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六朝雲龍吟 作者:弄玉,龍璇 (18禁)(連載中)

 
pao01425 2013-5-4 17:19: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58 2576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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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十一月初八。醜時。

  洛都。尚冠裡。

  飄揚的雪花已經持續了一個時辰,此時尚未停歇,大半個洛都城都被深及腳
踝的白雪覆蓋。好在外面的雪地沒有結冰,不像宮中一樣滑得令人寸步難行。夜
空下漫天的白雪映著武庫的衝天大火,滿城風雪,火光搖曳,濃煙滾滾,使人油
然生出一種末世的蒼涼感。

  尚冠裡權貴雲集,高宅大院鱗次櫛比。京師動蕩,豪門世家紛紛閉門自守,
往日車水馬龍的長街此時空無一人,只是高牆上隱約有人影閃動,不知有多少雙
眼睛在暗處窺視。

  霍大將軍的府邸占據了尚冠裡的東北角,朱紅色的大門上鑲著銅釘,氣勢崢
嶸。程宗揚冒雪趕到府前,叩門良久,才有一名門子露出頭來,戒備地看著他。

  程宗揚通報了姓名,房門旋即關上。等了一盞茶工夫,那門子又匆匆跑來,
低聲道:“東側角門。”

  東側的角門開了一條縫,程宗揚推門而入,卻沒有看到迎門的僮僕,唯有雪
地上幾行零亂的足跡,通向內側一道小門。

  程宗揚沿著雪上的足跡往內走去,心裡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整座大將軍府
黑沉沉的,仿佛空的一樣。自己路過的門戶都敞開著,可沿途非但看不到半個人
影,甚至聽不到一絲聲音,見不到一點燈火……這不是蹊蹺,而是在暗示立場。
嚴君平已經在大將軍府待了不少時候,霍子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算盤。他如此
小心謹慎,顯然是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來訪,也恰恰說明他對自己並不看好,
因此才隱瞞消息,避免被人秋後算賬。

  小徑的終點不是會客的內堂,而是一處遍植古松的小院。院內一座木制的精
閣,閣身沒有漢國建築通常的漆畫彩繪,而是原木本色。閣身並不大,但挑起的
飛檐氣勢恢弘,將四面的圍廊都罩在檐下。閣內擺著一座屏風,一只火盆,一個
魁偉的身影坐在屏前,他頂盔貫甲,連面部都戴著護具,只是在甲胄外還套了一
件粗糙的麻衣,看上去像是要被撐破一樣。

  霍子孟悶聲悶氣的聲音從面具後傳來,“是他嗎?”

  嚴君平坐在旁邊,沒好氣地說道:“你不是見過他嗎?”

  “我一天見多少人,哪裡都能記住?再說了,萬一是奸人易容喬扮的呢?”

  嚴君平無奈地點了點頭,“是他。”

  “真的是他?”

  嚴君平咬牙切齒地說道:“真的是!”

  “早說嘛!”霍子孟麻利地摘下面具,扔掉頭盔,露出一頭白發和滿臉的笑
容。

  他熱情地拍了拍旁邊的錦席,“小程,來啦,坐,坐。就跟在自己家一樣,
別拘束。”

  程宗揚哭笑不得,“霍大將軍,你這是……”

  霍子孟揮手道:“散了,散了。”

  外面的松樹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幾條身影從樹上落下,然後退
開,消失在風雪中。

  霍子孟解下鐵制的護頸,晃了晃脖頸,一邊舒坦地松了口氣,“外面兵荒馬
亂,什麼死士啊,豪俠啊,野心勃勃的少年郎,甚至有幾個破錢的買賣人,都操
著心思想搞個大動靜,不得不防啊。”

  “以霍大將軍之尊,都對眼下的亂像如此擔憂,可見如今洛都城中已經是人
人自危。上自皇家貴胄,下至黎民百姓,盡皆朝不保夕。”程宗揚道:“不過以
在下看來,大將軍盡可不必如此小心。”

  霍子孟笑眯眯道:“說來聽聽。”

  “那些人之所以擔憂,是因為生死都操之人手,一舉一動都身不由己,只能
仰人鼻息。而霍大將軍位高權重,手握重兵,才是能決定他們命運的那個人。”

  “哈哈,一見面就拍我馬屁,你小子沒安好心啊。”

  程宗揚厚著臉皮道:“在下肺腑之言,怎麼能說是拍馬屁呢?何況以霍大將
軍的英明,豈是那種喜歡他人溜須拍馬的庸俗之徒?”

  “哎,這馬屁拍得周到!”霍子孟一手指著程宗揚,贊許道:“有天份!”

  這老狐狸!

  程宗揚道:“說我沒安好心,更是冤枉。眼下的局面不用在下多說,霍大將
軍以為是明哲保身,結果只怕是坐以待斃。”

  霍子孟擺了擺手,“宮闈之爭,我這種外臣,還是不要插手的好。老夫閉門
自守,即便無功,尚不失為富家翁。”

  程宗揚道:“旁人這麼說便也罷了,但以霍大將軍的地位,焉能不知?當此
之際,無功便是有過。”

  霍子孟撫摸著身上的粗麻孝服,淡淡道:“永安宮,我終究是要保的。”

  程宗揚終於明白了霍子孟的心思,他根本沒把劉建那點人馬放在眼裡,但同
樣不願看到呂氏輕易得手。保住永安宮是他的底線,言外之意也就是太後以外,
其他人的死活他都不理會。他控制了羽林天軍,卻始終按兵不動,正是借劉建的
手來打擊呂氏。

  同時也能看出,呂氏作為外戚,實在太過強勢,已經嚴重侵犯到世家豪強的
利益。以霍子孟為首的重臣並不樂意看到呂氏再囂張下去。

  知道霍老狐狸的底線,事情就好辦了。尤其是從他的言語間能看出,霍子孟
還不知道宮中的變故,以為掌握了北軍大半的劉建占了上風,自己是來勸說他合
力攻打劉建的。

  程宗揚感嘆道:“霍大將軍一片忠義之心,在下佩服。只不過永安宮眼下無
恙,反倒是南宮已經被獸蠻人血洗了。”

  “什麼!”

  程宗揚本來想鎮一下霍子孟,沒想到先跳起來的是嚴君平。不過霍子孟也沒
好多少,老頭大張著嘴巴,下巴險些掉在地上。

  程宗揚心下一陣快意,是不是有種被雷劈了的感覺?讓你裝淡定!

  程宗揚一臉沉痛地說道:“獸蠻人自白虎門入宮,在阿閣大破劉建亂軍,這
會兒應該已經攻入蘭台。”

  “蘭台!”嚴君平咆哮道:“聖賢經卷!歷代文萃!竟然被獸蠻孽種唐突無
遺!斯文掃地啊!”

  霍子孟倒還沉得住氣,哂道:“幾個獸蠻奴僕而已。呂家那小子,倒還有些
心計。”

  “何止有一點心計。霍大將軍,你可坐穩了——那可不是什麼獸蠻奴僕,而
是正經的塞外獸蠻武士,師帥當日在大漠犁庭掃穴,轉眼就被人家攻入大漢的皇
宮之中。豈止是斯文掃地?簡直是顏面無存。”

  “塞外的獸蠻部族?”霍子孟沉下臉,“他們如何潛入洛都?”

  “哪裡用潛入?跟著左武第二軍一道,大搖大擺就進來了。”

  霍子孟失聲道:“左武第二軍!?”

  程宗揚淡定地說道:“也就二千多人吧。打下南宮我看是夠了。”

  霍子孟略一思忖,便即明白過來。他再也坐不住了,像火燒屁股一樣站起身
來,邊走邊道:“好算計!好手段!呂巨君這小兔崽子真不得了啊,引狼入室都
干得出來!”

  霍子孟來回邁著大步,身上的衣甲“鏘”然作響,“攻蘭台,這是要去昭陽
宮啊,天子停靈之地。好!好!好!天子若是被獸蠻人戮屍,滿朝文武全都不用
活了。該上吊上吊,該砍頭砍頭。第一個就先砍我霍子孟的腦袋!還有左武第二
軍,兩千余人,厲害!厲害!後生可畏啊。這些兵力加起來,把朝中的大臣全殺
一遍也盡夠了……”

  霍子孟忽然停下腳步,雙眼鷹隼般盯著程宗揚。

  程宗揚攤開雙手,擺出一臉無辜的表情。

  霍子孟道:“劉建不能留。”

  “唔。”

  “皇後遷北宮,晉皇太後。”

  “呃。”

  “太後晉太皇太後,遷長信宮。”

  “哦。”

  “劉建以下,附逆者論罪。呂冀失傳國璽,免大司馬。諸呂以失職論處。”

  “喔。”

  “眾臣共議推舉新帝。”

  “呵呵。”

  霍子孟皺起眉頭,“成不成,給個痛快話。”

  程宗揚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那啥,我就是來找大將軍閑聊兩句。大將軍
你先忙,小的先告退。有空去臨安找我玩啊。”

  “等等。”嚴君平拉住他,“你不能就這麼跑啊。有道是漫天要價,落地還
錢。大家再商量商量,商量商量。”

  程宗揚似笑非笑地說道:“嚴先生,你可是我請來當說客的,不能胳膊肘往
外拐啊。”

  嚴君平道:“不義之名,嚴某一身當之。總不能坐視劉呂諸逆禍亂天下,生
靈塗炭。”

  “那好,”程宗揚站定腳步,“我的條件就兩個:第一,清查天子死因,有
罪者斬,徹底清除呂氏勢力。呂雉也別晉什麼太皇太後了,必須追責。”

  “豈有此理!”霍子孟斥道:“子不問父母之非。哪裡能問罪太後?”

  嚴君平也道:“本朝以孝治天下,問罪太後,於情不通,於理不合,勢必動
搖國本。”

  “我們打開窗戶說亮話吧,”程宗揚道:“太後若是活著,別說我們,霍大
將軍,就算是你,難道不擔心她哪天會翻盤嗎?”

  霍子孟道:“老夫一心謀國,無暇謀身。”

  這老家伙臉皮可真厚啊。程宗揚索性道:“大將軍若是出手,這回可是把太
後得罪到死地了。”

  霍子孟不動聲色地說道:“太後安危重於社稷。”

  程宗揚一拍手,“第一條就談不攏,那就沒得談了。”

  霍子孟對他的威脅無動於衷,硬梆梆道:“老夫謀國之舉,原也不必理會什
麼長秋宮。”

  程宗揚心頭響起警鈴,天子暴斃,無人繼嗣,從法理上講,繼位者必須得到
永安宮或是長秋宮的詔命,才合乎法統。要不然就是像中行說一樣,偽造遺命,
繞開兩宮。老霍這架勢,像是要把長秋宮直接掃進垃圾堆,難道他私下與永安宮
有什麼默契?

  程宗揚朝嚴君平看去。嚴君平緩慢卻堅定地搖了搖頭。

  既然霍子孟沒有與永安宮勾結,又不把長秋宮放在心上,更不可能再和劉建
一樣偽造天子遺命……

  程宗揚心念電轉——難道他要玩共和?

  不可能吧?

  ……也許有可能呢?霍子孟代表的是朝廷群臣,乃至世家豪族的利益。與君
權、外戚都有深刻矛盾。問題是自己代表著長秋宮,他連長秋宮都不放在眼裡,
那還談個屁啊?

  但朝臣也未必是鐵板一塊。忠於漢國法統者可不在少數。霍子孟想搞共和,
未必就能一呼百應。

  程宗揚微微笑道:“大將軍不在意長秋宮,金車騎可不見得同意。”

  霍子孟眼底露出一絲苦笑,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麼。

  程宗揚真恨不得摟著遠在昭陽宮的金蜜鏑親一口。金蜜鏑的立場才是長秋宮
真正的本錢和底氣。少了金蜜鏑的支持,群臣四分五裂,霍子孟獨木難支,想搞
共和也無從談起。

  “這樣吧,”嚴君平見機說道:“太後居永安宮,收其印信。呂冀、呂淑、
呂不疑等人論罪。”

  嚴君平的提議等於將呂雉囚禁在永安宮內,保住了她的性命,同時避免呂氏
借助她的勢力東山再起。雖然與程宗揚的要求有所差距,但勉強可以接受。

  霍子孟斟酌良久,也點了點頭。

  程宗揚趁勢說道:“第二條,定陶王繼嗣。”

  霍子孟道:“不妥。主少國疑,何況由趙後垂簾,只怕朝野議論聲起。”

  程宗揚有了底氣,知道霍子孟可打的牌並不多,微笑道:“如果換個角度來
看呢?朝野非議,那不正好使得趙後無法擅權嗎?再則趙氏出身寒微,也不會像
其他外戚一樣尾大不掉。”

  霍子孟道:“帝位乃天命所歸,豈是你我私相授受之物?”

  “公議還是要公議的。”嚴君平打圓場道:“待公議之時,由大將軍出面支
持定陶王。群臣若應許,則可,不許則罷,如何?”

  程宗揚道:“那我們各退一步,但大將軍必須出面提名定陶王。”

  霍子孟咳了一聲,“清河王還是不錯的。”

  “沒見過。不認識。不放心。”程宗揚道:“時間急迫,不是閑談的時候。
定陶王,成不成,你給句痛快話。”

  自己剛說的話被人原封不動地送回來,霍子孟皺起眉頭,卻沒有再開口。

  “由大司馬大將軍監國。”嚴君平道:“決不能再讓外戚擅權。”

  “行。”程宗揚沒有爭執。避免外戚再度興起,也是霍子孟的底線了,何況
以趙飛燕家裡的情況,就算想給趙氏擅權他們都擅不起來。

  嚴君平道:“那就這麼說定了。”

  “別急,還有一條……”

  “你不就兩條嗎?”

  程宗揚干笑道:“剛想起來的。”

  霍子孟哼了一聲,“你若覺得時間寬裕,盡可饒舌。”

  “廢除算緡令,除商賈市籍,等同良家子。”

  “荒唐!”霍子孟不悅地說道:“我大漢以耕戰立國,商賈不事生產,唯知
逐利,豈能等同於良家子?”

  嚴君平也道:“若去市籍,則世人爭為商賈,囤積取利,哪裡還有人願以耕
織為生?”

  “假如所有人都是商賈,世上只有一個農夫,那不管他種出來什麼,都是天
價。”程宗揚道:“交易也是生產。商賈能攫取暴利,是因為競爭不夠充分。貨
物只有流通起來,互通有無,才有其價值……”

  程宗揚越說越是無奈,自己每說一句,倆老頭都使勁翻他白眼,一方面估計
聽不大懂,而能聽懂的可能覺得他說的全是歪理。

  眼下不是給他們普及商業知識的時候,程宗揚只好道:“廢除算緡令,這個
沒問題吧?”

  霍子孟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那就先廢除算緡令,至於怎麼取消對商賈的歧視政策,等穩住局面我們再
討論。”

  “成。就這麼辦吧。”

  “那我現在想問一下,霍大將軍准備怎麼平定亂局?”

  霍子孟看了眼壺中的刻箭,“此時是醜正三刻。寅時初,羽林天軍入南宮白
虎門。剩下的事,就由你們去做吧。”

  “寅時?”程宗揚大吃一驚,“羽林大營不是在上林苑嗎?”

  眼下離寅時不過半個時辰多一點,而上林苑距洛都有一個多時辰的路程,加
上前去傳令,一來一回,最少也要兩個時辰。因此程宗揚心急如焚,生怕黑魔海
那幾個妖人太水,連兩個時辰都撐不下來。萬一他們被呂巨君全殲,即便羽林天
軍殺到,只怕也救不下長秋宮。這會兒聽到只需半個時辰。程宗揚吃驚之余立刻
秒懂,這意味著羽林天軍就在洛都城中了!果然是老狐狸啊!

  霍子孟嘿嘿一笑,沒有多說。

  程宗揚心下佩服,笑道:“原來大將軍早有安排,卻是我多慮了。”

  “不過有一點要說清楚,”霍子孟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諸軍不得私入
永安宮。無論太後還是她身邊的宮人,都不可擅動。”

  “大將軍有令,在下自當奉命。”說著程宗揚抬起手,與霍子孟擊了一掌,
笑道:“祝大將軍公侯萬代!”

  霍子孟眼中露出一絲狡黠,“也祝程員外心想事成。”

  程宗揚知道自己的身份瞞不過明眼人,霍子孟既然說出來,他也不再掩飾什
麼,只苦笑道:“大將軍明鑒,在下只是個生意人,所圖只是生意而已,對漢國
朝局沒有任何野心。”

  “若非如此,老夫豈能容你?”霍子孟揮了揮手,“去吧。”

  …………………………………………………………………………………

  從尚冠裡出來,程宗揚徑直趕往秘道出口,准備與秦檜等人會合。誰知剛走
過街口的拐角,卻看到一隊人馬明火執仗的呼嘯而過。最前面一名戴著貂尾的內
侍手持節杖,尖聲叫道:“天子有詔!呂氏謀逆!凡京中士民,無分貴賤,皆入
宮勤王!”

  話音未落,街旁一戶宅院突然大門洞開,幾名家奴持弩而出,一通亂箭將那
名內侍射落馬下。

  後面舉著火把的隨從高叫道:“呂逆!是呂逆一黨!”

  “殺光他們!”

  那些隨從早已經殺紅了眼,眼看那些家奴射完一輪,正手忙腳亂的上弦,當
即鼓噪著衝上前去,一場血戰隨即爆發。

  那戶人家仗著奴僕眾多,根本沒把這幫隨從們放在眼裡。誰知那些隨從都是
剛殺過人,見過血的,一個個凶性大發。倒是府中那些奴僕,白拿著私藏的幾具
利弩,結果只發了一矢,就被人殺到面前,慌亂間嚇得丟下刀弩,轉身就逃,連
大門都顧不上關。

  劉建召集的那些亡命徒叫囂著衝進府內,揮舞著刀劍大肆屠掠。只聽得高牆
內慘叫聲、哭喊聲響成一片,不多時濃煙升起,有人在府中放起火來。

  程宗揚原以為這是哪戶不開眼的呂姓人家,不料卻看到門前懸掛的燈籠上面
寫著一個血紅的“孫”字。程宗揚不由恍然。難怪這時候還站在呂氏一邊,原來
是孫壽的“娘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看來今晚之後,孫家就可以除名了。

  程宗揚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等他趕到秘道所在的廢棄宅院,秦檜已經等候多時。

  “董宣呢?”

  鄭賓道:“正在往這邊趕,已經快到了。”

  時間緊迫,秦檜顧不得寒喧,便徑直說道:“洛幫兩條船只由韓玉押運,已
經沿河而下。兩日後可抵雲水。按照主公吩咐,只運載了貨物和部分金銖,剩下
一半用來應急。”

  “別心痛錢,大筆金銖發下去,只要能撐過這幾日就行。”

  秦檜點了點頭,接著說道:“眼下我們調集的人手有二百多人,如果再從洛
幫抽一部分人,最多可以達到五百。郭大俠召集的市井少年難以計數,謹慎些算
的話,大概在兩千人上下。每人每天十枚金銖,就是兩萬五千金銖。若是重賞的
話,只怕十萬金銖一天就能花干淨。”

  程宗揚心下苦笑,打仗還真是個花錢的勾當。原本自己還覺得靠著紙鈔大撈
了一筆,這一仗打完,只怕就要當褲子了。

  “班先生和老敖他們有消息嗎?”

  “暫時沒有回音。”

  “高智商呢?羽林軍已經進了洛都,他怎麼連個消息也沒送出來?”

  “衙內有劉詔和富安跟著,想必無事。”

  “趙先生呢?陶五和晴州商會那邊有消息沒有?”

  “陶五爺已經聞訊返回,眼下和趙先生都在晴州商會。那邊傳來話,想請主
公過去談談。”秦檜停頓了一下,“他們雖然沒有明說,但聽話裡的意思,似乎
有意資助一筆資金。”

  程宗揚苦笑道:“晴州商會肯出血當然是好事,但我這會兒哪有時間跟他們
談?讓程大哥去見見他們吧。”

  秦檜問道:“宮中情形如何?”

  “出人意料。”程宗揚道:“誰能想到呂巨君竟然暗中把左武第二軍調了回
來,劉建那點人馬差點一敗塗地。”

  秦檜也是一愕,然後撫掌道:“好一個瞞天過海,暗渡陳倉!好手段!”

  “呂巨君那小子確實有點伎倆。要不然劍玉姬那賤人也不會慌了手腳,巴巴
地找我結盟。”

  “結盟?”

  程宗揚把自己與劍玉姬、霍子孟的交易說了一遍。

  秦檜不禁皺眉,“劍玉姬要太後死,霍子孟要太後活;劍玉姬要劉建活,霍
子孟要劉建死——主公全都答應下來了?”

  “要不然還能怎麼辦?”程宗揚嘆道:“總不能我們先打一場吧?”

  “那主公的意思呢?”

  程宗揚一揮手,“全弄死最好!”

  “讓他們兩敗俱傷的話……”秦檜想了想,“若是把羽林軍拖到天亮,再圍
南宮呢?”

  程宗揚知道他的意思,等呂氏與劉建拼到你死我活,再來個黃雀在後。但自
己在宮裡親眼看到呂巨君的手段,可以說把天時、地利、人和都利用到了極致。
雪地一戰,完全是碾壓式取勝,劉建想死拼只怕都沒有足夠的本錢。

  “不妥。劉建未必能撐太久。”程宗揚道:“我怕的是呂巨君全殲劉建亂軍
之後,迅速穩住局勢。一旦他們平定內患,據守南宮,沒有亂軍在裡面接應,羽
林軍加上董宣手下的隸徒未必能攻進去。還有霍子孟本人的心態也很難講,劉建
被殺,等於呂氏已經平叛。若拖到天亮,呂雉再露面的話,霍子孟很可能會就此
收手。那我們可就全完了。”

  程宗揚拍板道:“因此一定要趁亂而戰,先滅掉呂氏,再與劉建對決。”

  秦檜眼珠四處亂轉,飛快地動著腦筋。

  程宗揚道:“你不會是擔心劍玉姬那個賤人吧?”

  秦檜道:“主公明鑒,有劍玉姬在,與劉建合作,不啻於與虎謀皮。”

  “形勢逼人,飲鴆止渴也顧不得了。”程宗揚道:“無論如何,必須先滅掉
呂氏!不然就沒有機會了。”

  秦檜道:“眼下四方角力,劉建一方是宗室,呂氏一方是外戚,霍子孟一方
是朝廷重臣,最後一方是長秋宮的趙皇後。若論實力,我們一方是最弱的。所幸
我們在暗處,暫時沒有成為眾矢之的。如今局勢錯綜復雜,呂氏固然占據上風,
劉建也未必不能翻盤。”

  “若以十分而言,呂氏的勝機占了四分。”秦檜道:“劉建得巫宗之助,加
上宗室各支,當有三分勝機。霍大將軍若是一意孤行,置兩宮於不顧,得勝之機
不過兩分。而趙皇後孤立無援,勝機唯有一分。眼下我等三方合作,勝機看似占
了六分,但彼此都存著戒心,六分的勝機充其量唯有四分而已。呂氏傾力一搏,
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程宗揚原本覺得勝機在握,被秦檜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不由冷靜了許多。

  秦檜說的沒錯,指望三方精誠合作,完全是個笑話。自己固然操著心思,事
成之後毀約,劍玉姬難道就能毫無保留的相信自己?說不定那賤人翻臉更快,下
手更狠。還有霍子孟,與其說他看好趙飛燕,不如說他是看在金蜜鏑面子上,才
捏著鼻子跟聲名狼借的趙皇後站在一條船上。

  三方心思完全不同,因為局勢所迫才勉強結盟。而呂氏上下一心,以呂雉的
身份地位,呂氏的權勢根基,再加上呂巨君的心計手腕,真想掃平呂氏,可沒那
麼容易。

  這種勾心鬥角的勾當,程宗揚想想就覺得頭痛,好在身邊這位奸臣兄,正是
此道的大行家。

  程宗揚道:“你那邊能走得開嗎?”

  秦檜微笑道:“外面自有拙荊主持。”

  程宗揚以手加額,慶幸地笑道:“那就辛苦嫂夫人了。一會兒見過董臥虎,
咱們一起入宮。”

9609895 發表於 2016-12-20 00:46
第五章

  南宮。崇德殿。

  已經是醜末時分,本來應該夜深人靜的宮禁,此時卻一片混亂,哭喊聲、叫
嚷聲、拼殺聲、慘呼聲……響成一片。

  晝間剛舉行過登基大典的宮殿內,一群烏衣大袖的官員仿佛受驚的烏鴉,在
廊柱間倉惶奔跑。這些被裹脅來的官員都是擁立新帝的從龍之臣,但隨著呂氏指
揮的平叛軍入宮,眼看就將淪為從逆的叛臣。可以說短短一天時間,就經歷了人
生的大起大落。再加上這會兒又熬了半宿,一個個萎靡不振,驚惶不堪。

  殿前的丹墀上擠滿了披甲的家奴,他們也沒比那些大臣好多少,一個個面如
土色,幾乎連手中的刀槍都拿不穩。

  丹墀前的雪地上,數百名軍士擺成偃月陣,面對著宮門嚴陣以待。那些軍士
衣甲混雜,顯然是數支軍隊拼湊而成,裡面甚至混雜著手持金瓜、銀戟、黃鉞的
儀仗軍。雖然一樣疲憊不堪,好歹比那些烏合之眾嚴整得多,此時每個人的眼睛
都緊盯著宮門。

  宮門上方飛檐鬥角的三重門樓仿佛被一只巨手擰過,從中折斷,巨大而扭曲
的斷痕從檐頂一直延伸到城牆基部,高大的門樓整個傾頹下來。

  城門部分還保存完整,但朱紅色的宮門不斷傳出沉悶的撞擊聲,門洞內灰土
簌簌而下,仿佛一頭猛獸正撞擊著城門,隨時都可能破門而入。

  陳升立在戰陣最前方,神情有些恍惚。他本是軍中一個不起眼的書佐,機緣
巧合之下,娶了一位內侍的侄女作為繼妻。天子秉政之後,那名內侍一路高升,
最後成為掌管天子印璽的中常侍,他的地位也水漲船高,短短數月便當上射聲校
尉,成為天子心腹。誰知一切都如黃梁一夢,夢尚未醒,便被貶為白身。他一直
認為自己是天子的近臣、忠臣,卻不料成為從逆的亂黨。這一戰若敗,不但榮華
富貴化為泡影,連身家性命也難以保全。

  在他身後,剛剛登基的“天子”劉建已經兩天未睡,但毫無困意,他頭戴帝
王冕旒,身上穿著天子袍服,一手按著天子劍,雙頰因為亢畝而變得通紅。在他
身邊,簇擁著一班戴著狗尾的內侍。宮裡大多數內侍都已經逃散,但他們這些受
過劉建賄賂,成為內應,又在登基大典上接受過偽職的從逆者已經無處可逃,只
能與“聖上”同生共死。

  殿外的飛雪越來越密,四周的宮室、樓閣,遠處的街道、市坊,權貴豪門的
深宅大院、平民百姓的草屋茅舍……都被大雪覆蓋。然而武庫的大火非但沒有轉
弱,反倒越來越大,只是有高牆阻隔,沒有蔓延開來。火光在雪上閃動著,仿佛
流淌的鮮血。

  撞擊聲越來越劇烈,突然間,朱紅色的大門猛然松脫,連同門後堵塞的重物
都被撞開。

  陳升一個激靈,從恍惚中擺脫出來,隨即拔出長劍,高呼道:“射——”

  話音未落,一支利箭便從宮門的縫隙間鑽出,狠狠撕開了他的喉嚨。

  宮門撞被的同時,宮牆上方甩過數十道繩索,無數披著黑甲的士卒螞蟻般逾
牆而過。一排手挽強弓的射聲士躍上牆頭,控弦勁射。

  殺入宮中的平叛軍彙成一片,潮水般湧來,與殿前的殘軍狠狠撞在一處。作
為漢國權力的中心,崇德殿一木一石都經過精心布置,充滿了神聖的莊嚴感。然
而此時,鮮血正在這處至高無上的宮殿內肆意流淌。尤為諷刺的是,流血的雙方
都是叛逆。

  戰至此時,劉建手中的五支北軍早已打殘,眼下拼湊起來的殘軍已然是強弩
之末。而左武第二軍在邊塞駐守多年,雖然不及王哲親領的左武第一軍勇悍,但
同樣久經戰事,進攻時侵略如火。

  勝負毫無懸念地向平叛軍一方傾斜,當那些手持金瓜、黃鉞的儀仗軍丟下兵
器開始逃跑,拼到最後一步的亂軍終於開始潰散。

  劉建召集的三千門客、家奴更是不堪,眼看敵軍實力強悍,前方軍士失利,
還未接戰便一哄而散,只剩下寥寥百余人還守在劉建身邊。

  面對如狼似虎的左武第二軍,劉建毫無懼色,他臉上泛起病態的血紅,立在
那面拼湊而成的天子旌旗下,拔劍高呼,“殺!殺光這些逆賊!朕德配天地!富
有四海!當為天之玄子!殺啊!殺!盡誅反賊……”

  劉建聲嘶力竭地叫嚷著,嘴角迸出白沫。

  呂巨君策馬穿過門洞,一直走到丹墀前的廣場上,遠遠看著那位形如癲狂的
天子。

  許楊道:“事不宜遲,請公子誅殺此獠。”

  呂巨君點了點頭,然後揚聲道:“諸將士!逆賊劉建犯上作亂,大逆不道。
太後有詔!誅其首惡,傳首天下!”

  那些附逆的官員、內侍、門客、家奴全都屏住呼吸,等待著從這位其貌不揚
的公子口中吐出赦免的話語。畢竟只是誅其首惡,也許他們這些被“蒙蔽”的從
逆者還能保住性命吧?

  呂巨君靜了片刻,等眾人心都提到嗓子眼時,才淡淡道:“從逆者殺無赦!
盡誅九族!”

  大殿內外,哭喊聲頓時響成一片,“饒命啊!”

  “我是被綁來的!並非甘心從賊啊!”

  “我要見太後!我要見太後!我對太後忠心耿耿啊!”

  劉建猛地扭過頭,冠上的旒珠搖蕩著纏在一起。

  “你們這些逆賊!都去死啊!”他瘋狂地大笑著,然後長劍一揮,將一名哭
得最響的內侍脖頸斬開半邊,鮮血扇面一樣飛濺出來。

  殿上一片大亂,劉建身邊的群臣、內侍、家奴狼奔豕突,四處逃散,片刻間
便只剩下寥寥數人。

  劉建的天子服上半邊沾滿血跡,他高高舉起天子劍,亮出系在肘上的傳國玉
璽,放聲大叫道:“朕!天命所歸!”

  話音未落,殘破的宮門連同兩側的宮牆轟然倒塌。呂巨君轉過身去,只見數
輛戰車穿過塵土,包鐵的車輪顛簸著碾過瓦礫,疾馳而來。最前方一輛戰車上,
一名灰衣人手揮鐵如意,遙遙指向前方。

  旁邊一輛車上,一名身著儒服,頭戴高冠的將領神情猙獰,眼角肌肉突突直
跳,正是五支北軍中僅存的步兵校尉劉榮。

  與此同時,一名黑衣女子不言聲地出現在劉建身前,屈指將一支利箭彈開。

  呂巨君沒想到劉建居然有如此膽魄,竟然在大廈將傾之際孤注一擲,以身作
餌,將自己的主力都吸引在崇德殿,卻在周圍設下伏兵,放手一搏。不過此賊覆
亡在際,再跳踉也不過困獸而已。

  廖扶令旗一擺,左武第二軍分成前後兩隊,前隊繼續剿殺殿前的亂軍,後隊
舉起長戈,猶如一團生滿利刺的刺蝟,迎向虎賁軍的戰車。

  血戰至此,即使劉建一方竭盡全力,能夠集結的北軍也不足千人,其中還夾
雜了幾伙布衣壯漢。

  這些為劉建效命的門客雖然有幾個悍勇之徒,但到了戰場上,面對訓練精良
的正規軍幾乎全無還手之力。也正是因此,呂巨君從沒有打過呂氏自家門客家奴
的主意。

  呂巨君心下哂然,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正是這些烏合之眾的真實寫照。

  但緊接著,呂巨君瞳孔猛然一縮。那些布衣壯漢看似雜亂不堪,然而一交上
手,卻凶悍之極,竟然從左武第二軍配合嚴密的大陣中硬生生咬下一塊。左武第
二軍也不是善茬,反擊極為迅猛,但那些壯漢不知怎麼左繞右拐,竟然從包圍圈
中硬闖出來。

  許楊失聲叫道:“這些是什麼人!”

  廖扶神情凝重,他令旗一舉,旁邊一名手持長刀的左武軍將領策馬上前,帶
著手下往那些壯漢攻去。

  那幫壯漢像一群沒頭蜂一樣,“嗡”一聲的散開。那名將領盯住其中一人的
背影,正待揮刀,那人卻突然往地上一撲。就在他撲倒的剎那,一名一直被他擋
著的漢子現出身來,他雙掌一上一下放在胸前,環抱如球,中間一張火紅的符箓
無火自燃,接著飛起一道火光,往那名將領面門射去。

  那名將領舉起長刀擋在面前,飛射的火光宛如一條火蛇,盤旋著繞過長刀,
掠向他的額頭。就在這時,廖扶“咄”的一斷喝,寒風大起,夾雜著冰寒的雪花
將火蛇撲滅。

  施展符箓的漢子臉色一白,“哇”的吐出一口鮮血。緊接著旁邊一人掀開大
氅,露出裡面一具皮質胸甲。那件胸甲與軍中制式甲胄大相徑庭,上面縫制著無
數口袋,袋內魚鱗般插滿飛刀。他雙手一抹,飛刀連串射出,將追殺來的左武軍
生生逼退。

  許楊博聞強識,看到這些漢子充滿江湖味的手段,立即省悟過來,“是雇佣
兵!晴州的佣兵團!”

  廖扶寒聲道:“好一個晴州商會!”

  晴州各大商號一直有召募雇佣兵充當護衛隊的習慣,洛都的晴州商會也不例
外。留駐洛都的晴州雇佣兵通常在數十人,多也不過百余人。而這一次他們至少
投入了兩個佣兵團。天子暴斃,事起倉促,能調來兩個佣兵團已經是晴州商會的
極限。那些商蠹們眼不都眨就投下重注,當真是把劉建當成奇貨,見利忘身,不
知死活!

  那幫晴州雇佣兵全是廝殺過多年的江湖老手,他們進攻時如同凶狠的群狼,
蜂擁而上。遇到強烈的反擊,就立刻分成小股,或是六七人,或是四五人,甚至
兩三人結成小隊,從圍攻的夾縫間逃之夭夭,但不管形勢再危急,他們都絕不落
單。

  這種戰術的效果顯而易見,那些雇佣兵相互間的配合極為熟練,即便是最基
礎的兩人配合,也能煥發出強大的戰鬥力,每每迫使對手付出更多的代價。

  眼見局勢不利,廖扶果斷放過近在咫尺的劉建,把前軍全數調回,全力圍攻
那些雇佣兵。

  蒼鷺揮起鐵如意,在他的指揮下,那些雇佣兵就像游魚一樣,在左武軍的戰
陣中流躥,一次又一次將對手的陣形撕開。而殘余的北軍士卒則依托突前的戰車
結成戰陣,與左武軍正面交鋒。

  廖扶額頭見汗,全神貫注地與那位灰衣人對攻。這些亂軍雖然來得突然,但
勝勢仍然在平叛軍一方,畢竟對手只是北軍殘余和一些雇佣兵,無論兵力還是軍
士的素質,左武第二軍都穩占上風。只要給他時間,廖扶相信自己遲早能全殲這
些叛逆。

  忽然殿上傳來一陣怪笑,劉建一手持劍,一手拿著火把,獰笑著奮力一腳,
蹬倒了旁邊一株青銅燈。

  “陛下!陛下!萬萬不可啊!”一名老者撲在地上,一手扯住劉建的衣角,
聲嘶力竭地勸阻著,卻是博士師丹。他的高冠掉落在地,露出蕭蕭白發,眼中滿
是絕望。

  丈許高的燈樹搖晃幾下,然後轟然倒地,數十斤燈油潑濺出來,淌得滿地都
是。劉建對師丹的苦勸不理不顧,狠狠一揮手,將火把砸向燈樹。

  火光微微一暗,旋即“騰”的升起一人多高的火焰,赤紅的火舌卷住殿柱上
的金龍,一邊向殿內的御座蔓延開去。

  “不好!”呂巨君大叫著衝上丹墀。

  劉建已經走投無路,先燒武庫,再燒宮殿,完全是狗急跳牆,破罐破摔,肆
無忌憚。自己平叛之後還是要善後的。一旦皇宮正殿被燒,那將是一樁轟動天下
的醜聞,與之相比,呂冀丟失玉璽虎符都在其次。

  呂巨君把亂軍那些殘兵敗寇拋在腦後,一邊勒令軍士全力救火,一邊身先士
卒地闖進崇德殿內。

  宮中一片兵荒馬亂,但蒼鷺並沒有趁機進攻,而是指揮所余不多的手下,護
衛著從殿中奔逃而出的劉建迅速撤離崇德殿,轉向奔往昭陽宮。

  …………………………………………………………………………………

  董宣顯然也是兩天未睡,虎目微微有些發紅。他穿著一襲純黑的官服,衣下
隱隱露出皮甲的痕跡。漢廷官服一向是寬袍大袖,尤其是袖口,往往寬逾三尺,
長可曳地,儀態莊重。但董宣右手的大袖用皮繩扎緊,外面裹著一只護腕,看起
來不像文官,倒像個赳赳武夫。

  漢國武風極盛,官員出則為將,入則為相,文武官職並沒有明顯的界限,程
宗揚早已習以為常。但董宣官袍一角濺著血跡,色澤尚新,似乎剛剛還殺過人。

  董宣看到他的目光,淡淡道:“誅除了幾個趁火打劫的匪類而已。”

  他沒有寒喧,便單刀直入地問道:“敢問程大行,宮中情形如何?”

  “一片大亂。”程宗揚毫不隱瞞地說道:“劉建與呂氏殺來殺去,從阿閣一
直到崇德殿,到處血流成河。”

  董宣擰起眉頭。

  時間緊迫,程宗揚不再兜圈子,盯著董宣的眼睛問道:“不知董司隸是哪邊
的?”

  “天子駕崩,董某唯奉長秋宮詔命。”

  “永安宮呢?”

  “呂氏涉嫌弒君,永安宮理當避嫌。”

  “如今不但呂氏勢大,劉建也已經裹脅宗室、大臣,掌控北軍,長秋宮可是
什麼都沒有。董司隸想清楚了嗎?”

  董宣道:“忠義自在人心。”

  程宗揚苦笑道:“可長秋宮在民間的風譽也沒那麼好,未必會人心所向。”

  “董某隨侍天子左右,方知外界風言風語多是無稽之談。無非是某些人無中
生有,顛倒黑白。”

  “問題是除了你我,外面還有多少人知道呢?你看——”程宗揚指著火光下
的洛都城道:“漢國百姓向來勇武好義,但城中亂成這樣,連武庫都燒了,可別
說有人站出來舉兵勤王,連救火的都沒有,可見人心。”

  秦檜開口道:“程大行多慮了。如此可見,人心固然不在長秋宮,但無論呂
氏還是劉建,同樣不得人心。”

  程宗揚看著董宣道:“董司隸呢?也要與天下人為敵嗎?”

  董宣道:“董某不知道該如何籠絡人心,只知道: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
矣。”

  “甚至不惜與宮中篡位自立的偽帝,還有那幫權勢滔天的外戚正面對敵?”

  董宣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是都說爛的套話,可從董宣口中說出來,卻有著強大的自信。以他面對天
子尚自強項的秉性,說赴湯蹈火,就是赴湯蹈火,即使面對刀山火海,他也真的
敢上。

  “果然是董臥虎!好漢子!”程宗揚道:“既然如此,不妨告訴董司隸:霍
大將軍已經承諾,派羽林天軍入宮平叛。”

  董宣目光一亮,眼下呂氏已經占據上風,霍子孟此時派兵平叛,意味著平定
對像不僅是劉建,也包括呂氏在內。

  程宗揚笑道:“好教董司隸安心,支持長秋宮的勢力雖弱,但也不是毫無憑
借。除了宮中的期門,虎賁、中壘、屯騎諸軍,也有不少軍士投效,眼下大概有
千余人。”

  程宗揚直接把數字翻了一倍,至少給大伙一點信心。

  董宣道:“呂氏與劉建呢?”

  “劉建召募的門客和家奴有三千人,加上五支北軍,總數超過六千,但傷亡
不小,能用的最多只有半數。忠於呂氏的有衛尉、胡騎、射聲三軍,以及遠道趕
來左武第二軍,兵力在四千以上。”

  “左武第二軍?”董宣一驚,然後流露出一絲殺氣。天子剛剛駕崩,遠在邊
陲的左武第二軍就出現在洛都,如果說呂氏沒有預謀,鬼都不信。

  程宗揚道:“單論人數,呂氏一方要少於劉建,但呂氏率領的都是精銳,非
是烏合之眾可比,實力遠勝劉建。霍大將軍雖然答應平叛,但羽林天軍只有一千
余人,即使加上長秋宮的護衛,也不可能同時擊敗劉呂雙方。所以我們眼下只能
暫時與劉建一方結盟,先誅滅呂氏。”

  董宣皺眉道:“先誅呂氏?霍大將軍會答應嗎?”

  “呂巨君引獸蠻人入宮,激怒了霍大將軍。”

  “引獸蠻人入宮?”董宣目露凶光,寒聲道:“這幫國賊!”

  “呂氏涉嫌弒君,如今又引獸蠻人入宮,董司隸說他們是國賊,絲毫不錯。
我與霍大將軍商議,趁呂氏攻打劉建,奪下白虎門,將叛軍困在宮中。”程宗揚
道:“現在時間緊迫,不知道董司隸調動人手需要多久?”

  “董某所屬兩千隸徒,如今盡在西邸,隨時候命。”

  “西邸?”程宗揚一怔,然後大喜過望。

  西邸毗鄰南宮,與白虎門相去不遠,甚至從長秋宮都能看到西邸的檐角。但
也正因為西邸與南宮近在咫尺,呂氏調動軍隊時,隨時可能波及到一街之隔的西
邸。董宣敢把兩千手下放在西邸,膽量之大令人咂舌,更難得的是足足兩千精壯
聚集在西邸,竟然沒有傳出一絲一毫的動靜,無論劉呂雙方,還是自己都毫無所
覺。只看這一點,便知道董宣召募這兩千隸徒比劉建那幫家奴靠譜得多,起碼不
是什麼烏合之眾,這真是意外之喜。

  “好!”程宗揚精神大振,“有董司隸這兩千隸徒,大事必成!”

  他轉念一想,“既然如此,不如由我們占領白虎門,讓羽林天軍攻占北邊的
玄武門,截斷呂氏撤往北宮的退路。劉建一方只用守住蒼龍、朱雀兩處,就能留
下呂巨君那小子。”

  “不妥。”秦檜道:“羽林天軍想必已在路上,臨戰換令,只怕生亂。”

  程宗揚想把董宣放到西門,主要是舍不得。呂巨君發現被困,肯定從最近的
路線拼死撤往北宮,玄武門面臨的壓力可想而知。董宣這兩千隸徒是長秋宮唯一
可以倚仗的成建制的准軍事化力量,若是在玄武門與呂氏的軍隊拼光,劍玉姬那
賤人作夢都能笑醒。

  “要不放到南邊的朱雀門?”

  董宣道:“長秋宮在西北,若駐守朱雀門,一旦有變,鞭長莫及。羽林天軍
在西,我軍在北,方可互相呼應。”

  程宗揚拍板道:“那好!就在玄武門!”

  董宣道:“劉建呢?”

  “劉建登基只是個笑話。”程宗揚不客氣地說道:“平定呂氏之後,若他老
實退位,那麼可以留他一條性命。若他仍執迷不悟,我想無論霍大將軍的羽林天
軍,還是董司隸的兩千壯士,都絕不會坐視不理。”

  “何人繼嗣?”

  “定陶王。”

  董宣什麼也沒說,只點了點頭。

  程宗揚半是玩笑地說道:“我以為你也會推薦清河王劉蒜呢。”

  董宣道:“清河王為人寬仁,他若繼位,後族外戚只會更加放肆。況且董某
只是微末小臣,帝位所屬非外臣所宜言,長秋宮一言可決,董某奉詔而已。”

  程宗揚心下感嘆,劉驁外寬內忌,暗於識人。一朝駕崩,往日心腹紛紛作了
鳥獸散。唯一幸運的是,他沒看錯董宣。趙飛燕此時總算還有一方可以倚仗的勢
力。

  程宗揚道:“寅正時分,羽林天軍至白虎門,董司隸的兩千隸徒入玄武門。
東面的蒼龍門和南面的朱雀門由劉建一方駐守。三方合力,圍攻呂氏。誅滅諸呂
之後,請太後退居永安宮。”

  董宣沒有絲毫遲疑,問了交接、聯絡的細節,便立即趕往西邸整頓人馬。

  “多准備點防滑的!”程宗揚提醒道:“宮裡全是冰!”

  …………………………………………………………………………………

  宮牆外,喊殺聲潮水般湧來,虛張聲勢地叫嚷一陣,又漸漸遠去。

  不知何處傳來宮女低低的嗚咽聲。

  更漏中的水滴濺入銅壺,原本微不可聞的輕響,在深夜的寂靜中無限放大,
一點一滴,讓人聽得心悸。

  趙飛燕擁著妹妹,望著銅壺中的刻箭一點一點升起。連著兩日擔驚受怕,姊
妹倆都憔悴了許多。趙飛燕無暇更衣,此時仍然穿著皇後的盛裝,本來就弱不勝
衣的嬌軀顯得越發纖弱。趙合德像小貓一樣偎依在姊姊懷中,一雙美目哭得又紅
又腫,柔潤的紅唇也多了一排齒痕。

  身邊的長秋宮仿佛一條行駛在驚濤駭浪中的小船,隨時可能傾覆,墜入永劫
不復的漩渦。然而一片動蕩之間,這裡已經是唯一安穩的所在。無論是崇德殿、
金馬殿,還是玉堂殿、含光殿、昭陽宮……那些富麗堂皇的宮室此時都已然化為
修羅場。宮闕間兵煙四起,不知有多少軍士在宮中殊死搏殺,每時每刻都有人喪
命。

  趙飛燕不知道其他宮苑的宮人、侍者命運如何,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盼著能
在這亂世之中,護住自己唯一的親人。

  一名宮人打扮的豐腴美婦輕手輕腳地進來,執壺添上燈油,然後拔下髻上的
簪子,挑了挑燈芯。燈樹上已經黯淡的燈光重新明亮起來。

  趙飛燕含笑向她致謝。尹馥蘭抿嘴一笑,目光在帳內轉了一圈。被劍玉姬悄
無聲息地潛入寢宮,罌奴等人顏面大失,雖然主子沒顧得上責罰她們,但幾名侍
奴都打起精神,輪流在帳內守護,防著再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殿中。

  忽然帷幕被人掀開,一道人影帶著風雪走了進來。

  趙飛燕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挽著妹妹款款起身,“程公子。”

  程宗揚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一從秘道出來,他就感受到宮中彌漫著濃郁的死
亡氣息。數萬人的搏殺他不是沒有經歷過,但那是散布在方圓十余裡,乃至數十
裡的戰場上,時間更是綿延數月。相比之下,洛都之變的傷亡集中在僅僅兩日之
內一宮之間,死氣的濃度實在太大了。

  他露出笑容,先施了一禮,然後道:“恭喜殿下。大將軍霍子孟已經奉命勤
王。”

  趙飛燕不懂朝政,但霍子孟的份量她是知道的。尤其霍子孟屬於太後一系,
跟長秋宮從無半點交情,能夠表態支持自己,肯定不是自己的緣故。

  她感激地說道:“有勞公子。公子一路辛苦。”

  趙合德沒有說話,但那雙眼睛流淌出的關切,讓程宗揚一陣心暖。

  “外面情形如何?”

  跟著進來的罌粟女道:“那些軍士古怪得很,隔半個時辰就要叫嚷一陣,可
雷聲大雨點小,連箭都沒射幾支,只是攪的人不得安寧。”

  這是疲兵之計?程宗揚有點搞不懂了。不過敵人進攻不夠賣力,自己求之不
得,怎麼也不會嫌他們態度不積極。
9609895 發表於 2016-12-20 00:47
第六章

  看著潰退下來的軍士,呂淑氣得額頭青筋直蹦。

  江充帶領射聲軍去輔助左武第二軍攻打崇德殿,衛尉軍少了約束,就露出油
滑本色。自己好不容易把人馬組織起來,結果那幫丘八出工不出力,搖旗吶喊的
時候一個頂倆,聲勢震天,一旦長秋宮的護衛反擊,跑得一個比一個快。

  呂淑跳腳大罵,“你們這些飯桶!一幫閹人就把你們嚇回來了?簡直是一堆
廢物!”

  呂淑罵得響亮,那幫軍士也不示弱。一名衛尉軍軍官把頭盔一摔,梗著脖子
道:“閹人怎麼了?人家可是吃飽的!兄弟們倒好,打了兩天了,總共才吃了一
頓飯!前心都貼到後脊梁了!”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呂淑咆哮道:“你們算什麼玩意兒?他媽的先是
被一幫家奴嚇得亂躥,這會兒居然連一群閹人都打不過!祖宗的臉都被你們丟盡
了!”

  “丟臉的可不是我!”那軍官叫嚷道:“上陣廝殺,生死由命,沒什麼好說
的!可人家一天能拿五十金銖!我們呢?這會兒天寒地凍,兄弟們身上連件寒衣
都沒有!”

  “你們拿得少嗎?”呂淑惱道:“朝廷一年花幾十萬金銖養著你們!你們就
是這樣報答太後的?”

  那軍官瞪著眼睛道:“十一叔!你摸著良心說:那幾十萬金銖真都花到我們
頭上了?你要敢當著大伙的面說一句,我這會兒就衝上去!死到最前頭!”

  呂淑氣得一個倒仰。衛尉軍一堆呂家人,個個都不是善茬。軍中空餉他吃的
大頭,當然瞞不過他們。這會兒被人當面摔到臉上,他恨得牙癢也無可奈何。

  幾個人上來把那名軍官拖下去,“行了行了,胡沁個什麼呢?不說話沒人當
你是啞巴!”

  “哎喲喂,都凍成這孫子樣了,還不趕緊烤烤火去?”

  另外幾名呂家子弟過來勸道:“十一叔,你別惱,那貨就是個棒槌,生下來
就缺心眼兒。”

  “就是就是。讓我說,咱們打也打了,沒有功勞還能沒有苦勞?有沒有打下
來那是另一回事。”

  “哥哥這話說得沒錯。”另一人接口道:“這大雪紛飛的,兄弟們凍得連弓
都拉不開。再說人家那個玩平山火法的,絕對是一等一的大法師!一炸一大片,
鐵甲都防不住,連胡巫都給嚇跑了。還怎麼打?”

  “打不過,那叫非戰之罪。只要咱們出力了,誰也說不了二話。”

  呂淑聽明白了,這幫貨的意思是大伙假裝打了,他也假裝指揮了,剩下的,
就等著主力平定亂軍之後,再來收拾長秋宮這點不長眼的余孽了。

  “你們都給我滾!滾!滾!”

  …………………………………………………………………………………

  秦檜隨主公一起入宮,隨即聯絡劉建一方,表示同意結盟。果然不出所料,
劍玉姬不是那種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的傻白甜,她傳話過來,為了表達雙方的誠
意,由劉建出詔書,尊趙飛燕為皇太後,以上林苑奉養太後。同時封趙飛燕之父
為侯,用傳國玉璽。作為交換,趙飛燕也必須出具詔書,承認劉建的帝位,用長
秋宮的皇後印璽。

  “賤人!”程宗揚恨恨罵了一句。

  這詔書遞出去就是把柄,但眼下不可能拒絕。程宗揚只好問道:“殿下,你
看呢?”

  趙飛燕道:“但憑公子作主。”

  “給她!”

  秦檜筆走龍蛇,文不加點地擬好詔書,然後給趙飛燕念了一遍。

  秦檜文章寫得駢四驪六,文采斐然,念得更是抑揚頓挫,聲情並茂——不光
趙飛燕沒聽懂,程宗揚也沒聽懂幾句。

  但不管詔書寫的什麼,趙飛燕都沒有什麼好在意的。等用過印璽,秦檜拿著
詔書離開,她才低聲問道:“欣兒呢?他該當如何?”

  “定陶王暫時先留在殿下身邊。”程宗揚咳了一聲,意有所指地說道:“依
我看,劉建的帝位不會長久……”

  趙飛燕眼中露出一分苦澀,“我只盼他平平安安就好。”她雙手合什,低嘆
道:“可憐他小小年紀便父母雙亡,又不幸生在帝王家……”

  程宗揚安慰道:“你若是放心不下,這會兒就把他叫進來。”

  趙飛燕搖了搖頭,“讓他多睡一會兒,待天亮再說。”

  外面一個尖細的聲音道:“奴才拜見娘娘。”

  趙飛燕怔了一下,然後看向旁邊的程宗揚。

  程宗揚掀開帷帳,蔡敬仲躬身入內。他撩起衣擺,屈膝跪下,向趙飛燕隆而
重之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

  趙飛燕連忙道:“蔡常侍請起。”

  蔡敬仲依言站起身,然後看都沒有看趙飛燕一眼,便神情嚴肅地對程宗揚說
道:“我要自焚。”

  程宗揚差點岔氣,“啥!?”

  “趁這會兒宮裡人多,正好做個見證。”蔡敬仲胸有成竹地說道:“我方才
看過,東南角的承恩樓就不錯。一來位置好,靠近阿閣,視野開闊,一覽無余。
我在樓上一燒,遠近都看得清清楚楚。二來承恩樓獨處一隅,便於控制火勢。三
來牆外面就是溝渠,方便你們銼骨揚灰。四來眼下正刮北風,燒屍的臭味飄不到
宮裡……”

  蔡敬仲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果然是思慮周全。

  程宗揚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你要自焚?”

  蔡敬仲臉上露出一種溫和的憐憫與同情——就像看一個智力發育不健全的弱
智兒童一樣看著他。

  程宗揚知道自己說了一句人家早就說過的廢話,顯得神經反射弧特別的長,
可不說出來實在憋的慌。他晃了晃腦袋,好讓腦子清醒一下。

  “為了賴賬?”

  “那只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蔡敬仲這個人必須要消失。”蔡敬仲十分體貼地
說道:“你總不想讓他的仇家以後找到你那裡去吧?”

  “你有仇家?”

  “馬上就有了。”

  說得太好了。蔡爺覺悟這麼高,程宗揚只能無言以對。

  “聽說霍大將軍的人快要到了,我先安排一下,免得到時候趕不上趟。”

  很體貼,很周到。程宗揚繼續無言以對。

  蔡敬仲退後一步,向趙飛燕三跪九叩,陰聲細氣地說道:“奴才告退。”

  蔡敬仲姿態作得不可謂不足,可從頭到尾都沒把趙飛燕當活人。趙飛燕對此
也唯有含笑而已。對太後身邊這位不與人親近,卻偏偏深得重用的大太監,即便
如今倒戈,趙飛燕也免不了有些忐忑。

  “等一下!”程宗揚道:“我跟你去承恩樓,看著你燒。”

  蔡敬仲奇道:“你去承恩樓干什麼?你得趕緊去昭陽宮啊。”

  程宗揚心裡咯噔一聲,“昭陽宮怎麼了?”

  蔡敬仲道:“金車騎那邊人手單薄,大小姐帶著人過去增援了。”

  程宗揚愣了半晌才叫道:“她瘋了!?那可是一群獸蠻武士!你們怎麼不攔
著她?”

  蔡敬仲一臉沒表情的看著他,“奴才只是個不中用的死太監。莫非主公在此
就能攔得住雲大小姐?”

  程宗揚噎了一口。這死太監,盡說什麼大實話!

  “我去昭陽宮!等我回來再燒!”程宗揚心急火燎地奔出宮去。

  …………………………………………………………………………………

  從長秋宮到昭陽宮要穿過阿閣,幸好此時搏殺的主戰場在崇德殿,加上大雪
路滑,沿途並沒有多少敵軍。即使有人看到,也只是遠遠呼喝幾聲,射來幾支羽
箭。

  沿途宮室一片狼借,台階上、宮牆下、溝渠中,到處倒伏著死者的屍體,除
了戰死的軍士,還有被殺的宮人、內侍。此時屍首都被大雪覆蓋,只能依稀看出
一個隆起的輪廓。

  各處宮室大都被人搶掠一空,蘭台中藏的都是簡牘書卷,也未能幸免,門前
階上散落著大量竹簡。

  越靠近昭陽宮,死氣越發濃郁。宮內的宮人、內侍其數逾萬,能逃進長秋宮
的不過十之一二,大多數都分散在各處宮苑。昭陽宮內侍最多,遭遇也最慘。天
子駕崩當晚,就被呂冀屠殺了一遍,接著劉建入宮,又有許多宮人死於亂軍。好
不容易躲過兩劫,卻遇到更凶殘的獸蠻人。那些獸蠻人完全是報復的心態,不分
良莠,逢人就殺,整座昭陽宮都似乎變成修羅地獄。

  程宗揚揉了揉額角,把心頭的煩燥強壓下來。

  剛靠近東閣,便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氣。通往含光殿的廊橋內遍布屍體,許
多死者大睜著眼睛,臉上凝固著臨死前一剎那驚恐萬狀的表情,屍身上留著巨大
的傷口,甚至肢體不全,就像被野獸凶猛地撕咬過一樣。

  遠處傳來一聲咆哮,震得人雙耳隱隱作痛。程宗揚加快速度,踏著滿地的鮮
血往含光殿飛掠過去。

  殿前的靈堂已經被徹底搗毀,供奉的天子靈位也被人踩得粉碎。西階那面為
天子召魂的靈旗從中砍斷,書寫著天子名諱的白帛掉在雪地中。殿外鮮紅的地毯
落滿白雪,又被人反復踐踏過,早已泥濘不堪。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些獸蠻人仍聚在殿外,始終未能踏上台階一步。

  十余名軍士舉著重盾,在階前圍成一個三角形,為首一人盔上戴著白羽,正
是霍子孟門下的家奴,羽林郎王子方。他胸前的皮甲被撕開一道大縫,肩甲也被
利爪撕碎,露出血肉模糊的傷口。

  周圍的獸蠻人咆哮著往前攻殺。廖扶的冰封術只冰凍了阿閣一帶,含光殿外
又鋪著地毯,即使廖扶在此,也不可能故技重施。他們沒有再使用巨石,而是揮
舞著巨斧,一下一下猛劈。

  一名軍士用重盾擋開巨斧,右手的環首刀伺機而出,劈在獸蠻人腰間。他這
一刀劈得極快極猛,但那名獸蠻人似乎出於野獸的本能,幾乎在他出刀的一瞬間
向旁躍出,另一名獸蠻人長爪疾揮,鋒利的爪尖像鐵鉤一樣扣住他的皮甲,把他
從陣中拖出。

  軍士們來不及救援,那名同袍已經獸蠻人撕碎,鮮血雨點般灑落下來。讓人
頭皮發麻的是,那些獸蠻人竟然像野獸一樣吞食他的殘肢。

  趁著殿前軍士們陣容不整,一名獸蠻武士揮起重槌,橫掃過來。王子方挺刀
狠狠一擋,然後順勢往那名獸蠻武士心口刺去。

  “叮”的一聲,刀尖刺中護心銅鏡,滑開寸許,重重刺進獸蠻武士胸口,可
惜差了少許,沒能刺中它的心髒。

  王子方手腕一擰,刀鋒絞住肌肉,刮在獸蠻武士的肋骨上,發出令人牙酸的
磨擦聲。

  那名獸蠻武士嘶吼著張開大口,咬向王子方的脖頸。王子方急切間來不及拔
刀,只能勉力斜過身,一邊抬起手臂,擋住喉嚨。

  獸蠻武士牙關一合,狠狠咬住王子方的手臂,兩對猙獰的獠牙刺穿他的皮膚
和肌肉,“格”的一聲,咬斷了王子方的臂骨。

  王子方傷口鮮血狂噴,他拼盡全身的力氣拔出佩刀,往那名獸蠻武士眼中刺
去。

  刀鋒從眼眶深深透入顱骨,那名獸蠻武士晃了幾下,然後頹然倒地。

  王子方手臂被整個咬斷,臉色煞白地跌坐在台階上。

  一只大手從後伸來,抓住王子方的脖頸,把他提了起來,往後輕輕一拋,送
進殿內。然後五指握緊,化為一只鐵鑄般的拳頭,重重砸在一名獸蠻武士的面門
上。

  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響起,那名獸蠻武士面門整個被砸得凹陷下去,鼻骨斷
裂,獠牙迸碎,鮮血混著碎肉潑濺出來。

  趙充國一拳斃敵,旋即拎起斬馬刀,與一名獸蠻武士的巨斧硬拼一記。那名
獸蠻武士雙肩肌肉隆起,巨大的青銅輪斧夾著雪花猛劈過來,卻像是撞在鐵板上
一樣,被震得連退數步。他尖利的腳爪扣住地面,將地毯撕得稀爛,露出地毯下
白玉般的石板。

  獸蠻首領排眾而出。獸蠻人身形本就高大,那名首領比尋常獸蠻人還高出半
頭,寒風吹過,他濃密的長發像獅鬃一樣浮動起來,露出半邊仿佛被烈火焚燒過
的面孔。他左臉只剩下干癟的肌肉,一只眼睛蕩然無存,只有扭曲變形的眼眶空
蕩蕩地張開。

  “兀那漢子。”他胸腔起伏著,發出悶雷般的聲音,“你很強大。如果吃掉
你,我會變得更強大。”

  周圍的獸蠻人發出低沉的咆哮聲,似乎盯著一盤美味一樣盯著趙充國。

  趙充國扭了扭脖頸,頸骨發出幾聲脆響,“我瞧你這模樣,像是被人逮住丟
到鍋裡過?讓我猜猜,是紅燒獅子頭吧?”

  幾名來自車騎將軍府的軍士放聲大笑。

  古格爾獠牙咬緊,僅剩的一只眼睛中露出寒光。

  張惲尖聲道:“天子靈寢就在此地!只要吃掉天子的屍體,你就能得到真龍
的力氣!”

  古格爾舔了舔嘴唇,“那個天子最寵愛的妃子很美味,口感就像小羊羔一樣
鮮嫩,可是一點力氣都沒有。”

  “皇帝是真龍,皇後才是真鳳。”張惲叫道:“你先把天子吃了,再去吃掉
皇後,正好湊夠一對。”

  趙充國臉上的刀疤跳了跳,獰聲說道:“人肉有什麼好吃的?”他挑了挑下
巴,“那廝不男不女,吃起來才別有風味。你瞧那屁股蛋子,嘖嘖……不來塊後
臀尖嘗嘗?”

  張惲躲在一名獸蠻武士背後,伸著脖子叫道:“趙充國!你少挑撥離間!”

  “啊——呸!”趙充國一口唾沫飛出數丈的距離,全啐在張惲臉上,一點都
沒浪費。

  大冷天的,冷不防被人洗個臉,張惲不禁呆若木雞,傻了半晌才狼狽地提起
衣袖,一邊在臉上使勁擦著,一邊尖叫道:“殺了他!殺了他!”

  古格爾拿出一起巨斧,在空中揮舞了一下,斧輪劈開空氣,發出低沉的呼嘯
聲。

  趙充國雙手握住刀柄,長逾六尺的刀身斜斜指向地面,他微微伏著身,腰背
繃緊。

  忽然地面一震,一條身影從天而降。那人重重落在地上,雙腳落處,堅硬的
漢白玉石階被踏出蛛網般的裂紋,冰裂般朝四處蔓延。

  “趙長史,給我個面子。”程宗揚頭也不回地說道:“這一場我跟他打。”

  趙充國伸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面的裂紋,然後咧開大嘴,“老五,這就
是你說的那個程哥兒?有兩下啊。”

  盧景一身破衣,乞丐一樣靠在金鑲玉嵌的蟠龍柱上,一手拿著破碗,一手捏
著炒熟的黃豆,邊吃邊道:“廢話,我們孟老大一手調教出來的,還能差了?”

  “雲大妞!雲大妞!”趙充國扯開喉嚨道:“你老公來了!”

  雲丹琉玉臉通紅地走出來,厲聲道:“趙充國!你放什麼屁呢!”

  趙充國眨巴眨巴眼,“老五,不是你說的嗎?”

  “孫子!你就害我吧!”盧景把破碗一揣,縮到柱後,“我啥都沒說!”

  程宗揚似笑非笑地看著那個獸蠻首領,“天子的寵妃很好吃嗎?”

  古格爾獨眼微微眯起,狐疑地打量著他。

  程宗揚豎起一根手指,“我就問你一句話——你怎麼從大草原活下來的?”

  古格爾獨眼爆出一絲精芒,他巨大的鼻腔抽了抽,沉聲道:“我聞到過你身
上的氣味——是太陽的味道。”

  程宗揚足尖一挑,勾起一柄佩刀,握在手中。那柄佩刀是王子方所用的漢軍
制式環首刀,雖然比尋常戰刀更精良一些,但也不是什麼神兵利器。可握在程宗
揚手中,仿佛有無數細微的光點從刀柄往刀尖流動,原本平淡的刀身越來越亮,
仿佛一輪太陽撕破夜空,黑暗中的一切都無所遁形。

  古格爾仿佛被勾起以往慘痛的回憶,獨目越眯越緊,臉上被火燒過的傷疤無
法抑制地抽搐起來。

  “都死了……都死在大草原的太陽下面……整個草原都被掀起一層,連地下
的沙子都被燒焦了……部族中無論最勇敢,還是最強壯的武士,都被烈日燒成焦
炭,用手一摸就變成灰……帝國的信使把我從沙子下面挖出來,送回部族。從那
時起,我就害怕見到太陽,怕它噴出火焰,把我們全都燒成灰……”

  古格爾猙獰地笑了起來。他嘶啞著喉嚨道:“吃了你——我就會獲得太陽的
力量!”

  巨斧卷起大片風雪,呼嘯而下。程宗揚雙手握住刀柄,丹田氣輪疾轉,一直
作為壓箱底的九陽神功全力爆發,刀身帶著耀眼的白光迎向巨斧。

  刀斧相交,長刀的亮度猛然躍升,猶如一輪太陽,放射出萬丈光芒。

  “轟”然一聲巨響,青銅打制的巨斧整個崩碎。古格爾雙手虎口迸裂,大拇
指折斷一樣向後翻去,他獅鬃一樣的濃發仿佛被烈火焚燒一樣焦枯彎曲,胸口的
護心銅鏡布滿裂紋,一塊一塊掉落下來。

  獸蠻首領向後彎曲的腿關節從中折斷,向前跪倒在地。以兩人站立的位置為
圓心,周圍數十丈範圍內的積雪瞬間消融,就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趙充國張大嘴巴,半晌才道:“雲妞,你這老公可不止兩下子啊……”

  雲丹琉羞怒地啐了他一口,卻又忍不住心底的驕傲。她雙眼亮晶晶地看著自
家男人,心底暗道:這家伙果然是個卑鄙小人,連床都上了,居然還藏私!這手
功夫從來都沒露過。

  整個含光殿仿佛由夜轉晝,宮殿上高聳的金鳳,屋脊矗立的海馬、獬豸,檐
角懸掛的銅鈴,虹橋飛廊,玉砌雕欄,無不沐浴在陽光下,一時間寒意盡去。連
金蜜鏑也走出大殿,凝視著場中的年輕人。

  刀身的光芒漸漸收斂,程宗揚的頭冠和束發的絲帶全部崩碎,額角那處傷疤
紅得像要滴血一樣。

  也難怪眾人震驚,這一擊遠遠超出了程宗揚如今的境界。他兩日來吸取的死
氣都積蓄在丹田和經絡之間,在這一擊中盡數釋放,如果不是他境界不夠,根本
無法駕馭如此龐大的真氣,絕大部分都流失在天地間,化成光熱白白浪費,面前
的獸蠻首領早就被燒成一團灰了。

  饒是如此,程宗揚展露的修為已經有足夠威懾力。剩下的獸蠻武士在強光下
面露驚恐,竟無一人再敢上前。

  程宗揚把刀尖抵在古格爾唯一完好的眼睛上,“最後一個問題,那個信使是
呂冀還是呂巨君派去的?”

  古格爾口鼻中淌出鮮血,他張開嘴巴,發出幾聲低吼,卻再吸不進一口氣。

  那些獸蠻武士也發出幾聲低吼,慢慢向後退去。他們越退越快,然後奔跑起
來。其中幾名甚至變身成野獸,躍上屋脊,不多時便消失在黑暗中。

  古格爾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他再也支撐不住,龐大的身體慢慢倒下。

  程宗揚低聲道:“這一刀獻給師帥。”說著刀光一閃,仍然帶著余溫的刀身
穿透了獸蠻首領的胸膛,將他釘在地上。

  古格爾呼出最後一口氣,胸膛凹陷下去,再沒有一絲氣息。

  場中只剩下一名幸存者。張惲哆嗦著跪在地上,他雙眼被強光刺激,淚流滿
面,褲襠濕漉漉的一大片,不知什麼時候給嚇尿了。

  程宗揚淡淡道:“那個信使不會是你吧?”

  “不是我!不是我!”張惲哭叫道:“是潁陽侯的門人!”

  呂不疑?程宗揚心下冷笑一聲,真好,這下有理由對呂氏斬草除根了。

  “昭儀什麼時候被他吃了?”

  “不是!不是!我騙他的!他吃的是個宮女!”

  “昭儀呢?”

  “在襄邑侯府!她還活著!還活著!”

  …………………………………………………………………………………

  “兄弟,忍著點。”

  王孟撕開一幅為天子掛孝的白綾,將王子方斷臂扎緊,然後用牙齒熟練地打
了個結。

  趙充國蹲在旁邊,一邊幫他按住傷處,一邊嘖嘖贊嘆道:“大兄弟,這手藝
不錯啊。”

  “那可不是?”王孟牛逼哄哄地說道:“我們大漢游俠跟你們朝廷軍官不一
樣,吃頓飯都能動兩回刀子!天天打打殺殺,玩的就是刀頭舐血!什麼缺胳膊斷
腿,我可見得多了……針呢?”

  “這兒呢!這兒呢!”

  這裡是妃子的寢宮,不缺針線,趙充國早已找好針匣,翻開捻了一根細針給
他。

  王孟接過來,一手拿著絲線,眯起一只眼睛,認好了針,然後捏住王子方胸
前的傷口,眼也不眨地在皮肉上飛針走線。

  趙充國兩眼火熱,“大兄弟,你還會繡花呢?”

  “這算什麼?上回有個二貨,喝醉了要上山日虎,反過來被老虎給日了,那
臉撕得跟布條似的,最後還是被我給救回來了。”王孟吹噓道:“我這手藝可是
打小練出來的,正經的童子功!”

  “說你胖你就喘上了?”趙充國親熱地說道:“有沒有興趣投軍?我們軍中
就缺你這號人才,哎喲,瞧這扎的細致勁兒,跟娘兒們似的。”

  “你才娘兒們似的!”

  “得得得,哥哥說錯話了,說錯了。”趙充國道:“你這脾氣很暴躁嘛,正
適合投軍啊。”

  “當官老爺?老子沒興趣!”

  “你可以當個好官嘛。就跟哥哥我一樣,靠俸祿吃飯,靠戰功升官,一輩子
不欺負窮人。你想想啊,世上官就這麼多,多一個好官,不就少一個壞官嗎?”

  這邊趙充國揮舞著小鐵鏟,使勁挖郭解的牆角。另一邊雲丹琉也被程宗揚追
上,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揭破私情,豁達如雲大小姐也吃不住。如果不是盧景逃
得太快,起碼要把他砍成七塊才能泄憤。

  雲丹琉冷著臉道:“你來做什麼?”

  “我來看你的。”

  雲丹琉翻起眼睛,看著頭頂的藻井,不屑地說道:“我還用你看?”

  “我一聽說你來昭陽宮增援,當時就慌了,一口氣從長秋宮跑過來。”

  “老實說!”雲丹琉沉下臉,“你還有多少底細瞞著我?”

  程宗揚愕然道:“哪兒有?”

  “還在裝!”雲丹琉咬牙切齒地說道:“你以前跟我過招的時候,是不是都
在心裡笑話我呢?太卑鄙了!”

  “這都是誤會。”

  “哈哈。”雲丹琉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真的!”

  “我是瞎的嗎?你剛才那一刀,是什麼功夫?以前怎麼沒見你用過呢?是不
是覺得我不配跟你過招啊?程少主?”

  雲丫頭最在意的原來是這個,以為自己以前是跟她假打。那怎麼可能?自己
多少次連命都險些丟了。

  程宗揚低聲道:“這是我最大的秘密,從來都沒跟人說過。”他戒備地看了
看四周,然後一臉神秘地招了招手。

  雲丹琉附耳過去,程宗揚低聲道:“我這門功夫叫九陽神功。師帥親授的絕
學——必須連御九女,才能施展出來。哎喲!”

  雲丹琉狠狠踩了他一腳,“以為我沒聽說過太乙真宗的九陽神功嗎?連御九
女?你昨天竟然搞了九個!”

9609895 發表於 2016-12-20 00:47
第七章

  十一月初八。寅時。

  南宮。昭陽宮。

  天子靈柩仍停放在含光殿內。為帝王准備的金縷玉衣早已制作停當,可惜天
子屍骨未寒,各方就打成一鍋粥,屍身上只蓋了一幅白布了事,連壽服都附之闕
如。

  殿內除了金蜜鏑等人,還有一些僥幸生還的宮人,甚至有些從其他宮苑躲避
亂軍逃奔而來的。天子的親眷都避往長秋宮,這些宮人不敢出去,於是都被留在
殿內守靈,天子身後之事倒也不顯冷落。

  只不過這麼多人裡面,除了金蜜鏑之外,連一個有份量的人都找不出。那些
本該在靈前哭嚎的諸侯、外戚、大臣們,把天子扔在腦後,自顧自在宮內打得不
可開交。劉驁死後有靈,想必也不能瞑目。

  程宗揚在天子靈前三跪九叩,致禮盡哀。他倒不是願意給這死鬼天子磕頭,
純粹只是給金蜜鏑面子,免得因為一點禮法上的小事,跟這位老臣起什麼紛爭。

  殿內護衛多是金蜜鏑府中的親隨,他們和趙充國一樣,在沙場拼殺多年,無
不戰功累累。一個六百石的大行令,還真沒被他們放在眼裡。但程宗揚剛才顯露
出的修為,讓他們無不刮目相看。此時再面對這個公子哥兒似的小官,眾人的眼
神都不一樣了。

  程宗揚站起身,對金蜜鏑道:“金車騎,宮中如今兵荒馬亂,連獸蠻人都來
了。以我們的兵力,長秋宮與昭陽宮兩頭實在難以兼顧,依我看,不如移靈到長
秋宮。”

  金蜜鏑沉默許久,程宗揚道:“事不宜遲,請將軍早作決斷。況且——霍大
將軍已經奉長秋宮詔令,入宮勤王。白虎門那邊還要將軍主持。”

  “羽林?”

  “正是。霍大將軍約定寅時入宮。眼下只有不到一刻鐘了。長秋宮的情形將
軍是知道的,除了將軍,外臣中官職最高的就屬我了。羽林天軍是天子御衛,怎
麼也不可能聽我這個六百石的大行令指揮。倒是呂氏諸人位高權重,若是沒有將
軍坐鎮,單靠那些兵丁,只怕出來一個呂冀,就能把他們斥退。”

  程宗揚話音未落,外面忽然一片大亂。接著趙充國快步進來,“是劉建的亂
軍,他們丟了崇德殿,逃到此處。”

  “金車騎!”程宗揚叫道:“不能再等了!”

  金蜜鏑走出大殿,只見劉建的部屬正亂紛紛湧進昭陽宮。他們顯然剛吃了一
場大虧,隨扈的軍士丟盔棄甲,狼狽不堪。劉建本人也丟了天子車駕,在家臣的
扶攜下徒步趕來。

  程宗揚一眼看到齊羽仙,上前毫不客氣地說道:“這就是你們吹噓得能頂兩
個時辰?我看再晚點就只能給你們收屍了。”

  齊羽仙道:“棋至中局,談何勝負?眼下便論輸贏,為時尚早。”

  “死鴨子嘴硬。”程宗揚指了指潰兵,“這就是你們所有的底牌了吧?再輸
一把,你們仙姬連褲子都沒了。”

  齊羽仙氣定神閑地說道:“既然公子目光如炬,不知可曾看到太子妃和屯騎
軍呢?”

  行了。知道他們手裡的底牌了。

  “按咱們約好的,白虎門和玄武門交給我們,剩下兩個門你們可看緊了。萬
一被魚跑了,可別怪我們。”

  “公子只須小心自家門戶便是。”齊羽仙微笑道:“代我向定陶王問好。”

  “少來威脅我。定陶王一根汗毛你們都摸不著。”程宗揚道:“昭陽宮給你
們,天子的靈柩我要運走。”

  “莫非公子還怕我們戮屍不成?”

  “說真的,別說戮屍了,就算你們把他拉出來鞭屍我都不在乎。問題是劉建
那瘋子,什麼事干不出來?他真要干出點什麼,別人我說不准,金爺立馬就得翻
臉。這後果你擔得起嗎?”

  齊羽仙盯了他半晌,然後冷哼一聲,不再開口。

  劉建走到殿前,看著階上的金蜜鏑,眼中瘋狂的殺意一閃而逝,然後哈哈哈
大笑,朗聲道:“金車騎連日守護天子靈寢,功勞卓著!朕……”

  沒等他說完,趙充國便扯著喉嚨道:“東閣這破地方易攻難守,兵法上叫死
地!你們得去西閣啊!那邊的涼風殿三面臨水,只要一隊人馬就守得穩穩的。別
說老趙沒提醒你們,打仗講的是兵貴神速!再耽誤可來不及了。”

  劉建說了一半的話被堵了回去,可再一想,這粗胚說得還真有幾分道理。東
閣有什麼好的?不就那個死鬼的屍首嗎?西閣三面臨水,易守難攻,才是帝王之
資。

  他拔出天子劍,叫道:“諸將士聽令!全軍趕往西閣!”

  聽到號令,負責斷後的蒼鷺臉頰抽搐了幾下,但他麾下的亂軍一路逃躥,此
時都成了驚弓之鳥,聞聲立刻折而向西,想阻止也來不及了。蒼鷺只好把手中的
雇佣兵集中起來,壓住陣腳,隨之緩緩西撤。

  金蜜鏑終於下了決斷,“老夫即刻前往白虎門。充國,天子靈柩不可妄動,
你……”

  趙充國興高采烈地叫道:“讓我上陣殺敵?哈哈哈哈!立功的時候到了!老
趙悶得骨頭都快生蛆了,好不容易撞上這個機會!將軍放心!誰也別想擋住我升
官發財!”

  程宗揚仔細看了趙充國幾眼,他原來覺得這貨是個腸子直來直去的粗胚,可
琢磨一下,他兩次強行插口,可都不簡單。

  趙充國第一次強行打斷劉建,是劉建張口說出了“朕”字,接下來不管他再
說什麼,金蜜鏑都不會答應他以天子自許。事關帝國正統,雙方都沒有妥協的余
地,一旦爭執起來,總有一方無法下台。趙充國大咧咧地一插口,把雙方可能出
現的爭執化解於無形,又給劉建指了條路,免得雙方待在一處,再引發什麼預料
之外的衝突。

  這一次打斷自家主官,明顯是因為金蜜鏑有意讓他留守。趙充國搶先一步表
明立場,又扯出升官發財的大旗,讓金蜜鏑也不好拒絕。

  果然,金蜜鏑也沒辦法說什麼,只好斥道:“你這個憊賴貨!”

  趙充國嘿嘿一笑,“反正我就跟著將軍。將軍去哪兒我去哪兒。”

  金蜜鏑只好重新指了幾名手下看守天子靈樞,然後與程宗揚、雲丹琉、王孟
等人前往長秋宮。至於盧景,這會兒早就沒影了。

  剛走到阿閣,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古怪的聲音,那聲音並不高,但極為密集,
就像無數身形沉重龐大的長蛇在雪地上穿行,發出的沙沙聲。眾人不約而同地停
下腳步,扭頭往白虎門看去。

  …………………………………………………………………………………

  呂淑被一幫子侄氣得發昏。自己的衛尉軍這回大丟顏面,就算事態平息,將
來引罪革職也是免不了的。衛尉軍這灘爛泥他是扶不上牆了,既然無計可施,索
性死豬不怕開水燙,躺倒等著挨捶吧。他也不白費力氣攻打什麼長秋宮了,只要
守住白虎門就行。

  剛交寅時,宮外驀然響起一片密集的聲音。正在門樓內昏昏欲睡的呂淑猛得
驚醒過來,“什麼東西?”

  有眼尖的已經看到外面的情形,叫道:“是騎兵!”

  呂淑心頭一緊,“哪裡來的騎兵?”

  “是羽林!羽林天軍!”

  呂淑快步走到城垛處,只見門外一隊人馬正疾奔過來。此時正是一天中夜色
最深的時候,那隊人馬卻沒有打火把,黑暗中只隱隱約約看到馬匹的輪廓,最為
醒目的是他們頭盔上飄揚的白翎。

  上千騎兵同時出動,卻聽不到絲毫人聲。軍士們投下照亮的火籠,才發現那
些羽林精銳兵甲俱全,而且每人口中都咬著一根箭矢。

  呂淑頓時打了個激靈,銜枚疾進!這是漢軍標准的夜襲戰法。再仔細看時,
那些戰馬四蹄都包了稻草,一來防滑,二來也把可能發出的聲音降到最低,以至
於羽林軍已經兵臨城下,守軍才聽到動靜。

  呂淑嘶聲叫道:“戒備!戒備!”

  一名呂家子弟伸頭往外張望,一邊道:“羽林軍……應該沒事吧?”

  “你傻啊!”呂淑都快哭出來了,“馬裹蹄,人銜枚——難道他們是來跟你
玩的嗎?”

  “沒事,沒事。”那名呂家子弟寬慰道:“宮門關著呢。”

  呂淑心裡這才塌實了些。眼看羽林軍的騎兵已經馳近城門,呂淑伸長脖子叫
道:“來者何人?奉何詔令?”

  一名手持長矛的少年縱騎而出。借著門樓上的燈光,呂淑看清他的面孔,不
由心頭一顫,勉強笑道:“原來是霍少,哈哈,不知……”

  霍去病微微笑了一下,接著猿臂一展,長矛呼嘯而出。

  一瞬間,呂淑似乎有種錯覺,那柄長矛好像根本沒有飛出,而是在空中閃了
一下,便直接出現在了自己身前。從城上到城下將近六丈的高度,好像被人抹掉
了。

  長矛破開呂淑胸前的護心銅鏡,撕開皮甲,透胸而過,“咚”的一聲,重重
刺進呂淑背後的柱子中。

  接著一名大漢撥步上前,他揮舞著一柄長近丈許,寬如人身,厚寬卻極薄的
巨劍,往城門中間奮力一劈。木屑紛飛間,兩道足有半人粗的門閂被生生斬斷。

  衛尉軍的士卒只下了兩道門閂,沒有用上頂杠,被這一劍劈下,城門頓時洞
開。

  城上的衛尉軍已經亂成一鍋粥,他們在宮中養尊處優多年,面對如狼似虎的
羽林精銳,根本沒有多少還手之力。更何況衛尉軍已經打了兩天仗,敢戰之士早
已折損一空,剩下的也疲憊不堪,羽林軍破門而入時,許多人還在睡夢中。幾乎
沒有任何抵抗,羽林軍就攻占了白虎門。

  但緊接著,羽林天軍就遇到一塊硬骨頭。

  左武第二軍趕到之前,長水軍作為平叛軍的主力,與同屬北軍的中壘、虎賁
諸軍血戰競日,七百人的長水軍此時還能作戰的只剩下一百余騎。

  左武第二軍趕到後,劉建軍一戰潰敗,平叛軍挾勝進逼崇德殿,長水軍則留
在阿閣休整,同時配合衛尉軍作戰。

  白虎門的騷亂傳來,長水軍第一時間作出反應,僅存的一百余人全部上馬,
在阿閣前排列成一個銳利的鋒矢陣型。

  羽林軍留下部分士卒控制放棄抵抗的衛尉軍,其余軍士則在霍去病的帶領下
踏冰而來,將這支殘軍團團圍住。

  長水軍是漢軍中唯一一支由胡人組成的騎兵,作戰極為驍勇,面對兵員整齊
的羽林天軍也毫不示弱。尤其是此時陷入絕境,從上到下都有了必死之心,一旦
交鋒,必然是一場血戰。

  已經胖出圓臉的高智商被裹在軍中,緊貼著他的老相好馮子都,富安和劉詔
猶如哼哈二將,跟在衙內的馬屁股後面。

  高智商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攻下白虎門,吐掉口中的箭矢,他便嚷道:“打
啊!怎麼不打呢?他們就這麼點人馬,趕緊弄死拉倒!”

  “說得輕巧。”馮子都兩眼緊盯著長水軍,小聲道:“這鬼地方全都是冰,
戰馬根本跑不開,只有他們待的那片清理過。我們要想殺過去,就得下馬,變成
步兵再跟那幫胡人騎兵打。那不是白吃眼前虧嗎?”

  “兵貴神速啊,大哥。這麼拖下去,要拖到什麼時候?就這麼點人,堆也堆
他們了。”

  “別作聲,聽霍少的。”

  霍去病一邊把玩著手中的長矛,一邊策騎緩步而行。他進攻之前就聽說宮中
已經冰封,但沒想到情況這麼嚴重。此時溫度正低,堅冰遠未到消融的時候,整
個阿閣廣場凍得像一面鏡子一樣,饒是坐騎的四蹄上都包著稻草,行走時也得小
心翼翼。

  而長水軍休整時,在殿前生了幾堆火,清出一片空場安置馬匹,倒是不影響
戰馬行動。要殲滅長水軍這點人馬並非難事,長水軍再狠也是久戰之余的殘兵,
問題是自己准備付出多少代價?整個羽林天軍也才一千余人,在此地就折損兩到
三成,後面也就不用打了。

  霍去病琢磨了一會兒,然後朝馮子者略一示意。

  馮子都心下會意,上前道:“奉大將軍令!天子駕崩,逆賊作亂,羽林天軍
奉詔入宮平叛!各色人等,一律聽從節制,違命者格殺勿論!立即放下刀槍,饒
爾等一死!”

  過了一會兒,一名胡人道:“吾軍主將不在,恕難從命。”

  馮子都一怔,這種節骨眼兒上,長水校尉呂戟居然沒影兒了?他倒不知道呂
戟一進長秋宮就沒能出來,而且以後也不會出來了。

  “霍大將軍的軍令,你們也不聽從嗎?”

  “吾軍主將不在,恕難從命。”

  “主將不在,你們就找個能管事出來!”

  “吾軍主將不在,恕難從命。”

  馮子都費盡口舌,可無論他說什麼,那些胡人都只回復一句:主將不在,恕
難從命。

  馮子都忍不住道:“你們怎麼這麼死心眼兒呢?”

  “吾軍主將不在,恕難從命。”

  馮子都還要再說,被霍去病伸手攔住。

  “下馬!”

  羽林軍士卒聞聲躍下坐騎,各自握緊兵刃,准備與長水軍廝殺。

  血戰一觸即發,高智商忽然叫道:“師傅!”

  霍去病皺了皺眉,扭頭看時,目中流露出一絲喜色。

  與此同時,那名一直重復著同一句話的胡人翻身下馬,毫不猶豫地跪在雪地
中,額頭貼著地面,字正腔圓地叫道:“車騎將軍!”

  一個高大的身影踏雪而來。金蜜鏑走到陣前,吩咐道:“羽林軍奉命平叛。
你們把刀槍都收起來。”

  “是!”

  長水軍的士卒收刀入鞘,然後跳下馬,站成一排。

  “還能打嗎?”

  “能!”

  “那好,你們也加入平叛一方,聽霍少將軍節制。”

  “是!”

  那名胡人丟下佩刀,徒手走到霍去病馬前,單膝跪地,“遵霍將軍令!”

  “將能戰者編為一軍,隨我出戰。”

  那名胡人立即整編部屬,與羽林軍一起行動。

  霍去病笑道:“多虧金車騎出面,兵不血刃就收服了長水軍。”

  金蜜鏑道:“若不是程大行誅殺呂戟,長水軍群龍無首,豈能一言而服?”

  “程大行,”霍去病抱拳道:“久聞大名!”

  程宗揚笑道:“賊名不足掛齒。在下見過霍少將軍。”

  “程大行的大名這兩日可是如雷貫耳。”霍去病指著高智商道:“你這位門
下當真是口舌如劍,差點兒把我活活說死。整個羽林軍都讓他煽動得群情激憤,
恨不得立即衝進宮裡為天子報仇。我只好把他關了起來,免得惹出事端,程大行
不會怪我吧?”

  高智商道:“我說怎麼昨天就給我給一支箭,讓我咬著,還哄我說馬上要出
兵,才銜枚的。原來是堵我的嘴啊?霍少,你這可不厚道!昨日許你的美人兒,
必須要減半!”

  霍去病哈哈大笑。

  寒風吹過,一股血腥氣息飄來。金蜜鏑望著白虎門,眉頭皺起。

  白虎門內,衛尉軍殘存的士卒一律被收繳武器,神色驚惶地跪在地上。數十
名羽林軍士卒拿著刀槍在旁看守,另有幾名軍中的書吏拿著簡牘、帛書逐一核對
身份。不時有人被軍士們拖出,當場斬下首級。

  那些羽林軍下手毫不留情,任何人稍有異動,立刻加以屠戮。衛尉軍一眾士
卒看得清楚,被拖出斬首的全是呂氏族人,偶有幾個異姓,也是與呂氏關系密切
的孫氏等外戚一系。

  等金蜜鏑趕到時,衛尉軍所有的呂氏族人都被斬殺得干干淨淨,數十顆人頭
丟在雪中,堆得像小山一樣。

  霍去病道:“這些人甘心從賊,死有余辜。”

  程宗揚暗贊一聲:干得漂亮!如果把這些人頭築成京觀,送到永安宮請太後
觀摩,那就更好了。

  金蜜鏑在那些軍士中看了一圈,然後道:“伏無忌!”

  衛尉軍僅剩的一名軍司馬趴在地上,顫聲道:“末將在。”

  “你帶領剩下的人去上林苑打掃宮殿,限日出之前趕到。如少一人,唯你是
問!”

  伏無忌長舒了一口氣,知道這下是死不了了,大聲應道:“是!”

  霍去病琢磨了一下,覺得這姜還是老的辣。衛尉軍還剩下近千人,雖然鬥志
全無,到底還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這些人不可能全部殺光,但要留在此地,
既要派人看守,還要擔心他們會不會暴動。金蜜鏑把他們貶到上林苑,既保住了
他們的性命,也把這些不安定因素徹底驅出洛都城,免去了後顧之憂。有仁有義
有智有謀,難怪自家族兄對他總是高看一眼。

  …………………………………………………………………………………

  呂巨君帶領左武第二軍拼命撲救,大火終於沒有燒起來。但主力也因此滯留
在崇德殿,失去了除掉劉建一黨的良機。

  等廖扶重新整好軍陣,白虎門的驚變已經傳來。

  江充怒道:“霍子孟好大的膽子!竟敢忤逆太後!”

  廖扶冷靜地說道:“事不可為!請主公立即移師玄武門,據守北宮。”

  “不妥!”許楊道:“若此時退守北宮,建逆與霍子孟相互勾結,必定死灰
復燃。當趁其立足未穩,揮軍反擊。”

  呂奉先道:“我來當先鋒!”

  廖扶道:“霍子孟有備而來,我等已失先機,還請主公三思。”

  許楊道:“別忘了白虎門除了衛尉軍,還有長水軍,若我等棄之不顧,只一
味北逃,等若少了一臂。”

  廖扶道:“唯有奪下玄武門,我軍方可立於不敗之地,眼下即便壯士斷腕,
也在所不惜。”

  呂巨君沉吟片刻,然後道:“奉先,你帶一隊人馬去玄武門。把守門的亂軍
逐走便是,不必戀戰。其余人等,隨我去白虎門。”

  眼下實在不是分兵的好時候,但主公心意已決,廖扶也無可奈何。

  他們不知道的是,就在羽林軍湧入白虎門的同時,一群只配著胸鎧的隸徒也
登上玄武門,接替下神情驚惶,士氣低落的劉建軍。為首的董臥虎頭纏白布,身
披孝服,手下的隸徒同樣為天子披麻戴孝。這也是十余支先後投入宮中血戰的軍
隊中,唯一一支知道要為天子戴孝的。

  朱雀門下,已經休整了一日的屯騎軍披好甲胄,整齊地列成戰陣,開始向南
宮中央進發。作為劉建軍最後的底牌,這支屯騎軍編入了大量北軍殘余的精銳,
人數也膨脹至千人。

  勝負的天平從這一刻開始傾斜。

  …………………………………………………………………………………

  十一月初八,寅時二刻。

  衛尉軍在伏無忌的帶領下,冒雪往上林苑走去。能夠撿回一條性命,已經是
僥天之幸,眼前的風雪實在算不了什麼。甚至不少人都在為能夠擺脫宮中的亂局
而暗中慶幸。

  長水軍全部編入羽林軍,雙方一同穿過阿閣,向東挺進。就在廣場邊緣,長
秋宮東南角的位置,他們與聞訊來援的左武第二軍撞了個正著。

  兩軍狹路相逢,迅速擺開陣勢。左武第二軍沿永福門擺成利於防守的圓陣,
羽林天軍則在廣場邊緣擺出一個富於攻擊性的多路突起陣型。

  “皇圖天策……”廖扶心下默念著這個名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馮子都心情有些激動,大戰在即,霍少竟然把全軍的指揮權交給他,自己率
領拋下重甲的長水輕騎,從側後方出擊,大範圍迂回至呂氏軍背後。只要自己能
頂住一刻鐘,霍少就會從敵軍背後出現。

  “來吧!”馮子都心裡默默念著,同樣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就在這時,長秋宮東南角的承恩樓上,有人尖聲叫道:“姓蔡的!你這個永
安宮的走狗!不齒於人類的臭狗屎!你可知罪嗎!”

  眾人齊齊扭過頭,只見樓上十余名內侍舉著火把,照得燈火通明。一名貂尾
金珰的中常侍捆得像粽子一樣,綁在一根柱子上,身下堆滿木柴。

  那名中常侍毅然決然地昂起頭,高呼道:“我蔡敬仲——對太後忠心耿耿!
天地可鑒!”

  蔡敬仲生怕別人看不見聽不清,不但自報家門,而且氣貫丹田,叫得連兩裡
外都能聽見。一群棲在枝頭的烏鴉被驚得飛起,在眾人頭頂一邊盤旋,一邊“嘎
嘎”亂叫。

  “好啊!你個姓蔡的!我看你是死不悔改了!”一名胖大的內侍挽起袖子,
高聲叫道:“打!打他個滿臉開花,看他還嘴硬!”

  說著那名太監劈手一個耳光,扇在蔡敬仲臉上。周圍的內侍蜂擁而上,對著
蔡敬仲拳打腳踢,火光下猶如群魔亂舞。一時間,清脆的耳光聲響徹雲霄,眾人
聽在耳中,都覺得臉上作痛。

  等那幫內侍停下手,蔡敬仲一張臉已經被打得跟血葫蘆一樣,根本看不出眉
眼。

  一名內侍陰聲怪氣地說道:“姓蔡的,我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只要你說一
句:從今往後與永安宮恩斷義絕,我就放你一條生路。”

  蔡敬仲怒目而視,然後一口血沫噴在那名內侍臉上,“我蔡敬仲——生是永
安宮的人,死是永安宮的鬼!想讓我背叛太後?做夢!”

  “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一名內侍拿起銅壺,朝蔡敬仲兜頭澆下,“嘴
硬是吧?我看你還能硬多久!聞出味兒了嗎?這是燈油!”

  蔡敬仲嘶聲道:“我蔡敬仲就是化成灰!也絕不背叛太後!唔,咕嘟……咕
嘟……”

  那太監把油壺塞到蔡敬仲嘴裡,狠狠灌了幾大口,然後從頭到腳將他淋了個
通透。

  “你們都看清楚了!”一名內侍對著下面兵鋒相對的兩軍叫道:“這個蔡敬
仲,心甘情願當永安宮的走狗!如今又混到我們長秋宮來!被我們當場抓到!列
祖列宗庇佑!誰敢跟我們作對!就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蔡敬仲雙目含淚,沙啞著喉嚨道:“太後!你的大恩大德,奴才只能來世再
報了!下輩子奴才還要給你當牛作馬!別了!永安宮!別了!太後!啊……”

  大火猛然升起,吞噬了綁在柱上的身影。慘叫聲不斷傳來,在數千人的仰望
下,那名來自永安宮的中常侍在火中痛苦的掙扎著,直到一動不動。

  除了程宗揚,在場的人無不是一臉震驚,連呂巨君都有些恍惚,沒想到蔡敬
仲此人竟然如此忠義,自己倒是錯怪了他。看著看著,那個火中的身影仿佛越發
高大,就像一支火炬,照亮了前路……“媽的!”程宗揚衝著那幫內侍怒罵道:
“承恩樓都燒著了!你們還不趕緊救火!”

9609895 發表於 2016-12-20 00:48
第八章

  大火熊熊燃燒,將半個承恩樓與蔡敬仲的屍身一同化為灰燼。

  沒等火勢熄滅,一名繡衣使者便立在左武第二軍陣前,眼含熱淚,振臂高呼
道:“為太後盡忠!為蔡常侍報仇!”

  對面羽林軍中,一個小胖子雙手攏在嘴邊,大叫道:“當永安宮的走狗!這
就是你們的下場!快放下刀槍!棄暗投明!”

  “不用跟他們廢話了!殺!”

  “殺!”

  兩軍狂呼著衝殺在一起,在永福門前展開了生死搏殺。

  左武第二軍是能耐苦戰的邊軍,而羽林天軍則是父兄戰死疆場的羽林孤兒,
出身於軍伍世家,對天子忠心耿耿。雙方的對戰一開始就進入白熱化。羽林天軍
的攻勢一浪猛過一浪,左武第二軍也寸步不讓。太後還政之前,左武第二軍的軍
費一直由內府支出,可以說是呂氏豢養的私軍,對太後的忠誠度極高。否則呂巨
君也不會萬裡迢迢把左武第二軍調回洛都。

  劉詔守著自家衙內,寸步不離,臉色越來越凝重。他是宋國禁軍的高手,對
軍務也極為留心。此時親眼目睹漢軍作戰,不由自主地拿宋軍與這些虎狼之師相
比較。宋軍的優勢在於軍械比漢軍更精致,種類也更豐富,宋軍通常配備的兵器
中,單是佩刀就有八種。而漢軍的制式佩刀唯有環首刀一種,所有的戰刀均是從
刀柄到刀身一體鑄成,份量相差無幾,不尚華麗,只講究實用。不過除此之外,
幾乎任何一個環節漢軍都完勝宋軍。

  無論是軍士的士氣、戰鬥意志,還是搏殺能力,漢軍都全面領先宋軍。眼下
對戰雙方總計不過兩千余人,劉詔置身其中,卻仿佛正經歷一場數萬人的大戰,
到處都是刀光斧影,血肉橫飛。更可怕的是,兩軍都不是一味猛打,而是根據瞬
息萬變的戰局不斷進行調動,或是突進,或是撤退,或是分割,或是合圍,在局
部形成以多勝少的局面。雙方的指揮官把地形、風向、氣溫各種因素全部計算進
去,劉詔單是用眼睛去看,都覺得目不暇接。

  如果是宋軍,無論面對雙方哪一支,都是潰敗的局面。即使上四軍也討不了
好,除非兵力超過三倍以上,才有一搏之力。

  幸好宋軍有神臂弓。劉詔慶幸地想道:倚仗神臂弓的犀利,宋軍能夠穩住快
速穩住陣腳。然後——然後就結寨!依靠寨牆堅守。無論如何,絕不能與漢軍野
戰。

  至於漢軍的射手……劉詔忽然想到,射聲軍哪裡去了?

  劉詔正在疑惑,戰場兩翼出現了幾列模糊的身影,漸次合攏。

  劉詔猛然發現,羽林天軍不知不覺中已經被拖成一條長蛇。最前面的已經攻
到永福門。過於漫長的陣型使羽林軍兩側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軟肋,此時側翼暴露
在射聲軍的射程下,長蛇陣頓時顯得十分脆弱。

  “不好!”

  劉詔心下叫了一聲,剛要開口提醒,還未排成陣型的射聲軍忽然大亂,一支
輕騎猶如有鬼神相助,冒著漫天風雪,千鈞一發之際從射聲軍背後撲出,瞬間將
那些射手的隊形撕成碎片。

  快速機動的輕騎對上缺乏保護的弓手,勝負毫無懸念,霍去病根本沒有理會
兩翼的混戰,帶著幾名馬速最快的親隨,直接撲向呂巨君所在的中軍。

  聽到背後的喊殺聲,廖扶握著令旗的手掌僵了片刻,周圍的溫度仿佛瞬間劇
降,其寒徹骨。

  他捫心自問,對霍去病已經重視到十二分,即使對面羽林天軍的指揮一板一
眼,中規中矩,並沒有顯示出過人的機變,廖扶也不敢稍有松懈。

  皇圖天策,騎兵第一,豈會是易與之輩?

  直到此刻,廖扶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這位對手。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大戰關
頭,這位霍少竟然敢棄主軍於不顧,反而親自帶著一班人馬,毫無征兆地迂回到
己方後方,展開突襲。

  真不知道霍少是單純的運氣好,還是對戰機的把握有著超乎常人的精准。他
迂回到位的一刻,正是射聲軍即將投入戰場的一剎那,他若來的早一步,射聲軍
還沒有出動,完全可以原地據守,避開突襲。他來的晚一步,射聲軍已經布好陣
型,以他們的箭術,必定會給那些連甲胄都拋棄掉的輕騎帶來巨大殺傷。可霍去
病偏偏來的不早不晚,就像踏著鼓點一樣,在最合適的時機,最合適的位置給了
射聲軍致命一擊。

  為了保護弓身和弓弦,弓手們通常都是在臨戰前才上好弓弦。結果那些輕騎
殺來時,射聲軍的士卒們連弓弦還沒有上,幾乎是手無寸鐵,就陷入了滅頂之災
中。

  更大的危機則在於中軍。左武第二軍的主力大都投入正面戰場,呂巨君遠在
陣後,身邊只有十幾名護衛。結果敵軍從背後出現,原本最安全的所在轉眼間成
為最致命的險地。

  唯一能讓廖扶慶幸的是,霍去病率領的輕騎大部分都去追殺射聲軍,身邊只
有七八騎的樣子。呂巨君身邊的護衛足有他兩倍之多,而且都是精銳。

  廖扶雙眼四下轉動,迅速觀察戰局的變化。眼下已經不可能在此地決勝,只
能先護著巨君主公脫離戰場,收攏軍隊,設法奪下玄武門,與北宮的守軍相互呼
應,再來對付這些叛軍。

  霍去病手持雙矛,戰馬衝開風雪,朝著中軍戰旗的位置呼嘯而至。

  守在呂巨君身邊的許楊連聲下令,兩名騎衛拔出佩刀,一左一右夾擊過去。

  雙方交錯而過的瞬間,一名騎衛從馬上站起身,雙手握刀,朝霍去病脖頸劈
去。刀鋒落下,他眼前忽然一花,手持雙矛的少年仿佛憑空消失一樣,眼前只剩
下一具馬鞍。

  驚愕間,那名護衛已經來不及變招,戰刀掃過空鞍,徒勞地劈了個空。

  刀鋒掠過,一支長矛毒蛇般翻出,從那名騎衛腋下猛然刺入。血花綻放,在
紛飛的大雪中四濺開來。

  另一名騎衛看得清楚,同伴剛一出刀,那少年就甩開一側馬鐙,身體完全傾
斜到坐騎另外一側。

  鐙裡藏身並不是什麼高深的技能,以騎術見長的越騎、屯騎諸軍幾乎人人都
會。但那名騎衛從未見過有人把鐙裡藏身演繹得如此出神入化。霍去病雙手各持
一矛,身體縮成一團,單靠腳下一只馬鐙支撐。那名騎衛一刀劈空,身前空門大
露,輕易就被對手刺中要害。

  霍去病長矛一擊即收,那名騎衛打著轉從馬上跌落,鮮血灑了滿地。

  另一名騎衛雙手舉起馬槊,尺許長的槊鋒筆直刺向對手的胸口。

  霍去病橫過左手的長矛,似乎想要擋格槊鋒。那名騎衛面露獰笑,到底是公
子哥兒,有一點馬上功夫就以為天下無敵了。槊重矛輕,他用的又是單手,豈能
擋住自己長槊一擊。更何況他出矛的角度也絲毫不對,矛鋒歪歪斜斜指向前方。
那名騎衛立刻判斷出,自己長槊攻到時,正好能抵在矛鋒下方寸許的位置。那個
位置極難使力,他的力氣即使比自己大上十倍,也不可能擋住自己的長槊。

  騎衛霹靂般一聲大喝,雙臂肌肉繃緊,力貫槊鋒。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對方右手動了一下。那柄一直蟄伏的長矛平著
刺出,刺在他戰馬頸中。

  戰馬脖頸血如泉湧,疾馳中雙蹄跪倒,那名騎衛身不由己地向前一撲,眼睜
睜看著自己把喉嚨送到對手寒光凜冽的矛鋒上。

  霍去病雙矛一左一右,右矛刺馬,左矛刺人,干淨利落地將他連人帶馬刺翻
在地,離呂巨君又近了幾步。

  許楊拔出長劍,策馬迎上。霍去病微微一笑,戰馬如風般掠過。

  呂巨君幾乎沒看清兩人如何交手,只見雙方縱騎擦肩而過,瞬間拉開距離。
許楊端坐馬上,手中的長劍似乎正要刺出,背後的白衣卻綻開一團血花,位置正
是心口。

  霍去病一側衣袖被長劍絞碎,露出裡面精致的皮制腕甲。

  呂巨君二話不說,撥馬便走。

  一名胡巫擋在霍去病馬前,雙手拉開髒兮兮的羊皮大氅。他胸口爬滿了漆黑
的蟲子,就像一件蠕動的鎧甲。

  霍去病舉矛欲刺,一柄帶翼的彎鉤飛來,鉤住他的長矛。

  “碰不得。”

  那聲音幾乎是貼著耳朵響起,就像有人趴在他耳邊一樣。霍去病悚然回首,
卻一無所見。

  對面的胡巫噴出一口鮮血,胸口蠕動的蟲子振翅飛出,宛如一片黑雲朝霍去
病籠罩過去。

  一件像是用無數碎布拼成的衣服兜頭罩下,將飛蟲裹在其中。幾只漏網的飛
蟲被一柄快劍追上,快如流星地逐一刺落。墮下的蟲屍也被布衣卷住。

  “有毒。”

  那件布衣裹滿了飛蟲,不停蠕動,讓人看著就頭皮發麻。那人說著一絞,用
了一招束衣成棍的手法,將滿衣的飛蟲盡數絞斃。

  對面的胡巫“哇”的吐出一口黑血,跪在地上,接著身體燃燒起來。

  那人說了兩句話,便消失不見。霍去病舉目四望,連個影子都沒看到。他突
然反應過來,猛地轉過身,只見一個淡如輕煙的影子正從背後飄出,轉眼便消失
在黑暗中。

  霍去暗暗抽了口涼氣,幸好此人是友非敵,否則要刺殺自己易如反掌。

  在羽林軍的前後夾擊下,左武第二軍的局面已經岌岌可危。廖扶不得已再次
施出冰封術,將兩軍交鋒的戰場全部冰凍,才使贏得了片刻喘息的機會。

  施完術,廖扶烏黑的鬢發也仿佛被大雪染白,如同霜雪。他強撐著指揮左武
第二軍收攏陣型,邊戰邊退,逐步脫離戰場。

  羽林天軍也面臨著越騎軍當初的困境,戰馬寸步難行,只能放棄追擊,撤到
長秋宮外,暫作休整。

  長秋宮的宮門前生起大堆的篝火,趙飛燕親自下令,將宮中雕刻精美的香木
欄杆、金漆屏風盡數拆除,甚至連寢宮前後栽種的桂樹、古梅也砍伐殆盡,充作
炭薪,供軍士們取暖。

  大量傷者被送到宮女們居住的暖閣,由宮人照料。內苑豢養的鹿群變成篝火
上的烤肉,內庫儲藏的陳釀也被倒進頭盔,在火上煮得滾熱,讓軍士們驅寒。

  金蜜鏑坐在宮前,三面圍著氈毯制成的帷幕,用來遮擋寒風。

  幕內人頭湧動,不僅程宗揚、趙充國、霍去病、馮子都等人在座,連徐璜也
拖著受傷手臂趕來,與單超、唐衡等人坐在一處。

  盧景遞來一張紙,“這是宮內已經發現的暗道。”

  金蜜鏑接來掃了一眼,然後遞給趙充國。

  “有這個就好辦!”趙充國咧嘴笑道:“我拿人頭擔保,半個時辰內把這些
耗子洞全堵上!一只耗子都鑽不出來!宮裡那窩耗子想溜出去,更是沒門!”

  “北門情形如何?”

  一名羽林軍斥侯道:“叛軍數次攻門,都被打退,如今與呂巨君等人合兵一
處,據守平朔殿。”

  洛都地勢北高南低,平朔殿緊鄰玄武門,是南宮地勢最高的宮殿。程宗揚拿
過趙充國手裡的紙張看了一眼,發現附近沒有暗道出口,才略微放了些心。

  呂巨君第一次反擊,就是從暗道潛入宮內,才輕易從劉建手中奪取白虎門。
那張紙上將南宮各處暗道逐一標明,其中能通到宮外就有六條之多。能短時間將
這些恐怕連天子都不知道的暗道摸得清清楚楚,也只有斯四哥有這個本事了。

  程宗揚低聲道:“四哥去哪兒了?”

  “他去逮中行說,費了番手腳。”

  程宗揚連忙道:“逮到了嗎?”

  “讓他逃了。”

  中行說這死太監真是牛大發了,竟然能從四哥手指縫裡溜走。

  金蜜鏑道:“東門和南門呢?”

  一個穿著灰衣的年輕人輕咳兩聲,然後道:“將軍放心,蒼龍門已經被我軍
用條石封死,朱雀門內外都有重兵把守,盡可無憂。”

  程宗揚眼角微微跳了一下。

  蒼鷺,亂軍真正的指揮者。很可能是黑魔海為了對付星月湖八駿,特意培養
的九御之一。沒想到此時會和自己同帳而坐。

  劉建為了表示合作,十分慷慨地宣稱繳出兵權,由名重朝野,德高望重,堪
稱群臣楷模的金蜜鏑統一調度。但他寧願派出一個身為白丁的無名布衣,也不肯
讓步兵校尉劉榮,或者屯騎、虎賁諸軍的將領與金蜜鏑見面,他私底下的心思可
想而知。

  金蜜鏑點了點頭,“平朔殿北依玄武門,左鄰東宮,右為宣德、建德二殿,
南邊則是千秋殿、玉堂殿、溫德殿——霍去病。”

  “末將在。”

  “你領羽林軍赴宣德殿,在平朔殿西列陣。”

  “是!”

  “馮子都。”

  “末將在!”

  “你領長水軍赴玉堂殿,隨時策應。”

  “遵令!”

  “趙充國。”

  “卑職聽令!”

  “你領宮中期門赴建德殿。唯作警戒,不得交戰。”

  趙充國大聲道:“我跟小馮換換!我領長水軍前去廝殺,讓小馮警戒!”

  “依令行事。”

  趙充國挺胸道:“遵令!”

  金蜜鏑看向旁邊一人,“董司隸還在玄武門?”

  那人道:“董司隸一直守在門下,不離寸步。”

  “告訴董臥虎,只要他能死守玄武門,即便一矢不發,不交一戰,也是大功
一件,切不可貪圖功勞,輕舉妄動。”

  “是。”

  金蜜鏑望向蒼鷺,“貴軍。赴東宮以西,在平朔殿東側列陣。屯騎軍赴溫德
殿以為策應。”

  蒼鷺摩挲著鐵如意,沉吟道:“只怕呂巨君不會中計。”

  金蜜鏑兵分數路,從平朔殿西、北、東三面合圍,正南方的千秋殿不放一兵
一卒,正是兵法上的圍三闕一。一旦呂巨君頂不住壓力,向南逃躥,在諸軍的追
擊下,撤退很容易就變成崩潰。即使呂巨君有本事收攏部屬,不被追兵擊潰,向
南也是死路一條。

  蒼鷺與呂巨君血戰連場,深知此子狡詐過人。這麼明顯的戰術,他怎麼可能
真老老實實的南撤?

  “閉嘴!”趙充國吼道:“將軍面前,有你說話的份嗎!”

  趙充國的凶態讓程宗揚都覺得有些過分,蒼鷺卻視若不見,“既然我們已經
知曉他們入宮的秘道,不妨在此處作些文章。呂巨君被困宮中,必定急於脫身。
不如留下秘道入口的位置,讓他向此逃奔。我等在此設伏,引其中計。甚至可以
放開入口,在出口另一端設下伏兵,待其進入秘道再行發動,使之進退不得。”

  眾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都覺得此計可行。

  “放屁!”趙充國卻是直接就噴上了,他用力拍著那張紙,“睜大你的狗眼
看看!秘道的入口離長秋宮只隔了一個永福門!老子是負責警戒的,萬一驚動了
娘娘,是砍你的頭還是砍老子的頭!”

  程宗揚聽著趙充國這話完全是搶辭奪理,別說秘道離長秋宮還隔了一個永福
門,當初呂巨君手下的胡巫可是連宮牆都震碎了,叛軍都已經殺進長秋宮內,連
宮人都殺了好幾個,還說什麼驚動不驚動的?

  不過欺負黑魔海妖人這種事,自己喜聞樂見,就當是看熱鬧了。

  趙充國似乎是因為自己剛才的打算被將軍否了,對別人的提議分外不能忍,
一通臭罵,把蒼鷺噴了個狗血淋頭。

  蒼鷺面無表情地摩挲著鐵如意。

  金蜜鏑喝道:“住口!”

  趙充國這才氣怵怵地閉上嘴。

  “我意已決,不必再議。”

  蒼鷺看著他,眼中露出一絲諷刺。自己的提議固然是禍水西引,引誘叛軍與
長秋宮一方血戰。金蜜鏑的決定又何嘗不是如此?叛軍南逃,擋其鋒芒的可就是
自己一方了。兵法言:歸師勿遏,窮寇莫追。與走投無路的叛軍交鋒,必定會付
出巨大的代價。

  他看了趙充國一眼。若不是這莽漢攪局,自己的計策會有不少人贊同。

  一名軍士奔進帳內,“稟將軍,平朔殿有使者前來求見。”

  趙充國跳起來道:“什麼狗屁使者!一窩反賊也配稱使者?拉出去砍了!”

  “他說他朝廷封的使者,天子御敕。”

  片刻後,一個儀表堂堂的官員走進帳內,躬身道:“繡衣使者江充,拜見車
騎將軍。”

  金蜜鏑道:“你既然是朝廷官員,為何從賊?”

  江充直起腰,“將軍此言差矣,先帝駕崩,皇位空懸,太後秉政方是正統。
我等秉承大義,上不愧先帝,下不負黎民百姓,倒將軍多年勤勞王事,如今卻執
迷不悟,令人扼腕嘆息。”

  蒼鷺道:“先帝留有遺詔。”

  江充道:“中行說奔主投賊,其罪當誅!劉建此獠狼子野心,偽造遺詔,必
遭天譴!”

  蒼鷺淡淡道:“傳國玉璽可是在吾皇手中。”

  這事實在太丟臉了,補都沒法補,江充冷笑數聲,然後肅然說道:“本人來
此,可不是為了一逞口舌之利。唯有一事告知車騎將軍。”

  江充挺直身體,“天子駕崩,中外駭然。逆賊劉建引兵作亂,射聲校尉臨危
受命,奉太後詔命,率軍平叛。怎知諸軍多有人受建賊蒙蔽,不服王化。諸位但
凡有忠義之心,此時棄暗投明,為時未晚。只要放下武器,退出宮城,所犯諸罪
一概赦免,既往不咎。”

  趙充國啐道:“大赦要皇帝說了才算數,姓呂的也配?再說了,你們都快死
了,知道不?我們將軍領了好幾萬兵馬,把你們圍的鐵桶一樣,都不用打!一人
一泡尿就把你們全淹死了。”

  江充不動聲色,“射聲校尉讓本使者轉告諸位一句——”

  “我軍人數雖寡,但人人都有效死之心。要打,我們奉陪到底。並且我們會
逮著一方拼死而戰。記住,我們只打一方。即便我軍不是你們的對手,但把一方
拖下水還是能做到的。諸君,好自為之。”

  我干!程宗揚心裡直接爆粗口了。

  呂巨君玩這一手,簡直是耍流氓啊。這就好比街頭混混打架,勢弱的一方逮
著對手一兩個人往死裡揍。若是正常攻戰,這種毫無技術含量的無賴打法只是個
笑話。可問題是現在的局勢一點都不正常!

  無論呂巨君跟哪一方玩命,被他選中的都玩不起。他要是跟劉建拼到死,長
秋宮自然笑到最後。可他要是選了長秋宮當墊背的,劉建肚皮都能笑破。

  這是威脅!赤裸裸的威脅!呂巨君放下這句話,自己與劉建的盟友也算走到
頭了。可以想像,無論呂巨君選哪一方,另一方都會坐壁上觀,等著兩個對手自
相殘殺,以劍玉姬的道德品質,很可能還會幫呂巨君一把,把自己徹底干掉。

  反過來,如果呂巨君挑中劉建當作攜手黃泉的死鬼伴侶,自己也會敲鑼打鼓
地送他們一程。

  更可怕的是長秋宮這邊也不是鐵板一塊。金蜜鏑為什麼把趙充國放在羽林軍
和隸徒中間?從根本上說,代表官員利益的霍子孟與忠於天子的董宣並不是一路
人。即使有金蜜鏑在,雙方不至於兵戎相見,但有一方遭受重創,另一方肯定也
樂見其成。

  程宗揚倒抽了一口涼氣。太毒辣了!呂巨君這計策要破解也簡單,只要各方
齊心協力,他就算想拼死,也未必能拼掉幾個。但自己這幫反呂同盟,最缺的就
是信任。看看在場這些人,恐怕都在琢磨呂巨君會挑哪個倒霉鬼,以及自己怎麼
不被選中。

  呂巨君沒有派一兵一卒,只用了一個使者,一句話,就瓦解了雙方的攻勢。
程宗揚這時候才開始佩服趙充國的先見之明。如果真聽他的,直接把江充拉出去
砍了,哪裡還會有這種鳥事!

  帳內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默。而這沉默進一步暴露了彼此間的不信任。

  忽然,背後傳來一聲輕咳,有人說道:“依在下之見,呂巨君用的是緩兵之
計。”

  秦檜起身說道:“我們必須要承認,呂巨君的虛言恐嚇確實擊中了我們的要
害。這一點無庸諱言。不過呂巨君的目的是什麼呢?即使我們不主動攻擊,他們
也不可能逃出南宮。那麼他想要做什麼呢?”

  “我認為他想要的目的只有一個——僵持。”

  “如今我們雙方聯手,呂氏大勢已去,已經看不到翻盤的希望。但把目光放
遠一點呢?我們都知道,洛都周邊的兵力已經全部卷入此局——除了池陽宮的胡
騎軍之外。但再遠一些呢?天子駕崩已經兩日,宮內的亂局也持續了兩天。也就
是說,消息最遠已經能傳到千裡之外。但不用那麼遠,只要消息傳出五百裡,或
者說永安宮的詔書傳出三百裡——三百裡以內的各郡刺史有多少會接到詔書?又
有多少會派出軍隊?以最近的距離計算,明天午時,我們就會看到趕來勤王的郡
兵。三日內,數萬大軍雲集洛都也絕非虛言。那麼現在再問,那些外郡軍士奉永
安宮的詔命而來,他們會站在哪一邊呢?”

  眾人一片沉默。但都豎起耳朵,聽著這位蘭台典校的推想,一個字都不敢錯
過。

  秦檜輕輕吁了一口氣,“呂巨君選擇平朔殿據守,看似愚蠢之極。他最好的
選擇應該是選一處靠近宮牆的殿宇,設法破牆而出,其次是搶占秘道所在,找好
退路。而他偏偏選了孤懸宮中的平朔殿。何以如此?”

  “在下原本也在疑惑,直到方才才想明白。”秦檜道:“原因在於平朔殿不
僅地勢高亢,易守難攻,而且殿內設有儲冰的冰庫和糧庫,利於堅守。呂巨君之
所以不設法逃出南宮,是因為他以自己為餌,把我們都困在南宮。是的,真正被
困住的,不是呂巨君,而是我們。”

  秦檜微微躬身,“我的話說完了,謝謝大家聆聽。”

  寂靜中,忽然傳來一聲大笑,“你這個文士,很會危言聳聽嘛。”趙充國捋
著胡須笑道:“外郡的軍士他們能召來,我們也能召!比如說董破虜,他的北涼
軍就在池陽以北。離洛都不過兩三日的路程。”

  趙充國的話猶如一石激起千重浪,除了趙充國提到的董破虜,眾人都在盤算
有什麼故舊在外郡掌兵。連唐衡和徐璜這些太監也在出主意。

  程宗揚對漢國的將領不是很熟,問道:“你剛才說的誰?”

  “老董嘛。”趙充國道:“破虜將軍,董卓!”

  程宗揚一口血險些噴出來。

  讓董卓帶兵進洛陽?這是要上演三國群英嗎?那位董破虜要是把皇後和定陶
王一塊打包帶走,再一把火燒了洛都……漢國就此滅亡,英雄輩出的亂世由此開
啟……

  想想都覺得是犯罪!

  “停!”程宗揚大喝一聲,止住眾人的吵嚷。

  “呂巨君那句話把你們嚇住了吧?沒錯,他說的連我都害怕。蒼妖人,坦白
說,你信不過我,我也信不過你。聯手攻打呂巨君的事就此作罷,免得大家互相
拖後腿。呂巨君算得很准,只用一句話就讓我們無法進攻。假如我們不想讓局面
拖延下去,讓郡兵進入洛都,直到戰亂蔓延整個漢國,現在只有一個辦法——殺
死呂雉!”

  程宗揚道:“呂氏的權勢、地位,都系於太後一身。沒有太後,呂氏就會土
崩瓦解!”

  趙充國瞪著一雙牛眼,看著這個很有兩下子的公子哥兒。

  謀殺太後,這可是等同於弒君的大罪!就算劉建,即使心裡恨不得把太後削
成人彘,嘴上也不敢這麼說。瞧瞧旁邊的馮子都,臉都嚇白了。

  霍去病掏了掏耳朵,納悶地說:“剛才外面吵什麼呢?我什麼都沒聽見。”

  趙充國道:“我也沒有。”

  徐璜剛要開口,卻被唐衡拉住。單超低頭看著雙手,雙拳慢慢握緊。

  程宗揚對蒼鷺道:“你別盯著我看。回去告訴你們仙姬,她必須出人!要不
然我立刻就走!”

  空中飄來一個聲音,輕笑道:“便由公子作主。”

             【第三十六集·完】
9609895 發表於 2017-3-31 21:11
【六朝雲龍吟】第37集
第一章

  長秋宮前,臨時張開的帷幕遮不住漫天飛雪,鵝絨般的雪花片片落下,沾在座中諸人的衣冠上。只不過此時沒有人在乎這點雪,眾人神態各異,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座中那個年輕人身上,眼中的意味更是耐人尋味。

  殺死呂雉!徹底清除呂氏勢力!

  程宗揚的提議簡單而直接。

  劉建一方的使者對這個提議顯示出極度的熱情,甚至不等蒼鷺開口,一直隱而不顯的劍玉姬便直接表態,第一時間給予支持。

  霍家一方則是避而不理,霍去病裝聾作啞,擺明車馬要置身事外,不願意承
擔殺死太後的罪名。

  金蜜鏑沒有開口,但擰緊的眉頭已經表明他的態度。

  不僅幾方勢力各有心思,連同處於一條船上的三位中常侍也態度迥異。徐璜臉色煞白,幾乎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唐衡雙手撫膝,神情凝重,眼中的反對明顯要多於贊同。單超緊閉著嘴巴,一言不發,眼中卻多了一抹視死如歸的決絕。

  「今日之事便議到此處。」金蜜鏑果斷取消商議,起身道:「諸位各自回去整頓兵馬,天明之後依策行事。」

  金蜜鏑選擇略過程宗揚的提議,蒼鷺卻沒打算輕易讓步。他彈了彈衣襟上的雪花,淡然道:「以草民之見……程大行方纔所言就頗有道理。」

  趙充國凶神惡煞般說道:「說的啥?我沒聽見!你小子再說一遍!」

  蒼鷺瞥了他一眼,木著臉沒有作聲。自己要敢重說一遍,立刻就會被這家伙抓住把柄,將謀弒太後的罪名扣在劉建頭上——這種拙劣的伎倆,自己當然不會中計。

  除了蒼鷺,其他人都默契地沒有再提誅殺呂雉的話頭。眾人各自散去,最後一個離開的是單超。他恭敬地向程宗揚施了一禮,躬身退到帳外。

  帷幕內只剩下金蜜鏑和程宗揚兩人。

  看著金蜜鏑冷硬的神情,程宗揚肚子裡大大地嘆了一口氣。所謂親賢臣,遠小人的道理自己當然知道,可知道歸知道,只有親身接觸之後,才會發現,小人之所以是小人,正是因為他們那麼容易親近。就比如奸臣兄,即使自己說月亮是方的,他也能毫不猶豫地挽起袖子上場,力證月亮有幾條棱幾個角。而賢臣往往固守原則,不知變通,讓人敬而遠之,著實親近不起來。

  得了,自己也別跟他費舌了。他不是忠臣嗎?皇後下一道詔書,比自己說一萬句都好使。

  程宗揚轉身要走,金蜜鏑卻跨出一步,不偏不倚擋住他的去路。

  程宗揚道:「金車騎為何攔我?」

  「程大行要去何處?」

  「金車騎應該明白,眼下的情形無論如何也拖不得。」程宗揚嘗試作最後一次努力,至於能不能說服金蜜鏑,自己就不抱任何指望了。

  他抬起手掌,「千萬別跟我提召董卓入京的事!行,我知道你們說的那位董破虜慷慨豪爽,勇而有謀,才武過人,有健俠之名,手下將士更是敢戰精銳,足以平定逆賊——可是我膽小啊!引郡兵入京,這個險打死我都不敢冒!」

  金蜜鏑道:「你認為老夫的布陣,不足以攻滅呂氏殘軍?」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程宗揚不客氣地說道:「敢問金車騎,明日一戰,你有多少勝算?」

  金蜜鏑沉聲道:「我方有隸徒兩千,羽林天軍千余,江都建太子一方尚有三千余人。眼下長水軍已經反正,呂巨君所領不過左武軍第二軍、射聲軍殘部,能戰者總計不及兩千——以三敵一,明日一戰,我方必敗無疑。」

  程宗揚怔了一下,才意識到他說的是必敗,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接口。

  金蜜鏑道:「若只有羽林一軍,明日即使以一敵二,金某也有七成勝算。加上董宣的兩千隸徒,金某尚且有五成把握。但若加上劉建黨羽,明日一戰絕無勝機。」

  老金這是明白人啊。眼下的局勢,呂巨君所領的兵馬並不可怕,但加上劉建一方這個拖後腿的,就變得險惡起來,人數越多,勝算反而越少。

  「既然必敗無疑,金車騎為何要攔我?」

  金蜜鏑道:「程大行欲往何處?」

  程宗揚坦白地說道:「誅殺呂雉這麼大的事,金車騎既然不同意,我只好稟報長秋宮,請皇後殿下定奪了。」

  金蜜鏑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想讓殿下背負弒母之名嗎?」

  此言一出,程宗揚不由張口結舌。自己當然不是想往趙飛燕頭上推卸責任,可這不是你老人家不同意,才逼得我搬出長秋宮嗎?

  程宗揚半是嘲諷地說道:「金車騎不會是要為太後肝腦塗地吧?」

  「你以為金某是那種唯知盡忠的愚人?」

  金蜜鏑背負雙手,微微昂起頭,望著火光下巍峨的宮闕,「漢國民風勇烈剛健,朝野之間,忠貞之士比比皆是。單論忠義,原也輪不到金某這個異族之人名列輔政。呂氏所為,堪稱國賊,誅滅呂氏,是為生民除惡,金某為何要反對?」

  程宗揚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笑道:「我就說嘛,金車騎怎麼會是那種不知輕重緩急的庸人呢?既然金車騎也同意,我們就來商量商量怎麼誅滅呂……」

  「你錯了。」金蜜鏑打斷他,「我說的是呂氏後族,而非太後。有些臣子為了替主上分憂,不惜去做種種髒活,甘願背負罵名,以此自詡忠義無雙——如此行徑,不過是玩弄權術而已。須知天子行事,如日月行天,世人皆見,自當正大光明。何況我漢國以孝治天下,士子以孝廉入仕,天子謚號必以孝字為先。若將孝字棄若蔽履,無異於為圖一時之快,而壞百世基業。其間得失,程大行盡可以
不計較,但金某身為輔政,又豈能置之不理?」

  程宗揚總算理解了金蜜鏑的苦心,他不是愚於忠孝,而是作為輔政,必須要為漢國的長遠考慮——問題是這關自己鳥事?

  程宗揚索性道:「敢問金車騎,怎麼光明正大地解決朝廷亂局,還不耽誤為太後盡孝呢?」

  「上太皇太後尊號,移居長信宮。」

  程宗揚沉默半晌,金蜜鏑的意思是給呂雉足夠的尊榮,但必須讓她離開權力中央。不過自己對此並不看好,先不說呂雉接不接受,即使她同意交出權力,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徹底滅掉呂氏,天知道將來還會有什麼么蛾子?

  看著金蜜鏑的臉色,程宗揚知道這已經是他能夠作出的最大讓步了。

  「可以。」程宗揚眼也不眨地答應下來,「下官這便去永安宮,懇請太後移宮。金車騎若是不放心,可以讓趙長史隨我一道。」

  金蜜鏑揚起頭,望空道:「尊駕以為呢?」

  空中一聲輕笑,一個身影伴著雪花,宛如飛鴻般飄落下來。

  劍玉姬穿著一襲雪白的長袍,整個人如同散發出淡淡的光芒,那條白袍式樣簡約到了極點,反而看上去有種出塵的神聖感。她的長發挽成一個椎髻,髻上戴著一支青玉簪子,簪身光華流動,一看就不似凡品。此時踏著白雪款款行來,整個人如同幻影一樣,沒有在雪地上留下絲毫痕跡。

  「江都王邸宮人,見過車騎將軍。」劍玉姬一邊說,一邊依著宮人禮數,側身施了一禮。

  金蜜鏑望著她,良久道:「太平道?」

  劍玉姬單掌豎在胸前,重新稽首施禮,「太平道大賢良師座下弟子,見過金車騎。」

  「朝廷之事,爾等也敢插手,大賢良師不怕誅滅嗎?」

  劍玉姬不動聲色,從容道:「我太平道唯以天下蒼生為念,無暇謀身。」

  程宗揚表情怪異,別人是狡兔三窟,這賤人卻是一堆化身,居然又冒出來一個太平道的身份——漢國的太平道不會已經被她鳩占鵲巢了吧?

  「車騎將軍方纔所言皆是正理,奴婢欽服不已。」劍玉姬道:「只是長信宮遠在上林,如今天寒路滑,車駕難行。依奴婢之見,當詔命洛都令,征發徭役,以黃土築路,以免延誤太後鳳駕。」

  金蜜鏑道:「築路之事,請建太子赴長秋宮自稟。」

  劍玉姬說的築路只是試探,要緊的是以誰的名義下詔,讓洛都令征發民夫。金蜜鏑要是稍有疏漏,一不留神答應下來,劉建轉頭就敢以天子的名義下詔,再堂而皇之地宣稱得到金車騎的支持。但金蜜鏑豈會輕易入套,他寸步不讓,讓劉建親自到長秋宮覲見稟報,逼其以臣下自居。

  眼下不是撕破臉的時候,劍玉姬投石問路,一擊不中,也不再糾纏,慢條斯理地說道:「請太後移宮之事,關乎社稷,想來金車騎也不欲驚動太多人,招惹物議。金車騎若是同意,程大行、趙長史以外,我方也去三人。」

  程宗揚心下一動,眼下幾方勢力,就數劉建的黨羽人馬最多,尤其又莫名其妙地蹦出來一個太平道,令人摸不清深淺。眼下她主動提出限制人數,自己求之不得,當即說道:「那好,每方出三人,加上我這個帶隊的,一共十人。」

  劍玉姬道:「金車騎覺得呢?」

  雪花落在劍玉姬的身影上,隨即消失不見。金蜜鏑知道眼前只是個虛影,不願多費口舌,只略一點頭,應許下來。

  劍玉姬輕笑道:「十人也不算少了,一道去的話,只怕驚擾了太後,不如分道而行。」

  …………………………………………………………………………………

  「一共十人?」秦檜問道。

  程宗揚點了點頭,「那賤人要求分成三組。長秋宮去的是單超,金霍一方去的是趙充國和馮子都,那賤人只說他們收買了一名永安宮內侍,其他兩人沒提。我們這邊你和盧五哥肯定是要去的,還剩下一人——四哥呢?」

  「斯爺神龍見首不見尾,」秦檜道:「眼下多半在涼風殿。」

  呂巨君已經是甕中之鱉,盯緊劉建纔是正事。有斯明信盯著,自己能放一百二十個心。程宗揚想了想,「卓教御呢?」

  秦檜道:「尚在宅中,此時相召,只怕要半個時辰才能到。」

  自己手邊的人馬大都投入宮中,再把卓雲君召來,老巢就徹底空虛了。剩下的人手裡面,吳三桂是陣前猛將,入宮行刺這種事非其所長。王孟也是一樣,而且長秋宮同樣需要人坐鎮。至於蔡敬仲,自己一想起蔡爺,就心頭發慌,頭皮發麻,都快落了心病了。刺殺太後這種大事,自己帶著蔡爺這種行為完全無法預測的妖人,到底是找虐呢?還是找虐呢?

  「讓蔣安世去。」程宗揚拍板道:「三組人分成三路,分別走東、北、南三路,在永安殿會合。劍玉姬要了東邊一路,由永安宮那名內侍帶領。你看怎麼安排分組合適?」

  秦檜心念電轉,這十人分屬三方,甚至五方勢力,如何分組可以說關系到整局成敗,大意不得。

  片刻間,秦檜釐清頭緒,說道:「東邊一組出於劍玉姬的安排,必須有強力人物坐鎮,此人非盧五爺莫屬,再加上趙充國,定可萬無一失。單常侍熟稔宮中道路,可以獨領一組,依屬下之見,不妨由他走北路,再輔以蔣安世。這兩人都是信得過的,劍玉姬那邊無論去的是誰,都難以攪起風浪。」

  程宗揚想了想,「永安殿位於北宮東北角,劍玉姬占了東路,單超和蔣安世走北路,我們選南路的話,要穿過大半個宮城,似乎有點太遠了。」

  秦檜提醒道:「主公莫非忘了復道了麼?」

  程宗揚一拍額頭,要不是秦奸臣提醒,自己真把這事忘得干干淨淨!

  「呂巨君和劉建都是飯桶啊!怎麼都忘了兩宮之間的復道?!」

  「並非兩人的疏漏。」秦檜道:「當初呂淑的衛尉軍撤退時,在復道內堆積了大量木柴、燈油等物。整座復道都架在空中,通體木制,一旦縱火根本無處可逃。劉建軍不敢借復道進攻,不過他們也如法炮制,在復道另一端同樣堆積大量木柴和燈油,派人看守。眼下雙方投鼠忌器,誰也不敢拿這條復道作文章。」

  「戒備很嚴嗎?」

  秦檜道:「兩宮之間的復道長近七裡,呂氏和劉建的手下都只敢待在復道兩端,中間全是空的。」

  「中間沒有人?」

  「一個人都沒有。」秦檜道:「尤其是夜間通行須用燈火,更無人敢進。」

  深更半夜,舉著火把鑽進潑滿燈油的木制建築裡面,壓根兒就是找死,難怪沒人敢進。程宗揚奇道:「你怎知道的這麼清楚?」

  秦檜咳了一聲,「屬下原本准備派幾個人過去,看有沒有機會好替他們放把火。」

  程宗揚忍不住狠狠給他豎了個大拇指。煽風點火這種事干一回兩回不難,難的是時時刻刻都操著煽風點火的心思。真不愧是奸臣兄,周到人啊。

  程宗揚心思活絡起來,這條復道用來通行大軍肯定是不行的,但如果只是幾名高手,這條復道就是一條難得的捷徑。

  「那我們就選南路,走復道。你、我再加上馮子都,剩下一個不管劍玉姬派誰來,是龍是虎都得給我盤著!」

  程宗揚定下方案,這纔道:「蔡爺呢?」

  秦檜有些尷尬地說道:「蔡常侍不小心被火燒了一下,眼下正在調養。」

  「什麼?」程宗揚怔了一下,然後捧腹大笑,「哎呀,蔡爺也有今天啊,玩火者必自焚,真是老天有眼,大快人心啊。」

  …………………………………………………………………………………

  程宗揚的好心情只維持了不到一刻鍾,在見到劍玉姬派來的人手之後,立刻化為烏有。

  「怎麼是你?」

  齊羽僊訝然道:「不行嗎?」

  「你們是不是沒人了?整天都是你這娘兒們在外面瞎跑,有加班費嗎?」

  「公子商會的待遇很優厚嗎?」

  「咦?有興趣跳槽到我們這邊嗎?絕對待遇從優啊!不但管吃管住,而且管婚配。」程宗揚惡意滿滿地說道:「我們商會全是精壯漢子,包你滿意!」

  齊羽僊笑吟吟道:「公子好像也尚未成親呢,說來你未婚我未嫁……」

  「少胡扯!」程宗揚義正辭嚴地說道:「我可是有主的!」

  寅時四刻,正是一天最黑暗的時候。置身復道之中,即使以程宗揚的目力,伸出手來也看不到五指。一行四人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馮子都心裡有些糾結。臨行之前,霍少特意叮囑過,自己既然參與此事,唯一要做的,就是保住太後的性命。金車騎的態度與霍少大同小異,可以請太後移宮,收其印綬,但絕不能傷及太後的性命。問題是程大行的態度。路上程大行給了他一顆手雷,交待他就對著太後丟——擺明了要取太後的性命,平心而論,他也覺得程大行的主意不錯,假若能搞定太後,不說別的,單是羽林天軍的兄弟們就能少流多少血。但自己作為大將軍的家奴,必須要站在大將軍的立場上考慮。

  馮子都正想著心事,忽然腳下一滑,跪倒在地,膝蓋像是被尖刀刺中一樣,一陣劇痛。

  馮子都死死咬住牙關,鼻中卻忍不住發出一聲痛哼。

  「當心。」秦檜低聲說著,一邊扶起馮子都,袍袖拖在地上,微微一滯,像是沾到了什麼東西。

  「燈油。」

  秦檜說著袍袖一卷,地面傳來一片細碎的碰撞聲,彷佛灑滿了碎瓷。

  「走上面。」程宗揚說著躍起身,結果手剛攀上橫梁便滑了下來,反沾得滿手是油。

  齊羽僊嗤笑一聲,亮出掌心一顆珠子。

  程宗揚一邊擦著手上的油,一邊沒好氣地說道:「有照亮的,你還不早點拿出來?看我的笑話很爽嗎?」

  「豈敢?只是怕公子眼紅罷了。」

  「就一顆破珠子還當寶貝了?你當我沒見過世面?」程宗揚腹誹道:要不是大爺沒帶應急手電筒,非亮瞎你的狗眼不可!

  淡淡的珠輝下,只見木制的樓板上滿是陶甕的碎片,復道內像是被燈油洗過一樣,從橫梁到樓板都油汪汪一片。而且地板上還插著箭鏃和三角錐,防止大軍通過。

  馮子都膝蓋被箭鏃刺傷,雖然沒有見骨,但也難以再跟隨行動。無奈之下,程宗揚只好讓他先行回去。

  出師不利,剛開始行動就先折損一人,讓程宗揚對此行有種不祥的預感。

  秦檜道:「此處是復道中段,再往前就好走了。」

  程宗揚點點頭,三人繞開徧布的碎陶、箭鏃,繼續往北宮行去。

  復道北端已經深入北宮,盡頭處駐守著一隊軍士。他們此時都猥集在一處,周圍插滿了火把。在他們身前的復道內堆著大捆大捆的稻草,上面浸滿了燈油。一旦有警,一伸手就能放火燒毀復道。

  這點人手自然擋不住三人,程宗揚等人遠遠躲開火光,從窗口穿出復道,攀在檐下,輕輕松松就避開守軍的視線。

  程宗揚留心看去,那些軍士一個個面帶驚惶,真要有人殺過來,很可能放火之後就一哄而散。北宮軍中士氣如此低落,倒是一個好消息。

  東路和北路都有識途老馬帶路,南路這邊原本馮子都在北宮當過值,說好由他領路,結果馮子都受傷退出,來過一趟的程宗揚只好趕鴨子上架,領著兩人穿過重重宮室,趕往永安宮。

  與血戰不休的南宮相比,北宮安靜得令人發指,整個北宮彷佛空無一人,絕無半點聲息。秦檜神色平淡,心底卻提起十二分的戒備。以他的神識,能感應出各處宮室都聚集著大量宮人,數量之多絕不下於南宮,然則大亂之際,卻沒有一個人亂說亂動,單是這分嚴整肅然,就能看出太後的手腕。

  遠處一座高大的門樓,在黑暗中顯出宏偉的輪廓。按照方位,應該是通往永安宮的雲龍門。只是此時門洞大開,門前同樣看不到一個人影。

  「情形不對。」秦檜低聲說道。

  程宗揚也覺出不對。呂雉規矩再嚴,也不可能把人全趕到室內,外面不留任何戒備。尤其是這座通往永安宮的門戶,就這麼大開著,怎麼看都是陷阱。

  齊羽僊道:「求我。」

  「求你個鳥!」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大不了我回去睡覺,大伙兒一拍兩散,誰也別想撈著好。」

  「真是不解風情呢。」齊羽僊輕聲嘆息著,然後屈指一彈。

  「嘎」的一聲,夜空中傳來一聲鴉鳴。一只離巢的烏鴉盤旋著飛來,靠近雲龍門的剎那,空氣中彷佛浮現出一抹微光,接著一道寒光閃電般射出。那只烏鴉來不及驚叫,便看到空中血花四濺,黑色的羽毛四處紛飛。

  程宗揚倒抽一口涼氣,他猜測過宮中很可能布有禁制,但這座禁制未免太龐大了。從剛剛浮現的輪廓推斷,很可能從雲龍門直到永安宮都被禁制籠罩。通常的禁制法術範圍不過一室之地,大的也頂多籠罩一個院子,可眼前這座禁制,直徑起碼有三裡,這還怎麼玩?

  「絕不會有這麼大的禁制,」秦檜一邊計算距離,一邊推斷道:「應該是六個禁制排成一周,呈六出雪花之狀。」

  齊羽僊看了他一眼,「秦先生對這些法術也了如指掌呢。」

  「略知一二。」秦檜謙遜地說道:「不比貴宗,精擅此道。」

  齊羽僊吹了聲口哨。不多時,殿後飛來一片鴉群,它們分散開來,三三兩兩往永安宮方向飛去,有些剛靠近雲龍門就被突如其來的寒光射殺,有些卻飛過雲龍門,一直飛到永安宮附近才猛然地墮下。

  「你這個蠢貨!」程宗揚毫不客氣地喝斥道:「死這一地烏鴉,傻子也知道不對。」

  「公子一點都不知道憐香惜玉呢,大家還能不能愉快地合作了?」

  「算了,這次就原諒你了。去,到前面帶路。」

  齊羽僊轉身就走。

  「喂,你往哪兒去啊?真不玩了?」

  「公子不是讓奴家帶路嗎?這邊走嘍。」

  齊羽僊繞了一個大圈,一直繞到西邊一座高樓旁,才停下腳步。

  程宗揚看了看地形,「大嫂,你迷路了吧?再往西都到神虎門了。」

  齊羽僊閃身進入樓內。片刻後推開一扇小門,露出一條通往地下的暗道。她轉過身來,微笑道:「公子以為,我們在漢國這麼多年,都是白待的嗎?」

  程宗揚警惕地往暗道看了一眼,「你想陰我?」

  齊羽僊翻了個白眼,當先踏入暗道。

  暗道中散發著潮濕的霉味,腳下的石板不少地方都長著苔蘚,稍不小心腳下便是一滑。程宗揚留心看去,暗道中雖然有一些行走的痕跡,但看上去已經有些時間。

  「這條暗道盡頭是朔平署,並不通往永安宮,只不過能繞開大半的禁制。天子親政之後,朔平署已經廢棄,眼下算是北宮最安全的地方。」

  齊羽僊一手托著明珠,一邊在前領路,一邊說道:「公子何須這麼小心?要知道如今大家同舟共濟,哪裡就先鬧起來了呢?」

  說著她停下腳步,轉過身,笑吟吟看著他,「公子,你說是吧?」

  程宗揚面沉似水,一顆心直掉到冰窟窿裡,頭皮陣陣發麻。

  眼前是兩條暗道交彙形成的一小處空間,丫字形的暗道兩端,隱隱現出幾道人影。左邊兩人,一男一女,是曾在洛水與自己交過手的鬥木獬和危月燕,右邊同樣是一男一女,男的穿著一身雪白的僧袍,面目俊俏,神情妖異,正是昔日傷在自己手下的壁水貐。他旁邊卻是一名小女孩,是那位打過數次交道的小玲兒。

  程宗揚深深吸了一口氣,「原來你們早就准備好了。」

  「可不是嗎?」齊羽僊輕聲笑道:「所謂英雄所見略同,公子與我們僊姬想到一塊兒去了呢。」

  媽的!程宗揚心裡痛罵一聲,千算萬算,到頭來還是被那賤人陰了。劍玉姬那賤人早就准備要刺殺呂雉,甚至已經把龍宸的殺手都布置到了北宮之內。結果自己好死不死,也提出刺殺呂雉,這下正中那賤人下懷,先是一個順水推舟,全力附合自己的提議,接著來個請君入甕,把用來對付呂雉的殺局先用到了自己身上,難怪她又是限制人數,又是出主意分道而進,全都是為了誆自己上套。
9609895 發表於 2017-4-1 20:23
第二章

  程宗揚拔出佩刀,「五個人?少了點吧?」

  齊羽僊抬起一只手掌,正容道:「公子若是束手就擒,我齊羽僊以魔尊之名起誓,絕不傷公子性命。」

  程宗揚冷著臉道:「你們要是束手就擒,我也發誓,絕不動你一根陰毛。」

  「公子何必拒人於千裡之外呢?」齊羽僊嘆道:「我們僊姬對公子可是絕無半點惡意。」

  「別廢話了,你們要不怕崩了牙,就上來吧!」

  程宗揚舉刀指著齊羽僊,一邊說一邊一手伸到背後,拚命給秦檜打手勢。

  眼前的暗道總共三個出口,兩個被人擋住,只有入口這一端毫無動靜,但程宗揚敢肯定,自己走進暗道的一剎那,後路已經被人斷掉。

  既然退不得,只有往前。兩廂比較,壁水貐當初在洛水重傷過,眼下雖然看不出來受過傷,但肯定沒那麼容易痊愈。另一個小玲兒擅長土遁、暗殺,硬碰硬的話,未必就強過另一邊的鬥木獬和危月燕。最惡心的是齊羽僊,這賤人故意站在中間,自己無論選哪邊突破,她立刻就能上前策應。

  「都別動!」秦檜一聲厲喝,從袖中擎出一只拳頭大的鐵罐。

  「這是君侯特制的五煞天雷!」秦檜將鐵罐高高舉起,叫道:「只要秦某一丟手,足夠把這條暗道炸上天去!大伙全都死個干淨!」

  「長得帥的男人果然會騙人。」齊羽僊冷笑道:「這種手雷奴家又不是未曾見過,哪裡能把暗道炸上天去?」

  「別忘了,」秦檜森然道:「這可是君侯所制!」

  「除非它能大上十倍,否則便是殤侯所制,也不可能用它把我們這些人全都炸死。」

  「哈哈,果然騙不過你。」秦檜爽朗地一笑,隨手把鐵罐一丟,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只瓷瓶,一把捏碎,彈出一顆藥丸,落在程宗揚手中,低聲道:「含在口中。」

  「不好!」危月燕一聲驚呼,揚手揮出一幅羅帕,朝那顆五煞天雷罩去。

  可惜她晚了一步,那只鐵罐沒有爆炸,而是冒出一股黑紫色的煙霧,在狹窄的暗道中迅速彌漫開來。

  幾乎是同一時間,暗道風聲大作,鬥木獬、危月燕、壁水貐、小玲兒、齊羽僊同時出手。

  「咄!」程宗揚舌綻春雷,接著雙刀齊出,一招「夜戰八方」,將眾人的攻勢盡數接下。

  「退後!」齊羽僊叫道:「守住通道!別讓他們闖出去!」

  「晚了!」

  程宗揚身形一閃,硬闖進右邊的暗道中,接著丹田真氣狂湧,雙刀奔雷般朝壁水貐斬去。

  壁水貐揮起那柄血紅的長刀,擋在胸前。雙刀相交,他怪叫一聲,踉蹌著向後退去,一邊吐出一口鮮血,將胸前雪白的僧衣染得一片殷紅。

  程宗揚一刀試出壁水貐的深淺,知道他傷勢未愈,頓時心頭大定,刀光隨即一轉,往小玲兒頸中斬去。

  程宗揚這一刀幾乎拼盡全力,刀身上的白光彷佛要迸射出來。小玲兒驚叫一聲,連忙往後退了一步,靠在洞壁潮濕的泥土上,然後就像脫殼的金蟬一樣,消失無蹤。

  程宗揚旋風般直闖過去,背後的秦檜十指連彈,猶如狂風暴雨般點在齊羽僊彎刀上,將她逼退,緊跟著主公的後塵掠入暗道。

  壁水貐死命壓下傷勢,拔足追趕。他緊緊握住血刀,恨不得將兩人一刀砍成四段。

  另一邊的鬥木獬和危月燕齊齊撲上,一個擎出兩柄短戟,一個則抖出軟索,貼著地面往秦檜腿上纏去。

  秦檜足尖一點,輕松躲開軟索。

  壁水貐緊盯著前面的背影,俊俏的面孔幾乎扭曲,那名中年文士速度似乎並不快,身法也只是平平,看不出有什麼高明之處。要是換作自己沒受傷的時候,輕松就能把他追上斬殺。即使現在有傷在身,但只要加一把勁,快上那麼一點一點,就能追上他。先一刀把他攔腰砍成兩段,然後趁他還有氣,一刀一刀砍掉他的手腳,最後再砍掉他的腦袋……可惜總差那麼一點……

  壁水貐正心裡發狠,前面的背影忽然一頓,那文士轉過身,笑道:「看你這麼辛苦,賞你了。」

  壁水貐來不及止步,就看到他拿出一只黑黝黝的鐵罐,塞到自己懷中。

  壁水貐一邊吐血,一邊慌忙把鐵罐拋開,拚命後退,結果把趕來的齊羽僊、鬥木獬和危月燕都擋在身後。

  眾人齊齊止步,各自戒備。誰知那只鐵罐掉在地上,半晌沒有動靜。

  良久,鬥木獬上前踢了一腳,鐵罐在地上滾了幾滾,依然動靜全無。

  「假的。」

  齊羽僊面冷如冰,忽然抬手給了小玲兒一記耳光,厲聲道:「賤人!」

  小玲兒委屈地摀住臉,「我又打不過他……」

  齊羽僊一把扯掉她頸中的銀鏈,然後彎下腰,粉面幾乎貼在她的鼻尖上,一手提著銀鏈,冷冷道:「再有下次——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小玲兒臉色慢慢發白,無聲地點了點頭。

  「快走!」危月燕道:「煙裡有劇毒!」

  眾人回頭看時,身後的暗道已經充滿紫黑色的煙霧,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甜絲絲的香氣。

  齊羽僊道:「是殤老賊的鬼瘴!屏住呼吸,闖過去!」

  鬥木獬叫道:「回去?為什麼不追?」

  「他們若是在另一端再放一只鬼瘴,你以為自己能撐多久?」齊羽僊停頓了一下,然後道:「況且他們去的方向,無關大局,眼下先去永安宮要緊,且讓他們留一條命。」

  …………………………………………………………………………………

  程宗揚奮力擲出佩刀,將甬道盡頭的木蓋擊碎,接著又是一刀擲出,防備有人躲在外面。

  這一招果然奏效,木蓋剛被擊碎,一柄銀戟就捅了進來。如果程宗揚是砍碎木蓋殺出去,猝不及防下,少不得一陣手忙腳亂。結果程宗揚脫手兩刀,外面那人銀戟刺空,隨即被飛來的第二刀劈中,發出一聲慘叫。

  秦檜飛身上前,一把抓住銀戟,擰腕奪下,然後貼著洞口掃了一圈。

  等程宗揚躍上地面,只見一個人倒在血泊中,他穿著內侍的服色,一條手臂被齊肘斬斷,連腰腹都被刀鋒斬中,血如泉湧,腳踝更是被秦檜那記橫掃擊得粉碎,此時躺在地上,四肢不停扭動。那柄銀戟掉在一邊,看上去光彩閃亮,是宮中常用的制式。

  秦檜一手按住那人的嘴巴,免得他的慘叫聲驚動他人,一邊出指如風,封住他身上數處要穴。

  程宗揚環視一周,只見眼前是一間鬥室,室角胡亂扔著一堆宮中器具,似乎是一處雜物間。

  他撿起刀,走到窗外往外看了一眼,不由一愣。

  外面是一座偌大的宮殿,空蕩蕩的殿中點著幾盞油燈,似乎是怕失火,不僅相隔極遠,而且只有豆大一點光焰,與宮中常見的青銅燈樹截然不同。借著微弱的燈光,隱約能看到一排……大門?

  這可實在太蹊蹺了,自己還從未見過殿內設門的,而且還是一扇連著一扇,一眼望過去,看不到盡頭的樣子。

  秦檜吐出那顆解毒丸,然後輕輕捏開,從中挑出一粒粟米大小的紅珠,張口服下,一邊解釋道:「這顆解毒丸能克制鬼瘴在內的多種毒物,但本身也含有劇毒,必須在一刻鍾內服下其中的赤珠才能化解。」

  程宗揚嚇了一跳,趕緊依樣挑出赤珠吞下,抱怨道:「連解毒藥都含毒,老東西也太黑了吧?」

  這話秦檜沒法接,他咳了一聲,然後道:「屬下已經問明,方纔那人是此地內侍,也是太平道信徒,說是奉教中渠帥之命,把守暗道。我們出來時既沒有示警,也沒有說出口令,因此試圖攔截。」

  「居然還有口令?」程宗揚問道:「什麼口令?」

  秦檜慚愧地說道:「屬下無能,那人傷勢太重,屬下只問出半句,他便咽氣了。」

  「哪半句?」

  「蒼天已死。」

  程宗揚七情上臉,半晌才吐出一個字,「干!」

  他終於明白過來,劉驁死得一點都不冤!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問題是今年就是甲子年!即使呂冀沒有動手弒君,最多一個月內,劉建也會動手,干掉蒼天,自己過一把天子的癮。難怪劉建動作這麼快,轉眼就糾集一大票人馬出來,原來他早就准備好要造反,這纔能趕在天子剛一駕崩的時機,立即發動。眼下天子駕崩,只是讓他把動手的時間提前了,而且更加師出有名。

  呂氏諸人一手炮制了天子駕崩的戲碼,從深宮弒君,到暗中調左武第二軍入京,布局不可謂不周密。可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所面對的是一伙同樣處心積慮的野心家,甚至處置局面的精細猶在他們之上。從趁亂搶奪玉璽虎符,到截殺呂讓、呂忠,一路翻雲覆雨,硬生生將呂氏穩贏的局面攪得七零八落。

  這不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而是兩只螳螂狹路相逢,各自磨刀霍霍,要獨吞劉驁那只死蟬,而最終的贏家只能有一個。相比之下,自己卷進此事,完全是倒霉催的,要多無辜有多無辜。

  秦檜已經將暗道出口封住,毒煙消散前,不虞有人殺出。自己這一路已然吃了大虧,東路情形想來也不妙,畢竟是劍玉姬一方的人領路,不設上七八十來個圈套,簡直對不起劍玉姬那賤人卑劣的人性。不過東路有盧五哥,一般的圈套還真套不住他。相對而言,單超所在的北路危險性更大一些。

  眼下要退回去已經來不及了,劍玉姬已經在北宮布局停當,隨時都可能攻入永安宮。她要真動手殺死呂雉,自己還不算太擔心,最可怕的是呂雉沒死,而是被劍玉姬挾持,到時劉建一手抓住玉璽虎符,一手抓住太後,這個天子之位就算徹底坐穩了,即使長秋宮有金蜜鏑支持,也翻不出什麼浪花來。

  進還有一線生機,退則萬事俱休。怎麼選擇也不用多想。

  「此地不可久留。」秦檜道:「還是盡早離開為上。」

  「稍等片刻。」程宗揚望著外面那排雕刻精美的大門,皺眉道:「這地方似乎有些古怪。」

  秦檜側身貼在門上,仔細聽了片刻。

  「我先來!你斷後!」程宗揚將佩刀貼在肘後,推開門,籍著油燈昏暗的光線,往那排高大的宮門走去。他神情越來越疑惑,離宮門還有數步,他忽然停下腳步,然後抬起頭,倒抽了一口涼氣。

  直到此處程宗揚才發現,這根本不是什麼宮門,而是一排巨大的木櫥。這些櫥櫃高達兩丈,上端幾乎與大殿的橫梁平齊,一座連著一座,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緊閉的櫥門掛著金鎖,由於規格過於龐大,使他生出錯覺,誤以為是宮門。

  「鏘」的一聲輕響,長刀破開金鎖。

  程宗揚拉開一扇櫥門,眼前不由一花。木櫥中是數不清的格子,一格一格擺滿各式各樣的珍寶。各種水晶、瑪瑙、珍珠、翡翠、像牙……琳琅滿目,即使黑暗中,仍然閃動著誘人的光澤。

  程宗揚打開另外一扇櫥門,裡面是雕琢精美的玉碗,從上到下不知有多少。再打開一扇,裡面全是珍貴的香料。每個格子裡,都掛著一支竹簡,上面寫著某年某月某地所貢,然後是具體數量。

  以程宗揚如今的見識,陡然見到如此之多的寶物,也不禁犯暈。他仰起頭,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往上看去。高達兩丈的木櫥裡面,一層一層盛滿了累世收藏的宮廷貢品,數量之大,足以撐爆任何一個珠寶商人的眼球。

  秦奸臣這會兒也有些愣眼,如此多的珍藏,數量太過駭人。不過換一個角度來想,以漢國的國力,每年各地州府進獻的貢品都差不多能裝滿一只木櫥,累年積累下來,這樣的數量也在情理之中——別忘了被劉建放火燒掉的武庫,單是兵甲就有百萬之巨!

  兩人都被眼前海量的珍寶震住,一時間默然無語。

  忽然,一個牛皮哄哄的聲音從殿後傳來,「這裡就是增喜觀!裡頭都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看中什麼,盡管拿!別跟大爺客氣!」

  程宗揚張開嘴巴,目瞪口呆地望著殿後。

  一個穿著破襖的老東西,髒得跟剛從地裡刨出來的一樣,此時正背著手,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走過來,下巴一撮山羊胡都快揚到天上了。可他腳上那雙破鞋爛得都快沒邊了,只能拿腳趾夾著,走得踢踢拉拉。

  在他旁邊,一個少女抱著一條雪白的小狗,就像一個午夜出現的精靈一樣,輕盈地走來。她長發垂在頰側,一雙烏黑的眸子光澤流動,精致的面孔猶如珠玉般散發著迷人的光彩,滿殿珍寶與她的姿容一比,都不禁黯然失色。

  少女翹起唇角,像唱歌一樣脆生生道:「說得好像都是你的一樣呢。」

  「那可不是?」朱老頭吹著胡子道:「這些玩意兒本來就是大爺的!」

  「吹牛。」

  「嘿!紫丫頭,連大爺的話你都不信?」朱老頭拉開一扇櫥門,口沫橫飛地說道:「瞧這玉瓶!美不美?上好的羊脂白玉!你瞧這雕工!每片樹葉都清清楚楚!還有這頭發,一根一根刻得這細啊……」

  忽然,那只小白狗從小紫懷裡奮力掙出,鑽進木櫥裡面。只見它尾巴一搖,一只羊脂玉瓶從櫥中滾落,「咣啷」一聲,在地上跌得粉碎。

  「咣、咣」聲不絕於耳,那小賤狗就跟炮彈一樣,一溜煙撞翻了一排玉瓶,直衝到一只玉盆旁邊,這纔歡快地湊過去,然後翹起一條小短腿,「嘩嘩」地尿了起來。

  朱老頭下巴差點兒掉在地上,這一排十好幾個羊脂玉瓶,被這死狗一泡尿全給毀了——這泡尿得有多金貴啊?

  小紫眉花眼笑,「雪雪最乖了,知道不能隨地便溺呢。」

  小賤狗「汪」地叫了一聲,得意地搖著小尾巴。

  「哎喲!」朱老頭一手摀住胸口,用力捶了幾下,一臉的痛心疾首。

  小紫撇了撇嘴,「幾個瓶子都舍不得,還說都是你的呢。」

  朱老頭臉頰抽搐了幾下,最後一甩破袖,豪氣干雲地揮手道:「隨便砸!這破瓶大爺有的是!」

  雪雪一泡尿尿完,渾身輕松地跳回女主人懷裡。小紫摸著它白絨絨的軟毛,一邊游目四顧。

  朱老頭走到一座有年頭的木櫥前,篤定地說道:「就在這兒了!」

  老頭扭開金鎖,一格一格找下來,本來自信滿滿的表情逐漸變得遲疑。等最後一格找完,老頭眨巴眨巴眼睛,只剩下一臉茫然。

  「瞧我這記性!」朱老頭一拍腦袋,哈哈笑道:「這個!這個!」

  朱老頭拉開旁邊一座木櫥,半個身子都趴到裡面,賣力地一通亂扒。他越扒越是心虛,嘴裡嘀嘀咕咕道:「就在這兒啊……咋會沒有了?」

  「哪兒去了這是……」

  「這個!誒……不對,不對……」

  雪雪在小紫懷裡翻了個身,蜷起四條小短腿,露出小肚皮扭來扭去,一邊諂媚地吐著小舌頭,使勁撒嬌賣萌,討女主人開心。

  忽然間,一只手伸來,揪住它的耳朵一扯,然後劈手扔了出去。接著一雙手臂緊緊抱住小紫,咬牙切齒地說道:「死丫頭!」

  小紫沒有半點慌張,好像就知道他會在這裡一樣。她舒服地偏了偏頭,把臉貼在程宗揚胸口,一邊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一邊半閉著眼睛道:「有罌奴的味道,蛇奴的味道,蘭奴的味道……咦?你跟人動手了?」

  程宗揚點了點頭。

  「你不是不願意暴露那個嗎?」

  自己擔心引來是非,一直隱藏九陽神功,直到在昭陽宮外,用師帥傳授的功法,斬殺了古格爾。

  「遇到一個必須要殺的仇人。」

  「哦。」

  程宗揚低頭看著小紫,「你怎麼跑到這裡了!」

  「來找東西啊。」

  這邊朱老頭也露出腦袋,他剛纔的篤定一掃而空,這會兒一邊心虛地搓著雙手,一邊湊過來,親熱地說道:「小程子,你也來了啊?想大爺沒有?」

  程宗揚笑道:「想你大爺!」

  朱老頭的臉皮早已厚到無形的境界,直接把這話當成贊美,樂呵呵道:「我就知道你跟大爺親!」

  程宗揚對小紫道:「來找什麼?你不是去參拜魔尊了嗎?參拜了嗎?」

  小紫皺了皺鼻子,「你問他好了。」

  朱老頭一張老臉立刻皺得跟苦瓜一樣。

  「這事可不能賴我啊。」朱老頭先開口叫屈,然後抱怨道:「我那師兄雖然是個不要臉的老潑皮無賴,可以前不這樣啊。」

  「沒見著?」程宗揚不以為然地說道:「沒見著就沒見著吧,有什麼大不了的。」

  「可不能這麼說。」朱老頭少見地嚴肅起來,「不拜魔尊,不得列入宗門。這是規矩。」

  程宗揚聽著納悶,「他們干嘛死攔著,不讓紫丫頭參拜魔尊呢?」

  「怕了唄。紫丫頭要是入了宗門,哪兒還有他們混的?」朱老頭道:「你不是怕那個啥玉姬的,怕得要死嗎?」

  「誰怕得要死!」

  朱老頭沒理會他的辯解,「紫丫頭要是入了宗門,讓她撅著她就不敢盤著,讓她臥著她就不敢蜷著。」

  程宗揚嗤之以鼻,「我怎麼沒見她對你這麼老實呢?」

  「啊呸!紫丫頭是大爺能比的嗎?紫丫頭只要入門,將來一統宗門,不在話下!」朱老頭涎著臉對小紫道:「我看好你呦。」

  小紫翻了個白眼。

  程宗揚道:「所以你們又白跑了一趟?」

  朱老頭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下來。

  小紫嘟著嘴道:「還是上次殺的太少了,把他們全部殺光光就好了。」

  朱老頭豎起大拇指,「通透!」

  小紫口氣雖然輕淡,作為最熟悉她的男人,程宗揚聽出來死丫頭是真惱了。被人三番五次的戲耍,單是巫宗這種態度,就必須全都死一死。

  「要殺光他們,眼下就有個機會。」程宗揚對小紫控訴道:「我剛被她們坑過!」

  秦檜適時地上前施禮,「君侯,紫姑娘,事情是這樣的……」

  奸臣兄口齒流利,三言兩語,就將事情經過說得明明白白。

  聽過原委,朱老頭道:「小程子,你跑錯路了嘛。這增喜觀和朔平署一南一北,隔著好幾裡,跟永安宮更是隔了半座宮城呢。」

  程宗揚笑道:「幸好跑錯了路,哈哈哈哈。」說著忍不住開懷大笑。

  忽然腳踝一疼,程宗揚低頭一看,那條小賤狗正咬著他的腳脖子拚命使勁。程宗揚本來想把它一腳踹飛,接著又改了主意,惡狠狠道:「再不老實——我就找條黑獒跟你配種!」

  雪雪呆了片刻,然後夾住尾巴,一溜煙躥到小紫背後,再也不敢露頭。

  …………………………………………………………………………………

  確定了方位之後,朱老頭帶路,一行四人殺往朔平署——巫宗勢力早已滲透入宮,如今空置的朔平署很可能是他們的據點。朱老頭的意思是反正順路,大家都聽紫丫頭的,先殺幾個再說。

  但剛過溫德殿,眾人便發現情形不對。殿後白茫茫的雪地上多了許多雜亂的腳印,不時還有血跡出現。

  秦檜用手指醮了醮血痕,「是新血,應該不到一刻鍾。」

  再走不遠,雪地上出現了幾具屍首,有穿著黑衣的內侍,也有帶甲的軍士,甚至還有一名戴著面具的呂氏死士。

  忽然眼前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程宗揚心裡咯噔一聲,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倒在地上的是蔣安世,他胸腹中了數刀,此時還睜著眼睛,但氣息已絕。

  程宗揚半跪在地上,一手托起他的脖頸。蔣安世身體還沒有僵硬,但皮膚已經冰冷。程宗揚默然片刻,然後伸手幫他合上雙眼。

  秦檜上前接過屍身,「先找個地方收斂好,回頭再風光大葬。」

  程宗揚低聲道:「都是我的錯。」

  如果不是自己錯信了劍玉姬那賤人,蔣安世也不會出事,死在這深宮之中。

  秦檜勸慰道:「人死不能復生,還請主公節哀。」

  小紫忽然道:「那邊有聲音。」

  程宗揚起身往聲音來處掠去。不多時,眼前出現一幢小樓。十余人散成一個圈子,將小樓團團圍住。為首一名內侍陰聲細氣地說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單常侍,依咱家說,你還是盡早棄暗投明,及時歸順……」

  樓內一片死寂。

  「想當年,咱們一道在宮裡當值……」那名內侍一邊攀著交情,一邊悄悄揮手。

  兩名軍士暗暗靠近小樓,然後挺矛衝進門內。黑暗中驀然伸出一雙手掌,握住矛身一拉一送,矛尾重重擊在兩人胸前的皮甲上,將兩名軍士撞得橫飛出去。

  後面一名戴著鐵面具的死士閃身而入,揮刀朝那雙手腕絞去。

  單超化掌為拳,一拳擊出,就像鐵錘一樣擊在刀身中央,將那柄長刀砸得彎折過來。那名死士單刀脫手,踉蹌退了幾步,接著機括聲響,從他腰間射出一篷烏黑的透骨釘,奪命毒蜂一樣飛入門內。

  「篤、篤、篤」……

  單超拽過一條長幾,將那些透骨釘盡數擋下,隨即往外一掄。釘滿毒釘的長幾旋轉著從門中飛出,將一名躲閃不及的內侍砸翻在地。

  「好膽!」為首的內侍尖叫道:「殺!殺!殺!殺了這逆賊!」

  叫了半晌,卻不見動靜,那內侍疑惑地扭過頭,只見自己身後的手下不知何時已經倒在地上,不知生死。一名風雅的文士微笑著走過來,「有勞尊駕,永安宮怎麼走?」

  那內侍還想反抗,被秦檜一指點在頸側,頓時渾身酸麻,直挺挺跪了下來。

  圍在小樓另一側的諸人一陣騷動,幾名內侍揮刀舞棒地殺過來,剩下一名衛尉軍卻是轉身就跑。

  程宗揚臉色冷厲,雙刀發出虎嘯般的刀鳴,猶如虎入羊群,轉眼將幾名內侍斬殺當場。

  那名衛尉軍眼看就能逃出去,前面忽然多了一名抱著小狗的女孩。聽著身後傳來的慘叫聲,那軍士狗急跳牆,惡狠狠揮刀往女孩劈去。女孩對襲來的刀光視若無睹,懷中那只白絨絨的小狗像打呵欠一樣,懶洋洋地張開嘴巴。

  那小狗比一只鞋盒大不了多少,看上去嬌憨可愛,嘴巴也小小的,張開來跟撒嬌一樣。然而一眨眼工夫,那張小嘴就張大到可怕的地步,幾乎是吞天噬地,只一口,就將那名衛尉軍整個吞下。

  那名衛尉軍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一聲,就被吃干抹淨。雪雪伸出紅紅的小舌頭舔了舔嘴角,滿意地打了個飽嗝。
9609895 發表於 2017-4-1 21:06
第三章

  單超一手按著胸口,從樓中出來,躬身道:「程大行。」他胸口中了一刀,傷口不時滲出血跡。

  單超簡短說了經過。按照三方達成的約定,他與蔣安世和劉建一名手下從北路入宮。起初一切正常,誰知剛過永巷,劉建那名手下突然暴起發難,刺傷蔣安世,同時大肆鼓噪,驚動了宮中的守衛。

  蔣安世與單超猝不及防之下陷入苦戰,一路被守衛追殺到此,蔣安世途中戰死,單超也受了傷。至於劉建那名手下,早已趁亂逃得無影無蹤。

  「都是我大意了。劉建心存不軌,我們那一路也吃了虧。」程宗揚安慰了幾句,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然後道:「單常侍受了傷,不如先回去休養。」

  單超道:「這點傷,不妨事。」

  程宗揚扭頭道:「老頭,拿點傷藥來。」

  朱老頭傲然道:「大爺的傷藥貴得很,一個死太監,用得起嗎?」

  單超臉上青氣微現。不給就不給吧,張口閉口的死太監,這是什麼意思?自己眼下雖然倒了霉,可再怎麼說也是排名第一的中常侍,尋常王侯也少有輕慢,這個糟老頭子算老幾?

  單超含怒望去,待看清朱老頭的模樣,他目光先是一怔,露出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片刻後如受雷亟,「撲嗵」跪倒在地,接著一頭磕在地上,濺起一片冰雪。

  「是你啊。」朱老頭哼了一聲,「都這麼大了啊?這點小傷,忍著吧。」

  大冷的天,單超頸背間卻出了一層冷汗,他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只接連叩首三記,應道:「是。」

  秦檜問完話,抬手一掌拍在那名內侍腦門上,將他斃殺,過來說道:「昨晚一入夜,永安宮就設下禁制,嚴禁走動。這些人在宮中各處防守,每一組都由內侍、衛尉軍和呂氏死士混編,藉此互相監視。據他交待,是在永巷巡視時聽到動靜,才追上圍殺。」

  程宗揚松了口氣。按道理來說,劍玉姬與呂雉聯手的局面絕不可能出現,但往最壞的角度來想,她們兩人聯手,無疑是對自己最具威脅的局面。此時知道只是劍玉姬個人的伎倆,而不是雙方內外勾結,處心積慮設好圈套讓自己跳,讓他安心許多。

  「對付我們那一路,用的是龍宸。對付單常侍,用的是借刀殺人,這說明了什麼?」程宗揚道:「說明那賤人眼下能動用的人手也很有限,要留在南宮,要監視各軍,要聯絡各方勢力——人手不夠才正常。至於他們布置在北宮的人,多半都用來對付盧五哥了。」

  秦檜道:「要不要去東路接應?」

  「不用。」程宗揚道:「盧五哥不會輕易著了他們的道,說不定眼下已經到了永安宮。」

  單超裹好傷口,說道:「從此地到永安宮,有一條近道。」

  程宗揚爽快地說道:「你來領路!」

  武庫大火至今未熄,越往東北,火光越發明亮。風雪中不時飄來一股濃煙,嗆得人忍不住想咳嗽,雪地上也多了些星星點點的灰燼。

  單超不愧是宮裡出身,對宮中道路了如指掌,沿著他選的那條捷徑,一路沒有遇上任何暗哨,順利靠近永安宮。此時眾人正隱藏在一條夾道的陰影中,兩旁都是夯土的高牆,再往前就是禁制的範圍。

  「這禁制算個屁!」朱老頭滿臉不屑地說道:「大爺隨便吹口氣,就能把它破掉。」

  程宗揚用衣袖掩住小紫的口鼻,免得她嗆到,一邊揚了揚下巴,「你吹。」

  朱老頭真的鼓起腮幫,往空處吹去。

  空氣微微波動著,浮現出一抹微光。隨著朱老頭一口真氣噴出,那層微光彷佛水面上的油膜一樣,流動著朝兩邊滑開,慢慢露出一道縫隙。

  等縫隙裂開足夠大,朱老頭把腦袋伸進去看了看,然後拔出腦袋,得意地說道:「成了!」

  程宗揚道:「你這是耗子洞?能過人嗎?」

  「你咋是死心眼兒呢?」朱老頭道:「這禁制要緊的是破開,要大要小那都不是事。」

  朱老頭往掌心唾了口吐沫,雙手搓了搓,然後抓住縫隙邊緣,往兩邊扯開。不知道老頭用了什麼手段,那層禁制在他手下如有實質,縫隙越扯越大,不多時便露出一個足夠過人的空洞。

  程宗揚抱住小紫,戒備地看著那個破洞。老東西的不靠譜他可是見得多了,小白鼠這種事,自己打死都不干。

  「我來!」

  秦檜自告奮勇,他運功吸住衣物,游魚般穿過縫隙,沒有碰觸到禁制分毫。

  等單超同樣無驚無險地穿過縫隙,程宗揚抱著小紫,起身欲跳。

  「大笨瓜,放我下來。」

  程宗揚說什麼也不肯撒手,「我還沒抱夠呢。」

  兩個人一起跳,縫隙就顯得小了些。程宗揚留神避讓,可衣角還是碰到禁制邊緣。那層微光微微一閃,浮動的靈力頃刻凝聚起來。

  眼看程宗揚就要被禁制擊中,小紫揚手將雪雪放了出去。禁制的靈力找到目標,立刻爆發。眾人眼前一亮,只見空中電光四射,小賤狗渾身的白毛都豎了起來,空氣中傳來一股烤焦的糊味。

  等光芒閃過,小賤狗像被火燒過一樣,白絨絨的皮毛變成炭黑色。它掉在地上,打了個滾,然後耷拉著舌頭吐出一股煙氣,一邊委屈地爬起來,一邊可憐巴巴地看著女主人。

  「快,裝死!」

  聽到女主人的吩咐,雪雪二話不說,跳起來往後一摔,原地挺倒,四條小短腿直直伸向天空。

  眾人剛藏好身形,兩名烏衣大袖的內侍便鬼魅般飄來。他們先繞了一圈,然後看向地上的小賤狗,其中一人呸了一口,「原來是條死狗。」

  另一人打量了一番,然後提著小賤狗的尾巴,拎了起來。

  前面一人道:「你拿它干嘛?怪惡心的。」

  「查查是哪處宮裡跑出來的。」那人尖笑兩聲,陰惻惻道:「驚擾了太後可是死罪。」

  另一人頓時會意,扯著公鴨嗓子怪笑幾聲。

  兩人一邊商量著如何去敲竹杠,一邊走遠。

  朱老頭捂著胸口,顫聲道:「小程子,你這是要嚇死大爺啊。」

  這事自己不占理,只能認錯。小紫卻道:「誰讓你不弄大一些呢?」

  朱老頭氣得直吹胡子,「紫丫頭,你偏心眼兒都偏到胳肢窩了——這咋還賴我頭上了?」

  小紫笑吟吟道:「反正不怪程頭兒。」

  朱老頭一跺腳,痛心疾首地說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這麼摟摟抱抱的,成何體統!」

  「我纔不管!」小紫笑道:「人家就喜歡讓程頭兒抱著。」

  看兩人吵起來,程宗揚打圓場道:「天太冷,我是怕她凍著。」

  這麼睜著眼說瞎話,朱老頭氣都不打一處來,他捂著破襖,腰弓得跟大蝦一樣,一邊哆嗦著,一邊悲聲道:「大爺……也冷啊。」

  程宗揚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還真不看出來。」

  踏入禁制的範圍,永安宮已經在望。五人從永安宮西側逾牆而入,迎面是一池湖水。天氣嚴寒,湖面已經結冰,此時覆了雪,白茫茫一片,唯有幾支殘荷兀自挺立,枯萎殘缺的荷葉被積雪壓彎了腰,看上去如同低矮的灌木。如果不是程宗揚來過,記得方位,來個不相干的人,很容易把這片冰湖當成一片平地。

  眾人繞過湖面,往雪中的永安宮掠去。這會兒踏在雪上,便看出諸人功力深淺。秦檜身法瀟灑自若,腳步輕若鴻毛,幾乎是踏雪無痕。程宗揚抱著小紫,腳印明顯要深得多。倒是朱老頭,趿拉著那雙破鞋,一路踢得雪花亂飛。

  程宗揚忍不住道:「你這是撒歡來了?悠著點不行嗎?」

  朱老頭翻了個白眼,「有人干活,大爺費那勁干啥?」

  程宗揚回頭看去,只見單超落在最後,一邊倒著走,一邊揮動衣袖,將眾人留下的足印一並抹去。跟蔡敬仲一比,這位單常侍真算是厚道人了,作為宮裡排名第一的中常侍,任勞任怨干著苦力的活,一句抱怨都沒有。

  眼看離永安宮越來越近,手心忽然一熱。程宗揚低頭看去,卻是小紫將那只琥珀放到他手中。原本冰涼的琥珀此時熱得燙手,裡面那滴血液就像燃燒的火苗一樣,源源不斷地散發出熱量。

  附近有狐族!

  程宗揚精神一振,自己早就懷疑那位九面魔姬的身份。無論是她與蘇妲己的交情,還是對孫壽的照顧,都顯示出九面魔姬與狐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自己第一次與胡夫人見面時,由於孫壽就在旁邊,琥珀無法分出附近有幾名狐族,因此沒有引起自己的警覺。第二次見面時,琥珀不在身邊,同樣沒有覺察到她的真實身份。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九面魔姬也是狐族,那麼一切就順理成章了。

  這名九面魔姬擅長狐族的幻化之術,如同人有九面,可以隨時化身為太後、胡夫人,或者其他人。她平常藏於深宮,偶爾出來活動,也借用他人身份。至於真正的呂雉,很可能已經被她控制,甚至很早就被她取代。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真實的呂雉就是狐族。但程宗揚知道,呂冀、呂不疑兄弟絕不是狐族,唯一的解釋是呂雉與兩位弟弟同父異母,她身上的狐族血統來自於母系。但無論呂雉本人是不是狐族,現在可以確定的是:這永安宮中有一只隱藏多年的狐狸精,自己要做的,就是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小紫從程宗揚懷中露出眼睛,好奇地望著台陛上宏偉的宮殿,「這是永安宮嗎?好香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禁制的過濾,空氣中的煙火味已經消失不見,鼻端飄來一股馥郁的香氣,混著雪後特有的冷冽,沁人心脾。

  「這邊的宮室可都是用香料塗的牆,」朱老頭道:「用的香料比長秋宮的椒房還多。」

  「噓!」程宗揚打了個噤聲的手勢。

  繞過湖水,離永安宮的台陛只剩下數十步的距離,問題是剩下這段路全是空地,周圍沒有半點遮掩。想再像前面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潛行過去,除非大伙都能隱形。

  「大爺就知道,你小子要抓瞎。」朱老頭一臉的幸災樂禍。

  程宗揚道:「我是沒轍了,要不大爺你給指條明路?」

  「想找路,問他啊。」朱老頭抬了抬下巴。

  單超道:「奴才曾在宮中當值。永安宮地下明面上有三條甬道,暗地裡至少還有兩條。其中最要緊的一條甬道連接了北宮一半的宮苑,出口極多。」

  難怪整個北宮一派風平浪靜,外面看不到半個人影,單靠設在地下的暗道就足夠了。暗道雖然是捷徑,但可以想像,此時裡面必定是人來人往,不斷將外界的消息彙集過來,再將宮中的命令分發出去,想借助暗道潛入宮中,絕非易事。

  「其他幾條呢?」

  「另外兩條甬道分別通往北苑和太倉,這三條是平時常用的,各宮之間的消息傳遞,人員往來,也大都由此經行。」單超道:「兩條暗道一條通往東北的角樓,另一條的出口奴才也不知曉,這兩條極少啟用,平日由太後的心腹看管。」

  程宗揚心下反復權衡,連接各宮的主暗道固然人多眼雜,其他幾條也不見得安全。尤其眼下城中激戰正酣,宮中戒備遠超平日,只怕剛踏進暗道,就被人發現,到時想脫身可就難了。暗道用不成,只能設法硬闖。

  正思量間,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喧鬧,「抓住了!抓住了!」

  「拿鐵枷來!」

  「鎖住!快鎖住!」

  不多時,宮門處亮起一行燈火,十幾名內侍押著兩名人犯,往永安宮行來。一名內侍提著燈籠,弓著腰在前領路,一邊側著身,滿臉諂媚地尖聲道:「幸虧鄧公公出手,才沒讓這幫賊子溜走。說來也是這幫賊子瞎了眼,竟然一頭撞到鄧公公手裡——這可不是自尋死路麼?」

  提燈的內侍馬屁滾滾,拍得為首那名太監十分受用,不時發出幾聲得意的尖笑。

  燈籠晃動著,照出兩名人犯的形貌。前面一人披頭散發,滿臉是血,兩只眼睛腫得跟包子一樣,不似人形。他帶著一面黑沉沉的鐵枷,被兩名內侍架著,一邊蹣跚前行,一邊不斷咳血,要不是他滿臉的虯髯有點眼熟,程宗揚還真認不出來這個被揍成血葫蘆一樣的大漢,居然會是趙充國。

  程宗揚心不由揪了起來,趙充國有多猛自己可是見過的,作為漢國數一數二的猛將,身經百戰的虎狼之徒,竟然被一幫太監揍成這樣?北宮這幫太監得有多猛?莫非蔡爺說得是真的,漢國最能打的都在宮裡?可自己剛纔碰見那一撥,也沒多強啊。難道是永安宮的太監特別猛?

  趙充國已經被擒,盧五哥呢?程宗揚提心吊膽地往後看去,卻見後面那人臉色發灰,一雙眼睛跟死魚一樣,都已經翻白了。他同樣被兩名內侍架住胳膊,兩腳拖在地上,在雪裡拖出老長的印跡。只是那張面孔,自己從未見過,壓根就是個陌生人。

  程宗揚怔了片刻,猛的轉頭往前看去。

  那名提燈的太監兀自滿口拍著馬屁,他一張臉白慘慘的,不知道塗了多少脂粉,嘴巴倒是抹得通紅,這會兒一開一合,諛辭滾滾,滿臉堆笑,賣力地阿諛奉承,不時掩口作態,從眼神到舉止,都透出太監特有的陰微。如果不是那根挑燈的竹杖自己認得,程宗揚怎麼都不敢相信,這個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散發著死太監氣味的馬屁精,居然會是盧五哥裝扮的。

  程宗揚一顆心落到肚裡,打起精神盯著盧五哥的一舉一動。

  一行人到了台陛前,上面有人尖聲喝道:「什麼人?」

  那名鄧公公小跑著上前,邀功道:「小的抓到兩名奸細!」

  殿中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往向上稟報。片刻後一個女聲響起,「哪裡來的奸細?」

  「是逆賊劉建的手下,欲圖入宮行刺太後!」那位鄧公公道:「幸虧太後洪福齊天,小的巡查時發現端倪,當機立斷,拿下這兩名賊子。」

  那女子不耐煩地說道:「何必稟報?立即處死便是。」

  程宗揚剛放下的心又揪了起來,這劇本不對啊。連問都不問,直接處死?這戲不是白演了嗎?

  提燈的內侍悄悄提醒一句,那名鄧公公連忙道:「稟夫人,這兩個逆賊方纔交待,不僅還有幾名刺客潛入宮中,而且宮裡有他們的內應!這裡頭有一個就是宮裡當值的!」

  殿門吱啞一聲打開,一個女子領著幾名內侍走了出來。那女子年過四旬,相貌平凡,正是太後的貼身女官胡夫人。

  鄧公公剛要帶人上去,就被胡夫人身邊的內侍喝止,「不許踏上台階!」

  鄧公公連聲應是,押著兩名人犯在台階前跪下。

  胡夫人走下台階,先看了鄧公公一眼。然後往人犯看去。

  趙充國臉腫得跟豬頭一樣,胡須上的鮮血已經結成冰,神情萎靡,看起來就像一個粗鄙的武夫。胡夫人一眼掃過,目光落在那名被擒的內侍身上,眼神中多了幾分譏誚的意味,「原來是你。」

  那名內侍臉色愈發灰暗,此時出的氣多,進的氣少,眼看要不行了。

  胡夫人喚道:「義姁!」

  義姁聞聲出來。胡夫人道:「給他續命片刻,我有話問他。」

  義姁翻開那名內侍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然後捻出幾根銀針,依次刺入那人的人中、鳳池、印堂、百會。

  那內侍已經渙散的目光微微亮了一些,認出面前的胡夫人。

  胡夫人寒聲道:「尹賞!你身為宮中黃門,為何與逆賊勾結!」

  尹賞張了張嘴,卻只發出一串瘖啞的低叫。

  義姁仔細看了一眼,眉頭不由皺起,「他舌頭被人割掉了。」

  胡夫人一怔之下,旋即反應過來,失聲道:「不好!」

  一直跪在地上,看似奄奄一息的趙充國驀然間一聲大吼,猛虎般躍起身來,他雙臂一震,將頸中的鐵枷生生繃斷,然後雙手攀著鐵枷邊緣,猶如拿著兩柄砍刀,將身邊兩名內侍砍倒在地,接著潑風般闖上前去。

  義姁飄身而退,一邊素手連彈,銀針疾射而出。趙充國舞動雙枷,將銀針盡數格開。那位鄧公公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厲喝著雙掌拍出,卻被趙充國直取中路,鐵枷從他雙掌間劈入,正中面門。「格」的一聲脆響,姓鄧的太監整個面門都凹陷下去,鮮血伴著腦漿飛濺出來。

  胡夫人往袖中一抹,擎出一柄尺許長的短劍。那大漢鐵枷揮來,她只輕輕一遞,只聽「擦」的一聲輕響,鐵枷被短劍斬去一角。

  胡夫人短劍微沉,朝趙充國腰腹捅去。趙充國揮枷封檔,那柄短劍刺在鐵枷 上,就像穿過豆腐一樣,透枷而過,如果不是劍柄被鐵枷檔住,這一劍就足夠在他腹間刺出一個大洞。

  趙充國驚出一身冷汗,怎麼也想不到那柄短劍會如此鋒利。他虎吼一聲,用鐵枷絞住短劍,試圖將她短劍震飛。誰知勁力一吐,卻遇到一股綿柔的力道,不僅將他的勁力盡數卸開,反而往他腕上纏去。

  趙充國攻勢被阻,當即一個鷂子翻身,跳出丈許,鐵枷左右一掄,將身後兩名內侍撞飛,然後邁開大步,一邊狂奔,一邊扯開嗓子叫道:「蒼天已死!黃天當立!輪到江都王當天子啦!兄弟們!殺啊!」

  胡夫人面寒如冰,她一揮手,殿內掠出一隊烏衣內侍,朝趙充國猛追過去。

  義姁吃驚道:「這人是誰?身手好生了得!」

  胡夫人同樣目露狐疑,只是趙充國那臉腫得太厲害,胡夫人也沒能認出他的底細。她半是諷刺半是不屑地說道:「招攬一幫江湖惡客,就想興風作浪,劉建這廝不過如此。」

  只片刻工夫,雪地上已經伏屍處處,剛纔還興高采烈,前來邀功的一幫內侍轉眼間三死兩傷,剩下幾人呆立當場,牙關「格格」發抖。

  胡夫人掃了他們一眼,轉身准備入殿,忽然間旋身過來,目光在眾人臉上依次掠過,然後厲聲道:「怎麼少了一人!」

  幾名內侍面面相覷。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胡夫人已經連聲下令,「來人!把他們全部押下去!嚴刑審訊!大搜宮中!務必要找到那名刺客!」

  緊閉的殿門次第打開,在殿中值守的內侍如同出巢的烏鴉,往四周散去。接著宮殿四角騰起火光。那是四座用木炭搭成的尖塔,高及丈許,一點燃立刻騰起一人多高的火焰,將宮殿四周照得如同白晝。

  數百名穿著黑衣的內侍在雪地上如線而行,宮中早已布置停當,每隔十余步就有一堆篝火燃起,一直擴散到宮殿四周百余步的位置。木炭被積雪覆蓋,燃燒時「吱吱」作響,冒出滾滾白煙。

  「在這裡了!」

  隨著內侍一聲尖叫,雪中驀然飛出一道人影。

  那人身在半空,便高呼道:「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江都王太子萬歲!」說著大袖一甩,擲出十余只雪球。

  近旁的內侍紛紛閃避,躲閃不及的便運功硬扛。到底只是雪團,就算那刺客神力驚人,又有多少殺傷力?

  結果硬扛的全都倒了大霉,其中一名內侍揮拳擊中雪球,當場手骨斷折,慘叫道:「石子!裡面藏的石子!」

  那刺客指力驚人,至少一半被雪球擊中的內侍,連叫都沒能叫出來,就栽倒在地,生生被砸得閉過氣去。另外一半則被雪球中暗藏的鵝卵石砸的皮開肉綻,血流不止。

  最後一枚雪球落下,卻是掉在空處。旁邊的內侍還沒有來得及慶幸,便聽到轟然一聲巨響,近旁的十余名內侍血濺當場,彌漫的硝煙間,甚至還能看到斷肢高高飛起。

  強烈的爆炸聲震動了整個永安宮。又一名刺客的出現,讓那些內侍的神經都繃緊到極點,同伴的慘叫聲更是讓人心膽俱驚,不少帶了弓弩的內侍紛紛搭箭,朝刺客消失的方向射去。可就這麼一陣混亂,那人已經施施然離開,飛出的弓箭只射了個空。硝煙散處,那刺客已經了無痕跡。

  一道刺眼的光芒從殿頂射下,宮殿上方的火炬被人點燃,那只數丈高的金鳳凰剎那間綻放出萬道光芒,在黑暗中熠熠生輝。與此同時,本來面朝前方的金鳳旋轉起來,鳳嘴處的火炬被鳳凰金色的羽翼反射成一道光柱,環繞著宮殿四周不停轉動。光柱到處,空曠的雪野被照得纖毫畢露,一切痕跡都無所遁形。

  籍著光柱,一行足跡在雪中顯現出來。那足印只有半只腳掌大小,在及踝深的積雪上只留下一個淡而又淡的淺痕,腳印之間相隔足有丈許。

  在太後眼皮底下出了這等紕漏,那幫內侍也發了狠。上百名內侍扇形散開,朝著足跡直追下去。

  背後靠著一人多高的鬥拱,程宗揚一邊看著下方雪亮的光線,一邊忍不住吸了口涼氣。他已經猜到永安殿內會有大批內侍,但胡夫人一聲令下就能出動這麼多人,還是遠遠超乎他的意料。

  永安殿並不是一座獨立的宮殿,而是包括主殿、寢宮、偏殿在內的一整組建築,擠一點的話,裡面容納上萬人也不稀奇。眼下參與搜索的內侍已有近千人之多,而且隨著搜索範圍的擴大,人數還在不斷增加,讓人懷疑殿內此時還有多少人。

  耳旁飄來一個尖細的聲音,「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
9609895 發表於 2017-4-1 21:35
第四章

  程宗揚苦笑道:「五哥,你還有心情逗樂子呢。先聽好消息吧。」

  盧景還是抹著一臉白粉的太監打扮。趁著趙充國暴起,眾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的一剎那,盧景飛身掠上殿檐,結果剛躲好,就與摸上來的程宗揚等人碰個正著。

  程宗揚也是有樣學樣,那邊趙充國攪得宮中大亂,這邊便放出秦檜這個滿腹狡計的死奸臣,一枚手雷下去,折騰出的動靜更大。於是程宗揚抓住時機,追著盧景就上來了。至於單超,則與秦檜一道,兩人一明一暗相互配合,極力把宮中的內侍引走。

  盧景道:「好消息是太後就在這裡頭。大伙總算沒白跑。」

  「壞消息呢?」

  「按照宮裡人交待,從昨晚開始,太後身邊隨時聽差的內侍,就不少於一百人。這只是聽差的。至於護衛,從殿門開始,一直到太後的御榻,兩千名內侍分為三重,寸步不離。」

  聽到兩千名內侍,程宗揚當場就想爆粗口:干!這還刺殺個屁啊!兩千名內侍,幾乎是手挽手圍成三層,誰要想刺殺呂雉,得先干掉兩千名死太監——就算是兩千頭豬,殺到天亮也殺不完啊。

  「姓尹的是怎麼回事?」

  「劉建那邊派來帶路的。」盧景道:「老趙心眼兒多,路上賣了個傻,試出那家伙不地道,剛進宮就把他制住,一通逼問,把他的底細全盤了出來。果然姓尹的沒操好心,設了套想讓我們鑽。我跟老趙一商量,來都來了,不如摸進來先試試深淺。」

  趙充國這粗胚果然是賊精,劍玉姬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被兩人反過來擺了一道,連口令都拷問出來。

  局勢發展到現在,各方都已經圖窮匕現。劍玉姬那賤人壓根就沒打算與自己聯手,處處包藏禍心。眼下三路人馬中,北路是自己一方吃了大虧,東路是劍玉姬那賤人吃了虧,自己這一路算是不虧不賺,雙方誰也沒討得好去。

  另一方面,顯然呂雉也意識到會有人采用刺殺的手段,設法除掉她這個呂氏權勢的核心。呂雉的應對不是躲藏,而是公然擺開陣勢,你想下陰手,我就擺出堂皇之陣,兩千人圍成鐵桶一般——反正宮裡太監有的是——讓你找不到下手的空隙。

  程宗揚想了半晌,也沒想出什麼好主意,索性道:「既然宮裡守得這麼緊,劉建他們打算怎麼辦?」

  永安宮的情形,劍玉姬想必早已知曉,她既然敢跟自己翻臉,肯定有足夠的把握,能夠獨自搞定呂雉,她會怎麼做呢?

  「簡單。殿內有他們的人。」

  程宗揚心頭一震。

  盧景道:「人越多,越容易出紕漏。那是兩千活人,不是兩千木偶。既然是活人,肯定有自己的心思。如果殿內只有幾十個人,有一兩個心懷不軌的,也掀不起什麼大風浪。可這位呂太後居然蠢到安排兩千人,即便裡面只有半成人心懷不軌,也有上百人之多——等於是她自己把上百名刺客安排到身邊。嘖嘖,換作是我坐在她的位置上,這會兒怕是得嚇出尿來。」

  「上百名刺客?不至於吧?」

  「你以為黑魔海那幫妖人在漢國這些年是白干的?」盧景說道:「那姓尹的說了,宮內信奉太平道的差不多有一成,十個人裡面就有一個。他們平時行事隱秘,極少顯露身份,但對太平道忠心耿耿,即使賣命也在所不惜。」

  程宗揚訝道:「太平道在漢國的影響力有這麼大?」

  盧景哂道:「什麼太平道,不過是黑魔海的幌子罷了。」

  程宗揚忽然想起當年晉宮的往事,心下不禁發緊。黑魔海在晉國的滲透自己記憶猶新,看樣子,兩邊都用了同樣的路數,暗中招攬了一批狂熱的信徒。當時黑魔海還是剛涉足晉國未久,根基不深,而漢國他們可是耕耘多年,水面下的實力只怕遠比自己想像中龐大。

  如此看來,呂雉的堂皇大陣貌似無懈可擊,其實充滿了變數。天知道裡面有多少居心叵測之徒,只等一個發難的契機。

  說話間,一群內侍用長杆挑起燈籠,沿著檐下的椽頭一處一處照過來。盧景道:「得,咱們得換個地兒了。來,丫頭,讓哥哥抱抱。」

  小紫笑道:「好啊,只要程頭兒答應,就讓你抱。」

  程宗揚道:「放心吧,我死都不會答應的。咦?老頭呢?」

  盧景道:「他剛傳音跟我說了一聲,突然內急,找個地方去方便了。」

  程宗揚仰天長嘆,「這老東西——真他媽是懶驢上磨屎尿多啊!」

  …………………………………………………………………………………

  大殿內燈火如晝。鐫刻著鳳紋的御榻上,一襲黑色宮裝的呂雉正襟危坐,她微微昂著頭,腰背挺得筆直。烏黑如墨的發髻上戴著一頂鳳冠,鳳嘴的珠鏈上懸著一顆血紅的寶石,正垂在她雪白的額頭中央。她腰間左側系著一副玉佩,右側掛著一只革囊,裡面裝著印璽,外面垂著一條交織著四彩纓絡的鮮紅綬帶,雙手握在身前,寬大的衣袖平鋪在身側,宛如張開的鳳翼。

  在她身後,樹著一扇紫檀屏風,白發蒼蒼的淖夫人席地而坐,滿是皺紋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從御榻往四周望去,是一重一重的背影。最內一重一百人,每面二十五人,全部是有品秩的內侍,一個個戴貂佩珰。中間一重二百人,每面五十人,都是身體強健之輩,他們衣內襯著鐵甲,隨時准備用身體擋住刺客的刀劍。最外面一重六百人,每面一百五十人,他們手執銀戟,肩並著肩,將大殿圍得水泄不通。原本在殿中待命的一千余人,此時已經分散出去,防止刺客靠近永安宮。

  御榻旁還有十余名女官,她們有的已經滿頭白發,有的尚自年輕,這些女官出身不一,有的出自寒門,有的是呂氏親眷,但無論哪一個都是深受呂雉信重的心腹。她們負責處置各處傳來的訊息,此時簡牘往來不絕,一切都井然有序。

  再外面是數百名身著曲裾的宮人。她們披著麻衣,頭上纏著白布,算是為天子戴孝。至於先帝留下的妃嬪,此時都被禁足,不許踏出各自宮禁一步。呂雉並不在乎她們的生死,只是不想讓她們添亂。

  外面圍捕刺客的騷亂聲逐漸遠去,呂雉有些疲倦地微微閉上眼睛。過不了多久,北宮又將迎來一批未亡人。西邊的濯龍園尚有空處,盡可以安置。阿冀這次辦了不少錯事,大司馬是不能再做了。但他也吃夠了苦頭,便把那位趙氏打發去永巷,聊作補償。至於不疑,他為人方正,可惜失之迂腐,這次的事,他到現在也無法接受。還有巨君,呂氏紈绔之輩比比皆是,難得有個有志氣的,可他到底
還是年輕了些,少了些磨礪……

  呂雉幽幽嘆了口氣。

  「再挺一挺。」淖夫人道:「無論如何,都要支撐到天亮。」

  呂雉挺直背脊,睜開鳳目,淡淡道:「沒想到區區一個劉建,竟然會如此棘手。」

  「是老奴思慮不周。」淖夫人道:「這些日子我們只顧著天子這邊,卻沒想到江都王太子私下裡做了這麼多手腳。」

  「這位建太子也是好心術,勾結了這麼多不安分的宗室,又拉攏了一幫草莽之輩,還與那些眼睛裡只有錢銖的商蠹牽上了線。」呂雉冷笑道:「真以為他是奇貨可居嗎?」

  「世人逐利,原無可厚非,但士農工商四民之中,唯獨商賈把唯利是圖這四個字刻在血肉之中。」淖夫人道:「為了一點蠅頭小利,不惜敲骨吸髓。尤有甚者,那些商蠹仗著手中的金銖,四見處播弄是非,挑動兵戈,藉此漁利。若不早日剪除,必定禍亂天下。」

  「既然這些賊子都攪到一處,正好一並除之!」呂雉望著殿中內侍的背影,唇角微微挑起,「我倒要看看,他們還有什麼手段。」

  「滴答」,一滴水珠濺入銅壺。壺中的刻箭微微升起一絲。

  呂雉冷眼看去,再有一刻鍾,便是卯時了。長夜將盡,明日太陽照常升起。今夜過後,不知有多少勛貴、宗室、豪族、世家將會除名,給天子陪葬。也不知有多少汲汲無名之輩將一躍而起,成為炙手可熱的新貴。

  忽然一個陰森的聲音響起,「卯時已到……」

  那聲音拖得極長,可怖的腔調壓根不似人聲,更像是一個九幽之下的惡鬼,充滿了邪惡和瘋狂的意味,深夜中陡然響起,令人毛骨悚然。

  隨著這一聲怪叫,一名執戟的內侍突然嘶聲吼道:「蒼天!已死——」

  「啊!」

  他身邊的內侍抱住小腹,凄厲地慘叫起來。銀亮的戟鋒深深沒入他腹中,幾乎將他腹腔穿透。

  彷佛應合一樣,大殿另一側同時傳來尖叫,「黃天——當立!」

  一名內侍雙手握刀,狠狠劈在旁邊一人頸中。

  一時間,殿中的吼叫聲此起彼伏。

  「歲在——甲子!」

  「天下——大吉!」

  「蒼天已死!」

  「黃天當立……」

  轉瞬間,戒備森嚴的大殿就彷佛變成了修羅地獄,慘叫聲此起彼伏,凌亂的燈影間,到處是飛濺的鮮血。騷亂最開始僅僅是零星分散的幾處,但隨即以超過任何人想像的速度波及開來。

  隨著越來越多的人舉起屠刀,整個大殿都陷入癲狂之中。沒有人知道身邊的同伴會不會朝自己舉起屠刀,更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混亂中被殺。要想活命,最好的辦法似乎只有一個:先把別人殺掉。

  一名貂珰尖聲叫道:「千秋萬歲!」

  最內重四名貂珰從四面應道:「長樂未央!」

  這兩句是漢宮常用的祝辭,此時喚出,頓時收到鎮定人心的效果。

  另一名貂珰高聲道:「漢並天下!」

  第二重穿著鐵甲的內侍緩緩後退,彼此間擠得更加嚴密,將外圍的混亂隔絕開來。

  一名內侍高聲叫道:「保護太後!」說著一刀將同伴劈倒,轉身往內殺去。

  在他正前方,是最內一重的貂珰。眼看他揮著滴血的長刀奔來,一名黃門侍者拔出佩刀,似乎要衝上去拚殺,卻猛的轉身,用力捅進旁邊一人腰間。

  內侍接連倒戈,看似嚴密的三重防護頃刻崩潰。那兩名內侍雙目血紅,一邊齊聲尖叫,「蒼天已死!」一邊殺向御榻。

  殿中剛剛好轉的秩序再度陷入混亂,一支利箭突然射來,直取呂雉的心口。

  一名女官身形一閃,擋在太後身前,用隨身的銀錯刀將箭矢斬落。

  一名內侍嚎叫著殺來,卻被一只素手按住額頭。胡夫人掌力一吐,那人顱骨頓時破碎,鮮血從眼眶迸出,死狀凄慘。

  危急關頭,最內重的一眾貂珰總算不負太後信重,只出現了一名背主之徒,使得局勢沒有惡化下去。他們在胡夫人的吩咐下竭力彈壓,喝令內侍不許妄動,任何人只要轉身,即視為逆賊,當場誅殺。

  眼看混亂逐漸平定,忽然一股濃煙升起,不知何人點燃了帷幕。幾名貂珰飛身而出,試圖撲滅火勢。接著「轟」的一聲,一株一人多高的燈樹被人踢倒,數以百計的青銅燈盞傾斜過來,燈油潑濺得滿地都是。

  流淌的在燈油隨時可能引發大火,眼看局勢一時間難以收拾,一名女官匆匆上前,躬身說道:「請太後移駕。」

  呂雉款款起身,兩名尚衣過來給太後披上御寒的大氅。呂雉看了一眼殿中的亂像,與胡夫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在一眾宮人的簇擁下,神情淡然地離開御榻。

  …………………………………………………………………………………

  小紫伏在程宗揚背上,一縷散開的發絲在臉側輕輕飄動,將她肌膚更襯得晶瑩如玉。她一手握著頸間的琥珀,一邊側耳聽著周邊的動靜,星眸中異彩連現。忽然她在程宗揚後腦輕按了一記,「大笨瓜,你笑什麼?」

  程宗揚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笑,只是自從見到小紫,連日來的焦慮、擔憂、急切,都彷佛不翼而飛。雖然身處亂局,卻有種心曠神怡的舒坦,一想到死丫頭就在自己身邊,就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盧景就在前方不遠處,可從程宗揚的位置看去,連個衣角都看不到。程宗揚怎麼都想不明白,盧五哥究竟是怎麼做到的,能在積雪的廊檐上飛掠,還不留下絲毫痕跡。

  在他們下方,太後的鳳駕正穿過廊橋,迤邐前往寢宮。大殿的火勢暫時沒有波及開來,但縱火的逆賊尚未就擒,角落裡仍時不時冒出一股濃煙,讓殿中的內侍疲於奔命。

  前往寢宮的隊伍有二百余人,其中一半是宮人,一半是內侍。除了淖夫人,佩著藥囊的義姁也隨行在側,胡夫人則留在大殿平亂。

  穿過廊橋便是寢宮,宮內的燈火長明不熄,幾尊巨大的銅制博山爐此時燒得正旺,宮室內溫暖如春。

  隨侍的宮女放下帷帳,呂雉張開雙臂,兩名尚衣上前解開大氅,取下她腰間白玉制成的九環鳴佩,當她們准備取下印綬時,呂雉微微掙了一下。尚衣心下會意,沒有再碰印綬,只幫太後整理了一下釵鈿飾物。

  另一邊,幾名宮人搬來一面一人高的銅鏡,呂雉看了看自己的儀容,然後轉過身。

  尚席鋪開茵席,設好錦墊,扶著太後屈膝坐下。接著掌管宮中飲食的尚食奉上羹湯。一名女官拿起羹匙,舀了一勺到碗中,先行嘗過,少頃並無異樣,才奉給太後身邊的義姁,再由義姁執羹奉給太後。

  呂雉攤開雙手,一邊由宮人卸去指上的飾物,一邊用著羹湯。

  一名謁者小跑著進來,奉上一支木簡。那木簡綁在一截箭矢上,此時箭頭已經去掉,只留下光禿禿的箭杆。

  淖夫人接過木簡,掃了一眼說道:「呂射聲退守金馬門。奏請太後諭旨,詔伊闕、虎牢諸軍勤王。」

  呂雉微微蹙眉,抬手揉了揉額角,「沒有虎符,哪裡調得動那些兵卒?」

  淖夫人道:「總要試一試。諸關守將雖非呂氏親族,但出自呂氏門下的門生故吏、宿將舊部所在多有。」

  「既然如此,便行詔發往伊闕、虎牢、孟津,」呂雉停頓了一下,「至於函谷……」

  淖夫人提醒道:「函谷的張敞與霍子孟素有嫌隙。」

  「那就不能詔他入京了。免得霍大將軍擔憂。」

  淖夫人慢吞吞道:「若太後下詔,霍大將軍必不會抗命。」

  「為時已晚。」呂雉嘆道:「若非那些小兒輩忌憚霍家,本宮何必弄險?」

  說著她鳳目一寒,望向方纔那名試羹的女官。

  那女官想笑,但嘴角牽了牽,「哇」的吐出一口黑血。旁邊幾名宮人不禁色變,連忙擋在太後身前。

  呂雉冷冰冰道:「那些逆賊到底許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寧肯舍了性命,也要背主?」

  那女官凄然道:「太後還不明白嗎?那些姓呂的老爺們整日兼並田地,為非作歹,劣跡斑斑,種種倒行逆施,早已惹得天怒人怨……」

  那女官一邊說一邊吐血,整個人如同失去水分的花朵一樣,迅速枯萎。

  義姁遞上瓷盞,呂雉喉頭微微一響,張口將毒液啐入盞中。

  就在她低頭的剎那,背後一名尚儀手腕一動,從袖中揮出匕首,毒蛇般往呂雉背心刺去。

  那尚儀離呂雉極近,幾乎手一動,匕首就刺到呂雉衣上。間不容發之際,一支木簡破空而至,穿透了尚儀執匕的手腕。

  那尚儀發出一聲慘叫,手腕鮮血四濺。

  呂雉從容啐去毒液,然後用絲帕抹了抹紅唇,淡淡道:「還有多少逆賊,一並跳出來吧。」

  話音未落,呂雉突然臉色大變。她雙掌一按,整個人如同烏雲般飛起。她身邊的尚沐躲閃不及,雙膝被地下飛出的刀光絞住,頓時血肉橫飛。

  刀光一閃而逝,只見華貴的地毯鼓起一個微隆的圓包,彷佛在水面滑行一樣飛快掠過。

  旁邊一名貂珰一聲冷喝,單掌拍在地上。已經被刀鋒劃破的地毯筆直裂開,裂痕盡頭躍出一個火紅的身影,飛鳥般往呂雉撲去。

  小玲兒手持彎刀,奮不顧身地攻向呂雉。兩名貂珰一左一右圍住小玲兒,招招搏命,困得她進退不得。

  呂雉落在噴吐著香霧的銅爐旁,冷眼旁觀。一名握著血刀的妖僧從天而降,被兩名女官截住。接著一男一女從柱後閃出,被義姁攔下。四周風聲接連響起,現身的刺客越來越多。

  呂雉鳳目冰寒,這些刺客不知何時已經潛入寢宮,甚至就隱匿在帷幕之內,顯然算准了自己會移往寢宮,分明是有備而來。自己特意設局,引這些不軌之徒現身,誰知他們竟有如此通天手段。如今看來,只怕反落入對方算計中。

  轉瞬間,已經有十余名刺客先後現身,雖然都被內侍攔住,但局勢已經岌岌可危。那些刺客顯然並非一股,配合間略顯生疏,饒是如此,也不是幕中這些內侍所能應付的。

  隨侍的尚衣、尚食、尚冠、尚席、尚沐、尚儀、尚工等一眾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官紛紛張開雙臂,將太後團團圍住。

  戒備森嚴的宮禁中,居然有這麼多刺客潛入,一眾宮人都驚駭莫名。更讓義姁意外的是,這些刺客與方纔的叛亂者截然不同,他們沒有人喊什麼口號,也不呼喊作勢,就像一群無聲的影子,默不作聲的痛下殺手。

  那些刺客身手極為強悍,甫一交手,內侍一方就出現大量死傷。緊接著,義姁驚愕的發現,她竟然聽到了回聲。寢宮四周並沒有圍牆,而且回聲近在咫尺,這只有一種可能:外面已經被人布下禁制,甚至就在帷帳周圍。

  義姁驚呼道:「不好!」

  可惜為時已晚,呂雉身後一只半人高的花瓶彷佛一個氣泡被人戳破一樣,消失不見,悄然幻化出一個身影。她從頭到腳都覆蓋在黑色的布衣下,就像一個黯淡的影子,一出現就緊貼著呂雉,接著抬手一刀,刺穿了呂雉的肩胛。

  呂雉發出一聲悲鳴,鮮血瞬間浸透了宮裝。

  與此同時,一股詭異的氣息湧入殿內。

  寒風掠過,濺滿鮮血的帷幕掀起一角。能看到外面守衛的一眾貂珰彷佛中邪一樣,毫無聲息地一個接一個撲倒在地。

  一個周身散發著聖潔光輝的白衣女子緩步行來,穿過昏迷的人群,踏過濺血的地毯,一直走到呂雉面前。

  「初次見面,」劍玉姬淺淺笑道:「想來也不必關照了。」

  呂雉痛楚地咬住嘴唇,眼中透出深深的不甘。

  劍玉姬溫言道:「太後以身為餌,欲圖引蛇出洞,堪稱勇氣可嘉。奈何韶華易逝,時運不再,如今天命所歸,正在吾主。」

  呂雉唇角淌下一縷鮮血,她挺直嬌軀,勉力維持著自己的尊嚴,「劉建不過是你們的傀儡吧。」

  她目光從殿中已經現身的諸人身上掃過,「龍宸、黑魔海、太平道,還有晴州商會……好!好!好!」

  劍玉姬沒有理會她,而是對義姁說道:「光明觀堂的小姑娘,莫非你還要助紂為虐嗎?」

  義姁嘆了口氣,「我只是行醫而已,何來助紂為虐?」

  「光明觀堂自詡正道,可漢國外戚亂政,殘民自肥,這其中說來也有閣下一份功勞呢。」

  義姁反唇相譏,「太後秉政多年,漢國何嘗生亂?倒是你們,在漢國經營多年,難道為的是國泰民安?」

  「若非呂太後戀權不舍,哪裡會有今日的亂像?」劍玉姬道:「虎毒尚不食子,呂太後為了一己之利,不僅弒君,更是自殘其子。心腸如此冷厲,義姑娘怎麼就肯為她效力呢?」

  義姁道:「你既然問到,我不妨告訴你——因為太後秉政,遠勝那幫須眉男兒。」

  劍玉姬忽然放聲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原來如此……哈哈……」

  呂雉微微昂起頭,「你要殺便殺,何必多言。」

  「太後誤會了。」劍玉姬輕笑道:「妾身對太後絕無半點惡意。今日所為,不過是憂慮朝中的紛爭再持續下去,以至於生靈塗炭,百姓流離失所,纔不得已出此下策。只要太後手書一封,勸呂射聲就此罷手,妾身可以保證,太後余年都可以安享富貴。」

  呂雉嗤笑道:「你這番話不過是騙騙小孩子罷了。劉建是何等貨色,哀家難道還不知曉?安享富貴,說得好聽而已。」

  齊羽僊揶揄道:「太後作惡多端,以己度人,自然不信僊姬的善意。」

  「既然知道我不信,何必饒舌?」

  齊羽僊笑道:「敬酒不吃,只好請你吃罰酒嘍。」說著她上前一掌摑在呂雉臉上,將她頭上的鳳冠摑得滑到一邊。

  齊羽僊忽然覺出一絲異狀,不由「咦」了一聲。

  劍玉姬心知有變,她目光在殿中一掃而過,有些失態地疾聲喝道:「淖方成呢?」

  挨了一掌的呂雉卻笑了起來,隨著她的輕笑,原本烏黑的發髻一絲一絲變得灰白,頭上的鳳冠也逐漸變淡。

  「晚了!」呂雉飛身而起。

  鬥木獬、危月燕等人一直緊盯著呂雉的一舉一動,呂雉剛一掠起,他們便與另兩名刺客同時出手,四人各占一角,從四個方位一起往呂雉撲去。但緊接著,四人臉色同時大變。

  那位呂太後人在半空,已經變得發如霜雪,她抬指點在眉心,身上的氣勢急劇攀升,剎那間就超過了肉身可以承受的極限,竟然以精魂為引,悍然引爆了自己全身的精血。
9609895 發表於 2017-4-1 22:47
第五章

  程宗揚沒有看到寢宮中正在發生的一切,因為只走到一半,小紫就貼在他耳邊道:「我們回去。」

  「為什麼?」

  「這邊讓盧五哥跟著好了,我們去找她。」小紫說著,把琥珀放在他手裡。

  自從靠近永安宮就開始發燙的琥珀此時已經冷卻,只剩下一層薄薄的余溫。

  程宗揚眼角跳了兩下,「太後是假的?」

  小紫道:「我也不知道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不過那位胡夫人一直很小心,沒有靠近過太後的御榻,而且那位淖夫人和太後說話的時候,眼角的余光不時在留意胡夫人的位置。直到太後啟駕之後,那位胡夫人才第一次靠近御榻。」

  小紫眨了眨眼睛,「這是為什麼呢?」

  程宗揚猜測道:「也許是怕刺客有什麼手段,同時波及到兩人?」

  小紫笑道:「程頭兒的手雷,連宮裡都知道了。」

  程宗揚想了想,胡夫人和太後的距離,還真是在手雷的殺傷半徑之外。

  通過指紋,自己早已發現太後與胡夫人暗中交換身份的秘密,只是無法確定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今晚永安宮注定不會太平,如果呂雉早有防備,最安全的方法莫過於故技重施,假扮成胡夫人,用一個假太後引出敵人的殺著。這也是她敢於以身犯險的最大憑仗。

  也正是因為早有防備,呂雉才會搞出兩千人聚在一處這種蠢事。她打的算盤無非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借機把宮中的叛賊一網打盡。結果劍玉姬精心布下殺局,將自己埋伏在宮中的棋子暴露得一乾二淨,最終卻誤中副車,反而與真正的目標擦肩而過,這一把可是虧大了。

  終於摸到九面魔姬的狐狸尾巴,程宗揚不再遲疑,立即返回大殿。

  殿中的混亂已經平息,一眾內侍齊心協力,將為數不多的叛亂者剿殺一空。此時浸滿燈油,沾染了鮮血的地毯已經被人卷起,燒殘的帷幕也逐一取下,內侍們正拖走屍骸,將地上的血跡擦洗干淨,看起來一切都井然有序。

  然而程宗揚知道,事情已經大大的不對——那枚琥珀沒有任何變化,仍然一片溫涼。就在自己離開的空隙,那只狐狸精已經消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那個本來應該留在殿內的胡夫人。

  小紫並沒有在大殿中多作停留,她只往殿中看了一眼,便折而往西,來到殿側一間不起眼的小屋內。

  琥珀仍然沒有變化,程宗揚道:「九面魔姬在哪兒?」

  「我也不知道啊,」小紫道:「只好賭一把啰。」

  小紫說著把尾指放在唇邊,作了一個吹口哨的動作。她唇間沒有發出聲音,只是空氣中隱隱傳來一陣波動。

  片刻後,一個皮毛斑駁的影子從黑暗中躍出。那影子遠看時頗為龐大,就像一頭威猛的雄獅,氣勢洶洶地踏雪而來。但它跑得越近,體型反而越小,等到了近前,只剩下鞋盒那麼大點。它舔淨嘴上一抹新鮮的血跡,然後吐著紅紅的小舌頭,一臉討好地朝女主人搖晃尾巴。

  小紫拍了拍它的腦袋。小賤狗張大嘴巴,接著喉嚨一動,吐出一件熟悉的物品。

  那是一支手電筒,自己從太泉古陣帶出來的物品之一。

  小紫輕輕一按,一道雪亮的光柱立刻劃破黑暗,照出屋角一只木櫥。她打開櫥門,在裡面找了片刻,然後輕輕一推,露出櫥底一道暗門。

  程宗揚奇道:「你怎麼知道這裡有暗道?」

  「老頭告訴我的啊。」小紫道:「他以前來過好多次,找出許多沒人用的暗道。這一條通到永安宮大殿的下面,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正好能碰到那位胡夫人呢。」

  朱老頭真正住在宮裡的時間並不長,但沒少入宮打探,找到一些無人知曉的暗道也不稀奇。只盼著老東西這回能靠譜些,別再把自己帶溝裡了。

  暗道越走越深,半晌後忽然一個急轉,已經到了盡頭。與此同時,那枚琥珀又開始變得發燙。

  …………………………………………………………………………………

  呂冀被兩名內侍扶著,一邊走,一邊「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他體格本就肥壯臃腫,此時渾身纏滿繃帶,身邊又擠著兩名內侍,在狹窄的甬道內舉步維艱。他氣喘吁吁地說道:「我走不動了……放我下來……」

  胡夫人冷冰冰道:「走不動也要走。」

  呂冀氣惱地說道:「我傷還沒好!哪走得了這許多路!阿姊呢?」

  「要想活命,就快些走。」

  「我在宮裡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走?」呂冀叫道:「我要見阿姊!」

  胡夫人轉過身,語氣平靜地說道:「太後遇刺,如今危在旦夕。眼下能夠救太後的,只有你了。」

  呂冀呆了片刻,眼眶突然紅了,語無倫次地說道:「阿……阿姊……」

  「太後眼下暫時無恙。」胡夫人道:「只是呂射聲所部兵馬此時受羽林天軍所阻,被困南宮——」

  呂冀叫道:「霍子孟!你這個狗賊!」

  「大司馬冷靜一些。」胡夫人道:「要救呂射聲出來,只有靠你召募的那批私兵了。」

  「好!好!」呂冀連連點頭,「我這就叫他們動手!」

  「你聯絡的外郡將領呢?」

  「董卓!」呂冀道:「我已經跟他約好,只要我一聲令下,他就立刻提兵入京!」

  胡夫人道:「眼下局勢危若累卵,大司馬這便下令吧。」

  「好!好!」

  呂冀忍著身上的痛楚,從腰囊中取出一枚白玉私印,交給旁邊的內侍,交待道:「董破虜跟我說好的,此時應該就屯兵在伊闕關外,你持此印去找他,讓他立即發兵!告訴他,事成之後,當以三公相贈!」

  那內侍接過玉印,看了胡夫人一眼。胡夫人微微點頭,那內侍躬身行禮,然後匆忙離開。

  呂冀道:「我們現在去哪兒?」

  「去濯龍園。」胡夫人道:「那些人以為我們會向東或者向北,好盡快離開宮禁,我們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走這條向西從湖底穿過的暗道。我已經讓阿壽安排車馬接應。到了濯龍園,我們就驅車去你府上,與你手下的私兵彙合,然後設法收復兩宮。」

  「可是阿姊……」

  「放心。只要盡快出兵,太後必定無憂。」

  濯龍園荒無人跡,從暗道出來,遠遠看到一輛馬車停在雪野中。車前的馭手披著鬥篷,渾身落滿白雪。除此之外,林間的積雪上只有一行腳印,是那名先行離開的內侍所留。

  看到胡夫人等人現身,車簾掀開一角,露出一張妖媚的面孔。孫壽裹著一件貂裘,揚手喚道:「姨娘,壽兒在這裡。」

  呂冀又痛又累,早已精疲力盡,此時從暗道出來,被夾著雪花的寒風一吹,頓時打起哆嗦,牙關「格格」作響。

  孫壽下車扶住胡夫人,嬌滴滴道:「半個時辰前,壽兒接到胡姨傳訊,就趕緊過來,幸好沒有誤事。」

  胡夫人頷首道:「你做的很好——」

  話音未落,林中忽然傳來一聲慘叫。

  風中傳來輕微的踏雪聲,一個身影從林中出現。他戴著一頂兩翼遮耳的卻非冠,穿著深黑色的緇衣,寬大的衣袖系在肘間,露出兩截光溜溜的手臂,此時手裡一上一下,拋著一枚沾血的玉印。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呂冀嘶吼道:「中行說!」

  中行說緇衣上布滿刀箭的破痕,神情卻渾不在意。他兩根挾住玉印,舉在眼前一邊觀瞧,一邊陰聲細氣地說道:「引外郡兵士入京——真是個好主意!我怎麼就沒想到呢?等劉建殺光你們,我就去召董卓入京,再把劉建那幫逆賊全都殺干淨,好給大司馬報仇雪恨。」

  呂冀剛要怒罵,卻被胡夫人攔住,「劉建不是你教唆的嗎?」

  「呸!」中行說狠狠啐了一口,指著眾人叫道:「你們都是賊!又蠢又賤的賊!我只勾了勾手指,你們兩撥惡狗就咬了起來!」

  胡夫人對他的斥罵充耳不聞,神情平靜地淡淡道:「你倒是有些手段,居然能找到此處。」

  「我不過是去襄邑侯府去找呂冀那個蠢貨,沒想到正遇上襄城君深更半夜鬼鬼崇崇地出門。」中行說咬牙笑道:「聖天子在天有靈,你們這些弒君的逆賊,終逃不過我的手心。」

  「什麼弒君!」呂冀咆哮道:「不過是誅一獨夫!獨夫!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心腹,君視臣如土芥,臣視君如寇讎!」

  中行說嗤之以鼻,「又是君君臣臣那一套陳辭濫調。」

  胡夫人道:「不曾想到頭來,最忠於天子的,居然是你。」

  「忠心?哈哈哈哈!」中行說仰天大笑,「那個傻瓜!我把他當朋友,他卻把我當奴才——你說他蠢不蠢?」

  胡夫人怔了片刻,不由啞然失笑,「蠢的是你吧。一個奴才,居然想與天子為友……真真是異想天開!」

  「你給太後當了幾十年的奴才,已經跪慣了。」中行說傲然道:「我中行說的心胸,你這種奴才根本就不會懂!」

  「是嗎?」

  話音未落,胡夫人已經掠到中行說身前,抬掌往他胸口按去。中行說反應絲毫不慢,一邊鬼魅般往後退去,一邊雙掌一合,掌心「格」的發出一聲脆響。

  呂冀目眥欲裂,「你個狗奴才!」

  中行說咬著齒尖發出一聲獰笑,「我最恨人叫我奴才……去死吧!」

  他身形微伏,整個人如同一頭暴怒的猛獸,一路濺開積雪,滑到呂冀身側,揮出一柄尖刀,往他腰間捅去。

  一聲慘叫響起,卻是呂冀身旁那名內侍以身為盾,硬生生用身體擋住刀鋒。中行說眼也不眨,一刀倆眼兒,在那內侍大腿上留下一個透明窟窿。

  呂冀失去攙扶,一跤跌在雪中,撞到身上的傷口,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中行說抬腿將那名內侍蹬開,然後側身一伏,堪堪躲開胡夫人從後拍來的一掌,接著兩人身影交錯,戰成一團。

  孫壽硬著頭皮上前,扶住呂冀的手臂。呂冀感動得幾乎淌下淚來,忽然間孫壽一聲驚叫,卻是中行說擺脫胡夫人的糾纏,重新殺來。孫壽扔下呂冀,慌忙退開。

  呂冀急了眼,顧不得身上傷勢,拚命往旁邊滾去。周身十余處傷口接連撞在地上,如受酷刑。呂冀彷佛又重新經歷了昭陽宮內噩夢般的一幕,被中行說一口氣捅了十幾刀,刀刀都避開致命處,只有鑽心的痛楚,使人疼不欲生。

  中行說握緊刀柄,如同捕獵的鬣狗張開獠牙,往呂冀背心刺去。身畔風聲響起,胡夫人雙掌再次拍來。中行說右膝一沉,重重撞在呂冀腰背間,上身往後仰去,尖刀直刺胡夫人胸腹。

  胡夫人掌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短劍。刀劍相交,中行說只覺手中一輕,尖刀無聲無息地斷成兩截。他身體猛地一扭,以毫釐之差避開刀鋒,免去了破胸開膛之禍,但緊接著他瞳孔猛然一縮,眼看著胡夫人一只手掌輕飄飄按來,正拍中自己胸口。

  中行說一心殺死呂冀,終於置身險境,胸口結結實實挨了一掌。他身體橫飛起來,半空中噴出一口鮮血,然後「篷」的一聲落在雪中,再無動作。

  胡夫人收起短劍,慢慢抬起眼睛。

  中行說中了自己一掌,胸骨盡碎,就算活著,也只剩下一口氣。呂冀躺在地上,已經痛暈過去。

  雪地另一側,孫壽臉色蒼白。一名侍女打扮的女子立在她身後,一手勒住她的粉頸,一手拿著一支娥眉刺,抵在她腮側。

  那侍女笑道:「本來想等夫人上車再動手,卻不料夫人修為如此了得,還有如此神兵利器……沒奈何,只能出此下策了。」

  胡夫人沉默片刻,然後嘆道:「到底還是低估了黑魔海的手段,沒想到你們手能伸得這麼長。」

  孫壽凄聲道:「姨娘,救我……」

  胡夫人苦笑著丟下短劍,「傻孩子,姨娘也自身難保了。」

  驚理微微一笑,正待放開孫壽,忽然心生寒意。

  一條白色的物體悄無聲息地從雪中鑽出,靈蛇般纏住她的腳踝。驚理飛身而起,可雙腳剛一離地,就被又一條白色物體攔腰纏住,接著用力一絞。一股大力湧來,驚理五髒六腑都彷佛被擰得錯位,喉頭頓時一甜,吐出一口鮮血。

  胡夫人鳳目生寒,冷冷看著孫壽。

  孫壽已經驚得呆住,以胡夫人雙足為中心,方圓數十丈的雪地都翻騰起來,彷佛無數白蟒在雪中蜿蜒游動。

  林中傳來一聲輕笑,坐在車前的御者抬起馬鞭,支起鬥笠一角。積雪簌簌而下,露出鬥笠下一張艷麗的玉顏。

  「終於逼出來夫人的真實手段了。」那御者笑道:「到底應該稱呼你是胡夫人,還是……呂太後呢?」

  胡夫人雙手握在身前,雖然沒有開口,整個人卻流露出一股逼人的氣勢。

  「你不是黑魔海的人。你是誰?」

  御者從容笑道:「妾身姓卓,出自太乙真宗門下。」

  「原來是卓教御。」胡夫人面無表情地說道:「連太乙真宗也插手此間之事了嗎?」

  「妾身所為,與宗門無關。」卓雲君道:「只是奉主人之命行事。」

  「堂堂卓教御,居然有主人?不知你家主人是何方神聖?」

  「是我。」一個男聲從背後響起。

  胡夫人緩緩扭過頭。一個男子斜靠在一株虯曲的蒼松下,他不知來了多久,此時一手抱著肩,一手摸著下巴,就像在看戲一樣。在他旁邊,立著一個嬌俏的少女,她懷裡抱著一條小狗,這會兒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程宗揚望著雪地上翻滾的白影,嘖嘖贊嘆道:「難怪你會跟蘇妲己那妖婦情同姊妹,原來都出自狐族一脈。我的乖乖,這是多少狐狸尾巴啊?全做成狐皮大衣,可夠我發財了。」

  胡夫人盯著他,半晌才道:「你頸後的烙痕不會錯。」

  程宗揚摸了摸脖頸後面的奴隸印跡,「翻身作主人了。」

  胡夫人神情冷厲。一條狐尾驀然蕩起,卷起漫天風雪。

  程宗揚肩膀往松樹上一撞,藉勢騰空而起,凌空手腕一翻,長刀挑出,與飛來的狐尾硬拚一記。

  狐尾倒卷而回,緊接著又有數條狐尾飛來,飛至中途,狐尾蓬松的銀毫驀然張開,甩出無數雪末。

  程宗揚視線受阻,索性閉上眼,全靠耳力和身體的感應揮刀而進。

  巨大的狐尾每一擊都充滿沉重的力道,然而當程宗揚揮刀斬中,那些狐尾剎那間又變得滑如游魚。他暴喝一聲,蟄伏的九陽真氣激蕩起來,在經脈中凝聚起一個又一個光球。

  中行說生死未蔔,呂冀昏迷不醒,除了自己志在必得的胡夫人,場中再無外人。程宗揚再無忌憚,全力施展出九陽神功,刀身光芒大作。

  長刀斬下,雪白的狐尾立刻多了一條血痕。胡夫人神情愈發冷厲,狐尾揮舞時也愈發謹慎。

  對於這種老狐狸,程宗揚絲毫不敢掉以輕心。胡夫人身邊尾影交錯,根本數不清有多少狐狸尾巴,他一刀一刀耐心劈出,在狐尾上留下血痕,一邊仔細尋找機會。

  驚理強忍傷勢,嬌叱一聲,加入戰團。她是殺手出身,最擅長尋找對手的弱點,壓根就沒有理會那些狐尾,一雙娥眉刺直指呂冀。

  胡夫人眼中露出一絲慍怒,兩條狐尾同時揮出,一條抽向驚理,另一條則著地一卷,將呂冀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彷佛一只繭蛹一樣。

  驚理勉強避過,退到狐尾範圍之外,繼續尋找機會。

  卓雲君背著長劍,玉蝶般在林中飛舞,她一邊飛掠,一邊不時抬掌,打出一道符箓。

  不多時,卓雲君就繞著胡夫人走了一圈,重新回到車旁,她駐足笑道:「驅妖捉狐,可是我道門的看家本領呢。」

  胡夫人眼中迸出寒光。

  卓雲君抬起玉指,在空中劃了一個符文,然後雙掌一推。分布在四周八個方位的十六張符箓同時燃起烈焰,連接成一道火網。

  胡夫人身周飛舞的狐尾一僵,然後潮水般往後退去,消失在她腳下。

  卓雲君身後一聲清響,長劍脫鞘而出。

  胡夫人臉色慘白,眼中露出一絲絕望,她身形一閃,出現在孫壽身旁,一邊伸手去拉,一邊道:「快走!」

  孫壽本能地閃避了一下。自己與驚理做的勾當並不精細,姨娘方纔看著自己的眼神恨意分明,顯然看出破綻,卻沒想到直到此時,她還過來要救自己。

  孫壽慢了一線,沒能躲開,兩人指尖一觸,胡夫人身影突然像水中的倒影一樣波動起來。孫壽驚愕地瞪大眼睛,眼看著牽住自己手的胡夫人轉瞬之間已經完全換了一個人,無論相貌、身材、膚色、發型,乃至衣衫、飾物,都與自己一模一樣,就如同牽著自己的影子一樣。

  那個鏡像中的女子挽著自己的手繞了一圈,然後一推,孫壽身不由己地飛了出去。

  程宗揚只看到胡夫人與孫壽牽著手一轉,活生生就變出兩個孫壽,然後一人一邊朝兩邊飛出。

  程宗揚根本分不出哪個纔是真的,只好盯住離自己最近的一個,猛追上去。

  卓雲君一記烈焰鳳羽,射在其中一個孫壽身前,將她逼得停住腳步。程宗揚趁機追上,挺刀喝道:「你是誰?」

  那個孫壽凄聲道:「奴家是壽兒!那個纔是假的!」

  程宗揚「哦」了一聲,接著一刀劈出。孫壽倉皇退後,臉上恐懼的神情維妙維肖。

  另一邊,驚理也截住另一個孫壽,不等她喝問,那個孫壽就叫道:「驚理姊姊,我是壽奴!」

  驚理笑道:「這個是真的。」

  化為孫壽的胡夫人轉身往驚理掠去。驚理受傷之余,無法力敵,屈指彈出一枚娥眉刺。那孫壽揚手接住,隨即與她對了一掌。

  雙掌一觸即分,身影變換間,場中又多了一個驚理。兩人一人一支娥眉刺,從頭到腳一無二致。

  程宗揚呆了片刻,只見兩個驚理同時跪下,異口同聲地說道:「奴婢見過主子。」

  接著兩人又同時說道:「主子不要信她,奴婢纔是真的!」

  我干!程宗揚心裡浮現出一股荒謬絕倫的感覺。這世道!居然讓自己見到活的狐狸精了!

  卓雲君道:「自刺肩井穴!」

  兩個驚理臉色同時變得難看起來,這賤婢多半是借機報復!

  兩個驚理舉起娥眉刺,咬牙往自己肩井刺下。銀針剛一落下,其中一個驚理雙肩同時劇痛,卻是另一個驚理將娥眉刺一並刺在她肩頭,接著往卓雲君掠去。

  同樣的一幕再次上演,兩人略一糾纏,再分開時,已經變成兩個卓雲君。

  卓雲君嫣然一笑,盈盈拜倒,「卓奴拜見主子。」

  另一個卓雲君與她的動作一模一樣,沒有絲毫差別。只不過其中一個卓雲君說完之後便拉住衣領,往兩邊一分,露出一截雪滑的玉體,尤其是她嬌紅的乳頭上,還鑲著一只閃亮的金環。

  狐性本淫,裸身穿環也不是不能接受。但這一幕實在太過出乎意料,誰能想到堂堂太乙真宗教御,私下裡卻是這副淫賤之態?另一個卓雲君僵在原地,到底沒能作出和她一樣的姿態。

  程宗揚放聲大笑,「你脫啊,怎麼不脫了?有本事你接著變!要不要我讓她們三個在雪地裡裸奔一圈,讓你也過過癮?」

  那個卓雲君啐了一口,「沒想到你竟是這等衣冠禽獸。」

  「承蒙誇獎,不勝榮幸。」程宗揚贊嘆道:「這變身之法令人大開眼戒,真不愧是九面魔姬。今天你肯定是逃不了了,還是老老實實束手就擒,讓我帶回去變著玩吧。」

  那個卓雲君冷哼一聲,閃身往場中最後一個女子掠去。如果她沒看錯,那少女還是處子之身,總不會像前面三個一樣,全是淫奴。

  看著九面魔姬朝自己掠來,小紫不閃不避,只笑吟吟抬起一根手指。

  胡夫人毫不猶豫地抬指點去,指尖一碰,場中又多了一個小紫,甚至懷裡同樣抱著一只小狗,連皮毛上殘留的焦痕都完全相同。

  小紫笑靨如花,拍了拍雪雪的腦袋。兩只小賤狗同時張開嘴巴,但緊接著,其中一個身影就僵住了。

  那只小賤狗嘴巴越張越大,從它喉嚨深處,露出一個暗青色的物體。頂端又尖又細,剛露出一角,狐妖渾身的血液就彷佛凝固了,一股源自血脈最深處的恐懼,使她徹底僵住,再也動彈不得。

  雪雪伸直喉嚨,將那只物體全吐了出來,戀戀不舍地舔了舔嘴唇。

  一只尖尖的海螺出現在小紫雪白的手掌中,海螺外殼呈現出妖異的鐵青色,上面隱約有細微的暗金色光澤時明時滅,散發出無形的威懾。

  狐妖再也無法維持化形,身形一點一點變得模糊,開始扭曲潰散。她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縱身而起。

  小紫嫣紅的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絲嬌俏的笑意。她手中的海螺微微一震,發出「嗡」的一聲低鳴,外殼暗金色的光澤瞬間閃亮,浮現出一層金色的符紋。

  一道白色的身影在幽暗的雪林間不停飛舞,但每次飛起,都彷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道扯住,更何況四周還設有太乙真宗的符箓,就像一個無形的牢籠,使她脫身不得,剛飛出丈許,便又跌回雪地。

  狐妖的尖叫聲越來越凄厲,她一次又一次縱起,一次又一次跌回地上,無法逃脫。忽然她身影猛地張開,身後揮出八條碩大的狐尾。空氣彷佛被壓縮一樣發出爆響,交錯的尾影霎時間充斥了整個空間,卷起無邊的風雪,暴風雨般往小紫手中的海螺攻去。

  胡夫人已經施出壓箱底的手段,但見識過妖海蝠威力的程宗揚毫不在意,還有閑心去問卓雲君,「你們怎麼跑這兒來了?」

  「是秦夫人的安排,讓我們跟緊孫壽,果然接到宮中傳訊。」

  程宗揚放下心來,有王蕙在外拾遺補闕,比自己想得還周全。這一步棋,結結實實堵死了呂雉的生路。

  面對呼嘯而來的狐尾,小紫一手抱著雪雪,一手握著幽海螺,微微舉起。

  一團黑色的物體從螺口翻滾著湧出,然後伸出一條尖尖的腕足,上面布滿吸盤。妖海蝠八條腕足在空中略一盤旋,然後驀然射出,像是聞到無上美味一樣,貪婪地盤住狐尾。聲勢驚人的狐尾面對八條細長的腕足,卻沒有絲毫抵抗之力,剛一接觸就被腕足吸住,腕足上無數吸盤彷佛直接連接到她血肉深處,一吸之下就將她的精血吸去大半。狐妖魂飛魄散,急忙試圖掙脫。但緊接著,妖海蝠腕足之間的軟膜彷佛被寒風鼓起,張成一個巨球,將她一口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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