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術超能] 類神 作者:沁紙花青 (已完成)

 
mk2258 2013-4-22 22:39:10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7 75661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0:29
第一百七十一章 基督

    高樓廢墟里僅存的那幾面牆壁最終傾塌,但在落地之前便化為細小的碎片匯聚到那一條“巨蛇”之中。宛若悶雷從天際滾過一般的聲音隆隆作響,那一條灰黑色的長龍因為處于極度低溫之下又很快被凝結的水汽覆蓋,變成晶瑩的白色。

    安若素凝視那片廢墟,面無表情。直到看到一點紅芒——

    在冰霜巨蛇從某一片斷壁殘垣上掠過的那一瞬間,一點紅芒一閃即逝,消失于土層之下。

    于是盤旋于半空之中的巨蛇猛地昂起了頭——就仿佛真的是一條蛇,欲擇人而噬。

    他們之間僅僅隔了一條街道而已,因此她看得相當清楚——那是戴炳成的影子。他似乎的確受了重傷,就好像一具年久失修的木偶,身體周圍亮紅的銅膜在他快速行動的時候紛紛脫落,在地面上濺起裊裊青煙,就仿佛木偶身上簌簌灑落的金粉。

    于是安若素深吸一口氣,像一個身處某間音樂大廳的指揮家一樣高高抬起手、手腕微垂、指尖向下,準備發出致命一擊。

    ……但忽有尖利的破空之聲襲來。

    從聲音出現在天際到她覺察耳畔的空氣瘋狂震動只用了一瞬間。在這一瞬間她只來得及飛身後退了兩步遠——

    轟隆一聲巨響,她原本立身處的那棟高樓樓頂便如同一塊巨大的豆腐一般被整整齊齊地削去了一角。

    土石轟然崩塌,煙霧彌漫在半空當中。她下意識地看了看樓底——一枚金屬的餐盤插在街道上。因為高速摩擦空氣而變成亮紅色,融化了周圍的一大片冰雪,蒸騰起蒙蒙水汽。

    而後她仰頭,看見半空中的李真。

    他挾著火焰的羽翼而來,一支閃耀妖異紅芒的長矛在他的掌心微微顫動,仿佛渴望飽飲鮮血。

    他慢慢降落在半空中,面無表情地側了側頭︰“安小姐。”

    安若素猛一皺眉,手指一籠——

    于是嘩啦啦一片延綿的脆響,那條冰霜巨蛇的尖端便對準了戴炳成的藏身地。

    “我要殺他,你救不了他。”她沉聲道。

    “我要救他。你也殺不了她。”李真笑了笑。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你盡可以試試看。”

    安若素同他對視了一秒鐘。而後李真忽然一揮手,電芒噴薄而出,直擊在百米外另一棟高樓的某扇窗戶之上。爆裂聲伴隨著痛呼聲一同傳了出來。朗基努斯的身軀被爆炸時產生的氣浪震飛出窗口。又在千鈞一發之際攀住了窗框。

    “那個人沒教會你們這樣對我毫無用處麼?”他又轉頭看看那片廢墟。揚聲問︰“老戴,怎麼樣?”

    半晌之後土層才微微顫動起來,戴炳成的身體伴隨著泥土散發出的焦煙爬出地表。他斜倚著一塊碎石坐在冰冷的地上。有氣無力地招了招手。

    那條冰蛇的尖端距離他的頭頂不足兩米,細小的碎片微微顫動,有簌簌的冰雪灑落下來。

    一抹狠厲之色從安若素的眼眸中閃過,她握緊了手。

    冰霜之蛇猛擊而去。

    但她還是沒能如願看到戴炳成被粉身碎骨的那一刻——因為就在她握緊了手之後,她發覺自己的眼前多了一個人,脖頸之間多了一支滾燙的長矛。

    于是原本懸浮在戴炳成頭上的那些由一整棟高樓所構成的殘磚碎瓦當即失掉了活力,巨大的冰蛇在空中解體,仿佛下起了一場密集而碩大的冰雹。她透過李真的臉龐看到戴炳成的頭上出現了一面銅盾,而後便被那些土石徹底掩埋了。

    她在心里嘆一口氣,抿緊了嘴,轉而看著李真的眼楮。

    這雙眼楮同那一位相比,似乎的確是不同的。雖然也有殘酷冷冽的味道,然而那是干淨純粹的,沒有任何雜質。

    就好像是用兩塊堅冰雕琢而成的。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她在頭盔里笑了笑,說,“對你爸爸說你是大人了。”

    李真冷冷地看著她︰“我听說,你對戴炳成和應決然說——你看不慣特務府的做法。你說他們犧牲了那麼多人的性命去搞秘密研究,所以你對這個世界絕望了。那時候你還說真理之門與他們是不同的——你們是在用一小部分人的犧牲來換取將來會實現的永久平安喜樂。”

    “那麼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他看看周圍的一片廢墟,“你還堅持這樣的想法嗎?”

    安若素微微翹起了嘴角,又露出兩個人第一次見面時候那種溫柔的微笑來︰“你打算放過我?”

    “我想听听你現在的想法。”李真回答。

    安若素沉默一會兒,眨了眨眼︰“我們似乎失敗了。未來也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好。但一個人總得有一件能讓他花一生的時間努力去做的事情——在這一點上,我一點兒都不後悔。”

    “更何況後悔又怎樣?我現在還走得回去麼?”

    李真想了想,點點頭︰“我了解了。”

    “那麼,再見。”

    他縮手,又探了出去。

    朗基努斯之槍從安若素的左胸腔插入,穿透她的身體,從背後探出來。

    高溫灼焦了傷口,沒有流出一滴血。

    安若素發出細若游絲的嘆息,整個身體軟軟地掛在這柄長槍上,用雙手攀住槍身。她咬咬牙,張開嘴,最後說道︰“……告訴應決然我很……。”

    但她的眸子里最後一絲亮色淡去。李真抽出了槍,尸體倒在地上。

    他俯身下去將安若素的面罩掀開,一層寒霜當即爬上她的臉。

    靜待幾秒鐘確認這位曾經笑得無比溫柔的安醫生的確死去之後,他轉身在半空拉出一道殘影——而這個時候朗基努斯剛好費力地攀上窗沿。翻身落到了屋子里。

    于是他抬頭的時候感受到烈風,並且看到李真站在他的面前,收攏了身後一對火焰的羽翼。

    他沉悶地咳嗽兩聲,面罩上鍍了一層鮮血。

    李真伸手掀開了他的面罩——老人沉默著閉上眼,等待超低溫將自己殺死。然而他卻感受到了一陣暖意。

    顯然對方不打算立即剝奪他的生命。

    李真微微側臉看了他一會兒,問︰“這麼說你就是真理之門里面官兒最大的那個——第一長老?”

    朗基努斯試著維持自己的威嚴。但之前由戴炳成以及由李真造成的傷害卻使他在一挺腰之後便痛苦地彎了下來,白色的長須在微風里瑟瑟顫抖。

    李真嘆了口氣︰“我一向以為老人家總是和善的,但沒想到你卻不在此列。活了一把年紀活出這樣的結果,你追求的東西有意義麼?”

    朗基努斯靠上窗框,粗重地喘息一口氣才說道︰“命運要我如此。年輕人。”

    他揮了揮手。抹掉嘴角的血跡,露出一絲微笑。

    他在打量李真——這眼神里沒有垂死之人的絕望,也看不到更深沉些的哀傷。正相反,李真覺得那眼神有些似曾相識——

    他曾在得意的沈幕的眼楮里看到過類似的光芒。

    那時候他在某個午後同自己分享他的大統一場理論——那是看到一件由自己耗費了畢生心血才造就出來的最完美的作品時的眼神。

    李真皺起眉頭。

    朗基努斯笑起來︰“從前我們以為那一個才是我們要找的人。但現在事實證明你才是——你才是活到最後的那一個。這就是命運。”

    李真看了看他。冷冷說道︰“事到如今你還相信命運?你們從前篤信的聖靈和所謂的主都已經不存在了——它們可不是什麼神明。而是實實在在的生物——現在你還相信什麼命運?”

    朗基努斯疲憊地搖頭︰“命運是什麼?就是在將來注定要發生的事情。你也知道這世界上有先知——那麼一位先知觀察到了一些東西。而我們將其稱為命運,又有什麼錯?”

    他將視線停留在李真手中那柄槍上,贊嘆道︰“你看。這東西如今被掌握在你的手中……這就是命運。”

    李真認真地打量他。然而他認為這個老人在此刻是清醒的——絕不是因為末日的來臨而變得癲狂。

    因此他頓了頓︰“你口中的命運到底是什麼?將來會發生什麼?和我有什麼關系?”

    朗基努斯靠著牆壁滑坐到地上,抬起一只手止住他的話︰“你手里的槍叫做朗基奴斯之槍。而我的姓氏是朗基努斯——但是在兩千多年前……或者說在兩千零二十年前,這只是一個名字。”

    “年輕人,我的祖先是羅馬人。這是他曾經的名字。”

    李真輕輕地吸了一口氣。他從前就有這樣的疑惑——真理之門的長老名為朗基努斯,而這柄槍一開始又是在他們手中……

    兩者有什麼關聯?

    朗基努斯的生命顯然已經快要耗盡,然而他似乎急于將一些事情說出口。因此沒有等李真再追問他,他便微笑起來,像一個傳道者那樣說道︰“路西法應該已經同你說明了一切——有關那位大主宰,有關他的兩個繼承者。你是黃帝的血脈……”

    “但你可知道我同樣是他的血脈。”

    李真微微吃驚。然而他搖搖頭︰“你是白種人。”

    “但幾千年前我的祖先不是。”朗基努斯疲憊地說,“我把一切告訴你——作為我們走偏的那一段路的補償。”

    “你知道那位大主宰在將死之時留下了兩個分身。一個是後來名為黃帝的繼承者,而另一個,則大部分繼承了他的惡——或者說他所有悲哀、絕望、彷徨的因素。”

    “你同樣知道黃帝鎮壓了其他的類種,同時也鎮壓了他分身的另外一半。然而那終究是鎮壓,而非消滅。而另外的那一半也並非普通的類種,我們共同的那位祖先不清楚它會在何時覺醒。所以。依照我們今天的話說,他留下一個保險。”

    “你是說,他留下了這柄槍。”李真沉聲道。

    “沒錯。”朗基努斯虛弱地笑著點頭,“路西法可以賦予你的那個小朋友力量,令她變成門徒,那麼黃帝同樣可以做這種事,而且比它做得更好。他創造了一個門徒,並且在自己沉眠之前將這柄槍交給了他。”

    “我們的祖先留下的那位門徒又誕下後代,並且將那秘密流傳下去。另一半的確沉眠了很久——久到即便是門徒的力量也因為血統的稀釋而漸漸變弱。然而就在那種強大的能力徹底消亡之前,它覺醒了。”

    “你是說……”李真沉吟著。略微猶豫一番。“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那一位。”

    “是。它自稱聖子——從某個角度來說這的確是事實。”

    李真皺了皺眉︰“但據說——哪怕只是傳說,我想與事實的差異也不會太大——那一位是個相當善良的人。”

    “它所要做的那些事要求它如此。而它當時想要的做的事情同我們之前想要做的是同一件事——只是它來不及。”朗基努斯慢慢搖頭,“它還沒有徹底覺醒,它的力量還不強大——還不足以對抗哪怕是當時的軍事力量。所以它選擇了更溫和的方式。”

    “但它並未料到人類已經自大到了可以無視一切權威的地位——當時的統治者無法容忍這樣一個‘人’出現在他們的土地上。這其中的細節你可以在史書中找到。那的確是真實的。事情的起因是由于人類統治者擔憂失掉自己的權力。而令那件事情結束的……是我的那位名為朗基努斯的祖先。”

    “它試圖展現‘死後復生’這樣的神跡達成自己的目的,然而它沒有料到一個名為朗基努斯的羅馬士兵手中有那致命的武器。”

    “我的祖先用你手里這柄槍刺了它。然而最初的力量畢竟被一代代的人類血統稀釋,他做得不夠好——它遭受重創。可仍舊‘復活’了。只是在復活之後,它很快再次回歸原本的形態並陷入休眠——你在菲律賓見過那枚核心。”

    李真沉思一會兒,搖搖頭︰“那麼你的那位祖先做的就是我現在要做的事,而你們要做的就是它當初要做的事。你們如何從一個陣營跳去了另外一個陣營?”

    朗基努斯的表情嚴肅起來︰“因為我的祖先最終聆听了它的教誨——他明白了那一位的良苦用心。但那個時代不是最好的時代,人類實在太少。而如今,則是我們的黃金時代。”

    他嘆息著︰“雖然我或許沒法兒看到那一天的到來,然而還有你。就如我從前所說,這柄槍在你的手中。我的祖先從前用它制止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今天你將用它將那一位的意志貫徹下去。”

    “毀滅全人類麼?無稽之談。”李真冷笑道,“這只是一件工具,但我還有腦子。”

    “另外……你至今仍舊認為我是那個主。可如今你已經看到了我的立場,我沒什麼興趣將整個世界的人都變成異種。你說你同樣是黃帝的後人——那麼也許你沒有將自己視為人類,而是將自己視為類種的同族。”

    “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到底是什麼樣的預言讓你覺得在未來的某一天我的腦子會突然壞掉,為了你們這個群體而犧牲那些我在乎的人?”

    朗基努斯看了李真一眼,用手撫了撫自己的肋下。那里正有血流出來——眼下他覺得自己的抗寒服里溫熱一片,仿佛重新回到了溫暖的室內。

    于是他舒服地嘆息了一聲,覺得傷口似乎已經不那麼疼了。

    他微笑著朝李真搖搖頭︰“你是幸福的人。總有一天你會知道這一點。”

    李真又等了一會兒,但朗基努斯不再說話了。

    他意識到了什麼,走過去將手探去他的鼻下——呼吸停止了。

    好吧。他也在心里嘆息一聲——就像很多電視劇里那樣,大反派微笑著死去,留給光輝正義的主角一個懸念。

    他轉身飛出了窗戶。窗邊的那一具尸體很快也被寒霜覆蓋,變成了一尊冰雕。

    戴炳成斜倚在一塊殘破的大理石板材上,身邊幾塊赤紅的銅片懸浮,為他提供著熱量。

    李真落到他面前的時候,血已經將他身下的地面都浸透了。他的左手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彎曲著,一只眼楮緊閉,眼皮血肉模糊。左肩一整片皮膚消失不見,露出了下面血紅色的肌肉。

    他身上的制服多處殘破,血跡幾乎氤遍了全身。看起來眼下他除了勉強用自己的靈能維持體溫之外,已經沒有一絲一毫地力氣再去做別的事情了。

    看到李真的時候他虛弱地笑了笑︰“你們再談一會兒,我就等不到你來了。”

    而李真神色復雜地看看他,最後什麼都沒說,將他抱了起來。

    用的是那種“公主抱”。戴炳成顯然相當不習慣這種姿勢,但好在臉上的血跡遮掩了他的神色。在兩個人飛上天際的時候他費力地低聲道︰“……有蹊蹺。我懷疑他們在掩護什麼人走。我沒找到那個第一聖徒。”

    李真笑笑︰“我知道。跑不了。安心吧。”

    天空中有雪花飄落下來。李真抬頭瞧了瞧——頭頂上晴空萬里,並沒有陰雲。

    戴炳成咳出一口血,試圖緩解兩個人之間現在這種尷尬的氣氛︰“晴天雪,少見。”

    但李真又轉頭看了看摩爾曼斯克的中心區域——真理之門的大本營,微微搖頭。

    “不是雪。”他沉聲道,“是二氧化碳。”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0:30
類神 第一百七十二章 起死人

南線“增援部隊”的推進已經停止——他們堪堪“兵臨城下”。可實際上這些人已經沒法兒動了。

氣溫達到可怕的零下九十七度,天空中下起紛紛揚揚的大雪——那是在極度低溫之下凝結的二氧化碳雪。但躲在車里并非安然無恙,即便車內的溫度也達到了零下三十多度,顯然外部氣溫已經遠超車內的保暖系統所能承受的極限了。

可以預見的是這些“增援部隊”有可能還需要增援,否則他們會在這片雪原上統統變成雕塑。

或許最安全的是戴炳成。李真的身邊始終維持著零上二十多度的溫度,他并不能切實體驗零下九十七度到底是種什么樣的感覺。

當李真飛抵臨時指揮部的時候,呼雁翎以及那些警衛的眉毛上都覆蓋了嚴霜。采暖器已經被開到最大功率,可無處不至的寒意仍舊通過各處縫隙滲透進來。

李真將戴炳成放下,他的警衛們用戰場醫療包為他急救。然而他們的動作笨拙無比,幾乎連一支針劑都拿不穩。于是李真為戴炳成身上的創口做了處理,而這期間戴炳成一直盯著他,然后問道:“是那東西的關系?”

李真點頭,又補充一句:“我之前沒料到會到這種程度。”

戴炳成皺起眉來,伸手摸了摸自己被繃帶裹起來的左眼:“你能控制得了它么?”

但李真反問:“我要的東西帶來了么?”

戴炳成點頭:“在城外,車上。”

“那么我或許可以試一試。”李真站起身朝一邊的呼雁翎點點頭。“好久不見了,雁翎姐。”

身份地位的差距使得“雁翎姐”這種稱呼顯得有些奇怪,但無疑它迅速拉近了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呼雁翎微笑著搖頭:“好久不見——您不該這么叫我了。”

“你的年紀總不會變得比我小了吧?”李真笑道,隨后擺擺手,“那么我走了。”

他在兩個人說話之前撩開門簾,迅速消失在天空之中。

戴炳成看著從外面飛進來又迅速消融的“雪花”,低聲道:“你覺得他真沒料到?還是要讓我們看著?”

“他是個很單純的人。”呼雁翎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回答道。

“……人是會變的,雁翎。”戴炳成不置可否地搖搖頭,沉默一會兒。又說道。“他現在強得可怕。今天不是我親眼看到,我真難以想象。”

李真并未急于去尋找增援部隊帶來的東西。他飛到了真理之門老巢附近的一棟樓頂。

從這里看過去,真理之門總部的那一片建筑盡收眼底。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巨型倉庫——很像從前停放飛機的倉庫,然而這一座要大上四倍。這東西仿佛一棟沒開窗戶的高樓大廈。安靜地矗立在那片建筑群的最中央。

根據從王濛口中得到的情報。這就是安置那條手臂的地方。

奇怪的是他可以看得到。這棟樓是灰色的。

——所有的建筑物上都被冰雪覆蓋,只有這一棟沒有。他瞇起眼,甚至看到了有涓涓細流從樓頂上慢慢地蜿蜒下來。

毫無疑問那里的溫度更高。李真知道那并非因為里面有什么人類的機械在為它保暖。即便有,也做不到這種地步。

于是他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推斷是正確的。

這條手臂在吸收熱量,或者說能量。大文學

附近變得寒冷不是因為它具備了自我意識,像一個能力者那樣造成了低溫,而是因為哪怕連空氣中的熱量都被它吸收過去了,所以一整片區域都在降溫。

但目前為止這東西至少不能從人類的身上吸收能量,也許恰恰是由于它沒有“自我意識”的原因?

他跳下了樓。

地面的冰層堅固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哪怕他從一棟十七層的高樓上落下去,冰面也沒有出現哪怕一絲一毫的裂痕。

他抬腳沿街走去,通過了一扇大門。大門兩側還設有防御工事,然而里面的人此刻直勾勾地看著他從中間走過,被凍成了冰珠的眼睛里沒有絲毫表示反對的意思。

他一路通行無阻,最終用蠻力擊毀了入口處的鐵門。門后的走廊里靜悄悄,一切都變成了冰雕。他從幾個人的身邊走過,邊走邊回憶王濛曾經繪制出來的地形圖。至此為止還是基地的外圍,可在這種時候無論外圍還是內部都變成了不設防,他身邊那些家伙沒一個人對他的到來表示反對。

而他一直在抗拒著某種誘惑,便是這種誘惑令他忍不住要先到這里“瞧瞧”。

這種感覺并不陌生,早在六七年前他就已經體驗過一次了。那時候他還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人,在某天夜里遇到了亞當。

從那具骸骨上傳來某種無可抗拒的信息,令他渾渾噩噩如同傀儡一般走進那個山洞。

但如今的他至少可以保持理智,并且清醒地意識到那種“誘惑”的存在。

這就好比一個饑渴的人看到了食物和水,他知道那些東西或許是有毒的,他也可以控制自己不去碰那些東西,但再堅強的意志力也沒法兒遏制心中那種“向往”的渴望——除非他壓根兒不餓也不渴。

李真握住手里那柄微微顫動的朗基奴斯之槍,往墻壁上看了一眼。轉角處掛著一個電子鐘,時間顯示現在是2020年7月28日。

最終他來到那棟“高樓”的入口處,然后他看到一個人。

一個美麗的白人女性靠坐在門口的墻壁上,身上裹著厚厚的保暖大衣。看到李真的時候對方并沒有太過驚慌,而是慢慢站了起來。仔細打量他一陣子,做了自我介紹:“我是薇薇安。”

李真發現了一個挺有意思的事實——真理之門的人在面臨毀滅之時似乎都表現得如此鎮定從容,不清楚是不是由于“信仰”使然。

他點點頭:“我知道你。那么,你是留下來守門的?”

“我知道我守不住的。”薇薇安搖搖頭,“所以我留下來的目的是告訴你一些事——在你打開這扇門之前。”

“唔,交接之前的必要程序。你說。”

薇薇安略微愣了愣,似乎沒有想到李真同樣從容。但片刻之后她意識到其中的原因——這世界上似乎的確沒什么力量能夠阻止他了。于是她苦澀地笑笑:“我首先得告訴你,里面那東西很可怕,似乎同你以及那一位有很密切的關系。”

“你該知道我們從前給你投了毒——那種毒你的身體沒法兒免疫,也沒法兒自愈。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那種病毒就是用那東西身上的提取物改良而來的。令人驚異的是它只對你起作用。”

薇薇安提到了李真最介意的一件事——他手里的這柄槍的確可以壓制那種病毒的力量。大文學然而他總不想后半輩子都帶這么一柄槍過活。因此他的神色變了變:“你們手上有治愈的方法?”

薇薇安搖頭:“抱歉,我們沒有。我只是提醒你它和你之間到底可能存在怎樣的聯系。”

李真聳聳肩:“還有么?”

“我們創造的那些新人類,也是因為它。我們從它的細胞里截取了一些基因片斷——令人驚訝的是那些片斷與人類基因完美融合了,創造出了更加強大的個體。倘若你們晚些來。我們還會做得更完美。”

“我對這個不大感興趣。”李真說道。“然后呢?”

薇薇安的臉色沒變。但聲音卻顯得有些激動:“我提到了它的基因樣本。最后要告訴你的是,那里面包含了所有的已知信息。我知道你們研究過類種的基因——那里幾乎有所有的哺乳類、爬行類、鳥類的基因信息。然而這個東西……你可以從它身上找到地球上已知所有生物的信息。換句話說,我們有的。它都有。我們沒有的,它也有。”

“最重要的是,一切特征都是顯性。”

李真略微想了想這句話的意思,隨后抬起頭:“比如,它的身上應該有翅膀,也該有角、有腮、有羽毛、有鱗片、有黏液、有蹄子……同時應該是溫血,也應該是冷血?”

薇薇安點頭:“理論上如此,可事實未必這樣。比如現在你的身上就沒有翅膀——一切在本體意識的掌控之下存在著。”

“懂了。”李真點頭,“告訴我這些想要說明什么?”

薇薇安深吸一口氣,慢慢說道:“從生物學角度上來看,那東西是所有生物的始祖、發端。當然,也可以說是所有生物的終結、融合。它既可以被視為源頭,也可以被視為進化的最終點。那么,你想一想‘最后一日’,有沒有聯想到什么?”

李真平靜地點頭:“它有很大的可能性就是那個神秘的大災難——就像類種之于人類。”

薇薇安看著他的神色輕輕皺起眉來:“你竟然沒有感到詫異?”

“我知道的,比你們想象的要多一些。”李真說道,“你說完了?”

薇薇安抿了抿嘴:“我說完了。現在你可以做你想要做的事情了。我的全名是,薇薇安朗基努斯。”

“是他的女兒。”李真笑了笑,略微一頓,“北川晴明的骸骨在哪里。”

“……在地下二層,b214。”薇薇安閉上了眼睛。

然而隔了一會兒,她并沒有感受到痛楚。于是她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發現李真從她的身邊走了過去,將手放在她身后的門板上。

她猶豫了一會兒,最終在打算轉身離開之前問:“你不殺我?”

“你該慶幸你沒有打算殺我。”李真頭也不回地說道,“但不代表你是無辜的——你們做的那些事情也有你的一份。我將你留給摩爾曼斯克這座城市里的亡魂審判——如果你能活著逃出去的話。”

說完之后他微微閉上眼睛,感受從門板上傳來的暖意。

薇薇安不知何時離去。但李真清楚她活下來的機會小得可憐。在整個摩爾曼斯克城里,除了這棟樓附近和自己附近,沒有什么地方能讓一個形單影只的人存活下來。

他感受到了暖意——那一陣暖意在微微波動著,就好像這扇門之后有一團火焰在燃燒。

而他手中的朗基奴斯之槍越發躁動不安起來。

于是在一分鐘之后,他深吸一口氣,推開這扇門。

面前出現了一團白蒙蒙的迷霧——因為室外的冷空氣同室內的熱氣交匯,水汽凝結了。

而迷霧之后有微微的光芒。

這情景令他的心臟猛烈一跳——他記起了自己從七年前就開始做的那個夢。那是一個延續了七年之久的夢境,自己在夢里像是一個闖關者。

——在一條由鮮血構成的河流里艱難跋涉,而河流的盡頭在最初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團霧氣。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然后瞳孔猛烈地擴張。就好像是一個將死之人。

地上有紅色的液體。那些鮮血一般的東西不是蜿蜒著流淌過來。而是慢慢地漫過來。粘稠的、鮮艷的液體發出輕微的血腥味兒,還有絲絲甜意。

他握緊手,將微微發顫的指尖藏在掌心里,兩步跨出那團遮蔽了一切的霧氣。

那是一條燃燒著火焰的巨大手臂。

王濛說這手臂有十幾米長。但此時它已經撐到倉庫的天頂了。就好像一條人類的胳膊被放大了無數倍。上面燃燒著熊熊的烈焰。撐在天頂的手掌痙攣般地張開來。手指按著頂棚,像是打算將它撐破。

而血液就是從手臂的令一端流淌出來的——斷口處探出巨大的血管,那些血管擴張著。噴涌出汩汩流動的鮮血。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王濛說那胳膊的另一端是閉合的。李真皺了皺眉,他意識到此刻這種“鮮血橫流”的場面對于那只手臂而言也許并非壞事——這意味著它重新恢復了活力,開始生長,以它吸收的那些能量源源不斷地制造出新血……

試圖尋回自己丟失的軀干。

他不知道眼前的情景相對于那個夢境而言到底意味著什么。在夢中他身處一條鮮血的河流,而就在這間屋子里,地表也被血流覆蓋了。

然而這樣的疑惑沒有困擾他太久,另一件事物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撐在棚頂的那個手掌,只有四指。

它缺失了小拇指,而手掌的末端也的確出現了一個創口,鮮血從那創口里不斷溢出來。

他無言地低頭去看自己手中的那柄槍。

在萬州一夜之后它的形態改變了——從一柄象牙白的長槍變成了三截,每一截上都有細小鮮艷的紅線纏繞。有的時候李真會覺得它好像一柄“如意金箍棒”,因為這東西能隨著他的心意變長變短,就好像是從自己的身上分離出來的。

但就在他越來越接近摩爾曼斯克城的途中他感覺到這東西變得越來越執拗——好像急著從他手中脫困而去,找到自己真正的主人。

于是在這一刻李真意識到它是什么了。

這是一截指骨。

李真在這一瞬間握緊了它,最后看一眼那巨大而火焰升騰的手臂,逃似地大步走出這間屋子,關上了大門。

四十分鐘之后,他出現在薇薇安所說的地下二層b214。

房間比他想象得更大,好像一個倉庫。而這個“倉庫”當中也的確是有許多產品的。

大概兩百個囊狀巨型培養皿被排排安置在兩側的墻壁上,巨大的管線穿行其中,在昔日為那些培養皿里的東西提供著必須的養分。

可如今培養皿里的液體早已凍結,管線也因為超級低溫破裂,里面的液體沒來得及流出來便化為硬邦邦的一塊。

李真停在其中一個培養面之前看了看,看到淡綠色的冰塊當中有一個小小的胎兒。這時候的人類胎兒看起來還不太像人類,反倒更像是某種來自異世界的人形生物。

他閉上眼睛待了一會兒,提著手里那個巨大的銀白色箱子走到房間正中央的生物艙旁邊,揮了揮手。

于是兩側的墻壁發出沉悶的聲響,又在幾秒鐘之后騰起熱氣。蒸騰的白霧很快彌漫整個房間,而白霧當中慢慢躥起火舌。因為靈能而產生的高溫引發了一場火災,房間里開始被焦糊味兒以及化學藥劑燃燒時所散發出來的古怪氣味充斥。

這使得區域溫度慢慢變高——到李真將手掌放在生物艙的透明表面上時,那上面至少已經不那樣凍了。

因著他的一觸,艙內凍結的液體融化。劇烈的冷熱變化使得艙門自動開啟,一股騰騰水汽冒了出來。

那里面有一具骸骨的下半身,微微的亮白色,好像是用象牙雕刻出來的。

李真便將手里那巨大的箱子擱在地上,用手撕裂金屬表層——這里面是一具骸骨的上半身,被一層不明材質的柔軟物體包裹著。

這不是某間教室里的那種骨骼標本,骨塊之間并沒有東西聯接。但封裝者顯然花了一番心思將這半具骸骨重新擺放,并且細心地在每一塊骨骼上編了號。

李真赤手將骨塊一枚枚地揀出來,并且擦掉上面的字跡。

他將取出來的骨骼同生物艙內的那半具骸骨對接,用了二十分鐘完成這個過程。而這時候兩側墻壁上的火焰已經熄滅,焦黑的痕跡很快又被冰霜覆蓋,這屋子重新變得晶瑩剔透。

李真握著手里的槍,再三確認他沒有將某一塊擺錯位置。

然后他深吸一口氣,打算將閃耀紅芒的槍尖刺入水中。但這樣一個動作重復了四次,到第五次的時候他收回了手,轉身在房間里焦躁地踱了一圈。

因為那天晚上應龍告訴他朗基奴斯之槍可以救回她的性命他才要找回這東西,可對方并沒有告訴他應該如何做。如今這槍就在他手上,而他覺得自己似乎有一點明白應該如何做了。

但他不知道那“一點”究竟能夠令他有幾成把握。“起死人肉白骨”這種事情除了在自己的身上他從未真實地見過。

于是他在徘徊了長達十五分鐘之后推門走了出去。

他重新回到那間庫房——此刻金屬的大門上已經升騰起蒙蒙水汽,門框旁邊有細微的青煙裊裊升騰。他不得不使用的自己的靈能——不是讓這里的溫度變得更高,而是變得更低。

推開門的時候他看到的是灰燼與飛舞的火星。這個房間里,一切由人類制造的事物都已經燃燒起來了。

而那手臂傾倒于地,粗壯巨大的手指距離門口不足十米遠。

手指在微微顫抖,好像在痙攣。但這并不妨礙它拖著其后更加巨大沉重的前臂以及上臂往門外挪動。

李真略略一頓,隨后抬腳走上前去。他走到那根中指的面前——那東西就和他一樣高——將右手貼了上去。

這東西感受到阻力,于是停下來。

倉庫門口處有一塊墻皮終于因為灼燒而脫落,濺起一大蓬灰塵,將李真的身影遮蔽起來。

這時候是2020年7月28日。

在這一天,在仍舊溫暖的赤道附近,王遠偉登上了那座島。 本帖最後由 GGCMEAT 於 2017-3-11 20:38 編輯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0:31
第一百七十三章 肉白骨

    很多人說那是他們一生當中所見過的最美麗的景象——那出現在摩爾曼斯克市中心上空的火焰。

    火焰是從一棟沒有窗戶的鉛灰色高樓中緩慢生長起來的。

    最初的時候它分成無數條縴細、明亮的藤蔓,蜿蜿蜒蜒地從樓底攀爬上樓壁,好像春月里飛速生長的爬山虎被某架攝影機錄制下來,然後快進了一百倍。

    那些藤蔓最終聚集到了樓頂並且交匯,于是一枚鮮艷的“果實”凝結出來。那是一枚火焰的果實,在一瞬間點燃了空氣。周圍的空間便扭曲並且燃燒起來,微紅而透明的火雲像池塘中心的漣漪一般緩緩擴散。遇熱膨脹上升的熱氣遭遇數百米高空當中的冷氣,雪白的雲霧也出現了。

    而後那一枚火焰的果實抽出一條明亮而細小的“枝芽”。枝芽遇風便長,在人們震驚的眼神當中飛快化為一條更加粗大的藤蔓,一直延伸至高空的雲層。這景象令許多人想起了杰克與魔豆的那個故事——而故事里邪惡的巨人應當就居住在那雲層上。

    只一次呼吸的功夫,粗大的藤蔓上又分出更多的火舌。然而那並非人們認知當中的那種變幻不定的、緩緩舞動的火舌,而是具有鮮明輪廓的、好像用畫筆勾勒出來的東西。

    它看起來更像是有形有質,而非籍由劇烈的化學反應形成的。

    一切發生得緩慢又迅速,一分鐘之後。那棟高樓上的火焰已經統統升上了天空。

    于是摩爾曼斯克城的上空出現了第二枚太陽。它發出不可逼視的光芒,璀璨光輝映成了一個大大的十字,天地之間一片通明。

    隨後那東西閃爍了一下子,仿佛它本身眨了眨眼。于是光芒盡數收斂,只有人們的視網膜中還殘留著方才亮白的光線。至于雲層之上的那東西——它向著南方飛去了。

    極遠的天邊是有一條隔離帶的。盡管從前那附近的水汽已經因為酷寒而消失不見,但無疑那東西仍然存在。然而光球毫無阻滯地從天空之上劃過,仿佛于它而言那不過是一個幻像。

    盡管這光球同情報當中的那條“手臂”形象天差地別,可不少人卻已經意識到兩者似乎便是同一件東西了——否則很難想象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樣的存在能夠帶給他們如此巨大的震驚。

    但至少目前為止他們還無法真正地證實自己的猜想。因為低溫仍然存在,他們無法跨越雷池一步。

    可是在那棟大樓之中,或者說在那棟大樓的廢墟之中。氣溫已經不那樣寒冷了。

    余溫尚在。

    余溫加熱了周圍的一整片空氣。高達近百攝氏度的“余溫”令這里變得異常干燥。而焦灼的地表發出沉悶的聲響,仿佛下一刻便要往下塌陷。

    李真仍站在那里,保持著那個姿勢。他看起來就像一尊雕塑,哪怕灼熱狂亂的空氣紊流也不能將他身上穿著的那件灰白色的大衣衣角掀起一絲一毫。

    他表情麻木地站在那里。過了很久很久才微微曲了曲手指。因為長時間保持那一個姿勢。指節的骨骼摩擦。發出輕輕的“咯咯”聲。似乎就是因為這一動,他才意識到眼前那條巨大的手臂已經不存在了。就在幾分鐘之前,那巨大的血肉在他眼前化為火焰洪流、融化在空氣里。然後從牆壁當中滲透出去。

    他沉重地、長長地嘆了口氣,收回手臂。

    這輕微的嘆息壓過了呼嘯的風聲。下一刻,一切靜止下來。地面上的火焰慢慢熄滅,好像在畏懼著些什麼。

    李真邁開腳步,慢慢走向地下。

    一層連通負一層的鐵門已經被燒融,正慢慢流淌鐵水。但李真揮了揮手,于是那些鐵水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分開,露出一個黑黝黝的大洞來。他從洞穴里走進去,憑借記憶找到那間屋子。

    屋子在地下二層,並未被那洶涌的火焰破壞。可從地面上傳下來的熱量已經令這里溫暖如春,融化的水流漫過地表,頂棚也有水珠兒滴滴答答地落下來。他在這雨中走過長且黑暗的通道,來到那間房的門口。

    寬大的房間里黑暗一片,因而李真揮手加熱了地上一些不知材質的金屬碎片。

    原本冰冷的小東西從地上翻滾著漂浮起來,好像一塊被某只無形的手隨意搓揉的面團。它一邊被搓揉著,一邊急劇升溫。于是小小的金屬碎片變成一團團懸浮于半空中的熾熱金屬流體,散發出炫目的光亮,令這寬大的房間變得縴毫畢現。

    李真走到那具生物艙前,低頭看下去。

    已經被拼接完好的骨骼仍舊安靜地躺著,好像還可以這樣繼續躺上好幾年。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傾身撫上這具骨骼。

    這一次他沒有用那柄槍。實際上,那東西已經不在他身上了。

    指尖的皮膚被他用指甲撕裂,在傷口愈合之前一滴鮮血被點在顱骨額頭的正中間。

    李真張了張嘴,似乎欲言又止。他衡量再三,最終在一片金屬的光亮里低聲說道︰“我也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值得。”

    “然而那畢竟是我答應過你的事情。”

    他將手在光滑的顱骨上摩挲著,繼續說︰“就在剛才我知道了一些事情。倘若你現在能說話的話,我多麼希望可以在做這件事之前問一問你,還要不要醒來在這個世界上。”

    他嘆息道︰“我們多麼微不足道。”

    隨後他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到那顱骨被他的掌心捂得微熱時,終于搖搖頭,低聲道︰“那麼……我賜予你生命。”

    這話就好像是一句咒語,在這間屋子里悠悠回蕩。

    而這句咒語有了效果。

    血肉開始復生。先是從骨骼的連接處生出來。仿佛細細小小的紅蛇。而後紅蛇們蠕上骨面,蜿蜒攀爬著、糾纏著、牽連著。它們慢慢地聚攏在一起,于是細絲變成了肌肉的縴維。干癟的血管也生出來,但血液還沒有填充其中。

    當血肉將骨骼完全包裹起來之後,李真轉過了身。

    他退開幾步,脫掉自己的大衣。

    身後有輕微的“沙沙”聲,如貪婪的春蠶吞噬桑葉——那是血肉生長的聲音。

    一刻鐘之後,聲音停止了。

    李真轉過身、微微揚仰起頭,將大衣披到那具新生的軀體之上。

    他的手不小心觸到了肌膚,隨即感受到滑膩。那是新生的、如同嬰兒一般的滑膩。還有溫潤的熱度。

    這意味著大衣底下是一個人。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他低頭看了下去。

    結果正對上那一道清澈的目光。

    北川晴明已經睜開了眼楮。

    李真不安地瞧著她,不敢開口說出第一句話。因為他知道令白骨生出血肉並非難事——真理之門就曾經在這里做了無數次。真正困難的,是令這具白骨重新變成以前的那個人。

    或者說,真正困難的。是令她重新擁有之前的記憶……與靈魂。

    他們對視了三秒鐘。李真覺得這三秒無比漫長。

    直到北川晴明說——

    “不冷了。”

    “我覺得好一點了。”

    李真張開了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實際上只一瞬間他就理解了這兩句話。因為他深深地記得,在菲律賓的那個午後,當他抱著懷里這具逐漸冰冷的軀體時。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可是我現在就好冷啊。”

    而他抱住了她,問︰“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時隔六年之後,她回答了他。

    李真覺得自己的喉嚨縮緊了。他用手指緊緊抓住生物艙的邊角,嘴唇微微顫動著,說︰“再見到你真好。”

    北川晴明眯起眼楮,往周圍看了看。隨後她微微皺起眉,眼神下移。她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大衣,聞到了屋子里焦灼的味道。她更看到周圍的一片狼藉與李真臉上的神色。

    因而她混沌的意識漸漸清晰起來,並且意識到……

    這里不是菲律賓。

    也不是那間屋子。

    她听到李真輕輕的嘆息。

    “小北。現在是2020年了。”

    ……

    ……

    當最後一滴水從屋頂落下的時候,北川晴明听完了一段很長很不可思議的故事。

    她直直地看著李真,用夢囈似的聲音問︰“那麼,現在的世界就是這個樣子?”

    “是的。很亂。”李真說。

    “我們……也用不著怕類種了?”她又問。

    李真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可以這樣想。”

    兩個人在深沉的黑暗中沉默了一會兒,北川晴明說︰“你……是怎麼救的我?”

    隔了很久李真才輕聲道︰“我給了你一些東西。”

    北川晴明從他的聲音里听得出對方並不想談論這個問題——就如她明知李真在剛才的那些敘述中就對自己隱瞞了許多。但好奇心促使她依舊追問下去︰“能對我說說麼?我想知道……你到底為我犧牲了什麼。”

    她的語氣委婉,但意志無疑是堅定的。李真听得出話語當中的那種堅定。

    一種歉疚的情緒讓他在心里輕輕嘆了口氣,而他也意識到,自己似乎是樂于同一個什麼人分享那個秘密的——從潛意識里。

    于是在沉默了幾秒鐘之後,他低聲道︰“我和那東西交流過了。”

    北川接受了這個突兀轉移的話題,安靜地听下去。

    “所以現在我弄明白了一件事。所謂的‘最後一日’,指的就是它。”李真的聲音在空曠的室內回蕩,“那是一種可怕的、古老的生物。它的歷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地球剛剛形成的時候……你知道,我們的課本里說,地球生命的起源是因為……”

    李真頓了頓,笑笑︰“不……我們說重點。重點是。我手里的那柄朗基奴斯之槍,實際上是它的小指骨。應龍對我說可以用這槍來救活你,到剛才為止我終于知道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我將它的指骨還給了它,而它借給了我一些力量。”

    “你知道,類種可以將一個普通人轉化為門徒——通過賜予某種能力的方式。”

    “那麼剛才的我,同樣可以創造自己的門徒。”

    隔了一會兒,李真說︰“所以……現在的你,其實並非一個純粹的人類。”

    “很抱歉。”

    北川晴明輕輕地出了口氣。李真感受到耳畔略過濕潤溫熱的氣流。

    她問︰“但你之前說,你感染了病毒,得有那柄槍才不會發病。”

    “它治愈了它。那原本就是它身上的東西。”

    北川在黑暗里點點頭。又說︰“那麼。你的意思是說,你現在是一個純粹的類種。”

    李真扯了扯嘴角︰“我沒有種族歧視。”

    過了幾秒鐘,李真听到北川的輕笑︰“那麼我也沒有。我不介意。”

    “謝謝你肯花這麼多年為我做這件事。”

    李真覺得心里一陣輕松——因為北川晴明的這種態度。他知道這才是真正的她——那種冰冷而內斂的性格。這樣的性格會給很多人以壓力和誤解,但對他而言卻是盛夏日里的一盆碎冰。

    對方沒有追問——比如那到底是什麼東西。那東西和類種與人類之間又有什麼聯系。

    她甚至沒有問自己同那東西之間達成了怎樣的協議。

    李真因為她的這種寬容和理解而覺得感激。這令他從心底升騰出一股暖流。

    于是他甚至有了心情開一個玩笑︰“你是哪一個?是北川晴明。還是冰雪與風之王?”

    “都是。”北川如釋重負地說道,“我們現在是一個人了。”

    ……

    ……

    弗勞德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實際上在投身真理之門的時候他就考慮過自己的死法兒——在死亡的威脅距離自己遙遠而渺茫的時候思考自己的死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是一件挺過癮的事兒。

    他想過無數種或者悲情或者壯烈的死法兒,卻並未想到有一天自己可能是被活活凍死的。

    現在他被困在一棟樓房里。透過窗戶可以看到遠隔五條街區之外升騰起裊裊黑煙,而就在半個小時以前那里出現了一個由火焰構成的東西,接著升上雲層遁走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哪怕被那些火焰活活燒死也比凍死要強。但他接著意識到真到了那時候也許自己就是另外一種不同的想法了。

    于是他因為自己的這種“理性”而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一邊的克里斯蒂娜虛弱地踹了他一腳︰“你還笑得出來?!”

    弗勞德轉頭瞪著她瞧了幾秒鐘,克里斯蒂娜也瞪著他瞧——眼中出現了如夢初醒的驚異。

    隨後小女孩猛地眨了眨眼,抓起身邊一塊碎冰就來敲他的腦袋,但弗勞德趕忙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于是克里斯蒂娜的手軟軟地垂下去,看看自己掌中握著的那塊冰,疑惑地搖搖頭。

    弗勞德長長舒了口氣——他剛才竟然因為寒冷而忘記使用自己的能力了。

    他是在帶著克里斯蒂娜出城的時候遇到李真的。

    那時候他身邊被一群執行官環繞並且保護著,試圖從北方冰凍的海面上繞出中國人的包圍圈逃之夭夭。九十多個人里面有兩個能力者可以影響溫度——一個人能操控火焰,另一個人可以制造真空。

    這樣的配置可以傲視任何一支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人數不超過千人的正規軍部隊。可惜遺憾的是在遭遇李真的時候,半小時之前還發誓對他永不背叛的人紛紛造反,險些將他活撕了。

    他清楚地知道對方擁有名為“權能”的力量,可沒想到自己會倒霉到正好撞見他。實際上只要再晚五分鐘,他就可以跳進封凍洋面上的一條通道帶著這些人溜之大吉了。

    李真就地解散了他的隊伍,將他和克里斯蒂娜拎到這棟樓里。接著他將兩人丟進一間辦公室。說︰“我還有事要做。如果一個小時之後你們還沒死,我再來帶你們走。”

    于是弗勞德和小女孩依靠這間辦公室里的木質桌椅燃燒時帶來的熱量一直熬了一小時又九分鐘。

    但這種程度的熱量並不能抵御酷寒,兩個人哆哆嗦嗦地靠在一起,覺得生命力從軀體當中飛速流逝。

    弗勞德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腳了。于是他低頭看了看,以確定它們還好好地連在腿上。他微微顫抖著嘴唇,一邊往窗口看一邊思索一個問題——

    為什麼是我?

    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搞清楚,為什麼長老會選擇自己帶著克里斯蒂娜走。

    他知道身邊的這個小姑娘是組織里最為寶貴的財富,那麼就應該有一個擁有足夠能力可以配得上這種責任的人來執行這個任務。但是在安若素、薇薇安和自己這三個人之間……

    他覺得倘若自己是朗基努斯的話,一定不會選擇自己。實際上那兩位的能力更加適合逃亡——在對方有李真那種怪物的前提下。

    至少那兩位都可以真正帶著克里斯蒂娜遠走高“飛”,機動性比自己高明好幾倍。

    他覺得其中必然有一個原因。而那位大長老一定就是基因那個原因選擇了自己。

    弗勞德哆哆嗦嗦地往火堆里又添加了幾條桌腿兒。將手插回袖口。

    至于這個原因……

    他愁眉苦臉地想了一陣子,眉頭終于漸漸舒展開了。

    太蠢了。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對自己說,我和這位小公主現在還活著待在這里……

    不就正是那個原因麼!

    那個家伙擁有“豹的速度”、“鷹的眼楮”——這意味著任何人都很難在他的眼皮底下從這片區域當中逃走……無論是自己。或者薇薇安都極有可能被他給逮個正著。

    實際上這幾乎是一定的事——在干掉那一位之後李真就沒有急于入城。而是一直待在城市的外圍。終于堵著了自己。

    然後……

    弗勞德在被凍得硬邦邦的臉上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微笑來——

    那事兒就只有自己做得出來——

    無論是安若素還是薇薇安都不會在面對李真的時候像自己一樣……

    哭天搶地地大喊“英雄饒命”吧!

    弗勞德長舒了一口氣——是不是因為,大長老早就預料到了自己總會被逮個正著,也早就預料到了自己的反應。才將這個任務交給自己?

    ——終究是逃不出去的,那麼……就直接考慮被捉到之後的情況。

    盡管萬分不願承認,但弗勞德依舊悲哀地意識到自己的確是最適合這個任務的人。

    自己可沒有那種視死如歸的勇氣,也沒有那種蠢蠢的蠻橫勁兒。只要有那麼一絲機會……

    自己就不想死。

    他又想了幾遍,覺得自己的推斷簡直無懈可擊。然而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卻覺得自己又陷入另外一個疑團——大長老這樣做……

    似乎就是為了將自己和克里斯蒂娜“送”到李真的手上而非那些中**人的手上。

    難道這兩者之間還有什麼區別嗎?

    其實就眼下來看,似乎的確是有區別的。

    李真沒有將自己和克里斯蒂娜送給那些軍人看管,而是囚禁在這里——極度的低溫變成了忠誠而稱職的守衛。

    弗勞德又嘆了一口氣。可如果他再不出現……一切就都沒有區別了。他現在有些困,並且將會變得越來越困。一旦在這種環境中昏睡過去,就永遠不會醒來了吧。

    弗勞德眯起眼楮,又向窗外看了一眼。

    這一次,他終于看到了遠處的天空中出現一個人影。

    不……是兩個人影。

    弗勞德吃力地撐起上半身好讓自己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于是他看到就在那兩個身影的下方,有些東西升起來了。那是地面上的殘磚碎瓦、冰塊雪沫。

    他們的下方是那個倉庫——足有一整個足球場那麼大。現在那一片區域當中出現了一團小小的旋風,而那些東西就因為那股旋風的力量而上升、旋轉、匯聚一處。變成了……

    一股龍卷風。

    弗勞德眨了眨眼。便是在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剛才那股看起來還弱小、羸弱的風團已經飛快地成長起來——成長為一股將近十幾米高的,並且直向天空扶搖而去的灰白色巨大漏斗。

    在兩個人影徹底地消失在那股巨大的龍卷風風眼當中之前弗勞德注意到他們並非在戰斗。于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突兀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其中一個是李真。

    而另外一個……

    是冰雪與風之王。

    他愣了一會兒,沒弄清楚他印象當中的那半具骸骨到底是如何重新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的。他們的確“復制”了很多個“北川晴明”,可在他看來那些克隆人都是“行尸走肉”——她們具有人類的智慧,也可以學會、理解很多東西。然而她們的眸子里卻總是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死氣”,她們的表情總是僵硬而麻木,就像一只養不熟的、受過傷害的野貓。

    可現在出現在遠方的那股力量——那種可以召喚一場驚天動地的龍卷風的力量……

    除了那個冰雪與風之王,還有誰做得到?

    弗勞德盯著那巨大的漏斗看了一會兒。

    這樣短短的時間。它已經長得更大了。它從地面上生發出來。尾部有一個足球場那樣粗。但這僅僅是它的末端——再往上,它的身形越來越寬大,最終它接上了高空當中那片還沒來得及完全消散的雲霧,將整個摩爾曼斯克的天空都遮蔽起來了。

    這是他這輩子所見過的最大、最詭異的龍卷風。因為那個大家伙並沒有移動——實際上現在它的力量完全可以將這城市夷為平地。任何一棟高樓一旦被它挨著一個邊兒都會變成脆弱的紙盒子。在幾秒鐘的時間里被撕成碎片然後拋上天空。

    但如今這大家伙只像一只灰蘑菇那樣在原地搖晃著、發出令人耳膜微痛的隆隆巨響。

    弗勞德也听到了風聲——可怕的吸力使得風從四面八方向那個巨大的漏斗匯集。他面前篝火當中的火焰也被從門縫兒里傳進來的寒風吹拂得瑟瑟發抖。倒向那股龍卷風的方向,仿佛也打算隨之而去。

    這是因為那股龍卷風正將巨量的空氣吸走——拋向數千米的高空之上。

    于是它附近形成了一片廣闊的低氣壓帶,空氣便從四面八方補充過來。試圖填補那片巨大的“空白”。

    在疑惑了十幾秒鐘之後,弗勞德的眸子里露出了劫後余生的喜色。

    無論李真打算對他們做什麼,無論那個北川晴明是如何復活的……

    至少在今天,他們是不會死去了。

    冰雪與風之王制造出來的那個貫徹天地的巨大吸塵器正將極度寒冷的空氣拋入高空,于是從南方和北方涌來的並不是那麼寒冷的“熱空氣”將充滿摩爾曼斯克附近的區域。

    他們兩個人在以這種不可思議的方式改變局部氣候。

    ——這兩個強大得可怕的家伙!

    這種喜悅令弗勞德的身上重新充滿力量。他哆哆嗦嗦地挪動自己的胳膊,將一旁的那些木料一股腦兒地拋進篝火堆里。木材上的各種化學涂層頓時被灼燒出刺鼻的氣味兒,燻得他有點兒頭昏腦漲。但弗勞德知道他用不著再想著“省著用”了。

    現在他得讓自己快些恢復活力,變得更加溫暖一點兒。

    或許那位冰王的復活會沖昏李真的頭腦,也許兩個人眼下正躲在龍卷風的風眼里卿卿我我。弗勞德想,那麼也許就有機會在氣溫略略回暖之後找到機會逃跑。

    他令自己靠那堆篝火更近些,還沒忘拉了拉身邊那位臉色發青的小公主。

    從火焰上傳來的熱量很快滲透了厚重的衣物,他覺得自己雙腳恢復了些知覺,但也癢得令他有將它們砍下來並且拋進這火堆的沖動。

    他一邊烤著火一邊往窗外瞧——並沒有人從那個巨型漏斗當中沖出來。而不清楚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覺得自己周圍的溫度的確回升了。

    時間過去了十五分鐘,他試著站起身。

    晃了晃。站住了。

    而這時候他發現地面上那些被烈風吹拂起來的“雪花”正在飛快消融——那些是固態的二氧化碳。這意味著先前並非他的錯覺,眼下摩爾曼斯克市區內的溫度至少已經回升至零下六十攝氏度以上。

    弗勞德抓緊時間跺腳揮手,加速自己的血液流通。這令他看起來手舞足蹈,好像發了瘋。而眼下的克里斯蒂娜必然是極听他的話的,因而也像他一樣跳起了“舞”,倆人好像一齊失心瘋了。

    “這是在做什麼?”一個聲音突然問。

    弗勞德停止動作,以為出現了幻听。但當他轉過頭去的時候,卻發現李真出現在了門口。呼嘯的風聲將開門的聲音一並掩去了,對方是大聲喊出這句話的。

    他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計劃泡湯了,但並沒有感到太過沮喪——因為原本就是臨時起意。

    弗勞德聳聳肩。拍拍克里斯蒂娜的手。于是女孩子乖乖停下來。滿眼崇拜地看著他。

    “原本打算逃跑來著——”弗勞德嘆著氣說,“看來跑不成了。”

    李真關上門走進房間里,揮揮手。于是這間屋子當中的風聲停歇下來,只余嗆人的煙味兒。

    弗勞德感到一陣愜意——李真所到之處。一切又變得暖意融融。但他只看著李真的眼楮沒說話。讓克里斯蒂娜乖乖待在他身邊。

    李真也目不轉楮地瞧著他。找到一張椅子坐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說︰“之前我走得急,沒來得及問——是你負責具體的克隆項目?”

    李真的聲音比較平靜——至少听起來是這樣。弗勞德咽了一口吐沫。猶豫兩秒鐘,說道︰“是的。”

    他知道對方所指的“克隆”是什麼——對于北川晴明的克隆。

    李真點點頭,招招手︰“你過來。”

    弗勞德距離他不足兩步遠。他看了看身邊的克里斯蒂娜,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對他的小公主說︰“去那邊閉上眼楮睡覺。”

    克里斯蒂娜仍被他的能力控制,李真並沒有使用權能。因此小女孩沒半點兒猶豫地轉身走到屋子另一邊,挨挨蹭蹭地擠到兩個鐵櫃中間,閉上了眼楮。

    弗勞德慢慢往李真那邊邁出了一步,說︰“……”

    但話還沒出口,他就覺得腦袋一懵,隨後昏頭昏腦地往後飛出了兩米遠。

    疼痛在幾秒鐘之後才被感知到,弗勞德從地上坐起來,痛苦地捂住了嘴。李真在他的臉上結結實實地來了一拳,他覺得自己至少被敲掉了兩顆後槽牙。而腦袋現在還在嗡嗡作響,左臉頰又疼又熱,很快又失去知覺了。

    但弗勞德忍著痛看向李真——他還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而且……

    似乎打算站起身。

    于是在一刻弗勞德福至心靈,一句話再次脫口而出——

    “英雄饒命!”

    透過模糊的視線他確認,李真沒有站起來。似乎他原本打算起身再走過給自己一下子,然而這句話令他改變了主意,又坐穩了。

    李真的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是那種想要笑又覺得不應該笑、想要發火卻又無處可發、然而終究還得緊緊繃著的狀態。

    他看著灰頭土臉的弗勞德,過了好一會兒才扭頭啐了一口︰“你怎麼是這麼一個人?”

    他自己都說不清自己的這句話到底是表示鄙夷還是欽佩還是驚奇還是無奈——

    倘若眼前這人不是真理之門的“第一聖徒”而是隨便一個街邊的小混混,那他是頂頂瞧不起的。

    倘若眼前這人在身為“第一聖徒”的同時又像安若素或者薇薇安那樣憋著一股悍不畏死的勁兒冷冷地瞧著自己他也是不吝于收割一條性命的。

    可關鍵在于……

    這貨似乎渾然不在乎自己的“身份”,所作所為又令他感到某種莫名的親切和熟悉……

    這種詭異的矛盾令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了。

    或許也是因為……自己本就在猶豫要不要將他們這些人趕盡殺絕。

    在之前那件事情發生之後。

    弗勞德敏銳地覺察了李真眼下的狀態,因此坐在地上含糊著答︰“識時務者為俊杰。”

    李真咬著牙又看了他一會兒。冷冷地擠出一句話︰“你漢語說得還挺溜。”

    “在下是漢語專八。”弗勞德飛快答道——這一次他吐出兩顆血淋淋的牙,吐字更清楚了些。

    李真依舊冷冷地看著他,不說話了。

    弗勞德在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氣。

    他意識到,自己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

    就是這樣——他覺得自己已經漸漸弄清楚,該如何同這個人相處了。他意識到對方明顯是一個吃軟不吃硬且有些輕微的精神潔癖的家伙。

    如果自己裝扮成硬漢他顯然會讓自己如意。可如果不用那些自作聰明的手段或者想法激怒他——這個名為李真的家伙就是一個頂好相處的人。

    弗勞德坐在地上沒敢站起來,而李真死死盯著他。這麼僵持了足足五秒鐘,弗勞德誠懇地說道︰“我不想死,我怕死。”

    李真的嘴角抽了抽。

    弗勞德就又說︰“真的——你知道其實第一聖徒也可以算作是一種職業……當初我沒工作,朗基努斯遇到我,說我是一個人才。然後告訴我他那里有一份年薪三萬美元的工作——”

    他覺察到李真似乎對他的往事並不感興趣。趕忙轉換話題︰“其實我只是負責克隆而已——實際上我也對這種做法表示過強烈反對……我覺得……”

    “我在于清清那里听說過你。”李真打斷他的話。

    弗勞德閉上嘴,微微松了口氣。因為他覺得至少自己以前沒虐待過那小女孩兒,而薇薇安給她講的故事還是自己編的。

    又過了兩三秒,李真終于嘆了口氣︰“你認不認識一個叫余子青的?”

    弗勞德謹慎地搖了搖頭。

    “那你倆真該認識一下。”李真說道。

    弗勞德終于徹底地、深深地、喜悅地在心里呼喊了一聲。

    對方放過自己了。

    于是他試著站起身。抹干淨嘴上的血跡。李真並未表示反對。而是出神地看著他。但更像是在思索些什麼。

    弗勞德得寸進尺,也找一張椅子遠遠地坐了,兩手擱在膝蓋上。擺出一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架勢。

    李真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弗勞德的臉上,緩緩說道︰“預計一個小時之後,氣溫會回升到零下四十攝氏度左右。那個時候增援部隊就開進來了。”

    “所以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會決定你的後半生是否會在帝國的甲級監獄里度過。”

    “我知道。”弗勞德的左半邊臉頰已經高高腫了起來,這讓他說話的時候有些大舌頭,“你有些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情要問我,也許還用得著我。”

    李真冷冷地笑了笑︰“看來你已經有些準備了。那麼我就問了——你們還有什麼計劃?”

    在李真看來這一次的突襲行動太過順利——盡管其他人或許並不這麼認為。他覺得真理之門不該這樣脆弱,這場勝利也太輕而易舉了些。這畢竟曾經是一個龐大的組織,哪怕經歷了五年前的一次重創,哪怕這一次有各種突發因素混雜其中,它們也不該孱弱到這種地步。

    但這一次,弗勞德沒有立即回答。

    他看看李真,又看看克里斯蒂娜,隔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的確……有一個後續計劃。我們叫它a計劃。”

    “其實我們早知道這里守不住——從知道你沒有真的死掉之後。所以打五年前我們就開始做兩手準備,哈哈,未雨綢繆嘛……”

    “可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應該都知道了——”他又聳聳肩,輕松地說,“我知道王濛逃去了你們那兒,也就是和他們有關的計劃——我們弄出了一些新人類,這才是真正的‘選民’。原本的打算是一旦‘選民’的試驗取得最終成果,我們就都會轉化為那種形態——強壯、聰明、長壽,這么一來我們會慢慢取代這世界上的舊人類……”

    “我最後問你一遍,你們還有什麼計劃。”李真打斷他的話,聲音變得更冷了些。

    弗勞德沉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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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那是神

    寒風從封凍的北冰洋面上掠過,卷起一團又一團細小的冰屑。盡管氣溫已經回升至零下五十六攝氏度,但這極北方的大洋仍然死氣沉沉,沒有一絲活泛開來的跡象。

    李真,與北川晴明行走在冰面上。

    他們在向北走。

    走了很久,北川晴明說道︰“你說你同它借來了一些力量。那麼,你什麼時候還回去?”

    李真轉頭看了她一眼。他的口鼻被一層厚實的圍巾掩住,將寒風與冰屑阻隔在外面。而因為呼吸而透出的水汽又在圍巾外結了一層薄冰,使得這圍巾成了一塊鐵板。

    于是他的聲音也變得有些模糊︰“不急的。很久以後。”

    相對于他的“狼狽”,北川晴明就顯得從容很多。她原本是不畏寒冷的,但那種“不畏”也有一個限度。因而她始終在自己的身邊維持著一層真空的屏障——屏障之內的空氣在被加熱以後變成了保暖層,令她的臉始終是紅潤的。

    是的,她變了一副模樣。

    這副模樣兼具那個店主北川的青春與冰王北川的冷冽,使得她整個人看起來更加成熟,也更加平和了。她重新變成一個正常人的模樣,擁有黑眸與紅唇。

    實際上她有些疑惑——李真在讓他自己挨凍。

    他至少有三種法子可以令他自己身邊的環境溫暖如春,然而現在他沒有使用那種能力,僅憑自己的身體與外面那一層衣料在硬捱。于是她懷疑是李真舍不得浪費他“借來”的那些力量,但他回答否定了自己的猜測。

    于是她直接問︰“為什麼這樣?你現在看起來一點都不好。”

    李真扯扯被凍得僵硬的嘴角笑笑︰“我在做低碳環保。”

    這當然是一句玩笑,可玩笑表明了態度。北川就不再問下去。

    她覺得事情有點兒怪——從自己復甦之後,李真似乎就在謹慎地控制著他自己的能力。除去必要的時候,他寧願用走。

    眼下他看起來有點兒像那些因為技術過度發達而反技術的極端主義人士,然而北川沒搞清楚他這樣做的深層原因是什麼。而且她也不清楚李真是不是這些年一直如此。

    但她並沒有想更多。

    因為這時候,他們看到不遠處那個巨大的洞穴了。

    洞穴張著巨口,出現在洋面上。那是一張足有一個籃球場大小的巨口。幽深不見底。它斜斜地通往下方,呈四十五度的坡度。洞穴的外半部分緩坡上積累了一些冰雪,但更向內則是干淨光滑的。

    這是因為有微弱的氣流從洞穴里嗚嗚地鼓蕩出來,將冰雪統統吹拂開去了。

    “應該就是這里了。”李真說。

    他對北川笑笑,毫不遲疑地跳了下去。

    于是體驗到久違的坐滑梯的滋味兒。洞穴里面是極光滑的,這也是因為有人曾經刻意平整過。即便是冰層,在越來越向下的時候也會將陽光隔阻起來。于是洞壁上出現了簡單的照明裝置。那是用強力的熒光材料制成的,被深深插入冰層里,將附近映照得晶瑩剔透,就好像一座水晶宮。

    兩個人向下滑行。一開始的時候在重力的作用下不斷加速,然而來自冰層的阻力很快與這種加速度形成平衡,于是他們以很高的速度勻速下降。

    越向下、向內。那種“嗚嗚”的風聲就變得越來越響。到兩人下滑了三分鐘之後,“嗚嗚”聲已經變成隆隆聲了。而且那風並不是一直向外噴涌的——它還會向里面吹。每當這時候,李真就從自己的後背上感受到從洋面而來的冰冷空氣的溫度。

    這洞穴的深處有一個龐然大物。套用西方人的話來說,這里是一處龍穴。

    然而此龍非彼龍,它沒有小山似的金光閃閃的金幣也不是正在沉睡——它是被囚禁起來的。

    北川晴明緊跟在李真的身後,風聲與下滑時候的摩擦聲讓她的聲音有點兒模糊不清——

    “這會不會是它的鼻孔?”

    李真因為這孩子氣的話而笑起來︰“大小像,但肯定不是。因為我確定應龍有兩個鼻孔。”

    因為龍的呼吸而形成的風悠長而溫暖。越到底部這種溫暖就越明顯。在又過了三分鐘之後,李真感受到頸間的涼意。他伸手摸了摸,意識到那是洞頂的水滴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此處,已經是零上了。

    最終斜坡變成平地,李真和北川晴明停了下來。又向前走出幾十步之後,出現他們眼前的是一片深藏于封凍的北冰洋面千米之下的……

    湖。

    兩個足球場那麼大的一片湖,因為龍的呼吸而泛起粼粼水波。湖水的面積幾乎就是這個冰下空洞的面積,而在空洞的環形牆壁上。同樣安裝有強力的熒光材料。那些照明器具所發出的淡藍色冷光將湖水與冰層映照得通明一片,令人很難分得清到底哪里是水的邊界,哪里是冰的邊界。

    李真很快意識到這湖應當是後來形成的。因為他在極清澈的水中看到了一些儀器。看起來那些儀器從前被安置在地面上,那時候這里還僅僅是一個冰洞而已。

    他們的對面另有一片深邃的黑暗,那是一個巨大無比的洞穴。而暖風就從那個洞穴里面噴涌出來。

    毫無疑問,巨龍在漸漸恢復、甦醒。它的呼吸當中帶上了溫度,而那溫度慢慢融化了這冰洞當中的冰雪。融成了這一片湖水。

    “我們得過去。”李真說。

    北川晴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戀戀不舍地看了看自己面前這片湖水——在地球上你很難找到比這片海底之湖更加清澈的水體了——然後揮揮手。

    于是一陣喀嚓聲響起來,湖水的表面飛快出現一片冰殼。

    其實他可以飛過去的。北川想。

    李真踏著冰面走過了這湖,從黑洞里傳來的呼吸聲變得略略輕微了些。他便隨手從牆壁上扯下一個熒光燈,擎在手里當火把。

    冰湖之後的洞穴高大得嚇人。如果是一個普通人抬頭往上看,會發現他們根本就看不到洞頂。借著冷光,李真向前走過去。

    但走了十幾步他便停下了——在前方的黑暗里他听到金屬摩擦的聲音。

    仿佛有無數厚實、堅硬、冰冷的金屬片刮擦在一處,又因為相互之間的作用而略微扭曲變形,發出低沉卻又不失尖銳的嗡鳴聲。這嗡鳴當中又伴隨著冰片下落的聲響。隆隆的震動自腳下傳來,李真有些擔心這洞穴會不會突然垮塌。

    北川晴明也在他身邊停了下來,低聲道︰“是不是……”

    李真點頭︰“是。”

    于是在微弱的冷光之中,一堵光滑的、水盈盈的、金黃色的牆壁弧形牆壁出現在兩人的面前。

    這牆壁就好像是用一層清水粉刷了琺瑯質的外殼,透明而清澈。在這層外殼之下,有一條粗大的黑色印痕。印痕有兩人寬,數十米高。純黑色。而另外許許多多同樣粗大的、金黃色的、宛若長長花瓣一樣的東西呈放射狀往四周擴散,布滿了這一面弧形的高大牆壁。

    下一刻,那道黑色的印痕擴大了。于是周圍那些金黃色的花瓣便也隨之變化,變得短些、粗些。

    北川晴明驚訝地掩上了嘴。

    因為她意識到,這是一只眼楮。

    而李真伸出手去,試圖踫一踫那眼球的表面。這樣大小的眼球不常見。而那一層透明的東西看起來又太神奇——就好像無比透明的果凍。

    于是洞穴里響起悶雷一般的滾滾聲響,龍說︰“我一樣有感覺的。”

    李真便收回了手。他笑笑︰“你醒過來了——我還以為得花費一些力氣。”

    龍的細長瞳孔又動了動,好像對準北川晴明︰“你做到了。”

    李真搶先一步答道︰“得謝謝你告訴了我那件事——可以用那柄槍來復活她。只不過我沒想到是以另外一種方式。”

    龍,沉默了一會兒。

    李真又說︰“你是應龍,那一位是燭龍。它可以化為人形,為什麼你一直用這副樣子和我們見面呢?我知道眼楮是心靈的窗戶,可你這窗戶太大。我一點兒都不習慣。”

    北川眨了眨眼,去看李真的臉。

    她身邊的這個人此時是在微笑著的,可她意識到那層微笑就好比他脖頸上圍繞著的圍巾,是掛在臉上的。那笑容很假,她覺得可以用“皮笑肉不笑”這個詞兒來修飾。

    而從他口中說出的那些話,在她听起來則顯得有些尖銳。

    她微微皺起眉頭。依照李真所說他是得到了應龍的指點才復活了自己,她原以為李真是帶自己來感謝這條巨龍的。可如今來看,事情似乎並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子的。

    龍還是沒說話。

    李真將脖頸間的圍巾慢慢繞了下來。這里的溫度已經挺高。被凍結上圍巾上的那一層薄冰融化了,圍巾變得**,黏在脖子上很難受。他將圍巾攥在手里,嘆道︰“那麼,你至少可以變成十幾米長吧?就像摩爾曼斯克城里那條手臂那樣子。”

    北川晴明正打算制止李真這略顯尖刻的話語同時問問他們兩個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這時候,她听到了一陣細微的聲響。

    這同樣是金屬摩擦聲,而她也已經知道自己之前听到的那一陣宏大的金屬聲是應龍在轉動頭顱時。身上的鱗片摩擦的聲音。這一次也是那種聲音,但無疑要輕微得多。

    下一刻她驚訝地發現,一條更小些的應龍出現在了洞穴里。

    十幾米長的龍相對于兩個人來說同樣是龐然大物,然而相對于它自己剛才的樣子來說又的確足以稱得上是“袖珍”的了。

    眼下“袖珍”版的應龍像一條蛇那樣盤在兩個人面前。垂下頭顱,嘴邊兩條金色的肉須溫順地垂下來,好像是用金子鍛造而成的。

    這真是一條金龍。它莊重地端坐著,渾身沒有半點兒雜色——都是金燦燦的光芒。它的鱗片像是用黃金打造的,它的髯發也像是用黃金打造的。它轉動頭顱的時候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一點又一點的淡金色光斑從它的鱗甲縫隙當中飄蕩出來。

    北川不由得由衷贊嘆道︰“……好美。”

    而李真微微仰頭與龍對視了一會兒,沒頭沒腦地說︰“那麼,你這是默認了?”

    龍無聲地點點頭。

    北川覺得更加疑惑了——她不明白李真口中的“默認”是什麼意思。她覺得五年的確是一段很漫長的時光。漫長到身邊的這個人,這個曾經與自己一同生活了一段時間的人也變得有些陌生了。

    或許他是變得更加成熟理性了,可這令她有了些距離感。

    李真轉過了頭,像面前的那條龍不存在一般,對北川笑了笑︰“弄不明白?我慢慢告訴你。”

    同時他又看看應龍︰“你也听听我說得對不對。”

    “你知道,我們在台灣發現過一條‘龍’。”這是李真對北川晴明說的,“漁民發現它的時候。它看起來還是一條龍,但是很快它就死掉了,並且變成一條腐爛的海蛇。”

    “那個時候,咱們覺得那是異種。”李真說道,“就好比普通人受到類種的污染變成異種,一條海蛇感受到類種的力量。同樣發生了變化。只不過恰好變得很像一條龍。”

    “我知道這件事。”北川晴明點點頭。至此為止她還是不大理解李真的口氣和做法。至少在一個多小時以前李真同她說了不少事,其中提到了應龍。于是她知道這與眾不同的類種實際上是堅定地站在人類一邊的,並且無私地幫助了李真。

    北川晴明覺得它就是類種里面的“活雷鋒”。這讓她的心里舒服了很多——畢竟他們一直自稱“龍的傳人”。而在如今人們發現他們所崇敬的巨龍其實是真實存在的,並且屬于人類的對立面——

    這種感覺可一點兒都不好。

    實際上更不好的是,人們又發現他們所崇敬的龍在類種那個群體里……

    其實也算不上什麼強力角色。

    但如果現在知道這“應龍”的心地其實很善良的話,至少也能讓人覺得更加好過一點兒。

    李真咧了咧嘴︰“那你應該注意到一件事——那東西已經漂流了很久。而且至少在從漁民發現它到被送往研究所、再完成蛻化的那段時間里,它一直保持著被異化的形態。”

    “而你也應該清楚另外一件事——我們所知道的那些異種。一旦離開了被影響的範圍就會立即完成蛻化並且死去。軍隊里曾經有人試著捕獲異種進行研究,但是無一例外的,它們一旦離開某一片區域就變成一具屬于普通人的尸體了。”

    北川愣了愣,抽眼去看盤踞著的龍。

    但它就如一尊黃金雕像那樣莊重地靜默著,一動不動。

    她也從李真的敘述中覺察到一絲異常了。她的確思考過這件事。依照“常理”來說被異化者在離開類種所影響的範圍之後應當當即蛻化,但那條怪異的海蛇顯然是一個例外。可那個時候,五年前的那個時候,人們對于類種的真實面目還僅僅一知半解。所以這個“常理”在當時還不是“常理”。

    因此許多人忽略了這一點。而在此之後,在她死後的那幾年當中,比這重要且怪異的事情比比皆是,更不會有什麼人將心思用在這件事情上。

    更何況那時候人們已經知道“應龍”哪怕不是站在人類這一邊也是一個溫和的中立派,而那條海蛇無疑就是被它所異化的。

    她皺起眉頭。現在想起來……的確很奇怪。這意味著應龍擁有不同于其他所有類種的能力——它所造成的異化持久且強大,以至于那條海蛇在遠離它之後,仍能維持自身的形態。

    “那麼……”她遲疑著說。“是怎麼回事?”

    李真指向應龍︰“你,是與眾不同的。”

    應龍並未回應他的話。

    “你的與眾不同之處太多了。”李真輕輕嘆息一聲,“比如你怎麼知道拿到那柄槍就可以救活她?你為什麼又對我這樣好——甚至可以為了我站在你的同族們的對立面上?你可不是被人類養大的,我想來想去也搞不清楚你的動機。”

    “不過我最感興趣的是。你為什麼會知道那座島究竟在哪里。另一個我將你囚禁此處,逼問那島嶼的下落。這意味著那島嶼的位置連你的同族,燭龍都不清楚。第一次你出現在那座島嶼的附近,第二次你出現在這條手臂的附近……呵呵,小北。”

    李真轉向北川,冷笑著說︰“你知道那座島其實是什麼麼?”

    北川的頭腦被他之前的一連串問題弄得有些疑惑,但這個新問題依舊抓住了她的好奇心。于是她輕聲問︰“是什麼?”

    “是,軀干。”李真沉聲道,“連著頭顱的軀干。而我們所見到的、露出水面的那一部分,是那東西的頭蓋骨。我曾經在那座島上听過一聲心跳……可惜那時候我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這個回答令北川晴明震驚。她瞪大了眼楮,微微張開嘴,好半天才反問︰“頭蓋骨?”

    “你是說……”

    “那東西的腦袋和一座島一樣大?那到底是什麼?類種?”

    “類種之于它,就好比人類之于類種。”李真緩緩說道,“它是一切的始祖的。”

    “如果你實在無法理解那個東西的話,你可以認為,那是神。”

    “真正意義上的神。”

    “被肢解的神。”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0:32
第一百七十五章 畫地為牢

    北川晴明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但李真似乎不想給她太多的喘息以及思考的時間。他又補充道︰“而那神缺少了一枚指骨。那枚指骨名為朗基奴斯之槍。我們面前的這條龍,指引我拿到了那槍,又指引我將槍還給了那神。”

    “你問我,為了讓你復活到底犧牲了什麼。那麼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在令你復活的同時,我似乎……”

    “讓那神也復活了。”

    北川晴明從喉嚨里發出一聲細微的呻吟。很久之後她才抬起手掩住自己的嘴,直勾勾地看著李真,難以置信地說︰“天哪……你都……做了些什麼?”

    應龍終于說話了。它的聲音里帶著金屬的混響,清越而明亮︰“這是宿命。即便不是你,也會有別人。這是你們無法抗拒的力量,你們兩個人並不需要自責。”

    “的確不需要自責。”李真笑了笑。北川晴明覺得那笑容當中似乎還隱有一絲意味難明的悲涼。

    他繼續說︰“事情不像你想象得那麼可怕——至少現在如此。”

    這樣安慰並沒有使得北川晴明感到平靜,但另一個問題讓她轉向應龍,問出了李真要說的話——

    “那麼你……究竟是不是類種?”

    應龍莊嚴地昂起了頭。它頸下的金色鱗片微微開合,唇邊的兩條肉須飛揚起來。

    它用淡黃色的眸子注視李真以及北川晴明,低沉而鄭重地說道︰“不是。”

    北川晴明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那麼,你是什麼?”

    仿佛她的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或者應龍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它在間隔很久之後才緩緩說道︰“名字對我而言沒有意義。除我以外。什麼都不是。”

    北川晴明因為它這回答而感到疑惑。可是在旁邊微弱的光線里,傳來李真的一聲嗤笑。

    應龍轉向李真,用低沉的聲音說︰“我不理解你為何會對我產生如此敵意。我本以為我們之間的關系比現在還要更好些。”

    “對你而言當然沒什麼大不了。因為你覺得這一切都是宿命。”李真冷聲說道,“可是在我這里,我討厭被別人蒙在鼓里、更討厭同時被利用——而我還在很長一段時間當中對你的這種利用心存感激。”

    他報復似的轉向北川,冷笑著說︰“你想知道它是什麼?”

    “告訴你,它是一截脊椎骨而已。”

    “脊……椎骨?”北川晴明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說——”

    “不是我的意思,也不是什麼形容。”李真看著應龍。“它就是那個神的脊椎骨。”

    應龍沒有說話,似乎是默認了。

    真實的荒謬感涌上北川的心頭。她再去打量眼前的巨龍。可是那的確是一條龍——擁有自己的頭顱以及利爪,她無論如何沒法兒將這龍與一截脊椎骨聯系起來。並且,如果這龍真的是一截“脊椎骨”、是李真口中的那神的脊椎骨的話,它又怎會被冰封、甚至被另一個李真重創?

    “那麼,你想怎麼做?”應龍在這冰穴里問。

    “我想……”李真微微低下頭。

    他沉吟著,又在原地踱了幾步。應龍以及北川晴明都默不作聲地看著他。而他堅硬的鞋底在這冰洞里發出輕微的聲響。

    一分鐘之後,李真抬起頭,對應龍平靜地說︰“我想要你一直待在這里,待在北冰洋之下。沒有我的同意,你不能離開這兒——”

    他邊說邊走到龍的身邊。

    身長十幾米的龍,盤起來也相當于一輛重型卡車大小。而李真一邊走一邊將另一只腳拖在地上劃線——鞋底並不能在冰面上留下刻痕,然而應龍的眼楮卻一直注意著他劃出來的無形線條。

    最終他繞著應龍走了一圈,在距離它身體一米之外劃出了一個圓。

    “你不能離開這個圓。”李真抬頭看著它,“除非我同意了。”

    北川晴明看著李真和龍。覺得今天的一切都很荒謬。她可以確定李真不是孫悟空,他的那只鞋子也不是金箍棒,而應龍更不是唐僧。但李真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用那只鞋子劃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圓圈接著說出那種話。

    而令她更驚訝的是,她听到應龍說︰“好。”

    “如果是我所想的那樣,我答應你。”龍說。

    “就是你想的那樣。”李真說。

    ……

    ……

    氣溫已經回升至零下二十五攝氏度。這樣的溫度在帝國北方也算得上“很冷”,可是在摩爾曼斯克周圍,真真算得上是“溫暖如春”了。

    絕大部分拋了錨的作戰載具重新開動起來。對于車內的那些士兵而言。戰爭在經歷了短暫困境之後剛剛開始,但對于另外一些人而言,戰爭卻已經結束了。

    戴炳成的傷勢得到控制——一個能力者治愈了他的外傷。現在他的周圍圍繞著一群高級軍官,那些人在就接收清理工作進行緊急磋商。

    戴炳成獨自一人走出了作戰部。他們還是在摩爾曼斯克的“綠崗”上。北極圈保衛者的雕像上面覆著冰層,他在這冰層之下往遠處看——皚皚白雪之上有兩個人影,他看到其中一人是李真,另一人……

    他眯起眼楮。是北川晴明。

    兩行足跡一直延伸到他面前,李真笑著與他打招呼︰“你看起來還不錯。”

    戴炳成向北川點點頭,難以置信的訝色從眼眸里一閃而過。但他隨即轉頭問李真︰“其他的人……”

    “都處理好了。”李真肯定地回答,“從此這世界將是朗朗乾坤。”

    戴炳成因他這肯定的語氣而疑惑起來。他微微皺眉。朝南邊看了看︰“那麼之前飛過去的是什麼?那只手臂?”

    李真點頭,又搖頭︰“是。但是老戴,現在我不能說。不過我也總得說,可不是現在。”

    戴炳成愣了愣。又試探著問︰“哪怕先透露一點?”

    李真笑起來。他的笑容當中帶有一絲真誠的歉意︰“老戴,雖然你听了會不高興。但事實是……”

    “如果我說了,你的級別也不足以讓你真正了解這個內幕。我會說的,但是在世界最高領導人峰會上——這件事,我得麻煩你。”

    戴炳成瞪大了眼楮——這樣的表情已經很多年沒出現在他的臉上了。他像看一個外星人那樣看李真︰“最高領導人峰會?世界……最高領導人峰會?”

    李真認真地點頭︰“我不是開玩笑。”

    戴炳成又去看北川。但北川晴明的臉上有一層破不去的硬殼兒,他什麼都沒看出來。

    于是在剎那的失態之後,他低聲道︰“的確有這個必要?”

    李真再點頭。

    “好。”幾秒鐘之後,戴炳成也點點頭。“我會試著向上面反映。唉……現在的你也的確有這樣的資格了。”

    “不是‘試著’,老戴。”李真看著他的雙眼,“除非這些年的事情我們還想要再重來一次。”

    因他的這句話,戴炳成的臉色凝重起來。他低聲說︰“你的意思是,現在除了那手臂之外,再沒有其他的、人類無法應對的威脅了?”

    “是的。”李真說。

    戴炳成無言地長出了一口氣。而李真向他身後的指揮部里看了看,換了一種語氣︰“你該知道榮樹——這次他和我一起來。我之前答應他幫他找一些東西……”

    他用簡短的話交代了一些情況。最後說︰“那麼麻煩你幫我照看一下他的那幾個人。我知道從前你們之間……”

    戴炳成揮揮手打斷他的話︰“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他能在西伯利亞和真理之門打這麼多年游擊,這一件事兒就足夠了。我一會就讓人著手去做。”

    “好。”李真笑笑,指指他手里的一個小薄本,“你這東西能接通全球網吧?給我用用。”

    戴炳成將手在那本子上點了幾下,從中刪除掉一些信息,遞給了李真。李真便揮揮手轉身走開。

    戴炳成叫住了他,往指揮部里指指︰“很多人想要親眼見你。”

    李真隔著門縫兒往里面瞧了瞧——都是些將校軍官。他便笑笑︰“不了。也沒什麼意義。”

    戴炳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他趕在李真走開以前又問︰“你要回菲律……南呂宋了對不對?”

    李真停下腳步︰“是。我爸媽都在那兒。”

    “好。”戴炳成在心里嘆了口氣,“祝你一路順風。”

    他並攏腳,朝李真敬了一個軍禮。

    可李真沒回禮。只笑著向他點點頭便走了。

    于是戴炳成又在心里重重嘆了口氣。

    ……

    ……

    “你這麼年輕的將軍可不多見,你不覺得可惜?”在雪地里,北川問李真。

    李真埋首點著手里的電子本試圖連接網絡,隨口回了一句︰“有什麼好,少將一個月一千五,現在金元還貶值了。”

    “你忘了從前你一個月兩百塊了。”北川笑著說。

    “我之前在渝州的時候,將軍府的廚子都給漲到一個月九百了。還包食宿。”電子本發出“叮咚”一聲響,網絡連接上了。

    現在連接的是世界網,不同于從前的萬維網,開頭只需要輸入一個“w”而不是三個。這東西也是南呂宋搞出來的,具體使用的是什麼科技李真搞不明白,據說並不需要什麼線纜連通。

    “那你的渝州怎麼辦?我記得你從前是想要大干一場——”北川說。

    李真終于抬起頭,等待屏幕上的讀條︰“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會有這碼事。可如今……”他指指南邊,“有那東西,我在哪里都一樣。”

    北川晴明默然了一會兒,低低道︰“時間還很多。用不著擔心的。”

    “我沒擔心啊。”李真真誠地笑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讀條走到盡頭。李真重新將視線投在屏幕上。

    一個政府網站。

    李真點了幾個界面,于是看到一張照片。

    北川也湊過來瞧了瞧。默不作聲。

    照片上是一個美麗的年輕女人,笑得很和善。她穿著淺灰色的套裝,頭發盤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而她的身後是兩面旗幟,上面的圖案有些陌生——那是橘黃色的底子,左上方繪有一枚紅色十字星和一對白翼。

    李真撇撇嘴︰“這國旗可真不好看。”

    照片的底下有一行說明文字——南呂宋共和國總統張可松出席……

    李真盯著那照片瞧了又瞧,隨即微微嘆口氣。

    北川听到他的嘆息,問︰“怎麼了?”

    李真搖搖頭︰“你說我這麼一個離家出走的男人,現在沒存款。沒車,沒房……”

    北川晴明輕輕哼了一聲轉過頭去,但心里覺得松快一些。他現在可以開玩笑了。或許在他的心里,事情的確沒有多麼嚴重。

    她就不再說話,只偶爾瞥一瞥李真手中那個電子本的屏幕。他們走在空曠而寂寥的雪原上,可看起來倒好像是在散步。李真也不說話,像是一個初次接觸網絡的孩子那樣專心致志地盯著屏幕。近乎貪婪地瀏覽有關南呂宋的一切信息。

    其實世界網在兩年之前就已經在世界上大部分區域連通了——也包括渝州半城。

    然而這是他第一次進入這個網絡,第一次親眼去看有關那個人的一切。

    感覺就好像終于寫完了作業,可以好好玩一玩了。

    他們離開摩爾曼斯克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多鐘,而北方的天黑得早,到五點鐘的時候星星已經出來了。但前方還是雪原,以及倒伏在地的枯樹,不見人煙。

    北川晴明保持了長達兩個小時的沉默,終于在隱約听到從地平線傳來的西伯利亞狼狼嚎的時候問︰“你真打算一直走過去?其實我可以帶你一起飛的。”

    李真從屏幕上抬起頭,驚訝地看她一眼︰“我以為你想和我在雪地里走走……”

    “你早說的話我們現在就有熱飯熱菜吃了。”

    北川晴明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嘆口氣︰“你……好吧,我不跟你計較這事兒。”

    說著她在身邊卷起一團旋風,地上雪沫飛揚。她沒再問為什麼李真現在像一個守財奴那樣不肯輕易使用自己的能力——盡管她已經清楚他仍舊擁有它們。兩個人的身影很快被風雪吞沒並且高高升上天空,大地在身下飛快退去,雪原以及枯樹林也飛快退去。

    她在李真的指點之下艱難地找到“冷杉與鷹”的那個營地。木屋還是從前的木屋,但從高空向下看去李真發現了幾個隱藏在樹林里的暗哨。他們在木屋之外降落,暗哨並未出現。就如同他所想的那樣。戴炳成已將自己的話轉告了榮樹,而榮樹也向基地守衛告知了他們兩人將返回的消息。

    並未經歷太多波折李真與北川就深入地下,迎接他們的是贊嘆的目光與歡呼。所幸這里留守的人並不多,四十多個人的熱情並沒有讓李真感到心煩意亂。現在的他有足夠的好心情接受人們的這種善意與崇敬,他甚至還同那些人喝了幾杯。

    在他來看這個基地里的普通人——除了“新人類”之外的那些普通人也都是值得他敬佩的。因為他清楚這些人並不是像自己那樣被“命運”推上這條路——他們是自己走過來的。

    而今這條路似乎終于走完了。

    短暫而歡樂的混亂並未持續多久,在李真說自己已經快要餓癟了之後人們發出善意的哄笑,留給他和北川晴明一些私人空間。

    李真並不能指望這里的戰士們像女佣一樣細心體貼,而且現在他的確也只想吃熱菜熱飯而已——這是一種心滿意足之後的小任性。

    最終他們在簡陋的廚房里找到一些東西。這里是西伯利亞,肉當然是很多的。廚房當中有一個巨大的冰櫃,李真打開它之後看到了大塊的肉——不是那種可疑的大肉塊。而是土生土長的野獸肉。他依靠蠻力用菜刀剁了一條大大的後腿,把它沖了沖扔進一只鐵鍋里,發出凍的一聲悶響。

    北川晴明不滿地看看那鍋,說︰“你就這樣煮?”

    李真又找到一些瓶瓶罐罐。用指尖蘸著嘗了嘗,往鍋里面倒。他說︰“你不懂。做菜和戰爭一樣,在某些領域都有屬于男人的浪漫。比如做肉這種事情,我覺得男人做出來的就總比女人多了點兒野性的味道。”

    北川笑著說︰“你指那種半生不熟的?”

    李真端著鍋接了滿滿的水,點著火,看著火舌舔舐黑黑的鍋底,大搖其頭︰“不不,恰恰相反。對于男人而言。肉要美味就只有一個訣竅——時間。只要你能耐心地把一鍋肉炖上五個小時,哪怕只放鹽也是無上美味。”

    北川晴明不和他辯論,又找到一袋米。她用女人特有的細心將米淘了四次,接水泡著,然後在廚房中間的鐵質案板旁坐下。

    李真便發出指示︰“你這麼久沒吃東西,該喝粥。”

    北川出神地看著爐灶上的火焰。這間簡陋廚房里的燈光並不明亮,是熒光材質。于是大火為整間屋子帶來弄濃濃暖意。並且用暖黃色的光線把牆壁給鍍上了一層金。

    看了一會兒她指指那鍋︰“你可以讓它熟得更快些。”

    李真看著他面前的電子本搖頭︰“慢一點也是好的。很多事情做得太快,最後總會有遺憾。你不覺得普通人的生活也很美好?”

    “你這種口氣像是一個億萬富翁羨慕湖邊的捕魚人。不是人人都能夠體會的。對于那些普通人而言,你所有的一切仍然值得他們羨慕。”

    “我沒有否認這一點。”李真說,“但我還是想過得慢一些,尤其是在發生這麼多事情以後。”

    “其實……”北川斟酌著詞語,“其實,你有沒有想過,兩個宇宙的踫撞?就像你對我說的,沈幕得出的那個結論。我們現在就好像是一群生活在皮球上的細菌。我們費力地與另一群細菌戰斗,渴望取得勝利。我們還患得患失,做出一些犧牲。然而對于另外一些事情而言,我們所做的並不能改變什麼——”

    “也許就在我們取得完全勝利最終認為一勞永逸的時候,從路邊走來一個孩子。這孩子伸出一只腳踢一下子,皮球就滾進水溝里了。我們的一切會不復存在,我們從前所做的也毫無意義。”

    李真眨眨眼。溫和地笑起來︰“這簡直就是一定的事情。任何事物都有興衰榮枯。我們的世界從前就經歷過踫撞,也許這一次會來得更加激烈——第一次是電力失效了,第二次是空間紊亂了。或許第三次,或許就在明天,強力和弱力不存在了,我們連感受都感受不到就徹底消亡了。”

    “但是我們又沒法兒改變這一切,然而……也不能因為這種可能性就什麼都不做——那樣一來連眼前的美好都沒法兒享受了。所以我說,別走得太快,我們還是安心等這鍋肉炖好,做好眼前事。”

    北川臉色黯淡地點點頭。

    李真就又說︰“我理解你現在的感受。你這種感覺。這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都經歷過,而且一定比你我更加強烈。可幸好同時類種也甦醒了——一個危機迫在眉睫,另一個危機還在天邊,那人們的注意力就自然轉移到眼前了。”

    “這事兒分散了很多人的注意力,也給了他們足夠的時間來思考現實調整心情。但今天——如果政府宣布說類種的危機已經蕩然無存,人們肯定會歡天喜地。至于宇宙層面的事情……也就被這種喜悅沖淡了。等到人們再從這種喜悅里冷靜下來。我想他們也一定能足夠堅強地面對更大的危機。”

    “你說得對。”北川晴明說,又嘆口氣,“可是我還需要一點兒時間來調節自己。”

    李真起身走到爐灶邊掀開蓋子,拿筷子捅捅那只巨大的後腿——表面已經變色變軟了,濃郁的肉香撲面而來,水面上浮著一層黃褐色的泡沫,隨著沸湯起伏。他就拿湯勺將泡沫撇干淨,說︰“慢慢來,時間有的是。你有一輩子呢。”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0:33
第一百七十六章 君王
  
  榮樹是在第二天下午的時候回到這個基地的,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王濛。
  
  李真對此稍稍感到意外——他本以為那個人不會再回來,而是會帶著他的“族人”消失在西伯利亞的茫茫雪原上。
  
  這時候他正和北川坐在飯桌前吃晚飯。昨天晚上他做的“有男人野性味兒”的大腿肉宣告失敗——因為野生動物的肌肉纖維比較粗、脂肪含量比較低,所以按照他的做法兒弄出來的是一鍋盡管煮得很爛但卻柴而無味的東西,因此今天的晚飯是北川主廚,弄的是煎肉排。
  
  看到兩個人走進來的時候李真很熱情招呼他們坐,并且問他們要不要吃點兒東西。榮樹的臉上本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懊惱神色,但在看到李真的樣子時,這種神色很快被驚訝的情緒取代了。
  
  因為在他看來……
  
  李真似乎變了一個人。
  
  之前遇到他的時候他的臉上偶爾也會有淡淡的笑容——盡管看起來并不是那種陰郁冷漠的笑,但也總會令人覺得那或多或少是一種強迫性的自我調節。但現在他臉上的笑和之前的笑是不同的——這微笑似乎的確是在“微笑”。不包含任何復雜的心思或是暗示,就是一個普通人那種放松而愉悅的笑容。
  
  榮樹意識到,李真的身上發生了一些變化。就好像一個人突然卸下千斤重擔、解甲歸田了。而這種安定的笑容在令他詫異之后又使得他稍稍安心了一些,因為這似乎意味著,那件至今令他擔憂的事情在李真這里或許是“沒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他在微微一愣之后脫下外套、抖掉從外面帶下來的寒意,在餐桌旁邊坐了下來。
  
  李真又抬眼去看王濛。
  
  這位先知的臉上帶著些欲言又止的神氣,很明顯有些話想要對李真說,卻又不知道從何談起,就仿佛他甚至拿不準自己該不該出現在此地。但是到最后他還是在李真的對面坐下來,將雙手擱在桌面上,只說:“我沒想到你在人類的軍隊里擁有這樣大的影響力。”
  
  “這么說你是同戴炳成見過面了。”李真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他怎么說?”
  
  王濛往兩邊看了看。北川晴明和榮樹對視一眼,打算離開這屋子,李真卻推開面前的盤子站起身,說:“那我們出去一下。”
  
  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出這房間,來到走廊里。
  
  于是王濛就變了一個臉色——不是之前那種期期艾艾的神色,而是變得有些急切。
  
  “你之前答應過我的呢?”他說,“你告訴我和我的族人可以找到一塊不被打擾的地方生活下去——但是那位戴將軍卻要我和我的族人永久地離開西伯利亞!”
  
  李真誠懇地點頭:“抱歉。在這件事情上的確是我沒有兌現諾言。但我想要你知道我不是一個會賴賬的人。其實這事兒也算是意料之外——我本以為一切盡在掌握。”
  
  “但你對我承諾過的。”王濛說。
  
  李真無奈地嘆一口氣:“我知道。這種事情對我而言同樣是苦惱而令人慚愧的。但是一開始我的確做了精心部署——比如我知道那東西會帶來極度酷寒。一旦超低溫到來,絕大多數帝國軍部隊就不能再繼續作戰,那么等你在摩爾曼斯克找到了你們的族人之后,你們就是一支令人難以忽視的力量——戴炳成不會冒險當即驅逐你們。”
  
  “但我沒找到他們。”王濛嘆息,“我本以為我的族人會比我想象得多,可是他們不在那里。”
  
  “所以,結局是這樣子。”李真伸手去拍他的肩頭,“可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戴炳成應該只是要求你們離開帝國的土地——他早知道你們的身份,那么做出這樣的決定對他而言也是一種容忍和讓步的表現。他持有的善意比我想象得多。”
  
  “聽到你這么說我感覺好多了。”王濛平靜地說道。
  
  聽到這話李真先是愣了愣,花兩秒鐘去看王濛的表情。隨后他注意到對方微微聳了聳肩,才意識到剛才那一句是一個微嘲的玩笑。這事兒令他有點意外——王濛的心情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好一些。
  
  于是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應該也在對方預料之中,并且王濛已經做好了接受那個結果的準備。所以他笑了笑:“那么你們同我一起去呂宋?”
  
  “其實我懷疑你剛才這句話也早在你的計劃當中。如果這算是一個陽謀的話,那我也不得不從命了。”王濛說道。
  
  然后他在李真說話之前挑了挑眉,輕聲問:“在那里你又有什么打算?”
  
  李真皺起眉毛,看著王濛。他早就不是那個懵懵懂懂的年輕人,而對面這個新人類也不是真正的四歲的兒童。所以李真覺得王濛此時的表情有些異樣,這異樣意味著他剛才的那一句話實際上還有別的隱晦含義。
  
  他盯著王濛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想明白了。于是他忍不住輕笑一聲:“你是覺得……我‘騙’你們這些戰斗力強大的新人類去呂宋是為了我自己的什么私心?比如奪權當總統之類的?拜托——現在那里的總統是我媳婦兒。”
  
  王濛沒有因為他這句話笑起來,而是嚴肅地說:“我就是這么想的,哪怕你不這么想。我通讀了你們人類的歷史,知道你們過去以及現在的那些權力斗爭、政治制度。據我所知現在呂宋那里真正掌權的是總理而非總統。”
  
  “然而那個總理也算是我的朋友。”李真搖搖頭,卻看到王濛抱著胳膊靠在了對面的墻上,擺出一副長談的架勢。但他卻并不想在這種問題上浪費時間,王濛對于自己的動機揣測也令他有些不快,所以他嘆口氣擺擺手,又說:“今天先到這里。”
  
  可對方接下來的一句話卻使他再次轉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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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濛說:“你不該做總統,你要做的是皇帝。”
  
  李真驚訝地看著他,覺得這人讀歷史讀瘋了。
  
  “我當然知道你覺得我瘋了。”王濛替他說出心里話,“但你們中國人還有一句話,叫做當局者迷。你為什么會覺得我發瘋了?是不是覺得皇帝這東西——手握實權的皇帝這東西只應該存在于歷史當中?是不是覺得在文明社會里再復辟帝制是一種野蠻的倒退?”
  
  李真看了看他,搖頭:“恰恰相反。不久之前在渝州也有人跟我說過類似的話,然而這話不該是你說的。就如你說的那樣,當局者迷。你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通讀人類歷史,那就應該清楚帝制不是什么好東西。”
  
  王濛又露出那種先知一般的微笑:“世界上的任何一樣事物都沒有絕對的好壞之分,制度也是如此。至少在目前看來,對于我和我的族人而言,你在呂宋做皇帝就沒什么壞處。我問你,我們去了那里,你怎么介紹我們的身份?我們總不能靠遮瑕粉底過一輩子——類種和異種給整個世界帶來如此之多的苦難,一旦人類從長久的恐懼之中擺脫出來……你說接踵而來的會是什么情緒?”
  
  “沒錯——是瘋狂的報復心理。類種消失不見,我們將會是舊人首選的發泄對象。到了那個時候,你憑什么履行你對我的承諾?一塊讓我們休養生息的樂土?我不覺得那時候的呂宋,或者任何一個地方符合這樣的條件。擺在你面前的將會是無盡的沖突和難題,要么你推給那個效率低下的‘民主政府’,要么你親自出面解決——可那樣的話,又會有更多的麻煩被引去你的身上——”
  
  李真伸手制止他再說下去:“我理解你的顧慮。但如果你僅僅由于這個原因就要我去做什么皇帝,我會覺得你是在用高射炮打蚊子。這事兒太荒謬,荒謬到我已經不想再解釋什么了,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他說完之后轉身便走。這一次王濛沒攔著他。只不過在他走出五步之后,身后的王濛忽然大喝起來:“你還是人嗎?!”
  
  這一聲可謂振聾發聵,回音在走廊里蕩了好幾次,震得李真耳膜嗡嗡作響。
  
  正在他考慮要不要轉身問那個家伙“你怎么罵人呢”的時候,第二句話又傳進他的耳朵——
  
  “你已經是這個世界的君王了!”
  
  李真停住腳步。
  
  他沒回頭,也說話。
  
  王濛從他身后慢慢走過來,將手搭在他的肩頭,擱了一會兒問:“明白了吧?旁觀者清。”
  
  走廊另一邊的門開了一條縫,露出北川晴明的半張臉。
  
  李真擺擺手說沒事,門又關上了。
  
  他轉過身,看著王濛露出一絲苦笑:“這是做什么?獅子吼么?要我頓悟?”
  
  王濛只看著他。
  
  李真低頭想了想,低低嘆息:“我早想到了。”
  
  他抬起頭對王濛說:“是的,我早就想到了。我不是人。而且我知道你想要說什么。”
  
  “為什么歷史上會有皇帝?為什么皇權又會消亡?我覺得生產力的發展是重要原因之一,甚至是主要原因。那些曾經被絕對統治的人憑借技術、生產力以及文明的進步擁有了足以抗衡皇權的力量以及覺悟,所以那東西消失了——這是我想到的,也是你想的。”
  
  “我猜你也知道,在我以上的提到的三點當中,最后一個原因大概是最柔弱也是最堅韌的。文明的進步——在古代有民心,在現代有民意,是文明的進步導致了民意成為影響一個國家政權的重要力量。可是足夠強大的武力可以壓制民意——幾年,甚至幾十年。然而我說它是最堅韌的,是因為僅憑武力就只能做到那么多。在現在這樣的世界,沒有一個極端殘暴的政權在沒有外界強大助力的情況下能夠持續百年之久。”
  
  “對于人類而言。”王濛說。
  
  “對于人類而言。”李真笑了笑,“我知道。”
  
  “說實話,我以前很怕一些東西,比如導彈什么的。但如今我也不知道核武器對我到底能構成多么大的威脅。從前我也很怕自己的家人朋友什么的被威脅,但如今我同樣意識到當一個人強大到不再是人類的時候,那種威脅所產生的威懾力也將極其有限——他們甚至不敢來威脅我,因為某些人更怕死,并且清楚地知道我有能力讓他們死。”
  
  “所以你覺得我配得上‘極端強大的武力’這樣的稱呼了。實際上我也這樣認為。”
  
  “而且你有影響力。”王濛就像一個幕僚那樣認真地說,“就算你自稱在你的努力下世界被拯救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現在這顆星球人每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了。呂宋將是你的起點。”
  
  李真看著他微笑了:“做皇帝只是一種通俗的說法,你要我做的是絕對的。如果我想的話,這種狀況的確能夠維持上幾十年。”
  
  “而且我相信你會是一個仁慈的者,短時間內你將做得比現在的民主政府做得更好。而你生命將漫長無比,對于你這樣的存在而言,權力的所帶來的新鮮感終將消失,一旦你厭倦了做一個者而想要讓你所統治的國度重新變得‘文明’起來,你也有足夠的能力保證一切按照你所想象的那樣發展。”王濛一直在贊許地點頭,到最后語氣變得有些急促,“你將實現每一個男人擁有的那個夢想,而我所要求的也僅僅是你在實現這個夢想過程當中可以輕易做到的事情。”
  
  李真點頭。隨后他退開一步,輕聲道:“其實我在某種程度上也只是一個凡人,口腹之欲、聲色之欲也不比任何一個正常人來得更少。說實話,我挺想這么做,并且在之前一段時間里甚至試探著邁出了一小步。”
  
  “你是指渝州?”
  
  “嗯。”李真應道。
  
  他隨后長出一口氣:“那么現在你知道了,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所想的我從前也都想過。而且我并非不食煙火的圣人,就在幾年之前我還是個夢想在大學里加入學生會混個什么部長的熱血青年。”
  
  “所以我想你明白,接下來我對你所做的答復不僅僅是因為我的價值觀,也不僅僅是因為我的自我約束,而且有另外的,讓我不得不放棄的原因——不要再就這件事情糾纏我了。”
  
  “我的確不能。”
  
  在李真看來王濛是一個很務實的人。具體的表現便是,聽到他的再一次鄭重回答以后王濛只想了兩秒鐘便真的不再提那件事,而是問:“是什么原因?如果可以對我說的話。”
  
  李真看著王濛。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產生了錯覺,有那么一瞬間王濛覺得他從李真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絲悲憫的意味。他幾乎就要覺這里實際上是一處陷阱、而李真在下一刻就會把他們這些“新人類”統統撲殺了。
  
  可那“一絲悲憫”轉瞬即逝,王濛甚至搞不清楚那是否是因為光線在瞳仁上折射的原因所造成的錯覺。他聽到李真低低地說了一句——
  
  “其實我還是一個很自私的人。”
  
  這話就跟王濛覺得自己剛才看到的那眼神一樣,聽起來飄渺而遙遠,仿佛是李真在無意識地喃喃自語。然而對方很快又說道:“可以告訴你,但不是現在,也不是全部。”
  
  隨后李真笑了笑,走開了。
  
  這一次王濛沒有阻止他。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0:34
第一章 生

    這時候是清晨。

    正有淡金色的陽光從窗戶里透射進來。它們本該被白紗的窗簾遮擋,然而暖風將簾子掀開縫隙,于是陽光跳到了床上。與陽光一同到來的還有植物與泥土的清香氣——昨夜下了小雨,所以這味道格外清新。

    李真被陽光吵醒了,他的眼皮還沒有睜開,所以視線里一片溫暖的淡紅色。他又輕輕挪挪身子,于是被褥上的溫暖與身旁那具軀體的溫暖就愈發鮮明了。他伸手往身側摸索了一下,听到一聲模糊的囈語。

    這令他安心了。一切都不是夢,它們無比真切。

    于是他抬手遮擋陽光並且睜開眼楮。

    張可松的肩頭也被陽光鍍上了,然而其他裸露在外的部位卻雪白柔滑,好像新生嬰兒的肌膚。這種白很難在黃種人的身上出現,在李真的印象里她從前也並不擁有這樣的膚色。可眼下她的確如此,並且發生了更多令李真在初見時略感差異的變化。

    比如在她的身上看不到毛孔——這並不意味著它們不存在了,只是變得極小而已。她的個子略略長高了些,竟使她如今的氣質更加接近以前的葉知行了。諸如此類的細微變化出現在同一個人的身體上,讓她看起來成了完全不同的一個人。

    哪怕到了現在,那種陌生感也未完全消褪。但這里是真實的世界,這個女人就睡在他的身邊。他側臉看過去,看到張可松微微起伏的胸口與偶爾顫抖一下的睫毛。她的呼吸輕柔悠長,仿佛正在冬眠。

    李真忍不住撢了撢她鼻尖,又輕輕撫摸她脖頸上淡紅色的淤痕。

    這是他們同床而眠的第二十四天。

    這樣的踫觸並未讓枕邊的美人醒過來,于是李真撐起身子,將覆在她身上的薄被揭開了。溫熱而濕潤的嘴唇輕輕貼上她平直的鎖骨漸行向下,在掠過線條柔美的深峰時又探出了舌頭。于是液體在空氣中很快變涼。並且一直延伸到她雪白平坦的小腹上。

    隨著一聲輕微的呻吟,兩條玉琢似的手臂伸過來按住他的頭,制止他進一步向下。

    “別鬧。”張可松慵懶而溫柔地說。她的手臂輕輕用力。李真便湊到她的面前。

    眼前的一雙清澈的眸子里是他的臉。張可松這樣注視了他好半天,才又低低地說︰“就像做夢一樣。”

    李真笑著去吻她睡後花瓣一樣嬌艷的嘴唇。卻被躲開了。

    張可松將一只熱熱的手掌抵在他的胸口,看著他,輕聲說︰“說真的。你記得我昨天告訴你今天我得對你說,我到底怎麼了。”

    李真皺起眉頭︰“非得現在?我們可以延後一個小時。”

    可松笑起來︰“听我說完你再做決定。”

    “那麼,看起來真是大事。”李真就重新側著身子躺下來將她攬在懷里。

    張可松在他的懷抱中仰起頭,用亮晶晶的眼楮看了他一會兒,低聲道︰“昨天醫生給我做了體檢。我的體內的確有些了不得的東西——它們在改變我的身體。確切地說。這種改變從五年前就開始了……只是最近變得越來越明顯。”

    李真微皺眉頭輕輕“嗯”了一聲。

    然後他睜大眼楮,又略吃驚地“啊”了一聲。

    “就是你想的那樣。”張可松笑了。

    五年前……李真當然記得五年前的那天晚上。也是在菲律賓,也是在三寶顏。那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最親密的接觸。

    然而……

    “之前你沒有發現?”他疑惑地問。

    “不是因為醫生失職,而是之前的確相當緩慢。還記得你什麼時候來到南都麼?”張可松用手摩挲著他的胸膛。“你一個月前回來……顯著的變化幾乎就從那時候開始。”

    李真皺了皺眉︰“你是說……是因為我來到你附近,所以那些……那些……才開始有反應?活躍起來?就像我的血能救人一樣,它們開始改變你的體質?它們……一直存活到現在?”

    “是的。而且我相信這樣的變化只是令一件的事某種表現形式。”張可松抬起眼,直視著李真,輕聲說︰“我懷孕了。大概三十天。”

    李真花了兩秒鐘的時間與張可松對視。然後他笑了一聲︰“哈。”

    但可松沒說話。還只看著他。

    于是李真瞪大了眼。

    “三十天……”他說,同時用極復雜的眼神看著張可松,“你是說三十天……不,三十天怎麼檢查得出來?不不不,怎麼是三十天??”

    後面那半截兒話他沒說出來——他想說的是……在這二十四天之前又六天?!

    但張可松用細細的手指掐住他胸前的一顆凸起。以充滿警告意味的眼神看著他。這眼神令他的頭腦暫時清醒了點兒,同時慶幸自己沒說出那句話來,更因為這種眼神本身而感到慶幸。

    于是他扯著嘴角︰“嗯……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那麼就是說……”

    在扯謊的時候男人的腦袋總是轉得飛快。于是他流暢地接上了下一句話︰“就是說……它們……因為我來了,所以又活躍起來了?!”

    “我的醫生這樣說。”可松還是盯著他的眼楮。

    李真在她的注視下又沉默了。實際上這一次的沉默不是因為這件事本身的不可思議和“不合常理”。對于他這樣一個存在而言,似乎已經沒有什麼“常理”可言了。他早就接受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種種“奇跡”乃至“神跡”,然而這件事情……

    這件事情像一道溫柔又迅速的霹靂一般突如其來地擊中他的頭腦,令他在這一瞬間摒棄了任何有關理性和常理的推斷以及認知,並且在數秒鐘之後將目光移向張可松的小腹,只怔怔地說道︰“你是說……你懷孕了。”

    “你是說……我們有了一個孩子,現在?就在這里?”

    張可松看著他,點了頭。

    于是李真伸出一只手去。不是像激情時那樣愛撫,而是輕輕地在雪白滑膩的肚皮上一點、停在那里,很久都沒說話。

    張可松抿了抿嘴唇,低聲說︰“你……不喜歡嗎?”

    “不。”李真縮回手,在床上坐起來。短短二十多年的時間里他似乎經歷了很多常人難以想象的挑戰,而此刻,他覺得挑戰再一次到來了。

    而且這挑戰是沒法兒憑借一腔熱血就搞得定的。

    “我……”他微微皺起眉頭,遲疑著說,“我的天,我不知道怎麼想。”

    他當然願意無條件地相信枕邊的這個人。可也恰恰如此,在他從那種眩暈般的驚詫感與略微的欣喜當中擺脫出來之後,心中生出一個可怕的隱憂。

    李真清楚地知道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哪怕包括那些液體,擁有怎樣可怕的侵略性。可惜他知道得太晚,而五年前的那個夜晚時的他實際上又並不屬于真正意義上的人類——從身體到精神。

    他意識到一個驚人又有些可怕的事實——那些從他身體當中噴射出去的生命體竟一直在張可松的體內存活至今。他猜測它們從前或許是休眠著的,而今感受到主體的存在,又重新活躍起來了。

    活躍起來……

    並且成功受孕。

    張可松注意到他的臉色,但並不知道他心里在思量些什麼。因而她只能抿抿嘴,用一條胳膊撐起身,問︰“你……怎麼了?”

    “有沒有什麼異常?我是說……”李真皺眉,“畸形,或者……”

    “只是說生長得很迅速,暫時沒有什麼異常。”張可松因為他的這句話而微笑起來,“那麼你是在擔心這個?你是在擔心我們的孩子會是一個……長得和人類不一樣的寶寶?比如有翅膀?”

    李真扳住她的肩頭,嚴肅地看著她︰“可松。如果是五年之後你又懷孕,而且……三十天就發育得這樣迅速,那麼我很擔心。現在我幾乎已經不屬于人類了,所以我不知道它——”

    “我不知道它,會不會對你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

    李真直視張可松的眼楮,想從里面看到哪怕一絲一毫的退縮的畏懼。他希望看到那種神情,卻又有些害怕看到那種神情。然而他的確是在努力令自己的眼神變得沉靜安穩,因為他所說的僅僅是一部分事實而已。

    因為他知道自己曾經是什麼樣子——在五年前被轟散之後,在重新凝聚為人形之時,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經歷了怎樣一個可怕的過程。

    並非僅僅是從骨骼上生出血肉那樣簡單,而是……

    經歷一次由單細胞生物到最高等的頂級掠食者的完整演變過程!

    但張可松微笑起來。

    “你在擔心這個。”她輕聲說,用手捏捏李真的臉,“那是我們的孩子啊。我只知道現在他在讓我變得越來越好。”

    李真還想要說話,但張可松用手指抵住他的嘴唇。于是他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一些東西——

    她知道他要說什麼。

    他便沉默地將她擁抱進懷里,說︰“那麼我會看著他。一旦——我是指一旦,你要听我的話。”

    “嗯。”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0:34
第二章 世界峰會(一)

    “飛雲”號進入燕京空域之後兩秒鐘,它後方的虛空當中出現了一個散發著淡淡金光的圓環。這圓環很大很大,即便在地面上都看得到它的輪廓。它的直徑略大于“飛雲”號的翼展,但此刻,卻在急劇地縮小。

    實際上這“圓環”並非真的是懸浮虛空當中——它是天空里“隔絕帶”上的一個“門”。

    飛雲號上裝載的儀器在“隔絕帶”上打開了這門,但效果並不能持久。于是在機體迅速通過之後,“門”便如薄紙上被火焰灼燒出來的火痕一樣,飛快地縮小、閉合了。

    它最終化為一個光點,在微微閃耀之後消弭不見,像一顆突如其來的新星。

    戴炳成放下手中的望遠鏡、遞給勤務兵,重新坐回到車里。

    “難以想象的技術。”他說,“我們做了一件蠢事。”

    一邊的應決然默然不語,但他明白將軍所指的是什麼。如今的呂宋所擁有的先進技術絕大部分歸功于王遠偉,而王遠偉是沈幕的學生——甚至不是那種所謂的關門弟子,而僅僅是得到了他的手稿。

    王遠偉是一個狂人——這一點世所周知。但即便是這樣一個眼高于頂的狂人也多次在公開場合表示他所達到的成就遠不及他那位老師的百分之一。對于別人來說或許是自謙,但從王遠偉這樣一個狂人的口中說出來,這意味著沈幕甚至會更加偉大。

    沈幕曾經屬于帝國,然而他的一生窮困潦倒。甚至付出了所有的尊嚴只為換取數萬金元的經費。

    可是在那個年代,誰又會料想到今天。

    比如此刻“飛雲”號上的那一位。六年前的今天他還只是一個隸屬特別事務府北方基地保衛局的少尉。

    應決然又忍不住往戴炳成的肩頭看了一眼。

    他的肩頭上有三顆熠熠生輝的將星。這意味著他已經擁有了一個軍人在帝國境內所能獲得的最高榮譽——上將。

    然而這位上將同飛機上的那一位比起來……

    應決然忍不住微微皺起眉頭。李真——南呂宋共和國上將。陸海空軍總司令官……

    他毫不懷疑那位昔日的同僚及友人配得上這份權柄和榮耀,但令應決然驚訝的是,他竟然真的接受了它們。這不像是那個人的作風,他本以為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他會更傾向于成為一個坐在幕後的威懾者,而不是將自己放在風口浪尖上。

    戴炳成的話打斷了應決然的思路。上將冷眼看著一支越過他們的車隊,用微嘲的語氣說︰“過去的應該是日本大使。這種時候誰都坐不住了。”

    這種話應決然還是沒法兒接。他的的確確是戴炳成親信中的親信,但正是因為如此他清楚地知道這位將軍近日來的心情並不好。或許是也是由于他剛才在心中想過的那個原因吧。在某些方面較大的年齡的確意味著優勢——因為長者有更多的時間及閱歷去獲得更高的地位。

    然而在兩者地位近乎相當的情況下,較大的年齡就成了劣勢。尤其對于“戴局長”這樣的人來說。

    南呂宋共和國的“總理”以及“三軍總司令官”的座駕即將在燕郊機場降落。與會的各國使團懷著各異的心思前往表示歡迎,而他們卻不得不在這里等待——這是某種必須要表明的態度。

    帝國既沒有宣布南呂宋的那些人是叛國者,也沒有公開承認南呂宋是一個獨立的主權國家,因而他們這一行人的態度就不得不微妙起來——他們將在距離燕郊機場一公里處迎接南呂宋的使團。

    接著,大約在三個小時候之後,所有人將匯聚在燕京南海。這個“所有人”的分量之重,至今令應決然感到有些難以置信——他們都是各國的首腦。真正掌握權柄的那種。

    而這一次的首腦會晤是因為那天李真在摩爾曼斯克城外說的話。他說他將在這一次的會晤上說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即,那個“內幕”。

    很難想象戴炳成是付出了多麼大的努力才促成了這件事——他足足花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但最終令那些人來到燕京的或許並非僅僅是由于他們想要知道那個“內幕”,而更是由于絕大多數人都想要同南呂宋建立良好的合作關系。在從前的那個世界掌握著先進的技術意味著強大,而在眼下這個世界,“先進的技術”更已經成為了一個國家還是否能對廣闊國土進行有效統治的關鍵。

    比如之前消失在空中的那道門。

    應決然注意到戴炳成微微眯起眼楮在向前方看。他們的這個車隊由六輛車組成。停在通往燕郊機場大道旁的一個中途站內。在從前附近就沒什麼高聳的建築,到了如今人口急劇減少,更是荒涼一片。沿途有負責駐防的軍隊以及幾年前構建的工事,除此之外便是大片延綿的深綠色原野。

    但戴炳成顯然是在期待著些什麼。

    應決然了解這位上將的心思,但對于他的期待並不抱有太大的希望。無論是他或者戴炳成都同那個人分離太久。更何況……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戴炳成猛地挺直了身子,往車窗左邊看過去。那里原本有兩個警衛。現在兩個人都用手按住耳側,並且將手搭在腰間,往他們身邊的一座廢棄加油站之後看過去。

    于是應決然也把視線轉向那里。從他的角度看不到警衛所看到的東西,但他卻能夠注意到那兩個人的動作顯得有些遲疑。作為訓練有素的保衛人員,那兩個警衛現在表現得有點兒奇怪。一方面他們顯得有些緊張——這意味著他們不是看到了平民或者武裝平民,而是認為目標的確有可能對自己要保護的人造成威脅。但另一方面他們卻沒有立即行動。甚至沒有提出明確警告,似乎顯得很為難。

    隨即戴炳成听到了警衛長的報告。並且轉臉對應決然說︰“他來了。”

    這一瞬間,某種巨大的不真實感令應決然有些恍惚。他遲疑了一秒鐘才點頭,然後左手的食指輕輕用力,按了一下椅子上的按鈕。

    戴炳成走出了車門,周圍的警衛們開始行動起來並且布置防御——這事兒顯得有些多余。

    應決然也出了車門。椅子上的輪子壓在地面上,他能夠听到小沙粒被碾得咯吱作響。在機械助力的推動下,他沒花多少力氣就讓輪椅輕巧地轉了個彎,來到戴炳成所在的那一側。

    于是他看到同樣走出了那座廢棄加油站之後的李真。

    現在是日近黃昏。李真背著夕陽走過來。他的身影被陽光襯成黑色,看不清他的面容,而一條長長的陰影已經先一步投了過來。

    應決然不由得想起了那天傍晚——也是黃昏,而李真第一天在保衛局報道。

    對方走得很快,步伐沉穩有力。他穿著軍禮服——當然是南呂宋的那一種。墨綠色的制服剪裁得體,胸前肩頭燦爛一片——它們都在反射陽光。

    戴炳成迎上前幾步,應決然眯起了眼楮。三個人都能夠清晰地看到彼此的臉了。應決然注意到李真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雙腿上。于是他略有些費力地抽了抽嘴角,在臉上弄出一個久別重逢式的笑容來。

    戴炳成向李真伸出手去。李真走過來握住了那只手,向這位將軍微微點頭,視線又回到應決然的身上。他先對應決然說話︰“你這是怎麼了?”

    這是關切而熟悉的語氣,這種語氣令應決然的心中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表的情緒。但他很好地壓抑了某種沖動,只淡淡笑笑。用同樣稔熟的口吻輕松地說︰“上個月傷到了。”

    李真的視線又從戴炳成的臉上滑過。應決然補充了一句︰“你該知道的。那次沖突。”

    戴炳成低低嘆息一聲,說︰“他是在宮里受的傷。他為皇帝擋了一槍。電磁狙擊槍。”

    李真微微皺眉︰“事情有這樣嚴重?我以為……”

    他知道戴炳成和應決然所指的那件事。上個月,當他在南呂宋度過一生當中最悠閑的一段時間的時候,燕京出了一件大事。

    代表著保守勢力的反對黨人試圖發動一次政變。而這一次政變的背景是,新的皇帝即位。內閣重組。曾經在平陽靜湖別院見過的那位老人的政治理念被戴炳成這一派堅定地貫徹執行了下去,並且手段有些“激進”。六年前他們曾經認為他們所要為之奮斗的目標可能要經過漫長的幾十年甚至近百年才能夠實現。不想自然浩劫以及類種的威脅卻為他們帶來了一個絕佳的機會。

    當軍方在摩爾曼斯克取得勝利並且獲得空前威望之後,改革大刀闊斧地進行開來。實際上那的確是那種粗暴改革的唯一一次機會,因為掌握了足夠話語權的戴炳成這一派的軍人們可以輕易地將很多責任推到另一些人的身上。又因為那些人昔日的確掌握著巨大的財富以及資源,因而生活過得相當不如意的人們就更容易被鼓動起來,並且在一瞬間形成勢不可擋的洶涌民意。

    激烈的改革同樣帶來了激烈的反抗。然而李真沒想到事情遠比他想象得還要嚴重——自立憲以來數百年,皇帝第一次因為國內的政治斗爭而受到生命威脅。

    雖然那一次沖突最終以保守派被鎮壓而收場,但李真也沒料到應決然會變成這個樣子。他遲疑了一下子,俯身在應決然的大腿上按了按。傳來的觸感是堅硬的。

    他略驚訝地抬頭看應決然的眼楮,看到對方無奈地聳聳肩︰“如果我不是b級,被轟碎的就不止是兩條腿了。你知道那種槍打出來的子彈就跟炮彈一樣。”

    然後他低聲說︰“你本該同我們一道的。”

    李真無言地拍拍他的肩膀,嘴唇動了動。

    其實他有點兒想解釋些什麼,但最終只說︰“這之後我再去看你。”

    然後他直起身看戴炳成︰“我們的人還在機場,我只有十分鐘的時間告訴你一些事。你們可以提前做好準備,不至于在會場上措手不及。我的條件只有一個,就是帝國正式承認南呂宋獨立並且開始全面合作。至于之後商業合作之類的事情,可以由其他人來談。”

    戴炳成似乎對于這樣的一個要求早有準備。他只用一秒鐘就給出了答復︰“可以。”

    李真微微皺眉,于是戴炳成又解釋道︰“既然你知道我們在這兒等你,就該知道我們早做好了準備並且達成一致了——你給了我們兩個月的時間。”

    李真點頭︰“那麼今天誰會出席?是首相還是皇帝?”

    戴炳成停了一秒鐘,看著李真的眼楮說︰“首相和我。”

    但李真的臉上沒有任何變化——好像真的急于將他想要說的那些事情說完然後迅速地趕回機場。這一點令戴炳成的心中生出一陣空蕩蕩的無力感,並且令他有些惱火。

    而且他甚至又對自己會產生惱火的感覺這件事情本身感到惱火。

    他試圖回想從前在自己的辦公室面對李真時候的感覺,又回想帶李真去靜湖別院時的感覺。那時候他稱贊眼前這個年輕人沖動並且勇敢,然而此刻他看到的是一張波瀾不驚的臉,同幾年前的那個人相比已有天壤之別了。

    最終他不得不在心里微嘆一口氣。而李真開口說︰“那麼,我要說的事情是這個樣子——”

    在長達十分鐘的時間里戴炳成一直扮演著傾听者的角色,而應決然遠遠地離開了兩個人。

    上將試圖令自己看起來更加鎮定。但李真所說的事情最終使他無法再維持這種鎮定,在臉上露出了混雜著驚愕與恐懼的神色。倘若不是因為眼前這人的身份以及地位和他們彼此之間的了解,他一定會覺得李真瘋掉了,並且在胡言亂語。

    當李真說完最後一個字之後,戴炳成仍舊忍不住問了一句︰“你說的……都是真的?”

    “明天會場見。”李真說。然後他後退兩步,轉身。地上忽然爆出一團小小的塵霧,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見了。

    隔了好一會兒戴炳成才轉身向南方看去,眼中滿是敬畏。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0:34
第三章 世界峰會(二)

    近十月的燕京已有蕭瑟之感了。街道上的花木顯得萎靡,風里的涼意也十足。沙塵彌漫在空氣里,遠眺天空的話會覺得頭頂上有一個灰蒙蒙的罩子。

    其實往年這時候還是有點兒熱的,但今年北方地區受到了摩爾曼斯克冷空氣的影響。七月的飛雪導致大量植物死去,原本在從前就被反復提及的蒙古草原沙漠化現象進一步加劇,沙塵來得比從前更猖狂了。

    李真坐在車里隔著車窗向外看,發現有不少樓宇上都被掛了巨大的垂幅。垂幅上或者印刷著歡迎語,或者是美麗的風景畫,還有些干脆就是某某集團的廣告。他上一次來燕京的時候是晚上,並沒有在市區過多停留,所以不清楚這是不是燕京獨有的風景。

    但是當他後來看到街道上的彈痕時,才意識到那些垂幅所掩蓋的也許是同樣的東西。上個月發生在燕京的政變的確激烈,竟然已經到這種程度了。

    街邊的人並不多,至少沒有他印象里的多。絕大部分人的臉上都麻木得很,顯然過去幾年帶來的創傷並沒有那麼容易被撫平。

    他們的車隊在開往南海。其實南海並不適合做會場,只不過在眼下的燕京,就只有南海的防衛是最嚴密的——在其他地方似乎還有零星的“叛軍”活動,僅僅昨夜他就听到了兩次隱約的爆炸聲。

    南呂宋共和國的總理,前特務府南方基地駐菲律賓三寶顏市上尉執行官滕安輝坐在李真的身邊。自始至終他都低著頭往地上看。就仿佛那里藏了一個鬼魂。李真從窗外收回目光,伸手在他背後拍了拍︰“放松些。”

    滕安輝像是被嚇了一跳,從那種奇特的呆滯狀態中擺脫出來。他試著從臉上擠出微笑,可惜挺難看。于是他抹了抹額頭的細汗,自嘲地說︰“我還是膽子太小。”

    “膽子小的人可沒勇氣做呂宋的總理——還是在前些年那種情勢下。”李真寬和地笑著,“適應了就好。其實這事兒你可以這麼想——從前我們都知道終有一天太陽會壞掉,地球要完蛋,但我們還不是就這麼好好地活過來了?”

    滕安輝也笑笑,沉默起來。過了很久,在車身稍稍顛簸了一下子之後他才說︰“可那畢竟還有幾十億年哪。”

    “人類文明也不過幾萬年而已。我們比想象中的還要聰明。”李真說。

    司機從後視鏡里看了兩個人一眼。他顯然不明白這兩個位高權重的人為什麼在這種時候會有心情討論起太陽和人類文明這個問題來。然而對于他這種人來說沉默便是美德。于是他又將目光收了回去。

    車隊駛入南海。

    ※※※※※※※※※※※※※※※※※※※※※※※※※※※※※※

    這次被載入史冊的會議會場實際上有些簡單甚至簡陋。會場位于地下三層。是一個不過四十多平方米的小廳。並不寬敞明亮的房間里依稀可見上世紀80年代的建築風格,牆壁則是深沉陰郁的灰黑色。棚頂亮起來的是白熾燈,雖然數量保證了足夠的亮度,但它們所散發的淡黃色光線仍然不可避免地會使人們從心中生出衰敗破舊之感。

    這房間也的確足夠老——它是隱藏于南海地下龐大建築群的一部分。而這個建築群則是在一九一一年至一九二三年之間被建造起來的。

    當初建造這個地下工程是為了應對可能到來的核打擊。從一九零八年開始德國人就在秘密試制核武器。而作為當時德國最大的出口國。帝國通過某些渠道得知了這一消息。帝國的科學家們意識到那種武器可能具備的可怕威力,因而防御計劃最終出台。

    但德國人最終沒能成功試爆第一枚原子彈,因為他們的科學家被美國人挖走了。為此德國人惱羞成怒。而這件事也成為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導火索。

    後來核武器的技術一日千里,這個規模龐大的地下系統便漸漸成為了雞肋。因為相對于常規炸彈來說它的確相當堅固,但相對于如今的核彈來說卻又不堪一擊。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它只進行最低限度的維護,直到今天再一次發揮作用。

    小廳的中間是一張圓桌,桌邊有四十五個座位。世界上的文明國家數量當然遠不止于此,但問題是六年前的相當一部分國家已經不存在了——或者人口數量不足以維持一個成熟政權的規模,或者干脆就被並入了周邊國家的版圖。在那種程度的自然偉力面前人類曾經引以為傲的力量以及精神顯得可憐而渺小,這世界的政治版圖也因此、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再一次進行了大規模的洗牌。

    但另外還有一些小國的首腦並未到場。一方面是因為某些人認為這是一場鬧劇,另一方面則是某些人無法在如今的環境下進行長途旅行。然而未到場的都是第三世界小國的首腦,早在十幾天前李真與帝國政府溝通的時候他便表示,那些人“無關緊要”。

    其實即便是眼下坐在這里的人們也有相當一部分認為此事有些“小題大做”。但令他們來到這里的並非是好奇心或者純粹的責任感,而是利益使然。甚至于不少人還認為,這一次會議的真正目的或許是“分蛋糕”。現在的世界就像一塊分成了很多格子的大蛋糕,某些曾經屬于文明社會的區域成為了無主之地,人人都想得之而後快。

    懷著這樣各異的心思,這些人聚集一處。會議室里充滿了低語聲與意味深長的微笑。

    而戴炳成筆直地端坐在靠門旁的一張椅子上,身邊是神情同樣嚴肅的帝國首相。他沉默地看著房間里另外一些人,嘴角繃得愈發緊了些。從昨天下午得知了某些信息到現在他還沒有睡過覺,但他的頭腦並未因此而遲鈍,反倒更加清醒敏銳。

    因為在這十幾個小時的時間里,他一直覺得自己置身一桶冰水之中。

    此刻他的心中甚至突然出現了一聲不合時宜的冷笑——

    一個小時之後,這些人又會是什麼反應?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0:34
第四章 世界峰會(三)

    李真走進會議室的時候,房間里短暫地安靜了一下子。這一方面是因為他直接走到了主席台上,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本身。

    並非他有多麼的威嚴神秘或者氣勢迫人,而是因為他的相貌實在太年輕了,時間並未在他的臉上留下絲毫痕跡。盡管為了這次會議他將發型打理得成熟穩重,然而他的相貌還是太年輕了。他看起來仍像是一個俊美的十八九歲少年人,而這間屋子里的其他人或者垂垂老矣,或者已過中年。

    他將軍帽夾在肋下,步伐沉穩有力,邊走邊向房間里掃視了一眼。

    而這一眼讓不少人繃緊了自己身上的肌肉。因為這個時候他們才意識到,實際上主席台上的那個年輕人是有能力將在座的諸位元首“一網打盡”的。

    但戴炳成與燕京政府之前的努力很見成效,這個念頭僅僅在人們心中徘徊了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因為當今世界任何一個成熟的政權都不可能因為國家元首突然死亡便陷入混亂,哪怕今日最壞的情況發生,對于他們所代表的國家來說也算是可以承受的“災難”。

    李真在台後站定,伸出一根手指在麥克風上彈了彈。在這種級別的會議上當然用不著“試音”,他只是在用這個動作吸引人們的注意力。

    然後他將軍帽放在台上,在有人發言之前說道︰“今年七月份,我們在太平洋海域赤道附近發現了這個東西。”

    說完這句話以後,他捏了一下左手指尖的一個投影器。光線從紐扣大小的投影器里投射出來,在他身邊的虛空中編織出一片湛藍的汪洋大海。

    這下子會場更加安靜了。因為大概不會有人想到李真如此直接——他甚至沒有一句開場白,也沒有概述他接下來究竟要講些什麼。

    現在的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老師——那種心情不大好的、踩著鈴聲夾著講義走進教室然後陰沉著臉直接開講的年輕講師。

    這種舉動算得上相當無禮。于是又引起台下的一陣輕微騷動。盡管礙于身份或者其他原因不可能有人站起來高聲反對,但李真仍從一些人的臉上看到了不忿之色。

    可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因為他的相貌實在太年輕了——他至少得給這些人一個更加直觀的、對他產生某種強烈情緒的理由。哪怕這種情緒是負面的。

    因而他動了動手指,身邊的立體投影就發生了變化。先前鏡頭里展現出來的是是一片碧藍海天,而現在鏡頭則飛速推進、拉高。于是一個大漩渦被展現出來。

    大洋廣闊無際,高天一望無垠。人們對這個漩渦的大小並無確切概念。拍攝者仿佛早就考慮到了這一點,因此將一些船只攝入了鏡頭。

    那是一個航母戰斗群,人們可以從那艘航母的外形上辨認出,那是一艘帝國的“鎮國”級核動力航空母艦。早在五年前沉沒的“鎮國將軍”號航空母艦是這一級航母的首艦,它的長度是三百六十八點八米。

    可眼下,由這樣一個龐然大物所構成的航母戰斗群看起來卻像是緊貼著那個大漩渦的邊。

    那漩渦像是一個巨大而光滑的盤子。這個航母戰斗群就好像盤邊的一顆瓜子。

    李真終于成功地吸引了這些人全部的注意力。

    顯然他要說的事情同這些人原本想象的並不一致,于是終于有人忍不住說話了。那是一位歐洲某國的首相。他微微抬起了手,說︰“請問,李將軍,今天會議的主題是什麼?”

    李真抬眼平靜地看著他,說︰“有關這個漩渦。和制造了這個漩渦的東西。”

    首相愣了愣。他又看了一眼李真身邊的投影,用低沉的聲音說︰“你的意思是——類種?類種並未被完全消滅?它們在這里?”

    因為他的這一句話,很多人開始面面相覷並且低聲交談起來。因為如果這就是今天的議題——類種們還聚集在太平洋里苟延殘喘的話,那麼這種級別的會議就的確是小題大做了。

    現在的人類並非從前的人類,他們已經變得更加堅韌,且擁有了更加強力的武器。在過去的幾年里有不少剛剛甦醒的、並不如何強大的類種被人類以科技的力量剿滅,而人們又從這樣的戰斗當中學到了更多的經驗。在經歷了自然大災變與最初的措手不及之後。類種已經成為人們可以用理性的態度直接面對的敵人了。

    甚至有人在嘴角露出了高深莫測的微笑。或許這位南呂宋的上將的確是太年輕——不可否認他擁有無可匹敵的戰斗力——然而在某些事情上,他的確太毛躁了一些,也的確不像一個合格的“政治家”。

    對此戴炳成只在嘴角露出了一絲冷笑。

    李真將他們的表情盡收眼底,搖了搖頭。

    “不。”他說,“不是類種。也不是一群類種。是另外一種東西——一個尚未完全甦醒的……個體。”

    他緩慢地再一次強調︰“一個個體,制造出了這東西——用它那微不足道的一丁點兒力量。”

    會議室里再次安靜下來——他的話讓很多人嘴角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凝結了。

    人們再一次將視線投在他身邊的影像上。而這一次終于有人發現了那個無比巨大的漩渦中間一個極其不起眼的小小黑點。

    有人失聲道︰“你是指那個東西?”

    他的手指向那個黑點。于是李真的手指也動了動——鏡頭開始拉近。

    遠看,那漩渦當中的海水仿佛是凝固的,就像是一個盤子。但隨著鏡頭越拉越近,人們看到那海水實際上是在飛速旋轉的。只不過由于它們的速度如此之快,海面上沒法兒掀起半點兒波浪。巨量的海水被某種更加可怕的力量壓迫、吸引著。向著漩渦的中心快速行去。

    然後漩渦的中心卻並非一個無底深淵,那竟然是一座由岩石構成的島嶼……或者說雕像。

    鏡頭最終在距離雕像大概兩千米處停了下來。似乎是在拍攝的時候受到某種力量的影響,影像變得不那麼清晰,並且在微微抖動。然而人們仍能看得清那島嶼的輪廓——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半身像。

    這半身像擁有一顆頭顱、一只左臂,以及彎曲的胸膛。

    它的胸膛的確是彎曲的——好像一個駝背老人。又或者被抽掉了脊梁骨。

    而它的頭顱上還生長著毛發——灰褐色的短發。

    這島嶼的周圍沒什麼參照物,人們也挺難弄清楚它究竟有多大。但李真指了指頭顱上的那一層“短發”,說︰“這些是被碳化的植被。我曾經去過這島——那時候它還的確是一座島——上面樹木的平均高度大致是二十米左右。”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一位總統失態地叫了起來,“你說它不是類種?你的意思是……它是活著的?”

    而另一些人則用審視的目光盯著李真。他所展現的影像實在太過不可思議,如果那東西真的是某種生物的話,那麼它的身高可能達到了近千米!這種東西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完全不可能存在——雖然有類種的特例在前,然而類種們同這東西比起來都會顯得“正常”很多。

    更何況,這玩意兒看起來的確像是一尊雕像,或者是酷似人形的雕像。他們想的更多是,會不會是某種類似于“隔離帶”的、人們以前聞所未聞的自然偉力造就了這奇景?

    李真抬起雙手輕輕向下一壓。他說︰“先生們,我暫時無法準確地回答你們的這個問題——這並非我故弄玄虛。因為在此之前我需要告知你們更多東西,而這需要你們的耐心。所以我希望諸位能夠給我充足的時間——我也相信我此前展現出來的這些東西能夠令你們做到這一點。”

    “另外我所要強調的是,接下來我所說的一切,是它告訴我的。”

    他抬手指向那尊雕像。

    “你是說……你和它交流過?”總統問。

    “是的。”李真點頭,“以某種在座諸位可能無法理解的方式。總統先生,您剛才問我它究竟是什麼。那麼現在我們就先來定義這個東西。”

    “在我看來,它是某種異常強大的、歷史久遠的生物。它的歷史甚至可以追溯至地球剛剛形成、表面的熔岩冷凝之時。”李真攤了攤手,“當然,我所說的這一點可能與諸位所知的生物學知識不符。如果有疑問的話,諸位可以帶著批判的態度將我所說的一切當做一個故事來听。”

    “異常強大,是怎麼樣的一個標準?”有人問。

    很多人用與提問者同樣的眼神看著李真。李真意識到這似乎是一個良好的開始——他們在認真考慮自己所說的這個問題的真實性,而沒有將其簡單地當做一個狂人的妄想。

    因而他點頭,用平靜的語氣說道︰“剛才說的是我對它的定義。然而從它自己的角度而言,依照我們的理解方式——它自稱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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