[武俠仙俠]百媚圖 作者:美味羅宋湯(連載中)

 
wwdon 2013-3-16 22:38:5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94 73569
bluebruce 發表於 2019-9-11 16:14
四七章 國門至今多潰裂,可擋北境風雪無(六)

如果說此刻錢逸群頓時什麽都不管不顧,衝上去救那位倒黴的師嫂……恐怕他自己都不相信。說起他與阿牛的兄弟情誼,那是真正的法脈融通,平淡如水。與這個傻子一起生活的那段時間,讓錢逸群第一次知道了平靜,也是第一次知道了真常清靜的幸福感。

但你丫動不動就跑出來拖後腿,是老君爺爺故意派下來折騰我的麽!

錢逸群隨手刺死撞到劍下的教眾,心中頗有些不爽,暗道:得好好跟師兄說說啊!這柳姑娘放在後世,絕板是坑爹坑隊友的天坑!

雖然作此念想,但要讓錢逸群當做沒看見,卻也實在做不出來。他一步步走向那小樓,這才發現小樓原來是在一座小院裏,中間隔了一道矮牆。牆頭是滿滿一排的人,手持強弩,身穿甲胄,似官非兵,卻是王家的私人武裝。

這也是亂世之象,四境土匪賊寇蜂擁而起,故而大戶人家就算違法也很少能得以管製。遠的不說,若是放在神宗時候,這私用甲胄、弓弩,便是滿門操斬的謀逆之罪。

即便如此,眾人還是擔心錢逸群暴起殺人,唯恐弓弩還製不住他。王家管事人又讓人在後麵布下了鐵蒺藜、角馬、落虎、陷坑,務求妖道一旦雙足落地,就會被重重陷阱困住,真是當做大軍對陣一般對待。

錢逸群站在牆下,絲毫沒有強攻的意思。他仰頭道:“嫂嫂,又被抓了?”

方清竹滿麵羞紅,柳定定卻坦然道:“阿牛昨晚出去得急。我本想等他到天亮,再與方姑娘離開。”

錢逸群抿了抿嘴。他知道阿牛急匆匆地趕去荒山野嶺。純粹是為了救自己。既然如此,自己又怎能看著阿牛的妻子受人屠戮?不過。若是那老和尚開的條件太離譜,少不得自己殺盡九華山的禿賊為嫂嫂報仇!錢逸群心中暗自在心中劃了條底線。

“阿彌陀佛!”永瑢和尚口宣佛號,“施主,放下屠刀,回頭是岸!”

“不是立地成佛麽?唔,對,我是道士。”錢逸群訕笑道,“你綁架良家婦女,已經犯了大明律。怎地還不回頭?”

永瑢知道在口頭上休想與這道人扯得清楚,自顧自道:“施主,罷手吧。”

“說清楚些,”錢逸群也收斂道,“除了罷手還有什麽?”

“老衲相信施主也是守信之人。”永瑢說這話的時候自己都有些臉紅。作為一個被定性為妖道的人,竟然說他守信,怎麽聽都覺得詭異。

“快說。”錢逸群不屑道。他固然不喜歡背信棄義,但首先得考慮清楚信守諾言的成本。

“隻要道長允諾接了這兩位女施主之後,當即離開王家別院。自然什麽事都沒有了。”永瑢第一次與邪魔外道談判,經驗匱乏,也沒有拉拉扯扯,直接報出了雙方的條件。

他見錢逸群沒有立刻答應。又道:“王家還願意奉上紋銀五百兩做道長的川資。”

錢逸群不語。

這老和尚肯先放人麽?

錢逸群心中暗道。

這兩個人質可以說是王家最後的救命稻草。若是錢逸群接了人質卻又毀約,和尚們大可以徹底拋下臉麵離開此地。王家人卻沒了最後的希望,說不定錢逸群一時興起。放一把火出來,將這兒燒成白地。

“道長怎麽打算?”永瑢心頭騰起一股不耐。暗道:我都已經將你從施主抬到了道長,同為出家人。好歹給些顏麵呢!

“銀子就算了,我一個道人,要什麽川資?何況還是漢奸的銀子,道人我嫌髒!”錢逸群頗有風骨,朗聲道,“你放了人,我之前所說殺盡此地所有人的話便罷了。”

永瑢和尚心中一塊巨石落地,對左右佛門弟子道:“放了這兩人。”

有和尚在方清竹和柳定定身後,出刀割斷了繩索,推開一旁,比了個請下樓的手勢。樓下院子裏的伏兵,當即挪開障礙,清出一條扭扭曲曲,僅供一人通行小路。

錢逸群見兩人從月門中走了出來,柳定定一副習以為常的神情,泰然自若。方清竹輕移蓮步,頗為羞澀。

“嫂子,這老是被抓不是個事啊,你要不找你爹學點本事?”錢逸群上前虛虛行禮。

柳定定也沒想過要還禮,大咧咧道:“我爹就是不肯教我,著實惱人。我見師弟的手段也有些,不如傳我兩個吧。”

什麽叫“也有些”?……

錢逸群心中不喜,道:“我這手段,先從挨罵入手。經得住我罵上個幾年,方能修學。”

柳定定搖了搖頭:“我最受不得閑氣,還是罷了。我家阿牛呢?”

“還沒回來。”錢逸群簡單道,“嫂嫂先跟在我身後吧,我還有點事要做。”

“師弟還有什麽事?”柳定定心道:你不會是要食言而肥吧?

“剛才鋤奸到了一半,因為救你恐怕隻能半途而廢了。”錢逸群無奈道,“現在咱們去找個大戶打場秋風,也方便趕路。”

“哪家大戶?”柳定定好奇道。

這裏除了王家,還有誰稱得上是大戶的!?

王家管事本以為送走了瘟神,猶自慶幸。誰知這道人很不講究,送他川資他不要說是嫌髒,偏偏要自甘強梁自己來取!難道一樣的銀子,就因為入手不同,成色就不一樣了麽?

眼看這道人沒頭蒼蠅一般亂撞,仍舊是見人就殺。王家管事心如刀割,又找到了永瑢和尚。

永瑢和尚雙目一垂,閉口不言。

“大師,現在怎麽辦啊!那妖道顯然是出爾反爾啊!”王家管事痛心疾首道。

永瑢沉默良久,方才道:“這樣,你將此地錢財都堆在外麵,看他取不取。”

這樣一個魔頭,殺又殺不過,除了順著他的意還能如何?

王家管事心中暗罵:你這禿驢白受我家主人香火!這點本事都沒有!我王家何曾受過如此屈辱!若非我身負守宅之責,就是死也不會做這等丟人現眼的事!

他雖然這麽想,不過手下動作缺快。庫房裏的存糧存銀,紛紛抬了出來,放在院中。更有忠仆一心為主,勇敢地承擔了為錢逸群帶路的工作。

錢逸群到了庫房,見一院子的銀糧,大手一揮便統統裝入金鱗簍裏。看得那些“圍觀”的和尚們眼皮直跳,自從出道以來,還不曾見過如此有容乃大的寶貝!想來這金鱗簍便是天下獨家一件的至寶了!

錢逸群收了外麵的,又進庫房掃**一番,真個是“粒粒皆辛苦,半點不浪費”。

“王家真是小氣,弄些陳年爛穀來應付我!”錢逸群見庫房裏還有好幾間房子堆放著藥材,也一並收了。

這裏是王家人來度假的地方,並非專門的商業庫房,裏麵的藥材也都是王家人自己食用,皆是成色極佳的上品。

又有他們與遼東往來所購買的兩尺長野山參,數鬥大東珠,都是有錢難買的寶貝,此刻紛紛進了金鱗簍,改名換姓成了錢家人。

“師弟真是發財了!”柳定定一路跟著,驚歎王家豪富,更驚歎師弟這威名顯赫。

“我一個道人,發什麽財呀。”錢逸群無所謂道,“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道人我這是替天行道。”

“雖然聽你說得一愣愣的,但總覺得哪裏不對。”柳定定說道,“這珠子這麽大,給我一顆玩玩吧。”

“這是貧道拿去賑濟災民的善款,不能妄動。”錢逸群臉色一板,甩袖而出,根本不擔心柳定定不跟上來。

他其實更希望柳定定能夠不跟上來。

柳定定討要不成,撅嘴而出,不過很快便忘了這等不悅。

因為阿牛與白楓白沙終於回來了。

錢逸群上前打了個招呼,發現少了幾個人。

兩個掛名弟子顧媚娘與楊愛,還有錢衛和符玉澤並沒有與他們一同回來。

“你傷了楊姑娘的心,媚娘與符少追去了,該不會有什麽大事。”白沙道。

錢逸群語噎。

楊愛雖然漂亮可愛,曲子也唱得甚合自己胃口,但要說愛慕還差那麽一些。當年自己受荷爾蒙的衝動,也的確有攬之入懷的欲念,但是如今多年過去,楊愛在他眼中就顯得有些太年輕幼稚了。

唔,這個多年是錢逸群獨自走過,而楊愛很悲催地仍停留在“不久前”。

時間果然是拉開兩人距離的毒藥。

“對了!”錢逸群高叫一聲。

“怎麽?”所有人都被他吸引住了目光。

“如今天下不太平,有晉商八家,私通敵國,吃裏扒外,賣國求榮,道人我一定要找到證據將他們的醜惡行徑報與朝堂。”錢逸群大義凜然道。

原來隻是岔開話題的小手段,真是讓人失望……

眾人心中暗道。

當然,眾人之中是不包括阿牛和方清竹的!

阿牛是反應遲鈍,對這國家大義完全沒有概念!

方清竹嘛,隻要是個人,說什麽她都信。哪怕跟她說太陽是方的,她都會真的去看一眼。

“你不等他們了?”白楓問道。

“這個嘛,事不宜遲,我還得早日趕去遼東,救北國生民於建奴鐵蹄之下,讓他們自己追過來吧。”錢逸群心中掛念著冰玉鑒的事,哪裏肯過多耽擱。

至於八家晉商通敵的證據……那東西真有必要麽?等能夠騰出手了,直接殺光就行了。
bluebruce 發表於 2019-9-11 16:14
四八章 竹青子意外登寶山,厚道人慷慨開門牆(一)

錢逸群等人借了王家的一間花廳,坐等狐狸帶老鹿回來。當然,以這位道長說得比唱得還好聽的性子,嘴上當然是說要等符玉澤與那兩個女學生回來。

王家人對此真是淚水滿眶感恩不盡。

說是感恩,絕沒有半丁點反諷的意思。

因為剛才錢逸群這邊才開殺戒,那邊綠林好漢與門客高手,便充分發揚主人翁精神,對王家別院之內所有看得上眼的東西都保護了一番。當然,這種保護落在王家家人頭上,就成了趁火打劫,而且造成的損失遠勝於厚道人單純殺人。

人死了還可以再雇,那些珍品沒了可就真的沒了。

如今厚道人坐在王家,就算要殺要剮也是聽他老人家的,外麵誰敢亂動?誠如一群山猴,猴王不動筷子,哪隻毛猴敢亂伸手?

錢逸群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猴王,還想看外邊上演一出“眾土匪大掠王家院,厚道人小坐風雅軒”的戲碼。偏偏外麵沒人亂來,這未免讓他覺得有些無趣。

“道長慈悲。”方清竹走到錢逸群麵前,唇上帶著齒痕,顯然在是否過來說話這個問題上頗為糾結。

“道友慈悲。”錢逸群起身回了個禮,方又落座。

“道長,”方清竹在錢逸群下手坐了,“多念道長幾番相救,我特來告辭。”

“哦哦。”錢逸群應了一聲,心中叫好,客套問道:“道友要到哪裏去?”

“我也是幾番糾結,想來認識的人一隻手便數過來了。又不想與之前的師兄弟們有什麽瓜葛……多半會回揚州,找一泉道友。”方清竹麵露淒苦道。

看來這次她對柳定定是徹底失望了。還是願意住在道觀裏單純安全。

錢逸群點了點頭:“既然如此,貧道祝你一路順風。平安抵達。”

方清竹謝過錢逸群,鼓起勇氣道:“道長,我聽說道長傳授眾人鴻雁傳書之術,不知能否賜教。”

“這個無妨。”錢逸群有心要試探另一條文明走向,那麽許多生活性小法術使用的人越多,群眾基礎自然也就越好。

哪怕一萬個人裏隻有一個會鴻雁傳書之術的,那對整個華夏文明的走向就能產生無法估量的推動作用。

錢逸群正好借這個機會,親自演示,畫符書咒。寫了短信給符玉澤和楊愛,直接放了出去。

方清竹雖然天然呆,不過學習能力還在水準之上,隻看了一遍,便幾乎能全套流程走下來。又有錢逸群在一旁耐心指點,三次之後,她的鴻雁也飛了起來,順利落在了花廳另一邊的柳定定手中。

柳定定自然看得羨慕非常,但是她靈蘊尚未覺醒。這法術即便再簡單,也不是她能掌握的。

“這法術易學難精,以我的靈蘊,恐怕不足以讓這小鴻雁飛得太遠。”方清竹遺憾道。

錢逸群心中暗道:原來在普通人眼裏是這樣子滴!嗬嗬。哥靈蘊充沛精純毫無壓力。

“不過,若是在符上多加一些……”方清竹自言自語說著,順手取了一張新符紙。畫了起來。

符法易學難精,入門時隻覺得像是填寫表格。隻要筆跡清晰內容得當格式正確,就有神仙下凡幫忙。等到真正明白了符的內涵。方才能說出“一點靈光便是符”這話來。然而這一點靈光卻不好分配,一旦陰陽失調,便會敗法,故而罕見有人發明新符。

就連符玉澤所學郭璞之《符說》,也不算什麽創新,隻是另一個體係的符法罷了。

方清竹畫得無比認真,渾然沒有發現自己成了眾人目光的焦點。錢逸群也是頗為好奇,這天然妹剛剛才學會法術,難道現在就已經能夠改良了麽?

一時間,花廳裏寂寥無聲,堪比書齋靜室。

方清竹廢棄了幾張符紙,又取了宣紙,在上麵摹繪半晌。

“喂,在看什麽?”

狐狸回到王家,見一切已經變了樣,隻是偷聽片刻,就知道錢逸群已經鬧出了老大動靜,徑直帶著大角鹿前往花廳。有耳目聰明之人得知這鹿是厚妖道的坐騎,哪裏敢有什麽非分之想,紛紛讓路。

錢逸群回頭見了狐狸,作勢噓聲,壓低聲音道:“在看方清竹改良鴻雁符。”

“嚇!人家高人所創的靈符,豈是說改良就能改良的?”狐狸不屑一顧道。

它這邊話音未落,隻聽方清竹那邊傳來一聲清脆而興奮的叫聲:“飛!”

一隻紙鶴像是活了一般,從窗口撲棱著翅膀,飛速竄上青天。

狐狸木然良久,道:“好像飛得快了。”

“快了四倍……”錢逸群也不免呆滯。

以他的心算之能,當然能夠看出,這隻紙鶴的速度達到了驚人地每小時八十公裏!

這還沒有算順風的助力!

“這下好了,肯定能飛到揚州了。”方清竹取出繡帕,輕輕拭去額頭上的汗珠,臉瞬間紅了。

她實在不習慣所有人都看著她。

包括狐狸。

狐狸看得兩眼都直了,唆使錢逸群速去學來。

錢逸群也不客氣,上前詢問這改良之法的秘訣。

方清竹將其中絲絲點點,以及自己的思維方向,都告訴了錢逸群,結果卻讓錢逸群十分蛋疼。

“她這改良之法,純粹是靈蘊的精微控製,我做不到。”錢逸群無奈道。

如果要比較兩人靈蘊的差距,假設錢逸群體內奔騰的是一條長江,那麽方清竹體內隻是一瓶醬油。然而要想將醬油精確地下到鍋裏,顯然比長江更有優勢。

這正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當年發明鴻雁傳書的那位高人,想必靈蘊也是充沛如江河。故而此符的效果很容易被人改進。

狐狸聽了,心頭閃過一道靈光。咬住錢逸群的道袍下緣,拖到一旁耳語一番。錢逸群聽得頗有道理。連連點頭,臉上還時不時浮現出耐人尋味的笑意。

“方道友呀,來來,咱們這邊說話。”錢逸群十分可疑地堆起笑容,招呼方清竹跟他到花廳外的小花園裏,像是有什麽密謀。

柳定定很不放心,慫恿阿牛追上去聽聽,卻被阿牛攔住了。

方清竹忐忑不安地跟著錢逸群出了花廳,在小院裏走了兩步。終於忍不住道:“道長有什麽吩咐麽?”

“唉,咱們都是道門同修,哪有什麽吩咐?”錢逸群糾正方清竹道,見她放鬆了些,方才道:“方師兄,你煉過丹麽?”

“丹?”方清竹搖了搖頭,“雖然以前師父常帶我一起煉丹,但一次成功的都沒有。偶爾能煉出一些靈藥,那已經可以賣個大價錢了。”

“你們用的是什麽丹經?”錢逸群問道。

方清竹隨口報了幾本出來。都是元始天尊、靈寶天尊之類名頭極大的聖真所傳,但實際效果看來完全對不起那個招牌。

錢逸群取出《金丹玉壺》,遞給方清竹,道:“你看看。”

方清竹雙手接過這丹經。隻看了兩眼便被吸引住了,再難挪開目光一寸。錢逸群知道這書的來曆非凡,當然不會破壞方清竹的緣法。靜定觀心,等在一旁。

直又過了大半個時辰。方清竹將這書的序言總說反複看了三遍,方才回過神來。將書遞還錢逸群,口稱“失禮”。

“你覺得這丹經如何?”錢逸群問道。

“該是真的。”方清竹還從未有過如此自信過。

她一直都被人視作百無一用,說得更粗糙些,那就是除了被個老頭子采陰補陽,便沒有其他用處。然而他們都忽視了一個道理,既然被視作修行采補的上佳鼎爐,豈是個隻有姿色的平庸之人麽?

若是那樣,也就沒有絲毫珍貴難得可言了!

方清竹在細微靈蘊的控製上,足以讓狐狸側目。在煉丹製藥的經驗上,也絲毫不比老工匠差。更難得她是靈蘊覺醒之人,又能微控,又有耐心和恒心,這都是她超出常人之處。隻是在這麽一個玄術整體被鄙視,後勤尤其被蔑視的環境下,她沒被人矚目罷了。

錢逸群若是揮揮手將她放走,那還有什麽比這事更當得起“暴殄天物”這四個字的?

若是真的放她走,又與愚夫俗子有甚麽區別?

所以……

“別去投奔這個投奔那個了,日後你就是我師弟,我代師收徒收了你。”錢逸群從未聽說過玄門正宗有“代師收徒”這種事,但是……道門規矩豈是為他所設?

“不敢!不敢當!”方清竹連連擺手,突然臉上一紅,跪倒在地:“敢請道長收了我吧!”

錢逸群心中一顫:呀,這個,我有以琳了呀。我跟嶽母保證過不能三心二意的……

“請道長收下我這不成材的弟子吧!”方清竹見錢逸群發愣,索性拜師禮先行了出來。

如此一來,錢逸群若是不肯,難道跪地磕頭把這禮數還她麽?

“你也不是真的那麽呆麽!”錢逸群心中頓時釋然,笑道,“這個,雖然我也不知道有什麽好教你的,不過玄術上麵還算略有心得,當你師父起碼能保證不讓人欺負你。好吧,從今開始,你就是我的開山大弟子了!”

“師尊在上,請受徒兒一拜!”方清竹喜出望外,又行了弟子禮,心中好像有了極大的依靠。

從今而後,大概真不會有人再欺負我了!

心滿意足的方清竹隻覺得春風微醺,讓人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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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章 竹青子意外登寶山,厚道人慷慨開門牆(二)

“師尊,咱們是哪一宗哪一派啊?”方清竹甜甜問道,所有隔閡都在一聲“師尊”之下冰雪消融。

“這個,”錢逸群把金丹玉壺遞給方清竹,“這個到時候再說。當務之急,你先拿著這丹經好生鑽研,唔,還有一道【玄水丹】,資材齊備,可以讓你練手。”

“師尊,煉丹恐怕需要一間靜室,還要有丹爐銅鼎……”方清竹為難道。

“有!”錢逸群輕輕一拍腦袋,“靜室就在玉鉤洞天!你去了之後,自己住在七寶樓裏,讓李一清和他妹妹照顧保護。我再將煉丹所需的器皿畫給你,到時候找揚州工匠打造。”

錢逸群說完之後,想了想,又道:“如今你是我大弟子,還得注意安全。當然,重中之重:不要對外張揚是我徒弟。”

“我知道,我的師尊都名聲不好。”方清竹愉快道。

錢逸群嘴角一抽,心道:我怎麽把白眉老怪那茬給忘了?這小娘皮不會克師吧?呸呸,哥天賦言靈,想都不能這麽想啊!

“這個,你懂就行了。”錢逸群幹咳兩聲道,“等到危機時刻,可以報我名號,權當拖延時間的法子吧。”

方清竹還要問些什麽,卻被錢逸群伸手止住了。

錢逸群剛當為人師尊,還不習慣有個徒弟成天問些亂七八糟的問題,自己又不能像師父那樣翻來覆去五句話打發人,隻好拿出師道尊嚴的殺手鐧。

收徒不到一刻鍾,錢逸群已經開始為自己的決定後悔起來,覺得自己不該一上來就收難度係數這麽高的徒弟。別的不說,光是如何讓她快速平安地回到玉鉤洞天,就是一個足以讓人撓破頭的問題了。

方清竹對於這個問題卻沒錢逸群那麽上心,卻由衷感動。錢逸群既不需要她做鼎爐,還給她安排安全之地修煉丹道,又為了她的安危費神,這可是她從未享受過的待遇。有些人就是如此容易滿足。僅僅一個關懷就能讓人激動莫名。

“師尊其實不用擔心,這裏到揚州並不算遠,我自己也常常在江湖上行走,沒事的。”方清竹道,“隻要不在黑店落腳就是了。”

錢逸群仍舊覺得不妥。如今亂世。一個男人在外麵長途跋涉都十分危險。何況女子?他轉回了花廳,詢問眾人下一步行程。

“我隻要學會了鴻雁傳書,就可以滿天下跑了,哪裏有事便去哪裏。”白沙興奮道。他是天生報通。但是靈蘊並沒有因此開啟,所以這種態度純屬樂觀和自我安慰。

“彌子去哪兒我去哪兒。”白楓的態度倒是十分堅定。

錢逸群微微點頭,暗道:這兩個哄一下大概就能用了。

他又轉向師兄師嫂……這兩人坐在一起迸發出的氣場讓他腦袋徒然一脹。

“我想去京師看看,”柳定定道,“否則就送方姑娘回去了。對了。她現在算是你的人了麽?”

“是我的弟子。”錢逸群糾正道。

“咦,你已經可以收徒了麽?”阿牛好奇問道。

“嗯?師父說過我不能收徒麽?”錢逸群更加好奇反問。

“那到沒有,不過我以為你會先開宗門再收徒呢。”阿牛撓了撓頭,“隨便吧,既然是你的弟子,你來安排就是了。”

錢逸群臉上不由一黑:這話豈不是等於沒說麽!

——錢衛怎麽還不回來,否則還能讓他跑一趟。

錢逸群輕輕叩擊著座椅扶手。

又過了兩盞茶的功夫,一隻紙鶴從窗口飛了進來,直撲錢逸群麵前。

錢逸群接過展開。原來是符玉澤的回信。信中說,他們竟然追丟了楊愛的蹤跡,想想不能將楊愛一個人扔在那片荒山野嶺裏,隻好暫時先不回來,繼續找一找再說。

錢逸群看了不由頭大。總不能說:生死有命,讓楊愛自生自滅去?方清竹是徒弟,楊愛卻也是掛了號的學生呀。正所謂手心手背都是肉……好像手心的肉厚一些……錢逸群翻了翻手,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叫林誌明來。”錢逸群對花廳外負責伺候的王家下人說道。

林誌明昨晚並沒有出現在密林之中。顯然是他爹知道他功夫不濟,不肯讓他去冒險。聽說殺父仇人要見他。這位金霄門的少掌門頓時熱血上湧,一柄短劍頃刻之間換了好幾個位置,一門心思盤算著見了仇人如何拔劍暗殺,替父報仇。

王家下人生怕那尊殺神等得不耐煩,連忙道:“其實藏哪兒都一樣,你還真能殺得了他?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且先聽他有什麽條陳吧?”

林誌明聽了也覺得有理,便洗了把臉,在銅鏡中看著自己雙眼充血,重重閉了閉,方才跟著王家下人過去。

等林誌明到了花廳的時候,錢逸群已經分了相珠、蜃石給方清竹,教會了她用法,也方便日後兩地聯絡,遠程傳授。他見林誌明來了,隨手指了個座位,道:“坐吧。”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林誌明心中怒火中燒,什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之類的話統統扔到了爪哇國去。剛才那仆役站在門口聽到了,心中暗道:真是人該死時怎麽都逃不過啊!還有自己往鬼門關闖的。

“你爹是黃元霸殺的。”錢逸群平靜道。

林誌明宛如寒冬臘月被冰水澆了個透頂。

——得有多不孝的兒子,才能搞錯自己的殺父仇人啊!

林誌明感覺自己跌入了一個黑洞,不停地向下旋轉,就是落不到底。

“醒來!”阿牛見他恍惚,自然用上佛門獅子吼,將他喚醒過來。

林誌明前後一晃,終於腳跟著力,站穩了身形,冷靜下來。他咬牙道:“你撒謊!上清宮冷道長……”

錢逸群抬手止住了林誌明的話頭:“你看他是不是癡癡呆呆?那是因為被黃元霸的符法攝心洗腦。他以為自己看到的事,其實都是黃元霸灌輸給他的。”

林誌明回憶起冷正奇那種異常的精神狀態,又聯係到了和尚們傳言的“黃元霸是奸細”……頓時如遭雷劈,失聲道:“那、那麽、昨晚……真不是你殺了我爹?!”

“我與你爹有什麽大仇?隻是你爹單相思似地跟我有仇罷了。”錢逸群坐在圈椅裏,輕拍扶手,“你看。你爹和你都是螻蟻一樣的東西,我會特意碾死你們麽?那也太無聊了吧。”

——這話聽著怎麽這麽刺耳?

林誌明攥緊了拳頭,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現在的主要嫌凶突然撤出另一個疑凶,他必須留著有用之軀查明父親身死的真相!

“不過呢,這件事的確是我引起的。”錢逸群重重點了點頭。好像在自我反省。“所以我決定把赤血劍還給你。”

“什麽劍!”林誌明失聲叫道。

“赤血劍呀。”錢逸群從金鱗簍裏取出金霄門掌門的信物,橫在膝頭,輕輕抽開,露出裏麵赤紅色的劍身。

“你真的還我?”林誌明原本已經對這劍不抱希望。沒想到卻有失而複得的一刻。

而且還這麽快!

“嗯,不過我這個人從來白白施舍。”錢逸群道,“你得配得上它,我才還給你。”

“你說。”林誌明徹底冷靜下來。他知道自己在門中資曆淺,而且金霄門並非一家一姓的私門。如今爹爹遇難。門中長輩多半不會讓他擔任掌門之位,除非他拿到了赤血劍……以及前任掌門的遺命。

遺命很簡單,關鍵還是赤血劍。

“看到這位道長了吧,”錢逸群一指方清竹,“護送她到揚州瓊花觀,隻要她平平安安到了地方,我就將這劍還給你。喔,還有你爹的遺言。”

林誌明的目光過了良久才從方清竹臉上挪開,這讓錢逸群頗有些擔心自己是否會引狼入室……

好在掌門的吸引力遠勝於方清竹的容貌。林誌明抱拳道:“這事算不得什麽。我送這位道長到了地方,該如何來找你?”

“我要北上遼東做些事,沿途會用紙鶴與你聯絡。”錢逸群道。

“我怎能信你?”林誌明終於問出了自己最大的隱憂。

“除了信我,你還有其他辦法奪回這柄劍麽?還有,金霄門是不是父子相傳的?少掌門。”錢逸群嘿嘿笑著。

曾幾何時。林誌明十分享受眾人以“少掌門”稱呼他,也喜歡以“少門主”自稱,讓他有種位高權重的錯覺。他不願意從這錯覺中清醒過來,他隻希望能夠成為和他父親一樣的真掌門。

這是他從小的夢想!

“人在實現自己夢想的道路上。得克服很多。”錢逸群站起身,晃了幾步。“比如,克服對美色的欲望。又比如,克服恐懼和疑慮。路從來隻有一條,就在腳下。”

雖然是泛泛而談,林誌明卻覺得這道人像是有讀心的本事,字字句句都在敲打他。他終於閃過一個念頭:對這樣的高手折節,也不算丟人。

“林某絕對不會讓這位道長少半根頭發!”林誌明抱拳道,“何時啟程?”

錢逸群微微頜首,暗自長抒了一口氣。

金霄門中雖然不見什麽高手,但是在武林中卻是神秘莫測的豪門。等閑土匪哪裏敢找金霄門的麻煩?隻要糊弄住了這個二愣子傻小子,方清竹的安全也就算是得到了保證。

這事安排妥當,錢逸群終於可以啟程北上了。雖然不知道前路有何艱險等著他,但好歹這支小小的隊伍主幹仍在,沒有因為徒弟方清竹的離開而分散力量。

現在除了冰玉鑒之外,讓錢逸群掛懷的恐怕隻有楊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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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章 老修行借衣傳法,厚道士虛空領命

林誌明目不斜視地騎馬走在最前頭,身後是此行碩果僅存的金霄門門徒。方清竹坐在王家的馬車裏,焚香淨心,展開王家小姐專用的灑金熏香小箋,握著湖州上品狼毫小楷筆,抄錄《清靜經》。

錢逸群一直目送這車隊遠去,有隱匿行蹤跟出了十來裏,見林誌明沒有絲毫動搖,這才折返回來。

狐狸等人已經等在王家別院,顯然是迫不及待地想離開了。

是啊,誰會願意住在一個修羅場裏?雖然王家下人的手腳很利索,但磚縫樹幹上的血跡,以及空氣中飄散的淡淡血腥味,仍舊表明這裏曾經有過一場大屠殺。

“你對方姑娘也還是很上心的嘛。”柳定定打趣道。

“自己徒弟,總是得多分點心。”錢逸群道。

“對對對。”阿牛連連點頭。

錢逸群一撇嘴:你這三個字倒是很得師父的真傳啊!

“那你為什麽不把之前那兩個丫頭也收入門下呢?”柳定定笑道,“反正你收徒的標準就是看誰漂亮吧?”

“嗨,要真是看誰漂亮就收,小弟我說不得第一個就收嫂嫂啊!”錢逸群大笑著翻身上鹿。

白楓聽了不由皺眉,暗道:別說出家修士,就是尋常人家也不能如此調戲兄嫂啊!如此成何體統!

他不忍猝聽,踢馬往前走了。

阿牛卻沒有老婆被人調戲的知覺,猶自樂嗬嗬道:“師弟,昨晚我又夢見師父了。”

“哦……師父怎麽說?”錢逸群不以為然道。他反正下山之後還沒夢見過師父,不過看《周公解夢》裏說,夢見道人會有好事發生,可能是因為自己這一路上實在沒碰到過什麽好事吧。

——也不對……我遇見以琳,豈不是最大的好事?

錢逸群心中想道。

阿牛的身量很少有馬匹能夠承受得住,所以王家特意為他尋了頭水牛。這水牛跟大角鹿十分投緣,不緊不慢跟在鹿側。就如多年老友一般。他繼續說道:“師父說:我本姓蕭,如今在外行走,少不得要個名號,所以賜名逸升。”

“蕭逸升,”錢逸群頜首道,“好名字,跟我都是逸字輩。”

“那是當然,師父就是讓我隨了你的輩分。讓你做掌教大弟子。”阿牛道,“還要我恭敬稱你做掌教師弟。”

“嗬嗬。”錢逸群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柳定定卻頗為緊張。

這傻漢子什麽都往外說,若是小師弟有點什麽念頭,豈不是將你吃得牢牢的?這不就是給自己下套麽?她看了看錢逸群,見他並不以為然,心中方才放下一半,湊趣道:“夢裏你爺倆倒是聊得挺歡,若是真的就好了。”

“怎麽就是假的了?我真的夢到了。”阿牛急道。

“我是說:真!的!夢都是假的!”柳定定咬重了“真”字,又問錢逸群,“師弟。你說對吧。”

“嗬嗬。”錢逸群如此精明的人怎麽會聽不出嫂嫂的弦外之音?他懶得應付這點小九九,暗道:你放心好了。道人我還沒發現你夫君有什麽值得利用的地方呢!

“這夢也是真的!”阿牛真的急道,“師父還說,今天會讓人送法衣給師弟呢!”

錢逸群笑道:“師父都沒穿過法衣,還讓人送來?”

“真的!”阿牛瞪足了眼睛,好像有些生氣,“你也不信麽?”

“我信!”錢逸群笑著敷衍道,心中卻是不以為然。

天空中傳來一聲鷹唳。驚空遏雲。

眾人腳下也紛紛高壟起來,原來是踏上了山道。

錢逸群舉目望去,見空中果然飛著一頭山鷹。在自己頭上打轉。

“咦,這鳥好像在找人。”狐狸突然昂起頭,驚訝道。

“給我送法衣來的麽?”錢逸群順著前麵的笑話,開起了玩笑。

空中的山鷹又發出了兩聲啼唳,張大著翅膀朝錢逸群俯衝下來。

錢逸群喚出赤盾珠,心道:是我的天賦升級了麽?如此小聲都能把鷹招來。

那山鷹越飛越快,終於飛到了眾人的頭頂。錢逸群眼尖,見山鷹背上好像有什麽東西,隨風鼓起,與羽毛大異。

“別傷他!”錢逸群喊道。

也沒人想過要傷它。

山鷹撲棱著翅膀,抵消了下衝的力量,爪子扣在了麋鹿的大角上。一雙黃豆大小的眼睛,直愣愣盯著錢逸群,好像在說什麽。

四不像揚了揚頭,顯然不歡迎這位毫不見外的客人。然而那山鷹隨之起伏,甚至連翅膀都沒張開,完全忽視了它的抗議。

錢逸群倒是不怕這鷹暴起傷他,以他的玄術如今再被一隻禽類所傷,也實在是笑話。他隻是有些腦袋放空,對自己所在的世界到底是何等格局頗有些疑惑。

這隻鷹背上馱著一個包袱,髒兮兮的包袱皮裏露出沾滿油漬的信封一角。

錢逸群揚了揚手,見山鷹沒有反對,方才伸手抽出了信封。

“誰的信?”柳定定好奇道。

錢逸群沒有理會,因為信封上寫著“吾徒親啟”。

這四個字無比眼熟,正是師父的筆跡!

錢逸群心中**漾,心中暗道:師父果然是神功蓋世,直接化虛而去,原來還在人間!

他撕開信封,小心翼翼取出信紙,隻見薄薄一張宣紙上隻寫了兩段。

第一段是:吾徒見字如晤。

第二段略長,乃是:此為太上玉清內相混元一炁法衣,為師平日所著。子當再上神霄,循宗明義,承祧法脈,藉此可得一臂助力。

最後連落款都沒有。

錢逸群展開包袱,裏麵果然是師父平日穿的那身玄色道袍,看不出絲毫天機,哪裏是什麽“太上玉清內相混元一炁法衣”!若不是他知道山鷹不會掉包,肯定會疑心送貨人貪墨了正品,用件次貨打發人。

——這、這個道袍……真對不起那個威風凜凜的名號啊!

錢逸群心中暗道,旋即將注意力又放在了那段“再上神霄,循宗明義,承祧法脈”的話上。

——師父這幾個意思?我什麽時候上過神霄?別說這輩子。就是上輩子也沒上過呀!

錢逸群摸著下巴上的胡渣,微微刺手,頗有些不明就裏。

“你不穿上麽?”阿牛獲勝一般湊了過來,“我說得不錯吧!都是真的!”

“服了你了……”錢逸群無奈,又看看這道袍,隨手披在身上。

這一披之下,頓時山風大作。

錢逸群隻覺得身上一緊,這看上去髒兮兮汙糟糟的玄色道袍頓時滲入原本的袍服之內。徹底不見。

阿牛避過了風,睜開眼睛,見錢逸群仍舊穿著之前的道袍,好奇問道:“師父那件呢?莫不是被風吹走了吧?!”

錢逸群渾然無覺。

或者說,他的知覺已經跌入了另一個世界。

這裏不是自身紫府,四周隻是霧靄蒙蒙,仿佛一個天地,實際上卻是舉頭不見星幕,低跺腳不覺土石。

錢逸群隻覺得渾身輕飄,努力分開眼前的雲霧。隱約中見到前方有個瘦削的人影,須眉白長。無風自動。

“師父!”錢逸群尚未看清容顏,卻已經認出了師父的氣息,連忙快步上前,跪倒拜道:“師父!徒兒想得你好苦!”

老道人輕輕一扶,將錢逸群托起,嗬嗬笑道:“這不是來了麽?”

“師父,您老人家跑哪兒去了?”錢逸群忍不住抱怨道。“阿牛師兄一下山,你就跑,莫非我就是撿來的添頭麽?而且托夢給師兄。卻不理我。師父,你也忒偏心了!”

“我不是將本門的清心鍾給了你麽?現在連這法衣也都給了你,還嫌老道我偏心?”木道人拉著錢逸群的手,道,“天地之間,有草有木,一場雨露下來,你渴死,我澇死,你說這是老天爺偏心麽?”

錢逸群撇了撇嘴,道:“師父,別的且不說,您這份手書,徒兒我看不懂啊。”

“嗬嗬,是你根器太好的緣故。”木道人笑道,“你就從未問過本門宗脈啊。”

錢逸群不由牙根發癢。

——您老在山上的時候,翻來覆去五句話,我能問出什麽來!

錢逸群難免腹誹。

“本門是清靜隱修一脈,待昆陽子出世傳戒之後,該當並入全真教,為金蓮隱宗。”木道人細細說道。

錢逸群頭皮一麻,暗道:是了!全真龍門的中興之祖昆陽子王常月!果然是活神仙一樣的人物,我當時卻沒想起來去找他。不過機緣所致,得遇恩師也是三生有幸。

“不過你嘛,”木道人又是嗬嗬一笑,“該承祧神霄法脈,為三天雷霆總司掌六道祀。”

“呃?我跟神霄什麽關係都沒有啊。”錢逸群頗有些被人一腳踢開的感覺。從他本心而言,他更願意跟師父保持一致,加入全真也沒什麽不好。

“怎麽沒關係啊?”木道人慈祥笑道,“你在山上,見了衝虛真人的《五雷書》,心中大動。這一動便是緣起。你看,如今你身上雷氣彌漫,還想說沒關係?”

“雷氣……彌漫……”錢逸群想起自己運用掌心雷已經到了得心應手的地步,也不好否認。

“人在世間,一步步都是自己走出來的。你現在隻是走一步看一步,所見都是‘點’。等你智慧通達了,回頭再看,便是一條線。”木道人輕輕在錢逸群額頭彈了三彈,又道:“金華出世術雖好,卻也不能執泥此身。古往今來修此術者不少,最終卻都敗了法,你知道是為何?”

錢逸群心道:我上哪裏知道去?

“因為此法易修,卻難破。”木道人斂容道,“道祖說身為大患。若是不得此身,當然無所患難,臨到死時,飄然而去。而金華出世術卻是實實在在將這大患握在了手中,等到大限來臨,心中一個不舍,此法必敗,墮入輪回,流浪生死。”

錢逸群心中暗道:原來金華出世術也得死啊?這不是那個“不死鳥死了”的笑話麽?

他不敢直說出口,隻是發揮師父的教義,說道:“就好似叫花子說皇帝不如他們逍遙,那是因為他們當不了皇帝。一旦當了皇帝,再教他讓位於人,那就難上加難了。”

木道人頜首微笑,讚道:“果然好悟性。”

“師父,我給你找了個兒媳婦,是狐族一脈,所以嘛,嘿嘿,這金華出世術還是有用的。”錢逸群蒸饅頭混花卷,將自己心中忐忑之事稟明了師父。既不算正兒八經地通告,也不是征求意見,且看師父怎麽答對。

這點小機心,哪裏入得木道人的眼。老修行雙眼微眯,似壞笑,似調侃,道:“那為師是不是還要恭祝你開枝散葉,子孫滿堂?”

“嘿嘿,嘿嘿,這個,師父說啥我都當真的聽。”

木道人卻不想就這個問題繼續說下去,他道:“待你凝神歸真,這法衣自然顯現,到時候你就知道其中威力了。”

“師父,怎麽個凝神歸真?”錢逸群問道。

“你已經凝成了三魄,各有淺深。”木道人點頭道,“這進益算是極快的了。等你將自己的七魄統統凝練成銀珠光球之後,便可見三魂。可別以為魂陽魄陰,其實魂也一樣要煉化。隻有將魂魄摶轉滅盡,方能見自己的真神。”

錢逸群聽了目瞪口呆,一則是原來修行進度這麽繁複,自己才剛剛上路。再則是,師父竟然說了這麽多話,這一定是幻覺吧!

“等真神凝成,可謂真人,後麵卻還有路走,切不可自滿自得,毀了這一生修行。”木道人未將凝神之後的修行境界說出來,乃是因為差距太遠,怕徒兒心生魔障。又加以告誡,這才算結束了啟蒙。

“我大約明白了。”錢逸群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好生走下去,為師一直看著你呢。”木道人笑眼眯成了一條縫,“眼下有一樁事卻是要你仔細的。”

“師父請說。”錢逸群畢恭畢敬道。

“你這回沒找到關順吧?”木道人問道。

“是,這老爺子倒是能躲。”錢逸群也不由為難。那老頭子推衍之術可謂萬無一失,怎麽可能算不到有人要找他?

“別去找他。”木道人決斷道,“你隻需要順著道走,旁的都是虛假邪妄。”

錢逸群聽師父直呼關順的名字,知道這老小子不入師父法眼,當即應承道:“日後他來找我我都懶得理他!”

木道人露出寬慰之色,又道:“你此番北上,去見一個人,助他一臂之力。”

“誰人?”

“孫承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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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章遼東漁鼓頻報急,道人初進宰相家(一)

錢逸群從虛空之中出來,隻覺得額頭冰涼,伸手一摸卻全無的感覺。..再一抖身,也沒有身穿法衣的感覺。

“你怎麽了?”阿牛問道。

錢逸群神情複雜地看了看阿牛,微微搖頭道:“沒什麽,剛才師父交代了點事。”

“唔?什麽事?”阿牛問道。

錢逸群將師父讓他北上見孫承宗助他一臂之力的事說了,隻是將承祧神霄法脈的事隱去。倒不是信不過阿牛,隻是他覺得這事屬於自己的私事,而且路途遙遙,還是先別說出來的好。

秘法圈子就這麽大,承祧一脈的事多半有所天命,若是讓不該知道的人知道了,憑白招惹的魔障。

“那就直接去孫閣老的府上吧。”白楓的眼觀六耳聽八方,看似不著意,其實一分也沒落下。剛才白沙與他說:見錢逸群額頭突然多了三點金光,他便知道錢逸群定然在虛空有所得授,恐怕多半是天命。

能奉天命行功,可是世間罕有的功德捷徑。

“我與孫閣老還有過一麵之緣,可以投帖見他。”白楓又道。

錢逸群心中暗道:雖然以琳的事著急,但還有一年之期。師父這事隻是個引子,先去看看,也好有個交代。孫承宗今年該因為大淩河之戰慘白而致仕了,他的事多半也就是遼東戰事,正好同路。

——咦……

“這隻鳥怎麽還站在這裏?”錢逸群指了指麋鹿角上閉目休憩的山鷹,問狐狸道。

“在等你給它打賞呢。”狐狸道。

“這……什麽打賞?”錢逸群心道:一隻鳥都這麽明白人情麽?

“鮮肉。”狐狸笑道,“你以為這是尋常羽類麽?”

“莫非還有什麽玄機?”錢逸群一愣。

“它也是上古靈種,本尊是畢方。”狐狸道。

“那它怎麽不會說話?”錢逸群一邊在金鱗簍裏翻找鮮肉,一邊暗道:師父到底是天下罕見的大能啊,送個快遞都用上古靈種。為啥同樣都是靈種,我身邊這個除了裝死逃命混吃混喝。就什麽都不會呢?

白澤翻了翻眼皮:“上古靈種也不是說就能通達萬類之言。”

那可是白澤的天賦!

錢逸群總算找到一條三眼蒼狼的裏脊肉,搭在麋鹿角上。麋鹿十分不爽地跺了跺腳,幾乎就要駐蹄不前,罷工示威了。

山鷹倒是很愜意地鳴啼一聲。爪子按住肉,用尖銳的鷹喙撕扯下來,吞進肚裏。

“老白,幫我安慰一下小鹿。”錢逸群輕輕拍著麋鹿的脖子。見麋鹿仍舊氣得打響鼻,隻好央求狐狸出馬。

狐狸湊過來,也不見它說些什麽,麋鹿已經安然下來。重又起步。錢逸群羨慕不已,又奇怪動物之間的交流方式,貌似聲音隻是極小一部分。

山鷹很快就吃完了狼肉裏脊。高興地鳴啼一聲。旋即又閉上了眼睛小憩,真將這鹿角當鷹架了。

“它說,是你師父讓它跟著你的。”狐狸翻譯道。

“唔,師父還送個鳥給我。”錢逸群微微搖頭,“我還說師父偏心阿牛師兄,真是太不應該了。”

短暫的懺悔一瞬便過,錢逸群笑道:“咱們的隊伍又壯大了!老白。你說咱們叫它什麽好?姓畢……怎麽叫都不雅馴啊。”

“請叫咱狐哥。”狐狸十分不悅,尤其擔心有人因為這個“老白”猜出它的本尊。

“好吧,老白。”錢逸群摸著下巴上的胡渣,“叫小方?不行,人家會以為是叫方清竹的……”

於是,這一路上錢逸群都沉浸在思索山鷹的稱呼問題上。這稱呼也隨著老畢、小畢、畢鳥、小山、小鳥……一路變化,幾乎每睡一覺起來,山鷹便會有個新名字。狐狸都免不了替山鷹蛋疼。

還好,畢方老兄是不下蛋的,它隻管吃肉和睡覺,等閑絕不理會錢逸群的奇怪言語。作為一頭上古靈種,它所表現出來的價值除了送快遞,大概就是在山上盤旋預警,防止山賊埋伏。

一行六人長途跋涉,一路上灑下金銀無數,總算到了北京城。

北京城自蒙元立都以來便是歐亞大陸上數一數二的雄城,名作大都。

國朝攻克大都之後,將這裏封給了燕王朱棣。為了滅龍氣,大都故宮中除了隆福宮留作燕王府,其他建築都拆沒了。

等燕王朱棣奉天靖難,大功告成,又重建北京故宮,從此開始了天子守國門的時代。時人為了區別南北二京,便將南京稱作京城,北京稱作京師,蓋天子駐師之意。

從永樂至今,二百餘年光陰讓北京城的繁榮遠勝蒙元大都時代。城分內外,門開十六,為內九外七之數,巍峨壯觀。

“京師的繁榮果然與江南不同,處處都帶著一股大氣。”白沙感歎道。

“京師人果然趾高氣揚。”柳定定帶著遮麵鬥笠,饒是如此也常引來登徒浪子的覬覦。

狐狸對於人間繁華並不在意,隻是嗅到胡地燒烤的味道,方才吧唧吧唧嘴,暗示錢逸群該有所表示。

錢逸群如今不用為錢擔心,又成熟了許多,再不會做出計較一條羊腿的事了。他大大方方買了半隻烤羊,收入金鱗簍中,卻被賣家和其他買家視作是天橋變戲法的江湖客,齊聲叫好,讓他在鬱悶的同時也省去了不少麻煩。

——唉,明明是高魔世界,為何民眾還是本能地不相信神仙之說呢?

錢逸群心中尋思。

若是在先秦兩漢,人心質樸,見到金鱗簍這樣的寶貝絕對跪地大喊“神仙”。然而現在百姓自以為眼界開闊,見多識廣,見了什麽都要用自己的經驗成見去套,差之千裏不說,還自鳴得意,以為見到了事物的根本和真相。實在是貽笑大方。

“孫閣老的府邸就在棋盤胡同。”白楓這次是故地重遊,暫充導遊,一路都不忘介紹京師古跡。

“前麵帶路。”錢逸群笑道。

兩人熟稔之後,也不用整日表字稱呼,謙辭掛口。白楓也不生氣,依著記憶,又問了兩個當地人,很快就找到了棋盤胡同。這胡同並不大,兩人並行尚可,三人就顯得有些擁擠了。

眾人穿過胡同,到了坊內,見一塊照壁上寫了個“福”字,門口還有錦衣衛站崗,形製幾乎如同藩王府邸。

一時間下馬的下馬,下鹿的下鹿,狐、鷹自覺縮在人群之中,不讓外人驚懼。

白楓上前,取出自己的名剌對守門老軍道:“麻煩通報一聲,後學白楓白芥子,乃餘姚楚嶼公弟子。”

老軍一臉漠然,視而不見聽之不聞,頗有些得道風骨。

錢逸群微微搖頭,上前往那老軍手裏塞了一錠五兩的銀子,道:“我們求見孫閣老。”

那老軍眼中精光一閃,一張老皮仍舊擺出矜持模樣:“我隻管幫你通報,閣老見與不見卻難說得很。”他掂了掂銀子,又聽錢逸群口說京師語,頗為奇怪道:“你也是餘姚來的?”

“差不離。”錢逸群打了個哈哈,“裏麵人也請老哥幫忙打點。”說著,又是兩錠一兩多的銀子塞了過去。

這老軍見道人毫無遠道而來的風塵之色,又通京師話,怕他在京師有些根基,不敢敲詐過分。他與左右交代一聲,請眾人進門廳奉茶,自己往裏通報去了。

“走到哪裏,都是銀子好用。”柳定定感歎一聲。

錢逸群徑自走到主座,毫不客氣。他揉了揉略有酸脹的大腿內側,發現肉緊實多了,頗有些肌肉成塊的感覺。這一路上雖然沒吃什麽苦頭,但是長途跋涉終究辛苦。

還不等眾人見到茶水,就聽見外麵傳來頻頻腳步聲,是那個老軍又奔了出來,高聲喊道:“快!閣老請你們進去呢!”

錢逸群隻得起身,抱拳道:“閣老在哪裏見我們?”

“閣老正與幾個才俊在西花廳飲宴,讓你們去那兒邊。”老軍到底拿了銀子,又見這些人被閣老器重,格外奉承,“你們可要洗把臉麽?”

眾人之中隻有錢逸群有避塵訣護體,絲毫沒有風塵撲麵的感覺。其他人簡單清洗下來,盆子裏的水都變色了。

“還請帶路。”錢逸群順手又給帶路小廝塞了小一兩銀子,真視金銀若糞土,生怕花不完一般。

孫家是大戶人家,男女不便混雜,故而柳定定被帶到了一間廂房,另外有茶果招待。錢逸群等五人去了西花廳,卻是一處三麵開敞的雅軒,除了一麵白壁懸了副陳洪綬的《古木秋天圖扇》,另外三麵都是輕紗淡籠,破見風情。

孫承宗是個臉麵黝黑,眸子精深的老者。一副花白大胡子,如同戟劍一般張開,頗見威嚴,看似好像略邊鎮將一般。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絕難猜到他是萬曆三十二年甲辰科的榜眼。

孫承宗見來者都是年輕人,也沒有起身的意思,掃了眾人一眼,落在白楓身上,笑道:“白芥子是怎麽想到來老夫這裏?”

“是這位道長有事來拜會閣老,學生隻是適逢其會。”白楓並不知道錢逸群為什麽要來見孫承宗,索性便將錢逸群推到了前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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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章 遼東漁鼓頻報急道人初進宰相家二

孫承宗到底是明末大能,即便錢逸群再閉塞,也聽說過他的大名。而且更有一層,這位孫閣老還是兵家當代宗主,還是張文晉的師父。

錢逸群一振身上道袍,上前打了個稽首,道:“福生無量天尊,貧道奉師命來見閣老,願為助力。”

錢逸群雖然還沒有正兒八經地修過心法,智慧也遠不到通達圓融的地步,但直指根性的苗頭卻已經萌發,故而實話實說,直來直去,沒有半點扭捏。

然而落在孫承宗耳中,卻成了:我師父跟您老有舊,如今我年紀也算不小了,想來您這裏混口飯吃。

“敢問小道長貴師尊號上下。”孫承宗客氣問道。

錢逸群微微一笑,雲淡風輕道:“家師別號木道人。”

“喔……”孫承宗能在科場千軍萬馬之中奪得第二,本身的天姿是十分過硬的。如果考慮到他在最適合讀書的年紀,仗劍出遊,一個人走完了大明九邊,後來才參加科舉考試,他的天資就更顯得卓越了。

如果這樣的大腦都想不出哪裏結識過什麽木道人,其中或許是有些曲折,比如以前的老友改了別號道號之類。當然,也有可能是這年輕道人純粹是來撞木樁,走捷徑的。

孫承宗身為兵家宗主,往來的道士的確不少。因為兵家本身就有一脈隱沒在道門之中,以道士的身份參與天下大事。然而修行法門不同,人的氣質自然也不同。在愚夫眼裏,這分別並不明顯。到了孫閣老這般境界,自然一目了然。

他見白楓身上浩然正氣就知道肯定是朱楚嶼的弟子。見白沙眼中寧和,隱約有佛光印射。可知他必定身懷佛門功法。然而這個道士,通體散發著清靜之氣,體內暗透金光,細聽還能聽見鍾聲長鳴。

這絕對是清修為底,金丹為輔的修行法門。

無論如何不會是兵家弟子。

孫承宗和藹笑道:“老夫年紀大了,實在不記得有哪位方外之友以‘木’為號。”

“小道也不知道師尊如何結識孫相。”錢逸群實誠道,“不過師尊命小道來助孫相一臂之力,小道也隻好唐突了。”

多半是來混飯吃的。

孫承宗撫須頜首,劍眉微皺。他倒是不在乎多養一個清客。但眼下朝局動**,聖天子年輕氣盛,用則用到天上,一朝拂了心思便要打入地牢,真真是伴君如伴虎。這等時候,若是收下個不明不白之人,萬一是朝敵派來的奸細,豈不糟糕?

“冒昧問一聲,”孫承宗身側一個中年人開口道。“小道長所擅者何?”

錢逸群見這中年人年約五十,與孫承宗頗有幾分相像,再看坐在主陪的席位,多半就是孫承宗的兒子了。他打了個躬道:“小道修行日淺。所擅者不過訣咒符陣。”

“哈哈!”

席上有人大笑起來。

錢逸群眉毛一挑,望了過去。

那人年過四十,生得白白淨淨。身上的氣息卻是錢逸群所熟悉的。

公子哥!

“我曾聞異人所言,玄術之玄。無非訣咒符陣。尋常人能通其一,便足以傲視天下。小道長不過弱冠有餘。竟說得好像四門皆精一般。”那人手指錢逸群,頗為放肆。

孫承宗抿嘴不語,劍眉微蹙,好像沒有聽見,實際卻是要看錢逸群的反應。

“這位先生說的沒錯。”錢逸群淡淡道,“您也說了,那是尋常人。”

“君非尋常人耶?”那人撫掌大笑起來,“可展示一二否?”

“小道適才所言確有隱諱。”錢逸群微微笑道,“說是訣咒符陣,其實隻是表象。小道真正擅長的,卻是殺人。先生真要我演示一二麽?”說著,目光一凝,正視那人。

那人收斂笑容,麵露怒色:“本部院巡撫永平、山海關諸處,難道沒見過死人麽!”

“嗬嗬。”錢逸群不相信這麽一個公子哥似的文官真的上過戰陣,最多也就是遠遠見過一眼罷了。

這位中年貴客坐在主客席上,又自稱“本部院”,可見是言官。宰相家的言官貴客,可見是個從來隻有他嗆人,沒人敢嗆他的角色。錢逸群這嗬嗬一笑,頗有些嗆他的感覺,更有敏感之人,讀出了“傻嗶”的潛台詞。

那人怒氣漸盛,突然聽到外麵有人揚聲道:“可是白楓白芥子來了?”

這一聲高呼,卻將席上陪客救了出來,紛紛起身迎唱道:“哈哈,是薛潤澤來了!”

錢逸群望向白楓,心道:原來這裏還有你的故友啊。不過他鄉遇故知本是喜事,你怎麽一臉被人欠錢的模樣?莫非這位故知卻是債主?

簾幕一掀一落,一個身穿青色道袍的年輕人邁步進來,真個是麵如冠玉眸似晨星,嘴唇紅潤,眼角輕揚,一頭儒生發式梳得一絲不苟。對他而言,“趾高氣揚”已經不足以來形容了,因為他甚至連下巴都微微揚起,活脫脫演示著“氣傲”這兩個字。

“這位是薛玉,字潤澤。”白楓淡淡向錢逸群介紹道,“我同門好友。”

照禮數說來,總是向地位高者介紹地位低的人。白楓是儒門弟子,哪裏會不懂規矩。薛玉見自己竟然被白楓置於道人下麵,臉上登時騰起一股不悅,道:“這位是?”

“厚道人。”錢逸群也無心刺激他,仍舊是一臉淡漠應道。

“厚道人?如何個厚道法?”薛玉也不等答複,便繞過錢逸群,走到孫承宗麵前行了個禮,自顧自在席上落座。他一進來,就有陪客自覺地讓出坐席,故而那位置頗合他的心意。

“嗬嗬。”錢逸群照例幹笑一聲,對於前來見孫承宗已經頗有些不耐煩了。他道:“孫閣老。家師既然派了學生前來,肯定不會是無的放矢。閣老最近可有什麽想做卻不屑做的小事麽?大可說出來讓小道聽聽。”

“哈哈哈哈哈!”薛玉捶胸頓足狂笑起來。直笑得聲嘶力竭,方才喝了口水。對自己上首的中年言官笑道:“楊僉憲,你看這道人豈不是狂妄至極?竟然對孫相說出這等話來!”

錢逸群又看了一眼剛才那中年人,心中一盤:原來這個年紀已經做到了四品僉都禦使,難怪一雙眼睛總是從上往下看人。慢著,姓楊,又是巡撫永平、山海關,莫非這人就是楊嗣昌?

那疑似楊嗣昌之人也陰笑道:“這卻讓本部院想起個謎兒來。”

“哦?願聞其詳。”薛玉湊趣道。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那言官說完。跟著哈哈笑了起來,問錢逸群道:“你可知道這是什麽?”

這謎語早個二十年或許還要讓人動動腦子,如今卻是每年上元節的必備題目,早就紅透了大江南北。

謎底是:爆竹。

楊禦史再清楚不過地表明:錢逸群隻是個漫天大話的江湖騙子!

錢逸群雖然知道這人的意思,卻假裝思索道:“這謎麵卻有個語病的地方啊!”

眾人紛紛側耳,因為見楊禦史和薛名士不喜歡這人,便不敢隨意插嘴湊趣。

錢逸群又不能指望阿牛幫忙,正要開口,卻聽白楓問道:“是什麽語病?”

“嗬嗬。”錢逸群總算擺脫了獨角戲的尷尬,“最後一句中,回首相看已成灰。這看的是那位身如束帛氣如雷高人,還是看的旁人。”

“鑽這等字眼有何意思?你若是能說出一物。自圓其說,便算你有理。”薛玉不以為然道。

錢逸群站起身,踱步走到花廳中間。朝孫承宗略略抱拳,道:“自然有。便是道人我。”

“哈哈,”薛玉跳了起來。“說你身如束帛倒也勉強,其他卻是挨不上!”

“不是道人自誇,厚道人之名早已讓妖魔鬼蜮之徒聞風喪膽,若是要吐氣如雷,也不是什麽難事。”錢逸群看了看薛玉,又看了看楊禦史,最終定在了楊禦史身上:“楊僉憲,你可敢見識一下麽?”

“放肆!”楊禦史起身怒道,“江湖把戲,豈是能在這裏賣弄的!”

錢逸群麵露微笑,手中指訣掐動,並不用天賦言靈加成,呼吸之間便招出了個鴨蛋大小的雷球。這雷球恐怕是錢逸群所召喚過的最迷你的一個,卻仍舊是天地中央正氣,雷霆所屬,隨著道人揮手擲去,劈啪聲響徹花廳,轟然打在了楊禦史的席麵上。

雞翅木製成的食案,頓時在雷光之下化作焦炭。食案上的茶果自然也落得灰飛煙滅,渺不可尋。

在這一人一席的雅士所集,錢逸群無異於掀了楊禦史的桌子。若是錢逸群動手動腳,那隻是坐實了無德鄙夫的名聲。如今他用了一發小小的掌心雷,就將這大明宰相府上眾人鎮得目瞪口呆,張口結舌,什麽都說不出來。

眾人心道:還有什麽比掀桌還讓人下不來台的?

“道人這不過是江湖把戲,算不得什麽。”錢逸群朝楊禦史踏前一步,唬得楊禦史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死死頂住椅背。

孫府上下護衛紛紛湧來,將錢逸群圍在中間,卻沒人敢擋在楊禦史身前。

這些人與江湖多少有些交集,都聽說過奇人異士的傳說。如今眼前有個喘氣的,自然還是保命保金主更為重要,至於客人就隻有自求多福了。

“楊禦史適才對道人我有所質疑,不知道人該如何取信僉憲呢?”錢逸群麵露猙獰,又近了幾分,低聲道:“莫非要道人我殺個人麽?僉憲大可在席間指一位呀!”

“瘋、瘋子!”楊禦史顫聲叫道,突然啊了一聲,身子後仰,兜天翻倒。

眾人一驚,紛紛起身呼喊幫忙,心中卻暗道:圈椅沉穩,哪裏是那麽容易後翻的?唔,多半是楊禦史全身份量都靠在椅背上,這才將沉重的圈椅都頂翻了。

他們哪裏得見,這暗中卻有厚道人十分不厚道的一“腳”之力。

錢逸群在足擱橫檔下發力一抬,這才是掀倒楊禦史的主因。

這就是比掀桌子更不給人臉麵的行徑:掀人!

趁著場麵一片混亂,錢逸群退到一旁,在眾衛士緊張兮兮的目光之下,對孫承宗道:“閣老,我一個道人,忠君之心淺薄,不比那些讀書人;平日生活擔重,不比你們當官人。所以咱們還是廢話少說,您老若是覺得我不堪驅馳,道人我這就忙自己的事去了。若是您老有什麽需要的地方,道人身負師命,也敢不吝惜一臂之力。”

孫承宗微微頜首,麵無餘色,到底是宦海老將,兵家首席。他沉吟道:“道長果然不同凡響,所謂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情,老朽豈能以俗人相視?這樣,還請道長先委屈一下,暫住寒舍,老朽這兩日正為一事煩惱,少不得要借重道長。”

錢逸群打躬告退。

孫承宗身邊有眼色的管事當即悄步跟了出去,自去下麵安排這位道長食宿雜務,又親自去探問道長的喜好禁忌。

錢逸群也不跟他客氣,從金鱗簍中取出翠巒山出產的筍子、野菜,要他們用素鍋清水一過即可。

那管事見魚簍裏竟然取出這麽多東西,一副心肝噗通跳得歡暢,暗道:阿彌陀佛!這回是見了真神仙嘍!

因為錢逸群的攪局,西花廳的飲宴隻得提前結束。孫承宗今年已經六十八了,又是內閣輔臣,無論年齒抑或地位,都無需給旁人什麽麵子,徑自回了閑齋,命人送上一盞綠茶,斜靠在羅漢榻上閉目養神。

過了片刻,席上的中年主陪也悄然進來,束手立在一旁,不敢說話。

“老二,怎麽說?”孫承宗聲音中透著疲憊。

“父親,這道人有些本事。”次子孫鉁想了想,謹慎措辭道。

“何止有些本事!”孫承宗吸了口氣坐起身來,“無故加之而不怒,猝然臨之而不亂。避人鋒芒,擊其惰歸,有利有節……這是個有道之人啊!”

孫鉁臉色微變,便是兄弟幾個都不曾得過父親如此之高的評價。實際上,這些都是平日裏孫承宗對他們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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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章 遼東漁鼓頻報急,道人初進宰相家(三)

孫鉁從書房裏出來,頗有些失落。

整個大明朝不知道有多少人將他父親孫承宗視作神人,這對於兒子來說一則榮耀,二則卻有些不甘:自己哪怕再努力,也不可能有父親那般的成就。

對於老二孫鉁而言,這種失落感更強些,因為他是通過父廕方才得了個尚寶司丞的官位。這個官位專為閣老們不成器的兒子所設,正六品銜,一輩子吃著皇糧沒什麽事做,卻也得不到晉升的機會。

“二哥,你怎麽垂頭喪氣的?”一個清脆帶著跳躍的聲音迎麵撞了過來。

孫鉁一抬頭,見是身著勁裝的五弟,勉強笑了笑:“說的哪裏話,我隻是剛陪父親見了客人,身子乏了。”他頓了頓,又笑道:“比不得你們年輕人啊!”

孫承宗的五子孫鑰才二十五歲,看上去比錢逸群更老生相。這便是清心寡欲的效果,初時看不出來,若是有五六年光陰,一者在山中靜修,一者在紅塵嬉戲,這麵孔上的差距就大得很了。

“聽說今天西花廳會客的時候,來了個神仙?”孫鑰上前攀起二哥的手臂,“二哥給小弟說說吧。”

“雖不是神仙,卻也是神仙種子了。”孫鉁知道弟弟最喜歡打聽這些事情,便提起精神將西花廳裏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孫鉁雖然不會添油加醋,說得幹巴巴的,孫鑰卻聽得津津有味,兩個眼珠子滴溜溜轉著。他二哥當然對他了解莫深,笑道:“你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孫鑰嘿嘿一笑。從身後取出一本書來,在孫鉁眼前晃了晃。道:“你說的那厚道人,卻不是泛泛之輩!”說罷。將書一展,擇了兩段寫得精彩的,與二哥讀了。

孫鉁聽這裏麵動輒雷霆火焰,滿篇光怪陸離,板起麵孔道:“這什麽書?卻不教人走正道!滿紙荒唐!”

“這書乃是如今方興未艾的一本奇書!”孫鑰道,“據說這編書者與那些奇人異士關係極好,還有人說這書坊主人本就有大神通,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故而俗人可以拿這書消遣,懂行的卻當它邸報一般。”

“什麽亂七八糟的?你上次拿了本《金瓶梅》也說是奇書。差點被爹爹發配去遼東,好了傷疤忘了痛麽!”孫鉁劈手奪過孫鑰手中的“奇書”,一看封麵,卻是《墨憨齋誌異》。

“咦,是這本?”孫鉁一愣。

“怎麽?二哥知道?”孫鑰巴巴地伸著手,想讓哥哥把書還他。

“前幾日聽幾個同僚說起過,”孫鉁隨手翻開,卻見裏麵的文章並不像尋常小說那般有題頭詩、解名詩,反倒是簡明扼要地年月日、行省州府。說得好像有時有地,頗讓人不得不信。

“嘁!”孫鉁噓道,“編書者無非假托漢唐兩宋,他這書卻以當今年號日月為敘。不怕犯諱麽!”

“二哥,這裏麵都是些真事,你且當遠房親戚來的家書讀。便知道其中妙處了。”孫鑰解說道。

孫鉁一目十行,翻了兩頁。啪地合起書塞在孫鑰手裏,道:“這書無非封神、水滸之流毒。有什麽稀罕的?你真信這裏麵說的都是真的?哈,若是真有這麽大的神通,為何不出仕朝堂?現在國事蜩螗,厚道人真有書裏說的那般神通廣大,一個國師候伯,聖天子還是舍得的。”

“人家誌不在此!”孫鑰藏起書,又道,“二哥,你說我去拜見那厚道長,會不會唐突了些?”

“哈哈哈,我家小寶駒也知道禮數了?”孫鉁大笑起來,適才的疲憊全然不見,道,“看他模樣倒是好說話的,不過今天楊嗣昌剛起了個頭賣弄,就被他一頓連消帶打,可見此人不是易與的。”說罷,又將父親對厚道人的評價說了,說得孫鑰心裏癢癢,更恨不得當即就去。

“你要想遠遠看一眼打個招呼,徑自去便是了。”孫鉁為弟弟出招道,“若是想坐下慢聊,還是先去海棠苑。”

“海棠苑?”孫鑰奇怪道,“去那兒幹嘛?”

“天機不可泄露!”孫鉁賣著關子,踱步走了。

孫鑰雖然不解,腳下卻還是循著青石板路往海棠苑去了。

海棠苑裏種滿了海棠,這是因為孫夫人王氏獨愛海棠的緣故。

此刻正有三個年輕儒生,席坐在一株大海棠之下,輕搖折扇,慢飲甘釀,好似故友相逢,從心愜意。

若是走近細聽,卻又會發現有些奇怪。這三人之中,一人獨坐傾聽,另外兩人像似爭辯著什麽。

這三人,自然就是白楓白沙和薛玉了。

“夫子雲: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那道人連兩句玩笑話都受不得,顯然不是個有修行的。”薛玉箕坐席上,端起酒盅小口抿著。

白楓道:“楊嗣昌自尊自大,見誰都要高出一頭,這回踢到鐵板上純屬活該。”

“上善若水,若他真有道行,便該處下不爭,讓楊嗣昌高出一頭去。”薛玉道,“人家楊嗣昌的父親是三邊總督,自己是金榜題名天子門生,從庶政到朝政乃至論兵用武,皆是出類拔萃,憑什麽不能高他個道士一頭?豈不聞:道士盜士,到處都是,哈哈哈!”

出家人看似超然,其實並不入儒士們的法眼。在他們看來,這些和尚道士不過是打秋風混飯吃的乞丐神棍。就算有篤信佛法道義的士紳,也不過是看在釋迦、老聃的麵子上對這些人略加禮遇罷了。

即便是世宗時候榮寵無二的陶文仲大真人,在這些儒生口中也不過是“**大仙”罷了。而且世宗駕崩之後,滿朝文臣無不將罪魁禍首指向陪皇帝煉丹製藥的道士,甚至認為是這些妖道禍害了大明的朗朗乾坤,造成世宗性格乖戾,朝政荒廢。

出家人唯一讓人敬重的地方,不在道行、法術,而在於年齡。

錢逸群若是今年一百二十六歲,自然會得到世人尊崇,走到哪裏都有人畢恭畢敬求教養生保健之法。然而他隻有二十六歲,被年長者視若無知狂童也是在所難免。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真有道行之人,隨緣造化,你我豈能妄測?”白楓道,“誰能說,厚道長這不是在教化楊嗣昌?”

“越說得荒唐了,”薛玉道,“他何德何能去教化個正牌子進士,正四品的右僉都禦使!”

“潤澤兄張口閉口無非功名利祿,讓小弟如何向你解說才好?道不同不相為謀罷!”白楓端起酒盅,一飲而盡,起身晃了晃,道:“小弟舟車勞頓,不勝酒力,先告辭了。還望潤澤兄見恕。”

“是我綁駕之罪,該讓芥子休息幾日再來飲宴的。”薛玉起身施了一禮,“日後同住孫府,早晚相探,正好多親近親近。”

“潤澤兄所言極是。”白楓回禮道。

孫鑰趕到海棠苑,正好見三人散場,連忙快步上前:“哈哈哈!原來幾位在這裏逍遙!芥子兄,多年不見,可無恙乎?”

白楓見了孫鑰,笑道:“你就別文縐縐的了,聽著瘮人兮兮。”

“人在此五濁末世,難免染上些酸腐氣!見你們一個個頭戴方巾,手持折扇,滿口之乎者也,這氣就忍不住冒出來了。”孫鑰哈哈笑道,“你們在這裏多時了?怎麽不見厚道長?”

“我們也坐了沒多久。”白楓道,“厚道長自回屋休息去了。”

“你們聊,我先告辭。”薛玉不喜歡聽到厚道長的話題,朝孫鑰施了一禮便匆匆而去。

孫鑰挺立不動,等薛玉背影消失在曲徑深處,方才道:“芥子,我記得你們以前勢如水火,如今怎麽冰釋前嫌了?”

“嗬,五公子學問見長,兩個成語都用對了。”白楓岔開話題道,“你來找厚道長的?”

“二哥說我要想與厚道長結緣,就得先來海棠苑。”孫鑰撓頭道,“不知道有何玄機。”

白楓倒是心中敞亮,知道這是孫鉁讓他為孫鑰引薦,以免丟了人。他道:“隨我來吧,哦,這位是我族兄白沙白彌子。”白楓這才想起來白沙還沒見過孫鑰,連忙相互介紹。

兩人年齒相近,孫鑰又是個爽直沒有城府的人,幾句話下來便將白沙視作故友,一行人往錢逸群駐丹的天香院走去。

天香院裏,卻也有三人正在石桌前品茗,一張八仙桌大小的石桌上堆滿了茶果。年輕貌美的婢女們流水一般進進出出,隻要其中貴客一個眼神,便能上前服侍得妥妥當當。

柳定定吃著一個炒果子,不住讚歎,恨不得連吃帶拿,多備下些。她這時候才想起金鱗簍的號出來,便道:“師弟,煉製袖裏乾坤寶貝的法術,你會麽?”

錢逸群受不了油果子的重口味,隻要了一杯蒙頂尖,輕輕啜飲。他對柳定定這種不見外已經習以為常了,微微搖頭。

柳定定頗為失望:“你看,你有金鱗簍,白芥子有錦囊,就連符玉澤那小孩子的袖子都有些門道,好像有用不完的符。”

“他那個是正牌子的袖裏乾坤,”錢逸群道,“我們這些器物煉化的,其實已經是衍生之物了。”

“喔,原來如此。”柳定定應了一聲,又問道,“師弟呀,你出入相府,就沒動過凡心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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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章 遼東漁鼓頻報急,道人初進宰相家(四)

“什麽凡心?”錢逸群反問。

“你看這裏吃的、穿的、用的、住的……都精致得像是天宮一般。在這裏住過了,還怎麽能受得了荒山野嶺露宿,雜屋野地棲身?”柳定定環視四周,整個人都輕飄飄起來。

“嫂嫂,你不必如此羨慕吧……”錢逸群差點被清茶嗆到,“你家一個茶盤,就足以換尋常人家一棟屋子了!”

“哦?那些個舊東西還那麽值錢?”柳定定好奇道,“早知道就該帶上了,對吧,阿牛。”

“對對對。”阿牛連連點頭。

你問個傻子有什麽用!

錢逸群不屑暗道。

如此看來,柳和尚也真將自己的過往,以及山外之事瞞了個徹底。對自己獨女這般隱瞞有什麽必要?莫非是喜當爹?

錢逸群不乏惡意地想著,不經意間已經笑了出來。

柳定定對於相府的生活無比向往,隻覺得什麽都不一樣。她抓住了一個侍女細問,連連咋舌,又對錢逸群道:“你看這裏,喝的是玉泉山的水,用的是香山的碳,就連尋常一個油果子,也講究得什麽似的。莫怪人家千裏萬裏要覓個封侯。”

錢逸群喝了會水,見山鷹起身盤旋不停,道:“看來是有客人來了。”

“這你也知道?”柳定定驚訝道,“莫非你也會卜算了?”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麽!

錢逸群知道她心神不定,被這紅塵衝擊得暈頭轉向,便沒有理她。徑自往門口走去。他剛到門口,就見青石路上三人聯袂而至。正是白楓白沙與一個麵善卻不曾見過的男子。

白楓走到錢逸群麵前,將孫鑰介紹給了錢逸群。相互見禮。

一行人進了天香院,柳定定並沒回避。

孫鑰頗有些意外,暗道:這些修士果然不同凡俗之人,女眷竟然不回避外客。

柳定定一直在山中野寺長大,從來不知道回避是什麽意思。下山之後對於尋常禮數多少知道了點,明白自己不該拋頭露麵,不過多半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的。

孫鑰坐定,先從袖中摯出《墨憨齋誌異》,道:“道長。敢問一聲,這裏麵的故事可是真的?”

錢逸群接過書,翻開扉頁,見上麵還有期號,笑道:“原來已經出到第四期了。”

“道長也看此書麽?”孫鑰驚喜叫道。

“這位彌子兄,便是此書的通訊人。”白楓輕聲在一旁提醒道。

“啊!”孫鑰大叫起來,“適才卻不告訴我!看來芥子是故意要看我出醜。”

眾人大笑,看孫鑰抓耳撓腮的模樣頗為有趣。

孫鑰又問道:“道長,雖然您的傳說不少。卻總讓人真假難辨。”

錢逸群看著孫鑰,抿嘴笑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要辨什麽?”

孫鑰麵色一變,如同魔怔一般。屏息良久,突然長出一口大氣,叫道:“快!快!快來人給我筆墨伺候!”

詩禮之家。筆墨紙硯本是常備之物,當即有仆從送來上好宣紙毛筆。孫鑰催著書童磨墨。不等研磨至濃,便蘸飽了墨水。將這話默寫下來。他這才鬆了口大氣,道:“這下就不怕忘記了。”

“這不過是尋常句子吧。”柳定定一臉茫然地看著孫鑰。

孫鑰不清楚她的身份,也不好多說,並不答話。

錢逸群笑道:“什麽句子不尋常?”

“千古名句自然不尋常。”柳定定不服氣道。

“字句豈有差別,差別在人心耳。”錢逸群道,“之所以有千古名句,隻是因為聞之有感於心的人多罷了。同一句話,不同人說來便有差別。同一人聽話,早晚也有差別。故而道人說差別在人心,不在文句。”

孫鑰一拍大腿:“道長此言真是大音希聲,頗有見山是山,見山非山的禪味!那誰!快來將這話記下來!”

孫鑰學識有限,字數少的還能自己記,勉強能寫得工整。碰到這種大段論述,就隻能交給書童、陪讀以及那些清客,否則那筆字便要露醜。

錢逸群微微一笑,暗道:沒想到我在這相府裏竟然還有個粉絲啊。

孫鑰等清客抄完了厚道人語錄,這才又問道:“道長,您是哪門哪派啊?”

問道宗門法脈的時候,錢逸群總是最頭痛的。師父說本門等昆陽真人開山傳戒便要歸於全真教,那麽自己應該也算全真門徒。然而師父又說自己要承祧神霄法脈,這就有些複雜了。

神霄派自王文卿真人之後,曆代多有明師。明廷將天下道人分成全真、正一兩派發牒,神霄派便被歸於正一教。論說起來,如今神霄法脈並非沒人繼承,而是繼承者就在龍虎山天師府中。

按照教門規矩,錢逸群或是前去求法求衣缽,傳承正一教神霄派的法統,或是自己開山,借托天命,將這法統搶過來。

以他與張天師的關係,顯然前者更為妥當。隻是錢逸群心懶緣絕,不願意再去拜師。

“我……”

“我師弟是神霄派掌教真人!”阿牛突然大聲宣揚道。

錢逸群輕輕摸了摸額角,嗬嗬笑了笑,心道:你腦子笨就別這麽多話嘛!這要是傳出去,很難解釋啊!還掌教真人……教在哪裏?人也不夠真啊!

這回,不光是孫鑰讓人記錄下來,就連白沙都忍不住要了紙筆隨手記下來,以防忘了。

錢逸群叫道:“我師兄與你們玩笑,你們還當著了麽?我是道德清修一脈的。”

“師父說了,你要承祧神霄派,為什麽不跟別人說呢?”阿牛反倒指摘起錢逸群來。

“這事。水到渠成大家自然看得見。八字還沒一撇的時候,你嚷嚷甚麽?徒惹人笑!”錢逸群道。

“話不是這麽說的!”孫鑰道。“道長,您不將這事嚷出來。誰知道神霄真宗竟然在您身上?對了,現在有神霄派麽?”

“有,在龍虎山。”錢逸群黑著臉道。

“啊!他們怎能那麽無恥,搶了道長的宗脈!”孫鑰先入為主,叫了起來。

錢逸群連忙按住他,解釋道:“不是搶的!人家也是代代傳承的祖師法裔,並沒有任何不妥。”

“那道長……”孫鑰徹底模糊了。

他以世家嫡子繼承家聲來攀附道脈傳承,自然腦補出“龍虎山仗勢奪宗脈,厚道人受欺走江湖”的戲碼。

“這個承祧法脈大有講究。機緣不到,多說無益。”錢逸群望向阿牛,“然而不論如何作為,終究不能背離祖師爺的‘清靜’‘不爭’之訓,否則別說承祧一脈,就是人都做不好呢!”

“你總有道理。”阿牛嘟囔一聲,頗為不滿。不知為何,雖然師父隻說由師弟承祧神霄法脈,他每每想到。便有種異樣的興奮感,倒像是他要做這掌教真人一般。

孫鑰見錢逸群一身清爽,說出來的話堅定卻不尖銳。又因為父親的高度評價,不自覺地在心中樹立起一尊高大的神像。

那神像容貌卻正是錢逸群!

“道長果然清靜真修之士。小可不才,想拜在道長門下,學習道法!”孫鑰抱拳道。“還請道長收留!”

“這個,這個等我開宗立派之後再說吧。”錢逸群推辭道。

一個宗門要想發揚光大。就得站對立場。錢逸群卻不知道自己承祧的神霄派是隱脈還是顯宗,故而不敢大開教門。

“那你怎麽收了方姑娘呢?”柳定定插嘴道。她內心中倒是希望這位宰相公子能夠拜入錢逸群門庭。如此一來,阿牛就是他師伯,自己就是他師伯母。門中長輩若是來了,宰相公子能不好生招待麽?

方姑娘會煉丹製藥,還會畫符施咒,這小子會麽!

錢逸群心中暗道,見孫鑰頗為起沮喪,心中不忍,又道:“我這裏有個小法術,你先試試,若是能練成,咱們再說入門的事。”

孫鑰頓時來了指望,望向白楓。

白楓知道他的擔憂,寬慰道:“放心吧,厚道長不會刁難你的。”

孫鑰被白楓說穿了心思,頓時臉上一紅。

錢逸群不以為意,腦中過了一遍,索性將自己學會的第一個法術拿了出來避塵訣。這訣法是當初狐狸敷衍他的,誰知道他卻一用即成。故而在錢逸群心中,避塵訣純粹是入門級的法術,渾然沒想到這種靈蘊外放的難度之高已經十分駭人了。

尤其還是對於孫鑰這種沒有覺醒靈蘊之人。

“道長,老爺請您去呢。”門外閃出一個瘦削的身影,看容貌十分普通。他是跟著孫承宗多年的親信長隨,在府裏地位頗高。

錢逸群也正好教完了的避塵訣,也不打擾席上五人的偷偷試驗。他站起身整理道袍,道:“請帶路。”

沒想到孫承宗這麽快就要找我幫忙了。

錢逸群隨著那長隨往孫承宗的書房走去,心中又道:看孫鑰這般表現,可見孫相教子頗為寬鬆,卻又不至於養出紈絝子,實在是修身齊家治國的典範。為何會收了張文晉那個人渣呢?是了,多半是他知道米芾研山就是一方聖境的秘密,收了門徒,方才說得出口要他的。

對於手掌軍國權柄之人而言,翠巒聖境可不單單是修行閉關的好地方,更是瞬間操練出一支無敵鐵軍的奇妙世界……

如今衛所破敗,募兵蠻橫,將兵不諧,文武不和……重重弊端,說到底就是時間二字。若是能帶入另一個世界,那就全都解決了。

錢逸群邊想邊走,同時也將往來路徑畫在了腦子裏。

不一時到了孫承宗的書房,那長隨正要進去通報,卻見孫承宗已經站在了門口,親自出迎,給足了錢逸群麵子。

“道長遠道而來,老夫本該讓道長好生歇息……”

“無妨,”錢逸群接口道,“軍國事大,孫相請說吧。不過小道也得說清楚,今日小道多有狂言,若是孫相要小道去刺殺皇太極,恐怕得等些時日。”

“哈哈哈,兩國交戰,豈是一個皇太極就能解決的?”孫承宗請錢逸群進去坐了,自己坐在對麵,命親信長隨出去泡茶端來。

“那孫相……”錢逸群問道。

“這是邊關急報,道長請看。”孫承宗從桌案上取來一本硬麵折,遞給錢逸群,又道:“老夫剛才收到的,還沒送進內閣。”

錢逸群心中一奇:這種急報不進內閣,給我看幹嘛?

他展開折本,見裏麵的字跡粗劣,但是洋溢著一股金戈鐵馬的軍旅霸氣,顯然是出自武將之手。

折本中詳述了自開年來的遼東戰局,以及大淩河城的進展狀況,其後才是軍情密報,說金國在六七月間恐怕有次大的異動。

上萬人的大戰要打起來,起碼要半年左右的準備。這裏麵道路勘察、整備,沿途軍糧調撥,都是瞞不住人耳目的。金人在北京都有密探奸細,土生土長的關寧軍在金國怎麽可能不插下耳目?

“還有兩個月。”錢逸群闔上折本,“孫相需要小道做些什麽?”

“老夫需要道長麵聖。”

“麵聖?”錢逸群奇道:麵聖與這邊關急報有什麽關係?印象中崇禎可是個很剛烈的人,絕不存在議和不戰的狀況。

“祖大壽這道奏折,看似討個方略,其實充滿了怨氣啊。”孫承宗斜靠在太師椅裏,如同指點自己的兒孫輩,娓娓道來:“邊關守將不能應機而變,不能自設方略,事事討要內閣之策,將從中禦,這還哪裏來的士氣?怎麽能打勝仗?

“從努爾哈赤勢大至今,遼東方略幾經變幻。老夫尚未出仕時,曾走過一遍北邊,隻覺得將非將,兵非兵,隻是由著你們那些京官老爺們折騰去吧。”孫承宗歎了口氣,繼續又道:“想當年以李成梁一門九提督,尚且要對張居正自稱‘門下走狗’,武風不振可見一斑。”

錢逸群點了點頭。

“要想平遼事,當用遼人守遼土。要想平亂世,當用武將鎮文臣。”孫承宗幹咳一聲,“這是老夫去年上報聖天子的奏章,可惜並未批下來。天子還是信任文臣啊。”

因為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錢逸群看著孫承宗幹癟的老臉,心道:孫承宗多半很苦悶吧。他既是兵家首席,肯定是偏心武將那邊。同時又是兩榜出身,內閣樞輔,是文官集團的代表。能提出一本重武將的奏章,應該已經到了極限。

文官集團鬧得再凶,也不會願意看到那些被視作奴婢的武將,服劍上朝。在這上麵,必然是驚人地一致。

“孫相是要我去說服天子,大開幕府,以武略邊麽?”錢逸群一針見血道。

“正是,”孫承宗道,“老夫很多話不便說,不能說。然而道長的身份,卻可以說。”

錢逸群望著孫承宗期盼的雙眼,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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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章 見天子演說智慧,祈甘霖大內鬥法(一)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即便是皇宮內院裏崇禎說的某一句話,也很可能在兩個時辰之內傳到大小官員耳中。身為兵相的孫承宗,家裏一應大小事自然也毫無秘密可言。這也印證了孫承宗的確深諳虛實之道,了悟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

身為三邊總督楊鶴的兒子,右僉都禦使楊嗣昌被人欺辱之事,可大可小,可視作朝中政爭的引子,也可當做茶餘飯後的笑談,可謂雅俗共賞,故而傳播極快。

同樣,能徒手招雷的厚道人,也跟著聲名鵲起。更有人因為看了《墨憨齋誌異》,兩相一合,心中頗有些驚疑激**:莫非誌異故事裏的人物,竟然都是真的不成?

有了這樣的輿論基礎,不過數日,皇帝陛下便傳出中旨,要召厚道人入宮覲見。

雖然有文臣嗅到了一絲不祥的味道,說這是重演世宗崇道而毀社稷的節奏。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道士這種職業在國家重要活動中都不能回避。比如禮部許多負責曲樂的官吏,都身兼“道士”這一職業,更別說太常寺道錄司那種帶有濃鬱宗教氣息的機構。

而且自從崇禎帝登基以來,連年天災,祈晴祈雨,禱病消災,都得道士出馬。隻是崇禎並沒有像他祖爺爺那樣迷戀成仙,所以這些道士中並沒有再出現邵元節、陶仲文那般受寵數十年,讓外廷文臣感覺到威脅的人物。

也有人說這道人妖術了得,不該輕易放他到聖天子座前。然而反對者隻是輕輕問了一句:真命天子壓不住假道人麽?

至於厚道人是否真的會行刺皇帝,絕大部分文官並不怎麽介意。相反,希望皇帝出事的人並不少。如今崇禎帝的皇太子朱慈烺才兩歲,皇後周氏寒門出身,若是小皇帝登基,對文官集團來說必然又是一個長達十八年的春天。

……

在約定覲見前兩天,有禮部官員和內廷的宦官來給錢逸群講解覲見禮儀,從不準凝視天子到不準放屁,舉手投足都充滿了各種光怪陸離的要求。錢逸群身為相府的貴賓,皇帝中旨召見的高道,自然不需要和小人物一樣戰戰兢兢反複演練,隻要看著就行了。

即便如此,也讓錢逸群深感無聊,時不時地出神物外,內中修煉。

終於等到了覲見當天,孫承宗本已備好了轎子,錢逸群卻執意要騎鹿過去。這倒不是為了標新立異,純粹是因為轎子又硬又小,坐著實在不舒服。

孫承宗也不強求,自己傳喚備馬,一路陪錢逸群覲見。級別到了他的高度,見皇帝也不過是遞塊牌子的事。作為三朝元老,兩朝帝師,崇禎怎麽也不會拒絕見這位孫師傅。

因為不是正式的朝見,在程序上比較簡單,一行人進了紫禁城直奔禦花園,看來皇帝今天心情不錯,有意在室外走動走動。

因為拿了孫閣老的銀子,隨行的太監不免要照顧錢逸群一番:“跟天子走在一起的時候,背要躬,但不能駝。步子要幹淨利索,但不能快。眼睛要看路,但不能放得太遠。永遠都要落後皇帝一步,你可記住了?”

“你們這麽謹小慎微,是什麽緣故?”錢逸群邊點頭邊問那太監。

“嚇!你這說的什麽話!陛下是聖天子,老天爺的長子!”那太監瞪大了眼睛,“你敢對陛下不敬?”

“不敢不敢。”錢逸群嗬嗬一笑,再不理他了。

那太監討了個沒趣,也不說話了。

這一走之下,錢逸群才知道皇帝家的花園是什麽概念。若是放在吳縣,恐怕縣城都裝不下它。孫承宗年紀已經大了,開年的時候又帶病巡視北邊,回來之後還沒得到好好休養,走出了虛汗。

錢逸群探手一抓,將自身靈蘊送了些許過去,讓這位老人家的精神頓時好了許多。

“多謝。”孫承宗低聲道。

錢逸群沒有回答,在天子家裏,是不能隨便說話的。不過他更多的卻是震驚,因為孫承宗竟然沒有覺醒靈蘊!

這位神人一般的閣老,是個徹頭徹尾的普通人。能成為兵家首席、科舉榜眼、內閣輔臣……沒有半點討巧的地方。

“陛下就在前麵。”那太監停下腳步,“看,正招手讓你們過去呢。”

錢逸群望向那個身穿明黃暗龍紋長袍,帶著烏紗帽的年輕皇帝。看得出來,這位剛剛過了二十歲生日的皇帝十分辛苦,臉上帶著倦色,皮膚幹涸,發色之間閃過些許銀白,竟是早生華發。

從中醫而論,這是思慮過甚。

從玄學而言,這是靈蘊不足以滋養身體。

錢逸群落後孫承宗一步,隨之上前。

孫承宗作揖叫了一聲:“陛下。”

錢逸群也跟著豎掌胸前,行了揖禮。

這可急壞了那太監,恨不得喊出一個“跪”字。他實在不明白,怎麽學的時候啥事沒有,如今見了真龍,竟然連跪都忘了!

錢逸群哪裏是忘了。他見孫承宗不跪,在場這麽多人,就自己一個人跪,多尷尬啊!

孫承宗用餘光掃了一眼錢逸群,暗道:這道人果然鎮定自若,見了皇帝都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崇禎看著錢逸群,愣了一愣,方才暗道:你這道人真是狂悖!孫師傅是朕與皇兄的恩師,三朝元老,所以才麵君不拜,你憑什麽如此放肆?

錢逸群見崇禎眉頭微蹙,心道:呦,看來惹皇帝不高興了。不過話說,他才二十,看起來跟我一樣老啊。

哦,是了,錢逸群不小心又犯了直視天子的罪過。

那邊那太監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地上:感情這位道爺學禮儀的時候完全沒聽啊!

“你便是誌異裏的厚道人?”崇禎自己回到禦輦上坐下,又命人給孫承宗賜坐,將錢逸群一個人插在那兒。

“微臣是真的厚道人,誌異裏什麽模樣反倒不清楚。”錢逸群心道:看來第一印象就糟了呀!唉,算了,聽說崇禎帝很窮,本也不指望有什麽封賞。

“你還是神霄派的掌教真人?”崇禎眯著眼睛問道。

“這個……”錢逸群微微一頓,暗道:這多半是孫鑰那邊傳出去的,孔子說一粉勝十黑,誠不我欺!

“現在還不是,”錢逸群道,“承祧法脈之事,得有天命降下,微臣才敢應命而行。”

“哦……朕聽說世廟時的陶仲文也是神霄派道士。”崇禎看了看孫承宗,見他沒有說話的意思,繼續又道:“你也會煉丹麽?”

“略懂。”錢逸群道,“不過丹道有內外之分。服食鉛汞以圖長生,微臣是不取的。”

崇禎往前傾了傾,饒有興致問道:“你這說法,豈不是離經叛道欺師滅祖麽?”

“非也,”錢逸群搖了搖頭,“天道設教,為的是利益蒼生。玄門之中,的確有不少高人為了自己長生得道而煉丹,乃至被稱作祖師的,但微臣以為那隻是個人行為,不足為世人法,不足為後世法。”

崇禎聽了臉上一陣潮紅,心道:這道人是個有見識的!若是祖宗說就鐵定對,那還要我們這些後人作甚?

“終究名不正則言不順,祖師之法還是不能輕易舍棄。”崇禎雖然有心打破那些祖宗成法,但總是有些心虛,故意這麽說來就是想聽聽這年輕道人的說道。

“微臣以為,”錢逸群道,“無非是‘循宗明義,師古不泥’這八字。隻要掌握了根本,體悟了祖宗之本心,未必就要一板一眼照般古法。”

崇禎微微頜首,對孫承宗道:“孫師傅,這道人有些見識。循宗明義,師古不泥。不錯,很不錯!”

孫承宗微微一笑,並沒開口,心中卻已經將這八字用在了注解自己的“重將策”上。

祖宗削弱武將之權,是怕出現唐時藩鎮之禍,然而考究本心,為的乃是國家太平,不起禍亂。如今建奴已經悖逆稱帝,禍亂以生,自然當應世而變,不可拘泥。

循宗明義,師古不泥!

說得好!

孫承宗心中頗為得意,今日引薦這道人已經算是值了。

“道長有何道術呢?”崇禎興致更甚。

“道以術顯,那是庸俗小人行徑,陛下貴為天子,不該這麽問啊。”錢逸群微笑搖頭道。

“道長這話,倒似那些江湖神棍遮掩自己不通法術的幌子。”崇禎犀利道。

“陛下容秉,”錢逸群站直了腰,“微臣若是不得真道,焉能站在這裏誇誇其談,不驚不懼,謁真龍而氣定神閑?”

崇禎一愣,旋即明白過來,拍著扶手大笑道:“你這插科打諢的道士,拍朕馬屁還要連帶誇上自己!朕且問你,道人就不怕死麽?”

“怕!”錢逸群簡單明了道。

“哦?”

“因為怕死,所以樂生。又因樂生故,殄滅恐怖妄想,可證悟生死如一的道理,遂能不惡死。”錢逸群道,“自古惡死者夭,怕死者壽。故道祖雲:敢於不敢則活。可作佐證。”

崇禎是天啟出宮講學的時候才跟著一起讀的書,若非天啟帝與這弟弟友善非常,藩王是不允許讀書的。故而崇禎雖然天資不錯,也有孫承宗、文震孟等高人傳授,但學問到底淺了些。

他聽錢逸群在這裏繞著生死說了一通,半懂不懂,頗覺無聊,之前的興致旋即消散,懶懶問道:“知道這些道理又有什麽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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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章 見天子演說智慧祈甘霖大內鬥法二

“明悟生死,可以不拘於這具皮囊,見識真我,揮發靈蘊。”錢逸群道,“上士因之南宮列仙;中士可遊行三界,棲集清虛;下士也能強身健體,在世長年。”

“都這麽說,卻也沒人見過什麽神仙。”崇禎不信道,“世宗爺修行一世,有邵元節、陶仲文兩真人引路,最後真的南宮列仙了麽?”

錢逸群不能評價皇帝,哪怕死了的也不行,隻得模棱兩可道:“以道修真,必得仙果。”至於世宗是否以道修真,那就是仁者見仁的事了。

“你現在得了仙果麽?”崇禎問道。

錢逸群躬身道:“自古人弘道,在世莫稱神。微臣隻是一介道人,談什麽仙果?不過修行至今略有小成,敢為陛下一試。”

“哦,且試來。”崇禎坐正了身子,準備看戲。

周圍侍立的大漢將軍紛紛靠攏了些,做出一副時刻準備救駕的模樣。

錢逸群微微笑了笑,讓他們寬心。他從金鱗簍裏取出清心鍾,登時嚇得周圍太監幾乎尿了褲子。剛才搜身的時候可是什麽都沒搜出來,那個魚簍空空如也,現在才知道世上真有神仙手段!萬一這道人取出個犯忌的物事怎麽辦?

錢逸群卻不管那麽多,手腕一振,坎鈴流淌,正是朝崇禎帝去的。

崇禎隻覺得身上清涼如水,周身毛孔盡數打開,頓時心曠神怡,精神抖擻。說起來他這並不是疾病,隻是亞健康。錢逸群用這恢複生機的手段,足以將他帶回健康狀態。

錢逸群一瞥眼。餘光見孫承宗也有病色,索性一並解決。

孫承宗自幼習武。老當益壯,經坎鈴洗滌身心之後,頓時容光煥發,瞬息之間又變回了那個叱吒風雲的孫閣老,孫督師!

“好!好道術!”崇禎帝從輦座上起身,走了兩步,用力甩了甩胳膊,興奮道:“朕隻覺得渾身都是力氣,好!朕要賞你!重重賞你!”

錢逸群微微笑道:“陛下打算怎麽賞微臣?”

崇禎一愣。心道:這樣的活神仙肯定不能用金銀來賞。當年世廟賞陶仲文,光銀子就賞了百十萬兩,朕上哪裏找這麽多銀子去?

別的不說,錢逸群身上的那些金銀珠寶,的確比崇禎的小金庫內帑要富裕的多。

“你一直自稱微臣,可是要朕封你個官做?”崇禎自以為拿到了錢逸群的軟肋,不由得意笑道。

“臣是天帝之臣,不在乎人間官秩。”錢逸群搖了搖頭。

“要朕封你做真人麽?”崇禎心道:這種冊封倒是無妨,反正真人又不拿俸祿。

“不能凝神合道。妄稱真人於我何益。”錢逸群搖頭道。

“那你要什麽?”崇禎好奇道:這道人頗有本事,卻什麽都不要,他又為什麽肯來見朕呢?

孫承宗也望向錢逸群,希望他能接受一個欽天監的官職。有這麽一個神仙似的人物留在皇帝身邊。能給皇帝不小的安全感。皇帝覺得自己安全了,才有可能下放權柄。何況這神仙與自己頗為友善,說不定是自己什麽時候結的善緣。如今結出了正果。

“微臣今日來,一者是親眼見見聖天子的氣數。”錢逸群收了清心鍾。負手而立,“再者是有一句進言。”

“道長請說。”崇禎正色道。

“以文臣領武將。是以柔馭剛,有失天和。”錢逸群道。

崇禎沉默良久,心中盤來複去,知道此乃近年來孫師傅反複強調的“重武略,開幕府,將從邊禦,參、裨之將皆可自設”。

崇禎其實十分認可孫承宗的建議。

隻是如此一來,朝中文臣必然要亂,自己又要站在群臣的對立麵上。而那時,孫師傅也是自身難保。若是孫師傅再一走,自己豈不是真的孤家寡人,沒有一個得力臂助?崇禎心道。

“國家大事,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崇禎眉頭又鎖了起來,“你還是隻管自己修行吧!朕授你太常寺丞,贈承直郎,如何?”

太常寺丞是正六品,承直郎是與之對應的散官。身為五寺之一,負責祭祀典章禮遇儀式,乃是道士們的聚集地。除了正三品的太常寺卿和正四品兩位少卿,其他職位幾乎都被道士包了。

從第一次麵聖就有這等斬獲而言,崇禎對厚道人已經算是榮寵有加了。在那些太監眼裏,皇帝非但沒有因為這野道士的狂悖而龍顏大怒,反倒還加官進爵,這簡直是天恩浩**,一個耀眼的新寵……新星,正冉冉升起!

“我一個道人,要官幹嘛。”錢逸群大咧咧地拒絕了。

能不拒絕麽?

皇帝金口禦封一個官職,看似簡單,接下去卻是無窮無盡的祖宗三代政審核查。

因為一個毫無實權的六品官,把家人扯進來就大大不值了。想到這裏,錢逸群甚至有些後悔沒用易容陣,說不定在場這些人中就有什麽畫師,能夠畫影圖形滿天下去挖自己的真實身份。

而且誠如崇禎所言,錢逸群這直來直去的簡單性子,的確不適合風雲詭譎的官場朝堂。

這位年輕的皇帝,還從未碰到過有人如此輕易地將他賜下的官職扔在地上,看那神情還像是踩了一腳!然而以崇禎帝的性格和閱曆,在錢逸群眼裏就如一隻沒長成的小獅子,無論如何怒吼,看上去都像是賣萌。

何況這回,他是完全忘了該如何怒吼。

修士的修行能被明眼人看出根底,正是因為其特有的感應和氣息。同樣道理,這種感應和氣息會無時無刻無孔不入地熏染周圍的人。柳和尚當初說道祖教化世人,與那人對麵坐了,吃了茶,聊了天,感化完了,那人仍舊不知不覺……就是這個道理。

崇禎帝正是在不自覺中,被錢逸群的清靜本源所熏染,心中貪嗔癡三毒受到壓製,根本興不起發怒的念頭。

“陛下,”之前帶路的太監湊了過來,“道錄司左正江奎道長求見。”

崇禎帝哦了一聲,失聲笑道:“這道長能掐會算,竟然這麽湊趣就來求見了。他是龍虎山正一真人的師兄,與你倒是有香火緣分。”

錢逸群心道:滿京師誰不知道我今日要覲見皇帝?這道人頗有些來者不善的味道。道錄司,那就是管天下道士的部門了,又是張真人的師兄,說不定還是天師八將之一,真是有些棘手啊。

“傳!”崇禎揮了揮手。

一旁司禮監的隨行太監們連忙跑了出去,去將江奎傳來覲見。

不一時,一個年約六十的老道士身穿大紅法袍,一步三踱的走了過來。雖然道錄司左正是正六品,他卻手持象牙笏板,正兒八經行了禮,方才站定。

“賜坐。”崇禎指了指江奎和錢逸群兩人,並無偏袒。

一旁宦官連忙端來兩個繡墩,一邊一個。

錢逸群自然坐了孫承宗下首那個,與那江道長正好對視。他見這位江道長眼中精光閃爍,隱隱有雷氣電光流轉,知道不是等閑之輩。

“江道長所來何事?”崇禎慣例問道。

“陛下,臣聽聞有異端邪道妄稱神霄派掌教真人,怕對陛下不利,特來護駕。”江奎瞪了錢逸群一眼,自然也看出錢逸群不是什麽易與之輩,之前所準備的言辭不由放軟了幾分。

然而即便軟了一道,這話仍舊說得刺耳誅心。

“耳聞不如麵見,”錢逸群爽朗笑道,“既然道長已經見到了我本人,以為這‘異端邪道’四個字,可是真的?”

江奎沒想到錢逸群應對得體,卻不能昧著良心說假話,道:“道長確是清修金丹一脈,道炁精純,絕非邪門。”

崇禎見這老道士都已經認可了錢逸群的正統身份,頗合心意,笑道:“神霄掌教之事,多是誤傳,剛才朕已經問過了。”

“陛下是千金之軀,不該輕見這些江湖野道。”江奎板著臉,竟然連皇帝都訓上了。這也是有明一朝的特色,除了太祖成祖兩位祖皇帝,其他哪個皇帝不被臣子教訓?就連有暴君之稱的嘉靖,還攤上個海瑞海筆架呢!

“江湖野道?”錢逸群輕笑道,“敢問道長,何謂江湖野道?”

“來曆不明,宗門不清,這還不是江湖野道麽!”江奎老眼一瞪,原本耷拉下來的眼皮都恢複了活力。他轉向崇禎拱手道:“太祖皇帝設道錄司、僧錄司,正是為了統領天下出家人。如今這人身穿道袍,卻道錄司中無名,自己又連真名都不肯說,師承法脈一概空缺,豈非江湖野道?”

“可是道長剛說他道炁精純,絕非邪門。”崇禎皺眉道。

“法人人可得,誰知道他是哪裏偷學來的?”江奎脖子一梗,頗有與皇帝開架的模樣。

“其心不正,修法必敗。”錢逸群接過話頭,“道長難道沒聽師父說過麽?”

“學個似是而非卻也不難。”江奎牙緊,“你若是要自辯,還是老老實實報上真姓道名,三代祖師,否則光憑一張處處不合規矩的道牒,足該拉去衙門打頓板子!”

孫承宗微微閉目,心道:這倒是漏了,若是知道他這道牒不合規矩,便該早些替他補辦一張。唉,這道人也是自己不小心,怎地早些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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