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六朝雲龍吟 作者:弄玉,龍璇 (18禁)(連載中)

 
pao01425 2013-5-4 17:19: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58 2576975
9609895 發表於 2017-4-1 23:50
第六章

  寢宮內一片狼藉,危月燕單膝跪地,大口大口吐著鮮血。鬥木獬脖頸扭曲,早已氣絕身亡。另外兩名刺客死狀更為凄慘,淖方成自爆威力驚人,他們離得最近,渾身的骨骼都彷佛被人碾碎,不復人形。倒是齊羽僊及時抽身,除了沾了些許血跡,居然毫發無傷。

  壁水貐臉色陰沉,龍宸這一次可謂是大敗虧輸,玄武七宿五死二傷,幾乎可以除名。更讓他忿恨的是,黑魔海諸人心知有異,卻不出言示警,白白斷送了幾人的性命。

  寢宮內一片寂靜,劍玉姬沉默一時,最後無奈地揚起臉,「盧五爺,幫個忙吧。」

  盧景懶洋洋的聲音從殿頂飄來,「幫個屁。」

  劍玉姬柔聲道:「盧五爺的追蹤之術天下無雙,眼下大家同在一條船上,還請盧五爺不吝援手。」

  「前半截的馬屁我愛聽,後半截就免了。」盧景道:「先動手掀船的,可是你們。這會兒跟我裝什麼傻呢?再說了,憑你們的手段,難道還找不出人來?讓五爺給你們賣力,不會是又操著什麼歪心思吧?」

  劍玉姬聲音愈發謙柔,「我們那點小伎倆,豈能瞞得過五爺的法眼?不瞞五爺說,若把整個寢宮都翻一遍,倒是也能找得到,可只怕要找到天亮去了。此前之事,確實是妾身的不是,若非眼下沒有時間可耽誤,妾身也不敢厚顏求五爺幫忙。」

  「不幫。」

  「五爺不怕呂氏趁機翻盤?」

  盧景雷打不動,「那是小程子的事。」

  劍玉姬嘆了口氣,從袖中取出一只木盒,「這是妾身偶然間得來的,據說是岳帥的遺物。」

  眼前一花,身前已經多了一個人影。

  劍玉姬打開木盒,露出裡面一只外殼金光閃閃,通體鑲滿水鑽,風格俗不可耐,除了表針不會動,其他全都貨真價實的假表。

  盧景盯著那只手表足有一時,然後頭也不抬地說道:「先去把光明觀堂那婊子宰了。」

  劍玉姬嫣然一笑,「好說。」

  …………………………………………………………………………………

  幽暗的雪林中,螺殼上的符紋黯淡下來,妖海蝠漆黑的腕足和軟膜在雪地上蠕動著,就像黑色的潮水一樣湧回海螺內,雪地上只剩下一個赤裸的身影。

  那身影肢體修長,曲線曼妙動人,此時就像被抽去骨骼一樣,渾身癱軟地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她光潔的肌膚上滿是冷汗,此時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被寒風一吹,頓時蒙上一層寒霜。

  小紫用腳尖撩起她被冷汗打濕的發絲,露出一張美艷卻從未見過的面孔。她五官依稀還殘留著狐化的痕跡,眼中充滿絕望。

  小紫像唱歌一樣說道:「這就是你的真面目嗎?」

  那女子喉中擠出一個沙啞的聲音,「是……」

  小紫道:「你到底是誰?」

  那女子吃力地顫聲道:「胡……胡情……」

  小紫恍然道:「原來我們都猜錯了呢,你就是真正的胡夫人啊。那九面魔姬是誰?」

  胡情虛弱地說道:「是我和呂雉共用的名號……」

  小紫眨了眨眼睛,「呂雉和那個胖子不是一母同胞的親姊弟嗎?難道她也會變身?」

  「是我幫她幻化的……」

  程宗揚道:「我在襄城君府見到的胡夫人是你嗎?」

  「是。」

  程宗揚道:「店鋪那個呢?」

  胡情吃力地說道:「也是我。」

  程宗揚都被繞糊塗了,合著呂雉壓根兒就沒露過臉,全是這狐狸精變的?

  小紫笑道:「你在撒謊哦。」

  胡情凄然道:「我現在已經沒有還手之力,哪裡還敢撒謊?」

  程宗揚道:「昭陽宮趙昭儀入宮拜見的是誰?」

  胡情目光微微閃爍,「是呂雉。」

  程宗揚面無表情,「呂雉呢?她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

  「好狡猾的狐狸,從頭到尾都沒有一句實話呢。」小紫道:「撒謊的小孩子可是要打屁股的哦。」

  胡情收起臉上的凄然,冷冷道:「你殺我了好了。」

  「傻瓜,我纔不會殺你呢。」小紫抱起雪雪,笑吟吟道:「乖雪雪,我給你找個妹妹好不好?」

  看著她懷中那只小狗興奮地搖著尾巴,胡情眼中透出一絲絕望。

  …………………………………………………………………………………

  義姁緊靠著蟠龍柱,兩手各拿著一柄薄如蟬翼的銀刀。淖方成自爆時有意避開了她的位置,因此未被波及,只是素白的衣袖上沾著星星點點的血跡,宛若桃花。

  齊羽僊舉起彎刀,遙遙指向義姁。義姁見識過她的手段,知道她修為過人,一旦出手,必是雷霆一擊,當下屏息斂視,凝神以對。

  眼看一刀就要斬出,齊羽僊忽然問道:「敢問五爺,她若自盡算不算?」

  「不算。」

  義姁心一橫,舉刀抵在頸側。

  齊羽僊掩口笑道:「傻丫頭,逗你玩呢。這樣的可人兒,盧五爺怎麼舍得殺你呢?」

  義姁忽然醒悟過來,右手用力切下。可惜她晚了少許,手腕剛一抬起,銀刀就被一截竹制的刀鞘套住。她用力一斬,只在粉頸上留下一道紅痕。

  一個黑影緊貼在義姁身後,幾乎是呼吸相聞,她一手拿著竹鞘,套住銀刀,一手從義姁腋下穿過,像對待一只動物那樣毫無感情地一擰,將義姁左臂卸下。義姁痛得花容失色,粉頸一揚,咬牙往後撞去。

  身後的黑影宛如氣泡一碰即碎,在義姁右臂的位置,卻憑空多出一雙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掌。一只手拿住義姁的手肘,另一只手攀住義姁的肩頭,一折一擰,原樣卸下。

  眨眼間,義姁雙肩都被摘得脫臼,接著那雙手又捏住她的下巴,准備將她下巴摘掉,免得她咬舌自盡。

  這一連串的動作猶如電光石火,令人目不暇接。直到義姁下巴被黑影捏住,左手的銀刀才「叮」的一聲落地。

  義姁身陷人手,眼看就要萬劫不復,危急關頭,求生的欲望終於占了上風,趕在下巴被摘掉之前,她急聲道:「我是當年許下的謝禮!」

  這句話沒頭沒尾,讓人莫名其妙,盧景卻是一聽就懂——光明觀堂當年曾經許諾,給岳帥培養兩名絕色,作為謝禮。對於光明觀堂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光彩事,門中弟子知道的也不會太多。義姁既然能說出來,多半有些憑仗。既然是岳帥的禮物,這麼隨隨便便殺掉就不合適了——起碼也得在岳帥墳前現殺現埋才說得過去。

  「哢」的一聲輕響,義姁下巴被人摘掉,再說不出話來。

  那黑影手指一旋,竹制的刀鞘消失不見,只剩下一柄銀刀在她指間靈巧的翻動著,如同一團銀球滾到義姁頸下。義姁襦衣的領口齊齊綻開,露出一抹雪白的肌膚,接著濺出一滴鮮血。

  忽然刀光一頓,翻動的銀刀被兩根手指挾住。黑衣人眼中爆出一絲精芒,接連變換數種手法,銀刀都像嵌在盤石中一樣,紋絲不動。

  齊羽僊挑起眉梢,「盧五爺,你這樣可讓我們難做了。」

  劍玉姬道:「且罷手,聽五爺吩咐。」

  那黑影不甘心地看了盧景一眼,然後一閃而逝。

  盧景一手扣上木盒,揣到懷裡,一手彈開銀刀,「這個活的歸我。」

  劍玉姬抬手道:「五爺自便。」

  盧景在懷裡摸了摸,掏出一截皺巴巴的草繩。一頭栓在義姁頸中,一頭拴在蟠龍柱的龍角上。

  義姁雙肩都被摘下,痛得玉容蒼白,此時被一截草繩拴住脖頸,蒼白的臉色一點一點漲紅。

  盧景沒有理會她,只兩眼翻白,揣著手像瞎子一樣,在帳內走了一圈。

  帷幕內原本就鮮血四濺,淖方成自爆後,更是像被鮮血洗過一樣,散發著濃濃的血腥氣。帳中的內侍、宮人死傷慘重,還活著的此時也已經昏迷過去,猶如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劍玉姬動手之前,已經在帷幕四周設好禁制,別說一個大活人,便是一只蚊蟲也飛不出去。可真正的呂雉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憑空消失了。劍玉姬知道自己的算計出了紕漏,卻不知道漏在何處,若非一籌莫展,她也不會去求盧景援手。

  盧景道:「人數了嗎?」

  齊羽僊道:「帳內一共四十六人,盧五爺若是需要,我能把她們的名字全都寫下來。」

  「都在嗎?」

  「眼下只少了一人,就是呂太後。」

  盧景撿起那根沾血的木簡,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後在帳內走了幾步,最後在一尊博山爐前停下腳步。那尊博山爐的爐口不知何時被人打開,裡面燃著沉香,厚厚的香灰盤成獸形,異香撲鼻。

  劍玉姬道:「以妾身之見,多半是太後與淖夫人兩人互換身份,淖夫人偽裝太後,太後則妝扮成淖夫人。方纔局勢未定,那位扮成淖夫人的太後找到機會,趁亂從帳內逃脫。妾身不明白的是,她是怎麼逃出去的?」

  「很簡單,因為她壓根就沒在帳內。」

  「不可能!」齊羽僊道:「方纔她擲出木簡,豈是幻術能做到的?」

  劍玉姬道:「妾身不敢自矜,但幻化之術,妾身也略知一二。那位淖夫人一路走來,影隨身動,絕非幻形。」

  「那時候是真的,後來才變成假的。」盧景道:「說到底,是你們這幫蠢貨打草驚蛇。那位太後一看情形不對,就借機溜了。」

  說著,盧景用竹杖撥了撥爐中的香灰,露出一片灰色的痕跡,看輪廓,依稀是一根長羽。

  劍玉姬嘆道:「妾身明白了,多謝盧五爺指點。」

  旁邊眾人都一頭霧水。黑魔海諸人默不作聲,一切唯僊姬馬首是瞻,一個罩著頭套的黑衣男子卻按捺不住,笑嘻嘻道:「盧先生說的蠢貨多半就是我了,我怎麼沒弄明白呢?她是怎麼溜走的?」

  盧景翻了個白眼。

  劍玉姬道:「那位淖夫人本就是淖夫人,太後就是太後,一直都是真的。直到發現羹中摻有毒物,呂太後才開始施展手段。送信是假,送信的小太監更是假的。淖夫人接過木簡,再遞予呂太後,而後那位呂太後種種作勢,其實都是在掩飾。啐出毒物時,帳內的呂太後已經是淖夫人了,真正的呂太後則借著那個小太監金蟬脫殼,逃之夭夭。」

  劍玉姬搖了搖頭,嘆息道:「妾身早該想到,呂巨君被困南宮,怎麼可能送信出來?」

  黑衣男子道:「那個小太監是幻化出來的?」

  劍玉姬指了指爐中那片灰痕,「這是一片施過術的符羽。這種符羽的幻形並不是什麼高明的術法,然而用在此時此地,卻是足夠了。等符羽失效,那位假扮的呂太後悄悄把它投入爐中,就此焚屍滅跡。」

  黑衣男子想了一會兒,「為什麼要這麼做?」

  「無非想讓我們判斷失誤,以為那位呂太後已不在宮中。」劍玉姬道:「如果我沒猜錯,呂太後眼下不但尚未走遠,甚至就在此宮中也未可知。」

  那名黑衣男子大為嘆服,「你們心眼兒真多。我聽著都糊塗,你居然都能猜出來。」

  劍玉姬目光流轉,望著盧景笑道:「讓五爺見笑了。」

  盧景道:「該幫的我已經幫了,這裡沒我的事了。」說著他拎起草繩。

  義姁下巴被摘,嘴巴無法合上,口水不受控制地流淌出來,將胸前的衣襟打濕了一片。這種污辱性的待遇,讓義姁羞憤欲絕,可眼下形勢比人強。黑魔海與光明觀堂是生死之仇,自己落在她們手中,下場只會悲慘百倍。兩害相權,只能取其輕了。

  義姁忍下羞辱,拖著軟垂的雙臂,被盧景牽著離開。

  黑衣男子望著盧景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說道:「就這麼讓他走了?」

  「哦?」

  「我的意思是:起碼要派個人跟著他吧——說不定他是去找呂太後的下落了呢?說不定還真讓他找到了呢?」

  劍玉姬笑道:「找不找得到太後,已經不重要了。」

  黑衣男子想了一會兒,不由恍然大悟,「你是故意讓他們去找的?好讓他們把注意力放在呂太後身上?」黑衣男子擊節贊嘆道:「心眼兒太多了!」

  劍玉姬淺淺笑道:「五爺過獎了。」

  …………………………………………………………………………………

  看著盧景帶回來的禮物,程宗揚目瞪口呆。

  「看什麼看?」盧景翻著白眼道:「這可是岳帥的禮物。小心看到眼裡拔不出來。」

  義姁衣襟被口水濕了一大片,這會兒都已經結冰了。程宗揚實在看不過眼,伸手按住她的下巴。

  「啥意思這是?」盧景陰陽怪氣地說道:「咋地還摸上了?」

  「我有幾句話要問她。」程宗揚義正辭嚴地說道。然後「哢」的一下,把義姁下巴合上。

  「你是義縱的姊姊?」

  義姁一時不察,被黑魔海偷襲,為了避免落在黑魔海手中,纔不得不向盧景求援。卻沒想到這瞎眼的乞丐更壞,任由她雙臂和下巴被摘得脫臼,絲毫沒有幫忙的意思。

  雙臂倒也罷了,可下巴被人摘脫,口水無法阻止地流淌下來,那窘態足以令任何一個女子羞憤欲絕。

  義姁又羞又氣,舌頭也幾乎失去知覺,過了一會兒才勉強應道:「是。」

  「光明觀堂的?」

  「是。」

  「你知道呂雉在哪裡嗎?」

  義姁沒有開口。

  盧景笑了一聲。那笑聲赤裸裸的,毫不掩飾,就是嘲笑。

  程宗揚權當沒聽見,「你干嘛要幫呂雉啊!你不知道她是壞人嗎?」

  義姁沒有回答。

  「你好端端的光明觀堂出身,怎麼就不干點正事呢?」

  義姁仍然默不作聲。

  程宗揚還想再說,盧景給了他一個大白眼,「你挽救失足婦女來了?」

  「我是不理解,光明觀堂出來的,怎麼連是非都不分呢?」

  「哎喲,你這話我叫個不愛聽。」盧景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光明觀堂那婊子窩能出什麼好鳥?」

  「得得得。」一扯到光明觀堂跟星月湖大營的恩怨,程宗揚就沒了脾氣。

  盧景不依不饒,「再說了,你不理解的事多了。光明觀堂受了岳帥大恩,一轉臉,就懟個冷屁股過來,你能理解嗎?」

  「行行行,咱不說這個了。」

  盧景扭頭道:「禮物,你說呢?」

  義姁把臉扭到一邊。

  趙充國道:「老五啊,你這禮物咋還有脾氣呢?好新鮮啊。」他臉上的傷勢全是盧景拿面糊出來,然後塗上血跡,看著維妙維肖。

  程宗揚道:「趙老爺,你就別煽風點火了。」

  趙充國越發上杆子,「老五,要不我跟你換換?五匹馬換你這禮物——我那兒就缺個軍醫了!」

  盧景口氣風涼地說道:「你是缺軍妓吧?」

  朱老頭道:「後生小子,留點口德吧!大爺跟你說,拿盒一裝,眼不見心不煩。回頭刨一坑,往裡一埋,齊活!」

  好吧。光明觀堂跟黑魔海是世仇,比星月湖大營結怨還深。

  「都住口!」程宗揚道:「禮物我先收起來!死丫頭,你看好。別丟了。」

  小紫道:「不用看的。只要程頭兒不偷吃,肯定不會丟。」

  程宗揚怒道:「大爺!敬事房往哪邊走?」

  「哎喲,小程子,你可別想不開啊。」朱老頭勸道。

  小紫笑盈盈道:「程頭兒要割掉是非根嗎?讓禮物給你割好了。」

  程宗揚悔得腸子都青了,自己干嘛多這幾句嘴呢?好嘛,被一圈人挨個給嗆了一遍,顏面何在啊。

  「好吧。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弄死她,我也一句話不說。」程宗揚指著腳下,「我要多說一句,就從這兒跳下去!」

  一陣寒風呼嘯而過,卷起大片大片的雪花。幾人待在一處宮苑的廊廡頂上,旁邊便是永安宮。

  人影微晃,秦檜掠了過來。

  「方纔幾名內侍從寢宮出來,傳太後諭旨,讓各人守好門戶,並賞賜平亂有功者。」

  劍玉姬謀定後動,布局不可謂不精細,連善後都考慮進去,通過暗中布置的禁制,將宮中的驚變完全隔絕,再通過安排和一些不知真相的內侍傳遞消息,讓人以為太後仍安然無恙。可惜千算萬算,沒想到要緊關頭,最關鍵的太後卻脫網而出,她精心布下的騙局遲早要完。

  程宗揚作為旁觀者,眼看著劍玉姬吃癟,卻沒有多少幸災樂禍的心思。呂雉逃脫,倒霉的不僅僅是劍玉姬那賤人,自己也沒落著什麼好。尤其是胡情透露出的信息——呂氏早就安排好引董卓入京——更讓程宗揚一陣陣的心驚肉跳。

  「找到暗道了嗎?」

  秦檜道:「單常侍尚在尋找。」

  永安宮地下五條暗道,程宗揚已經找到四條,可以確定都沒有呂雉的蹤跡,還剩最後一條沒有找到。

  呂雉身邊最親信的三個心腹,淖方成已死,義姁和胡情都落入自己手中,可惜這兩人一個抵死不說,另一個倒是肯說,但謊話連篇,根本分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眼下能夠斷定的是,呂雉將大批內侍集中在永安宮,就是為了引出宮裡潛伏的叛逆,好一網打盡。同時布好後手,一旦事有不濟,就設法逃脫,等呂冀帶董卓兵馬入京平定叛亂。

  顯然呂雉對董卓同樣心存忌憚,不到最後關頭,也不肯動用他的兵馬。程宗揚現在擔心的是:胡情和呂冀被自己截住,呂雉不會徑直去了伊闕,把董卓這頭餓虎召來吧?

  秦檜欲言又止,程宗揚道:「怎麼了?」

  秦檜咳了一聲,「屬下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少兜圈子,趕緊說!」

  「以屬下之見,呂雉已然遁逃,呂氏叛逆中樞已失,主公當藉此機會,請皇後入崇德殿,由金車騎、董司隸輔佐,立即召群臣入宮,早定大局。」

  程宗揚不禁納悶,「這話有什麼不當說的?」

  秦奸臣吞吞吐吐地說道:「太後呂雉垂簾多年,早已年老色衰……」

  程宗揚一口老血險些噴出來,我神經病啊!他恨不得把心都扒出來給大伙看看,「我真沒這個意思!」

  盧景奇道:「那你閑杵這兒干啥呢?」

  「不抓到呂雉,我放心不下,萬一董卓……」

  程宗揚的擔憂讓趙充國大為不解,「老董入京也不是壞事啊。程老弟,你咋這麼忌憚呢?」

  忌憚?我何止是忌憚!一想到董卓領兵入京,一輛馬車把皇後趙飛燕和定陶王拉走,然後一把火燒掉洛都……

  程宗揚毅然道:「我意已決!必須先抓到呂雉!」

  小紫抬起雪雪的小爪子,「程頭兒,我支持你哦。」

  …………………………………………………………………………………

  長夜將盡,南宮緊閉多時的朱雀門忽然洞開,喧囂聲中,一隊人馬舉著火把呼嘯而出,在宮門前分成數十條火龍,撲往洛都各處。

  由宮中內侍、劉建門客以及北軍殘部組成的隊伍明火執杖,闖入呂氏各處宅院,將平日裡高高在上的呂氏族人繩纏索綁,押上街頭。內侍手捧詔書,口稱天子之命,以呂冀弒君的罪名宣布族誅。軍士們隨即舉起刀劍,當街誅殺。

  刀光過後,昔日的老爺、貴公子們屍橫就地。長街上伏屍處處,鮮血在泥濘的雪地間肆意流淌。

  相同的一幕在洛都各處不斷上演,無論權貴雲集的尚冠裡,還是步廣裡、通商裡、治觴裡……到處都有呂氏族人喋血街頭。

  伴隨著呂氏家族的鮮血,新天子的名諱也在第一時間傳遍了整個洛都:江都王太子劉建!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之下,各種謠言像野火一樣在城中蔓延。

  有人說:建太子已經登基,成為新君。

  有人說:太後已經自焚而死,徹夜未熄的大火並非來自武庫,而是永安宮。

  有人說:群臣已經大禮參拜,新天子手握傳國玉璽,明日就要下詔改元。

  有人說:天子暴斃是呂氏謀逆,呂冀用一張毒餅害死了天子,而且長秋宮也有嫌疑。

  有人說:新天子得到霍大將軍、金車騎、董司隸的效忠,如今正緊閉宮門,大索宮中。

  有人說:二鵝就是兩後的征兆,北宮的呂太後已經升天,南宮的趙皇後少不
得要下九幽黃泉,去陪先帝……

  「這是什麼意思!」程宗揚接到傳言的情報,氣都不打一處來,「呂雉還沒逮到,劉建這就准備翻臉?」

  秦檜也皺起眉頭,劉建的動作實在太快,堪稱動如雷霆。永安宮塵埃尚未落定,他就第一時間抓住機會,以天子的名義下詔,全面清除呂氏勢力。

  這孫子拿准了自己不會反對他對呂氏下手,才精准地把握機會,把生米煮成熟飯。詔令一下,新天子的名分也隨之確立——連太後族人都被誅殺了,誰還敢反對?

  奸臣兄剛纔那番話,真是金玉良言啊,人家早一步,自己就晚了一步,現在詔書已下,呂家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自己還怎麼捧定陶王上位?

  唐衡送來的消息,劉建以天子的名義接連頒下詔書,除了對呂氏誅連九族,還宣布沒收呂氏財物,入於府中,同時減免天下百姓一半的賦稅。並且下詔廢除呂冀等人的林苑,允許貧民入內謀生。呂氏族人吞並的田地,允許原主贖回,家奴盡數放出。

  眼下呂氏已經被誅殺的有西平侯呂蒙、屯騎校尉呂讓、越騎校尉呂忠、長水校尉呂戟,幾人的頭顱都被懸掛在朱雀門外,公開示眾。呂冀的妻族孫氏也被夷族,其余與呂氏有關而在誅殺名單上的公卿、刺史、二千石、校尉足有近百人,論罪罷職的超過三百人,全是呂冀等人的屬吏和門客。

  更可怕的是內侍捧著天子詔書馳諭四方,各處裡坊無不歡聲雷動。甚至有呂氏族人穿上布衣,試圖逃出城去,卻被百姓拿住送官。

  民心所向啊這是。一時間程宗揚都有點動搖了。劉建真要攏絡住民心,就徹底坐穩了天子之位。即便自己逮到呂雉,又有什麼用?

  一言興邦,一言喪邦。自己忽略了秦檜的提議,結果全面陷入被動。尤其是那些謠言中,劉建已經迫不及待地亮出獠牙,准備對長秋宮下手了。

  程宗揚咬牙道:「先抓住呂雉!她要是翻盤,比劉建更可怕!」

  正當程宗揚心急如焚的時候,終於傳來一個好消息:單超找到了那條最為隱秘的暗道。

  暗道位於永安宮西南角,看守入口的兩名內侍已經被單超用重手法震斃,只留了一名活口。

  據那名內侍交待,半個時辰前,太後突至,她只帶了一名老太監,徑直入了暗道。臨行時,命他們把入口封死。

  盧景俯身辨認著地下的痕跡,片刻後說道:「就是這裡。」

  程宗揚追問道:「這條暗道通向何處?」

  內侍費力地吐了口血,「北寺獄……」

  眾人面面相覷,難怪這條暗道從不啟用,居然是通往牢獄的。
9609895 發表於 2017-4-2 12:16
第七章

  動亂從南宮蔓延到北宮,眼下已經擴散到了整個洛都。一片動蕩不安之中,北寺獄卻成了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

  陰暗的牢房內,寒意侵人,往日充斥其間的臭味和呻吟聲彷佛被寒冷凍結,一片死寂。

  唯一的熱源來自於夾道之旁的隔間,土坑中的炭火已經熄滅,只剩下零星的火星。幾名內侍擠在榻上,似乎已經睡熟,沒有發出半點聲息。木架上吊著一名囚徒,他身上印滿烙痕,這會兒垂著頭,肮髒的頭發沾著發干的血塊,分不出是男是女,是死是活。

  甬道兩側的囚牢內,那些被人遺忘的囚犯或坐或臥,僵硬的肢體猶如死屍。

  牢獄最深處,有一個狹小的天井。呂雉就坐在天井下方一張草席上,她一手支著粉腮,帶著一絲倦意,望著從天井中紛紛揚揚飄落的雪花,華麗的宮裝拖在沾滿血污的泥地上,卻絲毫不以為意。

  「我還以為太後會去永巷,沒想到會來北寺獄視察。」程宗揚揶揄道:「真有閑心啊。」

  呂雉淡淡道:「把我打入永巷,你們就會放心了嗎?」

  「放心,怎麼不放心?」程宗揚道:「只要太後無恙,不管是在天涯海角,我都放心。」

  呂雉輕嘆了一聲,「自從先帝駕崩,哀家垂簾聽政,把他的兩名寵妃投入永巷之後,我就起過誓:有朝一日,哀家失勢,寧肯死在北寺獄中,也絕不在永巷苟活一日。」

  說著她坐直身體,揚手將一柄帶鞘的長劍插在草席前,淡然道:「誰來取哀家性命?」

  程宗揚摸了摸鼻子,往呂雉身後瞟了一眼。這妖婦一副坦然受死的模樣,不會是有詐吧?

  呂雉身後站著一名太監,他微微佝僂著身子,整個身體都被陰影籠罩,彷佛與黑暗融為一體。

  自己左有盧五哥,右有秦奸臣,前有單常侍,後有趙長史,外面還有朱老頭那個老東西押陣,這樣的陣容足夠在六朝橫著走,別說一個老太監,就是來一打也不怕。

  寂靜中,一只骨節畢露的大手伸出,握住劍柄。

  呂雉露出一絲鄙夷,「一介奴才,你也配拔劍?」

  「奴才生為劉氏人,死為劉氏鬼。」單超沉聲道:「聖上遇害,奴才早該死了。待斬殺太後,為先帝報仇,奴才自當伏劍自盡。」

  「好一個忠心的奴才!」呂雉大笑道:「來殺了我吧。好讓世人都知道,是天子的奴才手刃太後。讓我那乖兒子在九泉之下背上弒母之名,真是一個忠心的好奴才!」

  單超面沉如水,握著劍柄,卻怎麼也拔不出來。

  趙充國分開眾人,氣勢洶洶地擠到呂雉面前,一手指著她的鼻子,橫眉豎目地怒喝道:「你囂張個啥?」

  呂雉瞥了他一眼,「若哀家沒有記錯,你是車騎將軍府中長史趙充國。當日北原一戰,你率死士突圍,身被七創,尤自血戰不已。戰後長水校尉呂戟搶奪你的功勞,最後是哀家特旨擢拔你為長史,放在金車騎門下,保命了你的性命。」

  趙充國叫道:「若不是你們呂家人克扣軍餉,把大黃弩改成腰弩,老子用得著突圍嗎?行啊,你把我的命保住了,我那些兄弟呢?跟我一起突圍的五十人,活下來的只有六個!呂戟呢?照樣升官發財!我趙充國好歹也是皇圖天策府出來的,升個官還得拿命去換?我這麼有勇有謀的人才,當個長史還得承你的情?我憋屈不憋屈啊!」

  「呂戟收你為親衛,你不干;升你為都伯,你也不干。為什麼?」

  「我趙充國堂堂大漢軍士,不是給呂氏作狗的!」

  呂雉厲聲道:「那你有什麼好委屈的!又想忠於漢室,又想當官,憑什麼好處都讓你占了!」

  趙充國冷不防被噎了一口,哼了兩聲,硬沒找出話來。

  「充啥大頭蒜呢?」盧景譏笑道:「兩句話就被人堵回來,還天天吹自己口才了得,一張嘴能把活人說死,把死人說活——皇圖天策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趙充國使勁指了指呂雉的鼻尖,最後撂下一句,「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呂雉望著盧景,「岳鵬舉欠我的人情什麼時候還?」

  盧景道:「你說王真人的左武軍?這人情算不到岳帥頭上吧?」

  「若不是看在岳鵬舉的面子上,哀家憑什麼讓王哲獨領一軍?」

  眼看盧景也要吃癟,秦檜挺身上前,揮臂高呼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大伙別跟她廢話,我先捅她一劍,大伙再一塊上!」

  呂雉喝道:「叫你主子來!」

  程宗揚摸著鼻子走到呂雉面前,嘆道:「商量一下,你自殺得了,咱們都別麻煩了,成不成?」

  呂雉一雙深黑色的眸子冷冷盯著他,良久才冷笑道:「真沒想到,哀家居然會死在你這小人手裡。」

  小紫道:「程頭兒,有人說你是小人哦。」

  「愛說什麼說什麼吧。跟死人計較什麼呢?」

  「那可不行。」小紫道:「誰也不能說程頭兒小。」

  「……人家不是這個意思吧?」

  「找個理由嘛。」小紫說著去握劍柄。

  「放著我來!」程宗揚不想讓死丫頭平白沾血,趕緊攔住她,把劍柄搶到手中。

  趙充國干咳一聲,「差不多得了。咱們可說好是請太後移宮的。」

  「我改主意了。」程宗揚瞟了他一眼,「你要攔我?」

  趙充國攤開雙手,一臉無辜地說道:「我攔不住啊。那啥,老五,給我一拳狠的。」

  盧景翻了個白眼。

  趙充國抬頭給了自己腦門一拳,然後仰面倒下,嘴裡嘟囔道:「我啥都沒看見啊。你們趕緊著,這地上涼……」

  程宗揚握住劍柄,一把拔出,然後就怔住了。

  鞘內只有半尺長一截斷劍,斷口上刺著一張道門符箓,只是上面沒有繪制符紋,空白的符紙上用朱砂寫了一個「呂」字,字跡宛如滴血一樣,紅得刺目。

  「王哲獨領左武一軍,十八年間,征戰萬裡。外起邊釁,內傷國體,哀家一忍再忍,卻忍到讓人把劍送到枕側——左武軍以為我呂雉是好欺負的嗎?」

  程宗揚一臉古怪,「有人用斷劍威脅你?」

  「何必裝傻?」呂雉揚起玉頸,「來,殺了我吧。」

  程宗揚執劍看了許久,心緒像潮水般起伏不定。雖是斷劍,亦可殺人。自己一劍揮出,自然是一了百了,反正左武軍覆沒的元凶就是呂氏,殺了她,也算為師帥報仇了。況且呂雉拿柄斷劍,扎張符箓就硬說師帥威脅她,自己憑什麼要相信?說不定這符就是呂雉自己弄的,故意來攪混水的。

  可是……這麼了結此事,自己真就甘心嗎?是誰送來的斷劍?師帥?還是另有其人?

  「你贏了。」

  程宗揚把斷劍重新送回鞘中,「弄清真相之前,我不會殺你。」

  不但自己不會殺她,有人要殺她的話,自己還得拚命攔著——這感覺實在太他媽的了!簡直就像吃了一大口曬干的狗屎,都快噎死了,還得玩命地往下咽。

  「不過……雖然不能殺你,也不能就這麼放過你。」

  程宗揚收起長劍,然後抬手朝呂雉抓去。

  呂雉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她身後一直沒有動作的老太監低低咳了一聲,然後一掌拍出。

  那一掌看似緩慢,但程宗揚還沒來得及反應,耳邊便「咯」的一聲脆響,整個左手的骨骼像被人生生碾碎一樣,劇痛攻心。

  「干!」程宗揚大罵一聲。

  自己出手的時候,其實已經在防著呂雉身後的老太監,可這老太監實在太陰損了,自己一把抓出,他應該上來一掌封住,兩邊硬碰硬對上一掌,好先試試彼此的斤兩再說。可這老太監不按套路來,反而一掌反切,砍在自己手背上,直接震斷了自己兩根掌骨。

  程宗揚捧著手跳到一邊,額頭冒出一層冷汗。這老太監不僅陰險,而且下手凶殘毒辣,手底的功夫也夠硬。以自己如今的修為,就算全無防備,想一掌拍斷自己兩根掌骨也不是易事。

  盧景和秦檜一左一右掠上前去。老太監袍袖鼓起,兩只枯瘦的手掌從袖中探出,慢條斯理地往兩邊一抹,攔住兩人的攻勢。

  秦檜的驚雷指指法瀟灑自若,如同紅塵中飄然行走的書生,帶著一股從容灑脫的書卷之氣。指掌相交的一剎那,他十指猶如鮮花怒放,霎時間幻化出重重指影,帶著一連串驚雷般的爆響,往老太監掌腕間的要穴點去。老太監不閃不避,直接一掌橫封,秦檜十指彷佛點在一塊又厚又韌無比的老牛筋上,足以洞石穿金的指力如同泥牛入海,沒有激起半點漣漪就被化解殆盡。

  盧景指如鷹爪,錯掌相過之際,與老太監右手五指逐一拼過。小指相交,如擊敗革,發出「噗」的一聲悶響。接著是無名指,指端如中枯木,「篤」的叩出一聲低響。然後中指相擊,如中堅石,「繃」的一聲震響。食指指風勁銳,如同金鐵相擊,傳來一聲刺耳的震響。最後拇指攻出,盧景長吸一口氣,指上筋節驀然爆起,重重點在老太監的掌心。

  老太監鼓起的袍袖倒卷而回,臉上也露出一絲訝色,他退後半步,化去盧景的指力,隨即右手一甩,將盧景拋開。

  單超吐氣開聲,一掌往老太監胸口推去。老太監袍袖一翻,卷住他的手掌。一股大力湧來,單超胸前的傷口頓時迸裂,鮮血狂湧。

  耳邊一聲嬌叱,「你敢打程頭兒!」

  一只白玉般的小粉拳揮來,朝老太監的鼻梁打去。

  老太監神色木然,右手雞爪一樣張開,扣住小紫的拳頭。接著他手指忽然扭曲,一道幽藍色的微光從他指縫間疾射而出,沒入土牆。

  老太監掌力一吐,將小紫震開。小紫手上多了幾道青紫的指痕,掌心暗器的機括更是被他掌力捏碎,碎片刺入肌膚,淌出鮮血。

  程宗揚勃然大怒,「你找死啊!」

  程宗揚拔刀在手,正要劈出,身後傳來一聲氣急敗壞的怒吼,「老雜毛,你敢打紫丫頭?!」

  在外面把風的朱老頭不知何時躥了進來。

  一看到他,呂雉雙眸立刻像燃起烈火,流露出無窮恨意。

  朱老頭瘋狗一樣猛撲上去,一腳把老太監踹翻,然後騎在他身上,一手脫下腳上快沒邊的破鞋,劈頭蓋臉一通猛抽。

  呂雉臉色變得鐵青,眼看著漢宮碩果僅存的老怪物彷佛街頭潑皮毆鬥一樣,被人騎在身上,打得滿頭是包。

  「讓你打!」

  「讓你打!」

  「讓你打!」

  老太監甚是硬氣,被鞋底抽得臉都腫了,還在硬撐,「詢哥兒!你啥時候回來的?咋不打個招呼呢?你這是看不起我啊!」

  「看不起!」

  「看不起!」

  「看不起!」

  「別打臉!哎……別打!咱別打臉行嗎?」

  「不打臉!」

  「不打臉!」

  「不打臉!」

  老太監抱頭叫道:「瞧你這臭脾氣!啥事不能好好說呢?動啥手啊?不是當兄弟的說你!就你這脾氣,遲早有你吃虧的時候!」

  「吃虧!」

  「吃虧!」

  「吃虧!」

  老太監頂著雨點般的鞋底爬到牆角,大吼道:「劉詢!你丫再打!我就還手了哇!」

  「還手!」

  「還手!」

  「還手!」

  老太監厲聲道:「算我沒說!」

  「沒說!」

  「沒說!」

  「沒說!」

  老太監放聲大哭,「姊啊,有人打我!」

  朱老頭悻悻然停下手,「打你都是輕的!瞅你那熊樣,你再哭!」

  老太監吸了吸鼻子,爬起來道:「你這鞋幾年沒洗了?臭大發了都。」

  呂雉坐在席上,眼中恨怒交加。

  老太監沒答理她,哈著腰過來,一臉賠笑地說道:「幾位都不是外人哈?小的姓曹,草字季興。打小在宮裡當差。有啥事打個招呼哈。哎喲,這閨女長得這個俊啊……來來來!這串珠子你拿著玩。」

  老太監從袖裡取出一串明珠,不由分說塞到小紫手裡。

  「我手痛。」

  「來來來,這塊玉佩拿著。」老太監從腰裡摘下一塊玉佩。

  「還痛。」

  老太監渾身上下摸了一遍,這回連根毛都沒摸出來,他左右看了一圈,隨手把呂雉頸中一串明珠摘下來,樂呵呵地遞給小紫,笑眯眯道:「這閨女我越看越喜歡。拿著玩!」

  小紫手一指,「我要那個。」

  程宗揚一眼看過去——呵!死丫頭還真敢要!直接指著呂雉腰間的印綬。

  太後綬帶用的是赤綬四彩,與天子相同,這是隨便拿來玩的嗎?

  曹季興道:「哎喲,閨女,你要這干啥呢?」

  小紫笑道:「好玩。」

  看著死丫頭天真無邪的笑臉,老太監倒抽了一口涼氣,然後豎起大拇指,狠狠挑了兩下,「這閨女會玩!」

  「借過借過。」曹季興恭恭敬敬抬起呂雉的手臂,把她的印綬扯了下來。

  呂雉身體微微發抖,她壓下心底的忿恨,咬牙道:「曹老,哀家怎麼不知你與陽武侯有交情呢?」

  「知道的都死了唄。」曹季興道:「當年為了詢哥兒那事,宮裡可殺了不少人。我呢,算是運氣好,撿了條命,一直也沒受啥重用,就在宮裡打個雜,閑來無事,練練功夫。倒是詢哥兒還記得我,每次來宮裡,都要找我嘮會兒磕。這一眨巴眼呢,好幾十年過去了。當年的老人就剩我一個了。誰成想到老了老了,反而受了太後的信重。咂咂,世上這事,可咋說呢?」

  太後綬帶長兩丈六尺,系的花結更是繁瑣無比。曹季興也不著急,一邊慢悠悠解著,一邊嘮嘮叨叨說道:「哎,詢哥兒,咱倆頭回見面,就是在這兒吧?」

  「可不是嘛。」朱老頭環顧四周,口氣滄桑地嘆道:「想當年,這北寺獄要不是因為我,還建不起來呢。」

  程宗揚不由刮目相看,「真看不出來啊,老頭兒。你當年在宮裡還挺牛?」

  「你聽他吹。」曹季興撇了撇嘴,「他是坐牢的。這北寺獄可不就是為他建的嗎?」

  怪不得好端端的宮裡會建個監牢,原來當年就是為了關這個老東西。

  朱老頭道:「坐牢咋了?不丟臉!」

  「這世上就沒你覺得丟臉的事吧?」

  「他當然不丟臉了。」曹季興道:「他坐牢我還得伺候他。頭回見面,他就揍了我一頓。」

  「有這事兒?」朱老頭一臉糊塗,「從小到大我動過你一指頭?」

  「咋沒有啊。宮裡人悄悄送你的餅,我摸了一塊吃,你就揍我。」曹季興感慨道:「那時候宮裡的風氣和現如今可不一樣,擱現在,打死我都不敢吃,誰知道裡頭有毒沒有?」

  「時候不一樣啦。」

  「後來我被打發去守陵,你也搬到五陵邊上。」曹季興咧開嘴,「咱們不打不相識,那段日子過得可真快活啊……」

  曹季興長長嘆了口氣,然後打起精神,「前兒個吧,娘娘找到我,說要用上我這把老骨頭了。我呢,也沒當回事。真沒想到咱哥兒倆還有見面的日子……」

  曹季興一邊說,一邊把赤綬和「太後之寶」的玉印扯了出來,一古腦捧給小紫,「閨女,拿著玩吧。」

  雪雪渾身的絨毛猛地炸開,「嗷嗚」狂叫一聲。

  一道烏光從綬帶下方穿過,無聲無息地射向小紫。程宗揚長刀揮出,差了少許未能擋住。曹季興反手一撈,那道烏光像游魚一樣穿過他的手掌,只一閃就射到小紫腰間。

  「叮」的一聲,那道烏光射在玉佩上,卻是一根黑色的長羽。

  小紫用玉佩擋住長羽,抬眼望向呂雉,星眸閃閃發亮,「你身上還有好玩的東西呢。」

  呂雉雙手一按,烏雲般飛起。身在半空,大袖驀然張開,雨點般灑下數十道黑光。

  秦檜十指連彈,將襲來的黑羽彈開。盧景左手破碗一舉,收走黑羽,右手竹杖挑出,刺向呂雉膝側。單超雙拳齊出,將射來的黑羽盡數砸飛。原本打定主意裝死的趙充國再混不下去,一個鯉魚打挺躍起身來,接著腰背一弓,衣衫鼓起,黑色長羽射在身上,彷佛射在鼓上,發出一連串沉悶的響聲。

  「留下罷!」曹季興一爪揮出,往呂雉腳踝抓去。

  程宗揚也沒閑著,他左手受傷,右手舞出一團刀花,格開黑羽,一邊盯著呂雉的身影。

  在場的全是老手,呂雉飛得再高,終究要落下來。不用吩咐,眾人就盯住呂雉可能的落腳處,只等她勢盡而落,便群起攻之。

  誰知呂雉飛到最高處,眼看著就要落下,只聽「呼喇」一聲,呂雉身影猛然一凝,就那麼懸在空中。

  程宗揚張大嘴巴,看著呂雉背後伸出一對純黑的羽翼。

  那對羽翼寬約丈許,形狀猶如鳳翼,雖然色如墨染,沒有傳說中鳳凰華麗的色彩,但修長而神秘,彷佛有種無言的高貴。

  「干!她是羽族!」

  程宗揚驚愕得眼珠子幾乎瞪出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堂堂漢國太後,居然是個羽族!這簡直比呂雉是個人妖更令人難以置信。

  「劉詢!」呂雉厲聲道:「你殺我父母時,可想過今日!」

  朱老頭敲了敲腦袋,眯著眼回想半晌,才恍然道:「我當年殺的那個羽族原來是你娘啊。我說她一個羽族女子,怎麼為了一個呂家男人那麼拚命呢。」

  呂雉眼圈發紅,接著淚如雨下,「冤有頭,債有主!當日毒殺許平君的,又不是我們這一支!先父先母卻無緣無故死於你這老賊手中!」

  朱老頭收起平常的嘻笑,目光變得深沉,「你覺得父母死得冤枉?可誰讓他們姓呂?」他沉聲道:「除了阿君,這世間哪有什麼無辜之人?」

  「好!舉世滔滔,盡是有罪之人!」呂雉尖聲道:「我今日就先殺了你!」

  周圍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彷佛蛇行雪上。

  趙充國大吼一聲,從袖中揮出一條鐵鏈,黑蟒般往呂雉腰間纏去。

  呂雉輕蔑地冷笑一聲,雙翼微微一振,身形陡然拔高,從天井中飛出,居高臨下地望著眾人。

  盧景、秦檜、單超同時掠起,飛身穿過狹小的天井,躍上屋檐。

  程宗揚抱起小紫,緊跟著跳了上去。屋頂風雪猛然一緊,寒風拂面,猶如刀割。借著武庫的火光,能看到四周的雪地上湧出一隊戴著面具的死士,數量不下二百。

  呂雉已經收起羽翼,遙遙落在一株勁松上。松樹下,數十名胡巫聚成一圈,手中拿著骨制的法器。

  讓程宗揚驚異的是,那些死士當中,一名壯漢長發披肩,手中拿著一杆丈許長槊,正是朱老頭手下的衛隊首領,石敬瑭。

  老石挺胸凸肚,裝得跟真的一樣,一邊大聲下令,讓手下架起攻城的重弩,一邊偷偷拿眼去瞟呂雉,也不知道他剛纔是否看到呂雉的雙翼。

  「趙充國!秦會之!」呂雉寒聲道:「你二人若是投誠,哀家可以饒你們一條性命,留在宮中效力。」

  趙充國小心翼翼地問道:「啥意思?」

  呂雉冷冷道:「淨身入宮。」

  趙充國往胯下看了一眼,商量道:「能不割嗎?」

  呂雉冷哼一聲。

  盧景叫道:「我割!我割行不?」

  「盧五爺即便淨身,哀家也不敢留你。」

  盧景抱怨道:「你這是看人下菜碟啊。憑啥他們能割,不讓我割呢?」

  「因為你們都該死!」

  這就沒得商量了。盧景吹了聲口哨,「老趙,比比?」

  「成啊。」趙充國道:「你東我西,一個來回定勝負。」

  盧景飛身躍下。趙充國把外衣一脫,露出腰間一長兩短三把快刀,然後虎躍而出。

  那些死士分別結成陣型,以執盾披甲的壯漢為首,緩步向前,手持刀劍的短兵手和持矛執戟的長兵手緊隨其後。他們戴著金屬制成的面具,除了面具上鐫刻的猛獸圖案,看不到任何表情,猶如一群猙獰而冰冷的野獸。

  陣後散落著數十名銀制甚至金制面具的死士,他們所帶兵刃各異,身手也明顯比結陣的死士高出一截。特別是其中幾名金制面具的死士,顯露出的修為尤為深厚。

  看來這纔是呂雉真正的底牌,有八成可能是呂雉准備用來對付劍玉姬的,結果讓自己給撞上了。

  趙充國還在半途,盧景已經突入陣中。他身法迅捷,就如同一柄快刀,從兩名執盾的死士中間插入,再出現時,手中已經多了一柄長刀。刀光飛舞,血花四濺,這位昔日武穆王麾下八駿之一的雲驂踏血而行,只片刻便破陣而出。

  趙充國招法凶悍,作為一名慣於沙場廝殺的猛將,他出手大開大闔,比盧景少了一分精准和細致,卻多了一股一往無前的逼人殺氣,長短刀交替揮舞,左右蕩決,所向披靡。

  兩人一先一後撕開敵陣,隨即又返身殺回。在後方押陣的金面死士紛紛上前截殺,終於在距離獄牆十余步的位置截住兩人。

  「完蛋!完蛋!」趙充國一邊砍殺,一邊扯著嗓子叫道:「這回要讓瞎子老五占便宜了!」

  盧景叫道:「誰占便宜了?我這邊三條大蟲!」

  「我這邊也是仨!兩個使劍的,一個使棍的。嘿,這個使棍兒的路數有點眼熟啊。像是浮屠門的。」

  「啥浮屠門啊,你說的是禿驢吧?」盧景叫道:「我這邊有個玩刀的,看手藝,像是玩慣戒刀的。」

  這兩人都是久經戰陣,眼力驚人之輩,對手雖然極力隱藏,仍被他們看出破綻。盧景說著,忽然竹杖一挑,將那名死士的面具挑開。

  面具後是一張布滿傷疤的面孔,尤其是他眼角一道傷口,將眼瞼斜著切成兩半,血紅的眼瞼往外翻卷,無法閉合,讓人過目難忘。

  盧景冷笑道:「我說是誰呢,這不是道上有名的疤和尚嗎?怎麼?你不在大孚靈鷲寺出家,改行給人當狗腿了?」

  聽到大孚靈鷲寺,程宗揚心頭瞬間滾過一連串的名字:花和尚、淨念、沮渠二世、十方叢林、外道叵密、已死老僧……尤其是那件繡著英文的袈裟,還有那位十方叢林的締造者,來歷詭異的不拾一世大師。

  沒想到居然會在漢國的深宮之中,又見到他們的身影,而且還假冒成呂氏門下的死士。

  被揭穿身份的疤臉死士一言不發,他撕開衣襟,用手指在胸膛上畫了一個血淋淋的「卍」字符,嘴唇微微翕張。

  程宗揚大叫道:「五哥小心!」

  一團巨大的血花在雪地上爆開,剎那間,視野中只剩下刺眼的殷紅。
9609895 發表於 2017-4-2 13:18
第八章

  盧景彷佛一片樹葉,被奔騰的血霧掀飛,眼看就要撞到檐角,他突然伸出一腳,像釘子一樣,牢牢釘在檐上,身體傲然挺立。

  程宗揚剛松了口氣,卻看到盧五哥挺直的背脊後面,一片血跡正迅速擴大。

  「老趙,這回可是我贏了。」盧景長笑聲中,特意跺了跺腳。

  「我認輸!」趙充國十分光棍,眼看無法脫身,立刻叫道:「哪位大哥行行好,拉兄弟一把!」

  單超從牆頭掠下,將趙充國接應回來。

  程宗揚抬起頭,望向立在松枝上的呂雉,眼睛微微眯起。

  「我在漢國待了不短時候,一座寺廟都沒看見。太後請來這些強援,不知許下多少好處?」

  呂雉道:「何需好處?無非是殤老賊的性命而已。」

  朱老頭往人群看了一眼,「才七個光頭,少了些吧?」

  話音未落,一名拿著長戟的死士突然倒地,他面上戴著金制的面具,只能看到露出的手掌迅速變成死灰色。

  朱老頭嘿嘿一笑,「只剩六個了。」

  單超沒有作聲,只是從後扶住盧景,暗暗輸氣過去。

  盧景傷勢不輕,但眼下不敢顯露絲毫,只能硬撐。

  呂雉寒聲道:「石敬瑭!你不是說他的毒物能被雨水克制嗎?」

  正在調校大黃弩的石敬瑭趕緊抬起頭,嚷道:「娘娘明鑒啊!這會兒下的是雪,不是雨啊!」

  秦檜厲聲道:「石敬瑭!你敢背主!」

  石敬瑭理直氣壯地叫道:「良禽擇木而棲,我這是棄暗投明!」

  說著他手不小心一歪,架在弩上的重矢失去控制,還沒拉到底就猛地彈出,直射呂雉胸口。

  呂雉錯身避開。緊接著身後一聲慘呼,一名隱藏在黑暗中的黑鴉使者在半空中現出身形,他腰部被大黃弩射穿,鮮血噴泉一樣湧出,只勉強扇了幾下翅膀,就墮入雪中,一命嗚呼。

  石敬瑭錯愕之下,立刻叫道:「有刺客!娘娘小心!」

  呂雉咬住齒尖,聲音冷入骨髓,「石敬瑭!你從本宮手裡拿那五萬枚金銖的時候,是怎麼說的?」

  石敬瑭惱道:「別說這個!誰提我跟誰急!五萬金銖?誰要拿到一枚,誰他媽是孫子!全被姓蔡的那貨給私吞了!」

  「你是覺得蔡敬仲一死,你就可以信口胡言了?」

  「他活著我也這麼說!算了,這暗我也不棄了,明也不投了。」石敬瑭一邊說一邊朝秦檜打招呼,「老秦!咱們還是一伙的啊。主上!我讓人坑了,沒撈著錢!」

  朱老頭哂道:「活該。什麼錢你都敢撈。」

  呂雉美目中幾乎噴出火來。石敬瑭帶來的有五十余人,臨陣倒戈,自己一方一下就少了四分之一。

  她低下頭,對胡巫厲聲道:「為何還不下雨?」

  那些胡巫湊在一起小聲議論幾句,最後一名年輕的胡巫起身道:「我們大祭司說,他前前任大祭司曾經來這裡望氣,知道那位陽武侯。大祭司說,既然是你們家事,我們決定不再參與。」

  一眾胡巫躬身行禮,然後魚貫離開。

  轉眼之間,呂雉一方已經從占據絕對優勢的二百比八,降為一百五比六十,再降為一百二比六十,原本穩操的勝券,已經岌岌可危。

  然而崩潰還沒有結束,一名死士開口道:「我們是呂家的門客,食主之祿,為主分憂,給主家賣命,絕無二話。不過我聽說郭大俠被人陷害,禍及滿門,竟然是咱們的人干的——」他摘下面具,狠狠扔在地上,大吼一聲,「連郭大俠都敢陷害,老子早就不想了!」

  此言一出,頓時一片嘩然。

  程宗揚還是頭回見到這種事,對方的死士陣前嘩變,簡直是老天爺往自己頭上扔餡餅。正自詫異,卻見石敬瑭正跟秦奸臣眉來眼去,使勁打著眼色。

  一看到兩人鬼鬼祟祟的眼神,程宗揚就懂了,這絕不是那名死士突然間良心發現,而是設計好的。呂雉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去招攬石敬瑭,結果來了個引狼入室。話說回來,不能忘了策劃石敬瑭被招攬的主謀是誰。王蕙和蔡敬仲兩個人一起跟呂雉玩,呂雉玩得起嗎?

  郭解的名頭真不是蓋的,作為當世大俠,可以說是無數人的偶像,蔡爺安排的這個選題,極為精准而又精妙地觸碰到這些死士情緒的敏感點。

  眼看場中就要大亂,有人叫道:「別聽他胡說!」

  「我胡說?」那名死士叫道:「楊七!伊震!是不是你們干的!」

  一名戴著銀制面具的死士冷笑道:「是我干的又怎麼樣?」

  一名死士道:「郭大俠俠義無雙,害得他滿門被斬,你們還講不講道義!」

  那名戴著銀面具的死士獰聲道:「我們把命都賣給呂家,還講什麼道義?跟襄邑侯作對的正人君子,你難道就沒殺過?」

  遠處有人叫道:「你連道義都不講,干嘛還替呂家賣命?呂家拿錢,我們賣命,公平交易,講的就是道義!不講道義,我憑什麼不拿了錢就跑?」

  另一處有人叫道:「郭大俠不圖當官不圖名利,擔當的是道義兩個字!陷害郭大俠,就是壞規矩!」

  郭解因為一樁無頭懸案被連累滿門抄斬,早已引起滿城風雨,此時突然被揭出真相,越來越多的人發出不平之鳴,吵鬧聲越來越大。

  呂雉臉色越來越難看,這些死士都是呂冀的門客。打著替郭解報仇的幌子,光天化日之下殺死鄭子卿,陷害郭解是呂巨君的主意,目的是借天子的手除掉郭解,再借郭解的俠名宣稱天子失德。

  眼看著眾人因為郭解被冤之事人心浮動,她此時卻無法開口,因為她不知道那些死士了解多少內幕。呂家諸人處心積慮對付天子,甚至不惜牽連與此無關的郭解,這些內幕一旦被人揭穿,比單單陷害一個郭解更動搖人心。

  呂雉已經意識到此事是一個絕大的陰謀,可這個陰謀不但用心歹毒,發動的時機更是陰損之極,正選在石敬瑭和胡巫接連倒戈,對手鋒芒畢露,大孚靈鷲寺僧人被揭穿身份的關鍵時候,以至於她空有太後之尊,卻無計可施。

  無論她怎麼辯解,只要一開口,就會成為導火索,把話題引到天子與呂氏的明爭暗鬥上。尤其眼下正是天子暴斃,流言四起的關口。她唯一的選擇,就是閉緊嘴巴,什麼都不說。這也許是最差的選擇,可她此時已經沒有足夠的資本去冒險賭那些死士不顧一切的忠誠。

  可她不開口,有人替她開口。一個清朗的聲音忽然響起,將眾人的吵嚷聲都壓了下去,「兄弟秦檜!乃是郭大俠結義兄弟!」

  在程宗揚「果然是你這死奸臣」的目光中,秦檜躍上牆頭,抱拳一揖,行了個江湖禮節,朗聲說道:「兄弟此番來到寶地,正是為郭大哥之事!列位都是鐵骨錚錚的好漢子!因為講究重然諾,輕生死的道義,才為呂家賣命。郭大俠與呂家有殺父弒母滅妻屠子之仇,此仇不共戴天!春秋公羊有言,父無罪而被誅,縱有天子之命,子為父復仇,即便弒君,亦屬大義!」

  秦檜振臂一揮,「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秦某與郭大哥義結金蘭,郭大哥之父即為我父!今日正是為父報仇!兄弟不敢請各位好漢自壞規矩,倒戈相助,只請各位暫且封刀,待秦某報過殺父之仇,即便諸位兄弟再為主家報仇,亂刃交加,將秦某碎屍萬段,秦某也自當含笑九泉,死而無憾!」

  程宗揚張大嘴巴,半晌沒有合攏。自己一向知道死奸臣是個人才,可沒想到這家伙這麼人才!從江湖道義扯到春秋大義,又是結拜兄弟,又是為父報仇,引經據典,滴水不漏,硬是把自己要殺呂雉這事說得大義凜然,好像誰不答應,就是跟大義過不去似的。

  秦檜一番話說完,指著孤零零立在松上的呂雉,慷慨悲呼道:「呂雉!今日我為父報仇!快快下來受死!」

  呂雉氣得眼前發黑,再看場中,百余名死士分為涇渭分明的兩撥,一撥已經收起兵刃,退出戰圈,果真是袖手旁觀,准備秉承大義,坐視秦檜的復仇之戰。
剩下的鐵杆死士,不過寥寥二十余人。其中還包括那幾名假冒身份的大孚靈鷲寺僧人,勝負之勢,已經徹底逆轉。

  趙充國道:「老秦,你這舌頭真不得了啊!足足能當百萬兵!擲地可作金石聲!我跟你說,我那兒可就缺你這種能說會道的人才了!」

  曹季興道:「光憑這舌頭,起碼值個三公!」

  小紫卻道:「她要逃了。」

  話音剛落,呂雉便飛身而起,她漆黑的羽翼與夜色融為一體,只能看到她黑色的身影扶搖直上,逐漸變得模糊。

  與此同時,最後那二十余名鐵杆也一哄而散。

  程宗揚望著已經看不到人影的天空道:「這下麻煩了。」

  自己本來還想留呂雉一條性命,查清王哲被害的真相,誰知道她竟然會是羽族,而且一看勢不可為,立即遠揚,這下天高任鳥飛,天知道她飛到哪兒了。

  小紫道:「我去追她好了。」

  「往哪兒追?」

  「伊闕啊。」

  呂雉僅剩的翻盤機會,就是伊闕關外的董卓。這也是她唯一的生路。失去這根救命稻草,漢國再大,也沒有她的容身之地。她再多長兩對翅膀,化身六翼天使也沒用。

  程宗揚不同意,「不行,太危險了。」

  死丫頭速度再快,也趕不上呂雉——人家是用飛的。等小紫趕到伊闕,呂雉說不定已經與董卓合流,那纔是自投羅網呢。

  小紫笑道:「一點都不危險,你瞧。」

  小紫說著,拿出那條赤綬搖了搖。赤綬下方懸系著一枚玉璽,璽身質地潔白細膩,猶如上好的羊脂,瑩潤無比。

  死丫頭一張口,朱老頭和曹太監立即把胸口拍得山響,表示他們早就想去嘗嘗伊闕清晨時分的西北風和洛都有什麼不同了。

  有這兩個老東西跟著,程宗揚連勸阻的理由都沒有了。只能警告小紫快去快回,無論是否找到呂雉,都必須在六個時辰內回來。

  「如果再敢玩消失,我就學劇大哥,拿根鏈子把你鎖上。」

  「安啦。」小紫把印璽一丟,雪雪撲上去一口吞下。朱老頭和曹季興跟狗腿子一樣,一邊一個扶起這位小姑奶奶的手臂,三人一犬,消失在風雪中。

  …………………………………………………………………………………

  程宗揚坐在車上,骨折的左手纏著厚厚的繃帶,纏得跟個球一樣。只要有一點可能,自己也想跟死丫頭一起去伊闕,可惜沒有。

  洛都的事已經多得撓頭,自己要敢把這爛攤子一丟,跑去跟紫丫頭玩,下邊的人非得造反不可。

  盧五哥傷勢不輕,必須盡快找地方療傷。蔣安世的遺體要送回去安葬。還有岳鳥人的禮物:義姁,盧五哥嫌帶她麻煩,封了她十七八處穴道,找了個箱子一丟,這會兒也要帶走。

  同樣重傷的還有中行說。按理說,這死太監沒少找自己麻煩,刨個坑把他埋了都算對得起他。可是中行說那句把天子當朋友,讓程宗揚心有戚戚,一時間狠不下這份心來。自己在六朝見慣了君臣主僕之類尊卑分明的人際關系,中行說這個死太監中的奇葩,著實是個異數。

  同樣落在自己手裡的還有呂冀,這個廢物,自己可沒有什麼舍不得的。把他砍了腦袋,懸首示眾,不但自己喜聞樂見,對漢國百姓而言,更是普天同慶的大好事。問題是怎麼殺?畢竟他是太後的親弟,朝廷的大司馬,是按照司法程序,明正典刑,當眾斬首?還是直接來個痛快的,自己拿刀把他砍了算完?

  如果走司法程序,又牽涉到一件頭痛事——自打劍玉姬占了寢宮,劉建就像瘋了一樣下詔,天還沒亮,便發下去一百多道詔書,鐵了心要把天子之位坐實。

  問題是,呂氏的叛軍還未剿滅,連天子正殿都在呂巨君的威脅之下,劉建只敢待在昭陽宮,還不敢選天子停靈的東閣,而是西閣的涼風殿——這算哪門子的天子?

  呂雉已經窮途末路,長秋宮和劉建的矛盾差不多也該浮出水面,劍玉姬那賤人隨時都可能跟自己來個圖窮匕現。鬥完呂氏,來不及松口氣,又要接著跟劉建鬥。單一個呂雉,就一波三折,鬥得自己精疲力盡,何況接下來的對手是那個卑鄙狡詐無恥陰險的賤人,程宗揚想想就覺得頭痛欲裂。

  頭痛的不僅是程宗揚,劉建這會兒也不好受。

  趙充國說涼風殿三面臨水,易守難攻,巴拉巴拉一通忽悠。劉建一來才知道這鬼地方真是殿如其名,天那叫一個涼,風那叫一個大,而且這破宮殿還他娘的四面透風,美其名曰八面來風。劉建這一宿凍得那叫一個慘,用道家的說法,那叫玉筋長垂——鼻涕都拖出來老長。

  一片刺骨的寒意中,唯一讓劉建暖暖心的,就是那枚傳國玉璽了。兩名太監小心翼翼地捧起玉璽,蘸滿朱砂,然後穩穩放在擬好的詔書上,用勻了力氣,仔細按下。

  玉璽抬起,絹帛上留下一枚鮮紅奪目的印痕。這道帛書立刻成了天子御詔,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普天之下,率土之濱,世間百姓,天下萬民,都將拜服在這道詔書之下。

  即使再強大的法術,也比不上權勢萬分之一的威力。自己一道詔書,就能讓那些公卿貴族人頭落地。無論勇冠三軍的猛將,學富五車的文士,還是飛揚跋扈的權貴,一道詔書,便能予取予奪。

  劉建曾經無數次幻想過權力的滋味,而當他真正品嘗過權力的甘腴,才發現自己所有的幻想,在真實的權力面前,都如此蒼白。

  十余名文士正在不停地揮毫潑墨,將自己的意志轉化為御旨。那些詔書有大量重復內容,但這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頒布的御旨正在不斷地發往整個天下,直到漢國每一位官員,每一個黎庶百姓,都知道自己這位新天子的存在。

  想到得意處,劉建不禁大笑起來。

  「咚!咚!咚!咚!」

  急促的鼓聲傳入殿中,劉建的笑聲戛然而止,他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躥到屏風後,尖聲道:「怎麼回事?為何擊鼓?」

  內侍回道:「蒼先生正在擊鼓聚將。」

  劉建攀著屏風,只露出半張面孔,臉色陰沉得像要下雨一樣,「為何不稟報朕呢?」

  兩名內侍面面相覷。

  劉建心頭湧起一股無名火。驕狂!太驕狂了!朕是天子!不是什麼擺設!

  一名內侍機靈一些,「奴才這就叫他們停鼓待詔。」

  劉建哼了一聲,沉著臉從屏風後出來,重新坐回御榻,看著內侍在詔書上加蓋傳國玉璽,不多時又沉浸在那種心醉神迷的快感。

  蒼鷺道:「從龍之功,向來可遇而不可求。一旦錯過,必將後悔莫及。若是立功,則是恩澤三代,惠及後人,家族百年基業,由此發韌。今日為王前驅,從龍建功,幸何如之!」

  「再有一刻,便是辰時。生死成敗,在此一舉!」蒼鷺聲音越來越激昂,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他舉起鐵如意,大睜著眼睛,薄膜一樣的眼皮不住抖動著,高聲道:「諸軍士!一鼓作氣,攻滅呂氏逆賊!」

  還沒等一眾軍士山呼萬歲,一個公鴨嗓子插了進來,「聖上有旨!召蒼某人覲見!」

  蒼鷺慢慢抬過頭,好像不理解自己怎麼突然從蒼先生變成蒼某人?

  在場的有幾名出自北軍的軍司馬,卻是心裡門兒清——漢國分內廷外朝,一向爭權奪利,按照離天子越近權勢越重的傳統,通常都是內廷壓倒外朝。這會兒眼看呂氏失勢,劉建真要坐穩天子之位,這些內侍立刻就蹦了出來,還真是一點機會都不錯過。

  蒼鷺抄起鐵如意,往帳門處一丟。一名神情陰鷙的護衛抬手接住鐵如意,順勢一擊,像敲碎一只西瓜一樣,將那名內侍砸得腦漿迸裂,撲倒在地。

  蒼鷺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說道:「諸軍進退,以蒼某金鼓為號。不遵號令者,殺無赦。」

  在場的軍士都閉緊嘴巴。他們知道,這位蒼先生的身份只是一介布衣,但他身邊不但有數名身手過人的護衛,而且包括兩支佣兵團在內,至少一半的人馬都直接聽他指揮。短短兩日,他們不僅見識了這位蒼先生用兵的精妙,更見識過他森嚴的軍紀。這不,堂堂天子近侍,擅闖軍機要地,當場打殺。

  「就這樣吧。」

  蒼鷺說完,在場的軍士、門客、邸中舊臣、佣兵團的首領紛紛抱拳,齊聲應道:「遵令!」

  …………………………………………………………………………………

  呂巨君立在平朔殿外的台陛上,兩眼一眨不眨地望著北宮的方向,手指幾乎摳進欄杆。

  許楊身死,廖扶一夜白發,此時他手頭所有的兵力只剩下左武第二軍的一千余人,還有百余名射聲士。

  經過一夜鏖戰,軍士們不但體力耗盡,難以再戰,裝備損毀也極其嚴重。武庫被燒,呂巨君失去了最要緊的軍械來源,射聲士軍連戰多場,箭矢已經所剩無幾,備用的弓弦也幾乎消耗殆盡。左武第二軍雖然出戰最晚,但上來就是惡戰,弓刀大量損壞,又無處補充,而且冒著嚴寒苦戰至今,連口熱水也喝不上,整個軍中僅存的十余戰馬被全部殺死,用來裹腹,局面越來越惡化。

  幸好呂巨君抓住對手聯而不合的弱點,威脅只與其中一方搏命,使他們心存忌憚,才贏得了喘息之機。

  再長的夜,也總有過去的時候。眼看著天色漸亮,呂巨君心裡也越發焦急。按照最初的設想,若是進攻南宮失利,自己必須支撐到天亮,屆時太後將親自出面,宣布垂簾聽政。

  天子暴斃,繼任者出現之前,由太後垂簾天經地義。長秋宮畢竟兒媳,怎麼也不可能繞過婆婆去。可沒想到劉建這個在呂巨君眼中志大才疏,福淺德薄的無能廢物,居然這麼堅韌,怎麼打都不死。

  更是呂巨君意外的是,董宣招募的那批隸徒倉促上陣,竟然爆發出非同一般的戰鬥力,死死守住玄武門,連呂家不世出的天才呂奉先,都只能在城下飲恨。

  還有霍子孟。若不是這老賊派羽林天軍突然奪下白虎門,自己也不會退路盡失,被困宮中。

  武庫的火光越來越淡,不是火勢變小,而是天色越來越亮。

  蒼涼的號角聲次第響起,不用仔細分辨,呂巨君就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是四面楚聲。北邊是臥虎董宣的隸徒,西邊是霍去病霍少的羽林天軍,南邊是投靠劉建的屯騎、越騎諸軍,東邊則是劉建招攬的一群烏合之眾。

  敵方勢力越來越強大,己方的援軍卻遙遙無期。呂巨君竭力保持鎮定,無論如何,自己也支撐下去,撐到太後出面的那一刻。

  董宣身為臣子,沒有任何理由阻攔太後的車駕,更不可能阻止太後去見自己死去的兒子最後一面。霍子孟那頭老狐狸受過太後大恩,眼下雖然躲在背後,不敢露頭,但也不可能丟開上下尊卑,與太後兵戎相見。

  唯一敢犯上作亂的只有劉建,但區區一個諸侯王太子,拿到玉璽虎符又當如何?太後車駕親至,北軍諸校尉未必就肯聽他的。剩下一批烏合之眾,根本無足輕重。

  可是太後為什麼還不出現?

  呂巨君腦海中不由浮現出永安宮內血流成河的慘狀,他趕緊搖搖頭,把這個念頭驅到腦後。他相信以自家姑母的眼光手段,不會不考慮到劉建等人鋌而走險的可能。永安宮內已經設下重重陷阱,等著他們往裡面跳。

  「主公。」

  廖扶頭上的白發蒼蒼,原本豐神俊朗的外表此時也變得衰朽不堪。

  呂巨君心底湧起一絲愧疚,假若自己早聽他的計策,不一味倚仗左武第二軍這支伏兵,而是在天子駕崩的當晚就將霍子孟、金蜜鏑等重臣召至永安宮,也許不會走到如此地步。

  他笑道:「往後得叫你廖公了。」

  呂巨君意識到廖扶的視線,有些疑惑地摸了摸頭,誰知手一碰,頭頂的卻敵冠險些掉落。他以為是頭冠松了,連扶了幾下都沒能扶正,攤開手時,卻發現指間多了無數灰白參差的發絲。

  呂巨君有些發怔,他只看到廖扶一夜白發,卻沒想到自己同樣是一夜之間,不僅黑發轉白,而且還脫落了大半。

  呂巨君手指顫抖著取出一條布巾,勉強繞在頭上。就這麼一會兒,他的頭發已經掉落殆盡,連挽好的發髻都松脫下來。

  「屬下無能,已經無力回天。」廖扶平靜地說道:「請主公自認天命,屬下理當奉陪。」

  「不,不會的。」呂巨君語無倫次地說道:「天命在我,不!不!在太後!不是……太後肯定會來的!天命,天命所歸……那些逆賊不會……」

  就在這時,一騎快馬馳來。一名內侍手執詔書,從隸徒陣前穿過,然後是期門、虎賁、長水、羽林……一直到車騎將軍金蜜鏑陣前,才滾鞍下馬。

  呂巨君一顆心直沉下去。他當然能認出那是永安宮的內侍,連他捧的詔書,也是永安宮的式樣。

  那內侍捧著詔書尖聲道:「太後諭旨!先帝龍馭賓天,呂冀身為朝中重臣,舉止失儀,於靈前咆哮,行事無狀,著令免去其大司馬之職,收取印綬。除襄邑侯爵,改封景都鄉侯。」

  內侍念完,又取出一道詔書,「聖上大行,百姓震惶。先帝無子,以至帝位空懸。太後有諭:國不可一日無君,召大將軍霍子孟、車騎將軍金蜜鏑、御史大夫張湯、丞相韋玄成、大鴻臚車千秋赴永安宮。余者掃淨宮室,以迎新君。」

  金蜜鏑伏身拜道:「臣,遵旨。」

  聽到掃淨宮室,迎立新君,呂巨君忽然平靜下來。他丟下布巾,不再徒勞地遮掩頭上的禿痕,而是扶著欄杆,深深吸了口冰涼的空氣。然後轉過身,對廖扶說道:「文起,這次要辛苦你了。」

  廖扶道:「與有榮焉。」

  呂巨君叫來心腹,命他們把所有能搬來的木柴全都搬來,堆積在平朔殿內。他特意囑咐道:「若是有簡冊書卷,那最好不過。」

  「我記得殿裡還有點燈油……唔,在這裡。」呂巨君對廖扶道:「得咱們兩個動手了。」

  廖扶挽起衣袖,想了想又隨手解開,將燈油潑在袖上。

  一個少年匆匆奔進來,「君哥,我聽到……哦?」呂奉先瞪大眼睛。

  呂巨君道:「油不多,就不給你分了。一會兒火起,你趁亂走吧。」

  「君哥……」

  「走!」

  鼓聲隆隆響起,按照太後諭旨中掃淨宮室的命令,諸軍同時出動,喊殺聲越來越近。

  呂巨君站在高高的木堆上,他渾身潑滿燈油,手裡拿著一支火把,對廖扶笑道:「文起可記得,當日你推算漢國運數,我呂氏與漢國休戚與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他抬手將火把丟到木堆上,然後張開雙臂,帶著一絲古怪的笑意說道:「至此,漢德已盡,天命將改。」

  烈焰騰起,吞沒了兩人的身影。
       【第三十七集·完】 本帖最後由 9609895 於 2017-5-27 17:46 編輯

9609895 發表於 2017-5-27 18:22
【第三十八集】
第一章

  「王師所至,群奸束手。比至平朔殿,呂逆持火炬,據薪哀嚎。彼獠鬚髮盡脫,頭冠委地,狀如瘋魔……」

  內侍公鴨般的嗓音在涼風殿內迴盪,「須臾火起,烈焰高熾,​​勢所難止……諸軍發掘灰燼,得呂逆骸骨數枚,齒六、玉佩二、銅印、虎符、節杖各一……」

  聽著內侍的奏報,劉建從鼻孔中發出一聲冷哼。

  呂巨君走投無路,最後抱著符節印章,自焚而死,還一把火將整個平朔殿都付之一炬,可謂是喪心病狂!天命在朕,這些亂臣賊子逆天而行,活該他葬身火海,死無全屍。

  「呂逆既亡,蹈火而死者百餘。餘者皆繳械投誠。拘於……拘於廊下。」那內侍聲音越說越小,最後沒了聲音。

  劉建橫了他一眼,心頭禁不住一陣煩燥。自從上一名內侍被人碎顱而死,這些內侍就像是嚇破了膽,一個個畏手畏腳,面對自己招攬的幾個客卿,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這幫沒用的廢物!

  劉建擺了擺手,「下去罷。」

  那內侍如蒙大赦,趴下來磕了個頭,倒退著出了涼風殿。

  一名武將裝扮的剽悍丈夫大步進來,他腰間的佩刀按規矩留在殿外,衣帶上只剩下一個空掛鉤。

  「臣魏疾,拜見陛下!」

  劉建容色稍霽。魏疾與那幫草莽之輩不同,他在江都國任中大夫,有官職在身,而且勇力過人,是自己最得力的親信。自己招攬的門客壯士,都由他掌控。此前聽到軍中鼓聲,劉建派內侍去詢問,卻被指為擅闖軍機重地,當場擊殺,不得不派魏疾前去善後。在劉建看來,那個蒼鷺無非是略知兵法而已,為人驕橫鄙陋,若是上陣殺敵,絕非魏疾的對手。只不過眼下正值用人之際,才不得不容忍一二。

  「問了嗎?」

  「臣已問過。」魏疾氣貫丹田,聲震屋宇,「蒼布衣稱宮中叛軍盡數歸降,他已然將降卒編伍,伺機進兵長秋宮! 」

  「大善!」劉建撫掌說道。蒼鷺等人主動出擊,與金蜜鏑拚個你死我活,實在是本天子之幸,最好他們兩個能同歸於盡,一個都別活。

  劉建憂心盡去,笑道:「好好帶你的兵!事平之後,朕即刻給你封侯!」

  魏疾大喜過望,「謝陛下隆恩!」

  魏疾謝恩退下,一名內侍過來,細聲道:「啟奏聖上。詔書已經擬好。」

  劉建心情暢快,聞言精神更是一振,挺直腰背,一手摸了摸腰間。腰間的革囊內裝著一枚沉甸甸的玉璽,份量十足。傳國玉璽本該由專門的掌璽太監保管,但劉建怎麼都放心不下,還是帶在自己身上,貼身保管才覺得踏實。

  內侍依次呈上詔書,不多時就鋪了滿地。前面三十餘份是追究呂氏黨羽的,各種梟首、腰斬、暴屍、具五刑,乃至於族誅、夷三族……按照罪行輕重,不一而足。每份詔書少則代表一條人命,多則牽連數十口、上百口。一道輕飄飄的詔書,就意味著一個鼎盛家族灰飛煙滅。這種口含天憲,手握權柄,生殺予奪盡在己心的滋味,讓劉建心醉不已。

  再往後,數十道詔書分別發往各諸侯封國,以及天下州郡,宣告新君順天應命,承天子之位。這些詔書文字大抵相同,內容也了無新意,但劉建照樣看得起勁,一字一句都不肯錯過。

  最後幾份,是發往秦、唐、晉、宋以及昭南的國書。洛都的變故,自然瞞不過諸國的使臣。這份國書就是宣告漢國局勢已定,聖天子已然繼位,周邊諸國不用再打什麼主意,老實派使臣前來恭賀。

  劉建逐一看過,神情愈發得意。等看完最後一道詔書,他忽然變了臉色,厲聲道:「大赦之詔呢?」

  內侍咽了口吐沫,小心道:「逆賊尚未……」

  「荒唐!」劉建勃然大怒,「哪裡有新君登基不大赦天下的!朕繼嗣大統,德被四海,恩澤天下!天下萬民都要感受到朕的恩德!至於那些逆賊,當然不在大赦之列!難道還要朕教你們嗎! 」

  內侍以頭搶地,「奴才遵旨!這就叫侍詔擬定大赦詔書!」

  劉建展示了一番聖天子的雷霆之怒,看到他驚惶的樣子,感到十分滿意,於是收起怒色,用淡然的口氣道:「去罷。」

  等內侍離開,劉建繞著攤開的詔書走了一圈,這才立定腳步,吩咐道:「來人!奉璽! 」

  兩名內侍走上前來,小心翼翼地解開革囊,躬身捧出玉璽。

  「慢著些。當心……」

  劉建不住指點,直到玉璽穩穩放在案上,才籲了口氣。

  自己苦心孤詣,如今終於大權在握,自然快意非常,然而無人分享,不免有所缺憾。劉建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開口道:「成妃呢?」

  內侍回道:「娘娘去了北宮。」

  劉建心頭一動,想起那位曾經權傾天下,自己也不得不厚著臉皮百般巴結的呂太后。他眉頭舒展,整張臉似乎都放出光來。

  「傳旨!備駕!朕——御駕親臨北宮!」

  …………………………………………………………………………………

  劉建準備親臨北宮的同時,一輛馬車正從北宮駛出,奔往南宮玄武門。

  「羽族多生活在南方森林深處,人跡難至的高山密林之間。直到武皇發兵遠徵,設置合浦、珠崖二郡,才與世人略有接觸。羽族男女皆纖體輕身,女子輕揚婉舉,尤有殊色……」

  盧景光著膀子,伏在一張氈毯上。那名藏身於死士中的禿驢悍然自爆,同時崩碎了手中的長刀。盧景雖然避開要害,但背後還是被十餘塊碎片刺中,鮮血淋漓。此時義姁正一手拿著銀刀,一手拿著銀製的鑷子,將嵌在他傷口中的碎片逐一挑出。

  傷口血肉模糊的樣子,程宗揚看著都揪心,盧景卻十分淡定,一邊任由尖長的銀鑷探進傷口,一邊述說羽族的來歷。

  羽族與獸蠻人一樣,也分為許多不同的族群。借助於與生俱來的飛翔能力,羽族將人類難以攀援的深山作為自己的家園。甚至飛入波濤洶湧的大海深處,尋找棲居地。南方連綿的群山成為天然的屏障,很長時間,羽族的存在都是一種傳說,直到武皇開邊,人們才第一次與羽族世代生活的家園接壤。

  能夠飛翔的羽族帶給人們極大的震撼,同樣令人震撼的,還有羽族女子的美貌。以美色著稱的異族並不少,比如狐族女子,也是以美艷知名於世。但與性淫的狐女不同,羽族女子堪稱堅貞的典範,一旦動情,便至死不渝。

  很快,羽族女子的美貌和癡情就引發了貪婪者的勃勃野心。受到商會重金資助,以及官方私下縱容的捕奴隊接踵而至,把羽族作為獵物,大肆捕捉。大量羽族村落被摧毀,族人被屠殺、擄掠。倖存者只能遷往更險闢的深山,把連綿的群山成為天然的屏障,也使得曾經溫和好客的羽族變得封閉而排外……

  程宗揚耳朵聽著,心神卻早已飛往盤江之南,濕熱而遍布瘴氣的蠻荒深處,想起久無音訊的凝羽。想起她的美貌、堅貞、癡情,還有經歷的不幸。自己從太泉古陣帶來的水晶手鍊還在身邊,不知道何時才能給凝羽親手帶上……

  「堂堂漢國太后,居然有羽族血脈,這事夠稀奇的。」盧景聲音響起,「我猜吧,多半呂雉的生父極愛那名羽族女子,有意隱瞞下來,其他呂氏族人對此並不知情,因此才會在呂父死後,把呂雉送入宮中。 」

  程宗揚拋開思緒,皺眉道:「既然呂雉是羽族,那呂冀和呂不疑呢?他們是一母同胞,還是同父異母? 」

  「這個不好說。但你不用擔心。」程宗揚一皺眉頭,盧景就看出端倪,寬慰道:「羽族與異族所生育的混血兒,子則隨父,女則隨母。即便呂冀的親媽是羽族,他也不會長出翅膀——就算他能長出翅膀,那胖子也飛不起來。 」

  想起呂冀的體形,程宗揚不禁失笑。想讓那胖子飛上天,再加兩對翅膀都不夠。但緊接著他又皺起眉頭。這次突襲永安宮,可謂是波折橫生,最終的結果雖然差強人意,可程宗揚心下始終有些不踏實。

  首先是呂雉的下落。按理說,有死丫頭帶著朱老頭和曹季興那兩個滿身白毛的老妖精,呂雉長出翅膀也白搭,再怎麼也飛不出他們的手掌心。但呂雉一刻沒有落網,這事兒就不算完。

  然後是劍玉姬——這賤人雖然排在第二位,但她的舉動比呂雉的下落更讓自己不安。這賤人主動附合自己刺殺呂雉的提議,沒安好心是肯定的。蹊蹺之處在於,她在追殺呂雉方面似乎並不積極,而是熱衷於玩弄一些不上檯面的陰謀。呂雉失踪,她們立即鳩占鵲巢,對外製造出太后尚在宮中的假像,卻對呂雉的去向不聞不問。假如呂雉落到自己手裡,太后、皇后全在自己一方,帝位的正統徹底被自己控制,那賤人還怎麼跟自己鬥?

  對於劍玉姬的反常舉動,程宗揚百思不得其解。盧景想了一會兒,「你這麼一說,我也有點奇怪。動手刺殺呂雉的有龍宸,有太平道,甚至還有晴州商會,真正屬於黑魔海的卻沒有幾個。 」

  程宗揚與小紫中途折返,並沒有親眼目睹寢宮內的情形。盧景旁觀了整個經過,對此倒是門兒清。

  程宗揚仔細問了一遍,眉頭皺得愈發緊了。刺殺太后這麼大的事,居然用了一幫拼湊的人馬。難道是人手不足?劍玉姬在漢國經營多年,不至於只有那點人手。那麼黑魔海的人都去哪兒了?

  盧景咳了一聲,卻是義姁將銀鑷探入他背後最大的一處傷口,清理裡面的異物。隨著銀鑷的撥動,傷口迸出一股鮮血。

  程宗揚趕緊道:「五哥,你先歇一會兒。」

  盧景雖然談笑自若,受的傷可一點都不輕。單單那禿驢的自爆,就導致他經脈受創,再加上迸飛的碎刀片,遍布背脊的傷口,程宗揚看著都覺得心悸,假如換成自己,只怕早就被打成篩子了。

  「大孚靈鷲寺這幫賊禿,簡直是喪心病狂!」自己一沒招他們二沒惹他們,一幫賊禿偏偏跳出來添亂,想想都恨得慌。

  盧景倒是看得開,「賊禿賊禿,不賊不禿,不禿不賊。」

  程宗揚道:「我在洛都混了這麼久,連一座佛寺都沒見過,他們從哪兒冒出來的? 」

  「何止洛都,」盧景道:「整個漢國也沒幾座寺廟。」

  「那他們還瞎折騰個什麼勁呢?」

  盧景呲牙一笑,「就是因為沒有,他們才得玩命地折騰。」

  程宗揚似乎明白了一些,「他們給呂氏賣命,是為了進入漢國?」

  「難說。」盧景道:「漢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道門諸宗還好一些,多少有些信徒。佛門諸寺也下過不少工夫,可多年來一直無門可入,據說對漢國垂涎已久。如今能和呂氏牽上線,也不知道背後費了多少力氣。 」

  程宗揚訝道:「什麼聲音?」

  隨著盧景說話,一個輕微的「嘶嘶」聲時斷時續,彷彿有人在車內窺視。

  義姁用銀鑷探入盧景背後一處傷口,挾住裡面破碎的刀片,輕輕一撥,「嘶嘶」聲隨之響起。

  義姁冷著臉道:「傷口太深,刺破了肺葉。」

  「幹!」程宗揚大罵一聲。他知道盧五哥傷勢不輕,卻沒想到會傷及肺臟。

  那塊碎片射入太深,義姁試了幾次都沒能挾出,盧景不耐煩起來,雙肩微微一張,背後肌肉繃緊,然後一彈,一枚寸許大小的碎片被肌肉硬生生擠出,帶著污血跳了出來。

  義姁為了求生,不得不低頭,原本就心不甘情不願,對程宗揚和盧景等人也沒有什麼好臉色。看到這一幕,不禁悚然動容,手裡拿著銀鑷,僵在半空。直到碎片掉在氈毯上,她才如夢初醒,連忙夾起一團藥棉,按住傷口。

  盧景道:「我覺著吧,你八成是被騙了。」

  程宗揚怔了一下,「啊?」

  「你想啊,呂雉糾集的那幫人馬,明擺著是用來對付殤侯的——她怎麼知道殤侯會出現? 」

  「石敬瑭。他裝作通風報信,引誘呂雉設下圈套。」

  「沒錯。那石敬瑭是為誰通風報信的?」

  「當然是朱老頭……咦?」

  程宗揚反應過來,如果石敬瑭接到殤侯的指令,向呂雉通風報信,那麼朱老頭的出現絕不是偶然。不管自己今晚會不會到北宮,老東西也必定會來。而呂雉一直在等的,也不是黑魔海或者長秋宮派來的刺客,正是朱老頭。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呂雉為什麼在緊要關頭,派出自己最信任的心腹暗中把呂冀送走,顯然面對兇名在外的鴆羽殤侯,她也沒有十足的勝算,因此不願讓弟弟捲入可能的危險之中。

  那朱老頭為什麼要入北宮呢?與呂雉了結當年的恩怨?老東西未必有那份閒心。畢竟當年的兇手早就死光光了,剩下幾個不沾邊的晚輩,朱老頭真不一定放在眼裡。自己倒是一開始就問過死丫頭,她和朱老頭入宮幹嘛呢?結果被死丫頭把話岔開了。
9609895 發表於 2017-5-27 20:45
第二章

  投降的亂軍在劉建軍的押解下,分成兩列,魚貫而入。這些殘兵敗卒一個個垂頭喪氣,心懷忐忑,神情間難掩倉惶。

  投降的呂氏亂軍有一千六百余人,包括射聲軍和衛尉軍的殘兵,以及左武第二軍一千余人,其中一半都帶著傷。

  也不知道是劉建軍獲勝之後過於輕率,還是看管者對這些失去首腦的俘虜太過放心,這一千余名俘虜只是繳械,鎖鏈腳鐐一概皆無,連手都沒有捆,就那麼空著手被押解到長秋宮前。

  霍去病對自己的膽量頗為自負,可陡然見到一千多壯漢湧過來,也不由得挺直身體,一手下意識地按住佩劍,直到看清他們手無寸鐵,才暗暗松了口氣。

  他並不怕劉建翻臉。玄武、白虎兩門都在自己一方手中,劉建敢動手,正好給了自己反擊的口實。劉建擊敗呂氏,看似風光無限,其實毫無根基,就以他所倚仗的大軍而言,只要自家族兄一出面,保證一半人會當場倒戈。

  要不要先發制人呢?霍去病手指輕叩著瑤光劍,心下默默盤算。

  金蜜鏑一手握拳,在膝上摩挲了片刻。謀逆屬於第一等的大罪,這些軍士作為從犯,按例應當一律斬首。可他久歷軍伍,知道這些軍士哪裡有什麼謀逆的心思?無非是身為軍卒,聽從主將的吩咐,奉命行事而已。如今勝負已分,作亂的首惡葬身火海,這些軍士隨即繳械,毫無反叛之意,就像現在,明知前路未蔔,也絕無異動。

  金蜜鏑目光從一眾降卒臉上掃過,不由握起拳頭,按在唇上低低咳嗽幾聲。這些都是漢軍精銳,堂堂大好男兒,就這麼白白處死,於心何忍?

  蒼鷺也不催促,只神色從容地立在一旁,顯示出過人的耐心。

  足足用了半個時辰,被俘的軍士才被盡數帶到,在長秋宮前整齊排成一個方陣。接著幾名將領被五花大綁地押了進來。經過連日來的廝殺,亂軍中的將領幾乎死傷殆盡,剩余的自知難逃一死,大都在呂巨君自焚時選擇同歸於盡。此時幸存下來的多是些普通士卒,軍官寥寥無幾。

  最前面是一名頭戴金冠的英俊少年,被軍士押上來時,他還有些不服氣,讓人在膝彎踹了一腳才跪下來,嘴裡還在抱怨,「綁得太緊了!」

  「小將軍虎狼之姿,」蒼鷺兩眼望著空處,口中輕飄飄說道:「縛虎安得不緊?」

  呂奉先對他一百二十個不服,昂著脖子叫道:「要不是你使詐,你根本打不過我!」

  蒼鷺望著天際低垂的彤雲道:「小將軍年紀輕輕便勇冠三軍,一柄方天畫戟所向無敵,堪稱天下無雙,自然不把我等這般庸人放在眼裡……」他回頭瞟了霍去病一眼,「只可惜有勇無謀。」

  「好了,好了,我投降了。」呂奉先叫道:「先把我解開!」

  被押解來的降卒太多,吳三桂與劉詔等人也趕來壓陣,聽到這話不由面面相覷。這小家伙的身手他們也領教過,說句天縱其才也不為過,可這腦子咋長的?他以為這是什麼?過家家呢?

  霍去病忍不住笑了起來。

  呂奉先惱道:「你笑個屁啊!」

  「好好好,我不笑了。」霍少病揚聲道:「來人啊,給呂少爺解開。」

  吳三桂跨前一步,「霍少,這不合適吧?」

  中常侍唐衡也低聲提醒道:「少將軍,縛虎容易縱虎難。」

  「你們不是吧?」霍去病奇道:「難道還真把呂家斬盡殺絕?」

  蒼鷺道:「少將軍以為呢?」

  「滾!哪裡有你說話的份!」

  霍去病一聲虎吼,斥退那個不長眼的草民。隨即收起怒色,向金蜜鏑拱手說道:「金車騎,呂冀等逆賊雖然作亂,但呂氏傳承數百年,忠臣賢士累世不絕,豈能一概殺之?何況呂氏世稱後族,牽連極廣,單是呂奉先這小子,他姊姊是代王妃,姑母是燕王後,姑祖母是河間王太後,嫡祖母是陽阿公主……」

  霍去病說著有意停頓了一下,外人可能不了解,但金蜜鏑想必知道這位陽阿公主——傳聞長秋宮那位皇後就出自陽阿公主門下!霍去病還知道,這傳聞不但是真的,而且長秋宮那位皇後對陽阿公主頗為感激,每逢年節壽誕均有致禮。想殺呂奉先?你先問問皇後答不答應!

  方才那刁民語帶挑撥,還想挑起自己對呂奉先的嫉妒,他懂個屁!自己的霍家同樣與陽阿公主關系極深,自己與呂奉先光屁股的時候就在一起玩耍,打小沒少欺負他。要不是自己被族兄一腳踢去了皇圖天策府,呂奉先這小子現在還在自己屁股後面當小尾巴呢。

  大漢立國以來,帝室與呂氏就累世聯姻,彼此的關系盤根錯節,別說外人,就是劉氏與呂氏自家,不查玉牒宗譜也理不清楚。數百年下來,各種親上加親,兩家血緣早已經千絲萬縷地交織在一起,可以說打斷骨頭連著筋。像呂奉先這種的,本身與一堆諸侯結親,又是陽阿公主嫡孫。長秋宮看在陽阿公主的面子上,怎麼也得留他一條性命。而太後呂雉因為趙飛燕的緣故,對陽阿公主私下多有不滿,但呂奉先又姓呂,正經的呂氏族人,極得呂雉喜愛。跟自己呢,又是光屁股玩到大的交情。

  相比之下,劉建一個遠支宗室,別看他是江都王太子,姓的是劉,可比起呂奉先來,兩人在劉、呂、趙、霍諸家眼裡,真不一定誰親誰疏。

  金蜜鏑開口道:「呂奉先,你為何謀逆?」

  「我才沒有謀逆!」呂奉先梗著脖子道:「是劉建謀逆!我奉命平叛!」

  霍去病放聲大笑,「這事兒鬧的……哈哈……怎麼說呢?」

  隨行的一名內侍指著呂奉先的鼻子,厲聲喝道:「放肆!」

  「你也滾!」霍去病一腳把他踹翻。

  那內侍趴在地上,氣得直哆嗦,「你!你!你要造反嗎?」

  霍去病握住劍柄,然後一道寒光從鞘中脫出,只輕輕一揮,就將那內侍的腦袋斬了下來。

  場中萬籟俱寂。眾目睽睽之下,「天子」派來的內侍橫屍當場。霍去病提劍微微一甩,幾滴血珠從如水的劍鋒上滑落,然後若無其事地收入鞘中。

  一行鮮血濺在蒼鷺衣角上,他仿佛沒看到同伴身首異處,神情絲毫不變,只盯著那柄瑤光劍,眼也不眨地說道:「既然說了由金車騎處置,是殺是放,將軍一言可決。」

  霍去病道:「你不用拿話來套我們。他們的生死你作不了主,金車騎也作不了主,如今能作主的只有一位:長秋宮,趙皇後!」

  徐璜一直沒有開口,這會兒才隱約品出點滋味。霍去病力保呂奉先,一方面是兩人的交情,另一方面則是溯本正源——站在皇後的立場上,攻打長秋宮是謀逆,可攻打劉建算什麼謀逆?要不是眼下大伙兒暫時還沒有撕破臉,霍去病就差明著說劉建也是謀逆的亂黨了。

  徐璜心頭一陣激動。程大行去了北宮,一直沒有傳回消息。好不容易得知永安宮大局已定,傳詔的卻跑到劉建軍中——顯然在北宮的爭奪中,劉建一方占了上風。

  劉建接連拿到玉璽、虎符,又搶先控制住永安宮的太後,眼看著這個野心勃勃的宗室大功告成,風頭一時無兩,徐璜幾乎都已經絕望了,可沒想到一直沒有明白表態的霍少會突然站出來,當眾跟劉建頂上。

  短短一會兒工夫,徐璜忽驚忽喜,心情大起大落,忽而跌入谷底,忽而絕處逢生,真有種頭暈眼花的感覺。直到此時,他才捋清霍去病態度轉變的關鍵:太後呂雉!

  霍子孟雖然在程大行的勸說下,遣羽林天軍入宮,但態度一直模棱兩可。直到確定太後失勢,霍去病才毫不猶豫地亮明態度:站在長秋宮一方,跟劉建對著干!霍氏可以接受長秋宮,甚至可以接受呂氏,但絕不能是劉建!

  霍子孟深受太後信重,天子秉政之後,呂冀雖然跳出來與他爭權,但太後呂雉余恩尚在,霍子孟縱然偏向長秋宮和定陶王,也不願與太後針鋒相對。如今呂氏失勢,霍子孟也不需要再顧忌什麼。

  想明白這一層關節,徐璜頓時有了底氣。劉建此時看似風光,實際上只是一個泡影。霍子孟與金蜜鏑一旦聯手,朝中大臣幾乎都會站在他們一邊,劉建倚仗的一幫家奴,在這些朝廷重臣面前,只是笑話!

  徐璜顧不得自己的傷勢,起身喝道:「劉建豎子,豈能為君!」

  霍去病贊賞地看了他一眼。這班閹豎雖然能力不咋樣,眼力勁兒沒得說。特別擅長察顏觀色,見風使舵。

  蒼鷺對他的喝斥安之若素,倒是他身後幾名護衛目露凶光。

  身後腳步聲響,徐璜扭頭看時,卻發現是原本駐守白虎門的羽林天軍。為首一名羽林郎抱拳稟道:「末將奉金車騎軍令,移防長秋宮!」

  霍去病陡然變了臉色,盯著蒼鷺道:「你這刁民!竟敢使詐!」

  一直面無表情的蒼鷺唇角微微挑起,蒼白的面孔就像解凍的湖面蕩起漣漪,露出一絲微不可見的笑意。

  「兵者,詭道也。」蒼鷺安靜地說道:「利而誘之,亂而取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是謂兵不厭詐……」

  霍去病拔劍往蒼鷺斬去。蒼鷺身後一名護衛搶上前來,拔刀擋格,另外一人扯起蒼鷺,往後疾退。

  蒼鷺長吸一口氣,然後露出一臉驚容,失聲叫道:「金車騎!你居然要把這些降卒殺光!當真是胡人余孽!豺狼成性!兄弟們!要想保命的,快跟我走!」

  場中的降卒本就驚懼不已,聞言立刻騷動起來。

  吳三桂、劉詔、唐衡、徐璜等人齊齊變了臉色。長秋宮的守衛全加起來也不過四百來人,單是在場的降卒就有守衛的四倍,一旦大亂,必成大禍。

  霍去病勃然大怒,反手綽起一根長矛,振臂一擲,直取蒼鷺心口。

  蒼鷺身邊那名護衛大吼著揮出一拳,硬生生將堅木制成的長矛砸成一團紛飛的木屑。?

  吳三桂飛身上前,試圖截住蒼鷺,卻被蒼鷺身邊的佣兵團用勁弩逼開。

  混亂中,金蜜鏑聲音響起,「老夫金蜜鏑!聽我號令:伏地者免死。」

  金蜜鏑聲音並不高,但雄渾有力,沉穩異常,場中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短短幾個字立收奇效,降卒的騷動停滯下來,不少軍士依言伏在地上。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這時,場中血光乍現,混在降卒隊伍中的劉建門客拔出暗藏的兵刃,在人群間大肆砍殺。

  長秋宮前原本就諸軍混雜,除了期門武士、宮中執戟、劍戟士、兩廂騎士,還有投誠的衛尉軍,以及長水、中壘、步兵、虎賁等投奔來的北軍士卒。此時又加上剛剛移調過來的羽林天軍和押解來的降卒,局勢更是混亂不堪。

  混亂中,幾名降卒一邊大叫「將軍救命!」一邊朝金蜜鏑奔來,甫一接近,就露出猙獰之色,悍然行凶,試圖刺殺金蜜鏑。

  羽林天軍剛剛趕來,見狀只當降卒作亂,紛紛拔出長刀,准備加入戰局。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不得妄動!」

  「羽林軍!退後!」

  霍去病叫道:「聽金車騎的!」

  金蜜鏑喝道:「退後五步!」

  劉詔和王孟手起刀落,將幾名偽裝成降卒的亡命徒格殺當場。他們跟這些人全都不熟,索性就認准金蜜鏑,敢上來動手的,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其余在場的馮子都和王子方傷勢未愈,唐衡、徐璜不擅爭鬥,此時已經被送進宮門之內,免得殃及池魚。

  金蜜鏑與霍少病先後下令,羽林天軍依言退開五步,然後按照吩咐,齊聲呼道:「伏地免死!」

  「伏地免死!」

  越來越多的降卒伏在地上,雙手抱在腦後。

  假如換一個人,眼下的混亂很可能演變成一場屠殺,將長秋宮護衛、羽林天軍和降卒全都卷入血海。幸好坐鎮長秋宮的是金蜜鏑,靠著他過人的威望,混亂迅速平息下來。但就這麼一會兒工夫,蒼鷺不僅已經揚長而去,還把一個天大的爛攤子丟給長秋宮。

  穩住形勢之後,金蜜鏑立即派人打探消息。隨著傳回的情報越來越多,局勢也越發險惡——白虎門與玄武門幾乎同一時間落入早有預謀的劉建軍手中,眼下整個南宮四門緊閉,金蜜鏑等人被困長秋宮,內外聯絡斷絕。駐守玄武門的一千余名隸徒同樣中計,被偽造的軍令調往燒成一片白地的平朔殿,情況比長秋宮還危險。

  弄清真相,霍去病像是被人猛摑了一掌,一張冷臉氣得通紅。與呂奉先那個有勇無謀的家伙不同,他可是皇圖天策府出來的,一向以智勇雙全自負,沒想到卻在一個微末如草芥的刁民手中栽了大跟頭。那刁民各種陰謀詭計,無所不用其極,先是偽造軍令,將兩處守軍調走,接著借口移交降卒,親自出馬弄出一千多人的大陣仗,把眾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然後又在降卒中暗藏刺客,找到機會就暴起發難。

  這連環計一環套一環,一計更比一計歹毒。尤其是移交降卒,不但掩護了白虎門和玄武門的異動,還把一個大到能壓死人的包袱砸了過來。近兩千名降卒,殺不能殺,用不敢用,留下來不但要從本就不多的軍士中再分出人手看押,還得費心安置,長秋宮又不是糧倉,單是這一兩千張嘴,就是一個大麻煩。閉門不納更不可能,無論這些降卒失去控制在宮中亂闖,還是索性投到劉建一方,後果都
不堪設想。

  霍去病從頭到尾琢磨一番,險些氣歪了鼻子。他本來就打定主意翻臉,才保下呂奉先,當時還覺得是出其不意,狠狠給了劉建一記耳光,誰知人家的耳光打得比自己更早更狠更響。自己空負智計,不料卻處處落後一步,等於被人牽著鼻子打轉。

  霍去病從來沒把劉建當成盟友,翻臉也沒有負擔。可沒想到劉建那廝翻臉更快,梳理一下時間就會發現,幾乎在確定太後落敗的同一刻,劉建一方已經開始動手,中間沒有絲毫耽誤。單是這份行動力,就令人驚心。

  想到此處,霍去病反而怒氣漸消,神情變得鄭重起來。假如異地而處,自己會不會這麼果斷?即使自己夠狠,外敵一去,就毫不遲疑地與盟友翻臉,那麼自己能不能第一時間就布置好一切,並且准確地實施下去?更進一步,自己敢不敢以身犯險,親自出面使用詐術,只為了把這個局作得更精細?

  霍去病捫心自問,除了最後一點,相信自己不缺乏足夠勇氣之外,剩下的都不樂觀。

  「不要想太多。」金蜜鏑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蒼鷺這點手段還不至於讓他亂了方寸。此時見霍去病臉上時青時白,開口說道:「詐術只是不得已而為之。李藥師想必給你說過,行險取巧只能偶一為之,樂此不疲,必受其弊。」

  霍去病想了一會兒,然後嘆道:「可能我天性就喜歡冒險吧。相比於堂皇之陣,險中求勝更合我的胃口。」

  說話間,呂奉先提一顆首級過來,笑道:「哈哈,我剛殺了一個刺客!斬首一級!」

  那小子沒心沒肺的模樣,霍去病看著都覺得服氣,「這會兒還能笑得出來?你心還真大啊!」

  呂奉先茫然道:「怎麼了?」

  呂家的天都塌了,你居然屁的感覺都沒有?

  霍去病拍了拍呂奉先的肩膀,「算了,沒事。你高興就好。」

  呂奉先倒是聽勸,馬上又高興起來,他像蹴踘一樣,抬腳把那顆人頭踢飛,然後揮手叫道:「踢過來!踢過來!」

  霍去病與金蜜鏑大眼瞪小眼,半晌霍去病才咳了一聲,「這小子……很天真爛漫嘛。哈哈……」

  話音未落,一名大貂檔從宮中狂奔而出。

  唐衡臉色又青又白,像是受了極大驚嚇一樣。他竭力保持鎮定,但走到金蜜鏑面前還是仍不禁雙腿一軟,癱坐在地。

  與此同時,一陣鼓聲震破天地。

  …………………………………………………………………………………

  趙充國屈臂一扯,奮力撥轉馬首,往西邸駛去。但這會兒大雪剛停,孤零零一輛馬車駛到宮前,想不引人注目都難。玄武門側方的小門很快開啟,一支近百騎的騎兵狂奔出來,鐵蹄濺開冰雪。

  程宗揚顧不得去想玄武門怎麼會落到劉建手裡,只想著先把眼前這一關過了再說。對方顯然知道這輛馬車的來路,否則單純前來試探,出動十余騎已經算多的了。一下放出上百精騎,明顯是要把自己留在這裡。

  盧五哥重傷在身,義姁靠不住,趙充國還得駕車,能打的只有自己一個,還有一只手不能用。程宗揚有點後悔,自己光想著剪除了呂雉的勢力,又急著送盧五哥回去療傷,一時大意,沒有等收拾善後的秦檜、單超和石敬瑭一起走,結果這會兒連個幫手都沒有。

  追兵越來越近,最前面的騎手已經彎起角弓,朝馬車放箭。

  光挨打不還手,肯定是死路一條,可車上無弓無矢,想還手都沒辦法。

  程宗揚在車內看了一圈,最後一把搶過義姁的藥箱,在她憤怒的目光下,一通亂扒。

  藥箱內除了一堆藥瓶,只有幾柄銀刀,兩套長短不一的銀針。程宗揚拿著這點東西,真是哭笑不得。那銀刀就跟柳葉一樣,又薄又輕,自己扔出去,估計連個響都聽不見。銀針更是輕得如同鴻毛一樣,毫不頂用。

  箭矢破空聲越來越響,蹄聲越來越近,幸好為了給盧景遮擋風雪,自己選了一輛帶廂板的四輪大車,若是那種帶傘蓋的輕車,自己早就成了箭垛。

  程宗揚左手骨折,只能單手拔刀,貼著前面的車頂,用力斬開。

  寒風立刻沿著縫隙湧進車內,將車頂板掀得更開,程宗揚左右連劈,將車頂整個砍下。他最後一刀劈在車廂上方的連接處,接著一挑,車頂板翻滾著從車頂掉落,險些撞到後方的追兵。

  可惜那些騎兵沒有一個菜鳥,不但騎術精湛,反應也是一等一的靈敏,早早就策馬閃避,連一根毫毛都沒碰到。

  程宗揚一不做二不休,將廂板逐一卸下,全部踢到車後。不多時,整個車廂就只剩下最後面一塊。程宗揚還指望它來擋箭,沒有動刀,不過它的兄弟親朋都已經不辭而別,剩下孤板一塊,搖搖欲墜,不用砍也撐不了多久。

  盧景抱著衣裳驚呼道:「你是要凍死我啊!」

  「我也是沒轍了,忍著點吧,五哥。」

  離西邸尚遠,騎兵已經越追越近,眼看是跑不了了。盧景往四周掃了兩眼,忽然神情微動,「西邊那個夾道!進去!」

  「得勒!」趙充國應了一聲,往著夾道的方向驅車狂奔。

  盧景扭過臉,「你怎麼不逃呢?」

  義姁咬牙道:「你把我穴道解開!」

  盧景道:「你瞧我騰得出手嗎?」

  義姁臉色雪白,她修為被制,這會兒跳下車,被追兵圍上就是個死字。這瞎子到這時候還說風涼話,怎麼就不凍死他呢?

  趙充國叫道:「坐穩了!」

  程宗揚和盧景齊聲叫道:「這坐得穩嗎?」

  馬車猛然一顛,包鐵的車輪碾開冰雪,在石階上磕出一串火星,車身七扭八扭地衝進夾道。虧得三人練過,才沒有被顛下來,可最後面那塊廂板到底沒能穩住,被顛得從車上脫落,一路翻滾著撞到一棵老榆樹上。

  後面馬蹄疾響,騎兵緊追著衝進夾道。這會兒整輛大車只剩下底板,盧景五指如鉤,扣住車底,義姁無處借力,只能半跪在地上,雙手抱住他的小腿。程宗揚橫刀而立,防備追兵的冷箭。

  夾道只能容兩騎並行,而且彎曲異常,三五步就是一個轉彎,要不是趙充國御車的手段夠高明,馬車又顛得只剩個底板,恐怕還進不來。

  騎兵緊追不舍,剛轉過彎,看到前面兀自狂奔的馬車。最前面兩名騎手各自彎弓,瞄向車上諸人。

  就在這時,頭頂傳來一聲忽哨。幾條人影從天而降,他們一邊發出怪叫,一邊抬腳將兩名騎手踹下馬去。

  口哨聲、怪叫聲此起彼落,一幫少年紛紛現身,他們扯著繩索,猿猴般從樹梢蕩下,有些直接拿腳踹人,有些騰出一只手揮舞繩套,一把套住騎手的脖頸,接著又高高蕩起。

  夾道彎曲狹窄,擅長野戰的騎兵在裡面根本施展不出慣用的戰術,為了便於馬上騎射,騎兵用的都是形制較小的角弓,但在彎曲的夾道內全無用武之地。而這種夾道對那些市井少年而言,就和他們自己家裡一樣,別提多熟了。他們在牆頭拉開彈弓,無數彈丸雨點般落下。飛來的彈丸各式各樣,有曬干的泥丸,雕琢過的石丸,沉重的鐵丸,甚至還有奢侈的金丸。

  衝進夾道的騎兵不過三分之一,霎時間就被那些少年借助地勢分成幾段,首尾不能相望,外面只聽到夾道內呼喝聲、怪叫聲連番響起。

  程宗揚也是大開眼戒,這些少年若是上陣,只怕這些騎兵一波就能掃平。但在這市井之地,卻是大顯身手。打悶棍、撂黑磚、下絆子的手藝各種精熟,這邊把人打翻,那邊就有人張開麻袋,往頭上一套,也不知道是怎麼練出來的。

  片刻工夫,巷內的響動便沉寂下來,地上只剩下三十來匹空馬和三十多個麻袋。幾個游俠兒拿著大棒子,看哪個麻袋還在動,就照頭一棒。

  盧景披了件單衣,大馬金刀坐在已經快散架的車上,一手放在身前,擺了個道上人亮明身份的手勢。

  為首的游俠兒十分客氣,抱拳叫道:「盧五爺!久仰大名!」

  盧景點了點頭,「身手不錯。活兒也干得利落。」

  那游俠兒聞言大喜,被道上赫赫有名的盧家五爺一贊,臉上可是大有光彩。

  「老郭呢?」

  「郭大俠在裡面,五爺請!」
9609895 發表於 2017-5-28 10:36
第三章

  趙充國跳下馬車,湊到一名少年身邊,可著勁兒的套磁,「兄弟這身手,夠牛的啊!」

  少年拱手道:「見笑。」

  「我嘴笨,不大會說話,」趙充國一臉憨厚地說道:「要是說錯了話,兄弟可多包涵。」

  「見外了。」

  「那我可說了啊?」

  少年仗義地說道:「盡管說!」

  「老哥我掏心窩子說句不該說的話,兄弟你千萬別生氣。」趙充國語重心長地說道:「待在這地方……白瞎了你這人材啊。」

  那少年聽著不樂意,「我們洛都游俠兒,不待在這裡還怎麼著?上天嗎?」

  「從軍啊!」趙充國眉飛色舞地說道:「跟你說,我那兒可就缺你這號能上天,能入地的人才!」

  程宗揚把趙充國一把推開,打著哈哈道:「別聽他扯淡。那啥,外面還有不少追兵呢。」

  少年沒把趙充國的招攬當回事,聞言拍著胸脯道:「你們放心!這裡可是我們的地盤!」

  「難怪呢,我說你們准備得這麼充分哈。」

  「那是!接到郭大俠的號令,周圍幾個裡坊的兄弟都聚了過來!足有三百多口刀,一百多把彈弓!連馬都有二十多匹!」

  少年一臉驕傲,為郭大俠效力,是每個漢國游俠兒的榮耀。

  郭解已經接到消息,在門外等候。他穿著一襲半舊的布衣,身後立著數名漢子,都是和王孟一樣,追隨他多年的手足。雖然郭解身材遠稱不上魁梧,但見到這位名震天下的布衣大俠,程宗揚心裡的大石終於落地,總算踏實下來。

  「老郭。」盧景遠遠便說道:「殺死鄭子卿那兩個家伙已經找到了。」

  郭解腳下一沉,足底的青石無聲無息地龜紋開來。這兩人是導致他家人被誅的罪魁禍首,連日來遍尋不得,還以為早被人滅口。

  「一個楊七,一個伊震,都是襄邑侯府的死士。」

  「呂冀指使的?」

  「呂巨君。」

  看著盧景披著單衣,就像散步一樣,隨隨便便走過來。郭解忽然皺起眉頭,抬手扣住盧景的脈門。

  盧景毫不在意,任由他真氣透脈而入,在自己經絡內游走。

  郭解眉頭越擰越緊,良久才松開手,「十方叢林?」

  「沒錯。」盧景道:「就是那幫禿驢。」

  「我來給你療傷。」

  「行啊。」盧景毫不推辭。

  盧景背上的外傷已經被義姁處理過,最深的幾處傷口用過傷藥,拿絲線縫合整齊,看上去總算沒有那麼猙獰,但他受創最重的,還是經脈的內傷。

  這會兒郭解親自出手,幫盧景打通受創的經脈,眾人不敢打擾,都在外面守著。義姁屈膝跪坐在門邊,冷著臉不言不笑,只一手拿著火鉗,撥著火盆中的木炭。趙充國蹲在門口,跟那些游俠兒大肆吹噓軍中的待遇,聲稱只要有軍功,一年成家,三年立業,五年十年封個侯啥的也不是夢,輕輕松松就走上人生巔峰。

  程宗揚卻坐立不安,急切地想知道宮中出了什麼變故。

  自己躲過追殺的消息已經通過郭解的渠道散布出去。不到半個時辰,一名腿部略有殘疾的漢子匆匆趕來,卻是星月湖大營退役的老兵鄭賓。他帶來了一個程宗揚最不願意聽到的消息:「黎明前,枯井突然溢水,通往長秋宮的暗道被淹,無法通行。」

  「什麼!」程宗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暗道被淹,意味著外界與長秋宮的聯絡徹底斷絕。趙飛燕、趙合德,還有自己的雲大妞,全都被困在宮中。

  「怎麼會溢水?」程宗揚氣急敗壞地說道:「老班不是說過,洛都的地下水都被汲空了嗎?」

  鄭賓撓撓頭,對這個很有點高深的問題無言以對。

  「宮裡有消息嗎?」

  「有!」鄭賓道:「蔡公子剛從宮裡出來。」

  「蔡公子?」程宗揚一臉懵懂,「哪個蔡公子?」

  說著他心裡咯登一聲,不會吧?

  鄭賓往旁邊一讓,露出身後一個人影。

  廖扶葬身火中,大雪隨即停歇,但漫天的烏雲仍沒有散開,光線一直陰沉沉的。可這人一出現,光鮮閃亮的色彩幾乎亮花人眼。程宗揚定睛一看,只見那人頭戴一頂束發的金冠,冠上嵌著一顆龍眼大的珍珠。身上穿著一件百蝶穿花的粉色織錦長袍,腰間束著一條五彩結穗的錦帶,下面打著一串纓絡,掛了七八塊鑲金嵌銀的玉佩,外面是一件群芳爭艷的絳紫色緞面披風,鼻上戴著一副茶色水晶的墨鏡,手裡搖著一柄大紅灑金折扇……打扮得那叫一個風流騷氣。

  程宗揚目瞪口呆,看著那人像個移動的騷包一樣,一步三搖地踱著步子踏進院內,只覺一股風騷之氣撲面而來。

  那人「刷」的一聲收起折扇,一邊在掌心拍著,一邊晃著腿,一邊揚著下巴道:「你,瞅啥呢?」

  程宗揚咽了口吐沫,「……老蔡?」

  蔡敬仲「啪」的一聲抖開折扇,手法嫻熟,還花哨地打了個旋,一手在身前搖著,一邊冷冷道:「怎麼著?本公子不能換件衣服?」

  程宗揚幾乎被他折扇上的金粉閃瞎狗眼,「不是不行。只是你這打扮……」

  蔡敬仲戴著茶色墨鏡,看不清他的眼神,但程宗揚的感覺就是像被一把魚刺扎在喉嚨裡,想吐又吐不出來,卡得難受。

  「換件衣服,換換心情嘛。」蔡敬仲道:「在宮裡穿慣了烏衣,雖然黑色是百搭色,可老穿也膩得慌。在外面隨便穿穿,款式啥的就不講究了,只要留意色彩搭配就成。如今京裡風行的大紅我鎮不住,瞧來瞧去,還是這色兒配我。至於大紅,拿個扇子點綴一下就好。」

  哎媽,你還講究流行色呢?可這色兒它也不配你啊!墨鏡自己倒是不陌生,月霜也戴過。可這粉色錦袍到底是什麼鬼地方找的?程宗揚覺得自己活這麼大,終於算是開眼了,天底下居然還有這麼畸形的審美……去哪兒說理呢?

  蔡敬仲低頭看了看,「有什麼不妥當的嗎?」

  「沒有!」程宗揚斬釘截鐵地說道:「特別時尚!」

  蔡敬仲推了推墨鏡,然後矜持地拂了拂衣角,微微昂起頭。

  程宗揚死命忍著才沒告訴這位爺,單是衣服騷氣點倒也罷了,可怕的是蔡爺穿得這麼浪,表情還是一副死人臉,外面花團錦簇,裡面死氣沉沉,活像一具裹在壽衣裡的僵屍。

  他偏過臉,不敢再看。就蔡爺這打扮,多看一眼都得折壽。

  「那個……我聽說你被燒到了?傷得重不重?」

  「一點皮外傷。燒到手背而已。」

  蔡敬仲說著,專門伸出手,跟程宗揚比了比。好嘛,兩人都傷的左手,不過程宗揚手上只隨便綁了條繃帶,蔡爺手上包的可是一條靛青色的鮫帕,正經的宮中貢物。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難以置信的驚呼,「蔡……蔡……蔡常侍?」

  程宗揚很理解義姁為什麼半晌才認出他來,蔡爺打扮成這等模樣,確實不好認。

  蔡敬仲不動聲色,「你認錯了。蔡常侍早就燒死了。」

  「你燒成灰我都認得!」義姁神情激動起來,「怪不得太後會中計!原來是你這個叛賊!」

  「什麼太後?」蔡敬仲拿折扇指著她,義正辭嚴地說道:「本公子從來都沒聽說過。」

  義姁尖聲道:「你還抵賴!枉自太後那麼信任你!」

  趙充國也像是大吃了一斤的狗屎,好不容易才緩過勁來,「蔡公公……」

  蔡敬仲喝斥道:「什麼蔡公公!是蔡公子!」

  「是!是!」趙充國趕緊服軟,「蔡公子,我就問問那錢……」

  「沒聽說過。」蔡敬仲板著臉道:「什麼錢?」

  「我借給蔡常侍那錢——可是許過四分利的啊!」

  「你們都不知道?」蔡敬仲一臉愕然地說道:「蔡常侍燒死了。」

  「我知道啊。我就在下面看著呢。」

  「那不就結了。」蔡敬仲嘆息道:「欠條也燒了。死無對證啊。」

  「別啊!」趙充國趕緊往懷裡掏,「欠條一邊一份,我這兒還有一份呢!」

  趙充國一邊揮舞著欠條,一邊過來要找蔡敬仲討個說法。程宗揚伸手攔住,他這會兒總算明白蔡敬仲為什麼要這麼一副打扮了。先把他的死人臉扔一邊,就這身打扮扔到街上,誰能認出來他就是那位蔡公公?尤其是那副墨鏡,蔡敬仲都戳到眼前了,還說了半晌話,義姁才認出來,遮蔽效果奇佳。

  「那啥……蔡公公是蔡公公,蔡公子是蔡公子。蔡公公已經不在了。欠錢這事跟蔡公子沒關系。」

  眼看趙充國就要跳腳,程宗揚道:「別急啊!」

  「能不急嗎?我全副身家都在這上面呢!」趙充國吼道:「蔡常侍自焚的時候,可沒說過要賴賬啊!」

  蔡敬仲搖著折扇,口氣風涼地說道:「人死如燈滅。死人還什麼錢呢?」

  「蔡爺,你就別說風涼話了。」程宗揚轉頭道:「他忙著自焚,把這事兒給忘了。但你放心,」程宗揚一把將責任全攬在身上,「這事算我的!」

  「憑什麼算你的?」趙充國還沒說話,蔡敬仲倒是先叫上了。對於程宗揚的錢,他一向很有當家作主的覺悟。

  蔡敬仲收起折扇,語重心長地說道:「錢沒了,人還在,這就是福氣,你該惜福啊。」

  趙充國叫道:「沒這麼說的!」

  「要不我給你出個主意?」蔡敬仲真誠地說道:「去找蔡常侍的後人啊。父債子償,天經地義。」

  蔡敬仲一毛不拔外加死不要臉的架勢,程宗揚也算服了,這是往死裡賴啊。

  「這事我作主,不要再說了。」程宗揚打斷他,然後問道:「宮裡情形怎麼樣?發生了什麼事?」

  「倒也沒什麼事。」蔡敬仲淡定地說道:「就是劍玉姬那邊來了幾個人,請皇後娘娘去北宮。我看風頭不大對,先出來了。」

  「卡!」程宗揚下巴掉在地上。

  …………………………………………………………………………………

  長秋宮內,披香殿前。

  一個中年婦人穿著錦裘,雙手握在身前,斯文有禮地溫言說道:「太後已然允諾,即日移居長信宮。如今北宮無主,奴婢冒昧,伏請皇後殿下即刻啟駕,前往永安宮。」

  蛇夫人披頭散發地靠在柱上,左手勉強握著一柄短刀,手指因為劇痛微微發抖。她右肘被一支烏黑的弩箭穿透,鮮血染紅了衣袖,手臂軟綿綿垂在身側。

  雲丹琉披風被刀鋒斬破,此時扔到一邊,露出裡面一襲白蟒箭袖勁裝。她頭上扎著英雄結,腰間束著一條天青色的長帶,雙手抱著那柄青龍偃月長刀,就如同一個俊俏的武士,英氣逼人,孤身一人擋在披香殿前。

  在她身前的雪地上,血痕遍布,幾名黑衣人屍橫就地,其中一人幾乎是攔腰斬成兩段,死狀慘烈之極。

  在她身後,身著宮裝的趙飛燕玉頰雪白,眼中流露出一絲絕望。

  「不要再打了。」趙飛燕的嗓音如同出谷黃鶯一樣婉轉悅耳,只是語氣中透出入骨的凄涼,「我跟你們走便是。」

  雲丹琉挑起眉梢,明亮的雙眸猶如寒星,毫不客氣地說道:「別傻了。一旦落到他們手裡,他們可不會輕易放過你。」

  趙飛燕何嘗不知?可是在那婦人身後,趙合德正被一名大漢擰住雙腕,一柄鋒利的牛耳尖刀抵在她粉白的玉頸上,隨時都可能刺穿她的喉嚨。

  劍玉姬在皇後寢宮幾次三番來去自如,程宗揚已經起了疑心,但派人地毯式的找了幾遍,始終沒找到可疑的暗道。最後只能推測,劍玉姬很可能是用幻術潛入長秋宮。

  眼下倒是可以確定了,長秋宮的確另有暗道。之所以沒能查出來,也許是暗道藏得太隱蔽,也許是派的人故意瞞報。可惜眼下即便知道也為時已晚,單超隨程宗揚前往永安宮,作為皇後寢宮的披香殿內,只剩下幾名侍奴。至於宮中原有的宮人內侍,沒有一個能讓人放心,還不及跟隨定陶王入京的侍從可靠,早早就被打發出去。

  黎明時分,趙合德依照她在上清觀養成的習慣,去殿外誦經,結果聞清語突然出現,輕易就擒獲了趙合德。蛇夫人拚死護住趙飛燕,好不容易支撐到雲丹琉趕來。可惜來的也只是雲丹琉一人而已。披香殿是皇後寢宮,不方便外臣進入,金蜜鏑等人只能在外圍警戒,此時只怕還不知道宮中出了亂子。

  聞清語神情愈發謙恭,躬身道:「請殿下啟駕。」

  雲丹琉伸手欲攔,趙飛燕卻避開了。她微微搖了搖頭,眼中波光流轉,露出一絲決然。

  雲丹琉讀懂了她的眼神,只好讓開。

  趙合德早就淚盈於睫,這會兒使勁忍著,才沒有淌下淚來。她覺得自己又笨又沒用,不但幫不上一點忙,反而一次又一次成為累贅。連累了姊姊,還有那麼多人。

  趙飛燕一步一步走到聞清語身前。聞清語含笑躬身,一邊抬手欲扶。

  趙飛燕猶豫了一下,將玉腕放在她手中。

  聞清語笑意更濃,輕輕扶住皇後的手腕,接著往下一擰。

  趙飛燕頓時跌倒在地。

  聞清語柔聲道:「定陶王何在?」

  趙飛燕吃痛地咬住紅唇。

  聞清語盯著她,然後輕啟朱唇,吐出一個字:「搜!」

  話音未落,雲丹琉便動了。她從階上疾掠而下,手中的長刀仿佛化為一條青龍,一閃便到了聞清語面前。

  聞清語拖著趙飛燕閃身疾退,後面一名大漢猛然撲上,他對呼嘯而來的青龍偃月刀視而不見,手中的鋸齒刀直接斬向雲丹琉的腰腹。

  那柄鋸齒刀的刀背遍布倒鉤,猶如利齒,原本最善於鉤鎖對手的兵刃。但雲丹琉的刀鋒用珊瑚鐵強化後,鋒銳異常,方才搏殺中已經有三人應對失誤,成為刀下亡魂。這名壯漢索性不再去賭運氣,而是使出以命搏命的招術,要與她拚個兩敗俱傷。

  卻不料雲丹琉凌厲的攻勢突然一頓,隨即抽刀便走,整個人如同一朵輕雲,飛上檐角。

  隨聞清語前來的部屬不僅將披香殿四面圍住,連殿頂也留有人手。程宗揚若是在這裡,倒是能解開心下的疑團。刺殺呂雉時,劍玉姬貌似人手不足,只拼湊了一堆人馬。然而此時,在場的全是黑魔海的部屬,一個外人都沒有。

  蛇夫人高聳的胸脯起伏幾下,然後挺身闖出宮門。剎那間,披香殿外刀光四起,殿上殿下戰成一團。

  殿角一扇屏風後面,定陶王劉欣伏在盛姬懷中,睡得正香。盛姬緊緊摟著定陶王,一邊用手捂住他的耳朵。罌粟女和尹馥蘭一左一右守在旁邊。

  遇襲時,定陶王與盛姬正好在殿內,慌亂之下,只能躲在屏風之後暫避。定陶王與趙飛燕不同,趙飛燕畢竟是皇後,即使落到劉建手中,頂多也是軟禁在永安宮,一時半刻不會有性命之憂。而定陶王一旦被劉建抓到,只有死路一條。

  趙飛燕放棄反抗,一半是因為妹妹,一半也是以身為餌,給定陶王留一條生路。但聞清語顯然早有定計,擒下趙飛燕,第一件事就是逼問定陶王的下落。

  雲丹琉與蛇夫人各選一個方向突圍,引得黑魔海諸人紛紛現身。

  聽著殿頂的拚殺聲漸漸遠去,罌粟女和尹馥蘭同時躍起,架起盛姬,往殿後暗道的位置掠去。

  兩人並不知道暗道出口的枯井溢水,退路已絕,只想著藉此逃出生天。罌粟女剛踏入小閣,便發出一聲慘叫。

  一條幽靈般的身影從閣中跨出,他一手提著罌粟女的衣領,一手在她頸中摩挲著,然後抬手嗅了嗅指尖,那雙桃花眼中露出一絲笑意。

  尹馥蘭毫不猶豫,扔下盛姬轉身就走。

  西門慶制住罌粟女,隨手一丟,然後上前,殷勤地扶起盛姬,「小娘子可曾摔著?」

  這廝風流成性,百忙之中還不忘揩油,往盛姬臉上捻了一把,然後才笑眯眯往定陶王抓去。

  頭頂風聲一緊,一股逼人的寒風從天而降,刀鋒未至,西門慶渾身的汗毛就已經都豎了起來。

  在臨安吃過一次大虧,西門慶明顯長了記性,不等刀鋒及體,就閃身避開。

  雲丹琉從殿上躍下,一把從盛姬懷中攬過定陶王,然後旋過身,青龍長刀破空劈出。後面一名黑衣人舉起重盾,只聽一聲微響,厚若人掌的青銅重盾就像蠟做的一樣,被刀鋒齊齊斬開。鋒芒所至,幾乎連他的手臂也被一並斬斷。

  黑衣人踉蹌退後,緊接著又有兩人從殿頂躍下。

  「留下吧!」西門慶一抖折扇,三支精鋼扇骨疾射而出,但去向並不是雲丹琉本人,而是她身旁的空處。

  黑魔海人多勢眾,只要困住雲丹琉片刻,眾人合圍,定叫她插翅難飛。西門慶射出扇骨,不圖傷人,只為截住雲丹琉的去路。趙飛燕已然在手,再攔下定陶王,聖教這一次可以說大獲全勝。

  出乎西門慶的意料,他射出的扇骨竟然中了。雲丹琉騰身而起,直接用肩頭撞上一支扇骨,抬腳踏上精閣的檐角。

  西門慶眼睜睜看著那支扇骨透入雲丹琉衣內寸許,然後又彈了出來,不禁瞠目結舌。雲大小姐的勇猛他早有耳聞,卻沒想到這麼一個美人兒,竟然有著一身出神入化的橫練功夫。

  一步之差,銜尾追來的黑魔海眾人到底沒能攔住雲丹琉。等她身影消失在披香殿後,聞清語不敢多待,立即帶著擒獲的趙飛燕、趙合德,以及罌粟女等人離開長秋宮。

  雲丹琉一個千斤墜,從空中筆直落下,落地時在雪上滑出丈許,卸去力道。這點高度對她來說算不得什麼,只是怕震傷懷裡的小娃娃。

  又殺又打的一番折騰,那屁孩竟然還在睡著,小鼻子一鼓一鼓,好像很舒服的樣子。雲丹琉哭笑不得,這小家伙睡得還真香。

  黑魔海顯然也擔心她突圍與金蜜鏑所領的軍士會合,大多數人手都放在披香殿東側。雲丹琉轉而向西,雖然成功突圍,卻離金蜜鏑越來越遠。此時雖然沒有看到黑魔海的追兵,但想要把定陶王交給金蜜鏑,還要穿過大半個長秋宮。

  雲丹琉正要轉身,身後卻仿佛有一道屏障無聲的破裂開來。緊接著,一陣急促的戰鼓聲隆隆響起。

  雲丹琉立即意識到披香殿附近被設下禁音的法術,此時禁術消失,外界的聲音才傳入宮中。她側耳聽了片刻,然後解開白蟒勁裝,再解開裡面的護身銀甲,將定陶王小心放在懷內,接著扣上銀甲,束好外衣。

  她舉刀揮舞了幾下,確定不會傷到定陶王,才飛身往西掠去。

  …………………………………………………………………………………

  「所以你就把她們全都扔在宮裡,自己跑了?」

  程宗揚都不敢相信,世上居然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逃跑還如此理直氣壯?他真想揪住蔡敬仲的領子咆哮一句:你丫的良知呢?

  蔡敬仲怫然道:「蔡某大有為之身,焉能置之險境?」

  「大哥!我知道你有用,可別人也不是垃圾啊!」

  「我不是來給你報信了嗎?」

  好吧,蔡爺的人性也就這樣了。能來報個信就夠對得起自己了。

  程宗揚揉了揉額角,不由錯愕地發現,自己這一局居然已經輸了啊?呂雉沒有逮到,北宮被劍玉姬占著,還假借太後的名義四處傳旨,等於拿走了所有的紅利。南宮全部落在劉建手裡,董宣被設法支開,金蜜鏑倒是還在,可長秋宮被一窩端了個干淨,不但趙飛燕被擄,自己還搭進去三個侍奴,一個趙合德和一個雲大妞。

  自己還想拉開架式與劍玉姬鬥一場,可現在的感覺,怎麼好像那賤人還沒有用力,只拿根小手指輕輕一戳,自己就已經倒下了呢?

  好歹是三方逐鹿,怎麼一眨眼的工夫就變成那賤人左滅永安,右平長秋,手握二後,腳踩兩宮,大獲全勝了呢?她是怎麼做到的?

  程宗揚還沒想明白,就看到蔡敬仲一點不見外地信步進了內室。郭解和盧景在內室療傷,估計顧不上答理他。蔡敬仲在裡面兜了一圈,然後出來,冷著臉吩咐道:「去打盆熱水來。越熱越好。」

  旁邊的少年只當是郭大俠吩咐,立即奔出去找熱水。

  程宗揚心下一緊,「盧五哥的傷勢……」

  蔡敬仲道:「沒事。」

  「那干嘛要熱水?」

  「泡腳。」

  程宗揚還沒弄明白誰要泡腳,少年已經打來熱水。

  蔡敬仲指了指邊上,「放這兒就行。」

  他隨意坐在一張幾案上,脫了靴襪,把腳放在木盆中。嚴寒天氣,被熱水一燙,蔡敬仲愜意地舒了口氣,眯著眼睛道:「舒服啊……」

  程宗揚一口惡氣幾乎要衝破天靈蓋,最後還是強忍下來,咬著牙問道:「蔡爺,你既然有這工夫跑出來,怎麼不去知會金車騎呢?」

  「那邊也在打呢。兵荒馬亂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常言說的好: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好吧,就你的命金貴。程宗揚忍著氣道:「你是怎麼出來的?」

  暗道被淹,他難道是一路游出來,然後換的衣物?

  蔡敬仲用腳撩著水,「我?騎馬出來的。」

  「騎馬?宮門不是封了嗎?」

  「傳旨的不攔。」

  術業有專攻,死太監冒充傳旨的倒是方便。

  蔡敬仲往袖中摸了摸,「詔書在這兒呢。」說著掏出一卷黃綾詔書。

  「……你真是傳旨的?」

  「怎麼會呢?遇到一個熟人出宮傳旨,我就代勞了。」

  蔡敬仲扯開詔書看了一眼,「喲,還是赦詔呢。」

  劉建在詔書中宣布新君即位,大赦天下,除謀反外,其余罪行一律赦免,不再追究。

  「這玩意兒有個鳥用,擦屁股都嫌硬。」蔡敬仲嘀咕著,把詔書隨手揉巴揉巴,打算拿來擦腳。

  程宗揚黑著臉一把奪過,塞給鄭賓,「你先回去。把詔書帶給秦夫人,讓她看著處置。」

  赦詔還是有用的,程宗揚可沒忘記寧成和義縱如今都是階下囚。

  「程頭兒,你不回去?」

  「我去宮裡看看。」

  程宗揚不甘心就這麼認輸。自己手上的實力並不弱,絕不至於像現在這樣,被那賤人一路橫掃,毫無還手之力。這會兒痛定思痛,他認為自己的失誤一是警惕性不高,對劍玉姬的陰險估計不足,其次是力量太過分散,給了那賤人各個擊破的機會。第三是缺乏全盤的計劃,總被人牽著鼻子走。

  眼下金蜜鏑、吳三桂等人在南宮,秦檜、單超、石敬瑭等人在北宮,還有宮外這批人。自己一方的人馬被分割成三處,若不抓緊機會彙合,遲早會被劍玉姬逐一吃掉。

  「去長秋宮!」程宗揚下定決心。

  趙飛燕的皇後身份無可替代。沒有趙飛燕,自己一方就徹底失去了大義的名份,成為逆賊。就連霍子孟和金蜜鏑也抗不住這等後果。眼下只能闖進宮內,查找趙飛燕的下落。

  「老蔡,你也得去!」程宗揚開始點將。

  蔡敬仲神情不悅,「蔡某大有為之身……」

  「我要是輸了,實驗室就等下輩子吧。」

  這下可戳到了蔡爺的心尖尖,死太監一推墨鏡,斷然道:「必須去啊!」
9609895 發表於 2017-5-28 14:52
第四章

  吳三桂焦頭爛額,好一番折騰,才把降卒安置到長秋宮相鄰的西宮,回來正看到呂奉先蹴踘一樣踢著一顆人頭,和幾個膽大的期門玩得不亦樂乎。

  吳三桂嚇了一跳,「這是誰的頭?」

  「不知道啊。」劉詔是真不知道,就看著那個沒心沒肺的小子弄了顆人頭,踢得熱火朝天。

  吳三桂倒吸一口氣涼氣,「這麼大的仇?」

  人殺了,頭砍了,還把腦袋當球踢,這小子很毒辣啊……

  人頭一路滾了過來,眼看就要掉進溝渠,吳三桂拿腳一勾,截住那顆人頭。

  呂奉先飛奔過來,「謝了!」說著抬腳盤起人頭就要走。

  吳三桂一把拉住他,勸解道:「人死為大。再大的仇怨,死了就算完事。對吧?」

  「對啊。」

  「這是誰?」

  「不知道啊。」

  吳三桂一肚子的話都憋了回去。還說個屁啊,人家真是在玩呢。

  呂奉先一臉不解,「你想說啥?」

  「沒啥。」吳三桂拍了拍他的腦袋,爽朗地笑道:「你這娃娃,心很大嘛。哈哈哈哈。」

  「那當然!」呂奉先握拳道:「男兒應該心有天地,胸懷四海!」

  哥說的不是這意思吧?得了,你高興就好。

  呂奉先興高采烈踢球去了。

  吳三桂卻沒有高興多久,一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震得他目瞪口呆。

  皇後失蹤了。

  這個消息被嚴密封鎖,如今知道的只有六個人:金蜜鏑、霍去病、唐衡、徐璜、吳三桂和高智商。

  高智商帶著狗腿富安負責寢宮內外聯絡,他是第一個發現出事的,然後通知了唐衡和徐璜這兩個內臣。

  「你是程大行留下來值守的,此事也不能瞞你。」金蜜鏑神情凝重地說道。

  皇後趙飛燕失蹤,定陶王劉欣失蹤,所有宮人全部失蹤,連程宗揚臨走時指定主持大局的中常侍蔡敬仲也一並失蹤。如此出人意料的一幕,震驚了所有的知情人。

  誰能想到蒼鷺在宮外攪動風雨,僅僅是聲東擊西。高智商就守在外面,卻沒有聽到一絲動靜,直到天亮才發現披香殿內所有人都不見蹤影。

  殿外的雪地上殘留著許多血跡,顯然經歷過一番惡鬥。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線索。

  皇後與定陶王的失蹤意味著什麼,眾人心裡都一清二楚。

  唐衡呆若木雞,徐璜面如死灰。他們兩個身家性命都在於此,長秋宮出事,他們只有死路一條。

  霍去病同樣不好受,他剛挑頭和劉建翻臉,這邊長秋宮就沒了。失去皇後和定陶王,就失去了大義的名份,他再怎麼折騰都逃不過亂臣賊子的名頭。

  金蜜鏑尚能鎮定自若,但濃眉也完全擰緊。蒼鷺等人的手段這已經不是什麼小伎倆了,而是足以奪國的封喉一劍。自己到底也是輕視了這些賊寇。

  高智商趴在雪地上,像條小狗一樣使勁嗅著,徐璜顫聲道:「趁軍心未亂,我們殺出宮去……」

  「不可!」吳三桂道:「此時妄動,必生大亂。不如死守宮禁,盡快知會主公,聽其決斷!」

  「與其坐以待斃,不若攻其必守。」霍去病道:「給我一彪人馬,我去涼風殿,斬殺劉建,斷其根本!」

  高智商忽然抬起頭,鼻尖還沾著幾點雪花。

  「是個女人。她身上的香味……我好像在哪兒聞到過。」

  …………………………………………………………………………………

  盧景趴在榻上,背後搭了條白布。

  程宗揚把一顆殷紅如血的藥丸放在案上,對義姁道:「你是光明觀堂的,精通藥性,是不是有毒也瞞不過你。這顆毒藥是殤侯親制,每時辰發作一次,每次需要服一顆解藥。六顆解藥都在五哥手裡。你想跑盡管跑,反正最多只能活一個時辰。」

  義姁寒著臉道:「六個時辰之後你若不回來呢?」

  「那你就只有死了。」

  「你!」

  「你要不想吃,我只好殺了你。」

  義姁胸口起伏片刻。

  程宗揚道:「順便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剛拿到一份赦詔,令弟的罪行有指望赦免。所以你要沒事的話,多祈禱我能贏吧。」

  義姁忍下怒意,過了會兒冷冷道:「我聽明珠說過你。」

  程宗揚心頭猛然一軟,泛起一絲甜意。

  「她可沒說過,你是這樣的卑鄙小人!」義姁拿起藥丸,一口吞下。

  盧景哂道:「我說的吧,好死不如賴活著。過來,給大爺捶捶腿!」

  義姁憤然將一條手巾摔到他臉上。

  盧景把手巾啐到一邊,還要再開嘲諷,被程宗揚拿塊蘿蔔堵住嘴。

  「冬吃蘿蔔夏吃姜。多吃點蘿蔔去去火。」

  從內室出來,一身風騷打扮的蔡公子正坐在銅鏡前,一手拿著毛筆,一手拿剪下來的頭發,一根一根仔細刷著糨糊。

  「行了蔡爺,別折騰了。你打扮的已經很好了。」

  「你不懂。男人嘛,還是要有點胡子,看起來比較成熟可靠。」

  「哪個公子哥兒留一把胡子的?」

  「先帝的胡子就不錯。」蔡敬仲說著轉過頭,「像不像?」

  程宗揚感覺就像吃了一斤磚頭,心裡堵得難受。像!怎麼不像?活脫脫就是劉驁的胡型,一左一右,兩撇帥氣的小胡子。簡直就像是從劉驁屍體上剃下來,粘在蔡爺臉上一樣。

  「非常好!」程宗揚咬著後槽牙說道。

  蔡敬仲對著銅鏡端詳片刻,然後將須尾捻了捻,讓它顯得更加挺翹。

  程宗揚一刀將銅鏡劈成兩半,「爺!走吧。」

  「就你急。」蔡敬仲理了理衣冠,「郭大俠呢?他不是也去嗎?」

  郭解帶著幾名隨從進來,「復道有鼓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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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近七裡的復道宛如長虹,橫跨天際,連通南北二宮。站在下面,能聽到其中隱約飄來鼓樂之聲。

  一名市井少年道:「半個時辰之前,我聽見復道裡面有動靜,後來才響起鼓樂,中間還停了一段。」

  「是黃門鼓吹。」把蔡敬仲帶來的確是帶對了,死太監對宮裡的規矩了如指掌,一聽就知道根腳,「天子出行用的御樂。」

  這麼說,上面走的應該是劉建?程宗揚知道,復道裡面全是各種易燃物,尤其是潑灑的燈油,短時間內根本無法清理干淨。因此他送盧五哥回南宮時,都沒敢走復道。劉建擺足天子的儀仗,帶著黃門鼓吹,一邊走一邊清理,恐怕再有半個時辰也走不完。

  一個念頭立刻跳上心頭:燒了它!

  劍玉姬手段再高明,策立的天子被一把火燒成焦炭,也不可能立馬再變出來一個。只要燒死劉建,大伙就徹底扯平,甚至自己還占了便宜——自己敢燒死劉建,劍玉姬未必敢燒死趙飛燕,她要敢燒,等於是把她手裡的牌燒了。沒有趙飛燕,自己好歹還有霍子孟、金蜜鏑等重臣支持,她還剩什麼?太子妃成光?就算她想,別人也得認啊。

  「有弓箭嗎?」程宗揚道:「還有火油!」

  旁邊的少年齜牙一笑,「有!這鳥玩意兒,我早就想燒了!」

  那幫游俠兒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聽說有人要燒兩宮的復道,一個個磨拳擦掌,興奮異常。

  蔡敬仲道:「別在這兒燒啊。」

  程宗揚扭頭看著他。這死太監難道良心發現,知道護著宮裡了?

  「在這兒燒,他們不就跑了?」蔡爺一手搖著扇子,一邊出主意道:「你得從兩頭燒啊。」

  自己早該知道蔡爺的人性都已經淪喪到什麼地步了,居然還對他的良知抱有幻想。你別說,這主意確實周到,從兩頭燒,劉建跑都沒地方跑。

  「火一燒起來,兩邊宮裡都看得見。趁著兩頭大亂,咱們正好進宮。」蔡敬仲干起正事來,還是有板有眼的,「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程宗揚狠狠點了下頭,「我看行!」

  蔡敬仲從袖裡拿出一根線香,兩頭點燃,然後一折兩段,一截自己留著,一截交給那些少年,叮囑道:「你們帶上弓矢火種,往前跑出三裡,等線香燒完,立即放火。」

  程宗揚道:「太遠了吧?」

  「萬一有漏網的呢?」

  復道兩端各有一裡多位於宮內,中間將近四裡,眾人所在的位置靠近南宮,跑出三裡,差不多是兩頭對稱。依照天子御駕行進的速度,大概正在復道中間,兩端同時放火,正好把整條復道徹底燒干淨。今年洛都城可謂是多災多難,大火一場接一場,別的不說,PM2。5肯定爆表了。

  郭解一名追隨者親自帶隊,十余名少年手持火炬,跨上烈馬呼嘯而出。

  鼓樂聲漸行漸遠,線香越燒越短。程宗揚正准備點燃箭矢上的油布,忽然聽到宮城上一陣喧嘩。

  一名身著白色勁裝的女子挺刀衝上城牆,她仿佛一名縱橫無敵的女武神,所向披靡,手中的長刀猶如青龍,在身周盤旋飛舞,嘶吼咆哮。城上的守衛多是劉建召集的家奴,在她的刀鋒下一觸即潰,根本無法阻擋分毫。

  雲丹琉的白蟒勁裝灑滿鮮血,她從城下殺到城頭,不知斬殺了多少對手。好在這裡遠離城門,沒有重兵駐守,否則以她一己之力,想衝破北軍精銳的阻截,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雲大小姐雖然生性好勇,可並不傻。這幫家奴除了人多,一無是處。她一路殺來,直如虎入羊群,刀下幾無一合之敵。

  殺到城邊,雲丹琉躍上城堞,往下看了一眼,不禁有些踟躕。南宮城牆高達六丈,直接躍下去,就算自己能撐住,懷裡的小娃娃也得震個半死。只能看有沒有繩索可以借力了。

  雲丹琉正想辦法躍下城堞,卻看到城下幾個人影飛奔而至。中間一個一邊狂奔,一邊放聲叫道:「雲妞!我來接你!」

  雲丹琉唇角綻出一絲笑意,回身一刀,將身後的追兵逼開。

  程宗揚十指如鉤,猶如猿猴一樣在城牆上攀爬。他左邊一名布衣中年身手更是高明,腳尖一點,身體就筆直拔起丈許,竟然在陡峭的城牆上如履平地。至於他右邊那個,雲丹琉一眼看去,都覺得自己眼花了,分不出是人還是妖精。

  那人外面披著一條亮紫色披風,裡面是粉紅色的長袍,臉上戴著一副極為少見的墨鏡,腳踏一雙繡花攢珠的絲履,手裡一柄大紅折扇搖得跟蝶翅一樣,活像一只慌著采花拾蜜的穿花蝴蝶。他一邊倏倏地往上飛,一邊嘮叨道:「可是說好了啊,金銖!得是金銖!別拿銀銖來糊弄我!」說話間,唇上兩撇小胡子好像要飛出去一樣。

  程宗揚氣得七竅生煙,「金銖就金銖!少根汗毛就拉倒!」

  「瞧你說的,還信不過本公子?」蔡敬仲扣住一枚銅銖,厲聲叫道:「郭大俠!當心!」說著屈指彈出。

  郭解聽到背後襲來的風聲,身體微微一沉,反手接住。

  蔡敬仲直掠而上,「別擋我財路!」

  利字當頭,死太監狂性大發,一邊不要命地衝上城頭,一邊拉起披風一通瘋扯,撕得稀碎。

  雲丹琉望著越來越近的程宗揚,眼中滿是笑意,她矜持地伸出手,想拉程宗揚一把,卻被那只風騷的花蝴蝶攔腰抱住。

  蔡敬仲一試斤兩,大叫一聲,「賺了!」然後一把將雲丹琉扔了下去。

  城上的守軍勉強結好陣勢,一波利箭雨點般射來。蔡敬仲站在城堞中間的凹處,半步不退,一把折扇甩得看不見人影,將箭矢盡數攔下。

  雲丹琉毫無防備地從城頭墜下,驚得花容失色,一時間只本能地捂住胸口,生怕懷裡的孩子掉下去。

  忽然腰間一緊,卻是那人的披風不知何時已經擰成繩索,系在自己腰間,另一端側系在那人腿上。

  雲丹琉下墜的衝擊力使蔡敬仲往後滑了半步,險些從城堞間失足落下,他不驚反喜,贊道:「夠份量!」

  程宗揚反身滑下,一把攬住雲丹琉的腰身,叫道:「抱緊了!」然後抬肘一擊,將城牆外面包的青磚擊碎,一手扣住凹處,穩住身形。

  雲丹琉紅唇發白,氣得聲音直抖,「他是誰!我要砍死他!」

  說話間,那人從城頭飛下,叫道:「拉住了!」

  他本來想靠程宗揚借把力,但程宗揚二話不說,抽刀將雲丹琉腰間的布條斬斷。

  蔡敬仲在空中略微掙扎了一下,然後像只斷線的風箏一樣直落下去。

  「啊!」雲丹琉驚呼一聲。

  「放心吧,」程宗揚道:「禍害活千年,這妖孽且死不了呢。」

  城下一名大漢正在押陣,眼看蔡敬仲落下,立刻猛虎般衝上去接住。

  郭解步履從容,將城上襲來的箭矢、檑石一一擋開,護著兩人往城下攀去。

  等兩人落到城下,蔡敬仲果然好端端地在下面待著,倒是趙充國因為接他,扭傷了手指,痛得呲牙咧嘴。不過考慮到蔡敬仲摔成肉餅,自己的欠條就真打水漂了,這點小傷只能認了。

  城頭上的家奴彎弓放箭。眾人退到弓矢射程以外,蔡敬仲受傷的左手勉強比出兩根手指,對程宗揚說道:「兩石!」

  程宗揚目視著他。

  蔡敬仲舉起手,發誓一樣說道:「真有兩石!」

  雲丹琉疑惑道:「你們在說什麼?」

  蔡敬仲「刷」的抖開折扇,「我們剛說好了的,只要我把你救下來,你有多重,他就給我多重的金銖。我算算啊……」

  蔡敬仲掐指算道:「一枚金銖按官秤是二錢四分,一石一百二十斤,兩石二百四……正好一萬金銖。」

  雲丹琉怔了片刻,然後吼道:「你才有兩石!你們全家都兩石!」

  程宗揚微笑道:「蔡爺,你有種當著雲大小姐的面再說一遍:她的體重有多少來著?」

  蔡敬仲把墨鏡往下撥了撥,目光炯炯地看著雲大小姐,過了一會兒誠懇地說道:「我沒說你胖。」

  如果目光能殺人,蔡敬仲這會兒都成餡兒了。雲丹琉鳳目生寒,從牙縫裡擰出兩個字,「兩?石?」

  蔡敬仲扭頭道:「刀算嗎?」

  程宗揚從鼻孔裡哼了一聲。

  蔡敬仲肉痛地說道:「那去掉五斤。」

  「鏘」的一聲,雲丹琉將那柄半人高的青龍偃月長刀插在蔡敬仲腳前,幾乎剁掉他繡花靴子上鑲的珍珠。

  「十五斤好了。」

  「八十二斤!」

  蔡敬仲眼睛一亮,「你們的孩子得算吧?」

  「睜大你的狗眼!」

  「哦,是定陶王啊。」蔡敬仲一臉失望。在他眼裡,諸侯王還不如雲大小姐身上的贅肉來得美妙。

  程宗揚趕緊伸頭去看,蔡爺失望是又少了一大筆錢,對自己可是意外之喜。

  「一百五十斤!不能再少了。」

  程宗揚笑道:「這你跟大小姐商量,只要大小姐認,我就掏錢。」

  雲丹琉冷冷睨視著蔡敬仲。

  蔡敬仲上下打量雲丹琉片刻,然後抖開折扇,遮住面孔,湊到雲丹琉耳邊,輕聲道:「奴才有生子的秘方……」

  雲丹琉「騰」的紅了臉。

  「奴才也不多要,只要秘方那錢跟大小姐加起來夠一百五十斤就行。」

  雲丹琉咬牙道:「我有的是錢!——九十斤。」

  蔡敬仲「刷」的收起折扇,「九十斤!我就說嘛,大小姐身輕如燕,體重絕不過百。」

  九十斤,雲妞那兩條大長腿看著都不止……這種事,程宗揚再有膽子也不敢揭穿,老實裝傻道:「多少金銖?」

  「三千七百五。」蔡敬仲眼也不眨地說道:「打個折,你就給三千八吧。」

  「還有打十一折的?」程宗揚冷笑,但這會兒也顧不上跟他扯淡,「三千八就三千八。」

  說著他小心往雲丹琉懷裡伸出手,想試試那小屁孩是不是還有氣。結果他手一伸,一直呼呼大睡的定陶王正好醒了,他抽了抽小鼻子,然後嘴巴一扁,放聲大哭起來。

  雲丹琉臉色發僵,那件白蟒勁裝滲出一片水跡,迅速洇開。

  從郭解、趙充國到程宗揚,一群大老爺兒們全都干瞪眼,三人加起來會的功夫大概有上百種,但換尿布這手藝誰都沒練過。

  「蔡爺?」程宗揚道。

  蔡敬仲拿起折扇掩住口鼻,一臉嫌棄地搖搖頭。

  「你一個當太監的,不就是伺候人的嗎?」

  「宮裡好幾十年都沒生過了。」

  程宗揚扭頭道:「老趙?」

  「我練的鐵砂掌。」趙充國憨厚地說道:「平常自個兒擦屁股都硌得慌。」

  「郭大俠……」程宗揚說了一半,自己就放棄了,「算了。」

  程宗揚看了一圈,也沒找到個幫手。倒是剛尿了褲子的定陶王哭聲越來越嘹亮。

  雲丹琉一邊笨手笨腳地拍著,一邊道:「給我找塊布!還有衣服!」

  「對!對!對!趕緊找一身衣服!」

  「兩身!他也要換。」

  忙亂間,遠端的復道突然冒起一股濃煙。程宗揚省悟過來,「差點忘了!趕緊放火!」

  「別!」雲丹琉叫道:「趙皇後說不定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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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復道內的易燃物雖然清理過,但潑上的燈油沒有那麼容易清理,火頭一起,復道內頓時濃煙滾滾,烈火沿著木制的廊橋迅速蔓延。伴隨御駕出行的黃門鼓吹扔掉樂器,拚命奔逃。眾人連驚帶嚇,再加上被煙火一熏,有些體弱的宮女不由昏迷倒地。

  程宗揚知道自己不是一個果決的人,就比如此時——明明放火的主意是自己出的,放火的後果自己也一清二楚,可看到那些無辜受到牽連的宮人,還是禁不住心生惻隱。

  一名小宮女跌倒在地,還未起身,就被慌不擇路的內侍踩踏。程宗揚騰身攀住橫梁,從奔逃的人流頭頂越過,不惜大費周章地將那名宮女救起,送到安全區域。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蔡敬仲已經揪住幾名內侍問明原委,過來說道:「御駕是空的。半個時辰之前,劉建已經去了北宮。」

  「皇後呢?」

  「不在。」

  程宗揚微微松了口氣,但心頭仍是沉甸甸的。天子出行,單是隨侍的黃門鼓吹就有一百余人,加上其他內侍、宮人,其數不下五百。如果按自己最初的意圖兩端同時放火,這些人一個都逃不掉。即便現在只在一端放火,傷亡也不會小。劉建不在,難道這些人都白死了?

  大火越來越近,滾滾黑煙薰得人眼睛都睜不開。雲丹琉說道:「劉建不在這裡,把他們燒死有什麼用?」

  蔡敬仲道:「這會兒若是救火,可就沒時間救皇後了。」

  雲丹琉雙手持刀,舉過頭頂,然後一聲嬌叱,疾劈而下。刀鋒的青光沒入木制的橋面,足足劈出數丈。接著她伸腳一踏,復道的地面齊齊斷裂開來。整條復道架在夯土的礎基上,此時一端被雲丹琉揮刀劈開,橋面懸空垂下,另一端在烈火焚燒下,很快難以支撐。橋身發出「吱啞吱啞」的響聲,一點一點下沉,片刻後,轟然一聲巨響,橋身從空中墮下。

  墮下的廊橋內還有未逃出的內侍,但雲丹琉果斷地棄之不顧,「好了!我們去北宮救人!」

  「為何是北宮?」趙充國道:「說不定皇後還在南宮。」

  「因為劍玉姬在北宮。」程宗揚不再去想那些無辜的死者,「羽林天軍和司隸的徒眾都在南宮,聞清語擄走皇後,只有送到北宮才穩妥。」

  剛給自己換了一個新身份的蔡敬仲顯然不樂意冒險,「那我們也應該先跟金車騎他們會合啊。」

  趙充國自告奮勇,「我去便是!」

  「你去知會金車騎。我們去北宮。」程宗揚道:「定陶王就別再入宮了,請郭大俠安排人手,先找個穩妥的地方安置下來,再設法送給秦夫人。」

  王蕙身邊有阮香琳和阮香凝姊妹,足以照看定陶王。

  郭解當即派人,把定陶王送走。

  蔡敬仲道:「就咱們幾個?」

  程宗揚道:「會之和單超等人尚在北宮。」

  雲丹琉道:「那還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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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宮,白虎觀。

  北宮建築大都集中在東北方向的永安宮一帶,西南一帶宮闕稀少,朱雀門以西,白虎門以南,面積占據北宮四分之一的區域內,幾乎全是空地,唯有一座北寺獄隱藏在森森古木之間。

  來自胡地的巫師退出爭鬥,呂氏門下的死士臨陣倒戈,四散逃亡,呂雉羽翼盡失,孤身遠飏,此時只剩十余名死士占據了北寺獄西側的角樓,據險而守。

  他們並不是不想走,而是被秦檜等人攔住去路。這十余名死士中,包括殺害鄭子卿,嫁禍給郭解的楊七和伊震,還有幾名已經被揭穿身份的僧人。程宗揚臨行時專門交待過,這些人一個都不許放過。

  單超主張應全力進攻,不給對方任何喘息之機。石敬瑭卻拖拖拉拉,只張羅著一眾手下架起大黃弩,把角樓四面圍住,折騰了一個多時辰還不動手,反倒擺出一副久戰的架式,像是要跟對手耗到天荒地老。單超忍不住質詢,石敬瑭也不
含糊,理直氣壯地宣稱兒郎們性命要緊,堅決不與對手玩硬的。

  單超沒想到這披雲大漢看似豪勇,竟然膽小如鼠,寒聲道:「兩軍相逢勇者勝。閣下一味坐守,難道要靜觀其敗?」

  「沒錯,」石敬瑭大咧咧道:「反正他們也逃不了,大伙就對著耗唄,誰怕誰啊?」

  「眼下我等已然占了上風,正該趁其立足未穩,一舉破敵!」

  「差矣!差矣!」石敬瑭腦袋搖得撥浪鼓一樣,「既然咱們已經占了上風,干嘛還要跟他們玩命?吃飽了撐的?」

  單超拿手一指,「我等四倍於敵,竟爾不敢一戰?」

  石敬瑭挑起拇指和小拇指比了比,壓低聲音道:「君侯說了,裡面有六個光頭,方才你也看見了,連盧老五都吃了虧。那幫禿驢都是不要命的瘋子,喪失理智了都,跟他們玩命,劃不著啊。」

  單超吸了口氣,「我上!」

  「你?」石敬瑭上下打量了單超一眼。

  單超身為閹人,平生最恨被人看不起。他壓下傷勢,抬手一召,一柄被人丟棄的環首刀從雪中跳出,落在手中。

  「好!」石敬瑭拍手叫好,「漂亮!漂亮!公公請便,我等在下面給公公吶喊助威,保證聲音高高的。」
9609895 發表於 2017-5-28 15:59
第五章

  單超臉上青氣浮現,沒想到陽武侯手下的衛隊長,竟然是這麼個不要臉的憊賴貨。

  秦檜笑著打圓場,「單兄莫怒。老石也是好心。有道是困獸猶鬥,那些賊禿暴起傷人,折損了兄弟倒在其次,怕的是他們一味求死,不留活口。」

  單超道:「這要耗到什麼時候?」

  石敬瑭擰眉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瞧我的!」

  石敬瑭攏起雙手,扯開喉嚨叫道:「上面的兄弟聽好了!我們君侯說了,他與諸位無冤無仇,只與那幫禿驢不共戴天!只要諸位兄弟棄暗投明,石某保證,既往不咎!楊兄弟、伊兄弟,你們別怕!大伙都是給人辦事的。頂多是從犯!再說了,你們也就殺了個書生,郭大俠全家是誰殺的?天子啊!這賬怎麼也算不到你們身上!我石敬瑭拿性命擔保!絕不讓郭大俠動你們一根汗毛!」

  單超面頰抽動幾下,這人滿嘴跑馬車,牛皮吹得驚天動地,問題是吹得這麼天花亂墜,能蒙住人嗎?

  單超只是腹誹,秦檜已經厲聲斥道:「荒唐!一派胡言!」

  石敬瑭怒道:「我是敬上面幾位兄弟都是好漢,保他們一命怎麼了!」

  秦檜高聲道:「楊伊二人是罪魁禍首,豈能輕縱?」

  石敬瑭叫道:「姓秦的!我看你是想撈錢吧!別以為我不知道!郭大俠為了他們兩個,可是開出兩千金銖的懸賞,外加一枚江湖令!」

  秦檜趕緊攔住他,「閉嘴!說什麼江湖令?」

  「我偏要說!」石敬瑭叫道:「不管是誰,只要拿到江湖令,就能換郭大俠一次天大的人情!萬金難求的好東西!要不是郭大俠說了只要活口,我哪兒會等到現在?早把那兩家伙給剁了!」

  秦檜頓足道:「你自己知道便是,為何要說出來?萬一他們動手拿下楊伊二人,哪裡還有我們的機會?」

  「我不是想把他們引下來嗎?你偏要拆我的台!得!金銖面前無父子,我跟你也論不著!大伙各憑手段,發家致富,就看這一鋪了!」

  「急什麼?有財一起發!難道上面的兄弟搶先拿住人,你還能不認?」

  「當然得認啊!要不我著急呢?」

  石敬瑭拉起秦檜的手,往自己腰裡一按,掙扎著吼道:「別攔我!別攔!拿到懸賞,金銖我分你一半!」

  兩人口沫橫飛,吵得一片山響,忽然間兩人齊齊閉了嘴。

  角樓上傳來幾聲刀鋒交擊的震響,接著有人一腳踢碎窗欞,躍上窗台。

  樓內有人叫道:「楊七!別中了他們的奸計!」

  「我呸!姓伊的!你是想拿我換自己的前程吧?偏不如你的願!」

  楊七揮刀從角樓上躍下,他兩眼滿是血絲,眼角突突直跳,暴喝道:「擋我者死!」

  「兄弟別怕!我來接你!」石敬瑭說著飛身躍起,反手從肩後綽下長矛,一矛刺穿了他的琵琶骨。

  「我佛慈悲!阇都訶那!」頭頂一聲大喝,一個身影疾掠而下,身在半空,氣勢便急劇攀升。

  「放!」

  石敬瑭狂叫一聲,兩支大黃弩同時射出,弩尾掛著一張大網,在空中陡然張開,將那名僧人整個罩住。

  半空中濺出無數血箭,卻沒有預料中的巨響。大網裹著那名假扮成死士的僧人,像塊頑石般墜落在地,正掉在單超腳邊。單超低頭看時,只見網上帶著無數寸許長的鋼針,在那僧人周身上下刺出無數血洞。他真氣渙散,全身的精血飆射大半,只剩下一口氣,奄奄一息。

  石敬瑭將楊七四肢扭斷,得意洋洋地拖過來,與秦檜互擊一掌,吼道:「漂亮吧!哥兒們這網專破內家真氣!想跟我玩命?沒門!」

  單超沉默片刻,最後拱手道:「單某孟浪了。」

  石敬瑭哈哈一笑,正要吹幾句牛皮過癮,角樓上忽然傳來一片驚呼,那些死士瘋了似的從角樓四面躍下,一個個面容扭曲,似乎樓內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

  角樓內,幾名黑衣人摘下面具,扯開兜帽,露出光溜溜的頭皮。他們分據四方,雙手合什,盤足趺坐,齊聲念誦道:「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於一切法,應如是知、如是見、如是信解,不生法相……」

  隨著眾僧的念誦,一股令人心悸的氣息仿佛潮水一樣在眾人身上激蕩著,越來越澎湃。

  周圍的死士見識過這些僧人激發全身精血,悍然自爆的手段,見狀立刻四散奔逃。他們不是怕死,但被這幫瘋子炸得粉身碎骨,死得連渣都不剩,未免太冤了點。

  石敬瑭等人早在下面守著,見他們一窩蜂鑽出角樓,立即搶上攔截。

  兩名死士一前一後落在牆頭,前面一名戴著銀制面具的漢子足尖一點,箭矢般往外衝去。另一名死士緊跟在他身後,揮起尖刀,一刀刺穿了他的大腿,然後抬肘擊中他的後心。

  前面那名死士鮮血狂噴,從牆上一頭栽下,伏地不起。後面的死士撲上去扭住他的手臂,嘶聲道:「我抓住他了!他是伊震!」

  「干得好!」石敬瑭大贊一聲,飛奔過來,一矛刺穿了那名死士的喉嚨。

  那名死士抓住頸間的長矛,喉中「咯咯」作響,眼中驚喜的光芒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石敬瑭根本就沒答理他,一腳把屍體踢開,咧嘴道:「運氣!運氣!抓住兩個活的!」

  單超道:「郭大俠真有懸賞?」

  石敬瑭長嘆一聲,「有就好了……」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摸著下巴,琢磨道:「哎,老秦,要不咱們想個啥法子敲郭大俠一筆?」

  秦檜還沒回答,單超便冷冷道:「郭大俠身無長物,只怕敲不出來什麼。」

  石敬瑭一拍大腿,「可不是嘛!老郭不聚財,敲也是白敲。可惜,可惜。」

  秦檜目光從場中掠過,忽然精芒一閃,「不對!多了一個人!」

  石敬瑭倏然一驚,雙方對峙這麼久,有多少對手,早就數得清清楚楚。困在角樓上的一共十三個人,其中六名僧人,七名死士。楊七和一名僧人先後從樓上躍下,還剩十一人,其中六名死士。可眼下除了自己腳邊兩人以外,還有五人正分頭突圍——有一名僧人混在其中!

  單超黑袍一卷,擎出環首刀,往一名戴著面具的死士攔去。

  「小——」

  石敬瑭剛一開口,頭頂猛然傳來一聲巨響,角樓上半截整個爆開,數不清的血點混著木屑四處迸射,仿佛下了一場血雨。

  那名朝單超衝來的死士似乎被血雨嚇到,往旁踏了一步,身側空門大露。單超搶到機會,立即猱身上前,刀鋒斜挑,往他頜下斬去。

  那名死士沒有閃避,反而從容揮手,像是主動把手臂遞到刀鋒下一樣,從袖中揮出一串念珠。

  那串念珠全部打到空處,對單超毫無威脅。站在單超後方的石敬瑭卻臉色大變,一個魚躍,拚命用長矛挑去。

  念珠中間的絲線早被捻斷,雖然被石敬瑭擊飛數顆,仍有十余顆穿過矛影。

  單超身後,那名被困在網中的僧人尚未氣絕,十余顆念珠魚貫而過,將他頭顱打得粉碎。

  場中血光乍現,為紛飛的血雨添上一抹殷紅。單超手起刀落,將那名死士揮出的手臂齊肘斬斷,刀鋒去勢未絕,擊飛了他的面具。

  黑沉沉的鐵制面具後面,是一張年輕的面孔。那名僧人面帶微笑,用僅存的左手扯開衣衫,一個血淋淋「卍」字正在他胸口的皮肉上霍霍跳動。

  能清楚看到,他皮膚下細小的血管正瘋狂地充血,就像一堆青紫色的蚯蚓不停扭動,鼓脹欲裂。

  他臉上綻出神聖的光輝,就像殉難的聖徒一樣,用無比虔誠的口氣輕柔地念誦道:「阇都訶那……」

  石敬瑭長矛掃來,重重打在單超腰間,將他擊得橫飛出去,然後伏身往地上一滾。

  兩支弩箭幾乎貼著石敬瑭的背影疾射而出,一張大網猛然張開,罩住那名年輕的僧人。他皮膚下鼓脹的血管被鋼針刺破,蓄勢待發的精血如同無數細小的血箭,劇烈地迸射出來,那僧人急劇攀升的氣息瞬間變得紊亂。

  他張開僅存的左手,牢牢護住頭臉,臉上的皮肉鼓脹起伏,接著「呯」的一聲,頭顱爆成一團血霧。

  石敬瑭爬起來,悻悻啐了一口,「晦氣!」

  六名僧人,一個活口都沒能留下,甚至沒有一具全屍,自己的臉面算是丟到姥姥家了。

  試圖突圍的死士無一逃脫,石敬瑭心情不好,也沒有留活口的打算,除了楊七和伊震兩個,其余全部砍了腦袋,逐一檢查是否還有光頭混在裡面。

  正忙碌間,樹梢升起一股濃煙,在晦暗的天際下越升越高,越來越近。

  單超岩石般的面頰抽了一下,「是復道。」

  石敬瑭道:「誰放的火?」

  秦檜凝視著濃煙,緩緩道:「必是主公。」

  單超不知道他為何能如此篤定,疑惑地看了過來。

  「眼下能放火燒毀復道的,無非呂氏、劉建與主公三方。」秦檜道:「呂雉遠遁,呂氏在宮中即便尚有余黨,此時也自顧不暇。假若他們放火試圖脫身,也只會選擇宮闕,而不是架在半空的復道。劉建眼下占據兩宮,更沒有理由燒毀這條連通兩宮的捷徑。」

  呂氏和劉建都被排除,唯一有理由放火的只剩下程主公。雖然放火的理由不得而知,但可以推想,南宮的局勢絕不樂觀。

  石敬瑭忽然抬起手,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此時場中只剩下殤侯的衛隊,石敬瑭一抬手,立刻安靜下來。

  北寺獄周圍的松林無風而動,枝葉上的積雪簌簌而下。接著,一張凶獰可怖的面孔從樹後探出,冷冷看了過來。它獠牙翻出,巨大的鼻翼微微鼓動著,仿佛一頭野獸正在嗅探空氣中飄浮的血腥氣。

  「繃」的一聲,架在牆頭的大黃弩猛然一震,一枝標槍般的弩矢撕開空氣,呼嘯著往那張面孔射去。

  那名獸蠻人半身從樹後探出,雙手掄起一柄銅輪般的巨斧,肌肉鼓動著,一揮而下,將弩矢狠狠劈開,然後盯了眾人一眼,騰身往後躍去。

  松枝像潮水一樣搖晃起來,不知有多少獸蠻人在林中穿行,他們沒有靠近,而是折向密林深處。

  「快撤!」石敬瑭道:「那幫牲口聞見味道,一會兒就會殺過來,這破地方不能待了!走!快走!繞路,別跟他們碰上了!」

  …………………………………………………………………………………

  雲丹琉四下看了一遍,「怎麼一個人都沒有?」

  程宗揚也覺得奇怪,秦檜連同殤侯的衛隊足有五六十人,可他們一路走來,不但一個人都沒遇到,甚至連足跡也沒有看到幾個。難道他們是走暗道離開?可北寺獄的暗道是通往永安宮,他們不從宮裡出來,反而又折回永安宮,難道又出了什麼意外?

  幾名勁裝漢子踏雪奔來,他們都是郭解的追隨者,方才四下看過之後,找到許多蛛絲馬跡——呂氏死士的屍首,四散逃亡的足跡,胡人巫師的靴印,甚至還在樹上發現大量獸蠻人遺留的痕跡。

  程宗揚心裡猛跳了一下,自己殺死古格爾之後,那批獸蠻人就從南宮銷聲匿跡,沒想到又到了北宮。呂雉既然是隱藏的羽族,很可能與這些獸蠻人有私下的交易。他們在北寺獄出現,也許正是出自呂雉的安排,用來圍殺劉詢。但古格爾被殺,導致他們行程被延誤,而呂雉又敗得太快,雙方才錯過了。

  如果遇到獸蠻人,秦檜等人選擇從暗道離開,也並非不可能。問題是那些獸蠻人會不會此時正在暗道裡面?自己要是鑽進去,跟那些獸蠻人來個狹路相逢,那就成自投羅網了。

  「你想多了。」蔡敬仲把折扇搖得跟蝶翅一樣,「暗道才這麼寬,獸蠻人要鑽倒是能鑽進去,可手腳都伸不開,不成活靶子了嗎?」

  程宗揚頓時恍然,獸蠻人身材龐大,暗道的空間對人類正合適,他們鑽進去就過於狹窄了。

  程宗揚道:「我們去暗道!」

  郭解是草莽豪傑,對宮中並不熟悉,一切由程宗揚作主。他留下兩名兄弟,守住出口,然後帶著三名兄弟,與程宗揚、雲丹琉和蔡敬仲一同進入暗道。

  這條暗道從永安宮通往北寺獄,幾乎是斜穿了整個北宮,而且深入地下,又長又深,不知道是因為年深日久,通風孔被堵住,還是根本就沒有修,暗道內空氣極少流通,有些地方甚至連火把都點不著。對尋常人而言,這樣的暗道無異於死地,但對程宗揚而言,倒是減少了他們撞到生人的可能。

  一刻鐘之後,來到暗道最深處,在程宗揚提醒下,眾人小心涉過齊膝深的積水,然後地勢逐漸升高。

  程宗揚無從判斷方位,只能大致推算此時已經越過北宮的中軸線,靠近德陽門後的東閣,然後是章德殿、建禮門、雲龍門後的延休殿、安昌殿、景福殿……

  再往前,便進入永安宮的範圍之內。程宗揚找了個空氣尚能接受的位置停了下來。一直走到這裡,也未曾發現暗道內有大隊人馬行走的痕跡,基本可以確定秦檜等人並非從暗道撤走。那麼是回頭再去找人,還是索性潛去太後寢宮,干掉劍玉姬?

  眼下正是分秒必爭的緊要關頭,回頭找人等於把時間都浪費在路上,雖然安全,但太過保守。直接去干掉劍玉姬,又太過激進。萬一失手,再想逃回來可就難了。

  猶豫間,頭頂忽然傳來一聲重物撞擊的悶響。

  泥土簌簌落下,然後「吱啞」一聲,頭頂仿佛打開一扇天窗,一股新鮮的空氣湧進暗道。

  一個人影重重落在地上,發出一聲痛哼,然後有人躍了下來。前面那人急促地喘息幾口,蒼聲道:「我……我不行了……」

  「別說話!」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程宗揚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與同樣詫異的雲丹琉對視了一眼。

  來人顯然沒有想到這條久不通風的暗道內會藏的有人,他扶起重傷的同伴,讓他能呼吸到頂部流入的空氣,然後從懷裡取出一支銀管,用力晃了幾下。

  銀管頂端綻放出一層清冷的幽光,映出兩個人影。倒在地上那人肩膀被利刃劈開,傷口直達胸前,眼看是不活了。另外一人臉上蒙著黑布,黑色的夜行衣上沾滿鮮血。

  那名傷者喘息道:「那賤人陰狠……狡詐……翻臉無情……少爺,你不用管我……快走……」

  「你這好端端的,說什麼瘋話呢?」蒙面人道:「這點小傷也算回事?你是看不起我啊。瞧這是什麼?大還丹!」

  蒙面人掏出一顆火紅的丹藥,「雖然比不上赤陽聖果,但治你這點小傷還不跟玩似的?一顆下去,保你活蹦亂跳。」

  「這是少爺的護身靈……藥……我不能……」

  「少廢話!」

  蒙面人不由分說,將丹藥塞到傷者口中。丹藥入喉,傷者氣息漸緩,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蒙面人喘了口氣,剛直起腰,身體忽然僵住。

  黑暗中有人咳了一聲,一個人影緩緩走出,「沒想到在這裡會遇上陶五爺,真是幸會。」

  蒙面人呆了片刻,然後一把扯下黑巾,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媽啊,嚇死我了……老程,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還想問你呢,」程宗揚道:「你不是不進洛都城嗎?怎麼都鑽到永安宮底下了?」

  「這事兒說來話長……」陶弘敏往後看了一眼,止住話頭,「這幾位是?」

  「雲大小姐,五爺見過的。」程宗揚跳過蔡敬仲,「這位你多半也聽說過,郭解郭大俠,那些是郭大俠的兄弟。」

  陶弘敏本來被蔡爺那身打扮閃得眼花,聽到郭解的名頭,目光立刻被吸引過去,起身像模像樣地一拱手,「原來是郭大俠,久仰!久仰!我叫陶弘敏,跟程爺一樣做生意的。我從小就仰慕郭大俠,鐵肩擔道義,布衣傲王侯……」

  「寒暄的話咱們先省省,」程宗揚打斷他,「改天騰出時間,專門讓你說個夠。你先說說,怎麼會在這裡?」

  「還用說嗎?你瞧我這倒霉樣……」陶弘敏仰天長嘆,「被人坑了啊。」

  程宗揚摸著下巴道:「聽起來好像很有趣呢。」

  「這也沒什麼好瞞的。」陶弘敏道:「兩年前,太平道的人找到我,想借筆款子。我對他們神神鬼鬼那套沒興趣,就回絕了。誰知他們找到總商會,商會出面,讓錢莊給他們放了筆款子。一來二去,也算熟了。兩個月前,他們來談一筆大生意,你猜是什麼?」

  「劉建。」

  陶弘敏撫掌道:「程兄果然通透!沒錯,就是劉建。明人不說暗話,這些年來,我們晴州商會在漢國吃了無數苦頭,吸血最狠的,就是呂氏。眼下有機會扳倒太後,肯定不會錯過。」

  「坦白說吧,劉建交結宗室,是我們出的錢;招攬門客,是我們出的錢;收買眼線內應,是我們出的錢;兵甲武器,還是我們出的錢;甚至我們還花重金從晴州雇來了三支佣兵團——出物、出錢、出人,我們全都干了。」

  程宗揚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可得恭喜陶五爺了,一本萬利啊。」

  「恭喜個屁!」陶弘敏咬牙切齒地說道:「剛拿下永安宮,劉建那混帳就翻臉了!」

  「哦?」

  「太平道那幫妖人趁我們不備,突使殺手,要不是楚伯舍命相護,我也逃不到這裡。」

  程宗揚這才留意到,那傷者蒙面巾下露出的胡須略顯花白,已經上了年紀。

  「楚伯是我們陶家的世僕。他行事周全,事先花重金買通了宮裡的內侍,得知有條暗道可以藏身,算是留了條後路,沒想到真派上了用場,更沒想到會碰上程兄和郭大俠。」陶弘敏攤開雙手,「我這邊已經說完了。程兄你那邊……你要不說,我絕對不問,只要你別把我滅口了就行。」

  「我這邊也好說。」程宗揚道:「跟你一樣,我也做了筆生意,只不過投的是長秋宮。」

  陶弘敏沉默片刻,嘆道:「程兄這生意獨辟蹊徑,眼光膽識別具一格……小弟佩服。」

  「別佩服了,我還沒說完呢——跟你一樣,我也虧大了。」

  「怎麼回事?」

  程宗揚一邊緊緊盯著他的反應,一邊道:「長秋宮出事了——要不我會找到這裡?」

  陶弘敏一點就透,「你是……打算翻本?」

  「陶兄呢?」

  「我?」陶弘敏苦笑道:「我是一賠到底,想翻本都沒機會了。」

  看來陶弘敏對長秋宮的變故並不知情。他要面對的局勢與自己完全不同,自己只要能救回趙飛燕,這生意照樣有得玩。而陶弘敏是押下的籌碼自己反水,根本沒有翻盤的希望。

  「陶五爺有沒有想過,假如換換籌碼呢?」

  陶弘敏凝視著他。

  程宗揚不再兜什麼圈子,逕直問道:「晴州的雇佣兵聽你的嗎?」

  「你是說……」

  程宗揚張開雙臂,「長秋宮歡迎你!」

  …………………………………………………………………………………

  北宮。景福殿。

  劉建一手按著天子劍,正焦急地繞殿疾走。接連數日未曾合眼,他卻毫無倦意,布滿血絲的眼睛中滿是病態的亢奮。

  四下一片寂靜,只有劉建的腳步聲越來越急切。原本在殿中伺候的宮人內侍都跪伏在地,額頭緊貼著地板,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劉建忽然停下腳步,「你就是張惲?」

  「正是奴才!」張惲「呯呯呯」一連磕了三記響頭,直磕得額頭見血。

  作為俘虜,張惲被帶進北宮時還抱著一絲僥幸,但此時,最後一絲僥幸也煙消雲散。二十年來,太後就是他們頭頂唯一的天。眼下,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片天。

  張惲不敢相信把持朝政多年的太後居然會失勢,可劉建一路直驅入宮,直到踏進與永安宮毗鄰的景福殿,都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他知道太後早已頒下懿旨,稱江都王太子劉建人品貴重,德才兼備,可繼帝位。同時宣布太後本人將移居長信宮。張惲懷疑懿旨是偽造的,但這比懿旨是真實的更可怕。懿旨為真,則太後尚在,假若連懿旨都是假的,太後只怕……

  想到此節,張惲又用力磕了幾記響頭。好死不如賴活著,只要能討得一絲生機,張惲不在乎給劉建再多磕幾個頭。

  劉建「咯咯」笑了兩聲,聲音急促而空洞,殊無喜意,更像是夜梟在林中的鳴叫,讓人頭皮發麻。

  「你是服侍過兩朝天子的老人了……唔,有功之臣。」

  張惲以頭搶地,泣聲道:「奴才不敢!」

  有功之臣?開什麼玩笑!自己有功也是為太後辦事的功勞,在天子面前不僅無功,反倒有罪。聖上這麼說,是嘲諷還是記恨上自己了?

  劉建又「咯咯」笑了兩聲,笑得張惲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了。

  環佩輕響,一股香風飄進殿內。

  張惲身上一輕,那種令人窒息的壓力終於消失。劫後余生,他止不住地哆嗦起來,背後全是冷汗。

  太子妃成光款步進殿,她一手捏著鮫帕,紅唇緊緊抿著,緊張的眼神中隱隱透出一絲喜意。

  劉建急切地問道:「如何?」

  成光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劉建先是愕然,旋即大喜過望,叫道:「天助我也!」

  成光嫣然一笑,然後屈膝跪地,雙手捧起酒樽,舉過頭頂,嬌滴滴道:「臣妾為天子賀。」

  劉建接過酒樽,手指微微發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興奮。他原本並沒有太多念頭,來到北宮之後,才得知那位事事處處算無遺策,猶如鬼神的仙姬這次竟然吃了大虧。

  仙姬挾持太後,隨即鳩占鵲巢,隔絕內外,只留下幾名信奉太平道的內侍傳遞詔令。然而不久之後,那些內侍便傳訊說宮內生變,但語焉未詳,只說遭到呂氏暗藏在宮中的死士突襲,死傷慘重。

  聽說永安宮還有刺客,劉建更不敢輕易涉足,於是選擇景福殿駐蹕。他放心不下,專門打發成光前往永安宮探聽虛實。那幾名內侍不知內情,早已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見到成光,如遇救星,趕緊過來請示。成光在寢宮內只看到滿地屍首,不但那位仙姬不知所蹤,連平日出面聯絡各方的齊仙子也蹤影全無。

  天意!簡直是天意!劉建欣喜欲狂,自己早已對那位仙姬忌憚無比,只是為了帝位,不得不虛與委蛇。隨著帝位越來越近,自己心下的忌憚越來越深,一想到那位仿佛無所不知的仙姬,便如同芒刺在背,坐臥不安。誰知天降鴻福,緊要關頭,給了自己一個擺脫桎梏的良機,果真是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劉建心潮起伏,一時覺得最好讓那位仙姬與太後都死個干淨,一時又覺得就這麼讓她們死了,未免可惜……

  劉建舉樽一飲而盡,然後將金樽往地上一摔,「傳朕旨意!先帝失德,海內動蕩。跳踉之徒,猶舉螳臂。朕已命中大夫魏疾討之!欽此!」
9609895 發表於 2017-5-28 16:37
第六章

  南宮。玄武門外。

  「光」的一聲,霍去病將灌滿鮮血的頭盔扔在地上。

  劉建軍對長秋宮的進攻,可謂金鼓震天,聲勢浩大,結果只是佯攻,根本就沒幾個人。

  他帶著長水軍的精騎突襲涼風殿,卻只撲了個空,劉建早已移駕北宮。緊接著復道失火,兩宮震蕩。金蜜鏑看破劉建軍佯攻的虛實之後,一改穩健的作風,羽林、期門諸軍盡出,狂飆突進,一舉奪回玄武門,並且與被困在平朔殿的隸徒聯絡上,合兵一處。

  劉建軍的主力已經移往北宮,此時兩軍隔著兩宮之間的廣場遙遙對峙。洛都城內,通連南北二宮的復道長近七裡,除去宮內的引橋,兩宮的距離四裡有余,此時雙方各自前出一裡布陣,兩陣之間相隔兩裡,視力差一些的,連對方的人影都看不清楚。

  霍去病單騎立在陣前,他扔下頭盔,解下創痕累累的鐵甲,接著是被鮮血浸透的錦袍,衣內御寒的狐皮褂,貼身的布衣……裸露出精悍的上身。他胸前被利箭射中,箭矢已經拔去,留下一個酒盅大的傷口,兀自滲血。

  風雪卷過,霍去病紋絲不動,他只穿著一條血紅的紈褲,精赤著上身騎在馬上。他身型矯健,肩寬腰窄,從後面看來,如同一個倒三角,結實的肌肉猶如鋼鑄,渾身上下沒有一絲贅肉。

  扔下甲衣,霍去病沒有換上新甲,而是拿過一只皮囊,將涼水兜頭澆下。然後抄起一條布巾,在兩軍陣前慢條斯理地擦去身上的血跡、汗水、煙塵……

  對面的劉建軍悍然打出天子旗,被呂奉先斬斷的旗杆被重新接過,還有些搖搖欲墜。此時旗下的御駕只是一輛空車。蒼鷺所乘的輕車位於御駕之前,他一手扶軾,一手握著鐵如意,立在傘蓋下,靜靜觀察對手的布陣。

  在他身前,三千軍士在北宮朱雀門前擺成一個偃月陣。最初被劉建收買的中壘、虎賁、步兵諸軍連番血戰,早已經被打殘,眼下全部加起來,能夠上陣的還不到八百人。三名北軍校尉中,劉箕、劉子駿被殺,僅存的步兵校尉劉榮為流矢所傷,此時以新任的虎賁校尉陳升為主將,帶領殘兵聚在旗下,作為中軍。兩支來自晴州的佣兵團也被置在陣前。相比之下,這兩支佣兵團一直沒有經歷惡戰,反而趁著宮中的混亂大發橫財,不但人馬齊全,士氣也最足。

  因為呂忠遇刺,而選擇歸附劉建的越騎軍本是漢軍最精銳的騎兵,但在阿閣與呂氏亂軍血戰連場,傷亡慘重,眼下還能夠作戰尚不足百騎,不得不與唯一編制還算完整的屯騎軍合編一處,被布置在戰場右翼。在這種大範圍的戰場上,騎兵是用來迂回和包抄的不二之選,也是蒼鷺此戰決勝的殺手鑭。

  越騎和屯騎兩軍原本的主將分別是呂忠、呂讓,此時兩人的首級都在宮門外掛著。劉建多次暗示,想派心腹掌管兩軍,但蒼鷺置若罔聞,最終也沒有安排主將,而是由他親自指揮。

  左翼則是劉建召募的門客家奴等一批烏合之眾,這一支人數最多,論數量幾乎占了劉建軍的一半,但戰鬥力與北軍精銳相比,不啻於雲泥之別。這會兒能夠拉出來老實布成陣列,已經很對得起砸下大筆賞金的劉建了。

  蒼鷺同樣沒有指望這批蕪雜之眾的戰鬥力,讓他們上陣,無非是充個人數而已。至於主將,則如劉建所願,指派了他的心腹魏疾。

  對面列出的陣型讓蒼鷺很不舒服,他們沒有拉開戰線,而是羽林天軍在前,隸徒在後,擺出一個鋒矢陣型。

  在蒼鷺看來,把兩支完全不同的兵力強擰在一處,又擺出這種陣型,完全是在瞎胡鬧。一旦前軍受阻,後軍進退兩難,不用打就會自亂陣腳。況且後面的隸徒還不是什麼正規軍,裝備都不齊,連披甲的都沒有幾個,自己只要派出屯騎軍襲擾,一輪騎射,就能讓他們崩潰。

  對手犯下這樣低級的錯誤,自己本來應該覺得慶幸,可蒼鷺心裡始終有些不妥當——自己的對手可不是什麼新丁,而是車騎將軍金蜜鏑。他難道不知道這種陣型就是個笑話?即便羽林天軍戰鬥力更在越騎軍之上,一舉擊穿自己的中軍,那又如何?自己背後可是北宮的城樓,羽林天軍真殺到城下,難道還能把城牆撞塌?最終的結局只會碰壁而還,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

  既然閣下求死,不妨送汝一程。蒼鷺計較已定,不再猶豫,舉起鐵如意,往鼓上重重一擊。

  陳升拔出長劍,往前一指,「出戰!」

  虎賁軍的戰車從陣中駛出,步卒緊隨其後,緩緩往對手逼去。

  霍去病擦干坐騎身上的汗水,然後丟下布巾,拔起插在地上的長矛,雙膝一夾馬腹,躍馬而出,振臂呼道:「破敵!」

  「破敵!」

  近千名羽林天軍同時催動戰馬,蹄聲猶如雷霆,震徹天地。

  金蜜鏑並沒有在留在陣後觀望,而是與長秋宮的期門武士一道披掛上陣,緊跟在羽林天軍之後,位於隸徒之前。己方布陣的不足他比蒼鷺更清楚,他選擇鋒矢陣型的原因只有三個字:不得已。

  假如有選擇,金蜜鏑肯定會擺出堂皇之陣,在攻守中耐心地尋找機會,以最穩妥的方式擊敗對手。但就像他奪回玄武門後,不等軍士休息,就立即出兵決戰一樣,他此時已經沒有更多選擇。

  試想兩軍鏊戰之際,兩宮同時下詔,甚至皇後的鳳駕直接出現在劉建軍中,下詔討逆,不說己方會不會軍心渙散,兵無鬥志,金蜜鏑自己都只能自縛認命。所以他只能擺出鋒矢陣型,以最猛烈的姿態,在第一時間全力出擊,速戰速決,免得夜長夢多。

  兩軍雖然都已經苦戰多時,一旦交鋒,仍然悍勇無比。兩支軍隊的前鋒狠狠撞在一起,剎那間血肉橫飛。霍去病一馬當先,闖入敵陣,他轉動長矛,右手握住矛尾,左手按住槍杆,一記斜刺推出,鋒利的長矛從戰車的馭馬左眼刺入,透顱而過,從它右眼鑽出。

  馭馬轟然倒地,疾馳的戰車立刻側橫過來。戰車上三名甲士一人執轡,另兩人揮戈朝霍去病攢刺,可霍去病已經拔出長矛,頭也不回地往後殺去。

  蒼鷺的擊鼓聲突然一變,變得剛勁而峻急。右翼的屯騎軍聞聲出陣,他們催動坐騎,先是小跑,然後速度逐漸加快,最後狂奔起來。

  屯騎軍沒有選擇與兵強馬壯的羽林軍一較高下,而是在戰場上劃了個弧形,繞到羽林天軍背後,兵鋒所指,正是位於兩軍之間的金蜜鏑。

  戰場位於兩宮之間,地勢開闊,蒼鷺又有意壓住鼓點,讓中軍放緩速度。僅僅是速度的變化,金蜜鏑選擇鋒矢陣型的弱點和惡果便暴露無遺——羽林天軍的騎兵高速衝刺,而後軍的隸徒全是步卒,雖然有金蜜鏑親率的中軍居中維系,但兩軍仍不可避免的越拉越開,直到暴露出致命的空當。

  長水軍的胡騎在金蜜鏑兩側游弋,充作護衛,見屯騎軍撲來,他們遠遠便張開角弓,不射人,專射馬。金蜜鏑的中軍則開始加速,在發現露出空當之後,金蜜鏑沒有再試圖用手中微薄的兵力進行補救,而是果斷地拋棄了後軍。

  陳升手心裡全是汗水,他屬於天子近臣一系,也是最早遭到呂氏攻訐,被迫去職的倒霉鬼。天子駕崩,他原以為自己已經沒指望了,誰知入宮吊祭時,正逢江都王太子起事,自己被困宮中。在亂軍脅迫之下,陳升半推半就向劉建效忠。結果陰差陽錯,反倒成了從龍的功臣。更因為他曾經擔任過射聲校尉,論起軍中資歷的深厚,在劉建招攬的臣屬中數一數二。一番風雲際會,一個不起眼的去職罪臣,竟然成了新君倚重的主軍重將……人生的波譎雲詭,真不知從何說起。

  更讓陳升沒想到的是,自己有生之年,居然會與車騎將軍金蜜鏑刀兵相見,而此時向自己殺來的,竟然是霍家人——自己擔任書佐時,偶爾遇到霍大將軍,都只能退避道旁,望塵舞拜。即便擔任射聲校尉,也是膝行見禮,連做夢都沒想過,有一天會與霍大將軍為敵。

  眼看著霍去病越逼越近,陳升心頭不爭氣地狂跳起來。久聞霍少將軍英雄無雙,今日一見,果然人中之龍。他雙手持矛,口中咬著一柄短刀,仿佛是從血海中殺出的一樣,精赤的上身灑滿鮮血,跨下的坐騎也是渾身浴血,奔馳間,在雪地上灑下大片大片的血花。

  由中壘、步兵、虎賁組成的中軍最早投入戰場,連日來無陣不與,雖然是漢軍精銳,極耐苦戰,但已經是久戰之余的疲蔽之師,更懾於霍氏在軍中的威名,幾乎無人敢攖其鋒芒。一開始還有人上前阻攔,但霍去病連斬數敵,余下的紛紛退避——甚至都沒人朝他放箭。雖然霍去病已經深入陣中,放箭容易誤傷己軍,可連他的坐騎也毫發無損,這已經不是運氣能解釋的了。

  眼看霍去病離自己只剩十余丈,陳升覺得自己手都在抖,他鼓起最後一絲勇氣,揮劍叫道:「步兵軍!列盾陣!」

  雖然一片慌亂,漢軍依然令行禁止。步卒舉起盾牌,列成一道橫陣,牢牢擋在陳升的戰車前。陳升剛松了口氣,卻見霍去病絲毫沒有減速,而是迎著盾陣直衝過來。眼看就要撞上,他一磕馬刺,坐騎嘶鳴著騰空而起,越過盾陣。

  陳升愕然張大嘴巴,然後就覺得自己飛了起來,越飛越高,仿佛一直飛上天際。

  霍去病一矛刺倒中軍主將,錯馬相過時,順勢取下齒間的短刀,斬下陳升的首級,掛在長矛上,高高舉起。

  身後的羽林天軍士氣高漲,狂呼道:「萬勝!萬勝!」

  蒼鷺面無表情,漢軍對霍氏心存顧忌,但他手中有的並不僅僅是漢軍。

  隨著「隆隆」的鼓聲,來自晴州的佣兵團蜂擁上前。這些視金銖為信仰的漢子剛剛接到賞格:斬殺此人者,立賞千金!

  一千金銖,足夠尋常人一輩子的花銷。即使揮金如土,也能過好幾年痛快日子。刀口上討生活,多活一天都是賺的,這樣的重賞,足以讓所有的佣兵為之瘋狂。

  比起佣兵的狂熱,蒼鷺此時格外冷靜。前面的羽林天軍已經與中軍廝殺在一起,屯騎軍也繞到對方側翼,正在攻擊金蜜鏑的中軍。此時唯一的危險就是己方的中軍支撐不住,在金蜜鏑敗北之前,就被羽林天軍擊潰。

  天子駕崩之後,兩宮連番血戰,但無論局勢有多危險,蒼鷺始終都把屯騎軍扣在手中。此時,他終於把這張底牌打了出去。加上編入的越騎軍,屯騎軍總兵力將近八百,而拋開長水軍不提,金蜜鏑的中軍不過四百余人。即使那幫混雜了各種宮衛的中軍都能以一敵二,自己還多出八百匹馬。

  武庫被大火焚燒一空,那些步卒連拒馬都沒有,平地對攻,踩也把他們踩死了。

  眼看屯騎軍就要攻破對方中軍的防線,一條大漢從金蜜鏑身邊大步搶出,揮刀將一名屯騎軍斬落馬下,然後擋住另一名屯騎軍刺來的長戟,左手一翻,從腰間數把長刀中拔出一柄,攔腰將對手斬成兩段。他雖然只是步戰,卻驍勇異常,如同虎入羊群,勢不可擋。

  趙充國,車騎將軍府中長史。不愧是被稱為萬人敵的猛將。但終究只是匹夫之勇而已。

  蒼鷺拔出一面令旗,往左面一指。

  那幫烏合之眾也該出動了,只要把他們投入戰場,即便是一兩千頭豬,羽林天軍也得費一番手腳才能殺盡。能給屯騎軍爭取一點時間,這些家奴全死光自己眼睛也不會眨一下。

  左翼的魏疾看到旗號,向蒼鷺點了點頭,然後對身邊的家奴吩咐幾句。

  蒼鷺收回目光,重新注視羽林天軍,仔細尋找他們的弱點,不時瞟一眼金蜜鏑的中軍和後方隸徒之間的距離。那些隸徒顯然也知道局勢不妙,正極力追趕,以至連基本的陣型也無法保持。照這樣的速度,等他們投入戰場,也只會變成一盤散沙,全無威脅。

  忽然身邊一陣喧嘩。蒼鷺不屑地冷哼一聲,霍去病再剽悍,終究不過是匹夫之勇,兩支佣兵團,殺他十次也盡夠了。

  蒼鷺隨著瞥了一眼,卻發現身邊的軍士們,沒有一個去留意正與佣兵血戰的霍去病,而是齊齊扭頭,望著左邊。

  蒼鷺轉過頭,瞳孔猛然收緊。

  左翼那幫烏合之眾正在移動,但不是投入戰場,而是向後,潮水一樣退入朱雀門。

  以蒼鷺的鎮定自若,此時也仿佛被人迎面重擊一棍。左翼軍士的數量占了己方總兵力的一半以上,他們突然退出戰場,不但使得雙方兵力逆轉,更將自己左翼徹底暴露。

  蒼鷺心下閃過一個念頭:金蜜鏑肯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果然,長水胡騎已經轉向,徒步的期門武士、殿前執戟、都侯劍戟士一擁而上,用血肉之軀截住屯騎軍的鐵騎。擺脫糾纏的長水胡騎揮舞彎刀,狂呼著撲向左翼的空當,最前面一人須發斑白,竟是金蜜鏑親自來戰。旁邊的趙充國邁開大步,疾如奔馬,緊緊護在金蜜鏑左右。

  蒼鷺薄膜一樣的眼皮飛快抖動著,無數兵法、戰策、謀略、詭計、詐術……一瞬間湧入腦海,宛如一團璀璨的煙火不斷綻放。

  可是他找不到一條策略能扭轉局勢。也沒有一條計謀能把魏疾帶走的軍士重新召回來。

  他終於明白戰前劉建為什麼頒下詔書,聲稱跳踉之徒,猶舉螳臂,命中大夫魏疾盡討之——在劉建眼中,自己也不過是個螳臂擋車的跳踉小醜,要被「盡討之」。魏疾並沒有親自出馬來討伐自己這個跳踉之徒,他只是放開左翼,任由自己的螳臂去擋金蜜鏑的鐵騎。

  蒼鷺握著鐵如意的手掌僵在半空,他渾身的血液都仿佛被人抽干,臉色越來越蒼白。忽然他身體一晃,「哇」的吐出一口鮮血,仰面向後倒去。

  「呯」的一聲,鐵如意掉在車上,然後滾落雪中。

  …………………………………………………………………………………

  劉建並非第一次踏進永安宮,但當日那個好不容易才能入覲的諸侯太子,此時搖身一變,成為這座宮殿的主人,心情與以往截然不同。讓劉建遺憾的是,往日自己費盡心思巴結的太後居然不在,否則觀賞她此時的表情,會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劉建的親信已經將永安宮清理一空,原有的宮人內侍都被驅往別宮。當初隨呂雉前往寢宮的心腹尚有一些被羈押在宮內,但天子聖明,察覺到這是劍玉姬等逆賊的陰謀,妄圖把一批充滿敵意的奸細留在宮內,於是下令全部誅殺。

  刺鼻的血腥氣與宮中椒蘭、脂粉的香氣混雜在一起,讓劉建心神舒暢,仿佛又回到自己遠在江都的宮苑。

  宮前的捷報已經傳來,眼下的局面一片大好,那幫試圖挾制天子的匪類盡遭天譴。北軍傷亡慘重,已經失去利用價值,把他們扔給金蜜鏑,回頭一並討平,也免得自己再找理由把他們統統滅口。

  金蜜鏑雖然屯兵宮外,但與姓蒼的匪類大戰之後,他手中能動用的人馬不過一千余人,自己在北宮的家奴也有此數。魏疾的戰策謀略更在蒼鷺之上,有他坐鎮指揮,完全可以支撐到勤王之師到來。

  若非繡衣使者江充投降,自己還不知道呂氏仍有後著。太後下詔將破虜將軍董卓調到伊闕,作為最後的底牌,結果來不及出手,呂巨君就全軍覆沒,連太後也徹底倒台。這張底牌也就此易手,成為自己最大的倚仗——連仙姬都不知曉。

  那個破虜將軍不過一介武夫,見識短淺,何況太後已然失勢,他不向自己效忠,還能如何?到時隨便給他一點賞賜,就足以讓他肝腦塗地了。

  金、霍二人執迷不悟,殊為可恨!兩個過氣的老東西而已,根本不足為慮。自己一道聖旨,即刻就能討平。

  劉建登上階陛,四下環顧片刻,然後坐在御榻上,指著階陛下方,頗有感觸地說道:「朕當日就是在此拜見的呂雉。」

  成光摸了摸身下的錦墊,掩口笑道:「此處便是太後鳳臀坐過的呢。」

  劉建哈哈大笑。

  「待太後歸降,就讓她來此拜見陛下。」成光用甜膩的聲音說道:「到時臣妾要她除去冠服,裸身跪拜,好生看看太後的身子有何不同。」

  想到那具黑色宮裝遮掩下的高貴肉體,劉建心下一團火熱,如今南北二宮皆為朕所有,呂趙二後若是識趣便罷,若是不識趣……劉建想想就覺得興奮。

  劉建越想越按捺不住,「張惲!」

  張惲撲地跪下,「奴才在!」

  「朕已然入主北宮,一眾宮眷,為何不來拜見朕呢?」

  「奴才這就去傳旨!」

  劉建微微頷首。

  張惲剛剛退下,一名內侍小跑著進來,在階下叩拜道:「啟奏聖上,有人求見。」說著捧起一塊玉佩。

  近侍接過玉牌,呈到天子面前。

  看到玉佩上的「廣源」二字,劉建有些疑惑,「這是誰?」

  成光接過玉佩,笑道:「這廣源行也不是外人,仙姬歷年拿來的錢銖,倒有一半是廣源行所出。沒想到他們會在宮裡。」

  「一個商賈而已。」劉建不以為然地說著,准備打發他們離開。

  成光道:「廣源行身家豐厚,聖上不妨見見。」

  劉建想了想,「召他進來。」

  一個面目痴肥的胖子進來,遠遠對著御榻跪拜,口呼萬歲。

  「我見過你。」成光道:「你不是跟仙姬在一起嗎?」

  那胖子聞言泣下,一邊連連磕頭,一邊哀聲道:「求娘娘救命!」

  「出了什麼事?說吧。」

  「小的龐白鵠,是廣源的執事……」

  龐白鵠一番哭訴,聽得劉建與成光面面相覷。

  原來寢宮的變故並非遭到呂氏死士的刺殺,而是內訌。劍玉姬和齊羽仙談笑之間突然向盟友出手,各家情急之下,被迫聯手,最終眾敗俱傷,參與刺殺呂雉的勢力幾乎死傷殆盡。龐白鵠僥幸逃生,見天子駕臨,才出來拜見。

  至於火拚的原因是晴州商會決意向天子效忠,與各家一同輔佐聖主。劍玉姬卻想把天子控制在手中,試圖獨占利益,由此引發矛盾。廣源行痛定思痛,決定與劍玉姬等人分道揚鑣,全力支持天子。

  「我廣源行發誓:從今往後,唯天子之命是從。不僅如此,除商稅之外,每年還將向少府進獻十萬金銖。」

  商稅進的是國庫,進獻少府才是往自己口袋裡塞錢。這等好事,劉建自然笑納。

  「難得商賈之中,有爾等忠義之輩,朕心甚慰。」雖然看不起晴州那幫利欲熏心的商賈,但瞧在金銖的面子上,劉建還是溫言勉勵了幾句。

  龐白鵠視線與成光一觸,各自分開,「小的還有一事稟告聖上。」

  「哦?」

  「劍玉姬動手之前,小的聽她手下的使者傳訊,說他們劫持了長秋宮的趙皇後,正從密道送入北宮……」

  劉建霍然起身,「哪條密道!」

  …………………………………………………………………………………

  一顆血淋淋的頭顱被掛上旗杆,薄膜般的眼皮半垂下來,失去生命的瞳孔已經擴散成一片模糊的陰影,依稀透出茫然和不解。

  就像他不明白金蜜鏑為何會選擇一個拙劣的陣型一樣,蒼鷺無法不理解魏疾為何會在此時撤軍,把自己出賣給敵人。難道他們不明白,自己頭腦中的兵法是他們獲勝的唯一希望嗎?自己一死,他們還怎麼抵擋金、霍兩人的鐵騎?就靠那些豬一樣的家奴?

  我還有很多兵法和計謀沒有來得及施展啊。蒼鷺用目光不甘地嘆息著。

  「這個蠢貨。」

  霍去病懶洋洋靠在馬鞍上,席地而坐,兩名投降的軍司馬跪在他腳邊,給他擦拭靴上的血污。

  呂奉先道:「為什麼不讓我上?」

  霍去病道:「你也是個蠢貨!」

  「我才不蠢呢!」呂奉先左右看了一圈,「你們打完了吧?」

  「怎麼?」

  「給我一隊人馬。」

  霍去病斜眼看著他。

  「我去殺江充!」呂奉先氣恨地說道:「那個狗賊,竟然背叛我!要不是他帶人投降劉建,我們才不會輸呢!」

  「來人啊!」霍去病道:「把呂少爺的嘴巴給縫上。」

  呂奉先往後退了一步,捂著嘴巴道:「干嘛!」

  「免得你死在那張破嘴上。」霍去病罵道:「還他媽連累我!」

  生死關頭,魏疾突然帶著超過半數的兵力撤出戰場,金蜜鏑輕騎突進,戰事已成定局。趙充國一馬當先,斬殺劉建軍主帥,劉建軍中軍隨即崩潰。

  魏疾緊閉宮門,龜縮不出,殘余的北軍士卒盡數歸降。那兩支佣兵團原以為能拿下霍去病,大發一筆橫財,誰知局面一潰千裡,反而被羽林天軍剿滅近半,余下的四散奔逃,有幾個身手高明的,試圖躍上城牆,反而被城上的劉建軍放箭逼退。

  戰局的變化讓霍去病也覺得目不暇接,劉建與蒼鷺貌合神離並不是秘密,將佣兵團排斥在外,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他連北軍精銳都棄如敝履,真不知道他哪裡來的底氣。

  越騎、屯騎原屬呂氏嫡系,劉建有所提防也說得過去,中壘、步兵和虎賁這三支北軍,可是一開始就追隨劉建的,他竟然也一並棄之。難道他真打算倚仗那幫門客家奴守衛宮城?

  大勝之余,金蜜鏑依然濃眉緊鎖。劉建以舍棄手中整個北軍為代價,使得蒼鷺兵敗身死,可見其狠決。也許他只是為了剜除毒瘤,才不惜自斷一臂。偏偏歪打正著,保留了大部分兵力,讓自己一戰決勝,全殲其軍的布置成為泡影。

  最讓他擔心的是趙皇後沒有出現。假若趙皇後尚未屈服,那麼自己必須立即開始攻城,可軍中缺乏攻城武器,要打下北宮,絕不是一時半刻可以做到的。而另一種可能就更危險了——劉建另有倚仗,即便拋棄北軍和昔日的盟友,也有十足的把握獲勝。

  果真如此,劉建的倚仗也就呼之欲出了。

  金蜜鏑道:「江充的下落找到了嗎?」

  「屬下方才問過。」趙充國道:「呂巨君那逆賊自焚前,江充就率軍投降了劉建。但投降不久,有人看到他被五花大綁地帶走。」

  金蜜鏑沉默片刻,「董卓確實到了伊闕?」

  趙充國謹慎地說道:「我是聽盧五這麼說的。不過讓我說,董破虜也許會聽太後的,但不一定會上劉建那小子的賊船。」

  「子都!」

  馮子都瘸著腿過來,「末將在!」

  「將此間之事轉告大將軍。」金蜜鏑道:「請大將軍下令,召諸將軍即刻入京,為天子服喪。隨從以十人為限,違令者,以軍法行事。」

  馮子都復述了一遍,然後翻身上馬,往尚冠裡馳去。

  金蜜鏑望了眼城樓,「准備攻城。」

  趙充國一挺胸膛,「是!」
9609895 發表於 2017-5-28 17:43
第七章

  程宗揚緊盯著陶弘敏,「你不是騙我吧?」

  陶弘敏攤開雙手,「我騙你干嘛?活得不耐煩了?找死啊!」

  「你真的聽說趙皇後在北宮?」

  「我當時在帷幕外面,裡面先是爭吵,然後打了起來,聽見有人說趙皇後被劫持到北宮什麼的。」陶弘敏冷笑道:「多半是看我們這些走狗失去價值,劉建才翻臉,打算把我們全都滅口。」

  「真是劉建下的令?」

  「太平道不是劉建的人嗎?」

  程宗揚摸著下巴道:「這可說不准……」

  連成光這個太子妃,劍玉姬都能拿來當籌碼,劉建這個太子在她眼裡是什麼貨色可想而知。與其說太平道是劉建的人,不如說劉建是劍玉姬的人。劍玉姬才是當家作主的。

  「你們那麼多人打不過一個劍玉姬,也太廢物了吧?」

  「我們是沒想到好不好。」陶弘敏嘆道:「大意了。」

  陶弘敏的哀嘆程宗揚倒是能理解。劍玉姬那臉翻得比書都快,別人一手胡蘿蔔,一手大棒,好歹還能嘗一口。這賤人是把大棒作成胡蘿蔔的模樣,想吃胡蘿蔔的,全都吃了悶棍。自己跟她聯手刺殺呂雉,結果連毛都沒摸著,半路就挨了一棒。陶弘敏更慘,又是拿錢,又是出力,總算熬到吃胡蘿蔔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張嘴,就吃了一大堆虧。

  前腳引自己上鉤,後腳就把自己下鍋。那邊抓住趙飛燕,這邊就對盟友痛下殺手。好像在那賤人看來,耽誤一秒鐘都是可怕的罪行,效率實在太高了。

  程宗揚算是看明白了,對這賤人,就不能搞什麼謀定而後動——反正怎麼謀都謀不過她。穩扎穩打更不可取——誰都沒那賤女人把得穩。最好的方法是上去就干!多一點鋪墊都算輸。

  程宗揚專門交待道:「見到劍玉姬,千萬別廢話,直接砍死!」

  …………………………………………………………………………………

  草秸扎在頸中,帶來一陣刺癢。而趙合德能做的,只是勉強睜大眼睛。

  她被裝在蒲包裡,像貨物一樣被搬到車上。透過蒲包的縫隙,她看到自己被帶出長秋宮,看到自己被送到相鄰的宮苑,看到投降的軍士在一位法師指揮下,搬起一根巨大的木柱,從東南角運到西南角。

  另一隊降卒同樣肩扛手抬,將一根木柱從西南角運到西北角。第三隊軍士再費力地將另一根木柱從西北角運到東北角……

  合德不懂他們在做什麼,但她認得那位法師,馮源。可無論她怎麼用力,都發不出一絲聲音。載著蒲包的大車與馮源擦肩而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為沿途的大車遠不止一輛,宮裡突然多了幾千名軍士和降卒,內侍們不得不四處搜羅糧食,運到廚下。宮娥們輪流入廚,不停歇地燒水煮飯,再運往各處。

  一片忙碌中,沒有人注意有輛大車拐了個彎,被推到一處偏僻的院落內。院內有股濃濃的酒味,牆邊擺著許多盛酒的木桶。她看到旁邊一只滲著血跡的蒲包被人抬起,放進一只准備好的木桶內。

  那是蛇夫人,她遇襲時被弩箭射中,傷口一直在流血。

  趙合德想著,然後自己也被搬起,塞進木桶。木桶很大,裡面比自己想像的要寬松,甚至能用抱膝的姿勢坐下。可自己的手腳一點都不能動,只能斜靠在桶壁上。接著桶蓋扣上,砰砰幾聲,砸上釘子。

  整個世界都陷入黑暗。

  黑暗中,木桶時而顛簸——這是在車上。

  時而一上一下的晃動——似乎被人挑著。

  時而桶底傳來磨擦聲——似乎正在穿過一條狹窄的甬道。

  忽然聽到滾動的聲音——趙合德心揪了起來,她不知道誰在那只滾動的木桶裡面,但不管是誰,身體無法動作,只能身不由己在桶裡來回碰撞的滋味,肯定不好受。

  然後停了很長一段時間,長得讓她以為自己被遺棄了。周圍沒有一點聲息,那些把她們劫持來的人,似乎全部消失了。

  她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那座仙境般的宮殿裡面。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這座宮殿時的震撼,那時她對這座宮殿充滿了幻想,羨慕每一個能在裡面生活的人,想像著姊姊在仙宮過著怎樣令人艷羨的生活。

  現在她已經知道自己那時有多麼天真。這座仙宮,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血海地獄,上到天子,下至宮人,都是這座宮殿的祭品。假如世間有神靈,她只想在神前許下一個願望:與姊姊一起離開這裡,越遠越好,永遠不再回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腳步聲。有人叫道:「在這裡了!」

  那種不男不女的聲音,讓趙合德心又一次揪了起來。自己仍然沒能離開這座宮殿。他們還在這裡。

  旁邊的木桶被人撬開,有人說道:「不是。」

  不多時,頭頂桶蓋發出吱啞吱啞的聲音,被人用力撬開。那人扯開蒲包看了一眼,「不是。」

  「不是。」

  「不是……」

  「哎喲,這不是皇後娘娘嘛。」一個公鴨嗓子響了起來。

  趙合德閉上眼睛,眼角沁出淚花。她最害怕的是,當木桶打開,自己再也見不到姊姊。世界這麼大,她只有姊姊相依為命。

  「這麼蜷著多難受?趕緊把娘娘請出來啊。」

  「別價。」那公鴨嗓子道:「就這麼原樣帶去。」

  黑袍大袖的內侍仿佛烏鴉一樣圍過來,抬起木桶,然後穿過重重宮殿。前方是一座她所見過最華麗的宮殿,各種她叫不出來名目的寶石被鑲嵌在宮室上,就像最普通的沙礫。台陛上的積雪已被掃淨,上面鋪著一條猩紅的地毯,更顯得石階仿佛是用白玉砌成,一塵不染,閃閃發光。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讓人仿佛置身雲端。

  蒲包方才被扯開少許,草秸又一次刺進脖頸。趙合德低低叫了一聲,叫聲剛一出口,她便怔了一下,然後連忙咬住紅唇。幸好叫聲很微弱,沒有引起那些烏鴉的注意。她沉下心,依照的卓教御傳授的心法,將細弱的真氣在經脈內緩慢游走。

  內侍穿過宮殿,跨過一條彩虹般彎曲的廊橋。廊橋盡頭是一處精致的宮室,裝飾比剛才的正殿更加華美。

  殿外白雪消融,殿內暖香四溢,隱隱傳來絲竹鼓樂的聲音。內侍放緩步子,在一道帷幕前小心停下,將木桶排成一列。

  她看到自己認識的罌粟女;臉色蒼白的蛇夫人;那位並不太喜歡自己,常被戲稱為掌教夫人的尹馥蘭;在宮內照料定陶王的盛姬;還有姊姊。

  趙飛燕轉目看來,姊妹倆目光相接,凄楚間都有一絲欣慰。假如無可幸免,死在一起便也罷了。

  稟報之後,內侍再次抬起木桶。一連穿過數重帷帳,鼓樂聲越來越清晰,最後一道帷幕掀開,趙合德只覺眼前一亮,四株青銅燈樹高及殿頂,將帳內映得如同白晝。一對男女坐在御榻上,言笑自若。

  一名穿著宮裝的嬪妃背對著兩人,跪在榻前,她頭戴鳳釵,腰佩印綬,衣飾華美,下裳卻被翻起,裸露出雪滑的腰臀和雙腿,低垂的粉面微露羞色,任由兩人觀賞。

  一名內侍跪在旁邊,滿臉諛笑地說道:「這位林婕妤為人乖巧,善於奉迎,是宮中少有幾位沒有進過永巷的。」

  御榻上的女子道:「可惜人老珠黃。」

  那林婕妤雖是難得的美人兒,但仔細看時,能看到眼角細細的魚尾紋。畢竟是先帝妃嬪,在深宮多年,已非當初的麗色。

  成光是太子正妃,晉位正宮皇後順理成章。她與劉建沆瀣一氣,在江都做的那些勾當,張惲也有耳聞,知道她是萬萬不能得罪的。看到她視線移來,趕緊討好地伸手上前,將林婕妤臀肉剝開。

  成光目光微轉,掩口笑道:「好個淫浪的貨色。我且問你,到底被多少人用過,怎的連後庭都變黑了?」

  林婕妤忍住羞意,窘迫地說道:「回娘娘,奴婢被呂侯爺則用過……」

  劉建厲聲喝道:「身為先帝妃嬪,居然屈身從賊!行同禽獸!其罪當誅!」

  林婕妤花容失色,嬌軀亂顫。

  張惲跪地高呼道:「天子聖明!」

  成光樂不可支,「快瞧快瞧,她都快嚇尿了。」

  劉建撫掌大笑。

  「難得能引聖上開心,也罷,允其更衣入侍。」

  「聖上仁德,連先帝遺眷也能雨露均沾。」張惲馬屁滾滾,拍得劉建渾身舒坦,然後喝道:「林婕妤,還不謝恩!」

  林婕妤退到階下,向劉建叩首,媚聲道:「謝聖上洪恩。」

  林婕妤移開身體,才看到劉建身前還跪著一名妃子。她長裙委地,衣襟被扯得散開,酥胸半露,正像狗兒一樣跪在劉建膝間,揚著粉頸,用唇舌撫慰天子的龍根,卻是迎春殿的董昭儀。

  打發林婕妤下去更衣,劉建眼睛一亮,看著剛被帶入帳內的眾女。

  兩名內侍扶起趙飛燕,要她在天子面前跪拜。

  趙飛燕四肢無力,沒有人扶著連站都站不住,那種嬌怯的美姿,讓劉建看得色授魂與。成光看不過眼,冷冷哼了一聲。

  劉建得意無比。南宮屢遭兵火,已經打得一團糟,宮室殘破不堪,沒有多少防御能力,幸而自己英明果決,詔命移駕。北宮城堅地險,又有魏疾這等忠臣良將盡心輔佐,即使宮城被破,尚有永安宮可以倚仗,只待董卓提兵入京,諸逆自當束手,眼下盡可高枕無憂。

  眼看著色冠後宮的趙飛燕,成為自己的囊中之物,連日來的辛苦終於有了回報。劉建哈哈一笑,大度的一擺手,「趙後是朕的皇嫂,如今還未去尊號,尚是皇後。哪裡需要跪拜?」

  趙飛燕紅唇抿緊,一言不發。

  公鴨嗓的內侍湊上前去,耳語幾句。劉建點了點頭,吩咐解開禁制。

  片刻後,趙飛燕輕咳幾聲,終於恢復了說話的能力。

  「先帝駕崩,群臣議儲未決,卻不曾聽聞兄終弟及。」趙飛燕穴道被封得久了,說話有氣無力,愈顯柔弱,言辭卻直指劉建得位不正。

  此時殿內全是自家心腹,劉建懶得再裝模作樣,索性撕下面具,露出猙獰之色,「讓我當兒子?劉驁那死鬼也配!朕叫他一聲兄長,已經對得起他了。」

  趙飛燕竭力忍耐,終於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泣聲道:「建太子,先帝何曾對不起你?」

  如果是繼嗣,劉驁名義上還有後人。可劉建得了帝位還不滿足,硬把繼嗣改為兄終弟及,讓劉驁徹底絕後。當初他為了繼嗣,對兩宮各種巴結討好,種種許諾說了無數,一朝得手,便翻臉無情,連表面工夫都不屑於去做。

  「對不起我的多了。朕有時想想,都恨不得把他挫骨揚灰。」劉建和天子哪裡有什麼深仇大恨?不過是拿來威脅趙飛燕而已。

  趙飛燕哽咽道:「朝廷自有禮儀。豈容先帝屍骸受辱……」

  「禮儀那還不好辦?」劉建獰聲笑道:「朕就算把一條狗塞到梓宮中,按天子禮儀發喪,那些外臣難道還能把棺材扒開?至於那死鬼的屍體,哈哈……」

  趙飛燕聞言痛哭流涕。那種梨花帶雨的美態,讓劉建看得心花怒放。

  「你以為我不敢嗎?」劉建越發刻意地拿言語刺激她,獰聲道:「朕剝了他皮,鑲在朕的天子旗上。拿他的腿骨制成骨笛,把他的頭骨作成酒碗……朕要在他的寢宮大擺筵席,讓他的妃嬪全都脫得一絲不掛,在朕面前吹笛裸舞,捧巾侍酒。哈哈……」

  趙飛燕渾身發抖,眼前這男子已經是喪心病狂,雖然穿著天子服色,冠冕堂皇,內裡卻如同鬼蜮,人面獸心,衣冠禽獸。

  「你不是人……是妖邪……」

  「妖邪?妖邪已經被朕盡誅!」劉建大笑道:「那幫太平道的妖人被朕殺得干干淨淨,待朕到那個妖姬,便把她手腳砍掉,做成人彘!」

  劉建口氣一變,「要想保住劉驁那廝的屍身,倒也好說……」

  他指了指身下,「看到這位董昭儀了嗎?照她的樣子做一遍,朕就讓那死鬼風光大葬。」

  趙飛燕這才注意到他身下的董媛,不由羞憤欲絕。

  旁邊的內侍「咯咯」笑著說道:「聖上已經登基,是當朝皇帝。娘娘眼下還是皇後,皇後給皇上侍寢,天經地義。」

  另一個內侍道:「北宮可是有好幾個美人兒蒙聖上恩准,允許更衣入侍,都歡喜得什麼似的,這會兒都在下面打扮。南宮裡面,娘娘可是頭一個。這是娘娘的福分啊。」

  這些內侍都是出自江都王邸,劉建的心腹親信,劉建私底下的各種勾當,都少不了他們。這會兒在旁邊七嘴八舌的勸說,讓她收起悲色,先下去梳洗妝扮,再到帳內入侍。

  「都住口!」成光嬌叱一聲。她柳眉挑起,大為不悅,那些內侍一口一個皇後,叫得她惱怒不已。要知道,自己才是正宮。

  「不用梳洗打扮。讓她就在這裡,當著本宮的面脫光了,自己過來。」

  內侍伸手去扯趙飛燕的衣帶,卻被成光喝止,「讓她自己脫!」

  劉建道:「皇嫂剛來,不像北宮這些調教過的,未必肯聽話。」

  成光笑道:「若是她肯自己脫呢?」

  劉建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親了一口,笑道:「若能如此,便讓她先服侍朕的愛妃。」

  「君無戲言,聖上可莫要眼饞。」成光嬌笑著叫來一名宮女,吩咐幾句。

  那宮女出了帷帳,片刻後端著一只銅盆進來,不由分說,將一盆帶著冰屑的涼水潑在趙飛燕身上。

  趙飛燕衣衫盡濕,玉容一下變得雪白。

  「都放開她。」成光道:「她要不肯脫,就活活凍死好了。」

  內侍松開手,趙飛燕雙手環抱,嬌軀瑟瑟發抖。終究是嚴寒天氣,帳內雖然燒著炭爐,也擋不住雪水的徹骨寒意。

  成光嬌聲道:「讓她好生想想。若想不明白,就接著潑。」

  劉建哈哈大笑。自己的愛妃果然好主意,讓內侍動手,怎比得上皇後自己寬衣解帶來得有趣?

  顏面要緊,還是性命要緊,北宮這些妃嬪便是榜樣。趙飛燕雖然還在顧及體面,但一個弱質女子,又能支撐多久?

  兩人把趙飛燕扔到一邊,用貓戲老鼠一樣的目光往後看去。劉建一邊看一邊滿意地點頭,「這些都是劉驁的妃子?倒是有幾分姿色……你,叫什麼名字?」

  劉建指了指後面的罌粟女。內侍上前給罌粟女解開禁制,可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無論劉建問什麼,都是一副口不能言的樣子。

  內侍一連解了幾次,費了半天手腳,也沒讓她說出話來,只好跪稟道:「她身上的禁制頗為繁復,奴才怕是解不開。」

  劉建道:「趙氏為什麼能解開?」

  「娘娘是弱質女流,用的禁制也簡單。此婦多半是有些修為,下的禁制也多半……多半有些不同。」

  劉建只好放開。後面是蛇夫人,她手肘的箭傷一直沒有處理,失血過多,此時昏迷不醒。劉建看著她豐碩的身子,饞涎欲滴,最後還是擺擺手,讓人先行救治。

  接下來的尹馥蘭,禁制倒是一解就開。她是個曉事的,裝出懼怯的模樣,只說自己是宮中女官,與皇後一道被劫持至此。

  劉建對她的順從頗為滿意,「既然是宮中女官,可被劉驁那廝收用過?」

  尹馥蘭張口結舌,半晌才羞怯地說道:「用過……」

  「我就說嘛!」劉建一拍扶手,「劉驁那個好色之徒,什麼事做不出來?瞧瞧,長秋宮的女官他也不肯放過。禽獸!」

  成光笑道:「聖上息怒。那個死鬼收用過也就罷了,後面那個好像還是處子呢。」

  兩名內侍把趙合德從蒲包裡扶起身,劉建一眼看去,身體立刻酥了半邊。趙飛燕已經是國色天香,可這個不知名的少女絲毫不遜於她。縱然身上只是平民的布衣,也難掩其傾城麗色……咦,她怎麼用的是平民服飾?無妨,什麼服飾都不重要。只要自己願意,讓她穿上皇後的服飾入侍又如何?

  趙合德咬住唇瓣,告誡自己一定不能哭,要勇敢。還差一點點,自己就能拯救姊姊。

  「等等!」成光忽然開口,盯著最後一個女子道:「盛姬?!」

  聽到這兩個字,劉建一下清醒過來。眼下對他帝位最具威脅的,唯有定陶王那個乳臭未干的小娃娃。

  「你是盛姬!」

  盛姬慢慢抬起頭,望向成光。

  內侍上前准備解開她的禁制,成光卻喝止道:「住手!」

  她目光閃爍片刻,然後嫣然一笑,嬌聲道:「聖上登基本是眾望所歸,這賤婢偏要帶個無父無母的喪門星來添亂。聖上以為,該如何處置她才好?」

  劉建笑道:「看她身子頗為白晰,不如綁起來炮烙一番。」

  「陛下聖明。來人啊,」成光道:「先把她舌頭割了。」

  一名內侍拿出尖刀,獰笑著走來。

  盛姬望著刀鋒,眼睛一眨不眨。

  就在這時,一只白蘭般的玉手奪過尖刀,接著一閃,憑空消失。

  錯愕間,只聽一聲慘叫。方才那名少女不知何時出現在趙氏身邊,她握著那柄尖刀,深深刺進一名內侍胸口。

  帳內一片喧嘩,下方擊鼓奏樂的宮人驚叫失聲,幾名披著輕紗裸舞的貴人尖叫著倉皇逃開。張惲縮著身子,眼珠四處亂轉。

  趙合德幾乎要哭出來,她渾身都在顫抖,卻沒有絲毫遲疑,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拔出尖刀,然後一手扶起趙飛燕,揮刀割開帷帳。

  「抓住她們!」劉建咆哮道。

  內侍蜂擁而上。一直軟綿綿伏在地上,連話都說不出來的罌粟女突然飛身躍起,腳尖靈巧地連點數下,踏著燈盞凌空而行,轉瞬躍到燈樹頂端。然後雙足一蹬,碩大的青銅燈樹傾斜過來,燈油瀑布般潑下。

  一名內侍尖叫著向後退去,不意撞到一只木桶。桶中失血昏迷的女子忽然睜開眼睛,一條手臂悄然探出,像蛇一樣攀住他的脖頸,「格」的扭斷。趁著殿內大亂,她鑽出木桶,身體貼在帷帳下方,無聲無息地游了出去。

  「保護陛下!」

  喊叫聲中,罌粟女已經看清趙合德的位置,飛身躍下。

  正在帷帳外重更衣的尹馥蘭眼看著燈樹倒下,同樣嚇得尖叫不已,罌粟女一個耳光封住,然後扯過她手裡的衣物,丟給被合德扶攜過來的趙飛燕。

  趙飛燕渾身濕透,手腳冰涼,趙合德也不比她好多少,她半身濺滿鮮血,手指哆嗦得幾乎握住刀柄。

  「你的遁影術呢?還不快用!」

  「我……我要行氣。」

  「你們兩個真是沒用!快走!」罌粟女左右看了看,只好拿過旁邊用來點燭的一丈紅,橫在身前。

  她用嘲諷的口氣道:「尹大夫人,你不准備走嗎?打算換個主子伺候?」

  尹馥蘭神情尷尬。說起來服侍天子,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事……

  「把她們抓住!」帳內傳來一聲扭曲的嚎叫,「這幫賤人!逮到她們!給朕的犬羊配種!」

  尹馥蘭臉色頓變,轉身就跑,連衣物都顧不上去拿,路過趙合德的時候,還嫌她走得太慢,妨礙自己逃跑,狠狠推了她一把。

  …………………………………………………………………………………

  聽到動靜,程宗揚從檐角小心地探出頭,看了片刻,「陶五爺,你是不是逃得太快了?這寢宮怎麼還在打呢?」

  「不會吧,我逃出來的時候人都快死完了,怎麼還打呢?」

  兩人伏在寢宮後方一處偏殿上,觀察動靜。緊閉的殿門猛地被人撞開,一個女子飛掠出來。大冷天氣,她身上只有一條翠綠的抹胸,粉臂玉腿盡露在外,一片白花花的肉體晃得人眼暈。尤其是胸前那對圓碩的豪乳,跑動時上下跳動,像是要從抹胸裡跳出來一樣。

  陶弘敏瞪大眼睛,「這是玩的哪一出?大白天的裸奔?」

  程宗揚尷尬地捂住臉,畢竟是自家的奴婢,就這麼被人看光了,真心有點不合適。

  陶弘敏哂道:「都是男人,你裝什麼正經呢?不信你瞧瞧,誰眼睛不是瞪得老大?」

  郭解那三名兄弟都瞪著眼睛,一個個看得臉紅脖子粗,郭大俠還好些,但臉上也微露朱砂之色,倒是他旁邊那位怪模怪樣的公子哥,神色淡定得緊,美色當前,居然還有間心四下張望。

  放著裸女都不看,陶弘敏心生佩服,「這位兄台養氣工夫不錯啊。」

  蔡敬仲淡淡一笑,「見多了。」

  陶弘敏肅然起敬,這口氣,分明是御女無數,看來這位也是個會玩的。

  雲丹琉第一個反應過來,「尹馥蘭!她們都在寢宮!」說著飛身躍起。程宗揚緊追著掠出。

  尹馥蘭一眼看到程宗揚的身影,不由喜出望外,叫道:「主子救命!」

  陶弘敏訝道:「程兄,你認識?」

  程宗揚只好道:「敝奴。」

  陶弘敏訕訕笑道:「難怪呢……身段不錯哈。」

  說話間,一名內侍像被拋飛的麻袋一樣橫飛出來,隨即一名宮人打扮,卻帶著一絲妖異氣質的美婦箭射而出,目光一閃,又驚又喜地叫道:「主子!」

  陶弘敏很詫異,「她這是……叫你呢?」

  程宗揚咳了一聲,「敝奴。」

  程宗揚先一把接住尹馥蘭,對蔡敬仲道:「衣服給一件!」

  蔡敬仲果斷道:「不給!」

  陶弘敏道:「我來我來!」說著脫下外衣,給半裸的尹馥蘭披上。

  那件夜行衣沾滿血跡,好歹能夠遮羞,尹馥蘭也顧不得挑剔。陶弘敏裡面是一件皮制的貼身護甲,皮甲表面遍布符紋,微微閃動著暗藍色的幽光,一看就是難得的好物,但面積不大,只夠護著胸背要害,大半個膀子都露著。

  程宗揚笑道:「五爺好心腸。」

  「年輕,火氣壯。」

  話音未落,又一名宮裝艷婦從寢宮殺出。她容貌妖艷,出手卻極為毒辣,專往眼睛、鼠蹊、腎囊等要害處招呼。為了逃生,她生生摳出一名內侍的眼珠,然後趁機從階上躍下。

  落地時,她踉蹌著險些跌倒,隨即看到程宗揚,伸手叫道:「主子救我!」

  陶弘敏震驚了,「她也在叫你?」

  程宗揚只好又吐出那兩個字,「敝奴。」

  陶弘敏一臉難以置信,「哥,這皇宮是你家的?」

  「你覺得會嗎?」

  「那怎麼都是你家的奴婢?」

  「我還奇怪呢。我的奴婢怎麼都給收宮了?」

  兩人說著話,手上也沒閑著,上前接住罌奴。罌粟女身上倒沒什麼傷勢,只是虛脫得厲害。她吃力地說道:「合德還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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