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術超能] 類神 作者:沁紙花青 (已完成)

 
mk2258 2013-4-22 22:39:10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7 75663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0:35
第五章 世界峰會(四)

    “……神?”一個人低聲咕噥了一句,顯然對這個大而化之且充滿神秘主義色彩的答案並不滿意。他似乎是習慣性地向左側傾了傾身子,隨後意識到坐在那里的並非他的幕僚,而是另一位首腦。

    于是他不滿地說︰“我想現在我們都需要一個有關方面的技術顧問了。”

    “抱歉。至少目前為止,依照約定,接下來我所說的內容只有在座諸位才能知曉。”李真鄭重說道,“事實上直到現在我們都還沒有進入主題。”

    “那麼你所說的主題究竟是什麼?有關神的討論?全知全能的那種神?”這位首腦帶著明顯不耐煩的神氣說道,“我們已經受夠了故弄玄虛和聳人听聞,請您闡述得更加簡明直接一些。”

    但李真寬容地笑了笑。這種笑容令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老師——那種看著教室里的某個無知而無畏的學生的老師。這種笑容同時也令那個尖刻的提問者覺得受到了某種侮辱,于是他的眼楮里露出了明顯的憤懣之色。

    可是李真已經收斂了笑容——他收斂了笑容,嘴角忽然壓了下去,嘴唇抿成兩條線。

    然後人們覺得屋子里的光線變得黯淡了很多。

    屋頂原本就是上個世紀那種老式的白熾燈,散發出黃白色的黃線。這是因為這個龐大的地下系統啟用得過于倉促,人們還沒有來得及對這間屋子進行徹底的現代化改造。于是地面與角落里都有淡淡的陰影——那是人們以及這間屋子里的某些儀器設備所制造的陰影。

    可現在有一片更大的陰影壓了過來。那是李真的影子。他身後的淡影在他收斂笑容的一瞬間像是活了起來並且快速生長,從他的身後攀上講台。從講台攀上他身後的牆壁並且佔滿了它。而後這影子繼續填充這間會議室的其他兩面牆壁,就仿佛李真在這一刻突然成長為一個巨人。

    這可怕而詭異的景象令首腦們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然而就在有人能夠開口說話之前,巨大的恐懼感攫住了他們的心靈。

    因為有可怕的壓力從台後那個年輕人的身上迫發出來,以排山倒海之勢向著他們直壓,令他們覺得仿佛就在此刻,一座無比巍峨高大的山岳正在面前傾塌!

    這是威壓。是人類在某種神秘而強大的遠古生物面前、由骨子里,或者說由基因里產生出來的、不可遏制的天然畏懼感!

    于是李真說︰“記住這種感覺。”

    這句話仿佛魔咒。當它消散之後,李真的影子又迅速縮了回去,房間里陡然明亮起來。

    但還是沒人說話——他們仍舊沉浸在剛才那種可怕而可恥的畏懼感的余韻當中。

    “記住這種感覺。”李真重復道,“如果我能想到一個更加確切的、能夠清晰描述那個東西的詞語。那麼我也不會使用‘神’這個字眼。而你們剛才體會到的感覺。不足我從它身上體會到的十分之一。”

    “那麼諸位,什麼是神?”李真關掉了身邊的投影,用嚴肅的語氣問,“就我個人的理解。神是指。某個擁有我們無法想象、也無法理解的力量的存在。在我家鄉。我們的神擁有掌控和改變命運的力量——它們可以創造世界、可以創造人類、可以搬走山岳令河流改道。”

    “而在更遠一點的地方,比如您的故鄉——”他朝之前那位元首點了點頭,“你們的神話傳說里有奧林匹斯眾神。他們一樣有我之前所說的那種力量。在從前我們認為這些神靈的形象之所以產生是因為古人所知太少——他們不知道雷電、**、海嘯、山崩因何產生,所以賦予它們更加直觀形象的涵義。可如今我們經歷了前些年的一切,我們知道至少傳說當中的某一部分‘神靈’是真實存在的——它們是類種。是遠比當時的人類強大的生物。”

    “但這些生物曾經帶給我們恐懼與苦難,而我們現在戰勝了它們。所以我能夠理解您對我剛才所用的那個詞匯所產生的強烈情感,我想這個詞匯讓您記起了不願意再回憶的東西。”

    李真向剛才那位元首點頭︰“但我現在所提到的這個生物,遠不是那些類種可比的。它之于類種,就好比類種之于我們一萬年前的祖先。”

    “我們在這些年的戰爭當中已經開始了解類種們所擁有的能力。而且我打賭在座諸位所代表的的某幾個國家已經開始進行試圖將那種能力賦予普通人類的研究。那麼諸位就應該發現,那些能力——包括目前我所擁有的能力——都很難用我們這個世界的物理規律、科學認知來解釋。”

    “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一點必然是困擾在座諸位的最大一個問題——因為不能了解那些能力背後所隱藏的規律,就始終沒法兒建立一個健全而自洽的理論體系。”

    李真說完之後頓了頓。而這時候,人們終于從之前那種可怕的被壓迫感中恢復了過來。隨後他們來不及對李真之前所做的一切表示不滿,就再一次被他所說的話牢牢吸引住了。

    因為李真提到的這個問題的確是他們最關注的問題。就目前而言這件事的重要性甚至令他們可以暫不關心這次會議的主旨是什麼,而是將目光都投在了李真的臉上。

    的確有相當一部分有能力的國家在進行此類研究——令普通人成為能力者。因為這並非僅僅是一個軍事問題,也成為了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在幾年前以前這世界祥和美好,能力者的數量相當稀少。人們頭腦里所認知的人類相對于能力者而言實際上很脆弱——數十億這樣脆弱的人類構成人類文明的主體。

    但忽然有一天人們知道其實還有另外一種人——他們可以跳上十幾米的高樓,可以不畏懼火焰的灼燒,可以令自己化為一陣風或是一灘水……

    並且這樣的人因為“峰值”的到來而越來越多。

    當能力者的數量為絕對少數派的時候,人們會將其視為異類,會本能地排斥、畏懼他們。然而當能力者的數量達到一個臨界點之後,從前的那種畏懼就變成了艷羨。政府們曾經有機會將這一部分“異類”統統消滅——盡管那樣需要付出很大代價。然而類種所帶來的災難令他們再無暇顧及這一切,甚至還需要依賴那些“異類”的力量。

    因此,現在“異類”們終于可以坦然地走在陽光之下,再無需被從前那些嚴苛的規定所約束。這導致社會的嚴重動蕩——雖然一些能力者只想要安穩幸福的生活,然而更多初嘗“力量”的甜蜜的人卻打算得到更多。

    于是在某些偏遠而不發達的地區,當地政府的威信已經降到了最低,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的由能力者所建立起來的武裝團體。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沒有辦法解決“他們”,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變成“他們”。

    “進化主義思潮”由此產生——普通人要求他們的政府付出努力將所有人都變成“進化者”,他們認為這意味著人類在生物學角度又邁上了大大的一個台階,這種行為的意義可以媲美第一只猿猴學會用火。

    但這種事情到底是好是壞還沒人知道——至少就目前的幾十年而言。因為一旦所有人都擁有了能力,那麼人類文明的前景將變得不可預測。科技的發展並沒有跟上人類“進化”的腳步,這情況就好比原本只用一條警棍便可進行有效威懾的一群犯人忽然個個手持了ak47,那條警棍背後所代表的勢力將變得岌岌可危。

    因此就如從前的核不擴散條約一樣,大多數國家達成了一個協議——絕不在國內鼓勵、提倡這種進化主義思潮,也絕不將之付諸實踐。

    然而哪里又會有人真的愚蠢到“絕不進行此類研究”呢?

    要知道一群持槍的普通士兵和一群持槍的超人可完全是兩個概念啊!

    于是便出現了李真所說的那個問題。科學家們所面對的是一種他們全然無知的規律——如果那也可以被稱為“規律”的話。

    但人類也知道就在南呂宋似乎有一位“進化者”正在進行此類研究並且取得了驚人成果。實際上在過去幾年當中他們所使用的某些先進武器的工作原理便是基于那種“規律”。

    李真同樣來自南呂宋。

    而且……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是自己知道些什麼,並想要將他所知的那些待價而沽。

    “他抓住他們了。”戴炳成對身邊的帝國首相說。但首相對這句話似乎沒什麼反應,他只是欠了欠身子,試圖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這位剛剛過了六十歲的掌權者現在看起來蒼老而憔悴,從會議開始到現在他都沒怎麼抬頭——更多的時候是在死死盯著地面,好像那里埋藏著一個巨大而可怕的秘密。

    于是戴炳成搖了搖頭,又去看李真。

    這個年輕人做得比他想象得要好得多,甚至可以說令他略感驚詫了。他在半個小時之內拋出了餌,而這房間里絕大多數的人似乎都打算上鉤了。

    但會議室里很沉默,這種時候誰都不打算先開口。

    李真便打破僵局。他微笑著開口說︰“是的。就如諸位所想的那樣子,今天我來到這里除了要告之諸位一件事情之後,還要提出一個條件。”

    “就像你們所猜測的那樣,呂宋已經掌握了某種核心技術。我可以將這種技術提供給你們,但我需要你們為我做一件事。”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0:36
第六章 世界峰會(五)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戴炳成與帝國首相而不是李真本人。

    因為那個協議本身就是由帝國政府牽頭發起的。而至少在現在,這世界上的唯一一個超級大國還是這個位于太平洋西海岸的龐然大物。

    戴炳成又看了看首相——後者無動于衷。于是他抬起頭對前方的說道︰“您有什麼條件?”

    人們對于他的直白略感驚訝,可也覺得是在情理之中。因為現在不是新聞發布會,更不是在議會里扯皮。在座的每一位都對其他“同行”的德行心知肚明,至于那個曾經的協議……

    本身不就是由這些人搞出來的麼?

    李真點頭,開口道︰“很好,諸位達成一致了。那麼在我說出我的條件之前,我們先得繼續之前的那個話題——因為這兩者是有聯系的。”

    “我首先要向諸位詳細說明那個東西的歷史,以及它所擁有的力量。這將會是一個挺漫長的故事,而且涉及到一些當下最前沿的科學理論。在我的敘述過程中諸位可以提問,但一些具體細節我也是門外漢,你們可以在離開這間會議室以後咨詢你們的技術顧問。”

    “我所要說的‘故事’,開始于距今約138億年前。”

    “沒錯,這個138億就是人類所推測的宇宙歷史,我們姑且認為這是正確的。在戰前,沈幕博士曾經提出過一套理論。他認為我們所處的宇宙僅僅是一個相對的微觀宇宙,它之于更大的宏觀宇宙,就相當于一枚電子之于我們的宇宙。這種理論在從前看起來是天方夜譚,但現在大概不會再有人嘲笑它了——因為基于這個理論所衍生的一系列應用技術已經成熟完善。就比如諸位通過隔絕帶時所使用的那扇‘門’。”

    “同時沈博士也提出另外一種可能性,即,我們的宇宙同其他可能存在的微觀宇宙或許會相互踫撞。我曾經有幸看過沈博士的理論手稿,但遺憾的是盡管有他為我講解,我仍然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想這就是天才與普通人的差別吧。諸位應該也沒法兒弄明白那一套理論。但這不要緊,我們要的只是結果。”

    “結果就是我們的世界現在的這個狀態——隔離帶降臨。更早些時候,電力也曾經失效。再早一些表現便是,在兩百多年前,能力者出現了。我要提醒諸位,這種變化不僅僅發生在地球上。而是發生在整個宇宙尺度。這意味著,我們所在的這個宇宙當中那些曾經被我們認知的規律也隨之變化了——諸位身邊的技術顧問應該已經證實了這一點。而這一切都源于兩個宇宙的‘踫撞’。這同樣意味著,此刻與我們的世界產生交集的那個宇宙,它內部所擁有的物理規律與我們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說句玩笑話,在那個世界——如果也有類似人類文明的存在的話——他們可能都是魔法師,或者是神仙道士。我們的科技對他們來說或許同樣不可思議。”

    李真頓了頓。去看人們的表情,然後將手微微下壓︰“對。就是諸位所想的那樣,無論是能力者、類種,甚至是我現在要說的那個‘神’,都是這種外來規律的產物。”

    說到這里,他面前講台上四十七盞綠燈其中的一盞變紅了。于是他頷首道︰“請提問。”

    提問者說︰“那麼這種踫撞不會一直持續下去,是嗎?”

    李真說︰“是的。從我們的宇宙的角度來看。踫撞有可能在此刻結束。也有可能持續數百萬年——那對于宏世界來說也僅僅是一瞬間。”

    提問者又說︰“我從前听說過一個說法——在你剛才所說的前提下,如果有一個超級觀察者感知到了這種踫撞,那麼這種隨機狀態就會變成一種確定性,那意味著踫撞不會終結,而會一直持續到兩個世界融為一體。那麼是不是說,此刻身在呂宋的王遠偉博士——”

    李真的眼中閃過一絲陰霾。但他很快抬手打斷了提問者的話︰“我知道您要說什麼。但這個問題我在之後會做出解釋。”

    提問者聳了聳肩,說︰“還有一個問題。如果某一天這種踫撞終結,是不是意味著從另外一個世界外來的規律也將失效?是不是意味著,我們這個世界的能力者將不再有新的能力者?”

    李真點頭︰“是的。那些超越我們認知的超級能力都是基于外來的‘物理規律’。一旦那些規律消失,人類將不再被它們影響。但另一方面。已經受到影響的個體仍會表現出特異性。其中的技術細節我不了解,但最明顯的例子就是類種,以及我所說的那個神。它們的生命悠久,難以被消滅。盡管在此前的數百萬年里我們的世界已經完全不被另一個世界影響,但它們依舊擁有可怕的力量。”

    很多人的臉上開始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而李真在給了他們幾秒鐘思考之後說︰“那麼現在大家應該都知道另一個事實了——我們現在所經歷的這次踫撞。並不是第一次。”

    “說過了宇宙背景,現在來說我們所在的這個地球。地球的歷史有四十六億年。就我所得到的消息,在這四十六億年的時間里,我們這個世界至少已經經歷了三次踫撞。”

    “第一次踫撞,大致發生在四十三億年前。”

    李真又停頓了一下子。于是如他所料,有六盞燈變成了紅色。但這一次他沒有允許提問,而是繼續說道︰“諸位想問我如何知道這個數據——是它告訴我的。”

    他向南方指了指︰“就在那個時候,它出現了。”

    他敏銳的听力覺察到了吸氣的聲音,也听到有人在嘀咕——“聳人听聞”。

    于是他微笑道︰“的確聳人听聞。因此我沒指望在一開始就說服諸位完全相信我的話。我說過,在此之前你們可以將我說的當成一個故事來听。”

    “現代科學認為生命的起源大致在35億至40億年前,那個時候出現了原始的單細胞生物。這個理論在某些方面來說是正確的。因為原始的單細胞生物——我們所認知的那種單細胞生物的確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然而在此之前,我口中的那個古神已經孤獨地存在了三億年之久。”

    “你們想問,那樣一個龐大的生命體是如何在一個被無機物包裹的地球上誕生的——我也想知道。但如我從前所說,在這里我們不去糾纏技術細節,只看結果。結果就是它誕生了,並且在三億年之後遭遇了地球誕生之後的第二次踫撞。”

    “這一次踫撞帶來了某種巨大改變,也是在這一段時間里,古神受到了極其嚴重的傷害。在現代科學理論當中,地球歷史上的四十六億年至三十七億年間有一段空窗期,這期間的地質資料是完全缺失的,這便是那一次踫撞所導致的結果。”

    “從人類的角度來理解,一些‘血肉’從古神的身上掉落下來,于是我們所知的原始單細胞生物出現了。”

    “就如我們不會去關注泥土里的那些微生物一樣,古神也不會去關注那些原始的單細胞生物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如果硬要從人類的情感角度來理解,我們可以認為古神是一個極其孤獨且孤僻的存在。大多數的時候它在沉眠,它不會像人類一樣思考人生的意義,也不會試圖去做些什麼證明自己的價值——從這一點上來說這是人類的悲哀也是榮耀。因為我們的生命太短暫、太脆弱,也正是因為我們的生命太短暫、太脆弱,所以我們總想做點兒什麼,在這世界上留下一些痕跡。”

    “因此我們所知的生命開始了漫長的演化過程——在我們這個宇宙的規律作用下。然後,一個體型巨大的物種出現了——”

    “類種。”有人低聲說道。

    “是恐龍。”李真笑了笑,“是恐龍。但是要說類種的話,好吧……其實在此之前還有一件事——寒武紀生命大爆發。這件事情在人類的科學史上也算一個‘不解之謎’——大約在5.3億年前,就在短短的兩千萬年時間里,無數新物種突然出現在地球表面。我們現在還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什麼,然而我這里有一個解釋。”

    “因為在那以前,古神做了一件事。他創造了一些生物——就像神話傳說中上帝造人或者女媧造人那樣。他用自己身上的……依照人類的標準,一些皮屑或者指甲頭發之類的東西創造了一些生物。現在我們稱它們為類種。”

    “並且幸運或不幸的是,古神賦予了那些生物它自有的能力——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能力。于是類種這個沒有天敵的群體在這世界上飛快壯大、繁衍,最終形成一個強大的文明。”

    “隨即,因為某個原因,類種文明同古神開戰了。這一次戰爭的最終目的是徹底消滅其中的某一方。我們現在無法想象那是何等輝煌壯麗的一次戰爭,可好在時至今日那一次戰爭在大地上所留下的創痕仍可被我們看到。”

    “……看到?是什麼?”有人忍不住發問。他甚至沒有按鍵要求發言。

    李真點開了手中的全息投影,于是一整個非洲大陸被展現出來。他微微傾身,拿右手在大陸中部斜著比劃了一下,說——

    “東非大裂谷。”

    會議室里再次安靜下來。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0:36
第七章 世界峰會(六)

    隔了一會兒,有人問︰“……那場戰爭的結果呢?”

    實際上在這個時候,沒幾個人有心思質疑李真所說的這件事的真實性。因為即便這是一個故事,也是一個波瀾壯闊、震撼人心的故事。

    李真笑了笑︰“大家應該知道結果了。極盛的類種文明——當然不是我們這種模式的文明——遭受了毀滅性的的打擊。而古神,變成了我們今天看到的這個樣子。它並未死去,只是同樣遭受重創,因此之前一直令我們疑惑不解的預言流傳下來——最後一日。那意味著它終將復甦重生。”

    “那麼它並非不可戰勝。”有人說。

    李真沒有回應他的話。他輕輕出了口氣,繼續說道︰“現在我們也知道了類種的起源,那麼回到之前我所說的……恐龍。”

    他環視眾人︰“接下來所要說的可能諸位更覺得是天方夜譚,然而當你們這樣想的時候,請回憶一下在類種出現以前我們對于那些神話人物的看法——是不是更加荒謬?而我現在要說的……至少可以用人類能夠掌握的規律來理解。”

    “那麼我要說的是,恐龍曾經在地球上創造了發達的科技文明。”

    這一次沒人插話。或許某些人真的開始思考他所說的一切,或許某些人真的在將這些東西當成故事來听——盡管人人都清楚李真沒理由在這種場合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

    于是李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說︰“當然。恐龍這個詞兒範圍太廣,就好比我們不能說今天的文明是靈長類文明。實際上走上進化巔峰的是當時的一支——它們是傷齒龍的近親,體型與人類要大一些。”

    “其實好好想一想,這種事情並非不可思議——倘若我們早就發現了恐龍文明的遺跡,那麼我們也能夠以非常理性的心態來接受那一段歷史。因為它們存在的時間太久了——將近兩億年。兩億年的時間,為什麼就不能演化出一段文明呢?”

    “可以理解。”戴炳成終于說話了。他微微點頭,“在這一方面您不需要做太多的解釋,我相信因為之前經歷的一切,在座的諸位應該都做好了接受更多不可思議的事實的心理準備。恐龍文明……呵呵,總不會比天使和諸神更夸張。”

    李真對他回以微笑︰“很高興您這麼想。”

    他又抬起頭︰“之所以要提到它們。是因為我們的命運同它們的命運息息相關。因為就在這個文明繁榮一時、甚至比我們今天更加發達先進的時候。第三次踫撞到來了。”

    “它們……沒能捱過去?”有人問。

    “是的。它們沒能捱過去。”李真肅然道。

    “為什麼?被那個東西消滅了?它們有多發達?”另一個人問。

    “而且我們至今沒有找到任何文明的遺跡——哪怕是一丁點兒。”又有人說。

    “是的,它們似乎完完全全地銷聲匿跡了。但我所知道的這一切也是它告訴我的,我的心中同樣存疑。”李真點頭對他們的提問表示贊許,“我個人的觀點是。自恐龍文明滅絕之後過的時間已經了太久。數億年。足夠抹掉一個文明存在的痕跡——哪怕是那些令我們頭痛的塑料也僅僅需要一千多年便可降解。至于核廢料——數億年的時間加上這期間的地殼變遷。也足以毀滅一切證據。”

    “但我知道諸位仍然希望可以切實地證明這一點。好在,我們可以做到。”李真說。

    如果說之前還有人心存幻想的話,那麼到了現在他們心中的這一點兒幻想似乎也要破滅了。沒人提問——似乎人們都不願意真的接受這樣一個事實。

    于是李真說︰“在火星。據說它們曾經登陸火星。也在那里建立了文明。在來到這間屋子里之前我曾經咨詢過我的技術顧問,得到的答復是,在那種環境當中,恐龍文明所留下的遺跡可能依然被保存在地殼里。”

    會議室中響起一片難以置信的低低驚嘆聲。可李真沒有留給他們太多的時間。他的語調逐漸變得陰郁起來,低沉地說道︰“以上,我交代了一些我們應該知道的東西。現在,我們回到那個存在的身上——”

    “也許諸位心中現在的疑問是,它到底打算做什麼,它又會對人類文明造成何種影響。如果有人在我剛才的敘述中稍微留意一下的話,會發現我提到了……”

    “‘因為某種原因’。”這次說話的是一位女性,她的表情異常嚴肅,仿佛面部肌肉成了鐵板一塊。但李真知道她的這種嚴肅或許只是為了掩飾內心極度緊張的情緒——因為他看到她的指尖在微微發顫。

    “您說得對,我提到過,‘因為某種原因’。”李真頷首,“一次是在40億年前,因為某種原因,古神在踫撞當中遭受創傷,它身體的微小殘片形成了我們所認知的原始單細胞。”

    “另一外一次是那場古神與類種們之間的戰爭——因為某種原因,類種同它們的造物主開戰了,它們想要弒神。”

    “這兩次幾乎都是發生在踫撞到來之前或者之後。而我們遇到的這一次,是第四次踫撞——古神又要甦醒了。”

    “那個原因究竟是什麼?對我們有什麼影響?”女人問。

    李真沉默了幾秒鐘,環視眾人。然後他沉聲道︰“它告知了我那個原因。但那個所謂的‘原因’即便和類種、恐龍文明,甚至古神存在本身相比都更像是天方夜譚……以至于我也很難相信。”

    “所以今天我要說的內容到此為止。而我之前要求你們為我做的事情就是——傾世界之力,對火星上可能存在的恐龍文明遺跡進行大規模發掘。一旦這一點被證實是真的。我才會說出我所知曉的一切。”

    被人吊胃口的感覺不好受,尤其是這種事情,更不好受。李真的話音剛落,會議室里就喧鬧了起來。這喧鬧絕大部分都是朝著李真去的——怒斥與譏嘲混成一片,在不大的空間里嗡嗡作響。因為倘若他之前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麼意味著他接下來欲語還休的內容將是重中之重。

    但眼下他將所有人聚集到這里,只將那一層簾子撩開了一角,便又放下了。

    李真再不說一句話,瞥了瞥下方的戴炳成。

    于是在沉默幾秒鐘之後戴炳成站起來,高聲道︰“李將軍。至少您要解釋清楚火星遺跡同我們現在遭遇的困境之間有什麼樣的聯系。如果您口中的那個古神是真實的、並且擁有強大無比的力量。那麼我們所想的應該是如何在今日應對他的威脅——為什麼還要花費大力氣去證實幾億年前那個恐龍文明的存在?”

    李真看著他,冷冷一笑︰“戴局長,你想是您沒有理清楚我剛才所說的內容——也許您太緊張了。”

    喧鬧聲漸漸變小,更多人將目光投到這兩個人的身上。因為在座的每一位都清楚。他們兩個之間可並非僅僅是兩位“上將”這麼簡單。對于李真所經歷的一切人們已經調查得很清楚——至少他們認為是這樣的。于是人們便清楚地知道這兩個人之間的關系極其復雜——他們是曾經的上下級。也可謂亦師亦友。但之後的發生的很多事情導致兩個人分道揚鑣。李真成為了“叛國者”——雖然現在帝國政府已經非常謹慎地不在官方文件中使用這個詞語了。

    因此人們有理由認為兩者之間的關系其實並不融洽,而眼下發生的一切證實了這一點——李真表現得很無禮。

    戴炳成對李真的詰問表示沉默,他也微嘲地笑了笑。因為有其他人替他問話。

    李真便攤開手。嘆息道︰“好吧,讓我再簡單地說一次。”

    “一來,如果上一輪文明真實存在的話,我們倆者的境遇極其相似。因為我們都面對了一次‘踫撞’,也在面對著那個‘古神’的威脅。”

    “二來,我知道那一輪文明之所以滅亡是兩個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一方面是古神,另一方面是宇宙規律的變化。自然規律發生變化所導致的後果我不需要再解釋,唯一需要弄清楚的是,古神在上一次的文明浩劫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即,為什麼,它會想要毀滅這世界上所有的生命。”

    “是的,它要毀滅這世界上,所有的生命。”李真說道,“這是它的真實目的,而我一直試圖在稍後才揭示這一點。”

    人們稍微平靜下來。或許是“毀滅這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這句話起了作用,他們不再像之前那樣激動,但也並未表現出太多的恐懼。

    于是李真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感覺是正確的——在經歷了這樣多的災難之後,人們變得更加堅韌了。

    “那麼它為什麼要這麼做?”戴炳成皺起眉頭問,“你說那是一個很孤僻的存在。”

    李真冷哼道︰“我說過,它告訴了我原因。而這原因也與恐龍文明的毀滅有關。但這原因令人難以置信,所以我得弄清楚它所說的是不是危言聳听,所以我們得去火星求證——這種簡單的邏輯,您可以理解了麼?”

    “你現在就可以說出來,我們有足夠的理性來判斷一個事實的真偽。”戴炳成針鋒相對道。

    李真笑了笑︰“沈幕提出統一場論的時候,我可沒看到足夠的理性。當類種最初出現的時候,我也沒看到足夠的理性。甚至于我之前說的這些我認為更容易被接受的東西——諸位有誰相信那的的確確是真實的?我可以說出一切,但同樣也不想在今後的一段時間里成為笑柄。”

    戴炳成盯著他看了幾秒鐘,又說︰“那麼我們可以直接消滅它。我們不再是從前軟弱無知的人類了。”

    仿佛听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李真在一秒鐘之後笑了起來。他的笑聲被擴音器傳遍整個房間,嗡嗡作響。他邊笑邊抬手粗魯地指向戴炳成︰“消滅它?戴局長,你覺得我們可以消滅它?你甚至消滅不了我!”

    “因為無知和狂妄,你們遭受的苦難還不夠麼,人類?!”李真高聲說道,“你想知道它的力量麼?那麼就展示給你看!”

    “難道你就不是人類?!”戴炳成猛拍桌子站了起來,同他怒目相對。

    李真收斂笑容,盯著戴炳成看了一會兒,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你認為呢?”

    很多人想對李真的這一句話發表意見。

    但就在來得及發出聲音之前,他們看到李真的頭頂上出現了一個火焰的冠冕。那東西仿佛天使的光環,然而是紅亮紅亮的。出現之後它開始輕輕顫抖、跳躍,並且噴吐出細小的火舌。火舌向上延伸最終匯聚為十幾厘米長的枝杈,就仿佛那冠冕是用紅色的樹枝編織出來的。

    “你……”一個人本能地抬起手指向李真。因為這事兒似乎很容易理解——前方那個可怕的男人使用了自己的能力造成這奇景。

    但這個人隨即感受到了一陣熱浪——仿佛這間會議室里每個人的頭頂上原本都有那樣一頂隱形的冠冕,而此刻它們被某種力量點燃了。輕微而延綿不絕的“噗噗”聲連成一片,這間原本稍顯昏暗的屋子頓時大放光明。

    所有人的頭上都簇起了一團蓬勃的火焰,火光映亮了其下驚恐的面容。恐懼的情緒在剎那之間攫住人們的心靈,他們在彼此證實了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之後,幾乎是不約而同地看向李真。

    “都別動。”李真沉聲說。

    “你瘋了嗎?!”戴炳成大吼起來,“你想要做什麼?!”

    李真沒立即回答他的話,而是抬起手,用手指在頭頂的火焰上撢了撢。一股青煙冒了出來,他的手指在接觸到火焰的一剎那迅速變成灰黑色,並且有淡淡的焦臭味飄散。

    于是他看向戴炳成︰“你該知道不是我。”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0:36
第八章 世界峰會(七)

    用不著再費力解釋,戴炳成意識到這事兒的確不是李真搞出來的——因為他竟然被那火焰灼傷了。

    “是它。”戴炳成說。

    李真平靜地點頭︰“如我所說,它展示了自己的力量。”

    並非所有人都能像身為王者的戴炳成一樣明白眼前的情景意味著什麼,于是李真沉聲道︰“先生們,稍安勿躁,你們暫時沒有生命危險。”

    “你們該知道這間會議室正被人類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力場屏蔽裝置嚴密保衛著,即便是我也沒法兒對在座諸位造成什麼威脅。但現在這東西——”李真指了指自己頭上的那冠冕,“或許證實了我的話。”

    他又轉向戴炳成︰“戴將軍。之前你說人類可以消滅它——我承認你說得有道理。在某種情勢下,我們的確可以消滅它。比如它就安安靜靜地待在那里,任由我們對它狂轟濫炸。再比如一個五歲的孩子也可以消滅一個全副武裝的壯漢——如果那壯漢允許那個有足夠勇氣的孩子用一柄水果刀在他身上慢慢地扎來扎去的話。”

    “但現在你該明白這個事實——它所擁有的是與我們截然不同的力量。”

    “但是這個東西……我們該怎麼辦?”一位總統問。眼下他們都像木頭人一樣呆立在原地,不敢挪動分毫。因為人們都不知道頭上的那東西究竟會跟著人移動還是像一個頭箍一樣固定在那里。

    于是李真微微揚起頭,向著空間不知某處說道︰“請停下來吧。”

    他的話音一落。火焰便消失了。

    然而人們卻並未感到如釋重負。與此相反,他們再一次將目光投在李真的身上。實際上從他走進會議室開始他便是眾人矚目的焦點,然而不論人們之前有多麼不滿、憤懣、輕視、恐懼,都不會像如今這樣——

    你很難弄清楚他們那種眼神都是什麼含義,如果非要用詞語來形容的話,或許“復雜”與“難以置信”就是最好的、最直觀的詮釋。

    如此的眼神持續了數秒鐘之久,在此期間沒一個人說話。人們都選擇了保持著詭異而令人不安的沉默。

    因為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預料到眼前的這種狀況——就在此時此刻,李真正與他口中那個可怕的古神保持著聯系。他提出一個要求,于是對方照做。李真之前將那存在渲染得可怕無比,而幾秒鐘之前發生的事情也的確證明那東西具有相當的威懾力。如果他所說的都是真的。那麼意味著那所謂的古神絕不會屈尊對李真俯首听命。

    因而似乎只剩下一種可能。

    人們的心中再次回響起李真剛剛說的那句話——“你認為呢?”

    當戴炳成憤怒地質問他你難道不認為自己是人類的時候。他說,你認為呢?

    于是人們覺得,現在他們知道李真的立場了。

    他們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場莫大的陰謀當中。

    終于有一個人顫聲說︰“你……到底要做什麼?你打算劫持我們?你站在它那一邊?”

    “我站在理性的一邊。”李真用低沉卻清晰的聲音說,“正是因為理性。所以我正在試著。在兩者之間架起一道溝通的橋梁。”

    “那麼就是說我們今天所說的話它都听得到!”

    “您可以這樣理解。”李真點頭。“實際上它還可以听到很多東西——不單單是通過我,而是通過另外一些人。那些人和你們一樣,身體里都有它遺留下來的血脈。然而他們的血脈覺醒了,于是他們擁有了不可思議的力量,被我們通俗地稱為,能力者。”

    “你是說……你是說——”一個女人尖聲叫起來,“那些能力者都是它耳目?潛伏在人類當中的間諜??”

    戴炳成的臉色變得慘白起來。他清楚地知道李真的這番話于他而言意味著什麼——他的政治生命或許即將終結!于是他厲聲喝道︰“李真!你不要危言聳听!”

    李真嚴肅地搖頭︰“我說的都是實話。但就細節而言,‘耳目’與‘間諜’這樣的用詞是不恰當的。那些將信息反饋給它的人本身也毫無意識——尤其是低級能力者。血統越接近古神的人,就能帶給它越清晰直觀的感受。它不能告訴他們去做什麼、也不能強迫他們去做什麼,他們就真的僅僅是它的‘眼楮’和‘耳朵’而已——當然這是從人類的角度來描述。實際上他們所反饋的只是某種模糊的感覺,然而一旦它擁有了足夠的這種‘感覺’,便可以知道某件正在發生的事情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我說過,我們印象中的神幾乎是全知全能的,現在你們應該可以理解我的那句話了。”李真微微地嘆了口氣,“先生們,換句話說,它知道我們的很多事情。然而除了它告訴我的那些之外,我們對它幾乎一無所知。而更不幸的是……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血統無限接近于它的人——你們要我怎麼做呢?”

    “那麼就是它派你來與我們談條件——”一位首相緊皺眉頭,“實際上你已經是它的走狗了。至于你遮遮掩掩不肯說的那個所謂原因——就是你們的底牌麼?而你之前說可以給我們賦予普通人超級能力的技術……是打算讓所有人都成為它的耳目,讓我們的世界對它完完全全的沒有秘密可言?!”

    首相抬起頭怒視著李真、指著他,顫抖著嘴唇艱難地說道︰“你這個……人奸!”

    他說出了那個人們在心中不停重復卻一直沒有脫口而出的詞兒,于是人們的情緒幾乎在這一瞬間被點燃了。

    一位老人似乎在這片憤怒的浪潮中忽然汲取了無盡的力量與勇氣,抓起他桌上的杯子狠狠向李真擲去,並且怒斥道︰“它要滅絕我們,而你在助紂為虐!人類是有尊嚴的——我們至少還可以選擇同歸于盡!”

    杯子正好砸在李真的額頭,應聲破碎。碎片本身不可能給李真帶來什麼實質性傷害,然而杯子里的水卻濺了他一臉,並且沿著他的臉頰流下來浸濕了衣領。

    隨後又有幾只杯子砸過來,可是準頭稍差,都打偏了。戴炳成沒有試圖阻止他們,冷眼旁觀。

    但李真也沒有說話——他依舊莊重地站在台前,以冷淡的姿態應對人們的憤怒。其實即便在這種憤怒的浪潮中人們也還保持著理智,至少沒人試圖沖上來與他肉搏。

    他看著這些人一會兒——他們都完全失去了作為一個領導人應有的體面從容——隨後嘆了口氣,說︰“我理解你們,所以我認為今天這場會議已經沒有必要再進行下去了——你們已經被恐懼沖昏了頭腦,現在你們所做的一切僅僅是在發泄那種恐懼而已。”

    “在之後的日子里你們會有很多時間來考慮我今天說過的話。等你們重新恢復了理智……我們再繼續談下去。”

    說完這些話之後李真拿起台上的軍帽,轉身向門口走過去,但又有幾只杯子砸在了地上。他的腳步沒有停頓,只稍稍轉頭看了戴炳成一眼——對方的眼楮里此刻的確有真實而勃發的怒意。

    門關上之後人們的憤怒還未消散,但沒人敢去阻攔李真,于是那強烈的情緒被轉移到帝國方面代表的身上。因為這次會議本就是他們牽頭搞出來的。

    “我們要一個解釋!”那些大人物說道。

    帝國首相——新任的帝國首相早就表現出了頹然萎靡的姿態,因此戴炳成不得不承受這狂風暴雨。然而從某個角度上來說他也是受害者——他是王級。

    如果李真的剛才說的話千真萬確,那意味著古神從他這里得到的信息將更加明確直觀。這位上將猛地站起身,也大步追了出去,將那些憤怒的質問丟在身後。

    李真的身影即將消失在走廊轉角處,負責保衛工作的士兵將詢問的目光投向戴炳成——他們早就听到了室內的嘈雜聲,然而不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

    但戴炳成沒給他進一步指示,加快腳步追上去並且在轉角的另一邊趕上了李真。然後他當著前方幾個士兵的面猛地抓住李真的肩頭一扳,用另一只有力的手擒住他的衣領,將他逼在牆上︰“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李真同他對視,漠然道︰“之前我們不是已經達成協議了麼?我先將會議的內容透露給你,然後你負責敦促他們贊成我的提案。”

    “但你沒告訴我全部的內容——你沒告訴我……它可以利用我們!”戴炳成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說,“現在局面搞成這個樣子,你認為今後我還能待在南海嗎?!”

    李真抬起胳膊握住戴炳成的手,將它從自己的領口掰開。戴炳成沒法兒抗衡這種力量,又不能真的在那些士兵面前失去理智大打出手,只好憤怒地喘息著,後退了一步。

    李真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說︰“那些不理智的人也該追出來了。我們最好找一個沒人打擾的地方談話。”

    腳步聲果然從走廊的另一邊傳了過來。

    戴炳成瞪著李真,咬牙切齒地說︰“你跟我來!”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0:37
第九章 世界峰會(八)

    在這個龐大的地下系統中找到一間靜室很容易,雖然屋子里陰暗潮濕,並且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陳腐味道。

    這間屋子從前被用作中繼指揮站——通俗地來說就是在司令部被摧毀之後逃亡途中的一個臨時指揮部。因為這樣的重要地位,這屋子里的老式電燈還能用。戴炳成大步走進來點亮了燈,而李真關緊了門。

    隨後他轉過身摘下自己的帽子丟到屋子中間一張鐵桌上,用閑聊似的語氣沒頭沒腦地說︰“我要做父親了。”

    滿腔憤怒與不解的戴炳成因為這句話而微微一愣。但他皺著眉頭看了看李真︰“我不是來和你閑聊的。”

    可李真不在意他的語氣。他扯了扯自己的墨綠色領帶,又解開一顆襯衣扣子,一邊慢慢踱步一邊說︰“我在摩爾曼斯克的時候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戴炳成又愣了一下子。他意識到李真似乎的確不是在閑聊……他所說的那件事兒似乎可以解釋剛才他突然轉變的態度。

    他回想起自己在摩爾曼斯克城外最後一次見到李真的樣子。

    那時候大戰剛剛終結,真理之門幾乎全軍覆沒。對于那時的人類而言,這似乎意味著苦難的結束。而李真當時的表現證實了戴炳成的猜測——他從李真的臉上看到了久違的寧靜平和,還有那種“身後事已了,天下盡可去得”的從容。

    當然,他也從當時的李真的身上感受到了另一種細微的惆悵。那時候他以為對方是在自憐從此天下再無用武之地。然而現在他明白那種情緒究竟代表著什麼了。

    因為那時候的李真就已經知道了古神的存在。

    而依照他所說的——依照他今天在機場外同自己所說的,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同古神達成了一個協議。

    這世界上似乎真就只有他自己有那樣的資格,而他毫不客氣地實踐了。當時李真對他說的是……

    因為一個原因,古神打算令自己甦醒並且重塑那巨大的身軀以及神力。然而……這世上所活躍在地表的一切生物都是因它而來,它的甦醒意味著一切存在及自由意識將被抹殺,成為那個巨大意識的一部分。

    對于人類而言,這意味著世界的滅絕。

    對于類種而言,這意味著“最後一日”。實際上類種們的最終目的與人類曾經所想的全然不同——它們不想將人類趕盡殺絕,只想令人類變成新的、強大的、能夠為它們所用的族群,來對抗那個巨大的存在。只是它們並未預料到曾經的奴隸如今已經強大得可怕。它們甚至沒有等到“最後一日”真正來臨就再次被鎮壓了。

    李真也清楚地意識到那東西有多麼可怕。正因為他並非無知。所以產生了理性的畏懼。他向對方提出的唯一一個條件便是,容他陪伴某些人度過最後的幾十年。等這幾十年過去,作為這世界上唯一一個血統無限接近那個偉大存在的生物,他將把自己的生命以及意志獻給它。

    那將是這個世界滅絕的開始。

    幾十年的時間對于人類而言相當漫長。可對于類種而言。那僅僅是彈指一揮。因而李真的要求被應允了——作為古神脊梁的應龍被冰封在大洋以下。

    這是李真要戴炳成促成這次會議的原因——他將說出這個令人絕望的真相。

    然後就在燕郊機場外。戴炳成還問了李真另外一些問題。

    在他的印象中,李真不是一個不去嘗試便輕易認輸的人。而他也同樣疑惑李真為何篤信古神會遵守自己的諾言,不會在明天便開始那場浩大的滅絕。

    他也記得當時李真低頭看了看腳下厚重的土地。低沉地說道︰“我不敢。”

    然後他又補充︰“它也不敢。一旦它違約……我將誓死反抗。”

    戴炳成追問︰“你是說……現在它認為你能夠對它造成巨大威脅?”

    李真抬頭意味難明地笑了笑︰“如果在他眼中人類個體是某種類似草履蟲的東西的話,那麼我在它眼中至多算是一只螞蟻。不過我是一只手握一枚鞭炮的螞蟻,我能在地上炸出一個小坑來。”

    戴炳成當時沒听懂他的話,現在也沒弄懂。不過在將來的某一天他終究會意識到李真當時已經說得相當相當透徹明了了。

    他記得自己最後問的是︰“那麼……你所說的‘你不敢’、‘它也不敢’——這和你之前提到的促使它要甦醒的‘那個原因’是不是同一個原因?”

    李真毫不猶豫地點頭︰“是。但你不要再問下去了。沒有得到切實證據之前,那件事我不會對第二個人說。”

    此刻戴炳成回想他的話,心中的怒意也隨之漸漸平息下來。他又抬頭看李真,用有些干澀的聲音問︰“你的意思是……你現在反悔了?”

    李真走到一張銹蝕的鐵桌旁坐了上去,從褲兜里摸出一包飛雲來。他抽出一支煙點上了,吐出一口白霧。然後在白霧微斜著頭眯起眼楮說︰“是。我說過,我有孩子了。我的孩子可能活得跟我一樣長。而我不想讓他生下來過了幾十年就死掉。”

    戴炳成瞪大了眼楮,打心眼兒里感受到一陣巨大的荒謬︰“那你……要怎麼做?”

    李真低頭撢了撢煙灰︰“你還沒搞清楚麼?我剛才要求傾盡這個世界的力量去探測火星。一方面是想要找到‘那個原因’的切實證據,另一方面,我想要讓人類在這短短幾十年里完成一件在從前來說幾乎不可能的任務——讓一部分人移居火星。而這里面必然包括我的家人。”

    戴炳成盯著他看了半天才意識到這個人不是在說笑。然後他也退後兩步靠在另一張桌子上︰“可是……可是……之前呢?之前你為什麼沒有這麼想過?”

    李真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竟然沒覺得我這個想法是異想天開——看起來你是真的不了解我剛才說的那件事究竟有多難辦。老戴,移居火星啊。這兩個月我咨詢過很多人。他們給我的答復都是不可能——哪怕是戰前,全世界都在一個強有力的集權政府的領導下專心做這一件事,還是不可能。我們現有的技術不可能在火星上建立一個足以維持人類文明最低規模的生態圈。現在不可能,往後的一百年內還是不可能。”

    “所以當初我為什麼要這麼干?你也見到了今天的局面——人類傲慢又自大,他們想的不是如何保命,而想要殊死一搏。要我用今後的幾十年來換一個注定無法成功的結局……我為什麼要那麼干?這些年我已經夠累的了。”

    “你可以……再跟它談談。”戴炳成暫時從那種驚愕當中擺脫了出來,同時因為從李真所說的話里窺得了一絲希望而有些激動。他說,“你可以試著再跟它談談——一百年不行,兩百年呢?三百年呢?這樣的結局總好過世界徹底毀滅!而且這對那個東西來說沒什麼影響——哪怕幾萬個人類去火星,地球上還剩幾十億!”

    听了他的話。李真笑起來。他透過煙霧眯著眼看戴炳成︰“哈哈。我猜。你現在表現得如此熱心一定不僅僅是為了‘人類文明延續’這麼個原因——也許你會覺得在那幾萬個人里面應該有你的後代子孫。不過這種想法我能理解,我本人也是這麼想的。”

    “可惜不成,還是‘那個原因’。它可以讓我陪著我在乎的人度過一生,卻很難再給我們更多的時間——因為它不想冒險。”李真聳聳肩。“你知道。我們得相互理解。誰把誰逼急了都不好。”

    戴炳成一拍身後的桌子發出悶響︰“夠了!你能不能不再這麼遮遮掩掩?那個原因到底他娘的是什麼?!你怎麼就會怕成這個樣子?!”

    李真笑了笑。沉默不語。

    戴炳成感到了深沉的無力——他是真的對眼前這個人無可奈何。

    他便只能在對李真怒目而視了幾秒鐘之後頹然嘆息︰“好……你剛才說不可能,沒時間。那麼現在呢?你又說讓你的孩子在那里——”他指了指上方,“在那里活下去?怎麼活?”

    李真將手里的煙頭丟在地上。用鞋尖認真地踩熄。然後抬起頭在昏暗的燈光中對戴炳成咧嘴一笑︰“老戴,是你們人類活不下去。可我的孩子不會是人類。”

    “而且,你記得王濛嗎?你可能不記得——我提醒你。就是那個在摩爾曼斯克,我要你放走的人。他們是真理之門搞出來的改造人,自稱新人。據我所知那些家伙現在還在繼續自改造——他們也可以成為我的孩子在火星上的陪伴者。”

    “至于人類,或者說舊人類……其實這沒什麼好悲哀的。不說更早以前,只說一兩萬年前……你們智人不就曾經滅絕過尼安德特人和直立人麼?優勝劣汰,是世界的鐵律。”

    “混賬邏輯!”戴炳成斥道,“我認識的那個李真不是這樣子!”

    “我認識的很多人也都變了。”李真聳聳肩站起身,走過去拍拍戴炳成的肩膀,換上理解又同情的語氣,“事情就是這樣子,我已經打定主意這麼干了。不過依照今天的情況來看人們還需要很多時間和教訓才能意識到我的建議有多麼理智。”

    “至于以後的一段時間,就像你說的那樣,你應該沒法兒在南海待下去了。不過你別太難過——捱過這段時間之後,他們都會接受我的建議,那時候你就可以重回權力核心了。你想一想,如果所有的人類都變成能力者——在最初的混亂過去之後,人類文明會獲得怎樣的飛躍。”

    “當然飛躍不飛躍還是小事……”李真輕聲笑了笑,“最重要的是,人類沒法兒適應火星上的艱苦環境,但是某一部分能力者,可以。”

    他說完之後拿起帽子,打開了門。

    戴炳成注視著他的背影,在他跨出門去的時候冷冷說道︰“那麼在這段時間里,你會比我更難受。”

    李真戴上軍帽,沒回頭︰“我知道。但是……他們能奈我何?”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0:39
第十章 君王

    會議原本要持續三天。但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第二天的會議進程被中止了。

    李真早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因而在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還躺在床上用電話與張可松說話。隨後他接到另外一個通知——帝國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貞元皇帝朱照煦要召見他。

    對此他也不意外,並且知道這位皇帝或許要同自己說些什麼。

    皇帝還住在宮里,和南海一牆之隔。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皇帝時候的情景——那時候皇帝還是皇太子。他對那個年輕人沒什麼印象,因為原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只記得那位太子繼承了朱家的血統,臉稍稍比一般人長些,不過也可稱得上是一個美男子。

    于是他花了半個小時打理自己的儀容並且換上正裝——自從初中畢業典禮之後他已經好多年沒穿過正裝了,幸而燕京乃是帝都,工商業恢復得總比其他地方快一些,他的警衛員好歹花了三個小時找到了一家禮服店。

    並非訂制的禮服卻出乎意料的合身。料子是上好的料子,月白色暗錦松雲紋,裁剪也得體。李真看鏡子里的自己,恍然覺得穿越回了很多年前——那時候他還在和幾個同學討論如何給配禮服的儀刀開刃並且帶到畢業典禮上去。

    略顯寬松柔軟的禮服穿在身上很舒適,李真甚至有心情哼了一段曲子。

    隨後來接他的皇室專車到了,不過真就只是來接他而已——沒有警車開道也沒有護衛車輛。就那麼孤零零的一台車。

    這意味著皇帝不想把這事兒搞得大張旗鼓,可見要說的也不是什麼好消息。

    從他下榻的賓館到宮里走了整一個小時,李真一個人也沒帶。

    下了車之後接著他被人引至泰清宮花園北角的“勤齋”門前——這里從前是皇帝的御書房,現在也是。

    一路上他都在看風景。要知道即便是如今皇宮里也並非人人都進得來的。可惜眼下的風景令他有些失望,很多地方在施工。他甚至看到了一根紅柱上的幾個彈孔,可見幾個月之前這里發生過多麼可怕的事情。

    眼下他與面前的御書房之間隔著一道簾子,引他來的侍者應該先進去通報一聲。但在侍者剛要將簾子挑開的時候,里面的人卻先將簾子挑開了。

    李真看向那個人,發現是熟面孔。

    朱照煦自己走了出來。

    這位年輕的皇帝向李真笑了笑,並向一邊的侍者點點頭︰“這里有我們兩個人就可以了。”

    侍者恭而敬之地鞠一躬。後退兩步。隨後轉身走開去。

    朱照煦便看了看侍者的背影笑著輕聲說︰“現在還沒有做太子的時候感覺好——你知道很多規矩總還是規矩。”

    就像一個億萬富豪說自己更羨慕一個悠閑的漁夫一樣——李真曉得這種話當不得真。否則何必鬧到子彈都射進皇宮大內呢?但他現在並非“帝國人”,而是一個“呂宋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本身就代表著南方的那個新生的國家。于是他也像皇帝一樣笑了笑,溫和地說︰“是啊。”

    朱照煦走到他身邊一伸手︰“我們走走。上次見過面之後都已經好幾年了。”

    李真從善如流地與皇帝一起邁開步子。並肩走進書房西邊的一道長廊里。

    皇帝今天穿一身白衣。復古的樣式。看起來舒服又妥帖。微涼的和風從廊里穿過來,吹得他很有些仙氣。

    走出幾步李真回應他剛才的話︰“其實想一想,那時候我們還是很幸福的。”

    朱照煦側臉看了李真一眼。說︰“我同戴將軍談過了。”

    頓了頓,又說︰“也知道了會場里發生的事。”

    李真沒有想到這位年輕的皇帝會這麼快進入主題。但在稍稍意外之後他的心里對這個人生出了淡淡的好感——這種直爽總比虛偽的客套好一些,尤其對于他的身份而言。

    于是他說︰“您看起來並不慌張。”

    朱照煦笑了笑︰“因為已經過去了十六個小時。說實話,從昨天下午三點鐘到現在我都沒睡過。我想並非我一個人是這種狀態——昨天與會的四十七個人沒幾個睡得著。你是丟下了一枚炸彈。”

    “但我說的是實情。”李真微嘆,“可惜人們對實情的感情都很復雜。”

    朱照煦默然走出兩步,又問︰“我們——我是指整個人類世界,真的沒有一搏之力?”

    李真笑著搖頭︰“沒有。”

    朱照煦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他在听了李真的話之後點點頭,用走出四步說一句話的節奏再說︰“那麼我相信你。但是,其他人很難就這麼相信你。僅憑昨天那種異像沒可能說服所有人,還是會有人……”

    他頓了頓︰“或者我這樣問。如果還有人並不認同你對于這次危機的判斷,向那個古神發起大規模攻擊,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

    “不會有什麼結果。”李真說,“除非一次丟過去幾百枚烈風核彈。然而即便是那樣子,也不過是自取滅亡罷了。”

    他想了想,看看身邊年輕的皇帝,輕聲道︰“但我也不希望走到那一步。因為那麼一來,它就得再對我們進行一次威懾——只不過這一次不會僅僅是在某些人的頭上弄一個火環。”

    皇帝停下腳步,第一次微微蹙眉看向李真︰“……那麼?”

    李真迎上他的目光,用平靜的語氣說︰“或許它會毀滅掉一兩個小國。不是那種偏僻落後的小國,而是那種具有一定影響力的國家。須臾之間,片甲不留。”

    朱照煦臉上的神色微微一滯。但他隨即將眉頭舒展開來。又邁開步子,仿佛自言自語似地說道︰“真是這樣的話……這種情況也不是沒可能發生。”

    “幾乎是必然發生。”李真說道,“我同戴將軍說過,傲慢是很可怕的事情,可惜傲慢也是人類的天性。在某些時候這種天性意味著進取心、榮譽感、尊嚴——是好事。然而在另一些時候……那將是取死之道。”

    朱照煦感慨似地搖搖頭,又點點頭︰“是的。這麼說來你我都沒法兒阻止這件事發生。”

    “沒錯。”李真陪他點頭,繼續用剛才那種平靜得近乎冰冷的語調說,“但這也是好事。人類將更快更清楚地看清現實,不至于浪費太多時間。”

    年輕的皇帝第二次停下腳步。他在和風里看了李真一會兒,忽然在唇邊露出笑意︰“這麼看起來。你似乎比我更適合這個位子。”

    李真一愣。這個玩笑話有些過分——對于一位君主來說。但他隨即意識到一位皇帝。哪怕是一位年輕的皇帝也不會無緣無故地開這種玩笑。

    這句話還有些別的意思。

    李真看著朱照煦的眼楮,心里生出一個模糊的念頭。

    從數百年前開始,皇帝就已經是帝國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了,他們的手中並沒有實權。然而他想起來的是在摩爾曼斯克王濛同自己說的話——

    這是亂世啊。大破大立的亂世……

    某些事情在某個階段。看起來是落後而野蠻的。但如果換一個情境的話。你就很難說得上來究竟是好是壞……尤其是在現在。

    于是他輕吸了一口氣。說︰“陛下不該生在皇室。您也該是一個優秀的政治家。”

    皇帝饒有興趣地反問︰“你這樣想?”

    “是的。”李真又笑了笑,“不過事在人為。”

    皇帝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向前走了幾步。轉換話題。這一次他的聲音低沉了些,听起來有些飄渺︰“今天早上的時候外交部已經收到了十二份照會。”

    李真早有所料地笑了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要求驅逐我。”

    “是的。甚至有人要求國際法庭對你進行審判——反人類罪。”皇帝邊走邊搖頭,“我猜再過上十幾天就會有人把這次會議的部分內容泄露出去,那時候你要面對的可能就是整個世界的壓力了。”

    李真沒說話。皇帝便頓了頓,繼續說︰“在這件事情上,帝國的立場——至少是現階段的立場……我想你可以理解。”

    “我可以理解。您沒必要為難。我早就做好了準備。”李真說道。

    皇帝便溫和地笑了︰“謝謝你。其實我們可以拖一拖——如果你還想再待一段時間的話。”

    李真笑笑︰“我沒什麼——”

    但皇帝打斷他的話︰“比如平陽。你的一個朋友還生活在那里——他叫齊遠山。”

    李真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在這一瞬間朱照煦產生了某種錯覺——意味著危險的光芒從李真的雙眸當中爆發出來,但一閃而過。

    然而兩個人依舊對視了短暫的一秒鐘。一秒鐘之後,他們不約而同地錯開了彼此的目光。

    “我听說你們從前的關系很好。”朱照煦慢慢說道,“其實你可以帶他們離開平陽。據我所知齊遠山現在過得並不如意,到了呂宋那邊,你可以照應他。畢竟……古神不會對呂宋動手——你在那里。”

    李真沉默了一會兒,同樣以很慢的語速說道︰“不必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許我那里的環境並不適合他。但我還是要感謝您——我的確也想去看看他。”

    年輕的皇帝點點頭︰“也好。”

    隨後李真說︰“那麼——”

    皇帝微笑︰“我就不留你用午飯了。”

    李真無言地傾了傾身子,轉身離開。走出十幾步之後有侍者走過來為他引路。他隨著那侍者穿過泰清宮花園的時候忍不住回頭又看了皇帝一眼。

    後者此刻背對著他,好像在看風景。

    李真皺了皺眉,用左手揉揉自己的右手。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兩隻手的手指都有點兒微微發顫。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0:39
第十一章 遠山與小強

    早上七點多鐘的時候,天空終于飄起細雪。

    此時是十月上旬。在往年這個季節,南方人還開著空調喊熱,哪怕是在北方,也僅僅需要在出門的時候罩一件厚外套。可今年的雪來得早,足足比往年早了一個多月。

    不過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這是一件小事,甚至對于那些農民來說影響也不大——因為田地大多荒蕪著,無論上面覆著野草還是覆著白雪都與他們無干。

    現在不是從前。令人苦惱的不是地太少,而是人太少。

    至于城市,更顯空曠。平陽是一個大市,在以前是整個東北地區的經濟中心。但雖然現在它還是中心,可真正勉強稱得上“繁華”的地區也僅限市內兩區。在這里居住著一百二十萬人,不足六年前的十分之一。

    從前近市郊的地方,現在就更加人煙稀少了。

    細雪落在地面,並未融化。于是這附近的一片斷壁殘垣都被鍍成了白色,毫毛一般的小雪竟然下出了皚皚的氣勢。

    坑坑窪窪的街道也被填平了。一條雪白的大路直通向遠處,而遠處也是一片白茫茫。

    但皮靴踏上了這無痕的雪地,留下一連串腳印。

    李真踩著這層薄雪,沿路走。這時候他已經看得見遠處的那座倉庫了——塌了一半,有銹蝕的鋼筋從亂石堆里探出來,就好像裸露的骨骼。

    他繼續向前走了一段,于是也能看到那兩扇被壓在石堆下面的大鐵門了。

    他就停住腳步不再走。只遠遠地看那倉庫。

    其實在更早以前那不是倉庫,而是兩個人的家。那天下午陽光還不錯,天空是蔚藍的。里面有一個忙碌的女人,還有一個“荒唐”的男人。

    只不過,他殺死了他。

    王遠偉知道這事兒麼?李真不確定。然而此刻看到這廢墟,再想到那一天下午,他心里卻沒有自己想象得那樣難受。或許某種情緒已經因為時間的作用變淡,取而代之的竟然是某種感同身受的情愫。

    “到今天我能理解你的瘋狂了。”李真低聲說。仿佛說給自己听,又仿佛說給別人或者徘徊于某處的鬼魂听。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便沉默下來,天空中只有細雪下落。雪落無聲。但在他的耳朵里卻有聲。仿佛春蠶啃噬桑葉。

    這樣靜靜地站了十分鐘,他向那倉庫默默地鞠一躬,轉身離開了。

    ※※※※※※※※※※※※※※※※※※※※※※※※※※※※※※※※※

    油條下了鍋。滋啦啦一陣響,鍋里面冒出一片青煙。兩根面條被滾油包裹著。很快膨脹起來。並且由白色變成金黃色。發出誘人的香氣。

    齊遠山將已經炸好的油條夾起來,一根一根往旁邊的竹筐里丟。又在身前發黃的圍裙上擦擦手,踹了身邊的于永強一腳。嘟囔道︰“離遠點,煙灰別掉鍋里。”

    于永強跛著一條腿、夾著一支煙往後退了退,順勢坐在不到五平方米的廚房一角的凳子上,撓著頭盯了那些油條一會兒,嘬了嘬牙花問︰“哎我有個事兒一直想問你,為啥炸油條得兩根連一起呢?”

    “一根兒起不來。”齊遠山頭也不回地說道,“一根兒就成了死面的了。”

    “為啥一根就成死面的了?”于永強又問。

    齊遠山轉頭看他,皺起眉頭。于永強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也歪腦袋皺起眉︰“咋?”

    齊遠山又轉過去忙起來,甕聲甕氣地說︰“別一跟你媳婦兒吵架就往我這兒躲,我這兒地方小,兩個人轉不過來。”

    于永強一挺身,瞪起眼楮來。可惜齊遠山背對著他,只留給他一個後腦勺,哪怕他那雙眼楮瞪到頭頂上成了螃蟹人家也瞧不著。他意識到了這點,于是身子又軟下來,塌在凳子上,狠狠地罵了聲︰“那老娘們真操蛋。”

    齊遠山樂了,在油煙里說道︰“你以前不是叫她小仙女兒麼?”

    “狗屁小仙女兒。”于永強吐出一口發澀的口水,把煙頭丟在地上踩滅了,“她是鬼迷心竅了,你猜她昨天又要我去干嘛?”

    “不知道。”齊遠山說。

    “嗎的她又要我去燕京。”于永強從衣兜里摸出一盒煙來,捏捏皺巴巴的煙盒,發現里面只有一根了,想了想又放回去,“新聞里不是說李真在燕京開會麼?那傻老娘們兒又叫我去找他,說‘你好歹跟他交情一場只要他說一句話咱也不至于過成這樣’——”

    齊遠山樂了一聲,說︰“那還不是怨你——你倆剛認識的時候是你跟人家吹你和李真是‘一生之敵’然後又‘一笑泯恩仇’的吧?”

    于永強揮揮手︰“別嘮那些老嗑兒,都什麼時候的事兒了。再說——”

    他看看齊遠山的背影,眼神里罕見地流露出一絲謹小慎微的遲疑︰“人家記不記得我們還是兩說。他都回來多久了——我听說原先咱們這邊兒的,有一個叫余子青的,那小子你知道吧?”

    齊遠山搖頭︰“不知道。”

    “嗨,以前就是個混子。”于永強拍了拍膝蓋,轉頭東張西望。末了在一邊的案板上找到一瓶還剩一半的二鍋頭,就撐著那條跛腿欠身夠過來,呲牙咧嘴地喝了一口。

    其實他的酒量並不很好,頭幾年整天胡吃海喝也沒練出個水準來。因而這一口酒下肚,很有放眼相看浪子盡成英雄的境界。他又抿了口,再狠狠地拍了下自己的膝蓋,覺得找到當年縱橫江湖的狀態了。

    “那個余子青,我跟你講,當年老子縱橫桃溪路的時候他還求過我來著,想跟著我一起混。那我哪能看得上他呀?一副賊相——”于永強揮揮手。又從齊遠山身邊的筐里扯了根油條邊嚼邊說,“結果後來人家跟著走了,現在就在呂宋,听說當了大官,好像還成了個什麼王爺了——”

    “呂宋那邊沒爵位,那是共和國。”齊遠山撈起最後一根油條甩在筐里,喊了一聲︰“油條好了!”

    他的話音剛落,廚房門口的小布簾就被挑開了。一個漂亮的女人走進來,先對于永強點點頭,然後接過齊遠山手里那個裝滿油條的小筐走出去了。不一會兒。從外面傳來她唱歌兒似的清亮聲音——“誰要油條?”

    于永強一直目送著她。末了,身子才忽然又萎頓下來,酸溜溜地說︰“還是你家這個好。唱歌好,脾氣好——我怎麼就沒撿著這麼個漂亮妞兒呢。”

    齊遠山沒搭理他。

    實際上如果是從前——不說六年以前。僅僅是三年前。倘若于永強這樣走過來對自己的女人品頭論足。齊遠山肯定得把一鍋熱油潑到他臉上去。

    李真最後一次來到這里的時候世界的局勢還沒這樣壞,隔離帶也沒降臨。那時候的于永強從了良——但是李真還有點兒懷疑這人是在他的面前裝模作樣。但如果他再多待上兩三天的話,就會發現這個人的確是產生了某種本質上的變化。

    其實原因也挺簡單——他被李真打服氣了。或者說當一個人真的失去了作惡的資本和能力的話。便的確會將心底的“惡”收斂起來,試圖成為一個“普通人”。

    那時候他的日子還算不錯,混得順風順水。

    然後災難突如其來地降臨了。

    那一天有很多人莫名其妙地在一瞬間化為枯骨,更有很多建築轟然傾塌。不幸的是于永強的那個像模像樣的“辦公室”正處于隔離帶上——一整面牆壁倒下來將他那條好腿壓住了,另一條跛腿更沒法兒使上力氣。

    他手底下那些人死的死散的散,他在廢墟之下昏迷了整三天,醒了之後整個世界安靜得讓他毛骨悚然,于是他又時而昏沉時而清醒地喊了兩天。

    到第五天他油盡燈枯覺得老天爺終于要把自己收走的時候,齊遠山將壓在他身上的碎石爛瓦扒開了。

    不論齊遠山願不願意,他救了這家伙一次。在之後的一年多時間里于永強就像一塊牛皮糖一樣粘上他了。齊遠山打心眼兒里不愛搭理他,奈何這個昔日的混混將他當救命恩人,隔三差五便腆著臉湊過來晃來晃去說要罩著他。

    實際上那個時候幾乎遍地餓殍,他只是為了打秋風罷了。

    劉翠娥也在那時候死了。于是只留下了齊遠山一個人。再往後,他算是捏著鼻子接受了這麼個朋友,兩個人又將這小小的店面撐起來。只不過,就像現在一樣——干活兒的大多是齊遠山,于永強則總是捺不住他那不安分的性子,又同幾個混混打成一片。

    然而從前有齊遠山每晚陪伴,他總算不再做那些欺行霸市的事情,變成投機倒把撈偏門兒了。

    齊遠山不理他,于永強就撇撇嘴,又接著剛才的話題說︰“其實吧,遠山哪,我還有個事情挺納悶兒——李真怎麼就不來看你呢?”

    齊遠山又把油條下到油鍋里,隔了半晌才說︰“他忙吧。”

    “能有多忙。”于永強說。

    齊遠山有些心煩意亂地翻了翻鍋里的油條,忽然轉過頭︰“他是為了我好。”

    他瞪著于永強重復一遍︰“他是為我好。你不記得那些能力者死了多少了麼?要不然讓他帶你上前線去打仗,你去不去?”

    于永強一癟嘴︰“那我去搞後勤不行?”

    齊遠山哼了一聲,又轉過頭去︰“我可沒那個臉。”

    “嘖,你這人……”于永強從凳子上站起來,把最後一口油條塞進嘴里,又走到案板旁邊捻了一根咸菜絲兒吃了,挑開門簾走出去。

    門簾之後就是飯廳。從前這里還是燒烤店的時候,飯廳里排排擺著十幾張桌子,門口還摞放著用綠色塑料箱裝著的啤酒。現在燒烤店改成了早餐鋪,名字變成“劉記早點”。至于後廚——從前後廚是很大的,然而前兩年齊遠山將後廚的面積佔掉了五分之一,和更後面的小倉庫並在一處了。因為那時候他得和于永強住在一起。

    劉翠娥去世以後她的房產本該由齊遠山繼承。可惜她從前所住的那個樓盤已經被隔絕帶腐朽成了一地砂礫,現在隔絕帶移走了,然而那里還是一地砂礫。

    于是齊遠山仍然住在後面——和他“撿”來的菲律賓媳婦兒一起。

    現在飯廳里坐滿了人,都是灰頭土臉的建築工人。再往前幾年建築工人可不是這樣子——他們至少比現在干淨,比現在更有活力。然而一場災難毀掉太多東西,從前那些高科技的機械都已不能用了,哪怕碩果僅存的那些完好的大家伙也不會開到這里——他們是在這里建保障住房的。

    保障住房嘛,保障的就是那些從前一沒錢二沒權的無家可歸的平民的住房。

    店里幾乎听不到說話的聲音,都是呼嚕呼嚕喝豆腐腦兒的聲音以及嚼油條的聲音。

    于永強像山大王一樣在中間的過道上慢慢走,幾個認識他的人抽空抬起臉對他點點頭,他就愛答不理地偏偏頭回過去,然後一直走出了店門。

    店門旁立著一塊小板子,上面寫著主營的那些食品。他下意識地往板子上瞅了瞅,發現他的標注不知道又被哪個熊孩子拿泥巴給糊了。

    這個標注在“油條”這兩個字兒的下面——當初于永強看見齊遠山把這板子抬出來,第一個注意的就是這麼兩個字兒。因為他就會這東西的英文——還是從前一個他手下的混子教他的。

    于是當時他討了油漆興沖沖地加了兩個英文單詞兒——oil-tiao。

    畢竟是他第一次做正經買賣,總還是有點兒興奮的。一直到後來他覺得在廚房里忙活實在無趣重新投身“江湖”,還是對自己的這個杰作念念不忘,每天都得欣賞那麼一會兒。

    于永強就往地上啐了一口,慢慢彎下腰抓一把地上的薄雪,將那團泥巴給擦淨了。

    然後他意識到這他娘的不是泥巴,是屎——他被糊了一手。

    “我x你娘的哪個小兔崽子——”他當即破口大罵起來,又趕緊彎腰去抓地上的雪搓手。然而這一次彎腰彎得太急,腿腳又不靈便,他一頭栽到地上去了。

    整張臉都糊了雪,鼻尖還被石子硌破了。倒地的時候本能地伸手去撐,可惜身體的重量直接把兩只手給按到了臉上。這下鼻子最遭罪——一股惡臭直沖腦門兒,他差點兒趴在地上吐起來。

    正在屋里忙活的齊玲玲——齊遠山的媳婦兒——趕緊放下盤子跑了出來。

    于永強看見了她,一聲大吼︰“別踫我!”他邊吼邊往一旁挪,想要站起來,也想要離這個他欣賞的美麗女人遠些。可惜那條跛腿又不爭氣,他還是摔倒了。

    齊玲玲又要來扶,于永強又吼。這時候齊遠山從廚房里跑出來了。他一把將齊玲玲拉在身後護著,正想呵斥于永強幾句。然而看到他的慘樣兒,卻說不出口了。

    于是他就皺著眉,對齊玲玲低聲說了幾句話。然後他又對于永強說︰“多大的人了,耍什麼賴皮。趕緊起來回家弄干淨,我忙著呢。”

    隨後他拉著齊玲玲的手走回門里,忍不住嘆了口氣。

    一直等他們走進去于永強才坐回到地上。先用雪把手搓干淨了,然後撐著地面慢慢站起來。幾個坐在門口的工人探頭探腦地看他,麻木的臉上終于因這段插曲而多了些生氣。但于永強沒去瞪他們,扭頭走開了。

    他一直走到另外一條人煙稀少的巷子里,才忽然像一個潑婦一樣破口大罵起來——“我x你嗎的老天爺……”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0:39
第十二章 仙人撫我頂

    其實李真已經樓頂上看了很久。這棟樓是老樓,並不高。從前到了晚上的時候他會和齊遠山去樓頂抽煙。兩個人坐在天台邊上在溫暖的夜風里眯起眼楮去看這個繁華的大都市。

    那時候或許齊遠山想的是如何能在這城市里找到一個安身立足的地方,而李真想的是什麼時候才可以再回到從前的生活,與自己最在意的那些人在一起。

    到了現在,從某個角度來說兩人的願望都實現了——不過不是以他們希望的那種方式。

    樓里面的人搬走了很多。一些人在災難中死去,一些人遠走他鄉,另外一些人則搬去了更好的地方——因為曾經住在那里的親人同樣死去了。

    他看到了走出門外的于永強、齊玲玲、齊遠山,也很欣慰那個昔日的朋友如今身體仍然結實,臉上的神情雖然談不上愉悅,但至少不是那種被苦難生活折磨出來的麻木。至于齊玲玲……他一時覺得有點兒面熟,可總是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見過。

    最終他在樓頂上跟著于永強走。看他一跛一跛地繞過街道拐進小巷,然後指著天破口大罵。

    這一陣罵起先驚起一群麻雀。然而麻雀們飛到另一棟樓頂上挨挨擠擠地歪著腦袋看了一陣子之後意識到這個人類毫無威脅,于是又飛回去了,很有些近距離圍觀的意思。

    看到連麻雀都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于永強的憤怒達到了一個無以復加的程度。所以他從地上抓起些碎石塊兒。開始邊罵邊打那些鳥。

    然而接連丟了三塊石子兒之後他忽然看到一個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出現在一邊的樓頂上。而在他弄明白那人到底想要干嘛之前,對方已經往前邁出一步。從樓邊直直墜落下來。

    于永強情不自禁地“哎”了一聲,伸出手去,好像這樣就能接住那人似的。

    可是在他張開的嘴還沒閉上之前,那人已經落到了地上。落點處的薄雪被蕩開了一片,地面上有些微微顫抖,就好像住在樓上的人狠狠地跺了一下腳。但那人的膝蓋彎都沒彎,在落地的那一刻就邁開第二步,朝自己走過來。

    于永強本能地瞪圓眼。往左右瞥了瞥,尋思著一會兒往哪兒跑。能力者出來在道上混這事兒他听說過,只是沒想明白自己何時得罪了哪尊神,這等事情今天都撞上了——剛才糊在手上的是狗屎就好了。至少還能走個狗屎運。

    但在他拔腿就跑之前听見那人說︰“沒想到你倒是真的從良了。”

    這聲音有點兒熟悉。于永強愣了愣,第一次仔細去看那人的長相,然後叫了一聲︰“哎呀我去……怎麼是你啊——啊不,是您啊?”

    李真走到他身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問︰“還好吧?”

    “啊……好,好,還挺好——”于永強回答。李真的手臂很有力,拍得他有點兒微微踉蹌。但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就在心里後悔了——是不是該說自己悲慘極了能有個小官兒當當才是好?

    但李真搖搖頭︰“我覺得你不大好。”

    他的視線落在于永強的那條瘸腿上。于永強感受到他的目光,覺得腿有些不听使喚。

    好在李真又拍拍他︰“跟我說說,到底怎麼樣?”他拉著于永強坐下來——就坐在旁邊一個覆著薄雪的空汽油桶上。“比如這附近亂不亂?”

    于永強心里有點兒發 ,他搞不明白李真這種“平易近人”的做派是什麼意思,也弄不清楚那句“比如這附近亂不亂”到底想問些什麼。但他還是知道李真問到點子上了——這附近的確挺亂。

    不但附近亂,整個平陽都很亂。

    大災難打亂了整個兒的社會結構,在它面前無論達官貴人還是平頭百姓都毫無差別。隔離帶不會因為某個人有爵位就繞路走。血肉之軀在歲月面前一樣會化作黃土。

    從前不少人對于那些政府官員抱有怨言,認為他們之中的大多數無恥無德且無才。拿著納稅人的錢從事蠅營狗苟之事,把整個社會弄得一團糟。可到了如今更多的人才意識到,那些家伙似乎沒有他們從前想象得那樣糟。

    隔絕帶降臨的時候有一段出現在市府大道——這里幾乎集中了平陽市所有的政治精英。那時候那群人正在開一個有關緊急狀況下危機應對法案的會議,于是危機果然找上門,他們被一鍋端。

    實際上那些人當中真正的精才絕艷之士並不多,更多的是智商平平道德感也平平的普通人。然而相對于更加普通的普通人來說他們擁有長期管理這座城市乃至周邊廣大地區的經驗,而經驗這東西是沒法兒憑空學來的。

    因而當初平陽的狀況比其他地方亂得多,衍生出大量除了老天爺誰都不服的幫派。雖然之後社會秩序逐漸恢復,但那些興盛一時的大大小小的團體卻並未完全地銷聲匿跡,哪怕是在當下。

    一路走過來的時候李真至少見到了四次幫派火並,而這里的警力似乎少得可憐,他甚至連警笛聲都沒听到過。

    實際情況與他想的一樣。于永強拍拍自己的膝蓋,嘆口氣︰“誰說不是呢。哥你知道,我那時候就是干這個的——”

    “但是我那時候也沒這麼缺德啊。”然而想到他和李真第一次見面的情景,于永強又忍不住縮縮脖子,“那啥,那一次不算——那一次動刀的也不是我啊……”

    “他們來過這里沒有?”李真直截了當地問。

    “嗯……來過。”于永強說,“不過我從前和他們多少有點兒交情,暫時也沒啥大事兒。”

    李真點點頭。沒再說話。

    于永強有些不安地坐在他身邊,過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問︰“您來是……遠山還在那兒。不過我們現在改賣早點了——”

    “你現在還恨我麼?你的腿?”

    于永強一愣,然後趕緊搖頭︰“不敢不敢……不是,不會——我現在知道您是為了我好……”

    “人的腿斷了怎麼會好。”李真笑著搖搖頭。他伸手在齊遠山的膝蓋上捏了捏,又轉眼去看他,“給你弄好,怎麼樣?”

    于永強瞪圓了眼楮,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李真說的像是玩笑話,那神情也像是在開玩笑。但他覺得對方的本意不是在開玩笑。

    然後他看見李真站起身來,將一根手指點在自己的腦門上,認真地問︰“死而後生,有沒有這個膽?”

    他遲疑了幾秒鐘反應過來——不是在質疑李真做不做得到,而是覺得自己的腦袋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天大喜訊而變得有些麻木了。他甚至沒打算去弄清楚李真口中的“死而後生”是什麼意思,便忙不迭地點頭︰“有有有——我都听您的!”

    李真搖搖頭︰“我是說真正的生死——也許會死。”

    于永強臉上的喜悅凝滯了一下子。然後他的胸膛快飛起伏幾次,閉上眼楮。說︰“我敢。我信你。”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的身體微微顫了一下子,就軟軟地從空桶上摔下來。

    他是真的死了。整個大腦被攪拌成一團漿糊,同腦脊液混在一起。鮮血很快從他的鼻孔里流出來,臉上還保持著最後一刻那種堅決果敢的神情。

    李真蹲下來掀起他的眼皮,確認他死得透徹。然後他從衣兜里摸出一支針劑來。那東西來看起來就像是糖尿病人用的注射器。只露很短的一截針頭。外面沒什麼文字符號,只是黃黑相間的顏色。如果此刻有一個曾經在呂宋科學院生物研究室待過的人站在這里的話,他會知道這種顏色意味著這針劑里面裝的東西——無論是什麼東西,都是具有極大副作用的、尚未經過安全性認可的試驗品。

    李真等了大概一分鐘,將短短的針頭插進于永強裸露在外的脖頸上。一陣輕微的“噠噠”聲響起來。藥劑被注射進他的身體里。

    又過了大約五分鐘,尸體有了反應。

    最先動的是手指。然後是四肢。就仿佛一個人在被不停地電擊,抽搐從四肢蔓延到軀干上,最終傳到頭頂。尸體的胸口開始劇烈起伏,一團濁氣從嘴巴和鼻孔里噴薄出來。眼皮之下的眼球開始快速地轉動,接著眼楮也眨了起來。

    李真後退一步,留給他更大的空間。

    但抽搐比預計的來得要短一些。在持續兩分鐘之後,那勢頭漸漸平息。這一次重生過程以一大口吸氣聲結束——于永強的兩手一撐地面,坐起身來。

    “過了多久?!”他大聲問。

    “大概十分鐘。”李真說。

    “不可能……”于永強愣了愣,“怎麼可能?我是把……我是把我這輩子干過的事兒都過了一遍,怎麼可能是十分鐘?”

    李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低聲說︰“噢……那麼說明,在大腦重組的過程中記憶也被回放了一遍。”

    然而處于極度興奮之中的于永強沒听清這句話。他听到的是李真又對他說︰“就跟做夢一個道理。你走走看。”

    于永強看向自己的腿。在外觀上和從前沒什麼區別,然而他卻可以感受到本質的變化——那一條腿不再發酸發麻,而是充滿了力量。肌肉因為那些力量而變得灼熱,仿佛每一條縴維都在催促他奔跑跳躍,去釋放。

    在李真含笑的目光他站起身來。先試著挪了一步,隨即感受到久違的靈敏與活躍。

    于永強用狂喜的目光看了李真一眼,然後轉身,用那條腿朝著身邊的鐵桶狠狠踢了一腳。然而這一腳所造成的破壞力遠超他的想象——鐵桶像是變成了紙糊的,先是接觸處整個凹陷下去,隨後便飛上了半空。這個沉重的鐵家伙以極快的速度越過牆頭,一秒鐘之後牆的那一端傳來一陣沉悶聲響,因為斷壁傾倒而騰起的煙霧越過牆頭。細小的石子兒簌簌落下。

    于永強被這意外嚇了一大跳,習慣性地斜斜退了一步。可這一次那條新生的強而有力的腿撐住了他的軀干。他的身體僅僅是晃了晃。

    “這是……”他瞪圓眼楮去看李真。

    “這世界上你是第一個用這藥的人。”李真用兩根手指晃晃那空了的注射器,“現在你是一個能力者了,你會比普通人強壯、靈敏、有力。但最近一段時間你也會遇到挺多麻煩。比如這個。”

    他指了指于永強的鞋。那雙仿軍靴的大頭皮鞋前端已經整個兒裂開了,露出同樣被扯裂的襪子。但里面的腳趾頭連皮兒都沒擦破,仿佛是用鋼鐵澆鑄的。

    “你得慢慢習慣這力量,別在握手的時候把人手掌捏碎了。”

    于永強還是有點兒發愣。但下一刻他猛地跪倒在地納頭便拜︰“從今天起我的命就是您的了——您要我于永強做什麼,我絕對沒二話!”

    然後他抬起頭,眼楮里露出久違的凶悍氣︰“哥。您說吧,要我去干嘛?”

    李真看著他的樣子,不禁啞然失笑,擺擺手︰“別這樣子。我能要你去干嘛?你待在這里就好了——我又不是弗勞德。”

    于永強當然不知道弗勞德是誰。但他也並不關心這個。他驚訝地張了張嘴︰“那……”

    “你留在這兒,該干嘛干嘛。”李真把他拽起來,“但是我不允許你再像從前一樣拉幫結伙,你要答應我做一個正經人。”

    于永強還是張著嘴巴——到李真確認他的扁桃體沒有發炎之後。他才恍然道︰“噢——我懂了。”

    “您是要我罩著遠山,是不是?”他說。隨即又皺眉,“那您干嘛不給他也來一針?”

    “他不會喜歡那種日子的。”李真笑著搖頭,“其實另一方面,我說過,你是這世界上第一個用這藥劑的人。這東西其實不安全。剛才你有可能死的。好在你夠膽——現在我知道這東西其實沒我想象得那麼可怕了。”

    于永強抿了抿嘴嘴,沒說話。

    “其實你想的也不差——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是我的一個試驗品。”李真不再微笑了。說完這句話之後他一轉身。

    于永強還打算再問些什麼,然而面前忽然爆起一團雪霧,李真已經消失不見了。

    于永強皺起眉頭往天空中看,但沒看到任何一絲蹤跡。他覺得李真都快成仙了。

    然後他又低下頭。看看自己的那條腿,在雪地里走了幾步。小雪還在下。紛紛揚揚地落到他臉上。可現在他已經不像之前那樣會覺得寒意逼人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里有一團火。雖然這團火焰因為李真最後的那句話而搖曳起來,然而……

    于永強又猛然抬起頭,將眉毛皺緊了。

    “不對勁兒啊……”他喃喃自語,“呂宋那邊兒就沒人了?干嘛非得找我?”

    他因這疑惑而停下腳步,但想了一會兒又走起來。因為剛才這個念頭,另外一個問題也開始困擾他了——他覺得李真肯定比自己聰明。自己都能想到這一步,對方沒可能想不到。

    一個問題還好,可一旦成了兩個,他就怎麼也理不清了。于是他皺著眉往店里走,心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剛才的事兒告訴齊遠山。

    他剛才就沒走遠,所以這回只用一分鐘就又走到早點鋪的門口了。隔著門口的塑料簾子看到里面影影綽綽坐著的那些人時,他才又想起來自己的身上發生了怎樣的巨大變化。因而頭腦里剛才的那兩個問題被他暫時拋到腦後,他停了停試著讓自己臉上的神色看起來不會顯得過分喜悅,才一抬手撩開門簾。

    然而沒人看他。這店里所有人都仰著脖子在看掛在牆壁上的電視。齊遠山倒是注意到他了,可也僅僅瞅了他一眼,就又把目光移開了。

    于永強發現齊遠山的臉色相當難看。相處這些年,那種神情他只見過兩回。

    于是隨著這些人的目光,他也將視線投向電視屏幕。在播的是早間新聞,主持人正在說話。他听到的內容是最後兩句話——

    “……多數受訪民眾對這種反人類的行徑表示強烈憤慨,而英國官方拒絕做出正面回應。”

    隨後是新聞欄目結束的音樂聲。于永強咧咧嘴。問齊遠山︰“怎麼了?說啥呢?”

    齊遠山臉色陰沉地看了他一眼,對他招招手︰“你進來。”然後他轉身進了廚房。

    于永強覺得有點兒莫名其妙——因為在店里吃飯的那些人先是轉頭去看齊遠山。隨後又來看他。那種眼神極其復雜,似乎還包含著那麼一絲若有若無的敵意和懼意——

    真他嗎怪了。于永強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邁開步子往廚房里走。一些人又驚訝地去看他的腿,但更多的人卻將臉轉開了。

    于永強走進廚房,問︰“怎麼了?一個個搞得像死了親媽似的。”

    齊遠山喘息了一下,嘆口氣,抬眼看于永強︰“剛才那個新聞是說李真的。”

    “……李真怎麼啦?”

    “新聞里說,李真上個月在燕京開了一個首腦會議。在會上他說……”齊遠山皺著眉。遲疑了一會才把新聞的內容給慢慢說出來了。

    新聞里沒有提到古神的事情。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強大的“類種”。這必然是為了照顧絕大多數人剛剛平復下來的心情——如果人們得知他們好不容易從類種的陰影當中擺脫出來卻又發現其實還有個更加強大的家伙,那麼搞不好剛剛恢復的社會秩序眨眼間就崩潰了。

    而其他部分同李真在會議上說的大體相同,盡管只是概述,也足以令人們“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據說透露這個消息的是英國政府內部某個“仍有最起碼良知”的人士——“他”認為這種事情有必要讓還活在這世界上的每個人知道,而不能把全人類的命運交給那麼幾十個人或者一個人。

    然而這位良心人士卻刻意隱瞞了一些細節。于是人們得知的消息是,李真已成為那個可怕存在的代言人,並且他拒絕承認自己是一個人類。他向47國首腦傳達了那個“類種”的意願。而且將那個家伙渲染得極其可怕。至于人類該怎麼做、怎麼應對——李真拒絕進一步透露更多內幕。

    說完之後齊遠山陰著臉問于永強︰“你覺得呢?”

    于永強張嘴皺眉,過了好一會兒罵道︰“這不他嗎有病嗎?怎麼就反人類了?他也沒說要幫著那個類種打我們呀?那群人是嚇傻了?”

    “你是這麼想?”齊遠山問,“我還以為只有我這麼想。但是外面那些人……他們好像不這麼想。”

    “那他們就是傻比。”于永強干脆地總結。

    但齊遠山搖頭︰“不是……是因為我們知道他是什麼人。”

    他將簾子挑開一條縫兒往外面看了看,“可是他們不知道。”

    “我操,那又怎麼了?”于永強說,“未必他們還能去找他去?”

    齊遠山轉身看著于永強。像看一個傻瓜一樣︰“但是他們可以找我們。你之前……說的太多了。”

    這句話令于永強愣在原地。他之前的確說得太多了。其實在更早以前他對李真的了解極其有限,唯一的一個談資就是自己被那位“將軍”打斷了一條腿。這事兒他並不認為是恥辱——尤其在李真見過他之後。他一直說自己是李真的“一生之敵”——他知道這是玩笑話,別人也覺得這是玩笑話。

    但後來齊遠山救了他一條命,又過幾年兩個人變成了好友。在他們共同住在早點鋪那間小小臥室的日子里,于永強算是真正了解了李真的過往了。齊遠山人如其名。他將很多事情都深埋心中,不會輕易吐露。但于永強並不是一個耐得住寂寞的性子——于是周圍的人們很快知道。那位李將軍在發跡之前,曾在這間燒烤店里住過一段時間。

    他們早知道了。而且在目前這種情況下,還將會有更多人知道。

    有的時候人心是可怕且莫測的。一旦人們心中的憤怒沒法兒發泄出去,那麼很快就會找到另外一個傾瀉口。這種情況或許不會發生,但沒人能夠保證。

    于永強愣了好一會兒,然後喃喃自語︰“我操……我操……”

    接著他又大喊一聲︰“我操!我這是被重用了!”

    “你瘋了?!”齊遠山喝道,“你瞎嚷嚷什麼?!”

    “你看我的腿!”于永強趕緊壓低聲音,將自己那條跛腿踢了踢。他因為實在太興奮也太緊張,所以一腳將案板下面的煤氣罐踢出一個癟坑,煤氣罐撞在牆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齊遠山嚇了一跳。但驚訝的情緒隨即取而代之。

    “怎麼回事兒?好了?”

    “是……”于永強興奮地說道。但他只說了一個字兒就硬生生剎住話頭——雖然李真沒叮囑他那件事要保密,可也沒來見齊遠山。這其中或許大有深意……這事兒該不該說?

    于永強覺得在自己的一生中,他的頭腦從未像如今轉得這樣快過。他很快又想到——如果將軍真的要保密,那以他的深謀遠慮肯定還得叮囑一句。更何況自己的腿不瘸了……這事兒只能瞞得過瞎子。

    不對不對……也許他只是在考驗我呢?看我能不能管住自己的嘴??

    他陷入苦惱的沉思當中,並且真切意識到“揣摩上意”這種事情的的確確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得了的。

    但齊遠山用手抓住他的肩頭晃他︰“到底怎麼回事兒?你……”

    隨後停止動作,驚訝地問︰“李真剛才來過?”

    接下來他看見于永強緩緩抬起頭,臉上的神色鄭重嚴肅——這是他第一次在這個昔日的混混頭子臉上見到此等表情,不禁後退了一步。

    他听見于永強用極深沉的口氣說︰“遠山,我那里還有點錢。我們得把上面二樓那房子給買下來。”

    于永強在原地踱了一步,甚至還背起手。然後他指指屋頂︰“再把兩層打通,我跟我媳婦兒搬過來。以後你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我做你的保鏢——嗯,就這麼辦。”

    齊遠山因為他跳脫的思維而感到困惑︰“你……說什麼?李真跟你說了什麼?”

    于永強深沉地看著他,並且用手拍拍他的肩膀︰“軍事機密。”

    齊遠山便用同樣深沉的眼神回敬他、皺眉︰“有病吧你?說人話!”

    于永強想要用另外一句更強、更有力、更彰顯自己此刻氣質的話來回敬他。但想了很久都沒能從腦海里搜刮出那樣一個詞兒來。于是他只得說︰“那啥,你剛才不是還怕有人來搞咱們麼……?”

    “李真這麼說?”齊遠山問,“他人呢?他怎麼不跟我說?”

    于永強笑︰“他就是擔心嘛。他走得急,來不及見你。”

    齊遠山還是看他。

    于永強只得嘆口氣,攤開手一歪頭︰“我也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你早上還對我說過——他都是為了你好。”

    齊遠山默然。片刻之後他搖頭︰“算了,咱們還是搬吧。”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0:40
第十三章 神與登山者(一)

    真理之門第一聖徒、令人臣服膜拜之力的擁有者、偉大的弗勞德-撒爾坦-迪格斯……正在費力地對付一只平底鍋的鍋柄。這是一只由著名品牌海爾森生產的平底鍋,結實耐用。當他與克里斯蒂娜撞開這棟位于奧林匹斯山下的兩層木屋屋門時,這鍋正和眾多廚房用具一起整整齊齊地被擺放在櫥櫃里,不曾沾染一絲灰塵。

    然而現在這鍋柄已經斷裂開來了——這是小事,不再用它就可以。但問題是弗勞德剛剛用這鍋精心烹制了一道西紅柿燴牛腩,然後就在他打算把鍋端起來的時候,鍋柄斷了。

    于是他正試著把鍋柄重新裝回去,好趕在鍋里面的東西涼掉變味兒之前將它們裝盤。

    听起來有些偏執,或者神經病是不是?

    那麼你得試著理解這兩個人眼下的處境。

    兩個人已經在長達三天的時間里滴水未進,直至到在茫茫風雪中看到這棟房子。從格局和地理位置上來看這應當是一棟度假別墅——房屋的主人只會在某些特定的時候來到這種遠離城市喧囂的地方度過一段時間,享受無人打擾的田園生活。

    如今這屋子被兩個饑寒交迫的人鳩佔鵲巢,而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點兒吃的。或許主人走得太急,或許僅僅是剛剛離開,這屋子里竟然還有些蔬菜和肉類。于是弗勞德用那雙餓得發綠的眼楮盯著這口鍋長達半個小時,終于弄出這一道熱氣騰騰的菜來。

    他想要在經歷了漫長的饑餓之後享受一頓美味的大餐。在這種近乎偏執的念頭面前任何一件稍微麻煩些的小事都能讓他變得焦躁不安,使他因為饑餓的折磨本就暴躁的情緒變得更加暴躁。

    所以現在他的眼楮有些發紅。因為那鍋柄是斷開而非松掉,除非他能把那塑料給融化掉再粘上去,否則他肯定沒辦法兒搞定這一切。

    于是你們應該明白……眼下的弗勞德,他的精神狀態並不正常。

    但這事兒同樣情有可原。李真在摩爾曼斯克放過了他,但並不意味著整個帝國的司法體系也放過了他。真理之門的余孽,人人得而誅之——更何況是惶惶如喪家之犬一般的余孽。從北亞到中亞再到北歐,一路上經過的所有國家都對他們下發了最高級別的通緝令且並非僅做做樣子。

    于是在這一次的逃亡過程中,先知克里斯蒂娜不得不頻繁地使用自己的能力——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里使用的次數幾乎比她之前短短一生的總和還要多。這樣做產生了某種嚴重的後果——雖然從整個宏觀世界的角度來說這種後果尚未顯現出來,但就她個體而言。克里斯蒂娜已經付出了相當的代價。她變得更加陰郁沉默。精神狀態極度不穩定,常常會因為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便勃然大怒。

    弗勞德早已習慣她的這種反常性格,但如今即便是他也深受影響,臉上不復從前的笑容。

    好在之前那艱苦無比的逃亡在幾天以前結束——另有一件大事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追捕他們的力量好像一只忽然被收回去的拳頭。不見蹤影了。

    半個地球的人在某些別有用心卻又各不相同的勢力的推動下對李真口誅筆伐。弗勞德與克里斯蒂娜似乎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兩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然而這兩個“小角色”的身上卻背負著另一個使命——a計劃。

    這是被真理之門高層知曉的最後計劃,同樣也被李真知曉。弗勞德弄不清楚為什麼李真在他將這個計劃和盤托出之後反而放過了自己,但對于他來說這並非重點。反正已經到了如今這樣的地步。他並不在乎一旦這個計劃達成對于李真來說究竟是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他總得把最後一件事做完——這種執念根植在他心里,而他也弄不明白到底是因為責任感,還是因為強大又令人迷茫的慣性。

    最終他放棄了努力,任由那只平底鍋躺在爐灶上,抬眼向窗外看去。

    巨大而沉默的奧林匹斯山脈橫貫整片視野,在夜色里宛若一只龐大無匹的洪荒巨獸。太陽早就落山了,山脈頂端的白色積雪反射著暗淡的月光,顯得神秘又安靜。

    這山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確是神秘的——人們認為這里是眾神的居所,凡人不可褻瀆之地。這個傳說流傳了很久,如今幾乎被每一個人知曉。但也正是如此,現在這山反而不那麼神秘了。古人眼中的不可抵達之地早就被無數登山者征服,而人們也相信在現代科技洞悉一切的探查之下,沒什麼神秘的東西可以隱藏自己——就連神也不例外。

    至少,在幾年以前人們是這樣想的。

    弗勞德凝視遠山很久,慢慢收回目光。他們的目的地就是這里,他們的目標也在這座山里。但此山非彼山——這可不是摩爾曼斯克城外那些低矮的小丘陵,這山的最高峰其米蒂卡斯峰高達2917米,周圍更有無數同樣雄壯的山峰。傳說中的諸神就居住在那最高峰上,然而傳說畢竟是傳說,也有可能他們此行的目標,那藏身于傳說當中的類種實際上隱藏在別的什麼地方。

    相當棘手的事情。但好在最難捱的那段時間已經過去,現在他可以找上一兩個熟悉本地風貌的幫手。

    第二日風雪停了,雪開始融化。弗勞德花半天的時間找到一個小鎮,並且在鎮子里發現了三個沒有搬走的本地居民。這是三口之家,一位身體壯實、四十歲左右的父親,一對十來歲的兒女。說服他們並沒有花什麼力氣——在做思想工作這方面,這世上沒人比弗勞德更加精通。兩個被視為累贅的孩子留在家里。在他們父親回來或者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以前。他們兩個將篤信自己的父親僅僅是出門了,“下一分鐘就會回到家里”。

    而中年人開車載著弗勞德駛出鎮子,臉上露出平和又謙恭的笑容。此人從前是一個登山向導,這令弗勞德感慨自己的好運氣。但這位登山向導同時也是一個新教徒,對奧林匹斯諸神的傳說嗤之以鼻。盡管最近幾年的時光對于一個新教徒來說並不好過——他們的偶像在心中轟然崩塌——但這個虔誠的篤信者依舊認定那些類種僅是魔鬼的化身。

    另一方面,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希臘人,這位名為伊諾克的父親對于諸神的傳說也並不陌生。此時他有點兒疑惑地搔搔自己的鬢角、皺起眉頭︰“反常?還沒發現哪里反常。”

    弗勞德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但知道伊諾克說的是實話。沒有哪個凡人能在他的光環籠罩之下口是心非,這人的確什麼都不知道。于是他嘆了口氣,靠在椅背上眺望遠方的奧林匹斯山。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巍峨的高山聳立在一片原野之上。仿若一座無比巨大的宮殿。山頂的雪峰反射太陽的光輝。又籠罩在似有似無的薄雲當中,的確仿佛有神靈定居。

    而他的目標就是那個神。

    眾神之主宙斯,那個掌握雷電的存在。

    弗勞德詢問伊諾克最近是否發現這座山上有何異常。比如突如其來的光亮、巨大的聲響、地貌或者局部氣溫的改變等等——一旦那個傳說中的存在甦醒,這些現象幾乎是會必然出現。

    但中年父親表示那山一切如常。它頂端的積雪會在朝陽初升或者落下的時候被照亮。發出夢幻般的神聖光芒。然而這是數千乃至上萬年來都會有的奇異景觀。不管初到此地的外地人何如看,作為當地土著的他早已見怪不怪了。

    弗勞德便不再同他說話。克里斯蒂娜預言了宙斯的甦醒。那個神,或者說另一位強大的類種——比燭龍、路西法都要強大。她精確地預言了甦醒的地點——奧林匹斯。但這樣一來她便無法精確地預言時間。僅能得出一個大概推斷。

    依照她的推斷,宙斯甦醒的時間應當在四天以前至十三天之後的這段時間里。于是弗勞德在略略的失落之後的很快調整好心態——至少事情還算太糟,他還可以等。這總好過宙斯早已甦醒並且離開,而他們錯過了它。

    他便仰頭靠著椅背,閉上眼楮。陽光透過車窗落到他的臉上,身體很快溫暖並且過于溫暖起來,滲出微微的汗水。

    通向他與克里斯蒂娜暫居那棟別墅的道路路況不大好,車子有些顛簸。但過于疲勞的他並不在意這種顛簸,反而因為這種起起伏伏的狀態而感到一絲困意。

    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進入夢鄉的時候,開著車的男人說話了。

    他像同一位關系極好的老友攀談那樣,輕聲問道︰“你到這種地方來做什麼?已經很久沒人有心情來試著征服那座山了。”

    “辦點事。”迷迷糊糊的弗勞德隨口答道。但下一刻他猛地睜開了眼楮,驚訝地看向名為伊諾克的男人。

    這種事兒可不常遇見。弗勞德知道自己的能力有多麼大的威力——每一個人都會向他頂禮膜拜,生出極其強烈的崇敬之情。受到精神感染的人在他面前仿佛戰戰兢兢的教徒,而他自己就是至高無上的教主。

    可這個男人竟然表現出了這種態度。實際上在一開始被控制的時候這男人就有點兒反常——他並未五體投地地膜拜,而僅僅是變得極其恭順。弗勞德曾經遇到過這種情況——這意味著這男人擁有極強的精神力和意志力。極少數普通人的確可能具有這種罕見天賦,他也的確曾經遭遇過那樣的一個人。

    正因為有過這樣的經歷,起初他也僅僅是“略略一驚”而已。可他沒有料到這男人竟然還會主動同自己聊天……這意味著這位名為伊諾克的父親所擁有的意志力遠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強大。

    這種情況有兩種解釋——一,他同時是一個能力者。二,他的意志力真的很強。強到了某種不可思議的程度。強到了即便是真理之門的第一聖徒也僅能令他變得恭順而不能徹底地奴役他的程度。

    弗勞德在這一瞬間握住了衣兜里的手槍。

    但他身邊的男人只是略顯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就又轉頭專心開車了——就像任何一個普通人看到弗勞德此時的臉色時所會做的那樣。

    弗勞德花了一秒鐘的時間思索第一種可能,然後否定了它。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這人都不可能是奉命來追捕自己與克里斯蒂娜的特工,否則他沒必要問出那樣一句話來打草驚蛇,引起自己的注意。

    那麼……這真的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普通人?

    弗勞德皺了皺眉,低聲說︰“你在和我聊天?”

    伊諾克瞥了他一眼,笑了笑︰“當然。但如果你介意的話——”

    “不,我不介意。”弗勞德一邊說一邊再次細細打量他。這是一個中年男人,但額角已經生出了白發。他面容稜角分明,下巴強壯有力。雖然算不上美男子,可也別有一種粗獷硬朗的魅力。

    至于他的眼楮,炯炯有神,異常明亮。意志堅定的人大多具有這種特征,這也並不是什麼足以引起懷疑的特征。

    一個登山向導……弗勞德揉了揉下巴。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考慮的話——意志力不夠堅強的人也的確無法從事這份工作,其實這麼一來也說得通。

    他說不介意,于是那男人又開口︰“那麼……我們一會是要登山?但是現在可不是好時機,我覺得明天還會下雪,況且我們的準備工作做得並不充分。”

    男人的話進一步打消弗勞德心中的疑慮——政府特工絕不會這麼說。他們會明智地選擇沉默或者偽裝出對自己誠惶誠恐、言听計從的樣子。而像眼下這麼干只會讓自己對他更感興趣——那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那麼……就真的是一個擁有超乎想象的精神力和意志力的普通人了。

    弗勞德在心里遺憾地笑了笑——如果在從前,這種人可是不可多得的珍貴資源。一旦被轉化為具有智慧的異種,那麼他將是一個可怕的作戰機器。可惜今時不同往日,自己已經變成喪家之犬了。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0:40
第十四章 神與登山者(二)

    這個念頭在頭腦里一閃而過,下一刻弗勞德又放松了身體。不過是慣性使然罷了——就像他現在正打算去做的這件事情。雖然是真理之門的第一聖徒,但說到信仰的話,這個一向懶散的年輕人或許是十二聖徒里最不堅定的那一個。他一直對“神國”、“伊甸園”之類的信念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並未狂熱地去追求它們,也並不覺得排斥。而之所以會參與到這樣一個團體中來,一方面是因為感激朗基努斯曾經給與他的父親一般的關照,另一方面則純粹是因為“想要做些什麼”。

    一個忽然擁有了強大力量的人當然會想要做些與眾不同的事情,而一個正常、有序的社會卻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但真理之門可以。

    或許正是因為他並非一個純粹的堅定者,因而在現實無情打破很多人心中那種虔誠信仰之後,他反倒是最能夠做到淡定從容的那一個。所以他現在仍舊“想要做些什麼”——比如喚醒宙斯的力量。

    至于做完這件事以後究竟會帶來怎樣的影響,這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那麼,我們什麼時候出發比較好?”弗勞德問。

    在意識到這個男人或許可以成為一個不錯的聊天伙伴之後,他心里生出了一點點喜悅之情。雖然對方意志力異常強大,但他仍有自信可以全面壓制這男人體內的靈魂,將他掌握在手心兒里。

    逃亡的日子實在難熬,可最難熬的不是疲憊的身體,而是孤獨的靈魂。克里斯蒂娜不是一個易于相處的人,弗勞德更沒傻到一路同陌生人閑聊只為了抒發心中郁結的地步。因而當這樣一個男人被掌握在手中的時候。他的心里竟生出了隱晦的傾訴欲望——眼下他們的身後沒有追兵,他可以毫無顧忌在“發泄”之後再“處理”掉這男人。

    于是他的語氣變得溫柔而平和,就仿佛在同一位好友閑聊,甚至還接過了那男人遞來的煙。

    伊諾克似乎是一個煙鬼。在弗勞德闖進他的家門的時候,這男人就在兩個孩子面前吸煙。從那時起直到現在。除了靈魂被弗勞德“征服”的那一瞬間,他嘴邊的香煙就從未斷過。

    伊諾克丟給弗勞德一只打火機,然後微笑起來,指指孤零零掛在北邊天空上的一絲雲︰“也許這幾天都不行。”他眯起眼楮說道,“依照我的經驗,未來幾天都會有風雪。我們至少得等到三天以後。”

    弗勞德煩躁地皺起眉頭,剛才的一絲好心情煙消雲散。任何人都知道夜長夢多這個道理,更何況是兩個正被通緝的家伙。再等三天……說不準明天就會有人摸到這里來,發現他們的行蹤。

    然而煩悶只能藏在心里,他自己並沒有什麼辦法。他相信這人說的是實話——在他的能力影響下能說假話的人大概還沒有出生在這顆星球上。而他自己又不是那些強化了身體的變態——哪怕在體能方面仍比普通人好太多,他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挑戰被籠罩在風雪之中的奧林匹斯珠峰——一旦山峰上的積雪傾瀉而下。那些東西可不會因為他虎軀一震就乖乖臣服。

    這時候那男人又問了一個弗勞德意想不到的問題︰“你來這里找什麼?”

    弗勞德轉頭驚訝地看著他。而伊諾克無辜地眨眨眼,似乎沒弄明白為什麼自己平淡無奇的一句話會使對方如此驚訝。

    “為什麼我是在找什麼?”弗勞德又皺起眉頭問,第二次將手搭上衣兜里的槍。

    “抱歉,我一向有話直說。”男人毫不在意地擺擺手,露出爽朗的笑容,“這種時候沒人會跑來登山消遣。而且從你的衣著打扮上來看,你是經過長途旅行來到這兒。更不像純粹為了打發時間的登山者。”

    “而且前段日子就有人來過——”男人將煙蒂彈到車窗外,可惜失了手,煙蒂在半空打了個旋兒落到了他的外衣上。他不以為意地用兩根手指捻起煙蒂又丟出去,再點起一支煙,繼續說,“都是軍隊的車,跑進山里面待了將近一個月,最後似乎什麼都沒找到。”

    弗勞德繃起臉、沉聲問︰“多久以前?”

    男人搔搔頭發,不確定地說︰“六個月以前?或者五個月以前?”

    弗勞德松了一口氣。這事兒和他沒關系。六個月或者五個月以前,人類還在和類種打仗。既然大多數的類種都是傳說中的那些家伙。那麼聰明人自然會知道去哪里尋找那些可能存在的潛伏者。奧林匹斯是傳說中“諸神”的宮殿,軍方當然會好好調查調查——可似乎他們沒查出什麼結果。

    弗勞德喜憂參半地深吸一口氣。車窗外面的空氣被陽光烘得有點發甜,融化的積雪味兒和那些蔫頭巴腦的植物的味道以及金屬的味道摻雜在一起,填進肺部為他帶來了空蕩蕩的滿足感。他知道實際上那個無比強大的類種就隱藏在這山峰之中,但他也和那些人一樣不知道怎麼找到它。基地還在的時候這事兒或許挺好辦。可惜現在已經灰飛煙滅了。

    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在身體里生物電的驅動下流過四肢百骸,又好像是有人站在他的靈魂背後輕輕推了一下子,在汽車因為一塊石頭而微微顛簸的一剎那,一句話被他吐出了口︰“我也是來找那東西的——你知道,類種。他們來找類種,我也是。”

    弗勞德感覺身體因為這句話而變得空蕩蕩,但隨即也輕松起來。他將這個秘密說出口了——眼下這世界上知曉這個秘密的,算上這個司機不會超過四個人。

    不過這沒關系。幾天以後這司機會自己把自己埋藏在奧林匹斯山里,不會有機會同第五個人提起。更何況,剛才弗勞德自己就打定主意要同這個與眾不同的家伙好好聊聊——他已經很久沒有同一個人這樣心平氣和地說過話了。

    伊諾克果然張大嘴,側臉瞪著他。但這種驚訝與弗勞德所想象的不同——對方似乎只是驚訝為什麼會告訴自己這樣一個秘密,而不是對這個秘密本身感到驚訝。看起來即便他的意志堅定。還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第一聖徒那種超凡能力的影響。

    “你是說……”伊諾克在驚訝之後重新將煙叼在嘴里。

    “萬神之王,宙斯。”弗勞德點頭,終于點著了男人遞給他的那支煙。煙很嗆,他咳嗽了一聲揮散漂浮在臉前的第一口煙霧,“我將會喚醒它。而你有幸成為唯一一個見證者。”

    “哇哦。”男人回應道,然後沉默了一會兒,專心看前方道路。

    弗勞德盯著他看了看,也無趣地轉過臉去。受到他的能力影響的人畢竟不是正常人,對方的遲鈍令他有一拳打空的無力感,但又不知道該以何種方式發泄出來。

    弗勞德之前並不知道這附近有個小鎮。他只是沿著直線往南走。而現在他們得開著車沿路走——道路彎彎曲曲,好像一條熱帶河流。因而他來的時候走了一個上午,現在沿道路開車回去大概也得幾個小時。

    男人開的車是歐洲通用型號的環保車。這車的動力不是石油也不是太陽能,而是氫電池。弗勞德在北美的時候開過這種車。最高時速120公里,感覺不是在開車,是在喝溫開水。但最麻煩的是這種氫電池續航能力差勁。大概每過一百五十公里就得換電池。男人載著弗勞德行駛了兩個小時,弗勞德小睡了一會兒。

    路況並不好,車有些顛簸,太陽光也透過眼皮來晃他。因而他不一會就醒了過來,看看儀表盤隨口說︰“該換電池了。”

    儀表盤上標示電量的數字已經降到1.5,再過十幾分鐘這車就得拋錨。

    伊諾克仿佛有些遲鈍,盯著那數字看了幾秒鐘。說︰“喔。”

    然後他直接將車停在路中間,打開車門下了車。

    弗勞德也下車透氣。路面上的積雪早融化了,而這條路因為長期無人走,上面積了厚厚的灰塵。現在和雪水混在一起,形成一層薄薄的淤泥。弗勞德抬腳甩甩鞋底的泥,站在車邊待了一會兒,甩幾次胳膊,擴擴胸,轉頭看一眼在車尾忙碌的伊諾克。

    汽車使用的是氫電池,而氫電池雖然續航能力差。但體積小得很——只有拳頭那麼大。這類車一般常備十塊這樣的電池以便隨時更換。電池廂就在傳統汽車加油的位置,打開蓋子、取出沒電的電池、再填上新電池就可以,整個過程一般不會超過一分鐘,實際上比加油要方便得多。

    但伊諾克在尾箱那里忙了幾分鐘,還磨磨蹭蹭沒把電池換好。

    弗勞德謹慎地將手伸進衣兜里。微微皺眉小步蹭過去。卻看見伊諾克在尾箱翻找著,沒找到更換的備用電池在哪里。弗勞德松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他可不想因為沒有備用電池而不得不再步行回到那房子。

    好在看了幾秒鐘之後他仍在雜物堆里發現了繪有閃電標識的銀灰色小箱子。箱子上積了薄薄一層灰塵,不知道多久沒被打開過了。于是弗勞德又嘆一口氣,走過去擠開伊諾克,將那箱子提了出來。打開以後發現里面的槽里嵌著九塊電池,每一塊的右側都亮著綠燈——充滿了電的。

    這個發現又讓他放了心,轉頭看看伊諾克。中年男人表情平靜地站在一邊,盯著那電池沒說什麼。弗勞德意識到,或許這是因為這男人的思維正在變得越來越遲鈍。被他能力影響的普通人身上都會產生這種副作用——靈魂被人控制可不是什麼舒心的事情,和弗勞德待得越久,頭腦就會越不清醒。一個普通成年男子大概會在被控制三天以後變成白痴,而女人可能會捱到第四天。

    顯然這人已經越來越遲鈍了,遲鈍到連做這種事情也有些費勁兒。因而弗勞德自己走到另一邊掀開電池廂,先關掉電源,然後將顯示紅燈的電池取出來,裝上這塊新的。然後重啟電源、合上蓋子。

    “走吧。”他說道,然後上了車。

    伊諾克也回到車上。車子重新上路。

    但弗勞德想了想,之前抄在衣兜里的手還是沒拿出來。因為在車子發動之後他意識到一件事——那個裝備用電池的盒子上落滿了灰塵。這意味著已經很久沒人踫過那箱子了。然而在和伊諾克上車的時候他卻仔細觀察過,得出的結論是這車在近期被經常使用過。

    一個便攜式氫電池售價高達500歐,那一箱子電池的價錢幾乎抵得上這輛車。實際上這車也不是什麼好車——屬于大眾品牌之中的大眾品牌。但男人將車保養得很好。雖然里程表上的數字表明這車至少已經有四年的車齡了,可車廂里干淨整潔。就連煙灰缸的邊緣都干干淨淨。

    這說明伊諾克是一個勤儉、細心、做事有條理的男人。

    那麼……弗勞德又仔細打量他。他自己在北美擁有這麼一輛車的時候過得還很拮據,同樣將這東西當成寶貝。因而他知道使用這種車載氫電池的時候最好不要一次將電用光——在情況允許的時候,當電量下降到不足二分之一以後最好就換上新的。因為將電量徹底耗盡會縮短氫電池的使用壽命,而這麼一塊電池就值500歐,委實不算便宜貨。

    伊諾克這種男人一定和從前的他一樣,屬于每天停車之後就換上新電池的那種人。可問題是這家伙似乎已經很久沒踫過電池箱了……這不像他自己的性格。

    其實也有另一種可能——災難降臨。又有幾個人仍然會按照從前的生活軌跡繼續走下去呢?也許這家伙沒心思考慮這些事情了——一塊電池能用上四年,再怎麼折騰也能湊合上三年的時間……而誰有知道在如今這樣的世界,三年之後自己是不是還活著呢。

    弗勞德試圖這樣說服自己,但卻又總是隱隱約約覺得哪里不對勁兒。他一邊死盯著伊諾克一邊回想自己初見他時候的情景,打算找出一些理由令自己打消那個念頭,或者令自己一槍干掉他。

    伊諾克的家里既干淨又簡潔。這對于一個帶著兩個孩子共同生活的單身男人來說很難得。兩個孩子沉默寡言,幾乎沒說過話,但身上的衣物整潔干淨,顯然受到悉心照料。弗勞德當時走進那棟房子的時候便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兒,可一時又說不上來。直到現在重新將那一絲疑惑在心底拎起來,才意識到到底是哪里“不對勁兒”——

    伊諾克的家里太“老派”了。在科技發達的今天,他的家里愣是沒見著什麼像樣兒的電子設備——沒有電視。沒有電話,沒有空調,甚至連門鈴都沒有。弗勞德沒去廚房看,但現在他懷疑這個男人的廚房里會不會還是在使用礦物燃料。再聯想起初見面時這男人對他說自己的妻子因為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而離去……

    他輕輕出了口氣,問︰“這麼說你是一個綠色主義者?”

    “綠色主義”是一個挺流行的理念——在戰前、在歐洲。一群因為現代科技的福祉吃飽了沒事兒干的人認為科技的進步令人類的生活失去了應有的意義,也讓人變得更加懶惰。比如原本需要登門拜訪才能解決的事情,在如今只需要通一個電話便可。這令人與人之間愈發疏遠,也令更多的人傾向于使用電話或者電腦解決問題,而不是親力親為。

    因此支持這一理念的很多激進人士提倡屏蔽一切高科技設備,讓自己的生活重回上個世紀。弗勞德曾經通過網絡看到一個法國人的示範性“田園生活”——他在自己的莊園里種菜種糧。以人力為谷物脫殼。烹飪食物的時候用的是柴而非電或氣,每天晚上的娛樂是在燭光下讀書或者飲酒。

    弗勞德不清楚那個家伙後來堅持了多久,但他懷疑這個名為伊諾克的男人同那個法國人是一類人。只不過他沒有那人做得徹底,他還有一輛車。如果不是因為歐洲的環保稅已經高了一個恐怖的地步,或許伊諾克都不會開這種氫電池動力的汽車。而是會選擇傳統汽車。他住的地方離最近的市區實在太遠,哪怕他再激進也不可能靠雙腿走上一天一夜去市區買東西,然後再花一天一夜走回來。

    這樣一個人大概就不會在意“氫電池的壽命長短”這種問題了吧?——他原本就對一切高科技產物覺得反感。

    伊諾克轉臉用那雙藍色的眸子看了看弗勞德,淡淡地“嗯”了一聲。

    “是的。”這男人又補充道,“現在的綠色的實在太少了。”

    隨後他側臉往車窗外看了看。已經是下午四點鐘,太陽偏西。陽光灑落在奧林匹斯的雪峰頂上,明亮的光芒在群山之間閃耀,仿佛諸神打開了神國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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