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六朝雲龍吟 作者:弄玉,龍璇 (18禁)(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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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09895 發表於 2016-8-9 06:45
六朝雲龍吟


作者:弄玉,龍璇
繪者:榎藤薰
書系:緋夢之都
出版社:河圖文化
出版日期:2016-06-23
ISBN:978-986-293-703-7

               第三十四集

               內容簡介:

  漢國天子覬覦「期姑娘」,居然想給這名程宗揚的小妾封賞誥命,於是趙昭
儀也在天子耳邊為老父哭求封侯,朝堂上鬧成一團……

  呂氏後族已無法忍受天子的愚蠢,在朝堂上和天子乾起來:天子的左臂右膀
在算緡中手腳不乾淨,通通掀倒!西邸居然賣官給逆賊的友人,雲家立刻中箭!
程宗揚還抱持僥倖之心,誰料才過了兩天,天子跟昭儀幹得正爽時馬上風,死了
!而這還不是最可怕的發展……

               封面:雲丹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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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09895 發表於 2016-8-9 06:49
第一章

  南宮,玉堂前殿。

  御座旁,兩盞一人多高的連枝燈光焰四射,將大殿映照得燈火通明。幾名戴
著貂蟬冠的中常侍立在御座兩側,烏黑的袍服猶如群鴉。

  天子劉驁拿著一冊竹簡仔細看著,臉色越來越陰沉,還沒看完,他就按捺不
住,揮手將簡冊摔到地上。

  “啪”的一聲,皮繩斷開,竹簡在大殿上四處亂飛。劉驁尚不解氣,一腳將
御案踢翻,咆哮道:“好大的膽子!”

  唐衡、徐璜、左悺、具瑗等人低著頭,兩眼看著鼻尖,大氣也不敢透一口。
中行說倒是滿不在乎地揚著臉,但這會兒也識趣地閉緊嘴巴。

  一名小黃門爬在地上,輕手輕腳地將散落的竹簡一一收拾起來。

  蔡敬仲臉色蒼白得像死人一樣,沒有一絲表情,語調也沒有絲毫起伏,“非
止京師一地,各郡國商賈名下田地,亦被豪族侵吞。大司農寧成,籍在宛郡,日
前以銅銖五貫,購地千畝,每畝僅五文。”

  劉驁愈發惱怒。他專門任命寧成為大司農,主持算緡,沒想到連他都在其中
上下其手。

  蔡敬仲無視天子和幾位中常侍的臉色,旁若無人地說道:“算緡令一齣,官
吏視商賈如肥羊,無不染指。連鴻臚寺這等所在也不甘其後。大行令某,前日便
一擲百萬,在上津門外購置了大片田地。”

  徐璜心裡罵了句娘,硬著頭皮想站出來說兩句,一看天子的臉色,還是悄悄
縮了。

  “購地之事,奴才未曾聽聞。”唐衡道:“但上津門外那片田地奴才倒是知
曉一二,那片田地僅五十餘畝,大行令若出錢百萬,每畝作價近十枚金銖,與市
價相差無幾。至於大司農所購田地,奴才聽聞均為河灘荒地,非是借機勒索,還
請聖上明鑒。”

  徐璜一陣慚愧,小程前天又專門悄悄給自己塞過一疊可以換錢銖的小紙片,
托咐自己有機會的話,在天子面前關說一二。結果事到臨頭,自己竟然還不如老
唐仗義。他連忙站出來,“奴才聽說也是如此。”

  劉驁冷冷掃了他們一眼,過了片刻才道:“寧成既然買的是河灘荒地,便也
罷了。你們方纔說的那個大行令,拿著朝廷的俸祿,卻借著算緡的時機,巧取豪
奪,無恥之尤!”

  徐璜一顆心不由提了起來。只聽天子厲聲道:“著令革職,以儆效尤!”

  眾人噤若寒蟬,誰也不敢開口替那個倒霉的大行令說情。徐璜怨恨地看著了
蔡敬仲一眼,好你個姓蔡的,要不是你還欠我錢,我今天非跟你沒完!

  天子已經發話,一群中常侍都老實聽著,可偏偏還有人不滿意。中行說神情
肅然地說道:“奴才以為,應將大行令程某下獄,明典正刑,震懾群臣。”

  此言一齣,眾人無不側目。震懾群臣?你還真有臉說啊。滿朝的豺狼虎豹,
你逮個蛤蟆就算攥出尿來,能震懾得了誰?

  唐衡諫道:“奴才以為不可。大行令所為雖有出格,但尚不足下獄。”

  蔡敬仲聲音又尖又細,森然道:“震懾不法,莫如大闢。”

  這個更狠啊,就因為每畝地花了不到十枚金銖,直接斬首。別的不說,呂家
那幾位大夥都心知肚明,他們籍著算緡的機會大肆並購土地,每畝地給兩枚金銖
都是多的。結果花十枚金銖買地的殺了,花兩枚金銖買地的還好端端的,如何服
眾?

  中行說附合道:“家屬沒入宮中為奴!”

  徐璜終於站不住了,“撲嗵”一聲跪下,伏地懇求道:“如此處置,只怕有
辱聖明。聖上,切切不可啊!”

  劉驁也知道為了這點破事,革職已經有點過了,但借機不敲打敲打那個程的
一下,實在咽不下這口氣。這都多少天了,他竟然還跟沒事人一樣。那個嬌滴滴
的小美人兒,在他身邊不知受了多少荼毒……

  劉驁哼了一聲,掃了蔡敬仲一眼。這個姓蔡的太監雖然是太后的人,倒是很
會察顏觀色,巴巴地翻出這麼個把柄,跑來獻殷勤。諂媚是諂媚了些,但比起那
幫眼裡只有太后的閹奴總要強些。劉驁心裡給他評了八個字:雖不可信,尚可用
之。

  天子遲遲沒有開口,眾人心裡都不禁七上八下。徐璜手心裡捏了一把冷汗,
生怕天子真應允了姓蔡的,砍了小程的腦袋。自己拿了人家的錢,眼睜睜看著他
掉腦袋,這錢拿著也不踏實。唐衡是擔心天子如此處置,恐被人腹誹。具瑗在操
心真要大闢,這詔書該怎麼寫?若按朝廷律令,程某人只買了塊地,罪不至死,
少不得再編幾條罪名出來。中行說這會兒倒是把罪名想好了,就說他乾擾朝廷法
令,天子為之震怒,殺一儆百。至於蔡敬仲怎麼想的,就沒人知道了。

  靜默中,殿後隱隱傳來一陣兒啼。劉驁側耳聽了片刻,臉上的戾氣倒是淡了
少許,眉眼也柔和了幾分。

  劉驁尚無子嗣,宮里突然多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劉驁喜愛之餘,也有
幾分好奇。今日特意把定陶王召到玉堂前殿,準備議事之餘逗逗小家夥,感受一
番天倫之樂。沒想到蔡敬仲卻不讓人消停,拋出一堆黑材料,壞了自己的心情,
連留在殿後的定陶王也忘了。

  劉驁道:“欣兒怎麼又哭了?”

  左悺小心道:“回聖上,殿下入宮未久,想來還有些怕生。”

  “欣兒的奶媽、侍女不都叫到宮里來了嗎?怎麼還怕生呢?”

  “今日恰好盛姬出宮了。”左悺道:“盛姬有個姊妹在定陶王邸,專門接盛
姬往王邸小住。娘娘也答應了,讓她在王邸住一晚,明日回來。殿下找不到人就
會哭一會兒,不妨事的。”

  劉驁點了點頭。盛姬去王邸探親也在情理之中,何況皇后已經答應過的。倒
是這一打岔,劉驁想起定陶王入宮之事,姓程的也出了些力,處置太過,未免不
近人情,於是道:“暫且革職。明日發尚書台。”

  具瑗躬身道:“奴才遵旨。”

  小黃門已經撿好竹簡,但已經亂了次序,只能胡亂包在袖中。劉驁在殿中踱
了幾步,然後對蔡敬仲道:“奏書中的事朕已經知道了。只要忠心辦事,朕絕不
吝賞賜。你去吧。”

  蔡敬仲伏身叩拜,然後倒退著出了玉堂前殿。

  劉驁又看了幾封奏疏,唐衡、徐璜等人各自奉詔離開,殿內只剩下中行說。

  “我覺得還是把他下獄好些。那家夥瞧著就不是什麼老實人,關他幾天,肯
定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中行說道:“最好連家眷一起關進北寺獄。”

  劉驁沒有作聲。

  中行說攛掇道:“人非聖賢,只要肯查,少不得有些把柄。要不我查查?”

  “劉建呢?”

  “劉建啊?回來了。說那邊看得太緊,他連人都沒見著,東西倒是送出一大
堆。不過聽說姓程的家裡有個母老虎,不大容人……”

  “欣兒呢?”

  中行說問了一聲,然後道:“剛睡著。我把他抱來。”

  “算了,讓他睡吧。”劉驁起身道:“去昭陽宮。”

  …………………………………………………………………………………

  程宗揚怎麼也想不到,除了一門心思想弄死自己的蔡太監,宮里這會兒還有
閑人正挖空心思地在給自己找罪名,想把自己送到北寺獄里吃牢飯。

  此時他正待在文澤故宅中,為哈米蚩等人明日的出行作準備。說來自己早就
決定將劇孟等人送往舞都,但由於要借劇孟的名頭推行紙鈔,又耽擱了幾天。眼
下大局已定,不能再拖了。

  鵬翼社那些從星月湖大營退役的老兵們扛著一隻只份量極重的小木箱,從地
窖里魚貫而出,運上馬車。那些木箱大小隻有一尺見方,高僅四寸,重量卻超過
二百斤,也就是這些老兵才能扛著箱子健步如飛。

  車內底部設有暗格,邊角都用鐵條固定過,木箱納入其中,蓋上廂板,外面
看不出絲毫痕跡。

  程宗揚道:“這麼大的車,能拉多少貨?”

  蔣安世道:“這種四輪馬車是從泰西傳來的,最多能載三十石的貨,要四匹
馬才能拉動。”

  “四匹馬能拉三十石,再加兩匹呢?”程宗揚說著一拍額頭,“天子駕六,
再多兩匹就逾制了。”

  蔣安世道:“倒不是逾制,而是輓馬並非越多越好。比方說吧,像這種四輪
大車,一匹馬能拉十石的貨,兩匹馬能拉十八石,三匹馬能拉二十五石,四匹馬
能拉三十石——這已經是車馬行的極限了。再多的話,六匹馬能拉三十七石,八
匹馬只能拉三十八石。”

  程宗揚有點不理解,“六匹馬能拉三十七石,八匹只能拉三十八石?”

  “沒錯。馬匹體力不同,好馬拉得更多些,但馬匹數量有上限。多過八匹,
能拉的反而越少。所以對車馬行來說,通常是用單馬或者雙馬,超過四匹馬就不
劃算了。我們這回要趕路,用的雙馬,每車加上行李不超過十石,可以最大程度
的保證速度。”

  這麼一說,程宗揚倒是理解為什麼天子駕六了。不是用不起,而是從實用的
角度看,六匹就是載重量和效率最合適的數字了。

  程宗揚道:“速度能到多少?”

  “這要看路怎麼樣了。路好的話,半個時辰能跑四五十里,但跑完馬匹就乏
了。按秦執事的意思,一來車上有傷號,不能跑得太快,二來要給馬匹留一半的
力氣,一旦出事也好應付。所以在途中設了六處換馬的地點,光是備用的馬匹就
有一百餘匹。”

  六處換馬點,等於不到六十里就換一次馬,秦檜的安排的確是夠小心的。程
宗揚道:“咱們鵬翼社竟然有這麼多馬?”

  程鄭在旁道:“是老趙的馬,我借來使使。”

  “趙墨軒?這哥兒們夠意思。哎,五哥,趙墨軒說他以前給岳帥當過書僮,
你們認識嗎?”

  盧景問了下時間,然後搖頭道:“岳帥年輕時候的事,要問孟老大了,我知
道得不多。”

  孟非卿追隨岳鵬舉的時間最久,如果趙墨軒說的是真話,說不定還見過他。
不過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真見過也未必還記得一個小小的書僮。

  半個時辰之後,三十箱金銖全部裝完,其中六輛各裝四箱,三輛載客的馬車
分別裝了兩箱。這樣安排效率雖然低了些,但把可能存在的危險性降到最低,即
使有個別車輛出事,也不至於損失太大。並且同時兼顧了速度和舒適性,算是目
前能拿出的最周到的安排了。

  裝完金銖,眾人接著裝上各種箱籠之類的行李。車上四箱金銖就有七八石,
外面堆的行李看起來不少,其實沒有多少份量,大都是些用來掩人耳目的尋常物
品。

  眾人拿出的最後一件行李,是一塊又黑又亮,光可鑒人的板子。

  高智商一臉稀奇地說道:“這是哪兒來的屏風?怎麼才一扇?”

  程宗揚道:“什麼屏風?這是案板,專門用來剁餡的。”

  高智商沒話找話地說道:“這麼大的案板,能剁好幾百斤餡吧?”

  “哎?你在這兒混什麼呢?你明天還得趕路呢,怎麼還不去睡?”

  算緡令一齣,高智商和義縱就一直在大司農府署泡著。兩人臭味相投,混得
親如兄弟。高智商在義縱面前把游冶台吹得天花亂墜,讓義縱眼饞得要命。這回
義縱接到詔命,赴舞都上任,非要把高智商也拉上。

  程宗揚也掛記著自己與雲如瑤的婚事,正想找人去看看七里坊的婚居修建得
怎麼樣了,兩下一合計,索性打發高智商走一趟。

  高智商涎著臉道:“師傅,我想出去一趟……成不?”

  “去哪兒?”

  高智商嘴裡打了個含糊,“我跟那誰……約好了。”

  程宗揚沒聽清楚,以為他約的不是義縱,就是馮子都那幫狐朋狗友,隨口問
道:“誰?”

  “還能是誰?”高智商臊眉搭眼地說道:“不就是小雲嗎……”

  程宗揚奇道:“你早點乾嘛呢?這都半夜了。”

  “小雲她爹睡得晚……”

  這個理由很過硬,但程宗揚毫無同情心地一口回絕,“不行。這幾天外面不
太平。”

  “就隔一個里坊,要不了多少時候。真不行,我帶劉詔一起去。”

  程宗揚沒答理他。

  高智商軟磨硬泡,又扯上旁邊的人幫他說話。這小兔崽子自打被哈大爺灌過
瀉藥,瀉出半桶肥油,整個人突然開了竅,嘴巴特別會來事,最後不光程鄭,連
盧景也開了金口,程宗揚只好讓步。

  “要敢耽誤正事,等哈大爺醒了,我就請他再配副狗皮膏藥,把你前面招禍
的玩意兒貼上。”

  高智商舉起手,發誓道:“師傅!我向你保證,絕對不會耽誤事!劉詔!劉
詔!快跟少爺走一趟!”

  高智商叫上劉詔,興沖沖地一溜煙出去了。

  盧景道:“你這徒兒,可不大像你。”

  “別說我了,連他爹都不怎麼像。真不知道隨著誰了……”程宗揚說著,心
里浮出個念頭,頓時心下咯噔一聲,趕緊把這個念頭拋開。

  說話間,敖潤匆匆進來。程宗揚訝道:“你不是在宮里嗎?出了什麼事?”

  “徐常侍讓我傳句話,”敖潤壓低聲音道:“天子方纔下詔——程頭兒,你
被革職了。”

  程宗揚腦中一暈,天子是要對自己動手了嗎?就因為趙合德?我還往宮里給
你送過一個呢!真是新人上了床,媒人丟過牆,卸磨殺驢啊這是!

  “說仔細些!”

  “徐常侍也沒說太細,只說姓蔡的在天子面前搬弄是非,揭出寧成和程頭兒
你買地的事。”

  “買地?我還沒買呢!哪個姓蔡的?”程宗揚說著心下一涼,不會是他吧?

  敖潤道:“我琢磨著,可能是……”

  話音未落,韓玉飛身進來,“蔡常侍來了。”

  程宗揚一邊往外走,一邊滿心糾結。自己忙得腳不沾地,蔡敬仲還要往自己
後院放火,實在太混帳了!問題是自己怎麼見這個混帳呢?一見面就拍桌子,狠
狠臭罵他一頓?痛快是痛快了,要萬一他來個破罐子破摔呢?後果不堪設想啊。

  要不抱著他的大腿苦苦哀求,動之以情,求他放自己一馬?他倒是痛快了,
自己臉面還要不要了?

  一臉冷漠,見了面冷哼一聲,表示自己對他那點小勾當不屑一顧,擺出一副
高深莫測的姿態,讓他不敢小看自己?問題是自己心裡沒底啊。蔡爺一高興,再
給自己捅個天大的簍子出來呢?

  心下計議未定,已經進了迎客的大廳。正看到蔡敬仲戴著一頂鬥笠,一本正
經地跪坐在席前。

  這孫子還有臉來!程宗揚火冒三丈,恨不得一腳踹過去。

  蔡敬仲倒是泰然自若,他摘下鬥笠,放在席側,露出他那張沒有表情的死人
臉,然後用他又尖又細,跟活鬼一樣陰惻惻的聲音說道:“大喜啊!”

  程宗揚頓時被噎住了,居然有臉來報喜,還有你那表情,到底是報喜還是報
喪呢?

  程宗揚噎了半晌才順過氣來,“喜從何來?”

  “主公諸事繁忙,蔡某設法為主公分憂,已然初見成效。”

  這話說得……要不是自己知道這貨乾了什麼鳥事,還真被他矇住了。

  “你說的替我分憂,就是在天子面前搬弄是非,打我的小報告,捏造謠言,
好讓天子革了我的職?”

  蔡敬仲謙遜地說道:“這都是蔡某應該做的,主公不必多禮。”

  “看清楚!我這是跪坐,不是跪謝!”

  程宗揚在蔡敬仲對面坐下,兩人只隔著一張幾案,要想抽他耳光,只是一伸
手的事。話說回來,他要想抽自己耳光,也是一伸手的事。

  程宗揚壓抑下伸手的沖動,誠懇地說道:“大哥,我知道你著急,可你也不
能就這麼坑我吧?”

  看著蔡敬仲眼中露出的詫異,程宗揚心下發狠:你再給我裝?我看你還有什
麼說的!

  “你不就是嫌我事多,怕我辦大行令的差事,耽誤你實驗室的事嗎?大哥,
不是我說你,你這也太自私了!”

  蔡敬仲好整以暇地說道:“還有五日,便是仲冬。”

  “嗯?”程宗揚知道仲冬是指入冬的第二個月,也就是下個月,但這跟大家
要談的有什麼關系?

  “每逢仲冬,天子循例降旨,慰勞四方諸侯。”蔡敬仲道:“淮南王、趙王
事敗,如今漢國共有十位諸侯,梁王、燕王、齊王、代王、江都王、廣川王、清
河王、膠西王、河間王、定陶王。而大行令的差事,就是奉詔施諭四方。”

  蔡敬仲話說到這里,程宗揚就明白了。也就是說從下個月開始,自己這個大
行令可不能摸魚了,要依次去各處諸侯的封地,降旨慰勞。十個諸侯國,自己要
跑下來,年都得在路上過了。

  “蔡某知曉主公不可輕離,便設法替主公辭了大行令的差事。”

  二話不說就把主公坑了,還臭不要臉地專門跑來表功,我偏不讓你得意!

  程宗揚黑著臉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想去呢?告訴你,我正打算往膠西國去
一趟!你把我飯碗砸了,我還怎麼去!”

  蔡敬仲略微皺了皺眉,“膠西國?膠西倒是不用去。”

  程宗揚奇道:“為何?”

  “膠西王劉端生平不近婦人,不修宮室,不蓄財物,不收租賦,不置衛士,
不居其國。每每丐服出游,居無定所。”

  程宗揚聽得目瞪口呆,諸侯王里還有這種奇葩?這位膠西王不會是入了丐幫
吧?不近婦人還好說,也許他是同性戀呢?不修宮室,不蓄財物也可以理解,也
許是品行高雅,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呢?不收租賦?這個就太神了,已經超越了
聖賢的境界,完全可以封神了。

  蔡敬仲諄諄勸導道:“主公若是要去膠西,最好是布衣微行,以大行令的身
份大張旗鼓前往,反而見不到人。”

  程宗揚點頭稱是。自己不過是借題發揮,可怎麼也想不到會遇上膠西王這麼
個奇葩,只能認栽了。

  “大行令雖然沒有了,但關內侯的爵位,大夫的官銜,常侍郎的加官尚在,
無非是不用辦那些無關緊要的公差而已。”

  程宗揚繼續點頭稱是。蔡爺都做得這麼周全了,自己還有什麼好說的?

  程宗揚興師問罪而來,偃旗息鼓而罷。接下來,兩人進行了一番親切而深入
的交談,程宗揚誠懇地表達了謝意,蔡敬仲友好地表示自己只是履行職責,對主
公的謝意是萬萬不敢當的,然後順便又對實驗室的設計和進度,提供了一些中懇
而詳實的意見。雙方在會晤中總結了以往,展望了未來,在諸多方面達成共識,
為下一步合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最後程宗揚親自把蔡敬仲送出門,一直目送他
遠去,才悻悻然回到宅中。

  …………………………………………………………………………………

  天色未亮,車馬已經準備停當,十幾匹膘肥體壯的高頭大馬早已休養多時,
此時刷洗得油光水滑,套上馬具,一匹匹精神十足立在車前。車上安排了兩名馭
手,途中可以輪換。載客的一共三輛車,劇孟不由分說占了最前面一輛,車上除
了他,還有奴婢淖氏。哈米蚩單獨乘一車,青面獸留在洛都,無法隨行,這會兒
正扒在車邊,把兩只洗剝乾凈的肥羊往車里塞。

  隨行眾人以吳三桂為首,蔣安世作為副手協助。隊伍里除了鵬翼社和星月湖
大營的老兵,還有三名面生的漢子。這三人是劇孟的鐵桿親信,劇孟被劉丹騙走
囚禁,不久前才與他們聯繫上,此時三人守著劇孟的大車寸步不離。由於郭解僅
存的幼子也在車上,王孟也約好帶人護送,但眼下風頭剛過,緝拿的文書還未撤
下,不好直接露面,因此在城外守著,約好出城之後再匯合。

  哈大爺還在棺材里封著,送行就免了。延香為了照料郭解的幼子,也同車而
行,敖潤這會兒正攀在車邊,咕咕噥噥不知說些什麼酸話。程宗揚想囑咐幾句都
擠不過去,只好走到劇孟車邊,說了幾句送行的話。

  劇孟為人豁達暢快,若是換成別的“大俠”,這會兒多半要硬撐著大俠的體
面,死活留在洛都,好表現一下大俠的風範。劇孟壓根兒沒什麼廢話,盧景過來
一商量,就答應去舞都。此時離別,他倚在榻上笑道:“哥哥留在這邊也幫不了
你什麼,先去舞都玩兩天,等你忙完,過來找哥哥喝酒。”

  “行啊。”程宗揚一口答應,然後把那隻錦緞包裹的玉匣放到他榻側,叮囑
道:“若是身體不適,就把這個吃了——千萬別丟了。”

  劇孟抽了抽鼻子,神情猛然一震,“好東西啊。不過哥哥可用不上,還是留
在你手邊好些。”

  盧景道:“甭廢話了。讓你拿著你就拿著。也不是光給你吃的,後邊的哈大
爺要是不好,就給他用。”

  “成啊。反正用不了還是你們的。”劇孟也不矯情,隨手收起玉匣。

  程宗揚俯過身,在他耳邊道:“有件事一直沒跟你說——眭弘你認識吧?”

  “我的兄弟。”劇孟微微擺頭示意,“跟他們一樣,過命的。不過我聽說他
說了不該說的話,如今生死不明。”

  “他如今也在舞都。”

  劇孟神情微震,他知道其中有些犯忌諱的事,只點了點頭,然後笑道:“老
四!你居然也來了!太給哥哥面子了啊!”

  斯明信冷著臉將一柄帶鞘的長刀丟在他車上,然後悄無聲息地邁出一步,消
失在檐下的陰影中。

  劇孟抽刀出鞘,眼中不由流露出些許溫情。這是他用了多年的佩刀,當日被
劉丹拿走就不知下落。趙王事敗,更不知流落何方。沒想到斯明信竟然能把它找
回來,這裡面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

  程宗揚道:“劇大俠,保重。”

  劇孟抬起頭,笑道:“放心吧,我還等你們來喝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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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高智商說到作到,天不亮就回來了,這會兒也在出發的隊伍里,他拍著胸口
對青面獸道:“獸哥你盡管放心!哈大叔交給我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沒人
能動哈大叔一根汗毛!富安!富安!趁這會兒還沒走,趕緊給我弄點漆!”

  “要漆乾嘛啊?”

  “哈大叔這棺材不好看,我給他畫個漂亮的……”

  劉詔趕緊拉住他,“素點好!素點好!”

  話還沒說完,敖潤就擠過來,拉住劉詔的手囑托道:“你嫂子那邊,你可得
多看著點啊。”

  “沒過門呢,可就嫂子了?”

  “甭管過沒過門,你都得替我看著點。”

  高智商道:“敖哥你盡管放心!嫂子交給我了!”

  “一邊去!盯的就是你!”

  “哎喲敖哥,咱們認識這麼久了,你還不瞭解我?三十以下的,我連看都不
帶看的!本衙內好的就不是那一口!小雲除外啊。”

  正鬧騰間,車邊多了一個人。郭解不知何時進來,正低頭看著自己尚在襁褓
中的幼子。

  延香把孩子遞了過來。郭解微微一怔,想要讓開,最後還是遲疑著伸出手,
接過自己的骨血。

  郭大俠顯然也沒怎麼抱過孩子,動作比王孟還要僵硬幾分。那孩子已經睡著
了,在襁褓里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他就像托著一件易碎的瓷器一樣,絲毫不敢使
力。

  延香道:“郭大俠,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還沒有起大名。”

  “起一個吧。”

  郭解沉默片刻,“多年前,武穆王曾玩笑說,我會有一個兒子,叫郭靖。就
給他起一個單名:靖。”

  郭解把兒子抱在手中,輕輕摟了一下,然後交還給延香,轉身走到劇孟的馬
車旁,兩位生死之交伸手相握,久久沒有松開。

  晨鐘響起,緊閉的宅門緩緩打開,吳三桂當先馳出,接著後面的車馬絡繹起
步,踏上行程。

  程宗揚一直送出津門,看過車馬馳過洛水的浮橋,才驅車返回。

  革職的詔書尚未頒下,程宗揚乘的仍是青蓋官車,守門計程車卒略無阻擋,便
即放行。

  敖潤道:“要不要順路去見雲三爺?”

  程宗揚嘆了口氣,“今天哪兒都不去,回去等詔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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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太監又尖又細的聲音就像一千隻蚊子一樣,沒完沒了地在耳邊回蕩,具體
說了些什麼,坦白地說,自己也沒聽大明白,主要是因為文辭太古奧了,也不知
道是哪位剛通過詔舉,新進的侍詔當值,拿出寫大賦的功夫,從頭到尾都不說人
話。不過最後一句自己倒是聽懂了。

  “……著即革職!欽此。”

  中行說放下詔書,陰聲怪氣地說道:“程大夫,還不謝恩?”

  “臣,謝主隆恩。”程宗揚敷衍地說了一句,伸手去接詔書。

  中行說卻沒放手,“呦,你這表情……不服氣啊?”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不敢不服——該接詔了吧?”

  “別啊。你這麼跪著說話,我瞧著挺好,多說幾句啊。”

  程宗揚氣定神閑地說道:“你說吧,我聽著呢。”

  “你怎麼得罪姓蔡的了?”

  “我哪兒知道?”

  “還嘴硬呢。姓蔡的那人,嘖嘖嘖……得罪了他,你就等死吧。”

  中行說奚落了幾句,見程宗揚一臉無所謂,也覺得沒趣,拉長聲音道:“你
的家眷呢?怎麼不出來接旨?”

  “臣尚未婚配,並無家眷。”

  “沒有家眷,難道還沒有姬妾嗎?”

  “小妾也能接旨?朝廷給誥命嗎?”

  “咦?你說什麼?”突然間,中行說像被人踩了一腳的小公雞一樣,渾身的
毛都炸了起來。

  程宗揚不由納悶,這是又捅到他哪根肺管子了?一邊道:“我說——妾侍只
算奴婢,讓她接旨,可沒這種規矩。要不朝廷誥封她當夫人?”

  “說得好!”中行說猛地一合掌,“太好了!”

  程宗揚一頭霧水,這死太監什麼毛病?自己拿他開涮尋開心呢,他這麼手舞
足蹈的,莫非是失心瘋了?

  中行說樂了一會兒,終於安定下來,用手指點著他說道:“你提醒了我!提
醒得非常好!好主意啊好主意——你就等著接詔吧。”

  程宗揚心裡發虛,“接什麼詔?”

  “當然是你要的誥封啊。”

  “別開玩笑,我都被革職了,還給她誥封?”

  “怎麼不行?”中行說陰聲笑道:“封了誥命——可是要入宮謝恩的。”

  程宗揚立刻道:“那我不要了。”

  說什麼呢?讓趙合德入宮?那是拿小肥羊往火鍋里丟啊。

  “真是吃了燈草灰,放的輕巧屁。”中行說冷笑道:“天子恩典,是你想不
要就不要的嗎?別說活人,死人也得要!”

  中行說興沖沖地揚長而去,留下程宗揚當場就傻眼了。給小妾加封誥命,簡
直聞所未聞,可這死太監真要乾出來了呢?到時候自己不接詔就是抗旨,接詔趙
合德就要入宮去謝恩,趙合德一入宮……

  自己跟這死太監臭屁什麼呢?

  程宗揚氣急敗壞地爬起來,“毛延壽!毛延壽!——毛延壽呢?叫他趕緊收
拾畫具,馬上去昭陽宮!”

  要緊關頭,程宗揚也顧不了許多,立即打發毛延壽往宮里傳話,無論如何也
要阻止天子的誥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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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陽宮內,友通期仔細聽著毛延壽帶來的消息。

  友通期入宮還不到兩個月,但居移氣,養移體,比起入宮之初那個棲惶無依
的孤女,如今的友通期整個人都顯得容光煥發,顏色更加嬌艷。再加上江女傅的
悉心指點,舉手投足貴氣十足,早已看不出她的市井出身。

  等毛延壽說完,她低聲問了江映秋幾句,然後笑道:“你回去告訴程大行,
中行說只是嘴快而已。至於天子,斷不會那麼做的。若是臣下的姬妾倒也罷了,
封了誥命,就好比男子有了官身,為了朝廷體面,天子也不會亂來。”

  毛延壽唯唯諾諾地應下,然後也沒敢走,一邊耐著性子給昭儀畫像,一邊等
著另一邊的消息。

  長秋宮內,趙飛燕正在給定陶王喂水,聽了鸚奴的傳述,她手指微微一顫,
羹匙中的水灑到了定陶王的衣襟上。

  事關自家親妹,趙飛燕可沒有友通期那麼鎮定。她拿出帕子,抹去定陶王衣
上的水跡,柔聲道:“欣兒還記得孟舍人嗎?就是那個長了鬍子,可個子跟你差
不多高的優伶——他這會兒在外面,你去找他玩好嗎?”

  定陶王笑逐顏開,拿起小弓跑了出去。

  趙飛燕在後面道:“慢著些!”

  等定陶王身影消失,趙飛燕收起笑容,纖柔的眉頭微微蹙起。

  “昭儀不知道聖上的性子。他要做的事,從不理會旁人。若是他更在意朝廷
的體面,就不會下詔誥封。若是他聽了中行說的挑動,下詔的話……”

  趙飛燕沒有再說下去。

  罌粟女等了一會兒,然後道:“若是下詔了呢?”

  趙飛燕良久才道:“讓她趕緊走吧——離開漢國。”

  罌粟女禁不住道:“為何?”

  趙飛燕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莫忘了,我也是歌伎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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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的意見都被帶了回來,一個認為不足為慮,一個認為迫在眉睫。程宗揚
頭痛地揉著太陽穴,“會之,這事你看呢?”

  秦檜道:“長秋宮已然說得明白,以她的出身,尚且封為皇后,何況區區一
個誥命?天子不下詔便罷,若是下詔,便不會顧忌什麼體面。”

  這和自己所擔心的一模一樣。程宗揚嘆道:“早知如此,就讓她跟車隊一起
走了。”

  秦檜道:“長伯剛走,最快也要五日後才能回來。只要能拖過這五天,長伯
一回來,便送她離開。”

  “五天……天子那急脾氣,恐怕明天就見分曉了。若是真下了詔書,我們就
得立刻跑路。乾!中行說那個死太監!”

  這個挨千刀的死太監真是壞了自己大事!這邊車隊剛走,就出了這麼個么蛾
子。現在要是收攤子走人,地下那上百萬金銖,可就全打水漂了。這筆錢要是賠
出去,自己的程氏商會立馬就得完蛋。

  秦檜道:“要拖過五天,也不是不可以。”

  程宗揚眼睛一亮,“你有主意?趕緊說!別藏著掖著了!”

  “屬下記得,皇后的父親還未曾封侯。”秦檜道:“不如讓昭儀進言,為其
父討封。”

  程宗揚略一思忖,不禁拍案,“好主意!姦臣兄,人才啊!”

  秦檜笑道:“主公謬贊了。”

  漢國制度,皇后的父親按慣例都要封侯,但到了趙飛燕這里,由於她出身寒
微,父親又是養父,半點勢力也無,至今沒有任何封賞。趙飛燕自慚出身,對此
不好張口,朝中官員也樂得裝聾作啞。

  現在掀出此事,可謂一步好棋,給一個與皇后沒有血緣關系的市井子封侯,
從封號到封地,再到禮儀,朝中起碼得吵上倆月。皇后之父封侯之事尚未議定,
誥封臣下姬妾這種事怎麼拿得出手?有兩個月時間,自己用轎子抬,也把趙合德
抬到臨安了。

  “兩個女兒一個皇后,一個昭儀,憑什麼不給封侯?簡直是欺負人嘛!”程
宗揚義憤填膺地說道:“也就是這會兒我不是大行令了,不然我就親自上書,必
須給人家封侯!”

  秦檜肅然道:“主公仁義之心,天地可鑒!”

  程宗揚掰著指頭道:“讓我算算啊,詔舉還沒完,一共七科,幾百名官員,
等著搶太后的權柄。然後是算緡令,在漢國經營的商賈都圈進去了,一邊是權一
邊是錢,再加上岳父的封賞,國事家事天下事全湊一塊兒了。很好!光讓你折騰
我?我也不讓你消停!”

  程宗揚大力一揮手,“讓昭儀找天子鬧去!鬧得越大越好!”

  當晚,天子入宿昭陽宮,春風剛度了一半,昭儀在他身下就哭了。哭訴自己
姊妹不孝,姊妹倆在宮里享盡榮華,父親一把年紀,卻流連市井,整日為糊口奔
波。自己此時侍奉天子,本該盡心盡力,可一想到父親的辛苦,就滿心愧疚,羞
慚得無地自容……總之就是你別光只顧著埋頭瞎乾了,先把我爹封侯的事搞定再
說。

  天子啥心情,不得而知。據說中行說在旁邊多了幾句嘴,被昭儀當即吩咐手
下,狠狠抽了他一頓嘴巴,還被天子踢了一腳。

  “打得好!”程宗揚撫掌道:“人家女兒盡孝心,這孫子還敢多嘴?罌奴怎
麼辦的事?怎麼就沒把他抽死呢?”

  主公又越說越不著四六了,秦檜趕緊道:“蘭台有什麼消息嗎?”

  班超道:“國丈封侯之事,已交付尚書台。臺中回奏,皇后與昭儀並非國丈
親生,應當先找到皇后的生父,在世則封侯,已歿則追封。”

  程宗揚道:“真能扯啊。這要能找到就出鬼了。”

  秦檜喟然嘆道:“昭儀整日以淚洗面,聽說皇后也為此事開始齋戒。”

  齋戒最要緊的不是吃素,而是禁絕房事。好不容易湊了對姊妹花,天子一個
都撈不著,能不著急嗎?

  “重點是拖,可千萬別玩過了。”程宗揚道:“萬一昭儀來個絕食,逼著天
子明天就下詔封侯,那就玩脫了。”

  秦檜佩服地說道:“還是主公思慮周全。”

  程宗揚指著他道:“看到了嗎?這就是姦臣的嘴臉啊,老班,你可千萬不能
學他!”

  秦檜大笑道:“班先生耿介之士,想學也學不來。”

  班超笑道:“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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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被革職了?”

  “上午的事,你可就知道了?這回是誰給你通風報信的?”

  “難道我不該知道嗎?”

  “應該!”程宗揚果斷道:“誰敢說不應該,我第一個抽他!雲大小姐,這
時候咱們就別提這些煞風景的事了吧?”

  “哎喲,一提革職你就軟了?好可憐哦……”

  程宗揚赤條條躺在榻上,雲丹琉伏在他肚子上,一手把玩著他的小弟弟,嘲
笑著彈了彈他的龜頭。

  “我是分心了好不好?再說你哪隻眼睛看見我軟了?我這硬得都能鞭上碎大
石了……住手!”程宗揚大叫一聲,“你以為這是黃瓜啊!還帶掐的?”

  雲丹琉吃吃笑道:“還硬得碎大石呢……你怎麼不說你練過童子功,刀槍不
入呢?”

  “練沒練過,你試試就知道。”程宗揚冷笑道:“某人哪次不被我弄得哭爹
喊娘的?這會兒給我裝淡定……”

  雲丹琉氣惱地在他腰上擰了一把,“我哪次被你弄得哭爹喊娘了!”

  “就這次!我先讓你三招!你不是想女上位嗎?”程宗揚一拍肚子,“坐上
來,自己動!”

  雲丹琉啐了他一口,“想得美!”

  程宗揚翻身把她壓到身下,笑道:“那你躺好,我來動。”

  “不要……”

  “開什麼玩笑?我家兄弟讓你玩了半天,那都白玩了?”

  雲丹琉撐開他,“今天不是安全期。”

  安全期的概念還是程宗揚給雲丹琉灌輸的,結果雲大小姐對此十分上心,只
要有懷孕的風險,就絕對不允許他沾身。即便程宗揚不惜自毀形象,拿出自己當
實例,表示自己開過這麼多槍,一次都沒有命中過靶心——當然不能說自己槍法
有問題,更不能說子彈有問題,只能說運氣——雲大小姐也不肯冒險。

  說實話,程宗揚也能理解她的心情,畢竟雲丹琉跟那些侍奴不一樣,未婚先
孕的風險她無論如何也承擔不起的。問題是雲丹琉明明知道自己在危險期,還來
挑逗他,讓他怎麼能忍得住?

  “你可以找蛇奴啊。”雲丹琉給他出主意。

  “用嘴巴。”程宗揚討價還價。

  “不行。”雲丹琉拒絕,“你每次都那麼久,我舌頭都酸了,你還不射。”

  “還每次?你就口了半次好不好?”

  “我舌頭就是酸了!下巴也酸了!一喝粥就惡心。”

  “惡心?我又沒射你嘴裡,你惡心什麼?”

  “想想就惡心。”

  “好了好了,反正是你把它弄硬的,你說怎麼辦吧?”

  雲丹琉十分硬氣,“是它自己要硬的,我才不管。”

  雲丫頭軟硬不吃,程宗揚只好轉變方式,誘惑道:“要不要打個賭?”

  “賭什麼?”雲丹琉果然上鉤了。

  “我只用五虎斷門刀,就能破掉你的刀法。”

  雲丹琉嗤笑一聲。五虎斷門刀並不是什麼高明的刀法,白武一族的五虎斷門
刀無非是把流行的單刀改成雙刀,又增添了一些變化,但真正精妙之處,在於白
武一族的特殊血脈。程宗揚的五虎斷門刀自己又不是沒有見識過,真正的精妙之
處只是虛有其表,想破掉自己的刀法,只是痴人說夢。

  “你要輸了呢?”

  “躺平任你調戲!”

  雲丹琉啐了一口,“來吧!”有架打她可不想錯過,尤其是能揍他一頓,也
好輓回自己在床上屢戰屢敗的顏面。

  “別急啊,要是你輸了呢?”

  雲大小姐是個痛快人,“我要輸了,就給你口。”

  “不行。”程宗揚笑眯眯道:“你要輸了,要用你後面,讓我爽一下。”

  雲丹琉頓時玉頰飛紅,“做夢!”這個可惡的家夥,居然敢打自己後面的主
意——把自己當成那些侍奴了嗎?真是色膽包天!

  程宗揚哂道:“我就說嘛,還沒開始比,你就知道自己一定會輸,聽到賭註
就下得不敢賭了。”

  “誰說我不敢!”雲丹琉抽刀在手,然後挑起唇角,“我要是贏了,從現在
到你和姑姑成親,都不許你碰別的女人!”

  程宗揚眼都不眨,“一言為定!”

  雲丹琉將她的青龍偃月橫在胸前,還沒有出手,就散發出一股逼人的氣勢,
顯然這些天與卓雲君的切磋,使她在刀法上大有進境。

  程宗揚拿出雙刀,左手一柄是普通的鋼刀,右手一柄則像生銹了一樣,從刀
尖開始,直到刀鋒中間的部位都黑乎乎的,凸凹不平。他雙刀一前一後,使了一
個慣用的起手式。

  雲丹琉踏前一步,刀尖微微一挑,氣勢鬥然拔升。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些天
與卓雲君的交手,自己進境最大的並非刀法本身,而是相應的身法和步法。以往
她專註於刀法的犀利,刀光縱橫,快意非常。可雖然氣勢如虹,卻往往把氣勢放
出去就收不回來了。

  直到與卓雲君交手,一開始卓雲君僅憑借身法,就將她的攻勢盡數化解,雲
丹琉才意識到自己的不足,在身法和步法上下了苦功。這方面,雲丹琉有得天獨
厚的優勢——她那雙讓程宗揚愛不釋手的美腿,最大的特點就是夠長。別人要兩
步的,她一步就能到位,尋常女子就是施展與她同樣的刀法,也很難有她那樣凌
厲逼人的攻勢。

  龍刀微微挑起寸許,然後青光一閃,直劈下來。雲丹琉進境的第二方面,在
於凝練,她摒棄了那些看起來聲勢驚人,然而並非必要的動作,刀法更加洗練,
也更加簡潔。比如這一記直劈,她將暗藏的變化統統拋棄,刀鋒以最短的距離準
確地直劈而下,攻擊迅捷和高效。

  程宗揚不慌不忙,一招餓虎吞羊,左刀抬起,擋住雲丹琉劈來的龍刀,右刀
猶如蟄伏的餓虎猛然躍出,重重斬上龍刀的刀尖。

  程宗揚這一招出手的時機把握極好,攻擊的又是刀法最前端的側面,有四兩
撥千斤的效果,但雲丹琉早已非吳下阿蒙,整柄龍刀渾然一體,絲毫沒有使力不
均而被他趁虛而入。

  “叮”的一聲,雲丹琉的青龍偃月長刀寸許長一截刀尖被齊齊斬下,斷口幾
乎貼到青龍飛揚的龍須上。

  雲丹琉難以置信地瞪大美目。以雲家的財力,她的隨身武器自然不是凡品。
這柄青龍偃月隨她對敵無數,從來沒有半點損傷,怎麼會被那柄銹刀斬斷刀尖?

  一時間,雲丹琉忘了出招,驚疑不定地望著那柄毫不起眼的銹刀。

  一招就把雲大妞鎮住了,程宗揚心下得意非常,面上卻裝得一臉淡定,他輓
了個刀花,用感慨萬千的口氣嘆道:“運氣真不錯,讓我買到一段珊瑚鐵。”

  雲丹琉追問道:“買來的?”

  “孔家急於用錢,找到郭解,要變賣這柄鑲嵌了珊瑚鐵的單刀,開價兩千金
銖,被我買了下來。”

  孔氏是漢國大賈,以冶鐵而知名,手中珍藏有珊瑚鐵也不足為奇,但雲丹琉
也是懂行的,皺眉道:“兩千金銖?太貴了吧!”

  “是不便宜,但難得的是這段珊瑚鐵正好是弧形,能鑲嵌在刀上。”

  珊瑚鐵用來打製成兵器,鋒銳無比,但由於珊瑚鐵本身堅固異常,極難像鐵
料一樣熔煉,大多是在原有形狀上略作加工。比如程宗揚的珊瑚匕首,本身份量
是這段珊瑚鐵的好幾倍,但要想改造,頂多綁在矛上,當個槍尖。大部分被熔煉
的珊瑚鐵,往往出自機緣巧合,難以重復。也正是因此,珊瑚鐵才被武二那種江
湖人視為騙人的假貨。

  而這段珊瑚鐵雖然外觀難看了些,錶面凸凹不平,像是銹跡斑斑的模樣,但
形狀正好是從刀尖延伸到刀身中段,鋒刃外露,極為難得。也正是因此,程宗揚
才不惜千金,把這柄“銹刀”買了下來。

  “最難得的是這個弧度,”程宗揚指著刀身道:“你發現了嗎?這段珊瑚鐵
形狀跟你的刀形一模一樣。”

  雲丹琉又驚又喜,“是給我的嗎?”

  “那當然!我當時一見,心裡就想,正好能給我的小丹丹用啊,這還說什麼
呢?買啊!別說兩千金銖了,就是兩萬金銖,二十萬金銖!我也得給你買!”

  雲丹琉眉開眼笑,“誰是你的小丹丹?肉麻死了!哼,算你還有點良心。”

  她接過那柄銹刀,愛不釋手地來回翻看。果然和程宗揚說得一樣,這段珊瑚
鐵是鑲嵌在刀身上的,取下來移到自己刀上,正好合適。自己的青龍偃月刀多了
這段珊瑚鐵,必定如虎添翼。

  “紅粉贈佳人,寶刀也贈佳人,夠有誠意吧?別光顧著看刀了。”程宗揚提
醒道:“我們可是打過賭的——一招你就輸了啊。”

  “不行。”雲丹琉撫摸著刀上的紋路,頭也不抬地說道:“你騙我。”

  “我怎麼騙你了?我用的是不是五虎斷門刀?是不是破了你的刀法?願賭服
輸啊,雲大小姐,你可不能拿了刀就耍賴啊。”

  “不行就是不行。”

  “那你把刀還給我。”

  “那也不行。”

  “不帶你這樣的啊!”

  雲丹琉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不行就不行!”

  “要不我就去找雲三哥,說你騙了我的刀。”

  “你敢!”

  “我怎麼不敢?誰讓你輸了不認賬,騙了我的刀就要走?”

  “你把我的刀弄壞了,我還沒讓你賠呢。”

  “你手裡的是什麼?”

  “這是你送給我的。”

  “蛇奴!蛇奴!去把雲老哥請來!”

  雲丹琉冷笑道:“我三叔去偃師盤賬了,要後天才能回來,你就是叫破喉嚨
也沒用!”

  “那就去請雲六爺!他可是剛回來。”程宗揚叫道:“蛇奴!你去告訴雲六
爺,讓他評評理,雲家大小姐就這麼騙人的?他們還管不管了!”

  “別叫!”雲丹琉趕緊捂住他的嘴巴,想了一會兒,勉為其難地說道:“就
一次啊。”

  程宗揚笑得跟大灰狼似的,“好啊。”說著就要湊上來。

  雲丹琉一手把他推開,“但不是今天。”

  “那是什麼時候?”

  “那你就不用管了。”雲丹琉抬起下巴,笑吟吟道:“反正我答應過你了。
至於什麼時候,看本姑娘的心情吧。”

  程宗揚怔怔看著她,“雲大妞,你學壞了啊……”

  雲丹琉笑道:“都是跟你學的啊,程頭兒。好了,我要去煉刀了,這三天不
準打擾我,要不然……你想要人家後面,就等明年吧。”

  程宗揚還沒來得及生氣,雲丹琉就笑靨如花地貼過來,在他嘴上親了一口,
柔聲道:“你最棒了,老公。”

  雲丹琉翩然而去,程宗揚還在回味著唇上的香氣,良久才失笑道:“這丫頭
真是……”

  他轉眼一看,蛇夫人剛才聞聲進來,這會兒還在房內,不由板起臉,“愣著
乾什麼?沒看到主子還硬著呢嗎?過來!”

  “是,主子。”蛇夫人笑著伏下身子,一邊柔媚地揚起面孔,用紅唇含住主
人的陽具。
9609895 發表於 2016-8-9 06:52
第三章

  程宗揚為了自保,被迫往漢國朝堂的天平上丟了一隻砝碼,這事說來也不算
什麼大事,漢國列侯數百,多一個少一個算不了什麼。可事態的發展完全出乎他
的意料。

  尚書台一口咬定只能加封生父,養父什麼的,根本不在考慮範圍之內。雖然
大賢董仲舒曾經說過無養則無恩,養父恩情要大於生父。但封侯是世代相傳,血
緣關系才是最主要的。就好比天子無後,繼嗣也只能在近支宗室中挑選,不可能
抱個路人家的孩子當養子。如果那樣,呂家早就往宮里塞好幾十個娃了。

  所以按道理說,尚書台也不是無理取鬧,但落到皇后和昭儀身上,就等若斷
了她們族人晉身外戚的可能。沒有外戚撐腰,兩姊妹即便貴為皇后、昭儀,也如
同無根之萍。

  僵持兩天之後,大司馬呂冀親赴昭陽宮,拜見天子與昭儀——聽說皇后由於
掛念父親,以至抱恙,不見外臣。這倒正遂了呂冀的心意,可以籍著拜見天子的
機會,光明正大地去見昭儀。

  呂冀拿出的方案是雙方各退一步,尚書台不再咬定只加封生父,昭儀也退讓
一步,不再要求封侯。

  “封君?”程宗揚奇道:“還有這一說?漢國又不是昭南,不是只有女的才
封君嗎?”

  秦檜露出一絲古怪的表情,緩緩道:“此事倒是有先例的。”

  “誰?”

  “陽武侯當年入繼大寶,岳丈便擬為封君。”

  “老頭竟然答應了?”程宗揚聽著就稀奇,這對老頭來說,算是打臉吧。

  “侯爺的岳丈,以前受過宮刑。”

  程宗揚聽老頭說過,他岳丈受過罪刑,但沒想到是宮刑。問題是趙飛燕的養
父可好端端的,下邊沒有挨一刀,怎麼就封君了呢?

  這是欺負人啊!

  程宗揚拍案道:“讓昭儀接著哭!”

  轉眼便是仲冬,天氣愈發寒冷,朝中關於封侯之事卻爭論得熱火朝天。支持
封侯與只能封君兩派涇渭分明,以少府五鹿充宗為首的一派支持按慣例封趙氏為
侯,以尚書台為主力的一派堅持並非親父,只能封君。

  漢國列侯以百計,皇后之父封侯又是慣例,因此對群臣來說,封不封侯根本
就沒多大關系。然而對呂家來說,封侯的意味則完全不同。趙氏如果封侯,就相
當於多了一家外戚——呂家的權勢來自於太后,自然不能容忍出現一個直接的競
爭對手,何況趙飛燕如今是皇后,時間站在她一邊。因此呂家不遺餘力也要阻止
趙氏封侯。

  這本來應該是兩家外戚,呂氏與趙氏的鬥爭,但趙氏的勢力幾近於無,結果
封侯之事成了外戚與天子暗中角力的局面。

  兩者數量眾寡懸殊。站在天子一邊的不及一成,能稱得上有份量的,只有名
列九卿的大司農寧成、少府五鹿充宗,以及御史王溫舒三人而已。而反對封侯的
則超過五成,最具份量的大司馬呂冀雖然沒有表態,可一直首鼠兩端的丞相韋玄
成這回旗幟鮮明地表示反對。

  天子不待見丞相幾乎是眾所周知,但丞相畢竟是丞相,名義上群僚之首,他
站出來反對,反對封侯的一派聲勢大振。

  至於其餘四成則始終保持沉默,這其中就包括大將軍霍子孟、車騎將軍金蜜
鏑以及御史大夫張湯,這一派基本都是掌握實權的實力派,不願蹚這漟混水的心
思昭然若揭,但隨著天子與外戚爭奪話語權的鬥爭愈發激烈,想置身事外,只能
是一廂情願。

  真正的閑人也有,比如被蔡敬仲“陷害”的程宗揚,就順利地避開了這個是
非窩,這些天過得是輕松愜意。

  劇孟遠赴舞都,程氏錢莊的金字招牌只剩下一位郭解,但郭大俠的名頭效果
依然拔群,三百餘萬的紙鈔如今已經兌付出去超過半數,不過地窖里的金銖並沒
有增加多少,而是另有收獲。

  就在昨日,程宗揚與剛剛返回洛都的雲秀峰聯手,由郭解作為中人,以每畝
四枚金銖的價格,從洛都商賈手中買下一千五百頃土地。其中一千頃由雲氏出資
收購,五百頃歸程氏商會所有。雙方一共支付了六十萬金銖的紙鈔。由於雲氏商
會手中還握有相當數量的紙鈔,雙方商定,所需資金由程氏錢莊先行墊付,雲氏
的出資直接在臨安交割給程氏錢莊總號。

  這批田地全部是洛都商賈隱匿的田地,王蕙此前私下查訪,估計他們隱匿的
田地在兩千五百頃以上,此時才知道遠超此數——僅他們拿出來與程氏錢莊私下
交易的就有三千頃。除了出售的一千五百頃以外,另外一千五百頃,他們只肯抵
押,抵押金額是象徵性的一枚金銖。

  程宗揚也不得不佩服這些商賈,遭遇滅頂之災也沒有慌了手腳,或者坐以待
斃,而是想盡辦法地保全財產。他們拿出一半田地讓利給程氏和雲氏,換來的是
將另外一半田地隱匿在程氏名下,並保留實際處置權。這樣他們迴旋的餘地就多
了許多,無論將餘下的田地以正常價格出售,減小損失,還是繼續隱匿,等算緡
令風頭過去,再從程宗揚手中贖回,都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損失。

  三千頃土地涉及到三十戶商賈,名義上由程氏商會全部接手。這三十戶也是
程宗揚與劇孟、郭解一同挑選出來,可以合作的對象,起碼能信得過。否則裡面
有一個如吉氏一樣,暗中作為洛都權貴的爪牙為虎作倀,下一個被告緡的,很可
能就是程氏商會了。

  “洛都這幫商賈著實精明。”程宗揚贊嘆道:“以這三千頃田地來說,若是
被豪強強行吞並,每畝最多給他們兩枚金銖,他們要是死頂著不賣,輕則被官府
沒收,一文錢都拿不到,重則被人告緡,家產充公不說,還要被強令戍邊。現在
他們這麼一轉手,一半中等以下的田地以四枚金銖作價,算是給足了我們人情,
另一半中等以上田地還留在手裡,按正常價格估算,每畝不會低於十枚金銖。”

  程鄭道:“上等田地要十五枚金銖一畝。”

  “是啊,均價只怕不低於十二枚金銖。算下來三千頃田地,相當於賣出每畝
八枚金銖的價錢。僅此一手,就少賠了一百八十萬金銖。漢國一年的賦稅,也就
五百萬金銖上下。等於把漢國一年賦稅的將近四成都揣到腰包裡面。”

  程鄭笑道:“左右我們也沒吃虧。這三千頃田地,我們若是全吃下來,就把
人得罪死了。我們只拿一半,又比豪門給的價錢高出了一倍,他們給足了我們人
情,我們何嘗不是也給足了他們人情?何況不說田地,單是一個紙鈔,他們就該
感恩戴德了。”

  “說到紙鈔了,我聽說這些天有游俠兒拿著紙鈔在九市兌換?”

  程鄭笑道:“我這還不是跟你學的。那些游俠兒面子雖然比不上劇大俠和郭
大俠,但一百金銖,原本也用不著郭大俠那等人物出面。”

  程鄭全權負責的小額紙鈔推行,相對於程宗揚的謹慎,程鄭的手法要奔放得
多。他通過劇孟和郭解,聯絡了一批游俠少年,把紙鈔說得天花亂墜。按照他的
說法,他拿出這些紙鈔,壓根兒不是為了掙錢,完全是為了給洛都商賈們排憂解
難,送溫暖來了。

  相比於金銀細軟,紙鈔無論藏匿還是攜帶,都方便之極。而且程氏錢莊的紙
鈔兌現不限時間,不限地域,不收取任何費用,更重要的是由宋國官府保證它的
信用,可以用來繳納賦稅,比起其他錢莊的飛錢,完全不是一種物品。

  洛都游俠兒一方面膽大妄為,另一方面又極端在乎名聲,最喜歡的就是行俠
仗義,救人於水火。朝廷強硬推行算緡令,已經鬧得人心惶惶,他們此時拿著紙
鈔出現,解決了商賈的燃眉之急,不僅符合他們扶危濟困的俠義形象,而且也符
合他們對官府法令的一貫蔑視,這種成就感可不是用金錢能衡量的。於是程鄭一
文錢沒花,那些游俠兒便踴躍地行動起來。他們帶著紙鈔,出沒於洛都九市,儼
然以商賈的救星自居,絲毫不顧忌官府的存在。

  而漢國尚武任俠的風氣,使那些商賈十分吃這一套,他們與游俠兒同屬市井
之徒,彼此屬性相近———尤其是面對官府的時候。洛都游俠兒雖然不及郭解的
信譽能價值百萬,一百金銖還是足夠的。結果程宗揚手裡的大額紙鈔剛兌付了一
半,程鄭手裡的紙鈔已經全部出罄。

  “可惜才一千張,太少了些。”程鄭意猶未盡地說道:“到後來,有些商賈
都著急了,一百金銖的紙鈔,他們寧肯拿一百一十金銖來換。若是能再多些就好
了。”

  “饒了我吧。就這點紙鈔,我手都快寫斷了。”程宗揚抱怨道。

  “動動筆就能換來一百金銖的真金白銀,右手寫斷我用左手,左手寫斷我用
腳趾頭,手腳寫斷我也心甘情願啊!”

  兩人說笑幾句,程宗揚有些擔心地說道:“會不會太過了?”

  “無妨。總共才一千張,而且面值也不高。那些游俠兒人多勢眾,官府也不
願意輕易招惹他們。”

  程宗揚雖然有些擔心,但程鄭正做得興起,也不好多說,轉而言道:“今天
請大哥過來,是想問問跟陶五和趙兄合作的商號,這些天運行得怎麼樣?”

  程鄭笑道:“我昨日剛做了筆生意,正要找你。走,我們到外面看看。”

  兩輛馬車停在階下,旁邊守著幾名漢子。與星月湖大營的老兵相仿,這些人
都是左武軍退下來,不過寥寥數人,雖然身上各有傷殘,卻是程鄭最可信賴的心
腹。

  程鄭打了個手勢,一名大漢上前打開車廂。車內放著一堆白色的石頭,被陽
光一照,石堆上方泛起一層彩虹的光暈。

  “這是……水晶?”

  那些水晶都是沒有處理過的原石,大的猶如磨盤,小的也有臉盆大小。在六
朝,普通的白水晶價格並不高,但這批白水晶通透之極,質地極為純凈。六朝雖
然有玻璃,不過雜質較多,色彩偏綠,這些白水晶無論琢成器皿還是製成飾品,
都大有市場。

  程鄭一笑,打開旁邊的一個箱子。箱內同樣是白水晶,但程宗揚拿起一塊,
發現通透的晶體居然包裹著一些奇特的雜質,之所以奇特,是因為這些雜質在透
明的水晶中形成山、樹、塔、甚至人物、鳥獸、水草……種種圖案。與琥珀有些
類似,但色彩比琥珀更加豐富,也更加神秘。各種逼真的圖案被透明的水晶包裹
著,就像一個縮小的世界一樣,栩栩如生。

  另一輛車也被打開,裡面是滿滿一車多彩水晶,包括紫水晶、黃水晶、灰色
的煙水晶,褐色的茶水晶、黑色的墨水晶,以及色如胭脂的紅水晶,一簇一簇,
猶如盛開的鮮花一樣,琳琅滿目。

  程宗揚吃驚地說道:“這麼多全是水晶?”

  程鄭點了點頭,“全是水晶。尋常的白水晶有兩倉,彩水晶和雜質水晶少了
點,加起來差不多才一倉。”

  程宗揚覺得這兩車水晶已經不少了,沒想到程鄭手筆更大,直接論倉算的。
由於在建康開過珠寶閣,水晶的價格程宗揚多少也瞭解一些,普通白水晶原石以
重量計算,大致是每斤一貫,像這種毫無雜質的上等白水晶,一斤起碼要一枚金
銖。彩水晶價格直接翻十倍。像那種裡面含有圖案的白水晶,價格更是高昂。

  “兩三倉的水晶?這得多少錢?”

  程鄭道:“如今洛都的物價可是天壤之別。與民生相關的無不高企,鬥米尺
布,價格都翻了一倍,珠玉之類的價格則是水深火熱。尤其是城中幾家珠寶商,
原本就樹大招風,算緡額度定得極高,以往生意好時,每日貴客盈門,算緡令一
出,商賈之家自顧不暇,權貴之門更是絕足不來,如今門可羅雀,即使降價也找
不到買家。”

  “單是珠玉,還好說一些,水晶極費作工,那些珠寶商被迫遣散奴僕,空有
原石,根本無人問津,只能轉手賤賣。說來也巧,這批水晶的原主之子,曾經跟
班先生讀過幾年書,算是有師生之誼,方纔談下來。這批白水晶共計四百石,彩
水晶一百二十石,雜水晶四十石,全部買下來,一共花了這個數。”程鄭拉住他
的手,在袖內比了一個數字。

  九萬金銖……程宗揚心下瞭然,這只有正常價格的四分之一。而且這批水晶
中不乏珍品,實際價格只會更高。

  程宗揚笑道:“有了這筆錢,班先生的學生倒是可以鬆口氣了。”

  程鄭搖了搖頭,“單是這些水晶的算賦,就占了這筆錢的一半。其他珠寶算
賦更高,聽說有幾家經營多年的商賈,甚至準備把金市的店面盤出去。”

  “金市的店面?”程宗揚一下來了興趣,但接著又猶豫了,這時候給商賈大
筆現金,等於是雪中送炭,不如天更冷些,自己獲利更大。不過老頭從來沒張過
嘴,就對自己提過一次金市的店鋪,顯然是心裡有點刺,這都一把年紀了還耿耿
於懷。金市的店鋪可遇而不可求,錯過這次,往後未必還有機會。

  “先跟他們談談,如果合適就買下來。”

  程鄭道:“這批水晶運出去就是幾倍利,金市的店鋪可是運不走的。”

  他負責打理程宗揚與陶弘敏、趙墨軒合作的商號,宗旨是賺快錢,房產、田
地一概不沾,程宗揚突然改弦易張要買店鋪,他不得不提醒一下。

  “不用商號的錢,是我們程氏商會自己買的。需要多少錢,你找老秦。”

  程鄭明白過來,“那我去問問。”

  “五百多石的水晶,起碼要二十車才能運完。”程宗揚想了想,“撿最貴的
準備兩車,下一批運到舞都。其他走洛水,運到丹陽。”

  “走洛水的話,要找洛幫了。”程鄭道:“這批貨太貴重,要找個可靠的人
盯著。”

  程宗揚笑道:“人好說——差不多快到午時了,正好趕上吃飯。大哥一會兒
別走了,就在這兒吃吧,我給你介紹個人。”

  “洛幫的人?行啊!”程鄭也不客氣,笑道:“說來上回吃的醋魚不錯,那
廚子還在不在?我明天宴客,借來使使。”

  “大哥要想吃醋魚,我這兒管夠。借廚子……哈哈哈,那就不大方便了。”

  程宗揚笑著把程鄭讓到廳中,一面讓人去通知何漪蓮,一面叫阮香琳過來奉
茶。

  “伯伯,請用茶。”

  望著那個奉茶的美婦,程鄭不禁苦笑。自己這位本家兄弟身邊多有美色,自
己也見過幾個,沒想到幾日不見又換了一個。而且這婦人雖然頗有容貌,但年紀
似乎比自家兄弟還大了些……

  “上次做的醋魚不錯,再做一道。”

  阮香琳應了一聲,下廚烹調醋魚。

  等她退下,程鄭才委婉地說道:“賢弟年紀雖輕,可這內寵……實在是不宜
太多。”

  程宗揚打了個哈哈,“也不太多……”

  “論起來,這話我原不該說。但你我兄弟,免不得要告誡幾句。一來少年戒
之在色,二來內寵太多,未免室內不安——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程大哥說得是交心的話,不過你是不知道我屋裡的實際情況,有紫丫頭在,
就算妖精也翻不出花兒來。

  程宗揚笑嘻嘻道:“大哥教訓的是。”

  阮香琳洗手下廚,室內又換了一個美婦。程鄭有些奇怪,那婦人衣飾華麗,
容貌美艷,顯然是養尊處優慣了的,論年紀也比自己那位賢弟大了不少,舉止間
與剛才那個婦人一樣,怎麼看都是當過主母的。然而此時,卻像侍婢一樣鋪擺匙
箸,傳酒布菜。每看到自己那位賢弟,眼神中都有幾分討好,著實令人不解。

  “長伯他們一走,院里猛地空了一大半。”程宗揚道:“盧五哥一直在查軍
報的事,一大早就跟郭大俠出門了。老秦和班先生去了蘭台,雲三爺先一步回了
舞者,雲六爺倒是在,可他不喜飲酒,也不請他了,就咱們兩個隨便吃點吧。”

  “隨便些好。”程鄭嘆道:“這些天天天應酬,我都快吃傷了。”

  程宗揚不由失笑,程鄭說的天天應酬可不是假話,如今洛都城內的商賈,無
不把程鄭視為救星,宴客的請柬跟雪片似的,不知堆了多少。今日兩人小酌,也
算是忙裡偷閑了。

  程宗揚回頭道:“聽說你唱的不錯,唱一個吧。”

  尹馥蘭應了一聲,然後嬌聲唱道:“檻外桃花青葉嫩,牆頭杏火綠煙新。風
光冉冉非前日,物色依依似故人……”

  尹馥蘭唱得確實不錯,以她的修為,氣息綿長只是小事,難得是她的嗓音極
佳,唱起曲子來,嬌柔婉約,雖然比不上六朝最頂尖的名家,但也不遜色多少。

  程宗揚與程鄭共坐一席,酒止一樽,餚止三味,雖然只是些家常風味,但勝
在輕松。

  兩人邊吃邊聊,吃到一半,何漪蓮才匆匆趕來。

  程宗揚介紹道:“這位是洛幫的何大當家,上次議事時見過的。”

  程鄭抱拳笑道:“程某以往行商,可沒少勞煩貴幫。久聞洛幫的大當家是女
中豪傑,上次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程掌櫃過獎了。”何漪蓮矜持地施了一禮,“我們洛幫守著洛水,無非是
混口飯吃,怎麼比得了程掌櫃生意興隆。”

  程宗揚道:“別客套了,這是我大哥,往後漢國這邊的生意,都交給大哥來
打理。上次只是議事,這回認識一下。”

  何漪蓮鬆了口氣,然後嫣然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是外人了。”

  她臉上的矜持之色一掃而空,拿起酒樽,小心斟滿,然後屈膝跪下,雙手將
酒樽捧過頭頂,“奴婢敬程爺一杯。”

  程鄭大吃一驚,“何大當家快快請起!這如何使得?”

  “大哥,你就坐吧。”程宗揚道:“她敬你一杯,也是應該的。”

  程鄭看了看自己的賢弟,又看了看洛幫那位大當家,遲疑道:“她是……”

  何漪蓮含笑道:“幸得主子不棄,奴婢如今也在主子房裡伺候。”

  程鄭拍案道:“原來如此!”

  當初議事時,何漪蓮只以合作夥伴的身份出席,並沒有透露另一重身份。程
鄭這時才知道,程宗揚為何能對洛幫如臂使指。

  何漪蓮已經自承是主子的房裡人,不用再隱瞞什麼,於是放下架子,挨著程
宗揚坐下,一邊商談,一邊為主人捧盞遞巾,小心服侍。

  算緡令對洛幫的影響也不小,但有程宗揚罩著,主持算緡的寧成大筆一揮,
把洛幫的船隻算在洛幫上下數千人頭上,以操舟之民對待,只對五丈以上的船隻
徵收算賦,而且網開一面,對於船民的舟楫,不計大小,五丈以上再大的船也只
收一算,算到最後,只繳了幾萬錢,不過十幾枚金銖的事。

  洛幫躲過一劫,上下都慶幸不已。誰知不久之後,有一大批熟練船工跑來投
奔。何漪蓮一打聽才知道,這些船工多是洛都幾家船行的。與船民結成的幫會不
同,那幾家船行都是傳統模式,由家主驅使奴僕經商牟利,算緡令一下,船行被
迫遣散奴僕,那些船工無以謀生,只能前來投奔,結果使得洛幫反而借著算緡的
機會越發壯大。

  一邊是結拜的大哥,一邊是房中的侍婢,有這重關系在,雙方在席間的商談
沒有半點爭執,程宗揚提出要求,程鄭說明貨物的種類和數量,著手何漪蓮安排
船隻,拾遺補缺,一頓飯沒有吃完,便敲定了船運的方案。

  程宗揚道:“我要提醒一點:商會名下的各家商號,生意往來各自結算,不
能因為同屬一家商會,就只記賬不結算。”

  何漪蓮不解地問道:“左手倒右手的事,再要結算,不是多此一舉麼?”

  “不多此一舉,以後怕會出現弊病。我們商會規模雖然有限,但涉及的行業
可不少。”程宗揚道:“單是漢國,如今已經有錢莊、綢緞鋪、車馬行、船行、
以及大哥操持的幾處店鋪,再加上首陽山的銅礦和舞都的七里坊,涉及的行當不
下十種,眼下最要緊的不是擴大生意,而是立規矩,寧願多花些心思,甚至因此
耽誤生意,也一定要把規矩牢牢立起來。”

  程鄭連連點頭,“正是如此。”

  程宗揚道:“至於結算的方式,全部用紙鈔。”

  何漪蓮道:“如果沒有紙鈔呢?”

  “這還不簡單?沒有紙鈔,就到錢莊兌換。”

  程鄭道:“這樣說的話,我的理解是:本部各家商號的交易,盡量通過錢莊
來完成,對是不對?”

  程宗揚點頭道:“正是如此。”

  程鄭接著道:“假若錢莊暫時沒有紙鈔,能不能收取錢銖,出具憑證,以此
結賬?”

  程宗揚搖頭道:“當然不行。雖然這樣更方便,但一定程度上相當於錢莊自
己有貨幣發行權,其弊端與記賬無異。我不是不相信大哥,而是這種權宜之計變
為成規之後,一旦失控,後果會非常嚴重。”

  “我明白了。”程鄭想了一會兒,又道:“如此一來,恐怕有相當一部分紙
鈔,會在商會內部流通,連年累積,只怕不妥。”

  “兩方面,一來商會內流通的紙鈔越多,說明有越多的錢銖存入錢莊,對紙
鈔的流通是好事。二來,各商號每年利潤繳入總號,大部分紙鈔會以利潤的方式
迴流到總部,統一使用,不用擔心各處商號會出現紙鈔泛濫的狀況。”

  程宗揚說著嘆道:“應該把老秦和老班叫來,他們兩個思緒深密,想得更周
全一些。”

  程鄭道:“無規矩不成方圓。我找班先生商量一下,盡快拿個章程出來。”

  何漪蓮聽得似懂非懂,不禁嘆道:“原以為做生意就是買賣二字,不料裡面
還有這麼多路數,往後還要請程爺多多指點。”

  程鄭笑道:“好說好說。”

  尹馥蘭嫉妒地看了一眼在席間侃侃而言的何漪蓮,一邊無奈地唱道:“桃葉
青青杏花吐,樓頭吹笙教鸚鵡。紅牙象版按梁州,金縷衣裳美人舞……”
9609895 發表於 2016-8-9 06:53
第四章

  秦檜與班超從蘭台回來,已經是傍晚時分。

  “諸侯的王府都有定製,建造時的式樣圖須經朝廷審核,以免逾制,蘭台也
有留存。”班超道:“屬下與秦兄翻閱多時,膠西王府的式樣圖上,並無西井的
痕跡。”

  程宗揚摸著下巴道:“會不會是後來挖的?”

  秦檜道:“這就難說了,須得實地看過才知。”

  “算了,膠西國太遠,眼下是顧不得了。”

  放下此事,程宗揚將下午與程鄭的商談說了一遍,然後道:“班兄,這章程
的事,就拜托你了。”

  班超道:“屬下此前並不通商科,所擬章程只怕是閉門造車。”

  程宗揚笑道:“以班兄的才華,一個章程還不是小事?”

  “秦兄才能遠勝於我,又追隨主公日久,章程之事當非秦兄莫屬。”班超坦
然道:“班某並非藏拙,章程事關商會的根本,一旦有誤,班某名聲倒在其次,
只怕誤了主公的大事。”

  “漢國與晉宋風氣大不相同,我們來定只怕與實情不符。”程宗揚道:“別
人我信不過,還得靠你了。”

  主公把話說到這個地步,可見知遇之恩,班超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豪情,朗聲
道:“既然主公信重,屬下敢不從命!”

  班超去見程鄭,商量章程之事。秦檜道:“主公為栽培班先生也算是煞費苦
心了。”

  “這邊錢莊佈局下來,我們在漢國的局面已經僅次宋國,只靠程大哥一人肯
定忙不過來,只好硬逼著老班上馬了。”

  程宗揚跪坐得難受,索性站起來活動一下手腳,“見到徐常侍了嗎?”

  “見了。徐常侍頗為過意不去,拉著我說了半天話。他提到那天本來想找昭
儀,替主公敲敲邊鼓,誰知又鬧出封侯的事來。眼下不是說話的時候,他也無計
可施,只說再等等,看是否還有轉機。”

  程宗揚笑道:“老徐也算有良心的。”

  “屬下今日入宮,還遇到一個人。”

  “誰?”

  “師丹。”秦檜道:“我們在庭中聊了幾句,倒是聽到一個消息……”

  他停頓了一下,慢慢道:“天子召見師丹、何武二人,詢問限田之事。”

  程宗揚驀然停住腳步,“劉驁這就想對付豪強了?”

  “雖然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秦檜道:“劉驁此人器量褊狹,尤
惡臣下以大義為名,行諫阻之事。朝中為封侯之事爭議不絕,已經觸了天子的逆
鱗。再加上算緡一事,權貴世家處處插手,從中大肆漁利,以天子的脾性,豈能
咽下這口氣?”

  “剛開始收拾商賈,接著又拿豪強開刀,他以為自己是三頭六臂嗎?”

  秦檜道:“六朝君王中,以漢國天子威權最著。詔令一齣,群臣俯首。即便
丞相、三公之尊,被天子賜死的,也比比皆是。”

  程宗揚默然良久。晉宋兩國的君主比起漢國天子的強勢,不啻於雲泥之別。
別的不說,單看宮室的壯麗,就知道漢國天子的威嚴顯赫。呂雉雖然垂簾多年,
但天子權威尚在,劉驁在這種傳統下繼承帝位,一意孤行毫不奇怪。

  程宗揚沉下心,問道:“長伯現在到了哪裡?”

  “按照路程,今晚能到伊闕,明日午時前後入城。”

  “讓老匡準備一下,明天去舞都。”

  “只怕有些倉促。”秦檜道:“連日奔波,人困馬乏還在其次,那些馬車少
不得要檢修一番。”

  六朝的馬車沒有橡膠輪胎,即使天子禮敬賢者的專車,也不過是在車輪上扎
上蒲草,即所謂的安車蒲輪,道路也是土石路,車輛行駛中受到的沖擊力極大,
長途跋涉,對馭手、馬匹、車輛都是考驗。程宗揚也是考慮到這些,才讓吳三桂
等人休息,換留守的匡仲玉去舞都。但人可以輪換,那些可以運送金銖的四輪馬
車卻換不了。

  “安排好修理的人手,最多一天,後天必須走。”

  “主公要把合德姑娘送走?”

  “天子真要下令限田,然後就是封侯,接下來恐怕真送一道誥封過來。她留
在這里風險太大,還是去舞都好些。”

  “合德姑娘若是留在這里,我們與長秋宮說話更方便些。”

  秦檜說得很含蓄,但話里的意思程宗揚聽懂了。換個說法,就是把趙合德握
在手裡,必要時好與長秋宮的主人討價還價。

  程宗揚玩笑道:“人家姊妹夠可憐了,我還是少作些孽吧。”

  秦檜灑然道:“主公吩咐,屬下自當遵從。”

  “我去一趟上清觀。先把合德姑娘接過來。”

  要接趙合德,隨便派一個人去就行,自家主公偏要親自跑去上清觀——居心
不問可知。

  秦檜咳了一聲,“左右是一晚的事,不若見過長伯再走。”

  程宗揚雖然掛念觀里的美人兒,聞言也只好作罷。

  …………………………………………………………………………………

  “諸王、列侯得名田國中,列侯在長安及公主名田縣、道,關內侯、吏、民
名田,皆無得過三十頃……”

  一名文士拿著簡冊在廳中誦讀,他年紀甚輕,頭戴高冠,身著儒服,儀表堂
堂,風度翩翩,卻是當日在月旦評上大出風頭的許楊。

  另一名同樣來自汝南的名士廖扶也在座,旁邊一個相貌平常的少年,卻是呂
巨君。再旁邊,是守衛宮禁的衛尉呂淑、潁陰侯呂馬、城父侯呂桃、潁陽侯呂不
疑、西平侯呂蒙、屯騎校尉呂讓、越騎校尉呂忠、長水校尉呂戟……近二十位呂
氏族人共聚一堂,其中官職最低的也是二千石。坐在中間的則是大司馬、襄邑侯
呂冀。

  許楊繼續念道:“諸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關內侯、吏、民三
十人。年六十以上、十歲以下不在數中。賈人皆不得名田為吏。犯者以律論。諸
名田、畜奴婢過品,皆沒入縣官……”

  許楊念完,廳內靜了片刻,然後西平侯呂蒙笑道:“好啊。天子洪恩浩蕩,
給咱們每人留了三十頃田地,又怕咱們這點田地養活不了家口,乾脆把奴僕也限
定到三十名——這都是天子的恩德啊。”

  這酸話聽著都解恨。當下就有人陰聲怪氣地說道:“這麼著大夥都去宮門前
磕倆頭?天子洪恩浩蕩,咱們該謝恩啊。”

  “就是就是。”

  “謝恩?我哭廟去!”

  “一邊待著去!哭也論不到你哭!”

  呂不疑皺起眉頭,開口道:“三十頃雖然少了些,但如今國中兼並成風,富
者連陌越阡,貧者無立錐之地。不限制田地,只會使貧者愈貧,富者愈富。”

  屯騎校尉呂讓年紀比呂不疑還小了幾歲,論輩份卻是呂不疑的叔父,有這重
身份在,言語間也沒什麼客氣的,當即道:“我就不明白了。那些窮鬼沒地,跟
我有什麼關系?憑什麼要分我的田地?”

  “就是。”衛尉呂淑附合道:“那幫窮鬼好吃懶做,給他們田地還不是糟蹋
了?我們呢?辛辛苦苦幾輩子,拼死拼活才賺下這麼點家業,容易嘛我們?一句
話就讓我們把田地交出來?天底下哪兒有這種道理!”

  “嫌我們地多,要分田地?”長水校尉呂戟一拍幾案,“怎麼不先把上林苑
分了啊!那可是幾萬頃的地,能養活的人多了!”

  呂不疑喝道:“慎言!”

  呂戟氣哼哼地往後一靠,不再言語。

  呂讓道:“戟兒這話該打。不過話說回來,上面這位……嘖嘖,前面弄了個
西邸賣官,把太后恨得牙癢。後邊又弄了個算緡令,狠敲那幫商蠹一筆,石頭都
擠出血來了,我聽說少府光金銖就摟了上百萬。就這還不知足。又把主意打到咱
們頭上——這是沒見過錢還是怎麼著?”

  呂淑道:“摟得錢多,架不住花錢的地方更多。光是昭陽宮就花了多少?搗
騰那點錢全丟里邊還不夠。聽說又在北邊圈地,準備大建宮室。這得多少錢才夠
花啊?你們都拍著良心說,人家日子都過成這樣了,不放咱們的血行嗎?”

  呂蒙道:“放你的血是看得起你!我不管你們啊,反正詔令下來,我們全家
就上街要飯去。臉面?那算個屁!”

  呂不疑道:“你們這都是乾什麼?盡說些酸話、怪話、混帳話!”

  呂讓道:“就你高風亮節?就你讀得書多?就你忠君愛上,就你仁義是吧?
行啊!先把你家的田地、奴婢分了,我看你還得瑟!”

  “你——”

  “你什麼你!”呂讓拿出叔父的架勢,“你給我跪下說話!”

  呂不疑氣青了臉,最後硬梆梆長揖一禮,拂袖而去。

  “嘁!”呂讓哂道:“讀了幾本破書,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鄉里的野雞還
知道給她野爹討個封號呢,這倒好,胳膊肘兒盡往外拐!”

  “說起這事了,會不會是那位心裡有氣,拿這玩意兒給咱們好看呢?”

  “那還用說?昭陽宮那個,最不是玩意兒!我瞧著,這限田令八成就是那賤
人攛掇的。”

  “不會吧?”

  “怎麼不會?”呂讓來了興致,“前兩天出的那本《昭陽趣史》你們都看了
嗎?哎喲喂,寫得那叫個活色生香。我都琢磨著哪天去宮里瞧瞧,那個溫柔鄉到
底怎麼溫怎麼柔……”

  呂戟嘻笑道:“要不叔叔也使倆錢,趁人出浴的時候瞧個飽。”

  眼看眾人越說越不像話,一直沒有開口的呂冀咳了一聲,“巨君,你來說說
吧。”

  “是。”呂巨君站起身,恭恭敬敬應了一聲,然後道:“各位叔祖、叔伯父
的話,侄兒方纔也聽了。雖然有些氣話,但大都是些老成謀國之言。我大漢能有
今日,一是靠的天子聖明,二是靠的群臣得力。天子如首腦,群臣如四肢,湊在
一起,才能共治天下。缺了哪一個,都是國將不國。”

  “這話在理。”呂讓道:“真該讓不疑那小子好好聽聽,這才是讀書讀透了
的。我們世家大族才是大漢的頂梁柱,站在那些窮鬼一邊說話,失心瘋了吧?有
道是富生仁義,飢起盜心,那些窮鬼就沒一個好鳥!”

  “叔祖說得正是。”呂巨君道:“我大漢輕徭薄賦,百姓安居樂業。只要用
心耕作,不愁溫飽。那些貧者哭訴他們無立錐之地,可又怨得誰來?說到底,是
他們好逸惡勞,落到這步田地,都是咎由自取。”

  “說得對!”呂淑拍案道:“那些刁民罔顧國法,都殺光了才好!給他們分
地,居然也想得出來。”

  呂巨君笑道:“這就是侄兒要說的第二樁了,限田令可沒有說分地的事。我
猜不疑叔方纔說的,多半是誤會了。限田令從頭到尾只說了沒收田地,可收上來
的田地怎麼處置卻沒提。所以這限田令的意思,沒收的田地多半是入了少府。”

  “這我可開眼了,搶了商賈還不夠,還要搶咱們?天下都是他的。至於這麼
見不得別人好嗎?”

  “削諸侯、弱貴戚、抑豪強、掠商賈。”呂巨君微笑道:“這還有什麼不明
白的嗎?”

  廳中沉默良久,有人惡狠狠迸出倆字,“獨夫!”

  一廳人吵了半晌,也沒拿出個正經主意,全都是發牢騷。最後眾人散去,只
剩下呂巨君、廖扶和許楊三人。

  許楊道:“天子親政不及半載,先架空相位,視丞相如無物,又賜死趙王,
劫掠商賈,抑制世家,弱枝強乾之意決矣。方纔公子曾言,天子如首腦,群臣如
四肢。天下者,天子與世家共治之。奈何天子一意孤行,欲集大權於一身。所謂
獨夫,莫過於此。可惜廳中袞袞諸公,只圖為一富家翁。”

  “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廖扶道:“還請主公早做打算。”

  呂巨君摩挲著手指,良久道:“我去拜見叔父。你們準備車馬。”

  許楊道:“去北軍大營?”

  廖扶道:“去潼關。”

  …………………………………………………………………………………

  比秦檜預計得快了一些,次日一大早,從舞都返回的車隊便風塵僕僕地返回
洛都。

  “……到了舞都,義縱連馬都沒下,就直接去了游冶台。先點的是邳家那個
少夫人,叫小桃紅的,先發恨地弄了幾回。又叫來賽玉墜,就是邳家那個小姐,
先弄了她前面,又叫小桃紅扒開她的屁股,搞了她的後庭……”

  高智商眉飛色舞地說道:“游冶台如今名聲響得很,那小子就跟老鼠掉到油
罐里似的,樂得連衙門都沒去。”

  吳三桂介面道:“我聽陳喬說,有人告七里坊侵占土地,隱匿財物,狀子已
經遞了上去,但因為舞都令沒有上任,一直壓著。”

  “怎麼回事?”程宗揚專門告誡過,這回算緡是天子立威之舉,算到自家頭
上,寧願多出些錢,也不能落什麼把柄。

  “聽陳喬說,應該是寧太守當初在舞都得罪了人,七里坊又跟他相關,如今
他一走,就有人對七里坊下手了。”

  程宗揚也沒太當回事。畢竟寧成是高升了,眼下又是主持算緡,幾句捕風捉
影的言辭,連個浪花也算不上,何況又有義縱在,伸伸手指頭就把它按下去了。

  “房子蓋得怎麼樣了?”

  “差不多了。”高智商道:“前後五進的大院子,東南角專門起了座樓,如
今已經蓋到三層,聽說上面還有兩層。”

  “蓋樓了?還這麼高?”

  “是師娘的意思。我聽瑤師娘說,以前那裡就有座樓,是木頭的,被燒了。
雲家大爺在世的時候說過,將來重建七里坊,要把樓也建起來。”

  “這樓得蓋到什麼時候去了?”

  “不耽誤的。”高智商道:“雲家已經定下吉日,臘月初六。這個月把院子
佈置好,師傅月底啟程,下個月初到就行。”

  “禮物都送了吧?”

  “送了。瑤師娘我也見著了。”高智商笑嘻嘻道:“還有雁兒姊姊,都盼著
師傅早些回去呢。”

  吳三桂笑道:“衙內還專門去做了半日的餅。”

  “他們做的餅比師傅師娘差遠了,不說別的,單是揉面,師傅那一掌下去,
頂他們揉半個時辰的……對了,我還給哈大叔包了幾個餅,跟他一塊兒都埋地下
了。哈大叔一醒,就有餅吃。”

  “那還能吃嗎?”

  “我給哈大叔擱好了,就放在他嘴邊,他嘴巴一張就能吃到。”

  “行了行了,你歇著去吧。”

  “那我走了啊。”

  程宗揚知道他是要去哪兒,擺手道:“去吧,去吧。”

  高智商叫上狗腿子富安,撒著歡的去找伊墨雲了。

  吳三桂道:“金庫是瑤小姐安排的,就設在那座樓底下,兩大間,全是用條
石加水泥砌成,有一尺多厚。劇大俠用了一間養傷,另一間放的金銖。孩子不好
住地下,我在旁邊找了一間,安置郭靖和延香姑娘。”

  聽到這個名字,程宗揚一陣別扭,岳鳥人乾的這都什麼鳥事?自己還沒法兒
對郭解說……

  “如瑤好嗎?”

  “還好。就是有些擔心主公。”吳三桂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這是瑤夫人讓
我帶回來的。”

  程宗揚拆開一看,信上用娟秀的字跡將程氏商會目前的財務狀況詳細匯總了
一遍,尤其是從年初開始在晉宋兩國大規模囤積糧食,由於持續投入,占用了大
量資金,使得商會其他經營業務資金周轉風險劇增。雖然眼下從漢國兌換了一批
金銖用來救急,但終非良策。雲如瑤建議,鑒於晉宋兩國已經出現糧荒,可以停
止購入,轉而逐步出售,緩解資金壓力。

  看到囤糧占用的狀況,程宗揚也嚇了一跳,除了占用的資金量巨大,囤積的
數量也極為驚人,其中相當一批是從昭南購買,通過荊溪運到筠州。按照上面的
數字,昭南市面上可以交易的糧食,自己一人就買走了三成。如果不是有申婉盈
在沐羽城操持,只怕昭南早就著手對付自己,控制糧食外流了。

  程宗揚收起信箋,“你也辛苦了,先休息兩天吧。”

  吳三桂道:“聽老秦說,還要跑一趟舞都?還是我去吧,反正我路熟。”

  程宗揚笑道:“先歇兩天,明天再說。”

  既然自己下決心要把趙合德送走,肯定要跟長秋宮說一聲,讓她們姊妹見上
一面。萬一趙飛燕不肯讓妹妹遠離,自己也不可能把趙合德綁走。

  不多時,昭陽宮傳出消息,明日上午,宮里會有人出來。至於見面的地點,
一來不能太遠,二來洛都九市都被算緡令的風波捲入,不好再藉著採買出行,因
此最好安排在不起眼的地方,比如蔡敬仲的私宅。

  程宗揚摸著下巴感嘆道:“這死太監,還真會鑽營……”

  雖然有自己的關系,但蔡敬仲以太后心腹的身份,這麼快就能獲得趙飛燕的
信任,說明死太監在人際關繫上還是很有幾把刷子的。

  趁時間還早,程宗揚讓人給蔡敬仲捎了個信,先把時間敲定下來,然後吩咐
道:“老敖!備車!跟我去趟上清觀。”

  大行令的官職被革了,爵位尚在,程宗揚還能乘坐馬車,只是少了印綬,看
起來不夠氣派。

  街面上愈發冷落,平日坊內常見的商販如今蹤影皆無,據說最為熱鬧的東西
兩市,如今也有大批店鋪關門歇業,人氣一落千丈。街頭唯一變多的,就是無業
游民。裡面有被遣散的奴僕,也有破產的商販,或是大冷的天在街頭四處奔走,
尋找生計,或是三五成群。

  程宗揚正準備關上車窗,忽然看到街口坐著一個鶉衣百結的乞丐,他雙目皆
盲,這會兒盤膝坐在地上,一手舉著個破碗向人乞討。

  “停——別停。開過去。”

  馬車略微一頓,又恢復了平常的速度。路過街口時,人影一閃,方纔那乞丐
已經鑽進車內。

  “五哥怎麼在這里?”

  盧景道:“跟老郭約好在這里見面。”

  “郭大俠呢?”

  “去了尚冠里。”

  尚冠里是洛都一等一的里坊,權貴雲集,霍子孟的府邸也在其中。程宗揚不
由道:“軍報的事?”

  “是當初在書院行凶那兩人。”盧景道:“有人見到他們在尚冠里出現。”

  兩個游俠少年打著為郭解報仇的旗號,光天化日之下,當眾在雲台書院殺死
鄭子卿,那一幕程宗揚還記憶猶新。兩人殺完人就拍拍屁股走人,不僅沒有按規
矩留下人頂罪,還把黑鍋扣在郭解頭上,這也是郭解被族誅的引子之一。

  事後郭解追究過一段時間,但沒找到他們的下落。沒想到這兩個人會在此時
出現,而且居然與尚冠里的豪門有關,可見郭解遭人陷害的背後,水不是一般的
深。

  “軍報的事怎麼樣了?”

  “我剛打聽出來,左武第二軍兩個月前已經撤銷了,所有軍士就地遣散。”

  “那五原塞外的駐軍呢?”

  盧景翻了個白眼,“哪兒還有?”

  “沒有了?”程宗揚險些站了起來。王哲領著左武軍拼死拼活,出塞遠戰千
里,雖然全軍覆沒,但也重創了敵人。誰知朝廷沒考慮鞏固戰果,反而把剩下的
軍隊撤銷了。

  盧景冷笑道:“路途太遠,糧草供應耗費太大。”

  程宗揚心裡說不出的難受。王哲十餘年的苦心孤詣,被人當成垃圾一樣隨意
丟棄。他們灑下的汗水乃至鮮血,全都成了白費。他們為之犧牲的,再沒有任何
意義。這樣的結果對王哲來說,也許比死亡更殘酷。

  就因為他們討厭那個人,所以要把他存在的痕跡全部抹殺掉,甚至毫不在意
地放棄掉他們拓展的疆土,理由僅僅是耗費太大——要知道師帥以一人之力就支
撐左武軍十餘年,漢國以傾國之力,卻連一年都不願維持。

  直到盧景離開,程宗揚仍是氣血難平。自己與王哲僅僅見過一面,相處不到
兩天,但且不說自己所受的恩惠,單是王哲的胸懷風度,自己至今仍感念不已。
漢國權貴們整日爭權奪利,一點正事不乾不說,還把別人的心血棄若敝履,都是
些什麼玩意兒!

  程宗揚心裡仿佛有一團火。馬車到了上清觀,在山門外停下。程宗揚沒有讓
人跟隨,孤身一人繞到後山,從後門進入上院。

  他對迎上來蛇奴的理都不理,直接找到卓雲君的房間,一腳踹開房門,怒喝
道:“你們太乙真宗還有良心沒有!呃……”

  靜室內四壁雪白,一片素雅,一個少女背對著房門,在案前席地而坐,此時
正扭著頭,惶恐地看著他,就像一隻受驚的小兔。

  程宗揚一肚子火沒處撒,正好上清觀有卓美人兒這麼個出氣桶,索性找她撒
火。誰知出氣桶不在,屋裡只有一隻無辜的小白兔……

  程宗揚趕緊收起怒色,堆笑道:“原來是合德姑娘……卓教御呢?”

  趙合德垂下頭,避開他的目光,“過幾日是西嶽大帝聖誕,卓教御在下院準
備齋醮。”

  少女溫婉的舉止,使程宗揚心頭的塊壘不知不覺間消解了許多,也不急著去
找卓美人兒泄火了。

  說起來,趙合德是自己見過最溫柔的女子了,溫柔得甚至有些謙卑。這和那
些侍奴的恭順完全不同,那些侍奴只是在比她們強大的勢力面前順從服帖,而趙
合德的溫柔仿佛一汪泉水,並不因為對方的身份而有所差別。程宗揚自己就不止
一次看到她對來觀中拜神求醫的窮苦信徒們溫柔以待,換成蛇奴她們,鼻孔都仰
到天上去了。

  趙合德有些局促地收起書捲,“公子請坐,我去尋卓教御。”

  “不用了。”程宗揚道:“我是來找你的。”

  趙合德在他的註視下越發不安,耳根也慢慢紅了起來。

  程宗揚停頓了一會兒,然後道:“你知道臨安嗎?”

  “我聽卓教御說過。”

  “她怎麼說的?”

  “她說,那個地方很美。”

  “的確很美。臨安是一個四季如詩的地方,不僅風景如畫,而且繁華無比。
湖光山色,引人入勝。”程宗揚道:“假如說洛都是權貴的聖地,那麼臨安可以
說是平民的天堂。臨安是宋國的國都,它的宮城不像洛都這麼壯麗,城中也沒有
這麼整齊而森嚴的里坊。但那裡的平民比洛都的平民更富庶,即使引車賣漿的小
販,也穿著絲綢的衣物。而且那裡沒有宵禁,即使平民,也往往宴飲直到深夜。
到處歌舞升平……”

  臨安當然沒有他說得那麼好,但為了打動趙合德,程宗揚不惜費盡口舌,把
臨安說得天花亂墜。

  沒等程宗揚說完,趙合德忽然輕聲道:“我要去臨安嗎?”

  她聲音很輕,卻像一道閘,截住了程宗揚滔滔不絕的說辭。過了會兒,程宗
揚有些尷尬地說道:“你知道了?”肯定是卓賤人多嘴!

  “卓教御說過,她有一處道觀在臨安,問我願不願意同去。”

  程宗揚只能蒼白地說一句:“臨安真的是個好地方。”

  趙合德抬起眼睛,“我留在這里,是不是會害到姊姊?”

  “呃……”程宗揚遲疑道:“其實並沒有你想得那麼可怕。但確實有一點風
險。”

  趙合德平靜地說道:“我願意。”

  眼前的少女懷著憧憬離開家鄉,結果被人追殺,一路顛沛流離,好不容易見
到姊姊,卻只能隱名埋姓地私下會面。如今又要遠走他鄉,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
方,程宗揚禁不住有點於心不忍。他寬慰道:“漢國如今的局勢太亂,去臨安只
是暫避,等這邊局面平靜了,你想回來也可以。”

  趙合德點了點頭。

  程宗揚道:“既然這樣,我先送你入城。

  趙合德吃驚地抬起臉。

  程宗揚笑道:“起碼要讓你和姊姊見上一面再走。”

  趙合德露出一絲感激的眼神,“謝謝你。”
9609895 發表於 2016-8-9 06:54
第五章

  馮源坐在櫃台後面,一邊照看生意,一邊把玩著一塊拇指大小的龍睛玉。

  說是照看生意,其實連客棧里鬼影也沒有一個。這客棧位於通商里一條背巷
裡面,門面毫不起眼,以往巷中還有不少做小生意的商販,做手工的匠人,如今
整條巷子冷冷清清,半天都看不到一個人影。

  客棧的生意更是冷清之極,原本住的幾名士子詔舉未中,已經黯然返鄉。偶
爾前來住宿的過往商販,也在算緡令頒布之後銷聲匿跡,馮源倒是有大把閑暇時
間琢磨他的火法。

  客棧生意不好,三樓的四個單間,更是自打開張就沒人住過,早已成了程頭
兒的專用客房,不好往屋裡帶的,都在客房裡解決。為此程頭兒專門配了六七套
鑰匙——雲大小姐、卓教御、何大當家、阮女俠一人一套,連驚理也有一套,方
便她帶著孫壽過來服侍主子。

  這些女子來來往往,都瞞不過櫃台里的馮源,但馮源看在眼裡,也只能當作
沒看見,一句話都不敢往外說,倒是心裡對程頭兒佩服得五體投地。怪不得能當
頭兒呢,精力就是好啊,這麼多女人,自己看著都眼暈,程頭兒自己一個人就搞
定了。

  原先馮源還怕人多眼雜,漏了馬腳,沒成想前幾天偶然聽到街坊的閑話,才
知道旁人早把自己的客棧當成暗門子了,那些夜半出入的蒙面女子,都是些來討
生意的游女。之所以沒人來找麻煩,是因為有人見過王孟進過這家客棧——好在
郭解出入留心,沒有被人識破,否則客棧外面早就聚滿了游俠兒,爭著要見郭大
俠一面。

  馮源剛把一道火法封在龍睛玉內,櫃台內側便出來一個人。敖潤披著一件羊
皮大氅,鐵弓藏在大氅內,帶著一股寒風從夾道里鑽出來,粗壯的身體險些把櫃
台擠翻。

  馮源趕緊收好龍睛玉,“小心!小心!”

  “程頭兒呢?”

  馮源呶了呶嘴,“上面呢。我看你還是等一會兒,他剛上去沒一會兒呢。”

  敖潤道:“等不得。趕緊知會程頭兒一聲——宮里的消息。”

  馮源不敢耽誤,轉身拉開角落裡一道櫃門,拉住裡面暗藏的一根繩索,用力
扯了幾下。

  程宗揚帶著趙合德返回洛都,在側院安置下來,等待明天與趙飛燕見面。然
後留了句話,便從夾道溜到客棧。

  如今三樓的四個單間,阮香琳住了一間,尹馥蘭在道觀住得不習慣,又想離
主子近些,也搬來與她同住。雲大小姐專門有一間,不與別人混用。其餘兩間算
是公用的。程宗揚隨便選了一間,正等著卓美人兒上門。

  算來自己也有日子沒跟卓美人兒親近了。這一趟去上清觀,他沒有多待,只
讓蛇奴給卓雲君傳了句話,讓她今晚過來。想到卓美人兒嫣紅的唇瓣,白美的身
子,還有任自己隨意擺弄也乖乖配合的柔順,程宗揚不由一陣陣的心猿意馬,滿
心想著一會兒怎麼跟卓美人兒好生樂樂……

  可惜今晚程宗揚是白等了,卓美人兒還沒來,屋角的鈴鐺就響了。

  程宗揚一萬個不情願地下了樓。這邊敖潤立即快步上前,從懷里取出一支密
封過的竹管,“蔡爺遞出來的。”

  竹管里塞著一條絲帛,程宗揚打開只看了一眼,背後的汗毛立刻豎了起來,
剛才那點不情願頓時蒸發得一乾二凈。

  程宗揚此刻還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會一連接到三個不同渠道傳來的消息,
內容一個比一個驚人,而這僅僅是第一封。

  蔡敬仲寫來的密信十分簡略,內容卻是觸目驚心。事件的起因很簡單,今日
的朝會上,本來要確定趙氏封侯之事,結果各方為此爭論不已,最後演變為不同
勢力之間的攻訐,一直拖到午後也沒有確定下來。

  這種借題發揮攻訐、扯皮的手段一點都不新鮮,但接下來的走勢便開始出人
意料了。

  眼看支持趙氏封侯的一派不支,天子一怒罷朝,改為內朝議事。丞相韋玄成
等人雖然人多勢重,但沒有內朝的官職,直接被排除在外。天子靠著這種手段,
將雙方實力對比由一比五提升為一比一,屬於天子一系,支持趙氏封侯的甚至還
略多一些。然而內朝官員中屬於外戚一系,堅持封君的並沒有束手待斃,反而搶
先出手,拋出寧成等人在算緡中上下其手的證據。

  寧成在算緡中手腳確實不乾凈,而外戚派這次有備而來,拿出的證據周密詳
實,無可辯駁。尤其是吉氏等商賈的證詞,將寧成咬得死死的。

  天子對寧成頗為倚重,此時被人當場揭穿寧成的貪蠹面目,不禁顏面無存,
反應更加激烈,大怒之下,當即命寧成詣詔獄。

  詣詔獄按字面的意思只是去詔獄等候問罪,但按漢國默認的規則,高級官員
不能有審訊之辱,接詔就應當自殺,以維護朝廷的體面。

  天子命寧成詣詔獄,等於是給他判了死刑。可外戚派的攻擊還沒完。接著他
們告發新任舞都令義縱視朝廷法紀於不顧,朝廷鼓勵告緡,義縱上任不過兩日,
便將告緡者投入獄中,稱之為刁民。

  義縱是由寧成舉薦,天子特旨選拔的人才,誰知道剛上任就給了天子一個難
堪。天子這回憤怒更甚,下令捕拿義縱,送往獄中問罪。

  區區幾行字,程宗揚看得驚心動魄,寧成和義縱都與自己關系密切,一個主
持算緡,一個由逃犯一躍而為百裡侯,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誰知道轉眼之間一
個自盡,一個下獄,而且全是禍起算緡——寧成收受賄賂是由於自己慫恿他在算
賦時只受錢銖,拒收實物,打中了漢國商賈的七寸。義縱偏袒的更是自家的七里
坊。天子秉政未久,正藉算緡立威,誰知威信未立,反而連遭重創。估計天子活
剮了他們兩個的心思都有。

  程宗揚收起書信,吩咐敖潤道:“你立刻去宮里打聽消息。順便請會之和班
先生過來。”

  秦檜就在宅內,他聞訊趕來,匆匆看過情報,不由拍案贊嘆道:“謀定而後
動,以有心算無心,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臨陣破敵,一擊即中——好計謀!好
手段!好一個呂巨君!”

  “是呂巨君乾的?”

  “除了呂巨君,又有何人?”

  程宗揚想起那個相貌平常的白衣少年,更想起月旦評上大出風頭的兩個汝南
士子。相比於呂巨君攏絡的廖扶與許楊,天子倚重的師丹等人未免冬烘了些。

  假如東方曼倩此時還在,以他的才智,也許會執戟而辯,力輓狂瀾。可惜天
子外寬而內忌,有人才而不能用。東方曼倩如果知道今晚的變局,想必會大笑三
聲,為自己棄官而遁得意萬分吧?

  程宗揚一時走神,然後才聽到秦檜的聲音,“……呂巨君謀劃多日,今日出
手,絕不會僅此而已。還請主公耐心等候。”

  局面果然被秦檜言中,半個時辰之後,徐璜派人送來密報,他提到的內容比
蔡敬仲略多了一些,也更令人心驚。

  內朝會議一直開到此刻還沒有告終的跡象,繼算緡令之後,西邸之事也被人
翻了出來。程宗揚行事低調,現在又被革職,好歹沒有變成靶子,雲家這回卻是
在劫難逃。甚至有人拿出雲行峰的名字,指控雲家乃是殘留在漢國的晉國餘孽,
當年就曾與朝中反賊來往密切,如今謀取官職,居心不問可知。

  雲行峰是雲蒼峰、雲棲峰、雲秀峰的大哥,雲丹琉的生父。所謂的反賊,只
怕就是沒人敢提他名字的老東西了。

  接到這封密報,程宗揚猶如五雷轟頂,險些都沒坐穩。他這才發現,什麼掌
控局勢,算無遺策,全都是自以為是。

  天子劉驁自以為能掌控局勢,結果局面一變,自己的忠臣也只能逼著自盡,
還沒開始大展巨集圖,就先失一臂。而自己游走於各方之間,以為宮里宮外都有自
己人,火中取慄不在話下。誰知火勢一起,誰都控制不住,一個不小心,雲家就
被捲了進去,自己想救都不知從何救起。

  “這可如何是好?”程宗揚急道:“西邸的事情被揭出來,徐璜第一個就跑
不了!”

  徐璜主持西邸,如今被人揭出有反賊從西邸得官,呂家根本都不用費心去找
罪名,隨手一擊就能置徐璜於死地,最輕也逃不過失察的罪名。

  秦檜寬慰道:“徐常侍能從宮中送出密報,眼下當是無憂。”

  班超此時也已趕來,他看過徐璜派人送來的密報,臉色凝重異常,“事情牽
連到西邸,徐常侍自顧不暇,尚且送出密報,無非是讓主公早做準備——主公切
不可延誤。”

  秦檜也道:“三十六計,走為上。”

  程宗揚馬上道:“立即通知雲六爺!什麼東西都別帶!趕緊走!”

  徐璜傳出密報的時候,對雲家的處置還沒下來,但有寧成和義縱兩人的前車
之鑒,雲家的下場絕不會好到哪兒去,滿門抄斬也不是不可能的。雲家唯一的生
路,就是立即逃出漢國。雲家一走,沒了人證,徐璜也有了迴旋的餘地。

  “派人去舞都!通知如瑤!一定要趕在使節抵達之前!順便給義縱也傳個口
信,逃不逃讓他自己看著辦!”

  吳三桂等人已經返回,人手充沛,秦檜當即安排了兩名精乾的護衛,也不用
什麼宵禁的通行令牌了,直接越牆而出,先前往雲家別院找到雲秀峰報信,然後
從雲家借用馬匹,連夜趕往舞都。

  把迫在眉睫的事情安排完,程宗揚也沉住氣,對兩人道:“你們看,西邸的
事牽涉到我們的可能性有多大?我們用不用立刻走人?”

  秦檜道:“牽涉是必然會牽涉到的,但依屬下之見,呂氏今日發難,其意並
不在主公。主公不妨靜觀片刻,再做決定。”

  班超也道:“除卻錢銖無法盡數帶走,諸般後路已經安排妥當,主公此時當
鎮之以靜,以不變應萬變。”

  寧成、義縱、雲家,包括徐璜這些自己關系密切的勢力都已經遇險,如果現
在自己再亂了方寸,慌了手腳,事情就難以收拾了。

  程宗揚在室內走了幾步,終究還是放心不下,“高智商呢?把他從酒坊揪出
來!讓他想辦法去見寧成一面。”

  寧成是在內朝會議上被處置的,按規則來說,一齣宮就會有內侍奉上鴆酒,
送他上路,這會兒恐怕早就收完屍了,但不去看一眼總有些不甘心。

  “我去!”吳三桂主動請命。

  秦檜叮囑道:“順路去一趟鵬翼社,把車馬安排好。除了必要的人手,其他
人全部調回來。”

  囑咐完吳三桂,秦檜又轉頭道:“韓玉,你準備好廂房,等大夥過來,安排
大家輪流休息。大變將至,務必要養足精神……”

  庭中人來人往,王蕙也被驚動,過來問道:“出了何事?”

  “嫂夫人來得正好!”程宗揚遞上密報,“嫂夫人也拿個主意。”

  王蕙一目十行地看過密報,不由顰起娥眉,“此事有些蹊蹺。呂氏一舉扳倒
寧成,已然大占上風。如今又揭出西邸,無異於畫蛇添足。如今的局面……”

  她思索半晌,然後搖了搖頭,“頗有令人不解之處。”

  被王蕙提醒,程宗揚也感覺有些古怪。西邸是天子私設的斂財之所,呂氏揭
出此事,等若赤裸裸削天子的顏面。政治鬥爭也是講分寸的,尤其面對的是高居
九重的天子,呂氏這般不留半分餘地,未免太過,除非他們有把握將徐璜等五名
中常侍一舉扳倒,否則肯定是得不償失。

  班超猶豫了一下,建言道:“不若請嚴先生也來看看。”

  程宗揚皺起眉頭,“嚴君平?那老頭靠得住嗎?”

  班超道:“嚴先生只是生性固執,為人耿直了些。如今與主公冰釋前嫌,當
是信得過。”

  程宗揚道:“我不是說他本人是不是靠得住,而是嚴老頭為人那麼迂腐,他
的看法能靠譜嗎?”

  秦檜道:“嚴先生雖然固執,但並非迂腐不通人情。屬下與嚴先生聊過,此
老於政事頗有見地,往往能洞燭幽明,兼且熟知漢國朝廷的典章、禮儀、掌故,
見識通達,非是尋常文人可比。”

  程宗揚從善如流,“那就請嚴老……先生來一趟。”

  程宗揚擔心劍玉姬再使什麼手段,本來想把嚴君平送往舞都,但嚴老頭犟勁
上來,堅決不肯走,程宗揚只好作罷。嚴老頭倒也識趣,也不提回書院的事,除
了給知交好友們寫幾封書信,報了平安,就安心在程宅住了下來。

  這邊打發人去請嚴君平,程宗揚又想起一事,“那個魏甘呢?”

  “仍在地室。”韓玉道:“昨天還埋怨送去的魚不夠新鮮。”

  “他還吃上癮了?先把魚給停了!喝兩天西北風再說。”

  程宗揚氣正不順,餓他兩天也好撒撒氣。可說到魏甘,程宗揚不由得心裡打
鼓,除了齊羽仙莫名其妙地露了一面,劍玉姬的人就跟消失了似的,一直沒有動
靜,實在太過反常。如今漢國政局動蕩,那賤人肯定不會錯過機會,問題在於她
是打算趁機而動呢,還是已經動手了?

  嚴君平看完兩封密報,面無表情地放回原處。

  程宗揚道:“嚴先生怎麼看?”

  嚴君平奇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程宗揚頓時噎了一口,嚴老頭這算什麼脾氣?屬驢的這是?他乾笑道:“嚴
先生這就見外了。”

  “我看過你的履歷,司吏曹的檔案里,你的籍貫是洛都。”

  程宗揚看了看左右,笑道:“這事我可沒有瞞過嚴先生。”

  秦檜也道:“無非是為了經商方便,權宜之計。”

  嚴君平慢吞吞道:“你在宋國的官職呢?”

  “這個你也知道了?”

  “連名字都沒改,又拿著紙鈔招搖過市,你當老夫是傻的嗎?寶鈔局的程主
事?”

  “好吧。”程宗揚攤開手,“我倒不是打算瞞你,只不過沒必要提而已。畢
竟咱們只是私人交情,跟官場上的來往沒什麼關系。”

  嚴君平目光炯炯地說道:“萬一你是宋國的姦細,意圖顛覆我大漢呢?”

  程宗揚呆了一會兒,苦笑道:“嚴先生,也就是你對漢國忠心耿耿,才會這
麼想。至於我本人……可沒嚴先生你想像得那麼堅貞,程某不過是個生意人,四
海為家。換句話說,六朝於我,都是故國。”

  他敲了敲案上的兩封密報,“說出來可能不好聽,這些對我來說只是生意,
無關其他。”

  “我怎麼相信你對漢國沒有惡意呢?”

  “這麼說吧,我在漢國剛買了五百頃的田地,漢國如果現在大亂,我得把褲
子都賠掉——這你該相信我的誠意了吧?”

  嚴君平搖頭道:“不夠。”

  “那你說怎麼著吧。”

  嚴君平這才道:“劉謀呢?他為何不來看我?”

  原來如此,程宗揚終於明白嚴君平對自己的態度為什麼這麼古怪了。劉謀當
年的事情,他多半是知情人,自己與他第一次見面,就提到朱老頭的舊名。在嚴
君平看來,自己也許是劉謀的同路人,特意來漢國討還舊賬的,所以才對自己處
處戒備。嚴君平並非對自己有惡感,只是防備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圖謀顛覆漢國。

  “他是因為別的事,才回的洛都。回來之後,也只是給他的亡父、亡妻掃掃
墓,並沒有其他打算。而我……”程宗揚大大方方地張開手臂,“只是個商人。
我來洛都,只是為了做生意。”

  嚴君平沉默片刻,然後敲了敲那兩封密報,“天子完了。”

  程宗揚鬆了口氣,嚴君平不見得完全相信自己的,但至少對自己不再抱有敵
意。他問道:“今晚天子雖然輸了一局,但也不至於就完了吧?”

  班超也道:“嚴先生是不是過慮了?天子此舉一來是盛怒之下,有失謹慎,
二來也是呂氏逼迫所致。何況寧成雖然乾練,為人酷厲,亦非廟堂良臣,棄之亦
不甚可惜。”

  “為了面子不惜自剪羽翼,連自家的走狗都不保,”嚴君平一旦開口,言辭
極為鋒利,冷笑道:“這樣的主子,能有幾個忠臣?怒而生事,可謂不智;棄忠
犬而不救,可謂不仁;有所求而用之,厭而棄之,可謂不義。”

  嚴君平斷言道:“今晚過後,朝局必定大變,天子雖然在位,但往後便是孤
家寡人,唯有垂拱而治了。”

  程宗揚與班超面面相覷,他們只看到天子雷霆萬鈞地處置了身邊近臣,卻沒
有考慮到天子一系官員會如何看待天子。他原以為天子只是小負一局,而在嚴君
平看來,天子已經是一敗塗地。

  秦檜道:“嚴先生說得不錯,天子此舉可謂大敗虧輸,人心盡失。不過呂家
如今得寸進尺,意欲斬盡殺絕,只怕反而幫了天子一把。天子身邊的近臣欲改投
門庭而不可得,只能追隨天子,與呂氏後族鬥到底了。”

  嚴君平冷哼道:“那幫蠢貨,天子指望他們,還不如詔舉幾個新銳。”

  王蕙莞爾笑道:“敢問嚴先生,呂氏大占上風之後,為何又揭出西邸呢?”

  嚴君平不屑一顧,“姓呂的那幫酒囊飯袋,多半是見天子退讓,想多占些便
宜,以至於得意忘形……”

  嚴君平停頓下來,顯然也覺得這說法經不起推敲。片刻後,他皺眉道:“莫
非呂巨君未曾與會?不對……內朝會議此時尚未結束,後面想必還有消息。”

  程宗揚心裡越發不安,自己已經從蔡敬仲和徐璜這兩個不同渠道得到密報,
後面難道還有?

  就在眾人滿懷忐忑的等待中,第三個渠道的消息終於傳來。這次竟然是內宮
的江女傅親自上門,送來密報。

  內朝會議是在玉堂前殿舉行,天子本來以為自己人數占優,封侯之事順理成
章,特意把昭儀叫來,結果讓罌奴等人在後殿旁聽了整個過程。此時朝會已近尾
聲,罌奴立刻打發江映秋來送信。

  看過第三封密報,程宗揚才知道漢國政局的變化竟然可以如此離奇,別說自
己或者劉驁,恐怕連親手點火的呂巨君都不會想到其後的變數。

  整個內朝會議九成的時間都被呂氏牢牢控制,他們藉著朝會的時機,將精心
準備的證據統統拋出來,一舉扳倒寧成。天子近臣一系官職都不甚高,寧成一倒
更是群龍無首,面對呂氏的攻勢全無還手之力。呂氏一系壓根兒就沒想過見好就
收,反而得勢不讓人,直殺得天子區系的官員人仰馬翻。

  隨著寧成倒台,義縱被逮,雲家捲入風波,天子另一臂助,五鹿充宗也沒能
幸免,因私下挪用少府錢款,被貶為玄菟太守。玄菟與合浦、五原等地相類,都
是漢軍遠徵時的據點,但玄菟比合浦窮得多,被稱苦寒之地,五鹿充宗去玄菟當
太守,幾乎等同於發配邊疆。

  五鹿充宗還算運氣好的,御史王溫舒被揭出包庇盜賊,收受賄賂數以萬計,
與寧成一樣詣詔獄。誰知王溫舒向天子叩拜之後走出玉堂前殿,還沒有走到宮門
處,就吞下衣帶上的金鉤,橫屍朱雀門內——也有人說,衛尉呂淑與王溫舒有宿
怨,途中親手逼王溫舒吞金自盡,然後藉口王溫舒伏屍宮內,大不敬,求誅王溫
舒全族。

  限田令的起草者之一,司直何武同樣受到攻擊,他本身是丞相屬官,丞相韋
玄成雖然未能與會,卻讓人送了一封奏章,列舉其任內諸般過錯。何武本身官職
不高,這回乾脆被一擼到底,成了白身。

  除此之外,雲台書院的山長師丹也因為學子被殺遭到指責,連早被撤職的陳
升也被人拿來說事。甚至還有人攻擊司隸校尉董宣,可惜董卧虎凶名在外,罵的
人多,願意作證的人少,而且董宣手腳夠乾凈,拿不出什麼鐵證來,再加上天子
已經連續折損數名臂助,此時有意偏頗,好不容易才保住這根獨苗。

  接下來的走勢就開始撲朔迷離了。外戚一系連番得手,又把矛頭指向了內朝
官的核心:中常侍。當有人提到內朝諸位大貂璫時,徐璜差點兒都休克了。出奇
的是連自己都覺得恐怕要死上一回的徐璜居然逃過一劫,外戚一系竟然對他這個
天子的心腹視而不見,反而揪出了呂閎。

  呂閎為人方正,天子雖不親近,但不失敬重。可呂閎明明是呂氏族人,呂家
外戚主導的這場風波,卻把自己族人也捲了進來,著實令人不解。

  呂閎本人沒有什麼可非議之處,但偏有人把幾個月前的金馬殿失火拿出來說
事,指責是呂閎當值時的過錯。天子正在氣頭上,眼看呂家連自己人也不放過,
索性幫他們一把,把呂閎免職,趕回家讀書了事。

  經此一役,天子一系的勢力幾乎被徹底打散。以寧成為首,十餘名近臣或死
或逐,可誰也沒有想到,真正出人意料的變化這時才開始,素有草包之稱的長水
校尉呂戟得意之餘,竟然拿出限田令說事,請天子誅殺師丹等人,以安天下。

  天子吃了大虧,也鐵了心要反擊一把,借呂戟這個草包當引子,不顧朝會外
朝開到內朝,從上午一直拖到夜間,非要將限田令說出個好歹來。

  金馬門侍詔公孫弘、散騎常侍朱買臣聯袂出擊,大講限田限奴乃立國之本。
外戚一系紛紛反駁,但兩人都是飽學之士,無論對方怎麼詰難,都引經據典,侃
侃而談,將對手駁得啞口無言。

  罌奴報信時,關於限田令的詰難已經無以為繼,整個內朝會議,外戚一系風
光無限,最後卻馬失前蹄,面對公孫弘與朱買臣的言辭幾乎無還手之力,眼下會
議尚未結束,明日在朝會上宣佈施行限田令已成定局。

  這真是莫名其妙的結局,天子培養多時的羽翼,一夜之間被砍得七零八落,
然而真正能決定包括外戚在內所有權貴生死榮辱的限田令,卻沒有遇到多少阻力
就通過了。

  程宗揚奇道:“呂巨君不會是傻了吧?限田令一齣,等於把豪強的命根都砍
了,他贏一百局有個屁用啊?”

  限田令的推行,等若將天下權勢集於天子一身,其他權貴,無論諸侯還是外
戚,限田不過三十頃,限奴不過三十人,這點勢力,還怎麼跟天子鬥?

  江映秋道:“呂巨君呂校尉嗎?他雖然有內朝官職,但因公職在身,今日並
不曾與會。”

  班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猜測道:“也許是沒想到呂戟這麼草包?”

  嚴君平拿著抄錄來的限田令,此時一邊看著,一邊滿臉的不可思議。良久,
他放下限田令,接著身體一抖,竟然打了個哆嗦。

  秦檜謀劃腹案時,不像別人一樣閉目沉思,而是眼神亂瞟。腦子轉得越快,
謀劃的手段越是周密,眼珠就動得越厲害。程宗揚等人未曾留意,秦檜卻看得清
楚,笑道:“嚴先生可是別有所得?”

  嚴君平只覺唇乾舌燥,隨手拿起富安忘在客廳里的紫砂壺,對著壺嘴喝了一
口,又嫌壺嘴太細,喝起來不過癮,索性揭開蓋子,一手堵著壺嘴,一口氣把壺
里的殘茶喝了個乾凈,連茶葉也吃了大半,卻什麼都沒說。

  秦檜眼珠又轉了兩圈,然後若有所悟地停了下來,他沒有立即開口,而是對
江映秋溫言道:“江女傅辛苦了。今晚諸事繪紜,還請江女傅回去報個平安。”

  “是。”江映秋意識到氣氛不對,也不敢多問,小心告辭。

  江映秋來時走的客棧,這時披上鬥篷,戴上兜帽,藉著夜色的掩護從文澤故
宅悄然離開。

  鄭賓正要關門,猛然聽到一個細微的聲音。他連忙抬頭,正看到一個矯健的
身影從牆頭一躍而過,毫不停頓地往後宅掠去。

  看清那個背影,鄭賓卻是鬆了口氣。他想起老敖背地裡的告誡,只當沒有看
到,轉身關上門,放下門閂,然後用撬棒頂住。
9609895 發表於 2016-8-9 06:55
第六章

  “雲大小姐?”秦檜有些吃驚。雲家接到消息,必定會派人過來打聽清楚,
可他沒想到來的會是雲丹琉,更沒想到她會來這麼快。

  雲丹琉朝他點了下頭,徑直對程宗揚道:“怎麼回事?”

  程宗揚取出徐璜的密報,“都在這里了。”

  雲丹琉飛快地掃過,越看越氣,眉毛幾乎都豎了起來。雲家為了從西邸買來
官爵護身,先後投入了差不多二十萬金銖,損失數十人手,結果全都打了水漂。
假如這就是沖雲家來的,雲家也就認了。可明明是朝堂上狗咬狗,捎帶著掃了雲
家一把。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可謂是無妄之災。

  “事情就是這樣。”程宗揚道:“趁現在詔書還沒下,立刻離開漢國。”

  雲丹琉咬牙道:“我們雲家剛買的地呢?”

  若是連地也保不住,雲家這回就虧大了,官爵、田地,再加上留在漢國無法
帶走的產業,至少是上百萬金銖的損失。雲氏雖然不至於因此破家,傷筋動骨是
免不了的。

  “現在保命要緊,財產的事,只能回頭再設法轉寰。”程宗揚道:“離天亮
還有四個時辰,現在走還來得及。”

  雲丹琉頭一扭,“我不走!”

  程宗揚一陣頭痛,姑奶奶,這可不是耍脾氣的時候。

  “六叔已經在準備行李了,我回去跟他說一聲,然後就搬過來。”雲丹琉不
由分說地吩咐道:“在客棧給我留間房。”

  程宗揚心裡突的一跳,客棧那些房間是做什麼用的,別人不知道,雲丫頭還
不知道?她這麼做,已經是把兩人的關系半公開化了。

  程宗揚心一橫,雲丫頭都豁出去了,自己還說什麼呢?就這麼著吧,大不了
一起死!

  “韓玉!去找馮大法,給大小姐安排房間!”

  敖潤在宮里等候消息,雲丹琉走後不久,便回來稟報。

  內朝會議剛剛結束,經過一整天的相互攻擊,會議以推出限田令而告終。天
子在付出親信幾乎被一網打盡的代價後,終於扳回一局,祭出限田令這件法寶,
鋒芒直指漢國所有權貴豪門的命根。而作為引子的趙氏封侯,壓根兒沒人提起,
仿佛被人遺忘了。

  “封侯這麼大的事,居然一點浪花都沒有,就這麼黃了。”程宗揚禁不住感
嘆道:“說到底,還是朝里沒人啊……”

  趙氏的存在感實在太薄弱了,沒有人力挺,甚至也沒有人刻意攻擊,就那麼
隨隨便便地被人忽略掉了,連個浪花都沒有。

  秦檜起身關上門戶,然後方道:“今日趙氏若是封侯,只怕才是壞事。”

  程宗揚不解地問道:“怎麼是壞事?”

  秦檜回頭道:“嚴先生想必知曉。”

  嚴君平臉色陰沉,“趙氏若是封侯,便是呂氏已然決心要誅滅趙氏。今日未
曾封侯,不過是趙氏全無根基,呂氏甚至都懶得拿他們作伐。”

  “誅滅趙氏?”程宗揚乾笑道:“不至於吧。”

  姓嚴的怪不得跟死老頭是同窗呢,沒影的事都說得跟真的一樣。趙氏兩個女
兒,一個皇后一個昭儀,要誅趙氏,還不得把她們先扳倒?天子當初能拂逆太后
的心思,硬把趙飛燕立為皇后,如今對趙昭儀的寵愛猶在皇后之上,豈會讓呂氏
得逞?

  嚴君平冷冷道:“他們連天子都敢打主意,何況區區一個趙氏?”

  “打天子的主意?”

  “不錯。”嚴君平拍了拍那份限田令,然後道:“呂氏大占上風,卻讓限田
令通過,絕非失策,而是有備而來,天子——命不久矣!”

  班超大驚失色,秦檜卻合掌大笑,“嚴老果然高見,呂氏此舉,當是已經準
備好要弒君了。”

  “弒君!?”程宗揚失聲叫道,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正是。”秦檜說道:“呂氏既然已經判了天子的死刑,自須把天子的罪狀
公之於眾——”他同樣拍了拍那份限田令,“這便是天子的罪狀。”

  秦檜坐在席上,雙手抱膝侃侃而言,“此令一齣,天子便是漢國所有權貴豪
門的死敵。正是因為呂氏已經決定弒君,才對天子的親信窮追猛打,藉著天子不
得已的讓步,好讓世人都見識到天子的不仁、不義、不智。也正是因為呂氏已經
準備弒君,才要掀出西邸之事,讓世人見識天子的貪婪、好財。同樣是因為呂氏
要弒君,才會揭出西邸之事後棄徐璜於不顧,反而攻擊呂閎。”

  “呵呵,”秦檜冷笑兩聲,“呂家對自家人還是很看重的嘛,特意藉此把呂
閎貶職,讓他脫離漩渦。至於徐常侍……他慶幸得未免太早了些,呂氏沒有藉著
西邸之事攻擊他,多半是因為他在必殺的名單上,正好在宮里一並剪除。”

  “弒君可是誅九族的重罪!”程宗揚道:“他們怎麼敢……”

  “他們為何不敢?”嚴君平道:“呂氏手裡有兵。北軍八校尉,姓呂的就有
四個。守衛宮禁的衛尉也姓呂。何況他們還有太后。待天子的罪名流傳天下,哪
里還是弒君?不過誅一獨夫而已。”

  程宗揚心裡七上八下,乾笑道:“聽你們說得那麼邪乎,我頭皮都發麻……
不會真讓你們蒙中了吧?”

  秦檜道:“主公不妨拭目以待。”

  程宗揚雖然仍覺得弒君的說法聽著就不靠譜,但心裡已經信了六七分。他猶
豫多時,斟酌道:“既然如此……那我們要不要知會天子一聲?”

  王蕙目光微轉,“為何要知會天子?”

  “天子若是被弒,呂家可就一手遮天了。”

  呂家一手遮天事小,問題是自己在太后面前冒充蘇妖婦的人,遲早要露出馬
腳,到時自己面臨的局勢,恐怕比現在還要棘手。

  程宗揚道:“劉驁這人雖然靠不住,但至少皇后和昭儀是我們一邊的。我是
生意人,能穩住局面,對我們是最好的。”

  班超咳了一聲,把那份限田令推到他面前,“依照此令,主公名下最多也只
能有三十頃土地。”

  程宗揚怔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把這茬給忘了。官吏限田三十頃,自己
可是也在限田令打擊的對象里。自己不想站在呂氏一邊,但站在天子一邊,下場
只怕比站在呂氏一邊還慘。就憑天子的秉性,自己完全不用指望劉驁會因為自己
的通風報信而對自己心生感激,進而網開一面。說不定天子穩住局面之後,轉手
就把自己抄家滅族,殺人滅口,順手把垂涎已久的“友通期”收到宮里。

  程宗揚這時才發現,呂家故意讓限田令通過,真是一步絕妙的好棋。至少自
己本來想幫天子一把,結果就因為這份限田令,立刻改了主意——就讓劉驁去死
好了。大爺兩不相幫,看著你們烏眼雞似的死鬥,自己悶聲發大財才是上策。

  “呂家什麼時候會動手?”

  既然姦臣兄已經作出判斷,還是早些準備為好。

  “快則半月。最遲……”秦檜盤算了一下,“當不會拖過新年。”

  呂氏要動手也不會太早,至少要把天子各種糗事盡情宣揚一番,再鼓吹一番
限田令,鬧得人心惶惶才好下手。但也不可能太晚,以免限田令弄假成真,那就
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了。

  程宗揚終於下定決心,“所有的金銖全部裝車,明晚之前運到洛幫。”

  金銖運到城外,啟程時不需要再經過城門,必要時也可以直接走水路。但最
大的問題是雲丫頭剛才提到的,自己與雲家聯手買下的田地——自己總不能把漢
國的地帶走吧?

  程宗揚半晌才下了決心,“全部轉到蔡敬仲名下。”

  蔡爺才是牛人啊,腳踏兩只船還混得風生水起,無論天子和太后誰勝誰負,
這死太監都是八風吹不動,穩坐紫金台。程宗揚這會兒佩服得五體投地,只能用
雙手寫個服字了。

  但轉移到蔡敬仲名下也有風險,萬一死太監轉手把地都賣了,拿了錢全投到
他那實驗室里呢?這事他真敢做!

  左右為難啊。程宗揚長嘆一聲,“我明天去見蔡爺。你們分頭通知程鄭、趙
墨軒和陶五。不用說太多,只讓大家都小心一些,別不小心捲到裡面去。”

  …………………………………………………………………………………

  程宗揚不知道,呂家此時也正爆發出一場爭吵。呂不疑當日受了氣,索性告
病,沒有參加朝會。這會兒聽到消息,不顧天色已晚,驅車來到襄邑侯府。

  兄弟倆政見不同,關系也不怎麼融洽。兩人由爭執變成爭吵,最後呂冀按捺
不住,伸手給了親弟弟一記耳光,咆哮道:“你姓呂!不姓劉!一味替那個黃口
小兒說話,真以為你是他親舅舅!”

  呂不疑叫道:“兄長,你醒醒吧!我呂氏雖然以後族名世,終究只是外戚!
切不可得意忘形啊!兄長今日之舉,已將天子得罪到死地,阿姊百年之後,天子
又將如何看待我呂氏?覆巢之禍,便在眼前!莫說遺禍子孫,便是你我能不能保
全性命,也未可知……”

  呂冀死死盯著他,忽然冷冰冰地笑起來。

  他越笑越是歡暢,越笑越是開心,最後變成肆無忌憚的大笑,“阿姊百年之
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良久他收住笑聲,不屑地瞥了呂不疑一眼,“小書生,我要是跟你一樣,剛
想到此節,早就死一百次了。”

  他沉下臉,冷冷道:“你回去吧,不要來煩我。”

  呂不疑出了兄長的府邸,整個人都有些魂不守舍。

  屬下小心問道:“主子是回去?還是去永安宮?”

  呂不疑看著遠處夜色中閃耀著燈火的宮闕,良久他吸了口涼氣,渾身打了個
哆嗦。他裹了裹衣袍,低聲道:“去上清觀……”

  …………………………………………………………………………………

  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徹底未眠,有的人一夜之間從雲霄之上跌入泥潭,心如
死灰;有的人心懷鬼胎,惴惴不安;有的人死裡逃生,滿心慶幸;有的人野心勃
勃,盯上了朝里空出來的位子;還有的人,則已經變成了冰冷的屍體……

  程宗揚也是一夜沒合眼,卓美人兒倒是來了,可自己哪裡還有半分心情?雲
丹琉也在雲家啟程之後搬到客棧,再加上隨卓雲君一同來的蛇奴和聞訊趕來的何
漪蓮,幾個女人把樓上的單間住得滿滿的。

  程宗揚根本就沒顧得上去瞧一眼自己的後宮,他足足忙了一夜,直到天色將
亮,才胡亂眯了一眼。

  黎明時分,高智商帶回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寧成居然沒有死!他被帶出
宮時,內侍已經捧著鴆酒,在宮門外等候。誰知寧成接過鴆酒,先是感念了一番
天子恩德,然後把酒潑到地上,當場脫下朝服,表示自己奉詔詣詔獄——作為朝
中有數的高官,他算是打破常規了,寧願坐牢也不肯自盡。什麼朝廷體面,都沒
有自己的小命要緊!

  高智商花了大把的錢銖,才好不容易混進詔獄,見了寧成一面。當時他已經
被髡去頭發,換上罪囚的赭衣,帶上鐐銬,丟到牢中。也許是因為詔獄從來沒有
真進過大官,獄卒們都跑來看稀奇,期間各種冷嘲熱諷,換成別人,早就受不了
自殺了,寧成卻怡然自若。

  高智商也無計可施,最後只能掏空了自己口袋裡所有的錢銖,把那些獄卒打
發走,安慰了寧成幾句。

  “我瞧著吧,老寧是死不了。”高智商道:“那幫獄卒都是些缺德透頂的家
夥,說話那叫個難聽,我在旁邊聽著臉皮都發燒,可人家老寧不急不惱,連眉頭
都不皺一下,權當是驢叫喚,那臉皮——比我都厚!”

  這聽著像是罵人的話,可小兔崽子用羡慕的口氣說出來,怎麼聽都是真心佩
服,恨不得自己也有那麼一副百煉成鋼的臉皮才好。

  “他說什麼了嗎?”

  “也沒說什麼——旁邊有人,他也不好說什麼。只說‘難得你來看我。可惜
我辜負聖上恩德,跟那些商賈來往,實在是大錯特錯,如今後悔不已,只能安心
坐牢,以贖前罪……’大致就這些了。”

  程宗揚琢磨了一下,寧成這話似乎是提醒自己不要跟那些商賈來往太密切,
要趕緊斬斷聯系。可這是自己根本做不到的。

  “對了,臨走的時候,他問我要了倆錢銖。我本來說下次給他捎幾個金銖銀
銖,在牢里慢慢花,可他不要,就要銅銖。我找了半天才給了他兩個。”

  寧成這是什麼意思?如今物價飛漲,兩枚銅銖頂多也就能買個燒餅——在牢
里恐怕只能買半個,還是別人吃剩下的那種。

  “寧成那邊,你多留點心,”程宗揚道:“天氣涼了,給他送幾件禦寒的衣
物。跟詔獄的人多走動,別讓人欺辱了他。”

  眼下自己能做到的就是這些了。往後……若是天子無事,寧成恐怕就出不來
了。若是天子出事,呂家也沒理由放過他,怎麼看都是死路一條。自己能做的,
無非是盡人事,看天命了。

  …………………………………………………………………………………

  “小心,這車有點高。”

  程宗揚抬起胳膊,讓趙合德扶著下了車。

  這一晚的風波,倒沒有影響到趙合德,只不過要與姊姊見面,小丫頭也沒怎
麼睡好。

  蔡敬仲的私宅靜悄悄的,上次見過的門客蹤影皆無,只剩下一個蒼頭看門。

  看到有人從馬車上下來,老蒼頭一臉不耐煩地說道:“送錢去東市,最里邊
的戍字號就是。這里不收。”

  程宗揚莫名其妙,“送什麼錢?”

  “買土的錢啊。每月五分息,十貫起算,月底結清。這會兒都午時了,你趕
緊去吧。運氣好的話,能排上號,趕在宵禁前就買到手……”

  蒼頭絮絮叨叨地說著,程宗揚好不容易才聽懂。自己只顧著忙生意,壓根兒
沒想到蔡爺早就玩大發了,別人借錢都跟孫子一樣,他倒好,借錢借出了名號,
借出了排場,借出了威風。如今專門在東市開了一家戍字號,每日里門庭若市,
請來的幾個朝奉天天數錢數到手軟,那些門客全都去幫忙了。

  之所以程宗揚沒聽到動靜,是因為他只盯著商賈,蔡爺的生意是全面撒網,
不問出身,不問來歷,不拘大小,有錢就收,其中商賈的占比微乎其微,大頭除
了宮里的太監,就是出身清白的良家。

  由於跟商賈的關系不大,連算緡令也沒有影響到他老人家分毫。至於蔡爺借
了多少錢,根本沒人知道,眾人只知道戍字號信譽卓著,結息痛快無比,說五分
利就五分利,一文錢都不少。每到月底,來取利息的隊伍能排出去一里多地,發
出去多少同樣沒人知道,反正每個人都笑逐顏開,對蔡常侍交口稱贊。

  程宗揚臉都黑了,這死太監,真能作啊!

  “我是來找蔡常侍的。”程宗揚道:“昨天約好的。”

  “哦,找主家的啊。”蒼頭仔細看了一眼,終於認出他是曾經來過的那位程
公子,“主人在宮里還沒回來,進來吧。”

  昨晚一場亂局,今日才是最忙的時候,以蔡爺的大能,輕易也不好脫身。程
宗揚帶著趙合德入內,耐著性子等候。

  誰成想,這一等就是一上午,一直過了午時,不僅死太監杳如黃鶴,趙飛燕
也沒有找到時間出宮。

  程宗揚如坐針氈,幾次讓人打聽,蔡敬仲都回復說著實走不開,反正只是借
用自己的宅院,讓他隨便用,等自己忙完,再專程與他商量。

  長秋宮那邊也傳來消息,說天子一大早就去了宮里說起限田令的事,顯然得
意非凡,還安撫皇后說,趙氏封侯之事就是這幾日,讓她安心再等幾日……

  程宗揚氣得七竅生煙,自己這邊滿頭是火,天子居然還有心情專門跑去跟老
婆吹牛逼?真不知道死字是怎麼寫的啊!

  程宗揚幾次想走,但看到趙合德央求的眼神,話到嘴邊也只能吞了回去。

  罷了,反正要送她走,她們姊妹下次見面不知會到什麼時候了,就再忍忍好
了。倒是趙飛燕,天子若是出事,她又該如何自處呢?

  讓她也逃?開玩笑呢。漢國的皇后啊,她要是逃走,整個漢國都得瘋。難不
成讓她給天子殉葬?那也太冤了吧!若是在宮里苟延殘喘……程宗揚想起北宮那
些失去靠山的前代妃嬪,心裡就不由一顫。趙飛燕若是落在呂冀手裡,還不如死
了乾凈。

  時間一拖再拖,從辰末等到午時,又從午時等到申時,等了將近四個時辰,
眼看著天色將暗,才有一輛車來到門前。

  程宗揚長出了一口氣,便看著趙飛燕戴著面紗,穿著一件寬大的絲袍,在江
映秋的服侍下下了馬車,不言聲地進了房間。

  人家姊妹要說私房話,自己總不好在旁邊盯著,程宗揚從房間里出來,對江
映秋道:“宮里情形如何?”

  江映秋道:“宮里倒無異樣,只是幾位中常侍勤勉了許多。”

  有道是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的。好不容易死裡逃生,就算作作樣子,
也得裝得勤勉些,這時候若是連個眼力價都沒有,被人收拾了也只能算活該。

  不過這麼大的風波,幾位中常侍只倒了一個不沾邊的呂閎,其中的不祥之兆
愈發明顯。單超、具瑗、唐衡、左悺等人,想來與徐璜一樣,也在呂家的必殺之
列。如今他們還沒有意識到風險,一點警惕的心思都沒有,就這麼聚在宮里,萬
一被一網打盡……

  別人不說,徐璜自己還是要保一保的。要不要給他捎個信呢?

  程宗揚想了一會兒,對江映秋道:“若是見到徐常侍,讓他安排個時間,我
去見他一面。在宮外。”

  “是。”

  姊妹倆說了很久。蔡敬仲這里的房間不是專門佈置的靜室,傳出的聲音雖然
不大,但對程宗揚來說已經足夠了。他沒有刻意去聽,不過零零碎碎也聽了幾耳
朵。大致上是趙飛燕勸妹妹不要擔心自己,安心去臨安,路上緊跟著卓教御,要
照看好自己。

  “你性子和善,脾氣也好,斷不會惹出什麼事來。”趙飛燕輕聲道:“我就
怕你被人欺負了,還不肯說。太乙真宗和卓教御的名聲都是好的,姊姊不在你身
邊,萬一有事,你就對卓教御,或者程公子說,千萬不可自己忍著。”

  “可是……”趙合德聲如蚊蚋地說道:“他說……我是他的小妾……”

  “程公子為人是好的,他那麼說,只是給你解圍。”

  “可是……”趙合德鼓足勇氣道:“他有時看我的眼神……好奇怪……”

  程宗揚差點兒氣了個倒仰,什麼叫好奇怪?哪裡奇怪了?我就是多看了你兩
眼,難道也是錯嗎?長得漂亮還不給人看?你這是什麼心態?太自私了吧!

  趙飛燕思忖半晌,最後幽幽道:“你還是多跟著卓教御吧。”

  “可是……卓教御……”

  趙合德心思敏感,早已看出卓教御與那位程公子之間的關系非比尋常。可這
話怎麼好對姊姊開口?

  趙飛燕道:“卓教御怎麼了?”

  趙合德終於還是沒說出來,她低下頭,小聲道:“……沒什麼。”

  程宗揚在外面聽得生氣,哪裡知道人家小兒女的心思?趙合德方纔的話並不
是向姊姊告狀,而是委婉地向姊姊吐露心聲,她能說出那樣的話,已經是極不容
易了。

  趙飛燕豈能看不出妹妹的心思,但只能在心裡嘆息一聲。自家妹妹雖然動了
心,但自己聽說那位程公子已經談婚論嫁,不久就要娶新人過門。難道真讓自家
妹妹去給人做小嗎?看看宮里那位“趙昭儀”就知道,自家妹妹若是入宮,所受
的寵愛絕不在她之下。即便如此,自己也不捨得讓妹妹進宮,給天子做小,何況
是買了官當的商賈呢?

  再說了,那位程公子她也是知道的,內寵極多,自家妹妹雖然美色無雙,但
要跟那些女人勾心鬥角地去爭寵,實在不是她能做的。說到底,那位程公子只是
一位能夠提供保護的庇護者,絕非自家妹妹的良配。

  趙飛燕伸手將妹妹攬到懷里,從袖中取出一支玉梳,慢慢幫她梳理著長發。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也無須太過擔心,姊姊終歸還是大漢的皇后。程
公子不是個不明事理的人……”

  只要自己還是皇后,那位程公子總會善待妹妹。趙飛燕也只能如此祈望了。
至於將來,只能看能不能找一戶好人家,托付妹妹的終身。

  “都是姊姊沒用,護不得你周全……”趙飛燕說著,不由淚如雨下。以妹妹
的姿色,哪裡找不到好人家呢?說來還是自己連累了她。

  “阿姊……”趙合德伸手抹去姊姊的淚花。

  姊妹倆絮絮說了許久,直到天色黑了下來,才依依惜別。

  趁著送趙飛燕出門的機會,程宗揚飛快地說道:“小心宮掖之變。不管出了
什麼事,一定要把定陶王帶在身邊。”

  趙飛燕驚愕地看了他一眼,最後點了點頭。

  蔡敬仲始終沒有回來,那老蒼頭也沒有留飯的意思。眼看快到宵禁時候,程
宗揚也不再等候,乘車帶著趙合德回去。

  蔡敬仲的宅院鄰近南宮,一齣里坊,就看到雄偉的闕樓,巍峨的宮牆,遠處
的高樓次第點起燈火,宛如璀璨的群星。

  看著趙合德驚嘆的目光,程宗揚心下微動,吩咐道:“去南宮。”

  南宮一半都是內朝官員的公署,只要攜帶令牌,便不禁出入。程宗揚的常侍
郎正是內朝官職,他在宮門處驗明身份,正待入宮,忽然聽到一陣吵鬧。

  一名書生被攔在宮門內,他背著一隻包裹,手上還沾著墨跡,顯然是在蘭台
抄書耽誤了。

  為首一名軍士道:“你以為宮里就跟你家院子一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這會兒已經宵禁了,宮門禁止出入,這規矩你都不知道?”

  那書生指著程宗揚道:“他憑什麼能進?”

  “人家是內朝官。說不定有緊急軍情,要面奏天子呢?快走!快走!回你的
蘭台去!”說著像趕雞一樣把那書生趕了回去。

  程宗揚看得搖頭,那軍士貌似情理充足,其實就是欺負那書生沒什麼背景。

  他入了宮,在司閽處傳了口信。不多時,罌奴一臉欣喜地出來,徑直請他去
內宮。

  “不急,我還帶了一個人呢。”

  “誰?”

  “期姑娘。”程宗揚道:“我帶她到宮里看看,也算滿足她一個心願。”

  “這好辦,”罌奴笑道:“我隨身帶著昭儀的印信呢。”
9609895 發表於 2016-8-9 06:59
第七章

  看著眼前華麗的陳設,趙合德宛如作夢一樣。她在宮外時,無數次幻想過宮
里的情景,此時身臨其境,才知道自己的想像多麼貧乏。

  漢白玉砌成的廊橋長得仿佛沒有盡頭。丹紅的廊柱上,用金箔貼出各種花鳥
的圖案,檐下懸著無數精巧的宮燈,夜風中飄來陣陣暖香,沁人心脾,路過的宮
女無不衣著錦繡,絢美異常。廊橋盡頭矗立著一座高樓,樓中的燈樹高及數丈,
此時燭火通明,火樹銀花,眩人眼目。同樣的廊橋,遠處還有一座,同樣的華麗
精美,流光溢彩。

  趙合德回過頭,兩座廊橋像伸長的手臂一樣,拱衛著一座巨集偉的宮殿,便是
昭陽殿了。殿前的丹墀色如紅玉,階上立著數對銅獸,殿頂一隻鳳凰展翅飛舞,
鳳口垂下一串銀燈,將鳳凰映照得金光四射,與遠處高樓上的燈火交相輝映。

  “這邊是東閣,那邊是西閣,”罌奴指點道:“西閣的涼風殿是消暑的好去
處,如今是冬日,昭儀平常都住在東閣的含光殿。”

  “昭陽殿太過空曠,昭儀不甚喜歡。含光殿外有一片臘梅,再過些日子就該
開了,在殿中正好觀雪賞梅。這片院子裡面,種了幾百種花草,如今沒有什麼可
看的,但到了春日,群芳爭艷,花香撲鼻。”罌奴指了指廊橋外面一池碧水,笑
道:“到了夏日,湖裡還可以泛舟。”

  穿過廊橋,便是含光殿了。罌奴領著兩人踏上臺階,趙合德足下一軟,踩到
一片地毯,她舉目看去,才發現整座含光殿外都鋪滿了地毯,面積不下十畝。

  罌粟女解釋道:“天子怕石頭太冷,才命人把殿里殿外都鋪上地毯,免得昭
儀踩到受涼。”

  江女傅雙手交握,儀態端莊地走過來。罌粟女吩咐道:“你帶期姑娘在宮里
走走吧。”

  趙合德與江映秋本來相熟,這會兒只能裝作初識,彼此含笑見禮。

  罌粟女領著程宗揚進到殿內,繞過屏壁,穿過一道鑲滿水晶的走廊,來到昭
儀居住的寢宮。掀開珠簾,便看到瞭如今宮中最受寵的“趙昭儀”。

  此時趙昭儀的身上,幾乎看不到昔日那個友通期的影子。她長發梳成雲髻,
頭上戴著鳳釵,雪膚絳唇,姣艷無比,美貌比往日更勝一籌。

  友通期款款起身,含笑道:“程大行,好久不見呢。”

  程宗揚搖手道:“別說什麼程大行了。我的官職早就沒了。”

  友通期掩嘴笑道:“區區一個大行令,何曾放在程公子眼裡呢?”

  “話可不能這麼說,”程宗揚道:“我的大行令也是真金白銀買來的,還沒
捂熱呢,可就飛了。”

  “安心好啦。”友通期道:“你想要個什麼官?我去跟天子說。”

  “算了算了,這樣就挺好。”程宗揚道:“我想問問你,昨天內朝會議上,
限田令是怎麼通過的?”

  友通期俏臉一紅,“他們說的話,妾身聽得半懂不懂,只聽了一半就在殿後
睡著了……”

  友通期出身寒微,又是剛入宮不久,指望她能聽懂那幫官場老手的政鬥,實
在是想得太多了。

  程宗揚只好道:“那就算了。唔,我來是跟你說一下:我準備送她離開,短
時間內不會回來。”

  友通期鬆了口氣。趙合德留在洛都,對她而言始終是個威脅。她若是離開,
那再好不過。接著友通期又一陣慚愧,自己居然為別人背井離鄉而慶幸,實在太
自私了……

  “卓教御好嗎?”

  程宗揚有些奇怪,“你怎麼想起問她了?”

  友通期幽幽嘆了一聲,“托公子的福,妾身如今在宮里享盡榮華,無論吃的
用的,還是看到的,都是以前連想都想不到的。只是能說話的人,除了鸚兒,就
只有一個江女傅。”

  她起身親手給程宗揚斟了一杯茶,“公子也許沒想過妾身以前的日子。那些
年,妾身家人死亡相繼,一年到頭穿的都是喪服,家中每日愁雲慘淡。外面又有
人說三道四,身邊連一個玩伴都無。不怕公子見笑,直到去了上清觀,妾身才過
了幾天平安的日子,才像平常人一樣,結交了幾個人。像卓教御,還有凝姊姊、
蛇姊姊和驚理姊姊,我在宮里的時候也常常想她們……”

  說著友通期臉又紅了,“我可不是想那些……你不許笑話我。”

  程宗揚笑了起來,他知道友通期說的是什麼。她入宮之前尚是處子,為了能
入宮爭寵,蛇奴等人沒少教她房中的技巧。這話題是隱私了些,但這樣教出來的
交情也著實不一般,友通期至今還掛念著她們,說明她還沒有被宮中的華麗迷了
眼睛。

  程宗揚心下感嘆,友通期雖然身份變了,氣質也不同以往,但內里還是那個
天真的小姑娘,並沒有多少心機。

  兩人交談越來越輕松,時光仿佛又回到上清觀的時候,大家還是身份平等的
朋友那樣,而不是一個昭儀,一個臣子。

  不多時,江映秋帶著趙合德回來,兩女見面,彼此都有些尷尬。畢竟這座昭
陽宮,連同如今的榮華富貴,都應該是趙合德的。友通期拿走了她的一切,而真
正的趙合德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了。

  沉默片刻後,趙合德上前拉住她的手,柔聲道:“只要你過得好,我便放心
了。”

  友通期紅著臉道:“對不起。”

  趙合德搖了搖頭,“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這些都是你應得的,何來對不起
呢?我羡慕你,但不會嫉妒你。只要你得到的,就和我得到的一樣。我能看到這
些,已經很高興了。”

  她笑了起來,“謝謝你。我今天就像做了一個夢,很開心。”

  友通期也高興起來,她從枕下的暗格裡取出一個盒子,“這個給你。”

  “是什麼?”

  友通期笑道:“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趙合德打開盒子,裡面是一顆龍眼大小的寶石,出奇的是那顆寶石竟然是星
光的形狀,周圍有著數十根大小不一的尖刺,而且通體沒有任何雕琢的痕跡,似
乎天然生成。

  寶石握在手中,溫涼如玉,周圍的尖刺沒有任何鋒銳感,雖然堅固,卻像星
光一樣柔和。寶石在盒子里時呈現出天青的色澤,握在手中卻像透明一樣,被燭
光一照,那些尖刺折射出無數細微的光線,就像夜幕下閃動的星辰。

  “這是什麼寶石?”

  “我也不知道。”友通期笑道:“前兩天聖上看我不開心,專門給我的。我
看著好玩,就收了下來。現在送給妹妹好了。”

  “謝謝你。”

  “不客氣。”

  “好了,我們也該走了。”等趙合德收下寶石,程宗揚說道:“有機會大家
再相見吧。”

  兩女斂身互施一禮,一身宮裝的友通期固然貴氣十足,身著素衣的趙合德也
毫不遜色,畢竟兩人的禮儀都是江映秋一手教出來的。

  就在此時,罌奴忽然奔進來,匆忙道:“天子來了!已經到了殿外。”

  眾人齊齊變了臉色,友通期也慌了手腳,“天子不是去了長秋宮嗎?怎麼會
突然過來?”

  若不是知道天子去了長秋宮,她也不敢就這麼把兩人接進來。

  這會兒不是追究原因的時候,程宗揚道:“有其他的路出去嗎?”

  罌奴道:“別的路都要經過含光殿,眼下已經來不及了。”

  天子已經到了殿外,此時出去肯定要跟他打個照面,單是自己,拼上被天子
治罪也就罷了。可還有個趙合德,若是被天子看到,那也不用走了。

  江映秋道:“還有一條路可以出去。”她指了指殿頂的藻井,“這上面有一
道小門,可以通向後面的樓闕。”

  含光殿與後方的高樓同樣有廊橋相接,從那道小門出去,等於是走在殿檐下
方,再沿著廊橋頂部,走到樓闕。

  程宗揚拉起趙合德,“我們走。”

  江映秋連忙把兩人領到宮殿一角,掀開帷幕,後面有一道工匠們用的樓梯,
梯身寬度不足兩尺,極窄極陡,只能容一人通行,而且也沒有扶手。

  趙合德在前,只爬了兩階,手腳就有些打顫。耳聽著宮殿外的腳步聲越來越
近,程宗揚索性把她抱起來,縱身向上掠去。

  樓梯頂端是被欄架圍起來的藻井,往旁邊看去,視野所及,全是縱橫交錯的
梁木,其中一道梁木盡頭,果然有一道隱蔽的小門。

  劉驁的聲音在下麵響起,“你姊姊今天又哭了,兩隻眼睛紅得跟桃子一樣。
唉,我都說過多少次了,封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封的。有朝廷的典章在,少不得
要跟那幫官員們扯皮一番……”

  程宗揚輕輕放下趙合德,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從梁上掠過。他摸到那
扇小門,因為怕弄出聲音,驚動下麵的人,只輕輕一推,卻沒能推開。

  程宗揚略加了力氣,那道小門還是紋絲未動。他又試了幾次,心裡禁不住大
罵,這扇門赫然是被人從外面頂住了,除非是把門打碎,才能出得去。

  江映秋這個廢物,她怎麼事先就不打聽打聽?這下好了,自己算是被困在殿
頂這點空間里了。要說殿頂的空間也不小,可除了藻井周圍留有鑲嵌木雕時用的
架板,其他能落腳的地方,就剩下那些梁木了。

  程宗揚仍不死心,費了好一番功夫,沿著梁木在殿頂走了一遍,也沒找到能
出去的空隙,最後只能無功而返。

  趙合德坐在藻井邊的架板上,藉著下麵透來的燭光,只見她兩眼緊緊閉著,
一手扶著欄架,玉臉漲得通紅。

  程宗揚心下納悶,走近一看才知道原委。那座藻井呈圓形,上下足有三層,
正中間是木雕貼金的龍鳳,周圍是氤氳的雲氣,以及各種花朵和象徵吉祥的裝飾
圖案。從藻井上方往下看,大半個寢宮都盡收眼底。

  此時一個明艷的美人兒正赤條條躺在御榻上,一邊柔媚地分開雙腿。在她腿
間,一個年輕的男子正弓著身,在她體內沖撞。程宗揚所在的角度正能看到兩人
背後,把他們交合的部位看得一清二楚。隨著那男子的挺動,硬梆梆的陽具在那
只柔膩的蜜穴里時進時出。寢宮內燈燭通明,那隻蜜穴水汪汪的,又紅又嫩,隨
著陽具的搗弄不住顫抖,宛如一朵嬌艷的鮮花。

  程宗揚心下嘖嘖贊嘆,難怪趙合德閉著眼睛,連看都不敢看,這個位置看得
也太清楚了,一點細節都不帶錯過的。友通期也算倒霉,她多半以為自己與趙合
德已經走了,才放開懷抱與天子交歡,誰知道自己會被堵了回來,結果白白被自
己看了一場活春宮。

  這可是天子和昭儀演的大片啊,程宗揚真後悔自己沒有帶攝像機進來,白白
錯過了這麼一次難得的機會。

  寢宮內的兩人渾然不知上面有人偷窺,此時兩人漸入佳境,淫聲漸起。可憐
趙合德閉上眼睛還不夠,連耳朵還要捂住。可她這會兒身在半空,不得不一手扶
著圍欄,免得不小心從架板上掉下去落在天花板上,剩下一隻手,即使要捂住耳
朵,也只能捂一邊的。

  “啵”的一聲微響,聲音雖小,但此時殿內空蕩蕩的,略有一點聲響就聽得
極為清楚。

  劉驁笑道:“我們換個姿勢,合德,你趴在榻上,把臀兒翹起來。”

  程宗揚忍不住看了趙合德一眼,少女那張玉臉,果然紅得更厲害了。

  友通期嬌嗔道:“聖上好壞,總要從後面弄人家……”

  “誰讓合德的臀兒生得美呢?”

  榻上的女子乖乖翻過身,將一隻白生生的雪臀翹了起來。望著那隻雪白渾圓
的美臀,劉驁精神頓時一振,抱著友通期的屁股親了一口,然後聳身而入。

  “啊……”床上的美人兒發出一聲婉轉的低叫。

  劉驁用力挺動陽具,“合德,再叫得響些。”

  友通期央求道:“人家小聲叫好不好?萬一被人家聽到……”

  “怕什麼?外面都是些奴才,讓他們聽到有什麼大不了的?何況合德你叫得
那麼好聽,他們聽到,是他們的福氣。”

  友通期雙手捂臉,“不行,人家好羞……”

  “合德的屁股好美,真像溫柔鄉一樣……”

  “合德,把屁股扒開……”

  “合德真乖……”

  “合德下麵好濕……哈!連奶頭都硬了……”

  下麵的淫辭浪語不斷傳來,劉驁每叫一聲“合德”,聲音落在真正的趙合德
耳內,就像是在對她說話似的,使她臉色越發漲紅。

  趙合德已經努力在捂住耳朵,可還是擋不住下麵的聲音。他叫的名字是自己
的,下麵的宮殿,也應該是自己的,連那榻上的女子,本來也應該是自己……

  那種身臨其境的感覺,使她禁不住有種錯覺,仿佛榻上那個女子就是自己,
那個男子正壓在自己身上,將他的男根深深插進自己最隱秘的部位中,而自己正
在竭力迎合著……

  程宗揚饒有興致看了一會兒,覺得天子也不過爾爾,單論床上功夫,自己起
碼甩他一條街的。他轉過頭,正想跟趙合德說說話,分分她的心,卻赫然發現,
趙合德已經面紅過耳,呼吸聲也越來越急促,下麵兩個人稍微停頓一下,只怕就
能聽到。

  程宗揚趕緊扶住趙合德的手臂,誰知她身子一顫,竟然轉過身。那架板本來
就窄,她一轉身,險些把程宗揚擠到天花板上。

  趙合德本能地張口欲叫,程宗揚顧不得多想,一把摟住她,一邊穩住身體,
一邊狠狠親在她嘴巴上,把她的叫聲堵了回去。

  聞到程宗揚身上濃鬱的男性氣息,趙合德嬌軀一瞬間變得火熱。下麵的兩人
此時也正乾到高潮,友通期的叫聲越來越響。

  感受著趙合德嬌軀的顫抖,程宗揚毫不懷疑,自己此時若是松開嘴,她肯定
會叫出來。

  趙合德畢竟是個未經人事的少女,此時已經情動到十二分,卻不知道怎麼發
泄,更不知道該如何對待這洪水一樣突如其來的情欲。

  說實話,抱著這麼個尤物,程宗揚也險些把持不住。趙合德身子略顯豐腴,
觸手可及,每一處肉體都充滿彈性,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即使隔著衣物,也能感
受她肌膚光潤如脂的質感。尤其是她這會兒身體滾燙,那股少女的幽香也變得濃
鬱,如蘭似麝,芬芳無比。

  再這麼下去,不等下麵倆人乾完,自己這邊就該交火了。程宗揚定了定神,
先擺脫綺念,然後心橫,一手伸到趙合德腿間,往她秘處摸去。

  指尖微微一滑,程宗揚才發現,趙合德下身的衣物早已經濕透了。

  程宗揚手指剛剛觸到趙合德下體,懷中的少女就如受電擊,身子猛地顫抖起
來。被他封住的紅唇也努力張開,吐出一截香軟滑膩的舌尖,與他的舌頭糾纏到
一處。

  程宗揚隔著衣物在她股間拂過,找到那處微硬的所在,隨即按住,熟練地揉
弄起來。

  趙合德雙腿緊緊夾住他的手掌,一邊本能地挺起下體,磨擦著他的指尖。

  少女下體的濕痕越來越大,程宗揚幾乎能感覺到她下體抽動著,涌出一股一
股的暖流。

  伴隨著下方傳來的淫聲,程宗揚不停變換著手法,揉、挑、抹、捻……趙合
德只掙扎了幾下,就徹底軟化下來。她無力地依在程宗揚懷中,雙腿微微分開,
被他隔著衣物,在自己下體恣意挑逗。

  趙合德迷亂在從未有過的快感中,渾然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時間仿佛漫長無
比,又仿佛只是彈指一揮間那麼短短一瞬。迷亂中,趙合德下體突然間一緊,全
身僅剩的力氣仿佛全都集中在一處,接著劇烈地收縮起來。

  清醒過來的趙合德滿面羞慚,臉色時紅時白。下身的衣物早已濕透,此時濕
淋淋的貼在股間,一片冰涼。

  趙合德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竟然做出這樣的羞事,短短的一剎那,她幾乎想
從藻井跳下去,再也不用活了。

  趙合德剛萌生死意,下方突然傳來一陣低吼,“呃……呃!……呃……”

  那聲音就像瀕死的野獸,聽來令人不寒而慄。

  程宗揚渾身一震,一股寒意從尾椎直躥而起,一直掠到腦後,剎那間,全身
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緊接著,一股強烈的死亡氣息撲面而來,程宗揚顧不得暴露
行蹤,擁著趙合德坐起身,朝下看去。

  下方的御榻上,年輕的天子雙手握住寵妃的腰肢,以一個奮力沖撞的姿勢挺
起下身,似乎正在盡情噴射。

  程宗揚從後面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手指緊緊扣在昭儀腰間,指尖深
深陷入她白美的肌膚間。

  友通期吃痛地扭動身子,勉強從天子鐵箍般的雙手中掙脫出來,她嬌嗔著回
過頭,接著美目一下子瞪得渾圓,臉上歡好時的紅暈一瞬間褪得乾乾凈凈,露出
驚駭之極的表情。

  天子被她撐開,便直挺挺倒在榻上,雙手還保持著僵硬的姿勢。他赤裸的下
身,陽具硬硬挺起,不斷噴出精液。就在友通期驚恐地註視下,噴出的液體從濁
白變得像蛋清一樣稀薄,然後又夾雜著一點淡紅,最後噴出的全是赤紅的鮮血,
星星點點濺在友通期雪白的肌膚上。

  “啊……”友通期無法抑制地尖叫起來。

  程宗揚屏住呼吸,心頭的驚駭無以復加,一股又一股死氣從含光殿各個角落
不斷升起,往自己丹田內的生死根蜂擁而至,頃刻間就超過十道。

  緊閉的宮門猛地打開,一群人涌了進來。

  “中行說!中行說!”友通期抱著肩膀在榻上瑟縮成一團,雙眼驚恐地看著
天子,一邊發狂地尖叫著。

  一個尖細的聲音道:“回稟昭儀,中行說圖謀篡逆,方纔行跡敗露,意欲潛
逃,已經被奴才拿下。”

  “左悺!左悺!”

  那個尖細的聲音道:“稟昭儀,左悺圖謀篡逆,方纔行跡敗露,意欲潛逃,
已經被奴才拿下。”

  友通期帶著哭腔叫道:“徐璜!徐璜!”

  那個尖細的聲音不緊不慢地說道:“回稟昭儀,徐璜圖謀篡逆,方纔行跡敗
露,意欲潛逃,已經被奴才拿下了。”

  友通期怔怔抬起眼睛,雙目失神地看著來人。良久才看清楚,眼前一群人都
是黑衣黑帽的內侍。

  “你是誰?”

  那名內侍臉上露出一絲冷笑,恭謹地行了一禮,“奴才中黃門張惲。”

  友通期顫聲道:“我不認得你。”

  “奴才一直在永安宮當值,難怪昭儀覺得面生。”

  “天子的近侍呢?”

  “回稟昭儀,天子近侍圖謀篡逆,方纔行跡敗露,意欲潛逃,均已被奴才拿
下。”

  “江女傅!江女傅!”

  人群一陣騷動,江映秋被人擰著胳膊拖了出來。一向優雅從容的她,此時面
如死灰,髻上的釵子也歪到一邊。

  兩名內侍按著她跪在地上,江映秋揚起臉,聲音乾澀地說道:“天子近侍都
被拿下,關在偏殿——”

  她吸了一口氣,然後道:“生死,命耳。請昭儀速為天子殉葬,以免……”

  “啪”的一聲,張惲給她一個耳光,“讓你多嘴了嗎?”

  他揮了揮手,旁邊的內侍連忙拿出一塊布,塞住她的嘴巴。

  程宗揚心頭緊綳,江映秋修為不弱,此時卻毫無反抗之力,顯然這幫烏衣侍
者中有高手。想到此處,他連忙運轉生死根,將方纔吸納的死氣釋放出少許,小
心屏蔽住自己和趙合德的氣息。

  張惲轉過身,“天子駕崩於含光殿寢宮,昭儀難辭其咎。無論天子近侍,還
是昭陽宮的內侍宮人,都是待罪之身——全部關押起來!”

  有人厲聲喝道:“張惲!你要造反嗎!你區區一個中黃門,持械擅闖宮禁!
好大膽子!”

  張惲回過頭,冷笑道:“我說是哪位?原來是具常侍啊。具常侍掌管國璽,
位高權重,當然不會把小的放在眼裡。”

  具瑗被幾名內侍死死按在地上,頭上的貂蟬冠掉在腳邊,他奮力昂起頭,叫
道:“天子生死未知,你們居然持械逼宮,難道就不怕誅九族嗎!”

  “好大的威風啊,具常侍。”張惲笑嘻嘻道:“誰說我是擅闖?咱家可是奉
旨而來。”

  “天子正在此間,你奉的誰的旨意!”

  外面一個聲音傲然說道:“當然是奉的太后的旨意——還有我,呂大司馬的
旨意。”

  人群讓開一條道路,呂冀半倚著身,坐在肩輿上,由四名內侍抬著,直入寢
宮。

  他掃了具瑗一眼,冷冰冰道:“天子暴斃,近侍難逃罪責。來人啊,把這個
反賊斬了!”

  話聲剛落,一群內侍紛紛擎出刀,爭先恐後地沖過去,把具瑗亂刀分屍。

  一道死氣猛地涌入生死根,程宗揚一邊小心地催動丹田內旋轉的氣輪,一邊
心下暗驚,堂堂中常侍,就這麼被人剁得七零八碎。他們難道是要血洗昭陽宮?

  呂冀看了瑟縮在榻角的友通期一眼,得意的大笑起來。

  一個身著戎裝的少年快步進來,他看到殿中的血跡,不由大驚失色,“叔叔
何以來得如此之早?”

  呂冀懶洋洋道:“這等好事,當然是趕早不趕晚。”

  呂巨君帶著甲胄,“鏘”然一聲跪下,懇求道:“天子駕崩於含光殿,當由
含光殿諸人先行稟報,我們才好‘聞訊’而來!叔叔何不再等半個時辰?”

  呂冀不以為然地說道:“你卻沒想過,這些奴才都是姦滑之徒,萬一他們隱
瞞不報呢?”

  “紙里包不住火,他們若敢隱瞞不報,正好治他們謀逆之罪!”

  呂巨君此時的著急絕不是假的,呂冀早來一步,正顯得他們早有預知,任誰
都能想到眼下的局面與呂家脫不乾系。本來準備好的萬全之策,結果呂冀行事如
此唐突,一步之差,打亂了他的全盤計劃。

  “如此沉不住氣,成何大事?”呂冀隨意擺了擺手,吩咐道:“把消息封鎖
半個時辰便是。”

  說得輕巧!這宮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各路權貴佈下的棋子、眼線,豈能隱瞞
得住?可事已到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呂巨君忍住氣,對張惲道:“那幾位
中常侍呢?”

  張惲忙道:“具瑗已然伏誅。唐衡、左悺兩人被擒,這會兒關在偏殿。徐璜
在玉堂前殿,也已經被關起來。只有單超暫不知下落。天子的近侍都在此處,唯
有……”他小心看了眼呂巨君的臉色,“……中行說逃脫,如今正在捉拿。”

  呂巨君厲聲道:“怎麼會讓他逃了?”

  “那賊子鬼得很,一看風頭不對,就從橋上跳下。”

  “昭陽宮的內侍呢?”

  幾名內侍連忙跪下,“小的在此。”

  “知道怎麼說嗎?”

  “小的明白。”

  呂巨君略一點頭,然後對張惲道:“宮里的情形呢?”

  “依照許參軍的吩咐,自宵禁開始,宮里便許進不許出,眼下並無異樣。”

  “守緊宮門,把現場保護起來,天子近侍、宮中侍女,全部關押到西閣。除
了這幾個,再找幾個聽話的,對好口供。有敢亂說亂動的,立刻誅殺!半個時辰
之後,召集朝中重臣。再等一刻鐘,引大司馬車駕入宮——務必不能錯了順序!
大司馬必須在群臣看過現場之後再出現!還有!”呂巨君厲聲道:“不惜一切代
價抓到中行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呂巨君一項一項吩咐完,等張惲逐一記下,才轉身對呂冀道:“侄兒先去北
軍大營。此間事宜,請叔叔作主。此女是今日之事關節所在,叔叔切不可……”

  “還用你說!”呂冀不耐煩地打斷他,“趕緊去吧。”
9609895 發表於 2016-8-9 07:00
第八章

  程宗揚緊緊捂住趙合德的嘴巴,身上的內衣已經被冷汗濕透。他無論如何也
想不到,此時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正在上演一場弒君的大戲。他昨晚還想著秦檜
等人杞人憂天,結果僅僅隔了一天,天子就已經橫屍宮中。呂氏下手這麼快,這
麼狠,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

  藻井下傳來一聲冷笑,呂冀聲音響起,“你們退下吧。”

  四名內侍放下肩輿,與眾人一起退到殿外。寢宮內只剩下張惲。

  呂冀抬起手,張惲連忙上前,半跪在肩輿旁,扶著呂冀起身。

  呂冀道:“張惲,我們認識有不少年頭了吧?”

  張惲彎著腰道:“回大司馬,差不多二十年了。”

  “你覺得這位趙昭儀姿色如何?”

  張惲諂笑道:“大司馬既然看中,當然是好的。”

  “讓你說你就說。”

  “以奴才來看,此女的姿色在南北二宮,當屬前三之數,比起董昭儀年輕時
候,也毫不遜色。”

  呂冀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往床榻上瞥了一眼。

  剛才還英姿勃發的天子,此時已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劉驁仰面倒在榻上,
空洞的雙眼對著上方,以他下身為中心,身上、褥上、榻上……無不濺滿了觸目
驚心的鮮血,宛如一片血泊。

  呂冀的目光在天子的屍體上一掃而過,然後盯住榻角的友通期,流露出毫不
掩飾的欲望。

  張惲尖聲道:“趙昭儀,還不過來服侍大司馬?”

  友通期雙手抱著肩膀,赤裸的身體不停顫抖。她眼睛瞪得大大的,那張俏臉
像白紙一樣,毫無血色。

  呂冀雙肩一振,甩開大氅。然後解開衣物,隨手扔到地上。張惲在後面一件
一件拾起來,小心放好。

  呂冀獰笑一聲,張手朝友通期抓去。友通期目光呆滯,眼中全無神採。但被
呂冀抓住的剎那,她身體猛然一顫,接著不顧一切地朝天子撲去,凄聲道:“聖
上!聖上!你醒醒啊!醒醒啊!”

  友通期手上沾滿了鮮血,卻緊緊拉住天子冰冷的手臂,不肯放手。呂冀對她
凄慘的哭叫聲充耳不聞,獰笑從後面抱著她的纖腰,然後挺身而入。

  “啊!”

  友通期痛叫著被他撞得向前撲倒,整個上身都伏在天子的屍體上,鮮血立刻
染紅了她的雙乳和玉頰。

  呂冀得意地大笑起來。

  殿內的燈火不知何時熄滅了幾盞,襯著滿目的鮮血,金壁輝煌的寢宮仿佛像
血腥的魔窟一樣,變得陰森可怖。

  男人放肆的笑聲,女人哀痛的哭聲,回蕩在空曠的宮殿內。曾經的天子此時
舉著雙手,扭曲的面孔似乎透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趙合德覺得自己要瘋掉了。剛才她還從心底羡慕不已的天堂,轉眼變成了人
間地獄。

  那個代替自己入宮的“趙合德”剛才還在與天子魚水盡歡,此刻卻在血泊中
無助地蠕動著,她抱著死去的天子,一邊痛哭,一邊哀求著他醒來。淚水從她沾
滿鮮血的臉上滑落,宛如兩行凄艷的血淚。

  在她身後,一個男人獰笑著挺著身體,一邊在她臀後粗暴地姦弄著,一邊抓
住她散亂的長發,將她嬌嫩的玉頰按在那具冰冷的屍體上。

  “看清楚些!這就是你的靠山!”呂冀嘲笑道:“好一個九五至尊,天子陛
下,如今是什麼?一個死人!哈哈哈哈!”

  “聖上!聖上!你醒醒啊!”

  “小美人兒,你的聖上已經死透了。嘿嘿,你看他眼睛睜這麼大,這叫死不
瞑目啊。來,給侯爺浪一個,讓你的聖上再看你最後一眼……”

  “哈哈哈!小美人兒,你這下邊乾起來可真快活!夾得侯爺好生舒服!剛才
你的聖上乾得也這麼舒服吧?哎喲,你這小騷洞差不多都被灌滿了吧?讓侯爺把
那個死鬼射到里邊的,都給你刮出來……”

  一想到她身體裡面還有著天子的精液,就被另一個男人強行侵入,趙合德心
口就像被撕裂一樣,痛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同時還禁不住一陣陣的作嘔。

  她閉上眼睛,一邊默念著黃庭經,一邊乞求上蒼,讓自己從這個可怕的噩夢
中快快醒來。

  程宗揚摟著趙合德,絲毫不敢稍動。他現在已經明白過來,旁邊那道小門,
肯定是被宮里的姦細堵上的。他們既然已經知道這道小門的存在,說不定會上來
搜查,到時自己可就插翅難飛了。

  友通期的哭聲越來越凄慘,宛如啼血。程宗揚聽得大為不忍,她可是自己送
進宮里的,而且人又天真善良,如今遭受大難,自己就這麼看著,實在太不爺兒
們了……

  程宗揚忽然蹦出來一個大膽的想法,此時殿中只剩下呂冀和張惲兩人,如果
自己出手,有八成把握能在外面那群內侍沖進來之前制住呂冀。然後可以把呂冀
劫持為人質,帶著友通期和趙合德離開……

  他轉念一想,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這都是什麼鬼主意啊?下麵可是弒君
的現場,自己這麼沖下去,等於是高呼著“我是凶手!”,直接就成了最大嫌疑
人。就算能劫持呂冀,也是攬火燒身。何況身邊還有個趙合德,一旦她的身份曝
光,自己渾身是嘴都說不清,連帶趙飛燕恐怕都要被賜白綾。

  他狠狠心,不再去看友通期凄慘的模樣,目光在殿頂四處逡巡,試圖找出一
條生路。

  忽然外面傳來一陣叫喊聲,“抓住他!”

  “在這邊!快快!”

  “中行說!聖上有命!召你入見!”

  “中行說,你別再跑了,有什麼誤會,我們在聖上面前說清楚啊!”

  “那邊是長秋宮!快攔住他!”

  張惲這會兒也站不住了,躬身道:“大司馬,奴才去看看。”

  呂冀隨意擺了擺手。一個小小的內侍,能翻出多大的浪花來?

  聽到長秋宮,友通期忽然間仿佛清醒過來,叫道:“阿姊!救我!”

  呂冀擰住她的秀發,將她的俏臉扯了起來,獰笑道:“你盡管叫吧。過了今
晚,你那位阿姊就是太后了,升了太后,按規矩要遷往北宮。你阿姊不是跳舞跳
得好嗎?你信不信,等你阿姊到了北宮,我就讓她在德陽殿前的丹墀上,脫得光
光的,當著內侍、宮女們的面,乖乖給我跳舞?”

  “嘿嘿,她要跳得讓本侯爺高興,本侯爺會賞她一口飯吃。她要跳得讓本侯
爺不高興……”呂冀獰聲道:“本侯爺就把她打發到永巷去。到時她要想得一口
吃食,就得掰著她的賤穴,讓那些閹奴先操個夠。哈哈哈哈……”

  程宗揚手指一痛,卻是被趙合德緊緊咬住。程宗揚忍住痛,在趙合德耳邊小
聲道:“別怕,他是嚇唬人的。”

  趙合德顫抖著松開牙關,緊接著淚如雨下。這一刻,她對宮中生活的羡慕蕩
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懼。她終於知道那晚在上湯出現可憐的女子是
什麼人,也終於明白姊姊不讓自己入宮的苦心。

  程宗揚並不是虛言安慰。呂冀雖然說得狂妄,但呂家勢力再強,也沒有強到
公然誅殺天子的地步,一個不慎,事機泄漏,就是眾臣群起而攻之的局面。因此
呂家必須要做足錶面工夫,趙飛燕身為皇后,是錶面工夫中最重要的一環。無論
呂冀再怎麼想把趙氏姊妹辱之而後快,也必須表現出起碼的尊重。等新君繼位,
太皇太后垂簾聽政,大局已定,趙飛燕這位前朝皇后徹底作廢,才好為所欲為。

  不過程宗揚有些奇怪,天子在昭陽宮暴斃,呂家分明是要把罪責扣在趙昭儀
頭上,那麼他們要做的應該是先召集重臣,公開此事之後,再廢掉昭儀,或是打
入冷宮,或是逼迫自盡。可天子屍骨未寒,呂冀就將趙昭儀一通作踐,等到召見
群臣的時候,還怎麼把罪名往趙昭儀頭上扣?呂冀這麼一通亂搞,他準備怎麼收
場呢?

  程宗揚心頭疑雲驟起。下麵浴血的床榻上,友通期又一次呆住了。呂冀一邊
挺動,一邊毫不客氣地扒開她的臀肉,觀賞她正在被自己姦弄的下體如何鮮嫩嬌
美。

  忽然他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咦”了一聲,“我那死鬼外甥竟然沒搞過你的
屁眼兒?嘿,跟他的死鬼老爹可真不一樣。他老爹留下的那些嬪妃,屁眼兒可是
都被搞過……”

  呂冀這邊春風得意,外邊的張惲卻是急得跳腳。中行說藉著夜色的掩護,再
次逃脫追捕。昭陽宮兩閣三殿,全搜查一遍,莫說時間來不及,他們也沒有那麼
多人手。

  張惲看了眼殿內的銅漏,心下更是著忙,大冷的天,額頭的汗水都下來了。
他匆忙回來,小心道:“大司馬,已經半個時辰了。”

  呂冀正抱著友通期的腰肢,挺著陽具往她臀間捅弄。友通期吃痛地掙扎著,
她肌膚本就滑膩,此時又沾了血,就像游魚一樣光滑,呂冀一時間也未曾得手。

  張惲硬著頭皮道:“外邊的眾臣應該已經接到消息,陸續入宮了。還請大司
馬早作準備。”

  呂冀喘著氣道:“急什麼?他們要入宮,還有兩刻鐘呢——過來幫我按住這
賤人!”

  張惲連上弔的心思都有,這位爺可真是色欲熏心。就在天子的屍身旁強上了
他的寵妃不說,眼看群臣就要入宮,還有心思去給她破肛。等他乾完,哪裡還有
時間收拾現場?

  宮門忽然打開,一個女子快步進來。她相貌平常,一雙眼睛卻極有威勢,只
在殿內掃了一眼,便冷起臉道:“怎麼還沒有收拾好?”

  張惲連忙道:“回夫人,小的正在收拾。”

  胡夫人看著榻上的呂冀,寒聲道:“呂大司馬,你還要折騰到什麼時候?”

  呂冀一邊用力按住不停掙扎的友通期,一邊滿不在乎地說道:“左右誤不了
事。”

  胡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但畢竟是太后的親弟,終究也不好說什麼,只吩咐
道:“把她捆起來!”

  幾名內侍拿著備好的繩索,七手八腳地把友通期綁了起來。

  友通期聲嘶力竭地哭叫道:“救命啊!”

  胡夫人回過頭,向後面的義姁施了個眼色。義姁從袖中拿出一支銀管,走到
友通期面前,然後一旋。銀管露出一絲縫隙,幾股顏色各異的雲氣流溢出來,一
縷黃色的雲氣形成一個嘴唇的形狀,一縷暗青的雲氣形成耳朵的形狀,一縷黑色
的雲氣形成眼睛的形狀。三者都只有指尖大小,妖異地浮在空中。

  義姁屈指彈去,三隻雲朵先後沒入友通期眉心間。唇形的雲朵剛一沒入,友
通期的哀哭聲就仿佛被一柄利刀切斷,瞬間消失。她雖然張著紅唇,哭得梨花帶
雨,卻發不出一絲聲息。接著是眼狀的雲朵,友通期雖然哭得雙目紅腫,但眼睛
依然明媚,此時雲朵一沒入,她目光頓時變得空洞起來。

  程宗揚看著那些雲朵,覺得有些眼熟,接著猛得想起,義姁用的是六識禁絕
丹,自己曾經見雲老哥用過,專門封禁六識。此時被封禁,十二個時辰之內,友
通期都將目不視物,耳不聞聲,口不能言。

  在胡夫人的安排下,張惲等人迅速打理好現場。天子的屍身仍留在原處,寢
宮一側的廂房掛起一副珠簾,義姁與胡夫人同時進入廂房,義姁在前,胡夫人在
後,接著內侍取來友通期的服飾,給義姁換上。

  程宗揚背後的冷汗早已匯成一片,這時順著背脊一股股流淌下來。那些內侍
特意把燈光調得外亮內暗,隔著珠簾,只能隱約看到一個影子,若非程宗揚身居
高處,也不出裡面那位昭儀是真是假。

  至於友通期本人,此時則被轉移到帷幕後面,正是那道樓梯的位置,如果呂
冀突發興致,爬上來一看,正好能跟自己打個照面。好在看起來呂冀暫時沒有這
個興致,那幾名內侍捆人的手法十分陰險,友通期雙手被擰成反背的姿勢,拇指
被綁一起,脖頸中套了根繩索,另一端從雙手下麵穿過,綁在腕上。腰肢對折過
來,將她膝彎與肩膀綁在一處,友通期赤裸的身體被綁成伏地挺臀的姿勢,還要
吃力地揚著頭,絲毫掙扎不得。

  呂冀把她按在樓梯上,一手扶著陽具頂在她臀間,費力地挺動幾下,然後慢
慢擠入。友通期吃痛地張開紅唇,無聲地啼哭著。只是她現在什麼都看不到,什
麼都聽不到,只能敞露著溢血的後庭,任他淫辱。

  寢宮剛收拾完,張惲便一路小跑地進來,滿頭大汗地隔著珠簾道:“金車騎
入宮了。”

  胡夫人冷笑一聲,“他倒跑得快。”

  “金車騎聽說宮里出事,連外衣都沒披,馬鞍也沒裝,光著腳乘了匹馭馬,
就趕來了。”

  “讓他在外面等著。”

  張惲欲言又止,最後硬著頭皮道:“中行說還沒抓到。”

  胡夫人怒道:“你們怎麼做事!”隨即她聲音又平靜下來,“看緊入宮的道
路,他要敢露面,立即誅殺!”

  她停頓了一下,“若有大臣在旁,一並誅殺!就說是他劫持人質未遂,行凶
傷人——無論如何,不能讓他與群臣交談。”

  “是!”張惲領命退下。

  不多時,大將軍霍子孟也趕到宮中,他稱病多時,此時臉上看起來也似乎有
幾分病容,但更多是震驚。一到含光殿,他便看到跪在寒風的車騎將軍金蜜鏑。
霍子孟快步上前,將身上的大氅取下來,披在老友肩上,然後並肩跪在一處,彼
此不交一言。

  一名昭陽殿的內侍趨步過來,“大將軍來了,這便好了,今日之事,還請大
將軍主持……”

  霍子孟打斷他,“大司馬何在?”

  “大司馬住得遠,只怕還要等上一會兒——大將軍,還是請你趕緊進去看看
吧,”那內侍帶著哭腔道:“聖上真是不得了了……嗚嗚……”

  “住口!”霍子孟厲聲喝住他,“大司馬乃群臣之首,天子出事,朝中事宜
自然由大司馬主持!旁人豈能僭越?”

  霍子孟主持朝政多年,積威所至,那內侍頓時噤若寒蟬。

  金蜜鏑站起身,不理不顧地往宮內走去。

  霍子孟心下暗嘆,這位老友就是太過忠貞,不管是不是個局,也非要去看一
眼天子的安危不可。事已到此,勸也無用,他只好也站起身來,脫下靴子,快走
兩步,擋在金蜜鏑前面,當先入宮。

  宮里數十名內侍、宮女圍著御榻,此時正哭成一片。

  一看到寢宮內血腥的場面,饒是霍子孟見慣生死,心裡也不由一震。天子仰
面倒在榻上,仍然保持著雙臂斜舉的姿勢。床榻上到處是零亂的血跡,有幾處甚
至能看出女性身體的輪廓。

  金蜜鏑上前探了探天子的鼻息,觸手一片冰涼,天子早已氣息全無。他喉頭
哽了一下,然後“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霍子孟吩咐道:“快把金車騎扶下去!”

  金蜜鏑甩開過來攙扶的內侍,雄偉的身軀晃了幾下,屈膝跪在榻旁。

  緊接著,御史大夫張湯、丞相韋玄成等大臣紛紛趕來,天子一系的近臣昨日
已經被一掃而光,來的大臣除了幾名資歷深厚的重臣,大都是呂氏一系的黨羽,
連司隸校尉董宣都沒有被通知入宮。

  此時寢宮內已經聚集了近二十名大臣,但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氣氛肅穆得
有些壓抑。

  張湯精於刑名,他上前驗過天子的屍身,然後摘下梁冠,沉聲道:“天子已
然駕崩。”

  旁邊的內侍立刻就有人嚎哭起來,張湯面無表情,揖手道:“還請諸位拿一
個章程出來。”

  霍子孟滿心無奈,天子駕崩他已經經歷過兩次,這一次他無論如何也不想沾
手,可大司馬呂冀至今都不露頭,他再不出面主持,就顯得不近人情了。

  霍子孟也摘下梁冠,轉頭問道:“此事可稟知太后?”

  一名內侍哭得滿臉是淚,泣聲道:“太后乍然聽聞噩耗,不禁急火攻心,暈
厥過去。如今已經召了太醫診治。”

  霍子孟盯著他看了幾眼,“你是張惲?”

  張惲伏身道:“正是奴才。”

  “是太后讓你來的?”

  “回大將軍,正是太后命小的過來。”

  “昭陽宮由誰作主?”

  “昭儀就在側廂,”張惲指了指珠簾。

  “當時在場的人呢?叫過來,在眾臣面前說清楚。”

  張惲點了幾個人,那幾名內侍連滾帶爬地過來,只說天子就寢,眾人都在殿
外守候,忽然聽到天子的叫聲,眾人慌忙入內,只見天子下身鮮血狂噴不止,片
刻後便沒了聲息。

  “天子的近侍呢?”

  “都在偏殿。”

  “今晚當值的是誰?”

  “左常侍和具常侍。”

  “叫過來。”

  “具常侍已經畏罪自盡,小的這就去叫左常侍。”

  不多時,左悺被兩名內侍推進來,他臉上腫了一塊,嘴角還在流血,一見到
霍子孟等人,便撲到地上,“求大將軍為奴才作主啊!”

  “天子駕崩時你在何處?聽到什麼?見到什麼?”

  “小的當時在偏殿小憩,天子旁邊由具常侍伺候。到了半夜,幾名內侍闖進
來,說天子駕崩,就把我關了起來。”

  霍子孟又問了幾句,左悺賭咒發誓,天子就寢之前絕無異狀。

  霍子孟揮手讓人把他押下去,然後道:“傳仵作,驗明天子的死因——再去
催催大司馬,讓他盡快過來主持。”

  說著霍子孟皺了皺眉,“可曾知會了長秋宮?”

  張惲立刻道:“小的這就去。”

  眾臣心頭都泛起疑雲,天子駕崩,居然連近在咫尺的皇后都沒有知會?何況
皇后與昭儀還是親姊妹。

  霍子孟環顧了一下周圍,“內侍們都退下。”

  內侍們被逐出寢宮,哭聲漸漸遠去。霍子孟這才道:“敢問昭儀,天子當時
是何情形?”

  珠簾後傳出細細的哭聲,昭儀泣聲道:“聖上當時正與臣妾歡好,忽然間大
吼一聲,便不省人事……”

  聽著下麵的哭聲,程宗揚一陣毛骨悚然。他在上面看得清楚,義姁在前面只
是作出拭淚張口的動作,真正說話的,是她背後的胡夫人。胡夫人面上沒有一絲
表情,只嘴唇微動,發出的哭聲、說話聲,與友通期一般無二,只怕天子重生,
皇后親至,也聽不出來兩者的區別。

  程宗揚這才知道,呂氏早已處心積慮,為今日之事謀劃多時,居然連友通期
的口氣聲音都模仿得維妙維肖。

  可這個胡夫人究竟是誰?是胡情本人,還是偽裝成太后的那個人?隱藏在宮
闈暗處的那隻黑手,真正的主使又會是誰?

  忽然間,被自己摟在懷中的趙合德嬌軀猛地一顫,緊接著用雙手捂住嘴巴,
強忍著沒有驚叫出來。

  程宗揚往樓梯下方看去,隨即也駭然瞪大眼睛。

             【第三十四集·完】
9609895 發表於 2016-9-22 00:22
第三十五集
第一章

程宗揚覺得自己一生的震驚都在這一晚用完了。 至高無上的天子在自己眼皮底下暴斃,倍受榮寵的妃嬪像娼妓一樣被人淫辱,鮮血和殺戮在這座富麗堂皇的宮殿中肆意流淌。呂冀的猖狂和囂張遠遠超出自己的想像,但程宗揚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呂冀會肆無忌憚到如此地步。樓梯下方,呂冀像騎著一匹美麗的小母馬一樣,騎在友通期臀上,一邊扯住友通期頸中的繩索,死死勒緊,神情興奮而凶獰。 友通期六識被禁,此時揚著面孔,空洞的雙眼圓睜著,嘴巴越張越大,連舌頭都伸了出來。

  繩索深深勒進少女粉嫩的玉頸,一點一滴地絞殺著她的生命。 不多時,友通期便呼吸斷絕,氣息全無,她粉白的玉頸軟軟歪在一邊,美麗的面孔再沒有一絲血色。 呂冀滿臉興奮,在友通期身軀抽搐的雪臀內狠狠挺動幾下,然後放肆地噴射起來。

  趙合德雙手捂住嘴巴,身子瑟瑟發抖,整個人都到了崩潰的邊緣。 天子的死讓她驚駭欲絕,友通期的死卻讓她感同身受——假若當初她不是代替自己入宮,此時受盡淫辱,最終在無意識中凄慘死去的就是自己了。

  人死如燈滅,無論生前如何地位尊崇,權傾天下,又或者如何的千嬌百媚,芳華絕代,死後都只是一具冰涼的屍體。 生前的一切都再沒有任何意義,只剩下黑暗、冰冷、漫長而沒有盡頭的死亡……

  趙合德怔怔望著那個與自己一般年紀,一般青春貌美的少女,望著她空洞的眼睛和伸長的舌頭……突然間,趙合德感覺到一陣無比的恐懼。

  那是一種面對死亡的恐懼,那種恐懼的感覺如此真切,死亡就像一條黑色的繩索,緩慢卻毫不留情地在她頸中絞緊,冰冷得令人窒息。

  忽然臉側微微一暖,有人把嘴巴湊到自己耳邊,接著一個低微卻清晰的聲音說道:「別害怕——她沒有死。」

  趙合德扭頭看著他。 程宗揚確定地點點頭,「真的,相信我。」

  趙合德心下一鬆,一股熱淚幾乎流淌出來。

  程宗揚並不是虛言安慰。 最初的震驚過後,他立刻意識到有些不對,對於死亡的感知,沒有人能比他更清晰。 雖然友通期看上去已經香消玉殞,生機全無,但程宗揚並沒有感受死亡的氣息。

  生死根不會撒謊,沒有感受到她的死氣,說明友通期仍然活著,她的死亡只是被人設計好的假像。 只不過那些人設計得十分巧妙,在窒息昏迷和六識禁絕丹的禁閉下,現在的她看起來就像一具屍體。

  兩名內侍解下昭儀身上的繩索,趁著她身體未冷,在她腕上、膝上、肩上抹了些藥物,輕輕揉拍幾下,褪去繩索綁捆的痕跡,然後用一條白紗蓋在她身上,拖了出去。

  另有內侍捧來衣冠,輕手輕腳地幫呂冀穿戴起來。

  呂冀穿戴整齊,然後望了眼樓梯。

  旁邊的內侍道:「為了防止宮裡的人逃跑,上頭的暗門從外面頂住了,這會兒剛打開。」

  呂冀點了點頭,然後拾階而上。

  程宗揚摟住趙合德,緊緊貼在檔板另一側,身體像要粘在上面一樣,一動不動,一邊死死屏住呼吸。

  幸好呂冀只是路過,並沒有留意隔板後面還藏得有人。 他從暗門出去,在內侍的掩護下繞到宮門處,然後停下腳步,用力揉了揉臉,裝出一臉驚色,像是剛剛趕到一樣,小跑著疾趨而入。

  「聖上!」呂冀一進來便放聲大哭。 群臣也只能陪著乾嚎。

  呂冀撲到榻邊,嚎啕道:「聖上春秋正盛……怎麼就棄我等而去啊!臣受命輔政,竟然護不得聖上周全,真是罪該萬死啊……」

  張惲哭道:「大司馬,你節哀啊,咱們漢國還要靠大司馬你來支撐啊……」

  霍子孟陪著灑了幾滴眼淚,戚然道:「大司馬來了,我們也有主心骨了,下面該怎麼做,還請大司馬拿個主意。」

  呂冀拭了拭淚,「聖上的死因查清了嗎?」

  「仵作還沒來,眼下看來……當是脫症。」

  「為何要叫仵作!」呂冀赫然變色,「眼下的場面,豈能讓外面人看到?」

  霍子孟「嘿」了一聲,不再開口。

  呂氏一系的幾名大臣附和道:「大司馬所言正是。宮闈之事關乎天子臉面,若是被外人看到,私下傳揚出去,只怕有辱聖上令名……」

  「是先帝。」呂冀冷著臉糾正道。

  他環顧了一眼左右,然後道:「眼下最要緊的,一是擬定謚號。韋丞相,你文學優長,就由你來主持。務必要給先帝擬定一個美謚。」

  這是把自己排除出核心圈子之外了。 韋玄成心裡怎麼想的沒人知道,面上卻毫無怨色,恭恭敬敬地應道:「是。」

  「第二件事,是善後。」呂冀道:「先帝駕崩,有駭物議,這死相也不甚雅觀,傳出去丟皇家的人。依我看,就說因病吧。」

  霍子孟、張湯等人不發一語,其他幾名大臣紛紛稱是。

  「至於守靈。白天的話,京中兩千石以上官員都來。夜裡嘛,我年輕,就辛苦一些,頭三天由我值守。往後是霍大將軍和張公。」

  呂冀出言輕佻,視群臣如無物,就他布置的這些,說好聽些,叫隨心所欲,說難聽點,完全是狗屁不通。 漢國風俗極重葬禮,天子之喪更是重中之重,有一整套完備的禮儀。 呂冀這番信口開河,根本不合禮制,說得更嚴重些,是以庶人之禮安葬天子。

  此言一出,殿內整個冷了下來,霍子孟木著臉,張湯看著腳下,都不開口。連那些與呂家關系密切的大臣也都閉上嘴,沒有附和。

  金蜜鏑一直伏地盡哀,此時掙起身,奮然道:「大司馬此語,不合於禮。」

  金蜜鏑身為車騎將軍,位比三公,是朝中有數的重臣,而且身材高大,氣勢凜然,呂冀本來就對他畏懼三分,此時金蜜鏑突然挺身而斥,原本得意萬分的呂冀心頭一慌,氣焰頓熄。

  眼看呂冀露出慌亂之色,旁邊一名穿著繡衣的官員挺身而出,「金車騎此言差矣。天子宴駕,大司馬乃百官之長,自當主持葬禮,何來與禮不合?」

  金蜜鏑只是指斥呂冀出言無狀,安排的儀式不合禮數,此人一張口卻把金蜜鏑的指斥歪曲到該不該由大司馬主持葬禮上,明顯是在攪渾水,好替呂冀開脫。

  金蜜鏑是朝中老臣,知道此時若是解釋,正中他的伎倆,無事也被攪出是非來,挑起濃眉,「你是何人?」

  那官員對金蜜鏑的怒火視而不見,不卑不亢地揖手一禮,朗聲道:「下官繡衣使者,江充。」

  「你可知道天子之喪的儀式禮節?」

  江充圓滑地說道:「既然由大司馬主持,自當由大司馬定奪。」

  霍子孟終於開口,「大司馬也要依禮而行,依你的說法,大司馬就可以不講禮數了嗎?你這是佞臣啊,小伙子。」

  霍子孟開口,份量又是不同,江充被他當面罵成佞臣,別說還嘴,連回看一眼都覺得底氣不足。

  呂冀乾笑道:「大家商量,大家商量。」

  就在這時,外面一片喧嘩,有人喝道:「讓開!皇後的車駕你們也敢擋!」

  呂冀臉上的橫肉抖了一下,他掃了張惲一眼,然後疾步而出。

  趙飛燕乘著鳳輦,在宮女和內侍的簇擁下穿過廊橋。 她懷中緊緊抱著年幼的定陶王,蒼白的臉上滿是淚痕,一雙美目又紅又腫。

  呂冀不情願地雙膝跪地,「臣參見皇後。」

  趙飛燕顧不上理會,匆忙入了寢宮。

  呂冀臉色陰沉下來。

  天子的屍身已經覆上白布,滿榻的血跡卻怎麼也蓋不住。 趙飛燕一眼看去,如同當頭挨了一棒,身形搖搖欲墜。

  後面一名宮女上前一步扶住她,順勢接過定陶王,交給盛姬看護。

  躲在藻井上的程宗揚鬆了口氣,那名宮女正是罌粟女。 她多半是在自己「走後」,前往長秋宮傳話,正好逃過一劫。

  呂冀還在殿門處,沉著臉慢慢磨著步子。 霍子孟只好道:「請皇後節哀。」

  趙飛燕顫聲道:「聖上可是……」

  「屬纊是臣親手所驗,」張湯哀聲道:「聖上已然龍馭賓天。」

  屬纊是把絲棉的輕絮放在死者口鼻處,檢驗是否已經身故。 眼下大臣已經驗過,又看到榻上的血泊,趙飛燕心底那點細微的僥幸頓時破滅。 她雙膝一軟,跪倒在榻旁,淚水奪眶而出。

  呂冀狠狠盯了她幾眼,眼底露出幾分貪婪和一絲冷笑。

  張惲假惺惺道:「娘娘節哀,此間由大司馬主持,娘娘莫哭壞了身子。」

  趙飛燕淚如雨下,渾身的力氣都仿佛被抽光了一樣。

  忽然一個稚嫩的聲音問道:「為何不呼魂?」

  以霍子孟的老辣,此時也禁不住面露詫異。 這話若是旁人說的倒也罷了,可說話的竟然是定陶王,一個年僅三歲的稚子。

  「父王薨逝時,我記得臣子們在殿上呼魂呼了好久。」定陶王揚起臉,「姆娘,是嗎?」

  盛姬也是滿心忐忑,勉強笑道:「欣兒真聰明,記得真清楚。」

  霍子孟反應過來,連忙道:「回殿下,臣等正與大司馬商議此事。」

  呂冀盯了定陶王一眼,板著臉,語含譏誚地說道:「臣正要命人呼魂。有勞定陶王提醒。」

  趙飛燕忍著淚,哽咽道:「聖上身體一向康健,不知為何會突然駕崩?」

  呂冀拉語調,「這個嘛——」

  話音未落,殿內突然有宮女尖叫道:「昭儀!昭儀自盡了!」

  殿後又是一片大亂,趙飛燕強忍著心下的驚懼,在罌奴的攙扶下走過去。 殿側的珠簾已經被人掀開,一條白綾從梁上垂下,趙昭儀穿著宮裝,赤著腳懸在半空,地毯上倒著一張幾案。

  一名宮女泣聲說道:「奴婢一直在簾外守著,昭儀也沒有說話,剛才聽到聲響,才看到昭儀已經……已經……」

  罌粟女匆忙道:「既然是剛才,趕快救下來,說不定還有救。」

  張惲一擺手,幾名內侍上前抱住趙昭儀的腰腿,把她抬了下來。

  趙昭儀身子尚且柔軟,鼻間卻呼吸全無,宮女們匆忙扯來絲絮放在她鼻下,已經沒有絲毫動靜。

  趙飛燕不知道殿內發生的事,但趙昭儀突然自盡,她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麼。她看著趙昭儀的「屍身」,那張曾經嬌艷的面孔,此時仿佛白紙一樣沒有絲毫血色,身上的宮裝雖然華麗,卻一片零亂,似乎是匆忙披上,來不及整理,衣下還露出一角染著血跡的白紗……

  「趙昭儀好大的膽子,竟然畏罪自盡!」

  一個森然可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如同驚雷,將趙飛燕震得手腳冰涼。

  自己倚為靠山的丈夫暴斃而亡,而罪魁禍首則是自己唯一的「妹妹」——轉眼間,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親近的兩個人,其中一個還將背負無法承受的罪名。

  張惲頓足道:「死有余辜!」

  呂冀盯著趙飛燕,臉上的肌肉跳動了幾下,然後一擺手,「拉去偏殿!驗屍之後再做處置!」

  趙飛燕想要開口,卻被罌奴緊緊扯住衣袖,只能茫然目視著「妹妹」的屍體被內侍抬走,消失在殿外的夜色下。 那一瞬間,絕望中的趙飛燕心裡湧出的居然是一絲慶幸,慶幸那個人帶走了自己真正的親妹妹,使她永遠不必目睹,更不必經歷這一幕。

  「呼魂的事嘛……」呂冀目光在人群間逡巡。

  金蜜鏑往前邁了一步。

  呂冀再不情願,也只好說道:「……就由金車騎和……」

  「臣願為天子呼魂。」江充拱手說道。

  呂冀應許道:「和江使者一同為天子呼魂。」

  內侍找來天子的衣物,金蜜鏑手持外衣,江充緊跟其後,一同踏上木梯。 程宗揚早就想走,卻沒想到呂冀離開之後,那道暗門又被人頂住,想走也走不了。此時只能再一次縮起身子,竭力藏好。

  步履聲從樓梯上傳來,一名內侍領著金蜜鏑和江充走到殿頂的小門處,往外一推,沒能推開,連忙說道:「這道門久未使用,昭儀讓人封住了,小的這就叫人打開。」

  金蜜鏑轉身就走,一邊吩咐道:「拿梯子去!」

  內侍假模作樣地叫了幾聲,讓人在殿外架起長梯。 內侍們又是一陣忙亂,不多時搬來長梯,一直搭到殿頂。 兩名臣子攀梯而上,一直爬到殿頂。

  金蜜鏑拿著天子的衣物,手持衣領,江充拿著衣腰,張開衣物,兩人面向北方,一邊在殿頂奔走,一邊為天子呼魂。

  金蜜鏑拉長聲音高聲呼喊道:「天子復矣……」

  江充道:「陛下歸來……」

  「天子復矣……」

  「聖上歸來吧……」

  兩人聲音一高一低,金蜜鏑雄渾的聲音中充滿悲愴和哀痛,在夜色間遠遠傳開。 宮禁中璀璨的燈火迅速熄滅,陷入黑暗之中,緊接著悲聲四起。

  金蜜鏑與江充在殿上呼魂,下面也沒有閑著。 到底是眾怒難犯,呂冀被金蜜鏑一喝,氣焰頓熄,此時與眾臣一道換了麻冠麻衣,按照天子的禮儀整治喪事。

  內侍們將御榻搬到寢宮南側的窗下,撤去染血的被褥,整理天子的遺體。 他們小心撬開天子的牙關,將珍珠與碎玉混和,放入天子口中,作為飯含,使亡魂不會飢餒,再拿玉片蓋住雙眼,用玉瑱塞住七竅。 劉驁四肢已然僵硬,眾人費盡力氣,才將他手腳扳直,固定住,用錦衾蓋上。 接著在御榻東側設上酒食,供天子的鬼魂食用。

  幾名內侍在寢宮西側設灶,將香草投入鬯酒燒熱,為天子沐浴潔身、櫛髮,修飾遺容。

  等金蜜鏑與江充拿著衣物下來,霍子孟與張湯接過衣物,給天子穿上。 隨後天子修飾過的遺體被移到寢宮中央,內侍在周圍張設帷帳,眾人退到在帷帳外跪拜,將生者與死者隔開,以示生死殊途。

  自皇後趙飛燕以下,所有的妃嬪都已經趕來。 對於這些深宮中的女子而言,天子是她們唯一的倚仗,聽聞天子駕崩,就如同天塌下來一般,哭作一團。

  天子身邊的近侍都被抓了起來,張惲儼然以內宮總管自居,吩咐她們除去飾品,解下華麗的宮裝,換上素服,外面穿上未縫邊的粗制麻衣,以粗麻為帶,菅草為鞋。 然後解開髮髻,用一條寸許寬的麻布條從額前交叉繞過,將長髮束為喪髻,拿一根細竹作笄,挽住長髮,再用粗布包住頭髮,洗去脂粉,為天子持喪。

  殿前設幕三重,中間擺放著天子的靈牌,作為靈堂。 周圍點燃燈燭,用來指引亡靈接受供祭。 西階用長竹挑起一條長達丈二的白帛,上書:劉驁之柩。 殿外設廬,供守靈的妃嬪休息,廬中只有苫草,以示喪痛。

  靈堂陳設完畢,諸妃、群臣、宮中的內侍、宮女按照親疏遠近、身份高低,依次設位,痛哭祭奠。

  呂冀放下架子,與霍子孟等人商議後,以大司馬的名義下令加強宮禁以及京城的戒備,同時整個漢國以內罷市七日,以防奸人作亂。

  但在告喪時,眾人又起爭議,天子無後,霍子孟建議以皇後為喪主,呂冀堅持以為不可,既然沒有嗣子,喪主一欄只能空缺,要不然眼下就為天子立嗣,作為喪主。

  最後霍子孟妥協,以喪主空缺的方式,向諸侯、群臣報喪。

  四更時分,正是夜色最深的時候,群臣陸續接到告喪,急忙趕赴宮中,其中就包括司隸校尉董宣。 作為僅存的天子近臣,驚聞天子暴斃,董宣驚駭不已,他立即召集手下隸徒,吩咐幾句,然後疾赴宮中。

  皇後跪在帳前,淚光滿面,神志恍惚。 趕來的眾臣依次上前叩拜,輪到董宣時,他一邊俯身叩首,一邊低聲道:「皇後殿下,聖上……」

  身邊忽然多了一雙靴子,接著張惲的聲音響起,「董司隸,你逾位了。」

  董宣重重向天子的遺體叩拜一記,向後退去。

  張惲一言斥退董臥虎,心下不免得意,他掃了一眼皇後等人一眼,然後昂首挺胸地吩咐道:「舉哀!」

  寢宮內外,頓時哭聲大作。

  趙飛燕哭泣多時,等她淚眼模糊地轉過臉,只見定陶王也換了一件小小的麻衣,跪在靈前,這會兒靠在盛姬身上,已經睡熟了。

  罌粟女跪在趙飛燕身後,被張惲目光一掃,半邊身子都仿佛浸在冰水中,其寒徹骨。她本來是去長秋宮報信,不料轉眼間便物是人非。 整個昭陽宮的內侍、宮女都被清洗過一遍,只剩下寥寥數人,連江女傅都不見蹤影。

  罌粟女心知不妙,若是依著自己的心思,這會兒就要設法逃生,以免為天子陪葬。可主子吩咐過,讓自己留在宮裡,一是守護友通期,二是守護皇後。 趙昭儀已經自盡,皇後尚在,自己再害怕,也只能硬著頭皮待下去。

  誰知剛才就在董宣跪下的同時,一粒小小的蠟丸彈到自己手邊,要不是自己反應夠快,險些就被那個太後宮裡的內侍察覺。 饒是如此,罌奴也被驚出一身冷汗。 她不敢亂動,只借著哀哭掩飾自己的異狀。

  趕來的朝臣越來越多,呂冀跪得不耐煩,一邊詐哭,一邊將袖中的胡椒粉向喉中一彈,連連咳嗽起來。

  兩名內侍哭著過來,「大司馬傷痛過度,恐是受了風寒,還請休息片刻。」

  殿外的廬舍是天子親眷所用,呂冀權位再重也沒的住。 兩名內侍扶著他進了偏殿,來到一處剛剛設好的帷帳內。

  許楊已在帳內等候多時,他略一躬身,隨即攤開一冊卷軸。 卷軸極長,上面是一連串的人名,最前面一個名字並無字跡,只有兩個圈,下面用朱筆打了一個血淋淋的叉。名諱雖然隱去,但兩人都知道這個首先要除掉之人到底是誰。

  再往後,具瑗的名字下面同樣用紅筆打了個叉,顯示已經伏誅。 其余幾位中常侍:唐衡、左悺、徐璜名下都用紅筆畫了個圈,顯示已被捕拿,唯有單超名下一片空白。

  卷軸往後,打紅叉的越來越多,顯然那些身份低微而又知情的近侍,已經被大量誅除。

  呂冀在昭陽殿大肆淫虐的時候,許楊等人四處奔忙,急於補救,此時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去腹誹。 若不是呂冀提前半個時辰到場,哪裡需要冒著風險處置掉這些人? 按照巨君主公的布置,由他們出來作證,反而更能坐實趙昭儀的罪名。

  呂冀看過之後,一把抄起朱筆,在那個用圓圈隱諱的名字旁邊又加了一個人名:金蜜鏑。

  許楊忍不住道:「大司馬,金車騎是朝中重臣,怎好輕易誅除?」

  「只要他死,我不管他是被處死,還是被毒死,或者怎麼意外死掉。」呂冀恨恨道:「此人不除,吾不得安!」

  許楊無言以對,只能收起名冊,然後捺住焦急,逐一稟報諸般事宜。

  忽然殿內傳來一陣嘻笑,「這就是趙昭儀?哎喲喲,瞧著跟活的一樣……幹嘛呢?還不讓開!這賤人害死天子,畏罪自盡,讓我說,暴屍三日也不為過!」

  幾名簪纓戴冠的高官湧進殿中,卻是呂讓、呂淑、呂忠等一班呂家子弟。 他們大模大樣地聚在殿中,圍著趙昭儀的屍首指點嘻笑。

  「這就是書裡說的那個紅顏禍水?確實有幾分姿色哈。」

  「柳眉秀口,一點絳唇……好一個尤物!」

  「衣服都沒穿好?裡面不會是光著的吧?」

  「都讓開!都讓開!小心這賤人詐死!」呂讓推開眾人,淫笑道:「待我來驗驗屍……」

  幾人鼓噪著扯開趙昭儀的衣物,裡面只有一條沾血的薄紗,那具曼妙的玉體在燈光下一覽無余。

  「哎喲,天子可夠狠的啊,你瞧這奶子,被抓得都是血痕,奶頭都腫了。」

  「這是咬的吧?這粉嫩嫩的奶子都下得去口,真是禽獸……」

  「怪不得死在她身上呢,玩得可真夠瘋的……」

  「這細皮白肉的,難怪叫溫柔鄉呢。」

  「我瞧著這小賤人怎麼跟讓人輪過似的?都被幹成這樣了……」

  呂讓大模大樣地伸出手,對著趙昭儀腹下摳了進去,「嗨喲!趕上了哎!剛死沒多久這是?裡面還軟著呢。」

  「把腿扒開!」

  呂家子弟嘻笑著把趙昭儀雙腿拉開,一大股精液頓時從她被撐開的蜜穴中湧出。

  「嘖嘖,這小嫩屄真夠水靈的,裡面被灌滿了吧?」

  呂讓一邊摸弄著女屍的下體,一邊大驚小怪地叫道。

  呂冀陰沉著臉出來,喝道:「放肆!」

  幾個小輩連忙收起笑聲,呂讓卻毫不在乎,「這有什麼?當初那個馮貴人,還不是被咱們……」

  眼看呂冀瞪起眼晴,呂讓終於把剩下的半截話吞了回去,嘴上兀自不服氣地說道:「何況這還是個死的?」

  呂冀重重跺了一腳,「都出去!」

  「行了行了,壞不了事。」呂讓悻悻然丟下手,招呼道:「走了!走了!給天子披麻戴孝去!」

  呂冀望著幾人的背影,恨聲道:「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許楊心下著急,「大司馬,不是說好了,讓諸位帶兵的校尉輪流祭奠的嗎?怎麼一股腦都來了?  」

  呂冀氣道:「我怎麼知道!」

  「此舉殊為不妥!」許楊急道:「天子甫喪,人心難定,只靠衛尉一軍,怎能守住南北二宮?還請大司馬下令,讓他們立刻趕赴北軍大營!」

  「慌什麼!」呂冀喝斥一聲,皺眉道:「祭奠過後,讓他們過去就是。」

  許楊自詡多智,此時心裡也像打鼓一樣,他硬著頭皮道:「敢問大司馬,繼嗣者可安排妥當?」

  呂冀橫了他一眼,「這是你該問的嗎?」

  許楊直想把手中的卷軸摔到呂冀臉上,自己把身家性命都押在呂家身上,居然連問都不能問一聲? 他忽然懷疑巨君主公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如此庸人,豈能托付大事?

  他退開一步,躬身道:「屬下告辭。」說罷匆忙離開。 本帖最後由 9609895 於 2016-9-22 00:4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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