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六朝雲龍吟 作者:弄玉,龍璇 (18禁)(連載中)

 
pao01425 2013-5-4 17:19: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58 2576791
timo08 發表於 2016-2-28 23:54
第八章

入宮之後,程宗揚這位大行令的噩夢才剛剛開始。那小屁孩一哭起來,勁頭十足,從宮門一直哭到玉堂前殿都沒消停。盛姬越來越慌張,抱著定陶王一路嗬哄,最後幾乎也忍不住要哭了。

自己可真夠倒黴的,頭一回陪諸侯王入宮見駕,堂堂諸侯王居然哭了一路,傳出去自己臉都丟盡了。

兩列執戟郎站在赤紅的陛墀上,目不旁視。定陶王緊緊揪著盛姬的衣襟,嘹亮的啼哭聲直上雲霄。

穿著黑色便袍的天子緩步踱出,劉驁一手扶著天子劍,一手抹著唇上烏黑的鬍鬚,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嚎啕大哭的定陶王。

程宗揚心裏發毛,諸侯哭於庭,這該論什麼罪來著?雖然定陶王是個吃奶的小娃娃,哭幾聲可以理解,但畢竟是好說不好聽。

“這小子哭聲夠響的,聽起來夠壯實。”劉敖說著,轉頭笑道:“宮裏許久未曾聽過兒啼了。”

身著貂裘的趙飛燕柔柔一笑,一雙美目禁不住又朝定陶王看去。

劉驁道:“他叫劉欣吧?”

程宗揚躬身道:“回稟陛下,正是。”一邊示意盛姬把定陶王送過去。

劉驁接過定陶王,抱起來端詳片刻,“有點像我。”

趙飛燕微笑道:“他是陛下的侄兒,自然與陛下帶相。”

劉驁放聲大笑。

趙飛燕從宮娥捧的漆盒中取出一片蜜餞,柔聲道:“莫哭,莫哭,娘娘給你吃蜜餞。”

定陶王哭聲小了下去,他打著嗝舔了一下,然後張開小嘴咬住,一邊吃一邊抽泣。

趙飛燕拿過帕子,把他臉上的鼻涕、眼淚擦乾淨,然後對盛姬笑道:“一路辛苦。”

盛姬小心施禮,幸好江映秋路上仔細指點過,慌張之餘仍能中規中矩,沒有出什麼差錯。

劉驁放下已經不哭的定陶王,“定陶王一路平安,也是你的功勞。來人,賞盛姬十萬錢,織錦百匹。”

盛姬又跪下謝恩。

趙飛燕抱過定陶王,一邊拉開貂裘,把他裹在懷中,柔聲道:“外面太涼,臣妾先送定陶王去宮裏,可好?”

“去吧。”劉驁道:“天已經晚了,明天再帶定陶王給太后請安。”

“是。”

趙飛燕美目波光流轉,微笑道:“還請程大行辛苦一趟,給本宮講講定陶的風土人情。”

程宗揚躬身道:“臣遵旨。”

…………………………………………………………………………………

秦檜一目十行地看過連日來的資料,包括與臨安的通信記錄,家主策劃的布局,洛都的物價走勢,以及各地的收支情況。

秦檜看得極快,不到半個時辰,就將這些天的信息通覽一遍。有用的整理起來,敏感內容直接丟入火爐。他將剩下的卷宗整齊疊好,閉目想了片刻,然後問道:“義縱為何會調到司隸校尉屬下?”

高智商道:“他拿到寧成的薦書,就跑去對他姊姊說,要參加詔舉,不當兵了。他姊沒辦法,找門路把他調到司隸校尉屬下。將來等詔舉完,不管中不中,都能找個好位置。”

秦檜用手指叩著桌面,“看來北宮對司隸校尉也放心不下啊。”

班超道:“北軍八校尉一多半都在呂家的人手裏,司隸校尉這兩千徒役不顯山不露水,卻還躲不過太后的猜忌。如此步步緊逼,天子豈能無動於衷?”

王蕙道:“若是站在太后的立場呢?也許步步緊逼的恰是天子。”

“天子和太后彼此忌憚,都擔心對方將不利於己。”秦檜道:“即便是正常舉動,也會多方猜疑。”

“簡單的說,就是雙方缺乏互信。”程宗揚道:“想要互信,最重要的是建立溝通渠道,但他們最缺少的就是這個。比方說吧——”

程宗揚打開包裹,取出一件小小的狐裘,“這是呂不疑給定陶王的禮物,全是用白狐腋下最軟那塊皮子做成的,價值千金。但趙皇后寧願丟掉,也不讓它挨著定陶王的身——依我看,這件狐裘本身並沒有問題,很可能是呂不疑釋放的善意,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不安,趙皇后就不敢冒險。缺乏互信和溝通的渠道,呂不疑的善意只能是白費。”

程宗揚把狐裘遞給敖潤,“一會兒拿給我侄子穿。”

敖潤接過來收好。程宗揚站起身,走了幾步,然後道:“剛才皇后召見,是問我立嗣的事——能不能不選定陶王?”

眾人都是一怔,好不容易把定陶王接到宮裏,皇后居然又變卦了,難道她不中意定陶王?

程宗揚一臉無奈的說道:“她一見到那孩子,就喜歡得很,反而害怕立嗣會害了他。”

眾人面面相覷,趙飛燕若是普通人家主母,心慈手軟倒也不是壞事,可她偏偏身居尊位,如此優柔寡斷,著實是禍非福。

秦檜隻好道:“皇后雖然仁慈,但已然接定陶王入宮,養在膝下,又不立他為嗣,才是害了他。”

班超道:“既然卷進宮闈之中,只怕由不得定陶王,也由不得她了。”

程宗揚點了點頭。兩人說得不錯,此事已經由不得趙飛燕怎麼想了。

王蕙道:“以妾身之見,天子如今雖是高居九重,實乃危若累卵。有朝一日風雲變色,只怕天下動蕩。”

程宗揚皺眉道:“真有這麼危險?”

秦檜、班超都微微點頭。 

難道漢國政局真會大變?程宗揚腦中也曾經閃現過類似的念頭,但都被他自己否決了。他的理由非常簡單,自己身處的六朝雖然亂如一團麻,但依稀還有脈絡可尋。如果劉驁是漢元帝,那麼他還有二十年好活。如果他是漢桓帝,那麼他會在與外戚的血腥搏殺中大獲全勝,一舉屠滅梁氏。

倒是如今聲勢煊赫的呂氏,根本就不應該存在於歷史中。無論它是歷史上的呂雉族人,還是盛極一時的跋扈將軍梁冀,最終的下場都是身死族滅。所以憑借歷史得來的經驗,他雖然不看好天子,卻從來沒想過呂氏能贏。

王蕙和秦檜、班超等人都沒有自己所具有的歷史知識,但他們得出了相同的結論:天子面臨的局面,非常不樂觀。

自己應該相信歷史經驗,還是相信他們的判斷呢?

這個問題不需要考慮太久,程宗揚很快就作出決定,“韓玉,你去安排,先把哈爺和劇大俠送到舞都。如果局勢有變,就撤出漢國。”

“臨安還是建康?”

“江州。”

無論臨安還是建康都不保險,最安全的地方只有江州。

“還有一件事。”蔣安世作為迎接定陶王的副手,此時也在座,“江都王那個太子是和潁陽侯一起來的,但潁陽侯走的時候並沒有和他一道。江都王邸那個車夫我認識,他說江都王太子先去了襄邑侯府和北宮,然後才去的潁陽侯府。”

在座的都是心思敏捷之輩,班超道:“如此看來,呂家姊弟裏面,呂冀很可能支持劉建,而呂不疑對劉建並不以為然。”

王蕙道:“太后呢?”

“太后不會選劉建。”秦檜道:“劉建已經娶妻生子。如果可能,太后更想選一個稚子,若非定陶王已經進了南宮,去迎接定陶王的,也許就是永安宮的使者了。”

程宗揚忽然道:“如果太后選的是劉建的兒子呢?”

眾人目光齊齊看了過來。程宗揚聳了聳肩,“我就這麼一說。其實,太后與黑魔海關係也不怎麼好,黑魔海的人還差點兒殺了呂奉先。太后沒道理會支持黑魔海的暗棋。”  

秦檜道:“不管太后選的是誰,定陶王入京之後,諸侯必定人心浮動。”

程宗揚笑道:“諸侯人心浮動,但老秦你既然回來,咱們的人心可就安定下來了。蔣大哥,你和兄弟們路上都辛苦了,先歇息兩天。這幾日車馬行生意好得爆表,過兩天可有得你們忙了。”

蔣安世笑道:“遵令!”

…………………………………………………………………………………

眾人離開,程宗揚單獨把秦檜留了下來。

“……現在七塊玉牌全都對上了。但岳帥的用意是什麼,我們一點頭緒都沒有。”

看著案上的玉牌和皮卷,秦檜露出一絲古怪的表情。

“四哥推測,這些玉牌是從一塊玉璧上切下來的,周圍還有切割的痕跡。”

“這上面的花紋,屬下以前見過。”秦檜道:“漢國宗室的玉牒,就刻有這種紋飾。”

程宗揚愕然道:“不會吧?”

“切去的部分應該有姓名和譜係。”

秦檜用手指蘸了點茶水,在排好的玉牌周圍畫了一個圓,“大小和形製都十分接近。”

“這是哪位皇子出生的玉牒?這麼倒黴,被岳帥搶過來大卸八塊,還刻成這鳥樣。”

“也許是哪位天子。”

程宗揚怔了許久,“岳帥幹嘛要這麼做?”

“不知道。也許玉牒上的內容對岳帥來說很重要吧。”秦檜道:“若是君侯在此,當能看出一二。”

朱老頭和小紫一走就杳無音信,不知道他們和巫宗的禦法天王談得怎麼樣,黑魔海的大祭是不是還要推遲,死丫頭有沒有不高興……

“究竟是誰的玉牒?”

“只怕要把蘭台清點一遍才能知道。”

“不會是殤侯的吧?”

秦檜咳了一聲,“君侯玉牒尚在。”

程宗揚突發奇想,“能不能把殤侯的玉牒拿出來看一下?”

秦檜苦笑道:“屬下試試吧。”

…………………………………………………………………………………

次日一早,趙飛燕帶著劉欣前往永安宮,給太后請安。劉欣第一次進宮,看什麼都好奇,尤其是經過連接兩宮的複道時,小家夥興奮得到處亂跑,見什麼摸什麼。盛姬生怕皇后不豫,趕緊拉住他一隻手,劉欣還趔著身子,非要去摸橋上的雕刻。

趙飛燕笑道:“定陶王還小,莫拘束了他。”

盛姬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是。”

太后給定陶王賜了座,溫和地問了途中是否順利,然後又賞賜了一些幼兒用的物品,微笑道:“哀家這裏的小兒物件,都是放了多年的,一直未能賞出去,定陶王莫要嫌這些物件不時新便好。”

劉驁兩個幼子剛出生便即夭折,皇後又一直無出。太后這番話,趙飛燕和盛姬都無話可接,只能訕訕應是。

“定陶王身邊的使喚人可夠嗎?”

趙飛燕連忙道:“已經夠了。”

太后淡淡道:“長秋宮那些人,何曾照看過小兒?你去找幾個模樣周正,辦事老到周全的,照看好定陶王。”

趙飛燕被刺了一句,心裏有些發堵,聽到後面才略微放了些心。還好,太后沒有強行往定陶王身邊安置人手。若是自己來選,自然不會選北宮出身的。

請安完畢,皇后帶著定陶王回宮,呂雉讓人取下鳳冠,解開髮髻,披散著長發走到殿外。

殿側的池塘氤氳起淡淡的白霧,塘中只餘下幾支殘荷,看上去分外蕭索。

淖方成道:“就讓定陶王住在長秋宮嗎?”

呂雉幽幽道:“秋去冬來,年複一年……不知有多少人的年華,都葬送在這深宮裏,想出都出不去。偏生還有那麼多人想要入宮。”

呂雉素白的雙手按在欄杆上,凝望著遠處的亭台樓閣,虹橋高闕,一直到洛都雄偉的城牆和遠方連綿的山巒。

“她願意養,就讓她養吧。”呂雉唇角帶著一絲譏諷的笑意,淡淡道:“哀家當年,不也是將天子養在膝下嗎?”

胡夫人領著一名佩貂帶璫的太監走了過來。蔡敬仲認認真真地行過三跪九叩的大禮,伏地道:“奴才恭祝太后萬福金安。”

“起來吧。”呂雉冷冷道:“人呢?”

胡夫人道:“約好今晚見面。”她笑道:“那個石敬瑭是個野心勃勃的反覆小人,在六朝存身不住,才去了南荒,投到殤賊門下。如今見殤賊勢孤途窮,又起了別樣心思。”

淖方成道:“十萬金銖,他也真敢要。”

“若能拿到殤賊的頭顱,十萬金銖又如何?阿情。”

胡夫人拿出一枚小小的鑰匙,遞給蔡敬仲,“錢銖已經準備好了,你自己去取吧。”

蔡敬仲收起鑰匙,然後從懷中取出一隻筆墨盒,打開來,裏面一張寫好的白紙,正是十萬金銖的借據。借款人填著蔡敬仲的名字,旁邊按有指印。出款人的名字還空著。

蔡敬仲從匣中取出毛筆,蘸過調好的朱砂,遞給胡夫人。

胡夫人笑道:“偏你仔細,這還要出一份借據。”

蔡敬仲道:“總要讓天子放心。”

胡夫人一笑,接過筆,填下“胡情”的名字,然後抹了抹朱砂,按下指印。

呂雉道:“蔡敬仲,你那邊安排好了嗎?”

蔡敬仲收起借據,“已經安排妥當。永安殿台陛不穩,需得大修,包括北宮諸殿在內,共需金銖一十二萬。由少府每年開支六萬金銖,兩年付清。”

“十二萬金銖,哀家這永安殿怕是夠重建一遍了。五鹿就沒說什麼嗎?”

“太后是天下至尊,自然要用最好的。”蔡敬仲道:“奴才聽說如今有種水泥,一石就要兩枚金銖,摻上水和沙子之後柔軟如泥,晾乾便硬如岩石。修出的城牆渾然一體,結實無比。若是都用水泥,只怕十二萬金銖還不夠。”

十二萬金銖的營造費用,有十萬是要填補方才的虧空的,真正的開銷只有兩萬金銖。

呂雉道:“少府若是要查賬呢?”

蔡敬仲道:“別人要查,也只能查出錢到了奴才手中,用來煉製戊土。”

呂雉微微頷首,然後笑道:“你的戊土果然能生金嗎?”

蔡敬仲恭敬地說道:“太后說能,自然就能生金。”

呂雉不禁失笑,連淖方成也為之莞爾。

胡夫人笑道:“你就不怕天子將來發怒?”

蔡敬仲面無表情地答道:“天子也該收收心了。”  

呂雉止住自己貼身婢女的追問,蔡敬仲在宮裏服侍多年,算是自己得力的心腹,呂雉對他的手段也知道一二,既然敢做,就不會留下把柄被天子抓住。

“大修的事交給你來操持吧。”

“是。”

“好了,你就去告訴天子,哀家給了你十萬金銖,每月可得兩成的利息。”

“遵旨。”

“還有。告訴卓教禦,只要太乙真宗肯出手,事成之後,哀家會給她一坊之地,供她修築道觀。”

“是。”

…………………………………………………………………………………

臨近傍晚,程宗揚正讓人準備車馬,借口去拜訪趙墨軒,好溜到雲家在城外的莊子偷香竊玉,卻突然接到消息,蔡常侍召他入宮。

程宗揚一頭霧水,匆忙趕到南宮,卻見蔡敬仲一臉木然,像具僵屍一樣慢慢啜了口茶,“坐。”

“謝蔡常侍。”程宗揚恭恭敬敬地坐下。

蔡敬仲微微抬手,有氣無力地說道:“來。”

旁邊的小黃門應了一聲,一溜煙似的跑了下去,過了一會兒,與兩個同伴一起,抬著一個箱子進來。那箱子有半人長短,份量像是極重,三個小太監吭哧吭哧,臉色漲得通紅。

這是金銖?程宗揚心裏立刻盤算開了。老蔡心黑手狠胃口好,聽說撈了好幾萬金銖。這是知道自己要辦大事,主動提供幫助的?

蔡敬仲擺了擺手,三名小太監退到一旁。

“照原樣仿做一份,五天之後交上來。”

程宗揚莫名其妙,唯唯諾諾地應承下來,然後搬起箱子。不搬不知道,這箱子真不輕,足有好幾百斤。要是金銖的話,起碼有兩萬多。老蔡還真是大膽啊。從宮裏直接就把這麼大一筆錢給偷運出來,看來是真沒少撈。

箱子沉是真沉了點,但一想到裏面都是錢,程宗揚就渾身是勁,也不讓別的小太監插手,自己硬扛著,把箱子搬到車上,然後催敖潤趕緊啟程。

等馬車駛出宮門,程宗揚滿心歡喜地打開一看,險些哭出來,裏面別說金幣了,連根金毛都沒有,箱子裏塞了滿滿一箱破爛石頭。

老蔡這是玩我啊!

程宗揚差點想把箱子掀下去。轉念一想,老蔡可不是凡人,不至於幹這種沒檔次的事吧?

他在箱裏一翻,終於找到答案。箱內夾了封書信,告訴他,這箱漢白玉是永安宮拆下來的,上面一半是太后憑欄時經常撫拭的,下面一半是宮中其他女子,如淖方成、胡夫人等人通常所扶的,全部加起來大概有好幾百枚指紋。太后那一半可以保證沒有其他人的指紋,其餘不好說。

程宗揚懂了,自己就不該多那句嘴,讓老蔡去拿什麼指紋!吃了那麼多虧還不長記性,活該啊!

自己以為的指紋,無非是手指留下的印記,比如按個指印什麼的,通常在一張紙上,輕飄飄的。瞧人家老蔡給的……你見過好幾百斤的指紋嗎?太后摸個欄杆,你就把欄杆拆下來給我?看把你能的!她要摸個柱子,你是不是還要把永安殿給拆了?

還有這數量,幾百枚啊,這是要給永安宮建指紋庫的節奏?天地良心,我真的只是想隨便要兩枚指紋,這一枚一枚對下來,我還不得吐血?

程宗揚心情複雜地看著那箱“指紋”,清楚自己今晚是別想偷什麼香竊什麼玉了,老實在屋裏數指紋吧。

強忍住把這箱“指紋”摔到蔡敬仲臉上,砸死老蔡那死太監的衝動,程宗揚長歎了一口氣,沒敢再動箱裏那堆破石頭,原樣蓋好,帶回住處。

程宗揚抱著好兄弟有難同當,要死一起死的心態,當晚把盧景、斯明信都叫來,三人一起動手,將箱裏的漢白玉欄杆一塊一塊的取出來,一枚一枚的比對指紋。

值得慶幸的是,蔡敬仲總算沒有變態到把永安殿上下三層,全長五里的欄杆全給自己送來,而是有重點的挑了兩段。以死太監的人性,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對得起自己了。

經過一整夜的忙碌,天色發白時,指紋已經比對大半,雖然還剩了一小部分來不及查看,但程宗揚已經可以確定:當日在金市所見的“胡夫人”,就是呂雉本人,也是友通期請安時所見的太后。

“第一段欄杆上的指紋雖多,但全部是雙手十指的重複,並沒有摻雜其他人的指紋,經過對比,其中兩枚與燭淚和玉鐲上的指紋一致。相對應的是第二段欄杆,這一段欄杆上的指紋比較複雜,但沒有一枚出現在第一段欄杆上。”

盧景道:“這說明:憑欄遠眺是真太后,呂雉本人的習慣。同時說明她憑欄遠眺時,習慣於固定位置。”

程宗揚道:“燭淚、玉鐲、第一段欄杆,三者的指紋一致,說明太后與胡夫人至少有一次更易身份,並且沒有被人識破。至於類似互換身份的行為有多少,我們不得而知,但我懷疑,我所見到的胡夫人,都是太后本人。”

“她這麼做的目的,很可能是因為這個人……”

程宗揚在繪滿指紋圖案的紙張縫隙中,寫了三個字:蘇妲己。

“蘇妖婦有兩個結拜姊妹,一個是慈音,另一個是九面魔姬。我懷疑,那個九面魔姬就是胡夫人,而這位胡夫人本身也屬於狐族,擁有變身的能力,能夠變化成太后的容貌。這也說明她為什麼會對襄城君另眼相看。”

盧景道:“為什麼不是太后呢?”

“因為我身上有隻琥珀,能夠感知狐族的血脈。”程宗揚道:“但是我與胡夫人幾次見面,琥珀都沒有感應。所以我才說,懷疑我見到的胡夫人,都是太后本人。”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呂雉和胡夫人都不是九面魔姬,真正的九面魔姬,一直躲在暗處。”

盧景道:“這麼說的話,難道她們是九面魔姬的傀儡,受其驅使?”

“不知道。但宮裏確實是個很合適的藏身之地。尤其先帝駕崩之後,北宮處於半封閉狀態,九面魔姬真要藏在裏面,恐怕沒有多少人能找到她。”

程宗揚摸著下巴道:“假如盧五哥猜測屬實,這就有意思了。堂堂太后,竟然是妖婦控製的傀儡。趙飛燕這個皇后可真夠倒黴的,有一個出身呂氏後族的呂雉已經夠難對付了,說不定還要面對一個可以隨意變化相貌,能把呂雉玩弄在掌股之上的妖婦。這一局怎麼看都是輸啊。”

“換一個角度來想,九面魔姬之所以躲在深宮,不敢露面,也許是害怕龍宸的狐族獵手。”

程宗揚對龍宸獵狐的法寶記憶猶新,一隻幽海螺,一隻妖海蝠,就成了狐族的克星,無論修為多高,都被克製得死死的。既然存在這樣的弱點,九面魔姬的威脅就小得多了,甚至她連宮門都不敢出。

“現在的問題是,第二段欄杆上的指紋雖然已經整理出來很多,但我們不知道哪一個才是胡夫人的。如果能確定她的指紋,也許能找到她的真實身份……”

“咦?這是什麼?”

盧景從箱裏取出最後一塊漢白玉,發現下面壓著一張折好的白紙。

程宗揚打開一看,鼻子險些氣歪,那張白紙是一份借據,上面赫然是胡夫人的親筆簽名和指印。如果第一時間看到這份借據,自己能少費多少工夫啊。

“蔡敬仲你個死太監!這麼重要的東西你居然塞在最下面,放在上面你會死啊!”

盧景一點都沒生氣,他迅速比對一遍,很快在第二段欄杆上找到了胡夫人的指印。

“是這個。”

程宗揚審視半晌,那指紋平平常常,看不出什麼異樣,“是狐族的嗎?”

盧景貼在欄幹上嗅了嗅,然後搖了搖頭,“都是脂粉的香氣。”

程宗揚正要說話,忽然直起腰,半是驚訝半是好笑的說道:“竟然這時候來了?”

“誰?”

“給咱們送寶貝的。”

【第三十二集·完】
best2top 發表於 2016-6-15 20:52
【六朝雲龍吟】第三十三集
       

               六朝雲龍吟


作者:弄玉,龍璿
繪者:榎藤薰
書係:緋夢之都
出版社:河圖文化
出版日期:2016-04-28
ISBN:978-986-293-693-1

               第三十三集

               內容簡介:

  黑魔海將主意打到趙合德身上,齊羽仙藉著江都王太子的名義,直接找上程
宗揚,更遞出劍玉姬的邀約信,擺明要誘拐趙合德!但經石敬瑭一說,程宗揚才
感到疑惑:齊羽仙竟似是專程來看「友通期」一眼的?

  漢國天子被耳邊風一吹,半夜就下了算緡令。漢國钜富之家有遭僮仆舉報而
一夕破產者,眾人譁然!程氏商會的紙鈔也以郭解與劇孟的信譽為擔保,為商賈
之家解難,暗地裏流通起來……

               封麵:阮香琳



best2top 發表於 2016-6-15 20:53
                第一章

  清晨時分,悠揚的晨鍾還在洛都上空回蕩,一匹疲憊不堪的健馬踏著青石板
上的白霜,邁進通商裏的坊門。它顯然走了很長的路,赤紅的皮毛上沾滿塵土,
馬鼻噴出大團大團的白氣,矯健的四蹄也顯得有些蹣跚。

  馬上的騎手是一名女子,她披著厚厚的披風,戴著一頂圍著紗罩的兜帽,衣
上同樣沾滿風塵。她輕輕拍了拍馬頸,一邊遊目四顧,似乎在尋找什麼。

  斜刺裏闖來一條人影,一隻手拉住馬轡上的韁繩。阮香琳手指扣住袖箭,待
看清來人,提起的心才放下。

  敖潤戴了一頂翻毛的皮帽,穿著一襲灰撲撲的舊衣,看上去與街邊的閑漢別
無兩樣。他牽著馬繞到背巷,在一處不起眼的客棧前停下,然後呶了呶嘴,示意
阮香琳進去。

  阮香琳心下會意,她拍了下馬側的皮囊,低聲道:“有信交給衙內。”說著
拿起行李翻身下馬。

  敖潤點了點頭,隨即牽起馬匹,繞到街巷另一麵的文澤故宅。

  剛一站定,阮香琳就覺得雙腿又僵又木。為了及早把貨物送到,她昨晚從伊
闕入關之後,一路未曾休息,連夜趕到洛都,城門剛一開啟,便即入城。這會兒
終於找到地方,緊繃的心神略一鬆懈,頓時覺得疲勞難耐。可一想到即將見到那
個人,這點疲憊也算不得什麼了。

  客棧的掌櫃她也曾見過,是與敖潤結伴的法師。他什麼都沒說,領著她進到
櫃台內夾道。走了幾步,眼前便豁然開朗,那座宅院裝飾平常,有些還是土坯為
牆,茅草為頂,隻不過房屋闊大寬敞,比起臨安的雕欄玉砌雖然簡陋,但更顯得
磅礴大氣,質樸無華。

  穿過一道門戶,阮香琳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那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階上,遠
遠看著她,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分別不過數月,他卻似乎變了許多,神情
舉止,越來越顯得成熟,然而此時他眼底流露出的戲謔,仍和以前一模一樣,讓
她一陣臉熱心跳。

  程宗揚從階上下來,笑道:“這麼快就到了?”

  阮香琳摘下擋風的兜帽、麵紗,解下披風,裏麵的衣物倒沒有多少灰塵,不
過連日奔波,臉色有些蒼白。

  聞到他身上的氣息,阮香琳不禁雙頰飛紅,發僵的雙腿莫名傳來一股酸意,
身體也熱熱的異樣起來,恨不能撲到他懷裏。隻是周圍還有旁人,不好顯露,隻
勉強平靜地說道:“程公子,貴商會托付給我們鏢局的貨物,已經帶到。”

  “進來說話。”

  進了客廳,裏麵還坐著兩個人,其中一個秦會之她是見過的,另一個衣著通
通,舉止普通,相貌也普普通通,就是那種讓人一眼看過就忘到腦後,留不下任
何印象的路人。

  阮香琳也是老江湖,對這種人反而更加上心,隻是以她的江湖經驗,怎麼看
都看不出那人的底細。尋常人身上多少有些特征,有經驗的江湖老手,一眼就能
把對方的身份來曆猜出七八分,然而眼前這人身上的特征都被模糊掉了,阮香琳
甚至連他是不是身懷武功都看不出來。

  正遲疑間,程宗揚已經倒了一杯熱茶遞了過來,“先喝點水。”

  阮香琳臉上一熱,側身接過茶杯,用袖子遮住羞靨,慢慢喝了。

  喝完茶,阮香琳也鎮定下來,她拿出隨身攜帶的行李,先把一件方方正正的
包裹放在案上,“這是林先生交給奴家的。”

  程宗揚解開包裹,裏麵是一隻沉甸甸的銅匣,匣蓋的縫隙用銅汁澆鑄過,完
全密封。程宗揚沒有打開,隻示意了一下,秦檜隨即上前,將那隻份量不輕的包
裹收了起來,不言聲地退了下去。

  接著阮香琳解下貼身密藏的腰囊,又取出一隻包裹。那包裹外麵包著一層防
水的皮革,裏麵是層層裹緊的油布、棉絮,頗為臃腫,解到最後,露出一隻精美
的玉匣。

  程宗揚挑了挑眉,他發現那玉匣頗有點眼熟,很像在什麼地方見過……

  阮香琳看了眼左右,把玉匣遞了過來。她聽說玉匣中的東西對主人來說很重
要,但不知道方不方便打開。

  程宗揚倒沒想那麼多,他隨手打開玉匣,拿出一個錦緞包裹的事物,解開錦
緞,裏麵是一團淡黃的蜜蠟,足有拳頭大小。他納悶地舉蜜蠟,隱約能看到裏麵
是一隻朱紅色的果實。

  旁邊的盧景頓時吃了一驚,“咦?”

  程宗揚更是差點兒跳了起來,剛才裝出來的一番穩重頓時破功,有些失態地
說道:“這是什麼……天啊!赤陽聖果?哪兒來的?幹!你拿錯了吧?我要的可
不是這個!”

  “匣子是她封好的。公子要的東西,奴家跟她說過的。”阮香琳有意說得很
含糊,但程宗揚自然知道那個“她”是誰。

  劉娥最笨也不至於笨到裝錯東西,程宗揚又看了一下,才發現玉匣下方有個
夾層,裏麵藏著一個錦製的袋子,隔著錦緞一摸,果然是那隻地攤版的勞力士。
也難怪她這麼小心,對劉娥而言,一萬顆赤陽聖果也比不上這塊都不走字的假表
珍貴。

  程宗揚放下心來,再看那隻赤陽聖果,終於有點印象——這不是秦翰搶到的
那隻嗎?秦大貂璫命夠苦的,千辛萬苦拿到赤陽聖果,結果被人萬裏迢迢給自己
送來。他要是知道,估計一腔老血都得吐出來。

  “馮大法,送阮女俠先去客棧歇息。”正事要緊,程宗揚不顧阮香琳眼底的
幽怨,讓馮源帶她去客棧,然後道:“盧五哥,你來看看這個。”

  盧景拆開錦袋,拿出手表看了一眼,“這是劉娥那隻手表?”

  “你認識?”

  盧景把手表翻過來,隻見表盤後蓋上刻著一個“娥”字,那酷似小兒塗鴉的
風格和玉牌上的刻字如出一轍。

  程宗揚接過手表看了一會兒,冬日的陽光雖然極淡,但金燦燦的表身依然光
華四射,上麵鑲嵌的假鑽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單論賣相,實在是很能唬人。

  “五哥,你說這信物能不能鎮住姓嚴的?”

  盧景道:“這手表普天之下,唯獨嶽帥才有。除非嚴君平壓根兒就不打算跟
你玩,否則用來當信物綽綽有餘。”

  程宗揚信心大增,“走!找嚴老頭去!”

  從夾道進入文澤故宅,阮香琳帶來的馬匹正停在院內。馬鞍剛被卸下,馬背
上留下一個清晰的印跡,它不知趕了多少路,馬毛沾滿塵土,被汗水一淋,仿佛
披著一層灰撲撲的氈毯。

  劉詔心痛地摸著馬背,“這馬都跑得脫力了,至少得歇上十來天才能再騎,
要不可就廢了……老敖,給我塊布巾!”

  “幹啥?”

  “看它出這一身汗,要不趕緊擦幹,寒風一吹,立馬就得病倒……哎!程頭
兒!”

  劉詔卷著袖子過來,笑道:“聽說有太尉的信,我一會兒給衙內捎過去!”

  程宗揚有點心虛,自己當初可是說得好好的,不讓高智商掉一根汗毛,結果
高俅派來的禁軍強手除了劉詔,一波全死了個幹淨,連小兔崽子也被砍了一刀,
差點送命。這些事自己都瞞著沒敢讓高俅知道,要不那個護犢子的家夥非要跟自
己玩命不可。

  “有信啊?好事啊,哈哈……”程宗揚幹笑兩聲,“衙內呢?”

  “昨晚喝多了,還沒醒。老富這會兒守著呢。”

  “等他醒了先看信吧,衙內要有什麼話說,也不用寫什麼信了,我給太尉捎
個口信就行。”

  高智商口沒遮攔,萬一漏了口風,不好交待,還是自己傳話可靠些。

  …………………………………………………………………………………

  宅內掘出的暗道變相成了地牢,嚴君平和魏甘都被關在裏麵。但這些天兩名
老夫子一見麵就吵得不可開交,索性把兩人分開,各置一處,起碼圖個清淨。

  關了這麼些日子,嚴君平多少也開始接受現實,沒有再像起初魔怔一樣,一
門心思寫他的“咄咄怪事”。這會兒坐在幾前,拿著一冊發黃的書卷在讀,看上
去還挺正常。

  “呃咳!”程宗揚咳嗽一聲,算是打了個招呼,然後邁步進去,一邊堆起笑
臉,溫言道:“嚴先生,休息得還好嗎?”

  嚴君平原地轉了個身,背對著他,繼續看他的書卷。

  老嚴這叫非暴力不合作,我打不過你,幹脆不搭理你。這種待遇程宗揚早已
習以為常,權當沒看見,對著他的後腦勺道:“嚴先生以前說過,拿來嶽帥的信
物,就可以告訴我玉牌的下落,現在還算數吧?”

  嚴君平像是沒有聽到。

  程宗揚也不廢話,走過去用手指挑著表帶,把那塊“勞力士”放到嚴君平麵
前晃了晃。

  嚴君平一雙眼睛頓時直了,瞪著手表看了半晌,然後慢慢抬起頭。

  “現在相信了吧?”程宗揚道:“嚴先生,你可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跟你
說過多少次,我們真是嶽帥的人。”

  嚴君平收起驚訝,冷哼道:“那人也有信物。”

  “你說西門狗賊?”程宗揚感覺到一絲不妙,“他的信物是什麼?”

  嚴君平微微抬起下巴,“與這件一模一樣!”

  程宗揚看了他半晌,確定嚴老頭沒有說謊,然後轉頭對盧景道:“嶽帥到底
有多少假表?”

  盧景不悅地說道:“什麼假表?這些手表看著不大,但外麵的金玉美鑽價值
萬金,名貴無比!裏麵更是遍布機關,巧奪天工,天下絕無人能夠仿製!”

  名貴個鳥啊!這種假勞力士,地攤上都是論堆的。可西門狗賊也有一塊“勞
力士”,還真夠稀奇的。難道嶽鳥人當年對他娘先奸後殺,還有心情留塊手表來
顯擺?

  程宗揚盯著嚴君平道:“那塊表背後刻的什麼字?”

  “刻字?哪裏有刻字?”

  嚴老頭連這都不知道,多半是沒有仔細看。

  “得,我也不問了。”程宗揚道:“嚴先生,你在敝處也住了不短時候,我
不知道你膩不膩,反正我是有點膩了。現在我把信物拿來了,你把最後一塊玉牌
給我,咱們算完。你看怎麼樣?”

  嚴君平收起書卷,淡淡道:“你們兩方均有信物,嚴某也難辨真假。如今玉
牌尚有最後一塊,但嶽帥當時寄存在嚴某這裏的財物,已經被那人取走了。”

  “什麼!”

  嚴君平沒有隱瞞什麼,坦然相告,當日嶽帥留給他的除了一套玉牌,還有幾
大箱金銖和各色珠玉,其中僅金銖就有數萬。而這些財物早在一年前就被那位持
有信物的人取走,唯獨剩下這套玉牌。嚴君平按照嶽帥當年的告誡,陸續拿出,
現在還剩了一塊。

  程宗揚黑著臉道:“我說那賤人怎麼那麼有錢,一次能吃下五萬金銖的貨,
敢情那些錢都是撿的啊!”

  盧景追問道:“最後一塊玉牌在何處?”

  嚴君平微微抬起臉,“我記得你們說過,你們是星月湖大營的人?”

  “老五,雲驂。”

  “那我不能給你。”

  盧景聽得都想打人,這老東西怎麼又繞回來了!

  嚴君平道:“嶽帥說過,那些金銖是留給他昔日故舊的,但玉牌隻能給他的
後人。”

  程宗揚道:“那你為什麼都給了西門狗賊?”

  嚴君平道:“我不知道他真名是不是叫西門慶,但那人聲稱他是嶽帥嫡係後
裔。至於你們,一來並非嶽帥後人,二來星月湖大營背叛嶽帥遺誌,就不再有資
格獲得嶽帥的遺物。玉牌和財物自然都交給嶽帥的後人。”

  “星月湖大營背叛嶽帥?”盧景一聽就炸了,“你再說一遍!”

  “難道沒有嗎?”嚴君平流露出毫不掩飾的鄙夷,“左武軍塞外遇敵,你們
星月湖大營舊部臨陣撤離,返回江州,導致左武軍覆沒,難道不是背叛嶽帥?老
夫早就對嶽某人說過,他把星月湖大營弄成他的私軍,將來免不了熱衷私鬥,而
置國家大義於不顧,結果一語成讖,被老夫不幸言中……”

  程宗揚攔住幾乎要噴火的盧景,“等等,這是西門狗賊告訴你的?”

  “是漢國的軍報。”

  程宗揚與盧景對視一眼,然後異口同聲大罵一句,“幹!”

  程宗揚終於明白,嚴君平為什麼一直不信任自己,原來裏麵還有這麼一出。
星月湖大營在江州起事,分散各地的舊部紛紛歸來,唯一沒有歸建的,就是覆沒
在大草原的左武軍舊部。可有些人竟然無中生有,把左武軍覆沒的原因歸結為星
月湖舊部臨陣逃脫,這手顛倒黑白可真夠惡心人的。

  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從背後響起,“軍報誰寫的?我剝了他的皮。”

  “四哥息怒!敢造我們的謠,那家夥肯定沒有好下場!”

  盧景森然道:“軍報在哪裏?我不把他揪出來,就不姓盧!”

  “五哥息怒!不管誰寫的,他都跑不了。”

  程宗揚安撫完兩位大哥,趕緊問道:“除了最後一塊玉牌,嶽帥還有其他遺
物嗎?”

  嚴君平搖了搖頭。

  程宗揚伸手攤開,“玉牌給我——我是嶽帥的女婿。”

  嚴君平看看盧景,又看看剛才發聲的角落。可惜他看的方向完全是錯的,斯
明信這會兒就站在他身後,整個人跟萬年寒冰一樣,散發出無盡的寒氣。

  盧景盯著嚴君平,隻當沒聽到程宗揚吹的牛皮。嶽帥的女婿?你問過月霜和
紫姑娘答應沒有?

  嚴君平皺眉道:“嶽帥的女婿?”

  程宗揚眼也不眨地說道:“拙荊月霜,乃是嶽帥的遺女。”

  “她在何處?”

  “江州。你要想對質,那就沒辦法了,我跟你可耗不起這時間。”

  嚴君平耿介地昂起頭,“老夫如何信你?”

  程宗揚也火了,“嚴大褲襠!你這是逼我是吧?”

  嚴君平夷然不懼,他伸手一翻,打開案上的書卷,把其中一頁放到程宗揚麵
前。

  “我就問你一個問題——”

  那冊書卷是手抄的《太平經》,紙張已經發黃,看上去有些年頭。嚴君平攤
開的那張書頁上被人斜著塗了八個字:日出東方,唯我不敗。

  那字的水準比刻在玉牌和表盤後麵的字跡略微強一點,但還是慘不忍睹,就
跟小孩子喝醉了塗鴉一般。

  嚴君平指著那八個字道:“這句話是誰說的?”

  程宗揚道:“這是星月湖大營的口號,當然是嶽帥說的。”

  嚴君平搖了搖頭。

  程宗揚怔了一下,然後明白過來:嶽鳥人,你還真有一手啊,整個六朝除了
我,恐怕再沒有人知道了吧?

  程宗揚自信滿滿地說道:“金庸!”

  嚴君平搖了搖頭。

  “幹!徐克!”

  嚴君平仍然搖頭。

  “我操!姓嶽的,算你狠!”程宗揚咬牙道:“東方不敗!”

  嚴君平還是搖頭。

  程宗揚一口血險些吐出來,姓嶽的,你腦抽了吧!不是原作,也不是同人,
難道你讓我把編劇找出來?東方不敗的劇本是誰寫的來著?

  程宗揚腦中拼命轉著,忽然他腦中靈光一閃,高聲道:“林青霞!”

  恍惚中,程宗揚有種錯覺,嚴老頭白發蒼蒼的腦袋似乎又在搖了。幹!這個
假如還不是,自己可就徹底抓瞎了。

  程宗揚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是嚴君平的手在動。

  嚴君平翻到另外一頁,上麵同樣是一行喝到爛醉般的塗鴉,這回不但字跡愈
發慘不忍睹,內容更是慘絕人寰——

  “睡不到林青霞!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透過那行近乎喪心病狂的字跡,程宗揚仿佛能感受到那孫子強烈到穿過兩個
時空的悲慟和怨念。

  忽然間,程宗揚覺得心情很好。這鳥貨兩輩子都沒戲,真是讓人太爽了啊!

  程宗揚壓下大笑的衝動,和顏悅色地說道:“嚴先生,你現在信了吧?”

  嚴君平想了想,然後歎道:“看來我隻能相信了。”

  “哈哈!”

  程宗揚剛笑了兩聲,就看見那老頭兒臉上破天荒地露出一絲興奮。

  緊接著嚴君平問道:“林青霞是誰?”

  望著嚴老頭一臉的求知欲,程宗揚隻好打了個哈哈,含糊道:“這個說來就
話長了……等拿到玉牌我再跟你說吧。”

  嚴君平終於痛快一次,起身道:“玉牌在城外的隱密處。我去取。”

  盧景道:“我跟你一起去。”

  斯明信的聲音響起,“我去。”

  程宗揚道:“這是四哥,行嗎?”

  嚴君平道:“有何不可?”

  程宗揚提醒道:“出去時小心點。”說著擠了擠眼。自己在文澤故宅弄了這
麼多手腳,都被嚴老頭看了去,絕非好事。

  斯明信毫不客氣地抬手一指,點在嚴君平頸側。嚴君平身體一晃,慢慢倒了
下來。斯明信一手將他拎起,就像拎根稻草一樣輕飄飄的,接著閃身消失。

  …………………………………………………………………………………

  程宗揚去了一塊心病,他拿起書卷,看著書頁上那句話,心裏的爽快無以複
加,禁不住又放聲大笑起來。

  盧景道:“林青霞是誰?”

  程宗揚笑眯眯道:“一個讓嶽帥兩輩子都念念不忘的女人……哎喲,嶽帥寫
到這個‘霞’字的時候肯定哭了,你瞧這手抖的……嘖嘖,真讓人心痛啊。”

  盧景接過書冊,尋思道:“她也有嶽帥的手表?”

  程宗揚當時就噴了,“沒!林青霞可丟不起這人!”

  盧景翻了個白眼,顯然不信他吹的牛皮。

  終於解決了嚴君平這個麻煩,兩人心情都輕鬆了許多。從地牢出來,路過旁
邊的廂房,卻見到屋內被挖出一道半人深的環溝。青麵獸這會兒就跟一頭獵豹一
樣,俯著身一把一把刨著泥土。那些泥土裏麵都摻過草藥,這時沿著環溝堆了一
圈,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藥香。

  程宗揚道:“老獸,你怎麼不用鐵鍬呢?”

  青麵獸頭也不抬,甕聲甕氣地說道:“吾怕傷著叔公。”

  程宗揚腹誹道:你那雙爪子比鐵鍬都利吧?妥妥的凶器。哈大爺皮那麼厚,
被鐵鍬砍一下頂多就留個白印,你這一爪子下去,指不定什麼樣呢。

  “那你也不用自己幹吧?找倆人幫忙,也好快一些。”

  青麵獸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諸君手粗,吾放心不下。”

  程宗揚瞧著他那雙滿是粗毛的利爪,真不知道他站在什麼立場,能說出別人
手粗這種話來。

  青麵獸甩開膀子“吭吭哧哧”挖得飛快,看來用不著到晚上就能把哈大爺挖
出來。程宗揚不免有幾分好奇,老獸人在地下埋這麼久,要是個活人,這會兒都
該爛地裏了,也不知道哈老爺子挖出來會是什麼樣……

  程宗揚心裏忽然一動,悄悄把盧景拉到一邊,“五哥,我們這會兒有一顆赤
陽聖果。”

  盧景翻眼看著天際,“唔。”

  “重傷號可是有兩個,給誰合適呢?”

  論傷勢,劇孟肢體殘缺,明顯更重,但那家夥生命力堪比魔獸,都傷成那樣
了,整個人還龍精虎猛,陽氣爆表,據說他新得的那個婢子,在地室裏麵的時候
基本都是光著的,每天起碼都要被他搞上兩遍。

  話說回來,淖後的姘頭親手挖出劇孟的眼珠把劇孟折磨得不成人形。劇大俠
能留她一條性命,也算是仁義了。

  哈米蚩要緊的傷勢隻有一處,卻正在腰椎,萬一無法治愈,往後隻怕就要臥
床不起,從這個角度說,把赤陽聖果給哈米蚩更合適。

  盧景道:“萬一哈老爺子痊愈了呢?”

  “也是啊。”萬一哈米蚩傷愈,再吃這顆赤陽聖果就浪費了。

  程宗揚隻好道:“等哈大爺出來再說。如果哈大爺傷勢未見效,就把赤陽聖
果給他。如果兩人都傷愈,赤陽聖果就留下來。”

  程宗揚想起形同廢人的郭槐。如果這顆赤陽聖果能省下來,留給郭槐……作
為郭太監的同僚,秦翰那口血也能少吐點吧。

  劇孟藏身的地室相隔不遠,兩人本來想順路看看劇孟今天又好些沒有,可劇
孟不在地室裏麵——人家正在上麵快活著呢。

  空無他物的房間裏麵,迎麵堆了一座大墳,一張竹製的軟榻擺在墳旁,戴著
銀製麵具的劇孟臥在榻上,身上一具白生生的肉體正賣力地上下起落。

  那女子容貌姣美,氣質優雅高貴,隻不過她這會兒的舉止,跟“雅”字可沾
不上半點邊。她此時身無寸縷,隻有踝間帶著一條鐵鏈,鎖在軟榻腳上,身子一
動,就發出“嘩啦嘩啦”的鐵鏈聲。她一邊挺動,一邊不時傳出“咦咦呀呀”的
媚叫,加上竹榻“吱吱啞啞”的響聲,再夾雜著連綿不絕,密如驟雨的肉體碰撞
聲,劇大俠的墳頭上可謂是熱鬧非凡。

  劇孟聽到動靜,扭頭一看,然後爽朗地大笑道:“你們等會兒啊,我正忙著
呢。先坐,先坐!”

  兩人鬧了個猝不及防,還是盧五哥走南闖北見識得多,假裝什麼都沒有看見
一樣把門一關,帶著程宗揚灰溜溜出來。

  盧景罵咧咧道:“都傷成這樣了,還浪這麼歡?咋就不把他中間那條腿給廢
了呢?”

  程宗揚也一臉尷尬。漢國風氣開放,男歡女愛不算什麼大事。可像劇大俠這
麼放得開,大白天門都不關,直接在自己墳邊浪翻天的,著實不多。

  這事想想就尷尬,程宗揚岔開話題,“盧五哥,嶽帥到底有多少手表啊?西
門狗賊那塊表從哪兒來的?”

  “大概有四五塊吧。”盧景道:“那些手表每一隻都價值連城,嶽帥也沒有
多少,隻有身邊最得寵的姬侍才有幸能得到一隻。據我所知,淩輕霜有一隻,劉
娥一隻,韋妃手裏多半還有一隻。”

  “淩輕霜是誰?”

  “月霜姑娘的娘親。”盧景麵無表情地說道:“你丈母娘。”

  “……把月霜她媽的名字取一個字下來,給女兒當名字?嶽帥好歹也是當爹
的,就這麼湊合啊?”

  “父姓母名有何不可?再說不還有個月字嗎?”

  “得了吧,難道月霜前麵還有個姓?叫月月爽?你看她砍不砍死你!”

  盧景咳了一聲,“其餘還有沒有,我就不清楚了。”

  “碧姬呢?”

  盧景連白眼都沒翻,直接撇了撇嘴。

  好吧,小紫她娘在鳥人諸姬裏地位確實不高,沒有很正常,她要有一塊才不
正常。不過這算下來才三隻,按道理說,姓嶽的表販子連老掉牙的鬧鍾都帶了好
幾隻,不該隻帶這麼點假表啊?

  淩輕霜逝後,那塊手表作為遺物留給了月霜,劉娥那塊如今在自己手裏,還
剩下韋妃一隻……

  程宗揚腳步略緩了一下,接著加快速度。

  “怎麼了?”

  “我去聯絡臨安。問問韋妃那塊表還在不在。”
best2top 發表於 2016-6-15 20:54
               第二章

  林清浦在水鏡中道:“屬下這便去問。”

  自己身邊得力的人手都集中到了漢國,整個商會的中樞幾乎是隻靠林清浦一
人支撐,萬一把他累壞了,自己的商會立馬就要癱瘓。程宗揚趕緊道:“用不著
你自己去,派個人就行。”

  “主公幾名侍奴不在臨安,蘭姑、遊嬋二人麵生,難以取信,還是屬下自己
去一趟雲濤觀。”

  其實自己在臨安還有一個奴婢,梁夫人黃氏,但這種秘事絕不能讓她沾手,
剩下的也隻有林清浦了。

  林清浦說罷,拱手施了一禮,水鏡漸漸消散。

  這兩天各種意料不到的事情接踵而來,程宗揚一夜未睡,不知耗費了多少心
思,這會兒好不容易鬆懈下來,覺得自己頭發都累白了幾根。

  果然是個庸庸碌碌的平常人,不是幹大事的材料。程宗揚自嘲地笑了一聲,
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與嚴君平的交談並沒有花多長時間,此時天色尚早,倒是能抽空睡上一覺。
自己雖然睡不到林青霞,睡睡阮女俠還是可以的。

  可惜事與願違,程宗揚剛打起精神出了靜室,還沒來得及去找阮香琳,就遇
上匆忙趕來的程鄭。

  幾日不見,程鄭整個人都瘦了一圈,一臉的憔悴。從陶弘敏那裏賒欠來的貨
物數目巨大,林林總總足有上百種之多,涉及各行各業。自己隻不過昨晚熬了一
個晚上,可程鄭接手這批貨物,隻怕就沒睡過一個好覺,著實累得不輕。但也虧
得程鄭各行各業的生意都涉及過,才能把這上百種貨物安排得井井有條。換自己
出馬,就算累死也搞不定。

  程宗揚笑道:“程大哥來得巧,正好趕上吃飯,我一會兒讓人下廚做道西湖
醋魚,保證地道!”

  “怕是吃不成了。”程鄭苦笑道:“剛接了一張帖子,有人請客。”

  程鄭草草說了原委。接手陶弘敏擔保的貨物之後,程鄭趁著雲氏拍賣,出手
一批貴重物品,餘下的都是些價廉量大的日常用品,比如皮貨、布料。眼下趕上
洛水停航,物價水漲船高,程鄭除了出貨,還不時操作資金進入回購,人為造成
短缺,整日忙得腳不沾地。

  誰知今天店鋪一開張,突然風頭大變,不但平日從他這裏進貨的本地商賈一
個不見,連他派去進貨的小廝也吃了閉門羹。

  直到方才,程鄭接到請柬,卻是洛都幾位同行邀他吃頓便飯,據說怕他瑣事
纏身,好心把生意上的往來都停了,讓程掌櫃能騰出時間,安安心心地吃頓飯。

  程宗揚訝然道:“都停了?”

  程鄭道:“隻剩了些散客,和本地商號的生意往來不管進出都已經停了。”

  “好嘛,剛做了幾天生意,可就有人眼紅了。”

  程鄭道:“宴無好宴。那些商家都是有後台的,隻怕是看上了我手裏這些貨
物,要獅子大張嘴。”

  程宗揚道:“作東的是誰?”

  “田榮。”程鄭道:“田家是洛都數一數二的商賈,號稱金銖百萬,富可敵
國。如今當家的是田甲,田榮是他長子。作陪的有鹿家的鹿玉衡,吉家的吉策,
邊家的邊寧……”

  程鄭一連說了七八家,都是洛都數得著的钜商大賈。其中頗有幾個參與過瓜
分雲家的拍賣會。

  “都是洛都商家的頭麵人物啊。”程宗揚道:“他們吃相這麼難看,也不怕
噎著自己?”

  “他們多半是串連好,要我好看。我來是想問問,他們若是張嘴,我讓是不
讓?若是要讓,分寸怎麼拿捏?”

  程宗揚想了一會兒,“我跟你一起去。”

  程鄭搖手道:“我知道你這邊事忙,這次來就是找你討個主意,赴宴的事我
自己去便是。”

  “一頓飯的時間還是能抽出來。”程宗揚想起那隻密封的銅匣,“正好我也
想去見識見識,洛都的商賈有多財大氣粗。”

  那些貪得無厭的商賈讓程宗揚心頭火起,渾然忘了剛才要睡阮女俠的打算。

  這邊阮香琳草草用過飯食,便要了熱水洗沐更衣,然後精心修飾了一番。

  仔細拂好發絲,扶了扶髻上的釵子,望著鏡中妝扮一新的麗人嫣然一笑,阮
香琳款款起身,娉娉嫋嫋地往內宅走去。

  離他的住處越近,阮香琳心頭越是火熱,甚至還有一絲久違的羞怯。好不容
易走到廊下,卻看到他正從房裏出來,和一個商人打扮的中年人匆匆離開。

  阮香琳心裏一沉,變得空落落的,說不出是失望還是委屈。

  他腳步停了一下,像是看到這邊的人影,然後轉身走過來,口氣隨意的吩咐
道:“我出去一趟,你先去安歇,下午過來說話。”

  阮香琳福了一禮,方才那點委屈不翼而飛,心裏一下變得甜蜜起來。

  …………………………………………………………………………………

  漢國通常是兩餐,請客一般安排在下午申時,賓客盡歡之後,趕在宵禁之前
散席。但此刻剛過午時,治觴裏已經車馬成群。

  今日赴宴的都是洛都的富商豪賈,場麵自然不小,單是各家帶來的僮仆就有
數百名,一個個衣衫鮮亮。相比之下,單車赴會,隻帶了一名車夫一名隨從的程
鄭,就顯得寒酸了許多。

  田榮三十來歲年紀,身材胖大,舉止頗為倨傲,見到程鄭隻隨意拱了拱手,
對他身後的跟班連眼角也沒掃一下。

  專做皮貨生意的吉策倒是十分熱情,拉著程鄭的手噓寒問暖說了半晌。程鄭
是生意場上的老手,慣會逢場作戲,言談間似乎全無芥蒂。

  在座的商賈也一一過來見禮,眾人絕口不提禁售之事,像是多年的老友一樣
談笑風生。

  酒過三巡,程鄭放下酒樽,笑道:“在座的多是行裏前輩,今日相召,不知
有何見教?”

  布料商鹿玉衡年過四旬,相貌清雅,看上去不像商賈,倒更像是斯文士子。
他一邊把玩著腰間的玉佩,一邊笑道:“原也無甚大事。隻不過我等忝居商賈之
列,這洛都城內百萬黎庶,每日吃穿用度,半數都要經過我等之手,今日相邀,
也是親近之意。”

  程鄭連聲道:“不敢!不敢!程某隻是個行腳的小商販,怎敢與諸位高賢相
比?”

  木料商許景道:“程掌櫃何必客氣?誰不知道程掌櫃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大
手筆攬下晴州商號的餘貨,如今正在洛都大展拳腳?”

  程鄭拿捏著分寸,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回了幾句捧場的話。眾人既然不提,
他也樂得繞圈子。兩邊你讚我一句,我誇你一句,互相吹捧多時。程鄭使出渾身
解數,嘴巴跟抹了蜜似的,高帽子一頂一頂奉送出去。

  田榮不耐煩地冷哼一聲。

  這邊終於按捺不住了。程鄭停下話頭,笑吟吟用短匕切了片鮮炙的羊肉,慢
慢嚼著,暗暗打點起精神。

  洛都大糧商邊寧笑道:“說起來,再有兩月便是年關了。不過呢,近來物價
漲得太快,我們倒是沒什麼,可方才鹿兄也說了,這洛都城黎庶百萬,衣食住行
樣樣都要用錢,物價高漲,百姓人心難免浮動。我等都是在冊的商賈,自然要替
朝廷分憂。所以呢,想大家坐下來談一談,怎麼把價格壓下來?”

  繞了半天圈子,終於說到正題。程宗揚心下佩服,這幫商賈一張嘴就把黎民
百姓掛在嘴邊,明明心懷叵測,偏要說得冠冕堂皇,這無恥的風範真值得自己多
學學。

  程鄭露出一臉憨厚的笑容,點頭道:“邊掌櫃說得有道理。”

  眾人都等著他表態,卻沒想到程鄭就說了那麼一句,便再無下文,反而又操
刀切了條羊肉,吃得津津有味。

  邊寧隻好道:“這壓價的事,還想聽聽程掌櫃的高見。”

  “哦,哦!”程鄭吞下肉塊,“高見沒有,說來我還糊塗著呢,不知道列位
說的壓價是什麼意思?”

  鹿玉衡咳了一聲,“往年臨近年關,物價總要上漲一兩成,但如今離年關尚
有兩月,物價便漲了五成有餘,依我看,眼下還是先降上四成,給年關留些地步
才合適。”

  在座的眾人紛紛應是。

  “鹿先生,賬可不是這麼算的啊。”程鄭叫苦道:“往年洛水臨近年關才停
航,今年可足足早了兩個多月,單是運價漲了就不止五成。還有車馬腳錢,諸位
都知道,入冬以來,城裏草料漲了兩倍,城外道路也不太平,這幾樣加起來,成
本就漲了多少?諸位高賢都是洛都本地人士,哪裏知道我們這些外地商販的辛苦
啊?別人看著我店鋪裏的貨物漲了價錢,可程某拍著良心說,賣的就是成本價,
一文錢都沒敢多賺。”

  “呯”的一聲,田榮把酒樽扔在案上。

  “大夥都是做慣生意的,賺多賺少心裏有數,你用不著給我哭窮!”田榮毫
不客氣地說道:“我就一句話——回去把你的價錢給我降下來!”

  在座的都是生意人,本來你好我好一團和氣,田榮突然來了這麼一手,連程
宗揚也禁不住心頭一震。

  程鄭麵上笑容不改,和風細雨地說道:“田少爺這話怎麼說的?”

  田榮冷笑道:“你一個外來的商戶,攀上呂侯爺當了個不著邊的門客,又花
錢改了商籍,就敢趁著這關口播雲弄雨,囤積居奇——以為我們洛都的商家都是
吃素的嗎?”

  程鄭懵懂地說道:“田少爺這話我可聽不懂了,物價上漲又不是漲我程鄭一
家的,有錢大家賺,有財大家發,這是好事啊。我又不是壓價出售,搶了大家的
飯碗,怎麼就惹到田少了呢?”

  吉策打圓場道:“田少的意思呢,生意講究的是細水長流,不可竭澤而漁。
眼下物價漲得太快,可有不少人在背後戳我們的脊梁骨。說起來,田少這番提點
這也是好意。”

  程鄭道:“漲價的事也不是我自己說了算,物以稀為貴嘛。要不各位高賢商
量商量,怎麼把洛水漲起來,這物價不就下去了嗎?”

  田榮剛要發怒,吉策搶先道:“看看!看看!老程你又急了吧?洛水這事咱
們管得著嗎?”

  許景笑道:“程掌櫃這話有點不著邊了。咱們今天坐一塊兒,也是商量個主
意,免得招人記恨。”

  場還沒有圓完,田榮便森然道:“洛都這地方,可不是你一個外來商販說了
算的。程掌櫃以為我們不知道,你手裏那批貨都是晴州那幫商蠹的?紅口白牙跟
我們扯什麼運費,以為我們都是傻子?”

  鹿玉衡清了清嗓子,“依我看,程掌櫃手上那批貨有些多了,程掌櫃自己照
應不過來才亂了頭緒。”

  眾人紛紛道:“這話在理!”

  “程掌櫃,不如大夥替你分分憂?”

  程宗揚一直默不作聲的聽著,這會兒才終於聽明白了。

  陶弘敏擔保的貨物,都來自在洛都經營的晴州商人。晴州商人的店鋪被封,
這批貨物無處可去,陶弘敏轉手交給程宗揚,既給了程宗揚一大筆用來經營的本
錢,也幫晴州那些商人的積壓貨物找到下家,大夥各得其利。

  問題是程氏商會拿到這批貨物之後,趁著洛水停航,運費高漲的時機大肆抬
價,數日之內就將物價拉高到一個令人咋舌的位置。眼看著物價一路飛奔,洛都
本地的商賈有心插上一腳,可程鄭手裏這批貨物全是晴州商人積壓在手裏的,就
擱在本地倉庫裏麵,可謂是近水樓台。而洛都本地商賈前期因為晴州店鋪被封,
大量搶占市場,出貨量大增,庫存所剩無幾,結果如今貨物大都堆在洛水下遊,
眼下正靠著小艇一點一點駁運到偃師碼頭,再大車小車運往洛都。多付出的運費
成本不說,單是運輸效率就不能忍,等他們貨物到齊,黃花菜都涼了。

  他們雖然看得眼紅上火,但話不是這麼說的,嘴上偏拿著什麼黎民百姓當幌
子,一片慈悲心腸,讓程鄭把價格降下來。

  這些人裏麵,吉策是唱白臉的,一見麵就跟程鄭套交情,對程鄭各種維護,
好像是跟他站在一邊。

  田榮是唱紅臉的,先是以勢逼人,再拋出程鄭的底細,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其餘眾人有裝中立的,有偏幫一方的,可不管演哪一角的,話裏話外都是一
個意思:讓程鄭要不然降價,別一個人把錢賺了,要不把手裏的貨拿出來,讓大
夥一起發財。

  程宗揚敢肯定,程鄭一降價,他們立刻會撲上來,把貨物瓜分一空,再倒手
高價賣出。至於黎民百姓的死活,那是官府操心的事,與他們沒半點關係。

  眾人口沫橫飛,對程鄭又拉又打。程鄭卻是圓滑之極,除了剛才那句洛水,
再不說一句硬話,可口風沒有半點鬆動。

  漸漸的,紅臉派占了上風,口氣越來越強硬。甚至有人叫囂把程鄭的店鋪封
了,免得他這個奸商壞了洛都商賈的名聲。

  程宗揚冷眼旁觀,在座的可都是好演技。態度最強硬的田榮未必真強硬,隻
不過有田家在漢國商界的地位,他來演紅臉最合適。而好話說盡的吉策未必就是
好意,程宗揚還記得,當初設套讓執金吾扣下雲家財物的,就有吉家的掌櫃。而
且程鄭手中的貨物裏有一大批皮貨,專做皮貨生意的吉家可以說是對這批貨物最
眼紅的一個。

  鹿玉衡看似中立,言談間有些漠不關心,但他的布料生意與吉策的皮貨生意
一樣,都是受程鄭衝擊最大的。倒是這批貨中糧食份量不多,跟邊寧這位糧商關
係不大,所以他選擇打頭炮,未必沒有早些了事,趕緊走人的意思。

  席上火藥味漸濃,眼看這些演員們入戲越來越深,再演下去弄假成真就不好
收場了。程宗揚終於開口,“一成太少。”

  程宗揚聲音並不高,但這四個字一出口,就把滿座的喧嘩都壓了下去。

  “如今洛都的物價已經上漲六成,我們隻拿一半。貨物也不能全盤出去,一
共六萬金銖,我們同樣拿一半出來,算是與各位的交情。”

  席間一片寂靜,最後還是吉策先笑道:“我們這些人竟然都看走了眼,原來
閣下才是拿主意的,哎呀,真真是年輕有為。”

  程宗揚沒理會他故意套話,隻道:“各位都是能拍板的,我們程氏商會善意
已經放出來了,成與不成,一言可決。”

  邊寧先給了個地板價,“六萬。一成。”

  程宗揚當然不肯,程鄭為了抬價,還高價回購了不少,他們隻肯給一成,等
於自己還賠錢了。

  “物價往後還會再漲,若是六萬全拿走,至少給我留五成的利。以後物價漲
到天上,我們也認了。若是各位覺得太多,隻肯拿一兩萬的貨,倒是可以再降一
成。以後漲多漲少,就看各家的手段。”

  程宗揚三言兩語擺明立場,想分潤可以,但多拿貨就多給錢,想便宜,就少
拿一點。

  許景冷笑道:“六萬五成……這一筆可就是三萬金銖的利。貴商會胃口不小
啊。”

  程宗揚笑了笑,拿起茶飲了一口,也不言語。

  鹿玉衡道:“六萬全盤下來,我們給一成半的利。”

  程鄭道:“要不你拿五萬,給個四成的利。剩下一萬的貨,將來漲上一倍,
對本對利,正好是三萬,我們也不吃虧。鹿掌櫃全拿走隻給三成,我們可得喝西
北風去了。”

  吉策忽然道:“我可聽說程掌櫃接了十萬金銖的貨?”

  程鄭笑嘻嘻道:“賣啦。”

  田榮半晌沒有說話,隻遠遠看著程宗揚,等眾人都商量了一遍價錢,程鄭還
是鬆口,田榮這才說道:“五萬,三成。當場結算。”

  許景提醒道:“六萬的貨。”

  田榮道:“程掌櫃也要做生意。多少給他留些。”

  眾人這才無話。

  程宗揚想了想,然後笑道:“行。”

  程宗揚上前與田榮一擊掌,不待眾人開口詢問,就與程鄭告辭離席。

  一上車,程鄭便說道:“我們手裏可沒有六萬的貨,連五萬都沒有。”

  “我知道。就是要全部盤出去。”程宗揚道:“我們手裏的貨物現在還有多
少?”

  “上次雲家拍賣,我們撿著貴重物品出掉一部分,剩下不到四萬金銖,這段
時間有出有進,現貨大概在三萬五六的左右。”

  “從雲家和趙墨軒趙兄那邊再調些貨物,湊夠五萬金銖給他們。”

  “為何要全出清?”

  “一來我們精力有限,該丟手的就要丟手,二來漲價的勢頭已經造出去,就
算我們不再沾手,物價也隻會上漲。三來……”程宗揚一笑,“今天臨安捎來了
一批東西,我們的產業正式升級了。”

  “升級?”程鄭一頭霧水。

  程宗揚拍了拍他的手臂,“大哥放心,這筆生意虧不了。哎,程大哥,你有
沒有興趣設個地下錢莊?”

  “錢莊?”

  “就是專門做錢的生意。”

  程鄭道:“我知道錢莊。”

  程宗揚笑道:“但我們的錢莊跟別人的家不大一樣……”

  …………………………………………………………………………………

  滿是藥味的泥土一點一點剝落下來,露出老獸人蒼老而鬆弛的皮膚。青麵獸
沒敢把泥土全部扒開,隻撿著腳背的位置剝開少許,然後用手背碰了碰。老獸人
皮膚火熱,在藥物的刺激下,血脈賁張,甚至能看到血脈跳動的痕跡。

  程宗揚低聲道:“能不能醒?”

  “能!”青麵獸信心滿滿地說道:“傷好便醒。”

  這跟沒說一樣。程宗揚還惦記著那枚赤陽聖果,想問問哈大爺的意思,現在
看來一時半會兒是醒不了了。

  程宗揚直起腰,“算了,還是封起來吧。”

  青麵獸抓起泥土正要蓋上,老獸人的腳背忽然微微動了一下。

  高智商叫道:“哈大叔醒了!”

  盧景往他腦門上敲了一下,“少咋呼。”

  “等等!”程宗揚攔住青麵獸,“如果我給哈大爺紮一針,他會不會醒?”

  青麵獸摸了摸臉上的青斑,“吾亦不曉得。”

  程宗揚想了想,用指尖輕輕一彈。

  “動了!”高智商叫道。

  “閉嘴!”盧景往他腦門敲了個栗子。

  程宗揚鬆了口氣,抓起泥土蓋住老獸人的腳背。

  對外部刺激有反應,顯然哈米蚩的腰傷已經度過最危險的關口,避免了癱瘓
的後果。剩下的事就是讓他安安靜靜養傷,早日恢複了。

  眾人都從房裏退了出來,留下青麵獸在旁邊照看。

  程宗揚去了一件心病,心情好了許多,對高智商笑道:“你爹來信了?”

  “囉哩囉嗦的,我才不耐煩看……富安,我爹信裏說什麼了?”

  “回衙內,沒什麼。”

  “沒什麼還寫信,真是閑的。”

  “也就是給衙內相了一門親。”

  “瞧瞧瞧瞧,我就知道沒好事。”

  富安冒死進諫,“衙內,你也該娶親了。”

  “那是我不願意嗎?我上次看中的小寡婦,本來都要娶她的——師傅,你猜
猜我爹怎麼說的?他竟然不樂意!師傅,我跟你說,我爹的審美真不行。那小寡
婦多標致啊,我爹看都不願意看一眼,專門給我找那些沒長開的黃毛丫頭。小點
也就算了,小得連胸都沒有,他還好意思跟我說。富安,你給我爹回一封信,跟
他說,有好的讓他自己留著吧。”

  程宗揚沒答理他,對富安道:“哪家的姑娘這麼倒黴?”

  “是賈太師家裏的一個外甥女。”

  “賈師憲想跟高太尉聯姻?”

  “信上是這麼說的。”

  高衙內那名聲,在臨安迎風能臭出二十好幾裏,賈師憲怎麼這麼想不開要把
外甥女嫁給他呢?

  就在這時,程宗揚腰間一枚玉佩微微一震。

  …………………………………………………………………………………

  傳來消息的是林清浦,韋妃那塊手表早在女兒失蹤的同時,就一並消失。

  “怎麼消失的,她還不肯說嗎?”程宗揚問道。

  林清浦搖了搖頭。

  “臨安有什麼動靜嗎?我聽說賈師憲要跟高太尉聯姻。”

  “尚未聽說。”林清浦接連施術,法力也有些吃不消,水鏡淡得幾乎看不清
影子。

  程宗揚也不再多問,“留心打聽一下。就這樣吧。”

  “還有一事……”林清浦的聲音從水鏡中斷斷續續傳來,“徐君房等人……
三天前應到建德,但未見蹤影……正在查找……”

  聲音戛然而止,水鏡化為霧狀的水滴,漸漸消失。

  程宗揚皺起眉頭,與蒼瀾的商路開通之後,徐君房被商會的人接走,輾轉北
上,趕赴臨安。由於他腿傷未愈,一路走得極慢,現在還在途中,不知為何會失
去聯係。不過徐大忽悠隻要舌頭還在,保命應該無憂。而且他一旦離開蒼瀾小鎮
的束縛,如同魚入大海,即便發家致富也不是不可能的。

  倒是手表的消息更讓程宗揚不安,假如西門慶拿來作信物的手表,就是韋妃
那隻,黑魔海巫宗與嶽霏的失蹤必定脫不了幹係,很可能就是黑魔海的人劫走了
嶽霏。那麼嶽霏現在在哪裏呢?

  換一個角度講,不管搶走嶽霏的是不是黑魔海,他們把人搶走,卻到現在都
杳無音訊,到底想幹什麼呢?

  水鏡消散無痕,室內一片寂靜。程宗揚想找人聊聊,卻發現隻有自己閑著。

  程鄭去調配貨物,好如數轉交給洛都商賈。斯明信帶著嚴君平去取玉牌,現
在還沒有回來。盧五哥說是出去散心,披件破衣,拎個破碗就出門了。多半是追
查嚴君平所說的軍報,看誰把左武軍覆沒的黑鍋扣到星月湖大營頭上。劇孟和哈
米蚩準備撤往舞都,秦檜等人正在安排路線和護送的事宜……

  更讓程宗揚憂心的是死丫頭到現在還沒有音信。雖然死老頭不大靠譜,但有
小紫管著,總不至於出事。可這麼久還沒有消息,程宗揚想想就煩心,黑魔海的
大祭怎麼就這麼難產呢?

  正鬱悶間,背後忽然一軟,兩團軟膩的乳球貼在背上,接著一雙白嫩的纖手
搭在自己肩頭,鼻端傳來一股暖融融的香氣。

  “老爺……”阮香琳嬌滴滴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程宗揚臉色沉了下來,“沒有人告訴,這處靜室不許別人隨便進來嗎?”

  阮香琳頓時怯了,她收回手,怯生生道:“妾身真的不知道……”

  “跪下!”

  阮香琳惶恐地屈膝跪下。

  程宗揚冷冷道:“此處是機密重地,擅自闖入,一律處死。”

  阮香琳身子伏得低低的,央求道:“相公饒命……”

  “念你確實不知情,這回就饒你一命。不過……”程宗揚挑起唇角,“死罪
可免,活罪難饒。”

  看到他露出一臉邪惡的笑意,阮香琳才真的鬆了口氣,嬌聲道:“妾身知錯
了,求老爺責罰。”

  “怎麼罰,你自己選。一是幫我打理屋子,二是打板子。”

  阮香琳俯著身子,一邊仰起俏臉,媚眼如絲地說道:“妾身做不得家務,還
是打板子好了。”

  程宗揚抬起手,在她臀上打了一記。

  “哎喲……”阮香琳低叫一聲,“老爺輕些……”

  “啪”的一聲,程宗揚落手又重了幾分。

  “啊……”阮香琳閉上眼睛,紅唇間發出銷魂的低叫。

  程宗揚一連打了幾記,忽然道:“糟糕,忘記打多少了。”

  阮香琳媚聲道:“老爺隨意打,隻要老爺高興,便是把妾身的賤腚打爛,妾
身也心甘情願……”

  “真的嗎?”

  那婦人拉起長裙,嗲聲道:“賤妾光著腚,老爺打起來才爽利。”

  阮香琳把長裙翻到腰上,然後拉開褻褲,褪到膝間,將一隻白生生的光屁股
送到主人麵前。她顯然剛洗沐過,又重新盤了發髻,換了衣物,白膩的肌膚猶牛
乳一般,從頭到腳都修飾一新。

  不過她剛從臨安千裏迢迢趕赴洛都,奔波的痕跡還難以消除,臀下直到兩條
雪白的大腿內側,都被馬鞍磨出一片粉豔的印記,如同塗過胭脂一樣,襯著白滑
的皮膚,分外動人。

  手掌“啪”的一聲重重落下,那隻雪滑渾圓的大白屁股頓時一陣亂顫,兩瓣
臀肉碰撞著,臀溝時張時合,白膩的臀肉上留下一個掌印。

  阮香琳媚眼如絲地趴在錦席上,豐滿的圓臀高高翹起。程宗揚隻打了幾記,
掌心突然一濕,那隻雪臀竟然濺出水來。扒開臀溝一看,裏麵已經濕透了,那隻
豔穴微微張開,穴內水汪汪的,正不停地淌著蜜汁。

  程宗揚吹了一聲口哨,笑罵道:“好個淫浪的騷貨,怎麼就濕成這樣了?”

  阮香琳嬌喘道:“妾身許久未經人事……如今見到老爺,哪裏還忍得住?”

  “一直沒有嗎?”

  “妾身作了老爺的小妾,身子須是老爺一個人的。”阮香琳說著,一手分開
秘處,露出紅嫩的蜜穴,嬌聲道:“老爺……”

  程宗揚頂住她濕膩的穴口,然後挺身而入。阮香琳小腿貼在錦席上,腳尖繃
緊,禁不住發出一聲尖叫,“啊!”

  “啊……啊……呀呀呀呀……”

  婦人淫浪的叫聲充斥在靜室內,程宗揚握住她的纖腰,下腹頂住那隻白光光
的雪臀,用力挺了進去。

  滑膩的臀肉彈性十足,小腹頂在上麵,整個下體都被包裹得密不透風。中間
那隻蜜穴熱熱的,濕滑無比,緊湊的蜜腔就像一張小嘴,柔媚地含住肉棒,蠕動
著傳來陣陣吸力。

  阮香琳久曠之身,陽具甫一入體,剛抽動幾下,便告不支。她趴在地上,雙
手抓住錦席,挺著雪臀任他奸弄,不多時便被幹得欲仙欲死,渾然不覺窗外的日
影漸漸西斜。

best2top 發表於 2016-6-15 20:56


                第三章

  傍晚時分,斯明信終於帶著嚴君平回來。

  程宗揚正和秦檜商量撤往舞都的路線和人員安排,聞訊立刻把人請進室內,
又派人去叫盧景。

  斯明信將一隻沾滿泥土的銅匣放在案上。匣內一塊巴掌大的玉牌光澤如新,
上麵狗爬一樣的字痕也像剛刻上去一樣。

  程宗揚看了一眼,不由皺起眉頭,“膠西?這是什麼地方?”

  秦檜道:“膠西國,膠西王劉端的封地。”

  程宗揚有種不祥的預感,“離洛都多遠?”

  “一兩千裏吧。”

  “幹!”

  臨安到洛都差不多也就是兩千多裏。玉牌上的地點一直圍繞著洛都打轉,最
遠也就在首陽山。沒想到最後一塊竟然玩出花來,一杆子支到兩千裏外。

  “這後麵好像還有個字。”盧景拿起玉牌端詳片刻,“老秦,你識字多,這
個認識不?”

  “這個像是寫錯又劃掉的……”秦檜不確定地說道:“似乎是個城字?”

  程宗揚接過來看了半晌,“是個國字?膠西國?”

  嚴君平微微一笑,“識文斷字,又有何難?”

  老夫子拿起來一看,臉上不由抽搐了幾下。那個字被劃得不成樣子,程宗揚
認出是個國字多半是瞎蒙,但秦檜能認出是城字已經很了不得了。

  嚴君平較了半天勁,最後丟下玉牌,板著臉道:“是個城字。”

  眾人麵麵相覷,膠西城?嶽帥咋就這麼能跑呢?

  程宗揚想起一事,“秘卷呢?”

  盧景拿出那一疊羊皮卷,揀出最後一張,“西井白石下。”

  “膠西城有個西井?”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雖然在座的不是滿腹經綸,就是經驗豐富的江湖老鳥,
但誰也拿不準兩千裏外的膠西城是不是有個西井。

  程宗揚道:“這不對啊。不是應該在洛都嗎?怎麼跑到膠西去了?”

  嚴君平道:“嶽某人每每出人意表,不足為怪。”

  程宗揚歎了口氣,“收起來吧。找個空再去膠西吧。”

  折騰這麼久,眼看著謎底觸手可得,程宗揚正興奮呢,結果嶽鳥人好像還嫌
他們折騰得不夠,又把他們折騰到兩千裏外繼續折騰。程宗揚剛才有多興奮,這
會兒就有多火大,恨不得刨出嶽鳥人的屍體,舉起鋼鞭狠抽一番,再踹上兩腳才
解氣。

  “散了吧散了吧。”程宗揚沒精打采地說道:“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

  程宗揚把馬車遠遠停在林間,然後熟門熟路地往林後的莊園掠去。

  阮香琳有些疑惑,不知道他為何放著正門不走,偏要繞到莊後。到了地方她
才發現,莊園周圍守衛森嚴,偏偏他去的地方空了一段,兩人輕輕鬆鬆就逾牆而
入,沒有撞上任何人。

  此時還未曾入夜,莊內的管事們正在宴飲,喧鬧聲不絕於耳。程宗揚領著她
穿過一道堆滿雜物的窄巷,到了一處內院的牆邊,同樣沒有走門,又是從牆頭翻
了過去。

  剛翻過牆,喧鬧聲便被隔在身後,耳邊一片寂靜。阮香琳這才意識到,院內
設了禁音的法術,內外的聲音被徹底隔絕開來。眼前是一道照壁,院子裏麵安靜
得出奇,一絲聲音都沒有,仿佛空無一人。

  “路上給你說的都記住了吧?她脾氣可不大好。”

  “是……”阮香琳說著,生出一種新嫁娘初次拜見婆婆的忐忑,一時間連走
路也不知道該邁哪條腿。

  “來吧。”程宗揚說著,往前走去。

  阮香琳小心整理了一下妝容,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繞過照壁的刹那,耳邊驀然傳來一陣嬌笑聲。原來院內設置的禁音法術不止
一層,兩層法術之間相隔五六步遠,難怪剛才一點聲音都聽不到。

  阮香琳微微張大眼睛,院內是一片鋪滿白沙的空地,周圍幾座精舍用遊廊連
成一道彎月,半擁著院中一座溫泉清池,廊內的白石長階仿佛被清泉洗過一樣,
片塵不染。

  靠近泉池的長廊邊,掛著一串琉璃燈盞,幾名容貌姣麗的女子坐在燈下,雪
亮的燈光將她們腳前的玉階白沙照得如同新雪一般。一名女子跪在階前,似乎正
在說著什麼。

  見到程宗揚進來,幾名女子齊齊迎了過來,有的叫主子,有的叫老爺,那種
群芳爭豔的場麵,看得阮香琳心下更是惴惴。

  程宗揚指著一名女子道:“你怎麼回來了?”

  罌奴道:“奴婢入宮已近一月,昭儀準了奴婢的假,讓奴婢回來,好歇宿兩
日。”

  “宮裏哪兒有什麼假?你是不是見江女傅回來,就偷跑出來了?”

  驚理笑道:“她是聽說有新來的姊妹,才按捺不住回來的。”

  “新來的?”程宗揚往階前一看,那女子卻是尹馥蘭。

  何漪蓮得吳三桂襄助,輕易控製住洛幫的局勢。她怕尹馥蘭閑來生事,便托
蛇夫人把尹馥蘭接到莊子裏,算是正式拜入程家內宅,由主人收為奴婢,此時也
是剛到。

  驚理、罌粟女等人與阮香琳相識,笑道:“原來是琳姨娘來了。”

  阮香琳是主人納的小妾,說來身份比這些奴婢高出一線,但論起與主人的親
近,卻稍遜一二,在她們麵前也擺不起什麼架子。倒是孫壽和尹馥蘭兩人身份低
微,看著阮香琳的眼神有三分豔羨,七分討好。

  阮香琳看到這兩個麵生的妖豔婦人,心底也不由得暗生警惕,尤其是孫壽的
媚態,使她平添了幾分危機感。

  程宗揚道:“你們這是幹嘛呢?”

  蛇夫人笑道:“尹妹妹今日新來,奴婢們和她聊天呢。”

  程宗揚也不以為意,問道:“大小姐呢?”

  話音剛落,旁邊的精舍就傳來一聲刀鳴,接著一扇軒窗被震得粉碎。折斷的
窗欞碎裂成數十塊,像離弦的利箭一樣疾射而來。

  倉促間,阮香琳腰間飛出一條玉帶,帶影夭幻間,將碎塊一一拂落。再看旁
邊,驚理雙掌一翻,掌心暴出一團精芒,光盾般將碎塊盡數擋住;罌粟女從袖內
抽出一柄柳葉狀的眉刀,護住身體;蛇夫人雙腳未動,身體像一條白蛇般扭動幾
下,展現出驚人的柔韌和彈性,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從縫隙間穿過,毫發未傷。

  尹馥蘭身無寸縷,無以防身,好在她反應也不慢,玉手一揚,毯子像一道軟
牆般豎了起來,碎塊打在上麵,發出“撲撲”幾聲悶響。這下孫壽就慘了,她修
為最低,反應也慢了一線,等她意識到危險,手邊已經沒有任何可以防身之物,
隻能驚叫一聲,雙手捂住麵孔。

  程宗揚揮袖將碎塊掃飛,順勢把沒有自保之力的孫壽擋在身後,叫道:“你
們是打算把房子拆了嗎?”

  那座精舍晃了幾晃,終於沒有散架,接著房門塌下半邊,紅衣勝火的雲丹琉
提刀出來,一雙長腿英姿勃發。卓雲君跟在後麵,一側的衣袖被斬下半幅,露出
白光光的手臂。

  程宗揚訝然道:“你竟然輸了?”

  卓雲君麵露苦笑,“雲大小姐於刀道一途悟性非凡,奴婢已經沒有什麼可以
教她的了。”

  雲丹琉笑眯眯道:“姓程的,你不服麼?要不要我來指點你幾招?”

  “當然要!你看是先來個老樹盤根呢,還是來個玉女別棍?”

  雲丹琉啐了他一口,“狗嘴吐不出象牙。”

  程宗揚招手叫來阮香琳,“這是我在臨安納的小妾。過來拜見雲大小姐。”

  阮香琳兩手放在身側,屈膝跪下,“賤妾香琳,拜見大小姐。”

  “怎麼又來個女的?”雲丹琉不悅地說道:“姓程的,你把我這裏當成什麼
地方了?左一個右一個往這裏帶女人,你覺得我好欺負是吧?”

  “誰讓你是主母呢——”

  雲丹琉打斷他,斥道:“誰是主母!”

  “半個!半個總算吧?她們既然到了洛都,肯定要來拜見當家的主母,好聽
從吩咐。”

  雲丹琉哼了一聲。

  驚理等人搬來軟榻,雲丹琉往榻上一坐,那柄長刀插在沙中,刀上飛舞的青
龍仿佛要破刀而去。

  阮香琳捧起茶盞,雙手舉到頭頂,恭敬地說道:“請大小姐用茶。”

  雲丹琉拿過茶盞,一口喝完,然後擲了回去。

  阮香琳纖指微揚,輕巧地接住茶盞,俯首道:“謝大小姐用茶。”

  雲丹琉露出一絲笑意,“身手不錯呢。”她轉頭橫了程宗揚一眼,“你還有
小妾?”

  雲大小姐的口氣就跟凍成冰塊的老陳醋一樣,不止是酸,而且還冷。

  程宗揚道:“就她一個。”

  驚理笑道:“老爺以前說過的,琳姨娘就是凝奴的親姊姊。”

  “哦。”雲丹琉想了起來,這還真是給自己備過案的,“你就是那個有夫之
婦?”

  阮香琳連忙道:“賤妾與原配早已名存實亡。多虧老爺抬舉,開恩收了賤妾
入門,在房中伺候。”

  雲丹琉嗤笑一聲,“知道了。你去吧。”

  阮香琳頓時漲紅了臉,羞慚地退到一邊。

  雲大小姐這脾氣,說不給麵子就不給麵子,弄得阮香琳一臉尷尬。但程宗揚
也隻能當作沒看到,問道:“凝奴呢?”

  卓雲君道:“她在觀裏陪期兒姑娘。”

  阮香凝識文斷字,與趙合德也能處得來。趙合德孤身在觀中,有她陪伴也能
稍減寂寞。

  阮香琳好不容易來到洛都,卻沒能見到她那個勢成水火的妹妹,聞言未免有
些遺憾。

  程宗揚皺了皺眉,“誰安排的?”

  阮香凝是黑魔海的棄奴,除了那點冥寂術,手無縛雞之力,趙合德還比她強
一點,但也隻會閃那麼兩下。把兩個毫無防身能力,偏偏身份都極端敏感的女子
放到一處,真不知道是誰出的臊主意。

  雲丹琉道:“我!怎麼了!”

  “……沒事兒,我就問問。”

  “是石敬瑭出的主意。”卓雲君在旁解釋道:“他設了個圈套,想等巫宗的
人上鉤。”

  這是拿趙合德當魚餌啊。怪不得要讓凝奴陪著她。問題是劍玉姬那大鯊魚是
好釣的嗎?萬一她一口下去,把魚餌吞了,魚鉤吐了,甚至幹脆把魚鉤嚼吃了,
趙合德怎麼辦?石敬瑭負責賠嗎?

  “你為什麼不阻止他?”

  雲丹琉奇怪地睜大眼睛,“我為什麼要阻止他?黑魔海還搶了我們雲家的錢
呢!”

  合著釣魚這事你也有份啊?

  程宗揚隻好道:“你就不擔心趙……罩不住期兒嗎?她可是你的好姊妹,萬
一有個三長兩短的呢?”

  “我跟期兒妹妹都說了,她一點都不怕。”雲丹琉鄙夷地白了他一眼,“她
可不像你那麼膽小。”

  雲丫頭,是你心太大了吧?

  程宗揚心裏不爽,“石敬瑭在搞什麼呢?”

  卓雲君轉頭道:“你們先退下。”

  屏退諸女,卓雲君放下帷幕,隻留下三人在精舍內。

  “石敬瑭昨晚與胡夫人見麵,開口要了十萬金銖的好處。”卓雲君道:“胡
夫人隻答應先給一半,另一半事成之後再付。雙方爭執多時,最後商定,由蔡常
侍作為中人,北宮拿出十萬金銖,一半付給石敬瑭,另一半由蔡常侍保管,事成
即付。”

  “就這麼簡單?石敬瑭空口白牙就拿了五萬金銖的好處?”

  “當然是用消息換的。”雲丹琉道:“石敬瑭先是給呂家的人透了點底,說
殤侯所用的毒物不懼風火,可一但遇水就會大打折扣,叮囑北宮專門安排幾名雨
師,克製殤侯用毒。除此之外,還有殤侯所帶衛隊的人數和實力,據說除了宮裏
的人手,呂家的門客、家臣,還有太後請來的胡巫,都會出動。”

  “這都是石敬瑭要求的?”

  “圍殺殤侯豈是易事?”卓雲君道:“為此呂家還找到太平道和我們太乙真
宗,許以重利。至於地點,則設在北邙,戾太子墓附近的一處山穀中。”

  “這石敬瑭,玩得還挺當真的……”程宗揚心裏忽然一動,“時間呢?定了
嗎?”

  “初步定在下月上旬。”

  “下月上旬……”程宗揚念叨著,唇角一絲笑意越來越大。“也就是不到一
個月,哈哈哈哈!”

  雲丹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笑什麼?”

  程宗揚笑逐顏開,“石敬瑭既然定下時間,朱老頭肯定要出麵。既然朱老頭
出麵,死丫頭下個月也就回來了。哈哈!”

  雲丹琉狠狠白了他一眼,“偏心!”

  “偏心?你說我?”程宗揚訝然道:“我怎麼偏心了?”

  “當初我們雲家答應姑姑的婚事,也不見你笑得這麼高興。”

  “誰讓你們雲家還留著一個不給我呢?要是把你們兩個都許配給我,我肯定
笑得比現在要高興一百倍!”

  雲丹琉啐道:“做夢!”

  程宗揚張開手臂,摟住雲丹琉的腰肢,在雲大小姐翻臉之前道:“做夢多好
啊。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程宗揚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貼在雲丹琉耳邊呢喃道:“如果這是夢,我願意
一輩子都不醒來……”

  雲丹琉心頭泛起一絲酸甜交加的滋味,剛才那點怒意不由消散一空。

  程宗揚本來是從秦奸臣那裏現學了一句,準備哄雲丹琉高興的,誰知看到雲
丹琉似悲似喜的神情,自己卻是心頭一動,望著佳人的目光,漸漸沉浸其中。

  自己與雲丹琉的關係,也許一輩子都見不得光,自己倒是無所謂,可雲大妞
呢?難道要一輩子不清不白地跟自己私底下鬼混在一起?這對雲丹琉來說,未免
太不公平。可為了不讓自己姑姑麵上無光,不讓雲家蒙羞,雲丹琉無論如何也不
肯公然嫁給自己,寧願一輩子都無名無份。而自己能給她的補償,僅僅是半個主
母的身份,還僅限於自己身邊這幾個奴婢,連敖潤等人都不敢讓他們知曉。

  佳人將身托予,自己卻無以為報。此時他抱著雲丹琉,心裏除了愧疚,還有
說不盡的憐惜和疼愛。

  卓雲君掩上門,悄悄退下,隻留兩人獨處。

  兩人相擁而立,感受著彼此的體溫和心跳,一時間都不舍得放手,隻想就這
般直到天荒地老。

  一片靜寂中,外麵的說笑聲隱約傳來。

  廊下幾名女子正聚在一起說話。阮香琳真真假假有個妾侍的身份,好歹比尋
常奴婢高出一分,此時坐在中間,蛇夫人、驚理和罌粟女同是第四等的侍奴,在
兩邊陪坐。

  卓雲君身為太乙真宗教禦,在外界的身份比起阮香琳的鏢頭夫人,蛇奴等人
的江湖女匪不知高出多少,但在程家內宅,她僅僅是第七等的小丫頭,在旁侍立
已經夠給她麵子了。

  至於孫壽,掛著襄邑侯夫人,襄城君的封君身份,在程家內宅不過是個未入
門的床婢,連身份都沒有。在眾人眼裏,她就是一隻供主子取樂的寵物,阮香琳
等人坐著說話,她隻能跪在地上聽從吩咐。

  阮香琳與三名侍奴言笑晏晏,談著臨安的舊事,連眼角也不掃她一下。

  “娥奴如今在做什麼呢?”

  “娥奴我也不常見,隻是按照媽媽吩咐,偶爾叫她來,尋個樂子。”

  “尋什麼樂子?”罌粟女吃吃笑道:“不就是姨娘想睡她了嗎?”

  “好像你們沒睡過她似的……”

  “那位梁夫人呢?如今可還聽話?”

  阮香琳翹起唇角,“有主子賞的銷魂丸,當然服帖得很。”

  驚理笑道:“李鏢頭倒是飛來豔福,白得了一個標致的姘頭……”

  蛇夫人道:“你啊,就是心軟。換作是我,才不會這麼便宜了她。”

  罌粟女笑道:“換作是姊姊,怎麼處置她?”

  “你那鏢局裏有的是渾身力氣的趟子手,讓她脫光了去敲門,就說是不要錢
的粉頭,她還敢不聽從?等鏢局裏從鏢頭到馬夫,上上下下都睡她一遍,她在你
麵前還敢抬起頭來?”

  阮香琳掩口低笑,“我卻沒想到。”

  驚理笑吟吟道:“黃氏那淫婦盼的就是精壯姘夫,蛇姊姊這麼做,才是真便
宜了她。”

  “換作你呢?”

  “換作是我,就讓她每日擠兩碗奶水,給我洗腳。”

  “奶水哪裏是說有就有的?”

  “讓她懷上不就有了?”

  三人都笑了起來,“那黃氏為了蓄乳,求著讓人把她肚子弄大,又不敢生,
倒是辛苦。”

  驚理笑道:“她一個未入門的下等婢子,不過是些主動貼上來討好主人的阿
貓阿狗,讓她做什麼就做什麼,哪裏由得了她呢?”

  程宗揚覺得聽不下去了,尷尬地說道:“這幾個賤人出身黑道,有點變態,
我一會兒就把她們趕走。”

  雲丹琉冷笑道:“她們欺負人呢。”

  程宗揚一怔,再看過去就明白了。四人坐著說話,孫壽就跪在她們麵前,一
張俏臉白得像紙一樣,噤若寒蟬。

  她們像是閑聊一樣說著臨安雜事,其實字字句句都是說給孫壽聽的。那位梁
夫人本名黃鶯憐,身份與孫壽一樣,同樣是有夫之婦,同樣是未曾入門的下等婢
子,她們這會兒雖然是說笑,但落在孫壽身上可就不是說笑了,隨便一條她就承
受不起。

  程宗揚嘖了一聲,這些女人的心思他真搞不懂。

  阮香琳仿佛才看到孫壽,口氣涼涼地說道:“怎麼還跪著呢?地上冷,趕緊
起來吧。”

  “奴婢不敢。”

  “這有什麼不敢的?”阮香琳道:“看你的模樣,多半是富貴人家出身,怎
麼吃得了苦?”

  驚理笑道:“她可是主子剛開過苞的,嬌貴著呢。”

  阮香琳微微一怔,驚理在她耳旁說了幾句,才明白過來。她上下打量孫壽幾
眼,哂道:“我說這麼妖形冶態的,原來是個狐媚子。”

  蛇夫人抬起腳,用腳尖挑起孫壽的下巴,笑道:“這狐媚子風騷得緊,今晚
就讓她服侍琳姨娘好了。”

  驚理笑道:“那邊還有一個呢。今兒個頭回登門,可別冷落了人家……”

  尹馥蘭臉都白了,正忐忑間,驚理忽然住了口,然後屈膝道:“奴婢見過主
子。”

  幾名女子紛紛跪下,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大小姐還在呢,有你們說話的
份嗎?”

  諸女低著頭,都不敢作聲。

  “今晚你們別睡了,都給我去上清觀守著去!期兒姑娘要是少一根頭發,你
們就不用活了。”

  “是……”

  …………………………………………………………………………………

  夜近子時,空曠的街道上風寒刺骨。幾名少年靠在一堵頹圮的土坯牆後,一
手伸在懷中,側耳細聽,緊握的匕首被熱血暖得燙手。

  蹄鐵敲在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一名執金吾的緹騎乘在馬上,旁邊跟
著一隊赤衣黑甲的持戟士卒,沿著長街巡邏。

  雖然還不到滴水成冰的隆冬季節,但剛一入冬,洛都便氣溫劇降,身上的皮
甲絲毫抵擋不了風中的寒意,頭上的鐵盔更是涼得如同冰塊一樣,凍得頭痛。緹
騎摘下鐵盔掛在鞍側,隻留下束發的裹巾。

  街邊傳來一聲悶響。

  “誰!”身旁的士卒大喝道。

  緹騎勒住馬匹,仔細聽了聽,然後一揮手。幾名持戟士卒提著燈籠翻過半人
高的土坯牆,燈光晃了幾下,消失在黑暗中。

  片刻後,一塊石頭驀然飛來,重重打在坐騎眼睛上。戰馬慘嘶一聲,跳踉著
向後退去,一邊用力擺頭。緹騎連忙挽緊韁繩,但手指凍得發僵,倉促間竟然沒
能拉住,身體一歪,被驚馬顛了下來。

  士卒們上前想扶起緹騎,更多的石塊從黑暗中飛出,一時間猶如雨點般打得
眾人手忙腳亂。

  “執盾!執盾!”伍長大喝著讓同伴結成防守陣勢。

  “噗噗”兩聲,僅剩的兩隻燈籠也被石塊擊中,燈光頓時熄滅,長街陷入一
片黑暗。好在眾人已經在伍長的指揮下舉起盾牌,收攏隊伍,沒有因為這突如其
來的打擊亂了分寸。

  那名緹騎從馬上摔下來就沒了聲息,伍長擔心他是不是摔暈了。等眾人穩住
陣腳,伍長指揮兩名士卒頂著石塊架起執金吾的胳膊,退到街邊。

  忽然有人發出一聲驚呼。那名伍長轉過頭剛要怒喝,身體不禁一震,那名執
金吾緹騎靠在牆邊,脖頸上空空蕩蕩,斷頸處鮮血泉湧,竟然不知何時已經被人
斬掉頭顱。
best2top 發表於 2016-6-15 20:57

                第四章

  南宮,玉堂前殿。

  已是午夜,殿內燈盞遍布,幾名天子的心腹近臣正襟危坐,麵色凝重。

  “遊俠兒競相賭賽,以襲殺執金吾為勝……”劉驁把簡牘往案上一丟,不耐
煩地說道:“洛都已經亂成這個樣子了嗎?”

  司隸校尉董宣道:“朱安世、郭解先後伏誅,劇孟銷聲匿跡,洛都豪俠的頭
麵人物皆已無存,城中遊俠少年無人約束,使得亂象叢生。”

  丞相的屬官,司直何武道:“那些市井間的遊俠兒有勇無謀,如今的張狂隻
是群龍無首之下的無所適從,過得幾日便消停了。”

  大司農寧成道:“隻怕有人借此攻訐朝政。”

  少府五鹿充宗道:“大司農莫忘了狄山之事。狄某人朝議侃侃,好為大言,
一賊出而駢首就戮,徒然貽笑天下。”

  博士師丹道:“狄山素與呂氏來往密切,藉著賊人生亂,在朝堂之上大放厥
詞,非議朝政,如今身首分離,足為天下好事者戒。”

  朝廷優容文士,大建書院,選拔人才。結果頗有些文人不涉實務,偏好大言
欺人,朝中的官吏已經忍他們很久了。結果天子派他捕賊,剛出門就被賊人斬首
而去,眾人說不高興那是假的,天子此舉簡直是大快人心。

  何武道:“聖上先以迎冬立威信,收人心,又以狄山授首震懾朝堂,大義所
在,人心思附,眼下又以詔舉擢拔英才,不日必將大展鴻圖。”

  殿內眾臣齊聲恭賀。

  劉驁對這幾件事也頗覺自傲,自己小施手段就令眾人折服,將來大展鴻圖那
還了得?修建宮室的時候,還是要更壯麗一些,才好配得上自己的功績。宮室的
選址已經定下,如今萬事俱備,隻欠錢銖了……

  他在殿中走了幾步,問道:“上次說的算緡令怎麼樣了?”

  師丹道:“入冬以來,百物騰貴,旬日之間,就上漲一倍有餘,百姓苦不堪
言。此時算緡,正可以平抑物價,收獲人心。”

  何武也道:“此時算緡,正當其時!”

  五鹿充宗道:“算緡尚可,限田還請聖上三思。”

  限田令是師丹與何武後來追加的,對上至王侯,下至吏民的田地、奴隸數量
進行規定,用來抑製豪強。

  看到奏疏,劉驁也十分心動。漢國豪強並起,單是一個呂家,私苑就有縱橫
數縣之地。一旦限田,每人占有田地不超過三十頃,呂家便是人人封侯又何足為
患?

  不過劉驁也清楚,如今限田不是上策。自己秉政未久,朝中大臣泰半是太後
擢拔,限田令一出,勢必群起反對。

  “限田令先放下,待詔舉之後再議。”

  “洛都商遍天下,富冠海內,算緡之入,當以百萬計。”寧成道:“不知所
收算緡是入都內,還是少府?”

  五鹿充宗笑道:“天下賦稅盡入司農都內,算緡也不例外。隻是其中頗有些
山海澤地之入,按道理當入少府。不過一一細算太過麻煩,依臣之見,不若頭一
年所收算緡入少府,以後便移交都內。大司農以為如何?”

  算緡是將漢國所有商賈的財產征收算賦,頭一年必定最多,其餘的交易稅計
算繁複,收稅成本極高,隻能算是雞肋。

  寧成道:“都內、少府皆為聖上所有。還請聖上獨斷。”

  “就按五鹿說的辦吧。”劉驁回到禦座上,重新拿起一份簡牘,一邊瀏覽一
邊問道:“詔舉如何?”

  師丹道:“明經科已經選了一百餘人,都是老成飽學之輩。”

  寧成道:“今年的明法科中式者不多,僅三十餘人,但其中頗有幾個人才,
稍事曆練,便能大用。”

  劉驁來了興趣,“策書在哪裏?”

  寧成將準備好的策書呈了上來。

  劉驁揀起一冊看了幾眼,不禁大笑道:“這個義縱好生大言不慚,‘願效犬
馬之勞,以鷹擊毛摯為治’——此人以朕的鷹犬自命,卻不知道他有沒有鷹犬的
本事?”

  寧成道:“義縱為人頗勇,昔居舞都,曾劫持平亭侯世子。”

  “膽子很大嘛。”劉驁往後看了看附錄的履曆,笑道:“居然還是朕的羽林
騎射?策書寫得平常,難得的是這份心思。”

  劉驁想了想,吩咐道:“給他一個縣令,就是舞都吧。你告訴義縱,他要是
幹得不好,朕可要取他的首級。”

  “臣遵旨。”

  劉驁放下簡冊,伸了個懶腰。

  中行說尖聲道:“諸臣工,拜禮,告退。”

  議事的眾臣紛紛伏拜行禮,退出大殿。

  劉驁張開手臂,讓內侍披上大氅,吩咐道:“下次議事,讓公孫弘和朱買臣
也來。”

  唐衡躬身道:“遵旨。”

  “去昭陽宮。”

  “不行。”中行說板著臉道:“先去長秋宮。”

  劉驁正要發怒,中行說道:“定陶王腹瀉了。”

  劉驁皺眉道:“為何腹瀉?”

  “定陶王膳食都由人驗過,並無異常。太醫令說,多半還是受涼了。”

  劉驁容色稍霽,不是被人投毒就好。先前江充藉著趙王巫蠱一案大作文章,
把皇後宮裏的大長秋都定為死罪,腰斬於市,整個南宮不知有多少他們的眼線,
定陶王留在宮中,其實危如累卵。

  等別宮建好,自己就帶著皇後和昭儀遷過去,他們想要把南北二宮都攥到手
裏,便隨他們去好了,那幫奴才,自己一個都不帶。

  “去長秋宮。”

  …………………………………………………………………………………

  洛都城內暗流湧動,外麵看起來卻似乎是太平依舊,無非是連日上漲的物價
讓市井間多了幾許罵聲。物價雖然上漲,但日子還是要過,百姓們一邊罵著,一
邊不得不擠出不多的幾個錢銖,換取衣食。

  程宗揚這邊將貨物全部盤出,又從嚴君平手裏拿到最後一塊玉牌,日子一下
變得閑暇起來,甚至抽出時間去上清觀小住了一日,還“恰好”遇到了來觀中散
心的雲大小姐。

  磬聲穿過薄霧,在耳邊響起,清遠悠揚。舒緩的旋律伴隨著晨課的誦經聲,
宛如一眾身形飄渺的仙人緩步升上虛空,讓人心頭憂煩盡去,寧靜異常。

  枕畔的佳人睡得正香,一張嬌靨宛如沉睡的海棠,唇角還帶著一縷甜美的笑
意。

  程宗揚悄悄起身,將錦被給雲丹琉蓋好,然後輕手輕腳出了臥室。

  外麵已經備好巾櫛熱水,還放了一盞清茶。程宗揚坐下來品了一口,溫度正
好。

  “趙姑娘呢?”

  卓雲君一邊給他梳理頭發,一邊道:“已經起身了,正在廊下誦經。”

  程宗揚笑道:“沒想到你倒收了一個好徒弟。”

  “她資質算不得上佳,但心純如水,若是一心向道,將來成就說不定會在奴
婢之上。”

  “什麼資質、成就,那些都遠著呢。我現在隻盼著這炸彈千萬別炸了……昨
晚有動靜嗎?”

  “諸事安好。”

  “我就說嘛,哪兒那麼容易釣出劍玉姬那賤人呢?石敬瑭呢?來了嗎?”

  “已經來了,正在外麵等候。”

  “叫他進來。”

  石敬瑭相貌不凡,一頭濃發披在肩上,頗有胡風,不過在程宗揚麵前執禮極
為恭敬——上前一步就要拜倒,看起來很想給他磕個頭。

  程宗揚把他叫來,本來想敲打一番。這廝膽子夠大的,竟然問都沒問自己,
就敢設計拿趙合德當魚餌。眼下他這麼恭敬,倒是不好板著臉了,隻好上前一步
攔住,口中說道:“這可使不得。”

  石敬瑭憨厚地笑道:“屬下是君侯的護衛,給公子磕個頭也是應該的。”

  這話風不對啊,什麼叫應該的?死老頭又不是我兒子……程宗揚沒敢多提這
話頭,先揀著自己最關心的事問道:“侯爺和紫姑娘有消息嗎?”

  “這個……”石敬瑭有些遲疑。

  程宗揚似笑非笑地說道:“有什麼是連我也不能知道的?”

  石敬瑭打了個哈哈,“小的瞞別人倒也罷了,難道還能瞞公子?隻是君侯傳
來的消息也不多,屬下怕打擾公子,才沒敢提。”

  “說來聽聽。”

  “聽說自封教尊的那位巫宗餘孽秘禦天王一直避不見麵,君侯十分生氣。不
過傳來的消息稱,那餘孽已經答應與君侯各退一步,紫姑娘此前大動幹戈的事一
筆勾銷,巫宗餘孽不再追究。但教中丟失的玄天劍,要著落在我們毒宗身上。至
於紫姑娘入門的事,秘禦天王同意請出魔尊,由魔尊決定是否給紫姑娘傳承。”

  “不是說拜過魔尊就算列入門牆了嗎?怎麼還能由魔尊決定呢?”

  “這裏麵的事,屬下也不清楚。”

  “算了,傳承不傳承的,都不算事。我就問一個,紫姑娘如今在哪裏?”

  石敬瑭為難地說道:“屬下隻是侯爺的護衛,涉及到宗門的不傳之秘,都不
是我該知道的。我就是想說,也說不出來個一二。”

  程宗揚看了他半晌,“真說不出來,我就不問了。”

  石敬瑭如蒙大赦,“那屬下先告退。”

  “別急啊。還要幾件事要問你呢。”程宗揚道:“你前天和胡夫人見麵了?
對她感覺怎麼樣?”

  石敬瑭想了想,“看起來有些木訥,但絕不是個善茬。屬下看不出深淺。”

  “她的舉止呢?有沒有什麼破綻?”

  “什麼破綻?”

  “你看她像不像宮裏的女官?”

  石敬瑭沉吟片刻,“應該是宮裏出來的。”

  “有沒有被人施術的痕跡?”

  石敬瑭微微一震,然後緊張地思索起來。

  良久他搖了搖頭,“屬下眼力不濟,著實看不出來。”

  “下次再跟她見麵,多留些心。”

  “是。”

  程宗揚換了個坐姿,接著問道:“我聽說石護衛有妙計?”

  “不敢。”石敬瑭坦白地說道:“隻不過是借公子那位小妾的名頭,設個小
圈套。”

  程宗揚一恍忽,還以為他說的阮香琳,接著才明白過來,說的是趙合德。他
連忙澄清,“什麼小妾?別人不知道,你還能不知道?那都是瞎說的。可話說回
來呢——你別怪我說話直接啊——期兒姑娘一個孤苦零丁的弱女子,拿她能釣上
巫宗那幫家夥嗎?”

  石敬瑭起身又要拜倒,程宗揚不得不再次攔住,“有事說事。可別這麼多禮
數了。”

  “屬下是怕公子誤會,”石敬瑭道:“此事並非在下擅專,其實屬下得到消
息,是巫宗那幫餘孽先打了期姑娘的主意,屬下才將計就計。”

  “期兒姑娘隻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巫宗的人怎麼會把主意打到她頭上呢?
他們不會以為她真是我的小妾吧?”

  “正是因為他們知道期姑娘與公子沒有關係,才動了心思。”

  “這話怎麼說的?”

  石敬瑭道:“公子可知道,當日的事,宮裏已經是傳遍了?”

  聽到這話,程宗揚心裏就有點發堵。可不是都傳遍了嗎?蔡敬仲那廝唯恐自
己日子過得舒坦,在洛都樂不思蜀,耽誤他的實驗室建設,可著勁兒在兩宮大肆
散播謠言,恨不能立刻綁架天子,把自己趕走。

  謠言裏各種添油加醋,什麼某令的妾侍花容月貌,宛如仙子下凡,天生麗質
難自棄,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那話說出去,完全是把自己的生
死置之度外,拿自己填炮膛都不帶眨眼的。

  “據說宮裏有意召期兒姑娘入宮。”石敬瑭聲音傳來,“她眼下雖然身份不
顯,但有趙昭儀的前車之鑒,若是入宮,份量大是不同。”

  程宗揚臉黑了下來,劉驁竟然還不死心,打算強納臣下的姬妾?他可是堂堂
天子,這還要不要臉了?

  “天子還真有心了。”

  “不是南宮。”石敬瑭道:“是北宮。”

  太後的北宮?

  “怎麼回事?”

  石敬瑭咧嘴一笑,“大概是新入宮那位昭儀受寵,有人看得眼紅。”

  這道理不難想,無非是分寵。至於這人是誰的侍妾,在他們看來都沒有分寵
重要。

  “可巫宗那幫人怎麼想起來要插一杠子?”

  石敬瑭呲牙一笑,“巫宗那幫餘孽,心思可大得很呢。”

  程宗揚沉默片刻,“確定嗎?”

  “確定。”石敬瑭毫不含糊地說道:“巫宗裏頭有我們的人。”

  巫毒二宗同出一門,彼此間的關係千絲萬縷,巫宗能把手伸到朱老頭的弟子
身上,朱老頭也照樣能伸手。可巫宗是吃了什麼藥,突然打起了趙合德的主意?
自己在洛都這麼久,巫宗都沒有跳出來拆自己的台,這會兒突然變臉,要觸自己
的逆鱗,怎麼看都不像是劍玉姬的作風。

  “巫宗那幫人會上鉤嗎?”

  “公子放心!”石敬瑭拍著胸膛道:“屬下已經安排停當,巫宗那些餘孽隻
要敢來,就絕逃不出去!”

  話音未落,下方傳來一陣拍門聲,遠遠能聽到有人叫道:“太子入觀求道!
快開門!”

  程宗揚與石敬瑭對視一眼,都看出彼此的訝色,天子連個蛋都沒生下來,哪
兒來的太子?

  道觀大門打開,卓雲君的女徒沈錦檀立在階上,不卑不亢地說道:“敢問是
哪位太子?”

  一輛輕便的單轅馬車停在門前,青色的車蓋下坐著一名年輕男子。

  “久聞上清觀道法高妙,本殿仰慕多時。”江都王太子劉建微笑道:“倉促
來訪,還請恕罪。”

  “家師尚在閉關參演道法,太子殿下隻怕要失望了。”

  聽說卓教禦閉關,劉建扼腕歎息良久,作足了姿態,最後道:“本殿一心向
道,即便未能麵見教禦,在觀中住幾日也是好的。”

  “看到了吧?劍玉姬那賤人花樣可比你想得要多。”程宗揚道:“現在魚不
但來了,還直接遊到鉤上,可你能釣嗎?”

  石敬瑭的臉色像是便秘一樣,“怎麼會是他?”

  “他跟巫宗的關係可非同一般。”程宗揚道:“他要是能把事辦成了,天子
一高興,說不定就立他為嗣了。這可是一步登天的機會,咱們這位建太子怎麼肯
錯過呢?”

  石敬瑭眉毛幾乎擰成一團,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想釣的魚竟然這麼大搖大
擺地自己上門了,問題是這魚竿偏偏收不得——總不能光天化日之下,把諸侯王
的太子給劫殺了吧?

  程宗揚目光忽然一頓,看到劉建背後一個人影,“讓他們進來。”

  沈錦檀也在為難,堂堂諸侯王太子登門求道,總不能拒之門外,聽到師尊的
吩咐才鬆了口氣,彬彬有禮地請劉建等人入內。

  觀中自有客房,王邸的仆從一番忙碌,唯獨一個披著鬥篷的人影被人帶到一
處僻靜的精舍內。

  “齊羽仙,你好大的膽子啊。”

  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張冷豔的麵孔,“怎麼?我不能來嗎?”

  “當然能,”程宗揚獰笑道:“問題是你能不能走得了呢?”

  齊羽仙淡淡道:“程公子的意思,是要把我養起來了?”

  “養你個肉便器啊!”

  齊羽仙眉頭微挑,“什麼意思?”

  “意思是……算了,你來幹嘛的?”

  “來跟公子打個商量。”齊羽仙麵無表情地說道:“前些日子,有人在伊水
旁撿了些東西,正好被我們遇到,仙姬的意思,是想請公子幫忙尋找失主,若是
兩不相差,便完璧奉還。”

  程宗揚神情鄭重起來,“雲家的錢銖?”

  “是錢銖不假,但我也不知道是誰的。反正是旁人撿的。”

  “你們這是做好事來了?”程宗揚道:“說吧,條件是什麼?”

  “把友通期給我們。”

  程宗揚氣得笑了起來,“你回去跟你們那位仙姬說,我真沒見過她那麼厚臉
皮的!”

  齊羽仙道:“我們已經打聽過了,友通期世居洛都,雖有殊色,卻克父克母
克兄克弟,眼下暫未婚嫁,但將來少不得克夫——此女乃不祥之身,公子何苦把
她留在身邊呢?”

  “那你們幹嘛要她呢?難道準備獻給秘禦天王,克死那個老東西?”

  齊羽仙挑起眉峰,“公子,請慎言。”

  程宗揚冷哼一聲,“你們搞清楚,第一,她不是我的女人,跟我什麼關係都
沒有,你們找我買人,那是拜錯廟門了。第二,她是人,不是貨物。拿錢買人,
你們還真想得出來。”

  “那好。”齊羽仙轉身就走。

  “幹什麼?”

  “你不是說了嗎?她跟你沒關係,那我直接找她商量好了。怎麼?公子要出
爾反爾嗎?”

  程宗揚被她拿住話柄,幹脆不扯了,他閃身擋住齊羽仙的去路,叫道:“說
來就來,說走就走,你把我當成什麼了?”

  齊羽仙灰色的鬥篷驀然翻起,射出一抹刀光。程宗揚早有準備,展臂拔出佩
刀,往她彎刀上絞去。

  誰知齊羽仙不進反退,刀鋒一格,順勢往後縱躍,背後貼住板壁,接著一刀
斜劈,單薄的板壁應刃而斷,露出裏麵兩個身影。

  一個少女正憑幾而坐,吃驚地揚起頭,旁邊的阮香凝更是花容失色,滿臉都
是掩飾不住的驚惶。

  齊羽仙挑起唇角,正要開口,忽然一點星光亮起,在空中微微一頓,接著化
為一道鋒銳無匹的刀光,匹練般朝她劈來。

  “叮”的一聲,雙刀相交,齊羽仙握刀的手臂穩如磐石,身上的鬥篷卻像被
狂風卷起一樣飛揚開來。

  雲丹琉美目光彩流動,她往後退了半步,略一蓄勢,那柄青龍偃月呼嘯著撕
開空氣,再次劈出。

  這一次齊羽仙整個人都飄飛起來,在空中劃了一個圓弧,才卸去刀勁。她有
些驚訝地看著雲丹琉,這位雲大小姐修為雖然有所突破,但也算不得出人意表,
可是刀法上的造詣遠在自己掌握的信息之上。

  程宗揚道:“她們怎麼來了?”

  雲丹琉道:“跟期兒妹妹有關,為什麼不讓她來?”

  當著齊羽仙的麵,實在不好解釋,程宗揚隻好道:“……太危險了。”

  雲丹琉揚起下巴,“期兒,你怕不怕?”

  趙合德溫婉的神情中流露出一絲決然,“我不怕。”

  雲丹琉白了程宗揚一眼,接著目光移到齊羽仙身上,笑吟吟道:“我來跟你
打個商量:你不是拿錢來換人的嗎?把我們雲家的錢拿回來,我把你還回去。”

  一看到趙合德,齊羽仙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引一樣,停在她臉上,雙眼異彩
連現,口中輕笑道:“我可值不了這個價。”

  “那你就別走了。”

  “我今天來,可不是跟大小姐打架的。”齊羽仙把彎刀往地上一丟,然後從
袖中取出一根又寬又長的竹簡。

  “這是仙姬親手所寫的信箋,還請期姑娘過目。”

  “你們還真是入鄉隨俗啊,竟然用上竹簡了。”

  程宗揚運功於指,戒心十足地接過竹簡,仔細看了一眼。那竹簡寬約三指,
比尋常竹簡長出許多,用來當尺子也足夠了。表麵打磨得滑不溜手,四周刻著菱
形的方勝紋,中間用朱筆寫了兩行字: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哎喲,這賤貨還是個雅人呢。程宗揚反複看了幾遍,也沒看出竹簡有什麼毛
病,隻不過更精美一些,像是禮儀用的書簡。

  齊羽仙從容道:“期姑娘,妾身姓齊,此番是奉仙姬之命,專程前來拜訪姑
娘,想請姑娘到寒舍少住幾日。”

  程宗揚哼了一聲,把竹簡遞給趙合德,“她住的那地方可是龍潭虎穴,裏麵
全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妖精。”

  “姑娘別聽旁人瞎說。寒舍可不是什麼龍潭虎穴,”齊羽仙道:“倒是有許
多和你一樣的女子,或以書畫為伴,或以詩文自娛,執管弄弦,不一而足。姑娘
若去,自然有人作伴。”

  程宗揚道:“她是專門販賣人口的。”

  “公子何必厚誣於人?我們那裏都是些孤苦無依的苦命女子,自從入我宗門
之中,不僅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都有人照料,而且還有教習嬤嬤精心調教,傳授
諸般技藝……”

  程宗揚露出一個作嘔的表情,“你是說巫河馬吧?那廝嘴巴比河馬都大,我
上次親眼看到她把一個不聽話的小丫頭給生吞了。”

  “姑娘如今孑然一身,了無牽掛,可將來又待如何?難道要嫁給這位程公子
嗎?”齊羽仙幾次被程宗揚拆台搶白,這會兒嘴上也不客氣,“程公子身邊姬妾
如雲,你又能分得多少寵愛?”

  “姓齊的!別以為你把刀扔了,我就不好意思打你!”

  “姑娘年紀雖輕,世態炎涼想必見過不少。那種孤苦無依的苦日子,莫非還
沒有嚐夠嗎?”齊羽仙沒有再理會程宗揚的打岔,朗朗說道:“姑娘可曾想過,
這世間女子或富或貧,或貴或賤,或是鍾靈毓秀,或是愚不可及,美醜妍媸,參
差不齊。這些女子是不是生來便天差地別呢?”

  “其實不然。”齊羽仙道:“仙姬曾經說過,這世間每個女子,生來便是鳳
凰。唯是有些女子命運多舛,被這紅塵迷失了本性,才有了高下之分。一旦見心
明性,便是麻雀也能變成鳳凰。”

  “尋常女子入我門中,不過三年兩載便能脫胎換骨。將來若是要嫁人,有的
是豪傑俊彥任你挑選。”齊羽仙瞥了阮香凝一眼,“即便你身邊這個本門棄奴,
當日也嫁了一個英雄丈夫。何況以姑娘的麵相,將來隻怕貴不可言。”

  程宗揚冷笑道:“凝奴,叫一個。”

  阮香凝羞紅了臉,但還是低低叫了一聲,接著被齊羽仙一瞪,臉色又變得慘
白。

  “期兒,別聽她花言巧語。誰說女子就一定要嫁人的?你隻管放心!”雲丹
琉拍著胸口道:“我養你一輩子也不是什麼難的!”

  看著簡上兩行秀美的文字,仿佛能看到一隻皓如霜雪的玉手正拿著朱筆,在
簡上優雅地書寫著。良久,趙合德把竹簡放在案上,鼓起勇氣道:“謝謝你……
可是我不會飲酒。”

  “聽到了吧,她不去。”雲丹琉道:“我今天給你一個麵子,把刀留下,你
可以走了。”

  齊羽仙道:“我最後再說一句——本門有逆天改命之術,縱然是九陰之體,
天煞孤星,也能改得中正平和。”

  程宗揚險些笑破肚皮,齊羽仙最後拿出這個誘餌確實夠誘人的,假若友通期
在這裏,說不定還真能被她打動了。可惜那個天煞孤星這會兒正在宮裏快活呢。

  “期姑娘,請三思。”齊羽仙說完,轉身就走。

  程宗揚悻悻然讓開去路。擦肩而過時,他壓低聲音道:“你們想把她送進宮
裏,克死天子?”

  齊羽仙淡淡道:“公子想得太多了。我是怕她於公子不利。”

  程宗揚呸了一口,“你們就這麼公然跟江都王勾三搭四?膽子夠肥啊。”

  “難道能瞞得過公子嗎?”齊羽仙道:“彼此彼此。程大行。”

  說罷,齊羽仙揚長而去。

  程宗揚皺起眉頭,齊羽仙最後這句話似乎在表明立場,她們不揭穿程宗揚的
身份,也警告程宗揚不要壞了她們的好事。可是她這次登門就為了這些嗎?孤身
犯險,隻為了跟“友通期”說幾句話,還白扔了一把刀?

  “她是誰?”

  程宗揚轉過身,神情嚴肅地對趙合德說道:“你一定要記住:她是壞人。”

  趙合德垂下頭,“奴家知道了。”

  “你別嚇住她。”雲丹琉拉起趙合德,豪爽地說道:“有我呢,你什麼都不
用怕!”

  趙合德展顏笑道:“多謝姊姊。”

  “這地方太亂了,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眾人離開後,石敬瑭才現出身來。

  他摸著下巴道:“姓齊的餘孽有點古怪啊。”

  “你覺得她是幹嘛來的?”

  石敬瑭搖搖頭,然後道:“好像就是為了專程看期姑娘一眼。”

  程宗揚心裏咯噔一聲,專門看友通期的?他揀起齊羽仙扔下的那把彎刀,才
發現那刀不過是普通的镔鐵材質,雖然不算便宜,但也是在街邊就能買到的大路
貨。

  “媽的!又上當了!”

best2top 發表於 2016-6-15 20:58


                第五章

  齊羽仙回到車上,成光早已備好紙張畫筆。

  “自額前發際至頜下,長五寸五分;額至眉兩寸三分;至內眼角兩寸六分;
至鼻尖三寸九分;至上唇四寸一分;至唇縫四寸六分;至下唇五寸;眉長一寸八
分……”

  齊羽仙一坐下,便毫不停頓地報出一串數字。隨著她的口述,成光一點一點
在紙上勾勒著。等她停下筆,一張細致到分毫的麵孔已經躍然紙上,活脫脫就是
剛才那位“友通期”。

  成光不禁讚道:“好一個美人兒。”

  “像嗎?”

  成光端詳片刻,然後搖頭道:“雖然都是難得的絕色,但此女與鄰裏街坊說
的絕非一人。”

  “摹寫三份,拿一份去通商裏,讓她的街坊辨認,是否認識此女。另一份與
原稿交給仙姬。”

  “還有一份呢?”

  “仙姬吩咐過,若是相貌有異,便送往吳郡。”

  “吳郡?趙皇後的家鄉?”

  “不必多問,趕緊摹寫。”

  “是。”

  齊羽仙拿出一支同樣刻有菱形花紋的竹簡,用簡上隱藏的刻度與畫像比對了
一番,確定畫像與自己記憶中無異,這才閉上眼睛,仔細回憶起方才所見的點滴
細節。

  “奇怪……”齊羽仙心下狐疑,“那女子若非友通期,為何提到天煞孤星時
會隱約動容呢?”

  …………………………………………………………………………………

  剛過辰時,大將軍府的軍情署便來了一名客人。

  “軍報?”任宣打量著麵前的中年書生。

  那書生身材瘦削,頭上結著一頂方巾,相貌儒雅,舉止溫文,身邊還跟著一
名同伴。

  中年書生遞來一支木簡,客氣地說道:“敝人蘭台典校楚楠。台中整理曆年
軍報,發現去年的軍報有幾份遺漏,讓在下前來抄錄。勞煩任從事行個方便。”

  任宣是大將軍府的參軍從事,負責整理各地報來的軍情。聽說是抄錄一年前
的舊檔,他臉色稍霽,看了看木簡,姓名、印記一應俱全,確實是蘭台所出。

  “一年前的?那可有些日子了。具體是哪幾份?”

  “蘭台幾位典校也在核對,尚不知漏了哪些。”

  “這可難辦了。”任宣道:“大將軍府總掌天下軍情,各地呈文一年總有幾
千份。你總不能把幾千份都抄回去吧?蘭台來找軍報,想來是要編審各地軍務,
以備谘議。你不若先問問,蘭台是編訂京師、東郡、北原、塞外,還是南疆的合
浦、珠崖諸郡的軍情,也能省些力氣。”

  中年書生苦笑道:“乃是年報。”

  任宣滿臉同情地搖搖頭,“這事弄的……月份有嗎?”

  書生連忙點頭,“有,有。去年五月到七月之間。”

  “五月啊……”任宣起身走到堆滿簡牘的木架前,“去年五月,北原騎兵清
邊,斬首二百;西南拔寨三十,拓地二百裏;東郡水師討賊,遇風浪,折損船隻
十二……”

  任宣一邊說一邊從架上取下簡牘,堆在案上。

  軍報一份一份攤開,中年書生招呼同伴一起,將簡牘的內容抄錄下來。

  任宣走過來看了兩眼,讚許道:“楚典校字寫得不錯。這位的字……倒也工
整。”

  那同伴年紀輕輕,看起來憨頭憨腦的樣子,聽到任宣的誇獎,隻靦腆地笑了
笑。

  “任從事,”中年書生指著其中一份簡牘道:“這是何處呈來的?簡牘格式
看來與別處不甚相同。”

  “這個啊,是左武軍的。”任宣道:“左武軍長駐塞外,名義上雖然受朝廷
節製,實為募兵,當然與別處不同。”

  “哦。”那書生一臉的恍然大悟。

  漢國是役兵製,男丁滿二十三歲,都必須服役兩年,一年在縣內,一年在京
師,期滿返鄉,這也是南北二軍士兵的來源。至於基層軍官,通常由出身軍武世
家的職業軍人擔任。而邊境戍守的職一般可以出錢免役,朝廷的慣例通常是一半
役兵,另一半的缺額則由罪犯充軍邊塞。左武軍采取的募兵製在漢國並不多見,
雖然掛著朝廷的名義,但朝廷隻提供基本的糧餉,其他的軍械、行軍支出都由左
武軍自行募集。

  軍報上寫得很詳細,“五月甲申,左武第一軍北出五原,討獸蠻部,覆師於
草原……”

  “其先,左武大將軍王哲募集六國健者以充士卒……”

  “是役,軍中募卒千餘不顧號令,南下亡命……”

  “啪”的一聲,年輕人手中的筆管折成兩段。

  “怎麼這麼不當心!”中年書生喝斥道:“那筆用得久了,筆管是脆的,你
用得又不是書刀,手上使那麼大力氣做甚!”

  年輕人唯唯諾諾地應了幾聲,一邊試圖把折斷的筆再接起來。

  久聞蘭台清貧,這回也算見識了。任宣從架上拿了支筆,打圓場道:“好了
好了,這支筆你先使著。”

  盧景感激地接過筆,然後低下頭,一筆一劃地抄寫著:“獸蠻部數萬合圍,
血戰競日,我師遂潰……左武軍之敗,實敗於募卒……”

  書生奇道:“左武軍既然全軍覆沒,這軍報是誰寫的?”

  任宣道:“關塞內的左武第二軍去了戰場,才送回軍報。”

  “左武第二軍……是募兵,還是朝廷戍邊的士卒?”

  “這個嘛,”任宣笑了笑,笑容頗堪玩味,“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

  雖然不知道齊羽仙究竟從自己這裏得到了什麼,但吃虧的感覺總縈繞不去。
程宗揚無心再一大早趕回洛都,索性偷了片刻清閑,一個人待在靜室裏,眼睛盯
著案上的畫卷,腦中整理思路。

  房門輕輕拉開,卓雲君提著一隻描金繪彩的箱子進來。

  “建太子又送了一箱器物給期姑娘。”

  “這貨有毛病吧?我的小妾,他左一箱右一箱的送東西,當我不存在?”

  程宗揚說著打開箱子,裏麵裝的都是被枕之物,質地極佳,摸在手中如同輕
雲,每一件都奢華得驚人。

  “嘖嘖,要是用慣了這些好東西,再用回粗服布被,恐怕連覺都睡不著了。
這家夥,還真有些歪心思。”

  卓雲君道:“那還給期姑娘嗎?”

  “給!為什麼不給?”程宗揚道:“就說是我給的!”

  卓雲君不禁失笑。

  “我又不是給不起。”程宗揚道,“就當是讓先她享受吧,改天我再補送她
一份。”

  卓雲君把枕被裝回箱內,看著案上道:“這是什麼?”

  “她畫的,怎麼樣?”

  “筆觸稚拙了些,但很細致,看來頗用了些心思。”

  那幅宮城圖已經完成大半,圖上樓闕林立,燈火遍布,一椽一瓦都描繪得細
致無比,可見當日的一幕給趙合德留下如何深刻的印象。

  程宗揚把畫卷起來,“她呢?”

  “大小姐帶她去用朝食了。她吃得不多,像是有心事的樣子。”

  麻煩啊。程宗揚有些頭痛地揉揉額角。趙合德其實是個心思敏感的小丫頭,
這些日子的顛沛流離已經讓她心事重重,不堪重負,再被齊羽仙那賤人別有用心
的挑撥一番,怎麼能不犯愁呢?

  話說回來,齊賤人幾句話就能把小丫頭挑撥得憂心忡忡,也是因為她說在了
點子上。趙合德如今寄住在上清觀,將來呢?難道要隱姓埋名在觀裏住一輩子?

  何況上清觀也不是久居之地,漢國事了,自己返回臨安,卓美人兒肯定要帶
在身邊。她呢?也跟著自己去臨安?趙飛燕頭一個就不答應。留在上清觀,又放
心不下。趙合德改易身份,已經犯了欺君之罪,一旦被揭穿,不但自身難保,還
會連累趙飛燕和如今正在宮裏的友通期。以劉驁那種外寬內忌的性子,被皇後、
昭儀聯手蒙蔽,隻怕要殺得人頭滾滾……

  程宗揚越想越是頭痛,他歎了口氣,打起精神道:“霧散了嗎?”

  “已經散了。”

  “陪我到山上走走。”

  …………………………………………………………………………………

  比起人煙稠密的洛都城,山間寒氣更甚。山風卷起林間的落葉,呼嘯而過,
光是聽到風聲,就讓人忍不住想打哆嗦。

  卓雲君拿了件大氅給主人披上,隨他往山上走去。

  繞過山角,程宗揚道:“你走前麵。”

  “奴婢怎敢走在主子前麵?”

  “少廢話。你走後麵我還看什麼呢?”

  卓雲君順從地走到前麵。她穿著一件單薄的道袍,腰臀的曲線清晰可見,走
動時,纖腰輕扭,風姿綽約。

  程宗揚看得有趣,索性讓她把鞋子脫了,赤著腳走路。卓雲君雙足被小紫纏
過,平常靠著鞋襪掩飾,這會兒去了鞋襪,那雙纖足仿佛一對小巧白淨的玉墜,
嬌小玲瓏。她一手提著鞋襪,雪白的玉足落在冰冷的岩石上,沿著崎嶇的山徑緩
緩走著,搖擺的身姿如風拂柳,愈發顯得搖曳生姿。

  程宗揚一手伸到她道袍內,卓雲君一手扶著山壁,任由他手掌伸進褻褲,才
微微夾緊雙腿,才繼續邁步。程宗揚半隻手掌都伸到她臀溝裏麵,指尖向前,探
進那片溫潤。卓雲君一邊走一邊扭著屁股,豐滿的臀肉夾住他帶著寒意的手掌,
左右搖擺,肌膚柔滑動人。

  程宗揚納悶地說道:“都說修為高深的人不懼寒暑,我怎麼還覺得冷呢?是
不是我運功的方法不對啊?”

  卓雲君嬌喘細細地說道:“不懼寒暑,非是不覺寒暑。修為高深之輩,對寒
暑變化隻會更敏感,豈能不覺寒暑?隻不過能不懼寒意入侵,再冷的天氣也可承
受。主子眼下覺得寒意難耐,隻是尚不習慣罷了。”

  程宗揚想想,確實是這個道理。以自己現在的修為,就算埋在雪裏睡一晚,
或者在山裏裸奔一圈,恐怕也凍不死,但感覺上肯定是冷得要死。

  山上忽然傳來一聲驚叫,卻是雲丹琉的聲音,“小心!”

  程宗揚心頭一驚,連忙抽出手,抖開大氅裹住卓雲君,飛身往山上掠去。

  趙合德立在崖邊,雲丹琉拉住她的手臂,說道:“那邊是懸崖,萬一掉下去
可怎麼以辦?”

  趙合德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我隻是想看看下麵有多深……”

  “不用看了,深得不得了,摔下去就粉身碎骨。”

  趙合德被雲丹琉拉著,回到平台中央,赧然道:“對不起,都是我的不是,
害得雲姊姊擔心了。”

  雲丹琉豪爽地拍著胸口道:“我沒事。隻不過你可要當心些,這地方太危險
了,萬一失足,我都沒辦法救你。”

  “妹妹下次不敢了。”

  雲丹琉安慰了幾句,然後興致勃勃地指著遠處道:“你看,從這裏能看到洛
都呢——那是宮城的鳳闕,那一大片宮殿都是皇宮。左邊是北宮,右邊是南宮,
天子和皇後就住在那裏。”

  雲丹琉道:“在洛都隻能看到宮外的高牆,從這裏倒是能看到宮裏是什麼樣
子的,漂不漂亮?真像仙境一樣呢。”

  少女怔怔看了片刻,輕聲道:“真的很美……”

  她收回目光,望著平台邊緣道:“雲姊姊,從這裏摔下去,是不是一下子就
死了,不會覺得痛,也沒人知道?”

  “怎麼沒人知道?你忘了?前些天有人就是從這裏掉了一隻靴子,差點把人
砸死。那天掉下來的要是一個人,那就是兩條人命了。”

  趙合德沉默下來。

  程宗揚鬆開卓雲君,裝作不知情的樣子,慢悠悠走上平台,“哎,這麼巧?
你們也來看風景啊?”

  雲丹琉道:“我陪期兒妹妹來散心,你來幹什麼?”

  “我也來散心……阿嚏!”程宗揚接連打了幾個噴嚏,揉著鼻子道:“天氣
太冷了,我們快回去吧。”

  “把你的大氅拿來!”

  “幹什麼?”

  雲丹琉扯下他的大氅,披到趙合德身上,拉著她道:“後麵有條山澗,據說
裏麵還有魚呢,我們去逮條魚吃!”

  程宗揚本來覺得趙合德不大對勁,想把她們勸回去,沒想到雲大小姐心眼兒
太大,根本就沒看出趙合德的異樣,還想拉著她散心,好給她排憂解悶。

  無奈之下,兩人行變成了四人行,卓美人兒的豆腐是吃不得了,還要時時留
意趙合德的舉止,小心出什麼亂子。

  雲丹琉倒是很高興,人多了更熱鬧,也免得期兒妹妹總想些不開心的事。趙
合德一路都很安靜,臉上始終帶著淺淺的笑意,但她心裏怎麼想的,就沒有人知
道了。

  離山澗不遠,風裏隱約傳來幾聲輕笑。趙合德未曾聽到,其他三人卻都聽得
清楚。程宗揚使了個眼色,讓雲丹琉帶著趙合德避開,自己好潛身過去,看看是
哪裏來的動靜。

  可惜他忘了,雲丫頭根本不知道趙合德身份的重要性,他不使眼色還好,一
使眼色,雲丹琉反而以為是要動手,拉起趙合德,緊緊跟上。

  一個笑吟吟的聲音道:“……我和琳姨娘正好巡視到這裏,順便過來看看你
有沒有偷懶。”

  這話一聽就不是外人,程宗揚過去一看,果然是蛇夫人和阮香琳,兩人站在
岩石後的避風處,麵前跪著一個豔婦,正是尹馥蘭。

  “奴婢不敢偷懶。”

  “是嗎?”蛇夫人用指尖挑起尹馥蘭的下巴,“昨晚還沒有看仔細呢,人就
走了……哎喲,這妹妹好一副風騷的模樣。”

  尹馥蘭抬起臉,陪笑道:“奴婢是媽媽收養的大丫頭,知道宅裏的規矩。隻
是主子吩咐過,不敢擅離。再有半個時辰,奴婢值守完,就去姨娘和姊姊屋裏伺
候,好不好?”

  “小嘴還挺會說的。”蛇夫人笑著往她臉上啐了一口,“我和琳姨娘人都來
了,你還推三阻四?”

  尹馥蘭勉強笑道:“奴婢不敢。”

  昨晚見過諸女對孫壽的譏刺和排擠,尹馥蘭就知道自己這回不會善了。自己
是新來的,在內宅全無根基,幾個姊姊卻都是心如蛇蠍,下手狠辣的凶人,入門
之後少不了要給自己一番下馬威,好好教自己在內宅怎麼做人。

  蛇夫人等人的身份是侍奴,論起來比自己隻高了兩級,但就算隻差一級,她
們也是主人的護衛,而自己隻是服侍人的大丫頭。這種等級壓製,是紫媽媽定的
規矩,自己隻能逆來順受,小心應承,更少不得要賣力討她們開心。

  尹馥蘭嬌聲道:“奴婢蘭兒,求姊姊收用。”

  “錯了,先是琳姨娘。”

  “奴婢剛入門,不曉事,還請姨娘大人大量,收用婢子。”

  阮香琳輕笑著擺了擺手,“我還有些事,伺候好你蛇姊姊便是。”

  “是。奴婢不懂規矩,還請姊姊指點。”

  “既然是新來的,少不得要吃姊姊們的殺威棒。”蛇夫人笑吟吟道:“你是
用前麵吃呢,還是用後麵吃呢?”

  “但憑姊姊吩咐。”

  蛇夫人拿出一隻形狀古怪的銅製骰子,在手裏拋了拋,笑道:“你自己擲好
了。”說著丟到尹馥蘭麵前。

  程宗揚一回頭,正對上趙合德的雙眼,少女目光迷蒙,顯然沒聽懂她們說的
是什麼意思。

  “她們是新來的奴婢,在這裏聊天呢。”

  “什麼是吃殺威棒?”

  “……”程宗揚咳了一聲,“走,我們去山澗。”

  他聲音不高,但足夠尹馥蘭等人聽見。程宗揚沒再說什麼,轉身就走。

  雲丹琉皺起眉頭,走到半路才小聲道:“你為什麼不阻止她們?”

  “我為什麼要阻止?”

  “她們就那樣欺負新來的?”

  “得了吧,姓尹的也不是什麼好鳥。有人能教她守規矩,我還能省點心。再
說了,我管就有用嗎?這回被我攪合了,她們心裏不高興,下回欺負得更狠。”

  “為什麼要這樣?”

  “是不是覺得這樣不尊重人?把人都奴化了?”程宗揚道:“我原來也是這
麼覺得的。後來才發現,不這樣根本不行。這幫家夥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放出去
純粹是害人。紫丫頭把她們收了,那是行善。她們個個都是一身害人的本事,不
讓她們鬥是不可能的。拿規矩把她們圈起來,鬥一鬥,有益身心健康。”

  雲丹琉撇了撇嘴,走了兩步,忽然擰了他一把,警告道:“不許打期兒的主
意!”

  “你有妄想症吧?”程宗揚義正辭嚴地說道:“我是哪種人嗎?喂,你幹嘛
翻白眼?”

  …………………………………………………………………………………

  程宗揚頭一回見識雲丹琉捕魚的手段,說良心話,不知道比自己高到哪裏去
了。大冬天,又是山上的小溪,程宗揚以為根本不可能有魚,誰知雲丫頭隨隨便
便就捉了六七條巴掌大小的黑鱧,然後找個避風的地方生起堆火,用枝條把魚一
穿,放在火上烤了片刻,不用任何佐料,味道就鮮美異常,連趙合德都吃得露出
笑意。

  “以前在海上,天天吃魚,吃得我都要吐了。可現在我最想念的就是海魚的
滋味。”

  雲丹琉一邊吃魚,一邊興致勃勃地說道:“有次我們逮了一條大魚,一船人
吃了兩天才吃完,最後還在魚腦中找到一顆拳頭大的珠子。可惜後來遇到風浪,
整條船都沉了,那顆珠子也丟了……”

  聽著雲丹琉說起海上那種如同夢幻般的經曆,趙合德滿眼都是羨慕,“雲姊
姊,你好厲害。”

  雲丹琉得意地說道:“是吧?我也覺得我挺厲害的!期妹妹,下次出海,我
帶你一起去吧。”

  “好啊。可是……”

  “有什麼可是的?反正你也沒有親人了——哦,我不是笑話你,我的意思是
反正你也沒有什麼牽掛,不如痛痛快快去玩。”

  雲丹琉道:“等出了海,我就帶你去看海棠花環。那裏一連幾十裏的珊瑚礁
都是紅色的,圍成花環的樣子。海棠花環周圍風浪特別大,隻能在遠處看,要是
想采珊瑚就不行了。聽出海的人說,每年都有人冒險,想去采珊瑚,結果船毀人
亡。還有銀沙灣,那裏的水特別清,一眼看下去都會頭暈,不過因為水太清了,
什麼魚都沒有,連海藻都不長,那裏的海民也是最窮的……”

  連捉帶烤,把幾條魚收拾完,差不多用了半個時辰。堪堪吃到一半,蛇夫人
領著尹馥蘭過來服侍。蛇夫人像隻驕傲的孔雀般揚著下巴,唇角帶著一絲嘲諷的
笑意,神情傲慢,氣勢淩人。尹馥蘭微微低著頭,臉上還有未褪的紅暈,眉眼間
帶著一抹尷尬的羞態,像隻小羊羔似的溫馴地跟在她身後,顯然被她收拾得服服
帖帖。

  蛇夫人福了一福,笑道:“主子。”

  尹馥蘭屈膝跪下,俯身行禮,輕聲道:“蘭奴見過主子。主子萬安……”

  蛇夫人道:“還不去給主子剔魚?”

  尹馥蘭接過烤魚,跪坐在主子身邊,但她豐滿的臀部剛坐到腿上,就不禁皺
起眉頭,低低吸了口涼氣。看來剛才那頓殺威棒滋味讓她受得不輕。

  尹馥蘭忍痛洗淨雙手,小心剔著魚刺,將剝好的魚肉放在一塊絲巾上。

  程宗揚道:“琳姨娘呢?”

  蛇夫人道:“她回觀裏,找凝奴說話去了。她們姊妹異地相逢,到現在還沒
有見麵呢。”

  程宗揚不置可否。她們姊妹見麵,可不是什麼好事,要不是上麵還有個紫媽
媽,姊妹倆說不定早就你死我活了。

  “程頭兒!”一名壯漢飛奔過來。

  敖潤滿頭大汗,遠遠便叫道:“算!算緡令!詔書剛發下來了!”

  “這會兒發下來的?太好了!”程宗揚一拍大腿站了起來,順手把烤魚遞給
趙合德,“這魚給你吃!我這就回洛都!”

  …………………………………………………………………………………

  一夜之間,洛都的氣氛已經完全不同,往日喧鬧的市麵清冷了許多,開門的
店鋪裏麵,掌櫃和夥計也顯得心神不屬,不時踮腳看著門外,似乎在焦急地等著
什麼。

  大街上平常往來不絕的車馬一下子變得寥寥無幾,行人卻比以往多了不少,
大批僮仆打扮的家奴四處奔走,以往鮮衣怒馬的豪奴如今也隻靠步行,途中遇到
熟人,往往幾個人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到處人心惶惶。

  這時候官員的身份優勢就顯現出來,程宗揚六百石的官職在洛都毫不起眼,
但此時迎來的,都是嫉羨交加的目光。

  忽然一名持節的官員帶著十餘名從騎從街上馳過,路上行人紛紛避讓。等那
名官員馳過,眾人緊張地聚在一處,交談聲越來越密集,方才眾人熱議的算緡令
轉眼便被拋到一邊,如今每個口中說的,耳中聽到的,都是三個字:告緡令。

  程宗揚坐在車上,看著螞蟻般聚集的人群,吩咐道:“去請雲三爺、程大哥
和趙先生過來。讓陶五爺破破規矩,也進城一趟。我們這邊請會之、班先生、盧
五哥,蔣安世,還有秦家嫂子出席。”

  “是。”

  “老敖,你是治禮郎,就說向定陶王詢問安好,設法進宮一趟。進去就別出
來,隨時跟徐常侍、蔡常侍聯絡。讓馮大法去宮門外,有消息立刻回報。”

  “是。”

  程宗揚想了想,“讓高智商也過來,聽聽對他有好處。”

  “是。”

  “哈大爺怎麼樣?”

  “已經挖出來了,但還裹在土裏。老獸怕藥性散了,想用箱子裝起來,可找
不到那麼大的箱子,最後隻好找了口棺材。幸好老獸也不忌諱,這會兒人在棺材
裏麵。搬動時我搭了把手,那土熱乎乎的,應該沒事。”

  “既然這樣,讓老獸去北城一趟。那裏有不少獸蠻人,很多都是城中富商的
家奴,一旦禁奴,恐怕會出亂子,看看他們有什麼動向。”

  “是。”

  “郭大俠有消息嗎?”

  “昨晚半夜王孟來了,見了見那孩子。說官府的追緝已經停了,但還有人在
打聽郭大俠的下落,暫時不好露麵。”

  “稍晚讓王孟來一趟,我跟他說點事。”

  “是。”
best2top 發表於 2016-6-15 20:59

                第六章

  此前洛都就有過算緡的風聲,但大家都覺得天子剛剛親政,正是廣施恩澤的
時候,不至於如此行事。誰知就在城中的傳言幾乎消失,大家都以為是謠傳的時
候,讓無數人聞之色變的算緡令橫空出世。

  隨之而來的,還有更加嚴苛的告緡令:商賈敢隱瞞財產者,任何人都可以舉
發,一旦核實,家產一半歸舉告者,一半沒入官中。

  這樣嚴苛的詔令,等於是以朝廷的名義,公然掠奪商賈的財產。但由於針對
的是商賈,算緡令在襄邑侯把持的尚書台沒有引起任何爭議就頒布下來。

  按照詔令,所有在籍商賈都必須呈報家產,官府核實後,每兩緡(兩千文)
征收一算(一百二十文)的算賦;工匠算賦減半,每四緡為一算;自用的輕車一
乘二算,販運貨物的大車一乘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

  各種交易,尤其是與放貸相關的金錢流通,按照算緡令的限額,嚴格征收高
額交易稅。同時規定,在籍的商賈及家屬不得占有的田產,不得蓄養奴仆。

  雖然早有準備,但親眼看到算緡令的內容,程鄭還是不禁感歎,“漢國的商
人這回要倒大黴了!”

  漢國交易大都在官府規定的市中,因此商賈的戶籍也另立為市籍。算緡令雖
然不限定商人,也包括工匠和其他以交易為生的人群,但最重要的幾項:算緡、
禁田、禁奴,都是針對在市籍的商人。

  趙墨軒道:“按車船征收算賦,漢國的車馬行和船行,這回都要吃大虧。”

  高智商不解地說道:“就算一車兩算,也才二百四十文,這不算多吧?”

  “若是平常,自然不算多,但假如貨物少了一半呢?”趙墨軒道:“算緡令
一出,長遠看來,貨物交易必定大減,再按車船征收算賦,不啻於雪上加霜,不
少靠車船吃飯的人家隻怕都要破家了。”

  “要緊的是田產。”雲蒼峰道:“禁止在市籍的商賈占有田地,他們手中的
田產不盡早出售,將來就要被朝廷直接沒收。”

  “雲三爺說得沒錯。”陶弘敏笑道:“我這一路已經遇到不下五位有名有姓
的富商,想把田地質押給我們錢莊。”

  程宗揚道:“陶兄答應了嗎?”

  “我幹嘛要答應?我拿了田地,將來說不準也要被征走。”

  程宗揚轉頭道:“異國商人怎麼規定的?”

  秦檜道:“暫時沒有。但既然沒有明文規定,想來除了呈報家產抽取算賦一
項無法執行,其他都少不了。”

  以天子的脾性,自然不會白白便宜了那些外來商蠹,既然沒說,那就是一視
同仁了。這樣看來,晴州商人的店鋪被迫關張,倒是碰巧躲過一劫。當然,運氣
最好的還要算自己,剛把陶弘敏擔保的貨物全部出手,局麵就急轉直下。

  班超看過詔令的抄件,然後道:“算緡令一下,各家商賈都急於出貨,短時
間內,無論水路還是陸路,運費都必定大漲。”

  高智商道:“可不是嘛,堤外損失堤內補,我要是開車馬行的,幹脆把算賦
都折算到運價裏麵。嘿嘿,到時候洛都的物價要一飛衝天了。”

  在座的大都是生意場上的老手,聽到高智商這般說法,都微微搖頭。隻有班
超道:“運費雖然會漲,物價卻未必。”

  “為何?”

  班超解釋道:“一來算緡征收的是錢銖,而非實物。商賈隻有賣出貨物,才
能拿到足夠的錢銖繳納算賦。因此會導致錢貴而貨賤。其次,官府核定財產,自
然是以物價為準,物價越高,繳納的算賦越多。朝政也正是如此打算,想籍此平
抑物價。”

  算緡令一出,城中必定怨聲四起,但如果物價被壓製,甚至全麵下跌,百姓
的怨氣就小了許多,畢竟有市籍的商人隻是一小部分,鬧不出什麼大亂子。最後
百姓得了實惠,官員們得到賦稅,倒黴的隻有一幫囤積居奇的商賈,可謂是皆大
歡喜。

  “不管怎麼說,受創最重的必定是有市籍的本地商賈,”程宗揚道:“一邊
算緡,一邊禁止占田,防止他們轉移資金,再加上禁奴和告緡,等於綁住他們的
手腳,把他們的家產洗劫一遍。”

  班超道:“相比於算緡令執行之後,塵埃落定時節,現在人心惶惶,才是他
們最虛弱的時候。主公切勿錯失良機。”

  “我請大家來,就是談談下一步的計劃。”程宗揚道:“物價大跌,原在我
們預料之中,先說說我們眼下的狀況,程兄。”

  程鄭道:“先說商號的生意。一共十萬金銖的貨物,當初籍著雲三爺的東風
出掉一些,獲利六千有餘。其後我們以抬價為主,還通過回購抬升物價,算下來
略有虧損。前幾日被洛都各家商賈逼著全部盤出,價錢也比市價低了許多。合計
下來,十萬金銖的貨物,一共獲利一萬兩千金銖。”

  程鄭微笑道:“截止今日,洛都物價普遍上漲了六成。”

  單純從回籠資金的角度看,物價漲了六成,十萬金銖的貨物總共才賺了一萬
兩千金銖,不能說是賠錢的生意,但絕對對不住這番辛苦。不過眾人都知道,抬
價的重頭並不在於賺取金銖的多寡。程鄭能把物價抬升六成,又趕在算緡令之前
把貨物出清,已經很了不起了。

  “啪、啪!”程宗揚抬手鼓了幾記掌,笑道:“非常好!班先生。”

  班超起身道:“洛都物價上漲六成,相當於算賦增加六成。按照兩緡一算,
兩千文出一百二十文,增加六成大致是兩千文出二百文。僅此一項,就征收了商
賈一成的家產。”

  “這些天我們查閱了市籍,在冊的商人共一萬六千人,合五千戶。但我們走
訪洛都九市時發現,由於武帝曾征商家子為邊卒,洛都商賈通常由一二人在籍,
其他脫籍為民,這一萬六千人,大致涉及一萬兩千戶,涵蓋洛都及周邊村鎮。而
洛都一地,戶籍逾二十五萬戶,加上周邊,超過四十萬戶。相比於良家子,在商
籍的隻是少數。”

  “以我們查訪的結果,商賈之中坐擁千金的上等之家大概占一成;家產在千
金以下,百金以上的中等人家占三成。家產不及百金的下等之家,占六成。家資
萬金以上,約二百戶。而洛都大賈田氏、邊氏、鹿氏、吉氏、許氏等八家,皆號
稱家產百萬。以此累計,僅洛都一地,所納算賦便超過百萬金銖,整個漢國當在
千萬以上,接近漢國歲入的兩倍。”

  在座眾人都有些出乎意料,“竟然這麼多?”

  “在下原本也沒有想到,算過之後才知道不低於此數,而且在下是以最低一
檔計算,實際算緡當在此數之上。”班超道:“關鍵在於,一次繳納將近一百二
十萬金銖的錢銖,洛都很可能陷入錢荒。”

  程宗揚笑道:“我們出售的貨物雖然賺錢不多,但手裏的錢銖現在可更值錢
了。若非抬價六成,洛都商賈繳納的算賦大概在……”

  班超道:“七十萬。”

  “多出來這四五十萬,就是壓垮洛都商賈的最後一根稻草。而且我這徒兒前
些日子收兌銅銖,已經卓見成效,市麵上銅銖短缺已初見端倪。再加上算緡令,
錢荒必定逾演逾烈。”程宗揚道:“但我們把錢銖拿在手中,也生不出來一文,
必須讓它流動起來,才能獲得生息。”

  程宗揚道:“現在我們要考慮的是,針對漢國如今的局麵,我們往哪個方向
投資,能獲取最大利潤?”

  “藥材。”陶弘敏首先說道:“尤其是貴重藥材,從來都是越捧越高。如果
能趁漢國商賈折價清貨的機會大買一批,翻手就是一倍的利潤。”

  程鄭道:“皮貨和布料。這兩種貨物每到年關都會大漲。吉家和鹿家如果出
貨,我們可以吃進一批。”

  “珠寶啊,師傅!”高智商道:“珠子人人愛!尤其是女人,不管是情竇初
開,還是半老徐娘,拿幾顆上好的珠子,肯定能亮瞎她們!”

  你是把珍珠當鑽石用了?

  “閉嘴!”

  高智商立刻閉上嘴巴。

  趙墨軒道:“世間貨物何止萬種?但最穩定的隻有兩種:黃金、田地。黃金
暫且不論,若能籍著禁田令的機會,從漢國商賈手中低價收購一批田產,所得定
是不菲。”

  雲蒼峰撫掌笑道:“正合我意。”

  程鄭道:“可惜詔令隻禁止田產,那些商賈的店鋪樓館可值不少錢。”

  程宗揚笑道:“總不能一口吃成個胖子,留點餘糧慢慢吃也好。皮貨布料、
貴重藥材、田地,唔,再加上珠寶,我們商量一下,用什麼價位,分別收購多少
才合適?”

  陶弘敏道:“貴重藥材之所以貴重,一是藥效,二是稀少,咱們想多買也沒
有。我估摸著,有個十來萬金銖就差不多了。”

  程鄭道:“皮貨、布料、珠寶之類不宜太多,當以五萬金銖為限。”

  “田產獲利太慢,但你們想投資,我也不反對。”陶弘敏道:“依我看,田
價腰斬是肯定的,咱們的出手價,我覺得三折可以接受。”

  趙墨軒道:“洛都以往的田價大概每畝十枚金銖左右,三折就是三到四枚金
銖一畝,十萬金銖約是三萬畝。三百頃……似乎也不多。”

  程宗揚向王蕙拱了拱手,笑道:“有請嫂夫人。”

  王蕙拿出一頁紙,“我們核算了一下,以洛都為例,除去池澤山地,周邊的
良田大致在三萬頃上下。洛都商賈名下的田地,有據可查的共兩千六百頃。這個
數字是大司農署中抄來的。依我們私下查訪,屬於商賈所有,但未登記在冊的,
與此數大致相當。合計有五千頃上下,所雇傭的佃農合計家眷不下五萬人。”

  程鄭倒吸了口涼氣,“怪不得要禁田。竟然有這麼多!”

  洛都商賈戶數隻有總戶數的三十分之一,占有的田地卻將近六分之一,雇傭
數萬佃農,坐收田租——當初算緡令奏疏中對商賈的斥責也非是無因。

  王蕙繼續說道:“從收益來看,洛都周邊田地畝產三石,田租通常為四成,
合一百四十四斤。漢國田賦三十稅一,再除去管理、運輸和收租的人手成本,每
畝可淨收一石左右。洛都糧價如今已漲至每石一千五百文,此數不足為據,按通
常年景每石六百文計算,一畝地的田租可收入六百銅銖。”

  “洛都田地價格每畝大致在十枚金銖上下,六百銅銖,相當於每年百分之三
的收益。”

  眾人都在心裏盤算,百分之三的年收益並不高,但十分穩定,尤其是有些地
方田租收到五成或者更多,糧價也不時波動,若以如今的糧價計算,年收益超過
百分之七,收五成田租的話,年收益甚至接近百分之十——這個數字已經超過一
般生意的利潤了。

  王蕙這才開始說到正題,“以此為基礎。田價每畝六枚金銖,年收益為百分
之五。已經值得購入;每畝五枚金銖,年收益百分之六;假如降到三折,每畝三
枚金銖,年收益為百分之十。一旦降到此價,我建議投入所有資金進行收購。”

  眾人良久都沒有作聲。

  最後陶弘敏歎道:“我就是隨口一說,沒想到還真蒙對了。一點風險沒有,
坐收一成的年息……嘖嘖,看來永遠都降不到這個價了。”

  高智商忍不住道:“一成的利息,這不算高啊。”

  秦檜笑道:“與放貸相比,當然不算高,但風險幾近於無,這可是放貸比不
了的。”

  王蕙道:“根據我們的統計,田地價格基本會穩定在三十比一,也就是田租
每年收益百分之三。因此我們可以從田地出產算出其真實價格,低價購入之後,
轉手即可賺取一倍甚至三倍的利潤,而不必擔心貴買或者賤賣。”

  高智商咧著嘴道:“真麻煩啊……”

  “關於田價的預期,妾身還有一番計算。”王蕙道:“陶五爺所說的三折未
必就不會有。”

  陶弘敏精神一振,“還請指教!”

  “商賈所占的五千頃田地,以畝價十枚金銖計,共值五百萬金銖。而除去商
賈手中的錢銖以外,洛都流通的全部金銖都未必有此數。再加上還有部分金銖會
投入賤賣的各類貨物,甚至奴仆的收購上,能夠用在田地購買上的,不會超過二
百萬金銖。因此,妾身認為,此番商賈出售田地的均價,當在四枚金銖左右。前
期賣得越高,後期跌得會越狠。如果有一半的田地能賣到六枚金銖,那麼剩下的
一半隻能賣到兩枚金銖。”

  陶弘敏難以置信地說道:“兩枚金銖一畝?”

  王蕙道:“金銖又不是紙鈔,不是憑空從天上掉下來的。既然一半田地已經
用去一百五十萬,剩下的一半就隻值五十萬了。不過這個數字隻是估算,如果要
精確計算田價乃至所有貨物的波動,還需要陶五爺幫忙了。”

  “說什麼‘陶五爺’?嫂子叫我小陶就行了。”陶弘敏親熱地說道:“有什
麼需要弟弟出手的,嫂子盡管吩咐!”

  “我需要陶氏錢莊和各處錢莊的存金總額,以及是否為商賈所有,才好從洛
都的錢銖流通量計算物價波動。”

  陶弘敏道:“包在小弟身上!”

  “越快越好。”

  “沒問題!”陶弘敏站起身,“我這就去!剩下的事我就不聽了,趙兄,程
兄,你們看著辦!”

  陶弘敏如此雷厲風行,程宗揚隻好送他出門,一邊道:“好幾十萬金銖的生
意,你就這麼放心?”

  “廢話!你手底下這幫人,我有什麼不放心的?跟你說,嫂子那邊我不敢打
主意,那位班哥哥,你開個價!十萬金銖夠不夠?”

  “你趕緊走吧。”

  “商量商量啊!”

  “沒得商量!”

  “那我就挖人了啊。”

  程宗揚嗤之以鼻,“隨便挖!”

  “我就不信了,我這麼多錢,就挖不出一個人才!”

  “這就是你為什麼挖不來人才。”程宗揚道:“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國士?人
家就不是圖錢的。你個市儈。”

  陶弘敏猶如醍醐灌頂,“原來如此啊!這人才就跟美人兒一樣,光談錢就俗
了。程哥,你這指教得太是時候了!”

  “什麼時候?”

  “那些商賈要解散奴仆,我去搜羅幾個人才去!”

  “別忘了正事!”

  “忘不了!”

  陶弘敏的車駕風風火火馳出通商裏,趕往錢莊。接著是雲蒼峰,他被洛都商
賈聯手落井下石,這會兒終於到了揚眉吐氣的時候。當初他花費幾倍的八萬金銖
買來爵位官職,此時成了最好的護身符。與程宗揚定好隨時聯絡,雲蒼峰便即離
開程宅,開始操持雲家的布局。

  趙墨軒和程鄭也同時告辭。程鄭手裏的貨物全部出空,現在坐擁大筆錢銖,
開始觀望市場變動,一旦出現低於預期的貴重物品,隨時準備出手購入。為此他
專門多留了一步,找到程宗揚,想把班超請去幫忙。

  程宗揚一口答應,與其讓班超坐守書齋,不如讓他親自操持金銖攻城掠地。
相比於秦檜的老謀深算,班超更適合當一名商場搏殺的猛將。

  臨行前,趙墨軒隻說了一句,“小心告緡。”

  程宗揚道:“我們想到一起去了。放心,我有安排。”

  回到廳內,程宗揚開始分派任務,“高智商,你去大司農府,要幹的就一件
事,讓寧成咬緊牙關,算緡隻收錢銖,不能以實物相抵。”

  “成啊。”

  “你要當心,那些商賈狗急跳牆,少不得千方百計去遊說寧成。大司農主掌
財計,隻要他不鬆口,我們手裏的錢銖才能派上大用。”

  “懂了!義縱詔舉完正閑著,我們兩個一道去。不管洛都那些商賈開出多少
價碼,我都高過他們一頭!”

  “你明白就好。王孟來了嗎?”

  韓玉上前一步,“已經到了,在劇大俠處等候。”

  “守緊門戶。接下來幾天,城裏恐怕會有動靜,千萬別出亂子。”

  “是。”

  程宗揚轉目看著蔣安世,“老蔣,咱們鵬翼社的生意恐怕要賠錢。”

  蔣安世笑道:“我們也沒打算賺錢。一車兩算,二百四十文,十輛車也不過
兩吊多錢。不靠這生意吃飯,當然掏得起。”

  “對外的生意暫時停了,先把哈老爺子送到舞都。”

  蔣安世腳跟一並,“是!”

  “五哥,宅子裏麵你替我多看著點。”

  “用不著。有韓玉就行。”盧景道:“我要出去找個人。”

  “嗯?”

  “我們找到了左武第二軍的軍報。”秦檜在旁道:“有點蹊蹺。”

  “怎麼蹊蹺?”

  “軍報據說是左武第二軍發回的,但盧五爺從簡身和韋編的磨損,還有墨跡
的新舊判斷,那份軍報很可能是在洛都寫成的。”

  “有人捏造了軍報?”

  “蹊蹺之處就在於,軍報上的漆印卻是原物,並非偽造。我們推測,很可能
是左武軍第二軍送回一封加印的空白軍報,另有人在洛都填寫而成。而且還改易
多次,以至於簡牘重新編訂過。”

  “從偽造的簡牘去找造假的那個人?”

  盧景道:“有點蛛絲馬跡。我去試試能不能把他揪出來。”

  程宗揚道:“師帥的死,還有星月湖大營的名聲都是大事。五哥,你盡管放
手去做。”

  眾人紛紛離開,最後廳中隻剩下秦檜和王蕙這對夫妻。

  程宗揚笑道:“嫂夫人今日一番算計讓人大開眼戒,真是辛苦了。”

  王蕙抿嘴一笑,“你們聊,我去給你們沏茶。”

  程宗揚道:“剛才那番布置如何?”

  “主公算無遺策,此番定能大有斬獲。不過與主公暗藏的後手相比,那些斬
獲隻能算蠅頭小利。”

  秦檜說著取出一隻沉甸甸的銅匣,正是阮香琳隨身帶來的,“屬下已經清點
過,一共三千一百張。”

  “這份量……真能把人砸死啊。走,去見見王孟。”

  王蕙托著茶盤進來,程宗揚道:“不用麻煩嫂夫人了,我和秦兄去後院談點
事。”

  “那好。”王蕙收起茶盤,一邊問道:“怎麼沒有見到李娘子?”

  程宗揚奇道:“哪個李娘子?”

  王蕙笑道:“哪裏還有旁人?當然是阮女俠。”

  程宗揚這才想起那位李鏢頭,支吾道:“她……出門了。怎麼?嫂夫人找她
有事?”

  “許久未見師師,想問問她師師如何呢。”

  程宗揚心頭微動,自己本來也想著這事,可見到阮香琳,就下意識地迴避掉
了。主要是自己跟阮香琳獨處的時候,不是插在她前麵,就是插在她後麵,要不
就是上麵,這時候再提人家女兒,感覺實在太尷尬了。

  “好說,等她回來,我就讓她來見嫂夫人。”

  …………………………………………………………………………………

  劇孟藏身的地窖上麵是個墳墓,墳墓又在屋子裏麵,裏裏外外見不到一點陽
光,給人的感覺既陰森又詭異。然而此時,墳墓底下卻不斷傳來嬰兒的啼哭聲,
那聲音又洪亮又高亢,將墳屋內陰森的氣氛衝得一幹二淨,反而充滿了生機勃勃
的氣息。

  王孟跟抱個炸彈似的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兒,雙臂僵硬得跟石頭一樣,硬梆梆
舉在半空,他使勁用嘴巴“噓、噓”地哄著,想讓那位小爺收了神通,可惜嘴上
吹起一圈白沫,也沒能把他哄住。

  戴著銀麵具的劇孟倚在榻上,一邊吃著淖氏喂來的葡萄,一邊促狹地嘿嘿直
笑。

  “不行了!不行了!快來搭把手!”王孟慘叫道:“太軟了這個!”

  “啥這個那個的,論輩分,你得叫他叔。”

  “我叫他爺都行!趕緊接一把!”

  劇孟痛心疾首地說道:“你可真廢物!”說著踢了淖氏一腳,“去哄哄。”

  淖氏過來接過嬰兒,王孟頓時全身一鬆,就像懷裏一塊千鈞巨石被人拿走了
一樣。

  “哎喲媽啊……”王孟抱怨道:“你說我叔咋這麼能哭呢?”

  “餓了吧?哎,哎,你喂奶啊。”

  當著王孟的麵,淖氏隻能遮遮掩掩地解開衣服,露出乳頭,送到嬰兒嘴邊。

  結果那孩子隻含了一口,就哭得更大聲了。

  延香聞聲過來,接過嬰兒,“哦,哦”地哄了幾聲,然後抽了抽鼻子,訝然
道:“好大的酒味,你們喂他喝酒了?”

  程宗揚正好進來,聞言頓時大吃一驚,“這麼大點的孩子你們就喂他喝酒?
瘋了!”

  “沒!沒!”劇孟趕緊解釋道:“忘擦了。”

  程宗揚明白過來,“行啊,劇大俠,跟你這小兄弟共用一個奶嘴啊。”

  延香“撲嗤”一聲笑了出來。

  淖氏羞紅了臉,低頭掩上衣襟。

  程宗揚對延香道:“這麼多人,空氣不好,你先抱著孩子出去吧。”

  延香福了福身,抱著孩子出去。

  程宗揚看了淖氏一眼,她被栓在劇孟的榻腳上,寸步難離,也隻好讓她待在
這裏了。

  “郭大俠可好?”

  王孟道:“還好。此前郭大俠投宿的兩處,被官府接連找到,無不破家。郭
大俠就帶著幾位兄弟去了山上。”

  “你們留在這裏的兄弟多嗎?”

  “還有十五六個,都是能共生死的。”

  “我聽說漢國遊俠尚義重節,扶危濟困,救人於水火,萬死不辭。”

  “郭大俠義薄雲天,世人皆知。我們兄弟也不貪圖什麼,隻是敬重郭大俠的
為人,才甘心追隨。”

  “如果有一個弱小的孩子,被一個大漢搶劫了,郭大俠會怎麼做?”

  “當然是先救下那孩子,然後問問那大漢有什麼難處。好端端的誰會去搶劫
啊?能幫的就幫一把。”

  程宗揚噎了一下,自己本來打好的腹稿,卻沒想到王孟會蹦出來後半截,讓
自己的比喻都沒辦法打了。

  程宗揚隻好直白說道:“如果有一個富翁,被官府打劫了呢?你會不會去問
官府有什麼難處?”

  “官府?你別逗了,他們要有難處也是自找的。”

  程宗揚又噎了一下,隻好讚道:“說得好!”

  “你想說啥?”

  程宗揚這才引入正題,“你知道算緡令嗎?”

  王孟搖了搖頭,“沒聽說過。”

  “……算緡令你都沒聽說?”

  “我們大漢遊俠,聽官府的詔令幹嘛?它有沒有我們都一個樣啊。”

  真是太有道理了,要不怎麼是大俠呢?程宗揚隻好捏著鼻子把算緡令給王孟
講了一遍。

  王孟一拍大腿,“官府可算幹點人事兒了!”

best2top 發表於 2016-6-15 21:00


                第七章

  程宗揚目瞪口呆,這跟自己的劇本完全不一樣啊!

  “沒搞錯吧?你怎麼還支持官府呢?”

  王孟磨拳擦掌地說道:“那些富商為富不仁,趁著饑年囤積居奇,我早就想
收拾他們了!”

  再這樣下去,自己的方案就胎死腹中了。看著王孟高興的樣子,程宗揚隻好
求救地看著劇孟。

  劇孟霸氣十足地說道:“夾住!老實聽老程說!”

  王孟的父親曾是劇孟的擁躉,甚至還追隨過劇孟數年,連王孟的名字都是跟
著劇孟起的,這會兒被劇孟喝斥兩句,王孟一點脾氣都沒有,乖得跟小狗一樣。

  “我聽著呢。”

  跟這些大俠說話那叫一個坎坷,就沒有能順下來的時候。程宗揚想明白了,
自己跟漢國這些俠士根本就不是一種思維模式。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完全不
同,再繞圈子恐怕就兜不回來了。

  程宗揚不再試圖讓王孟理解,而是直奔重點,“算緡令一下,那些商人肯定
要設法藏匿財產,而且越富的人,越要藏匿。但現在有告緡令,如果被人揭穿,
家產就要全部被收走,一著不慎,就可能傾家蕩產。”

  王孟閉緊嘴巴,隻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聽懂了。

  “藏匿風險太大,還有一種方法,就是帶著家產投到權貴門下,憑籍權貴的
勢力保住財產。但這種選擇同樣風險極大,因為權貴很可能將他的家產吞掉,甚
至於殺人滅口。”

  王孟又點點頭。這種事並不鮮見。“第三種方法是將財產轉移到別處,但一
樣存在風險,途中的損失不說,若是被人發覺,就前功盡棄。”

  轉移財產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就算全是最值錢的金銖,一萬枚就有二百多
斤,一個人最多隻能帶兩千金銖。如果是其他物品,份量更重,也更不容易隨身
藏匿。

  程宗揚把漢國商賈麵臨的困境解釋完,這才說道:“現在我有一個辦法,能
幫助他們輕易把財產隱藏起來,而且需要時,隨時都能變現。”

  王孟不禁道:“什麼辦法?”

  程宗揚拿出一隻尺許寬的銅匣,放在案上。匣蓋已經打開過,但還能看到匣
縫處殘存的銅汁痕跡。顯然打開之前這隻銅匣是密封的,不留一絲縫隙。

  王孟見那銅匣密封得如此細致,以為裏麵藏的什麼寶物,誰知打開一看,匣
內盛的全是紙張,一疊疊貼著封條,擺放得整整齊齊。

  王孟拿起一張彈了彈,“這紙片挺結實啊。”

  “這是紙鈔。”程宗揚道:“你拿的那張麵值一千金銖,合二百萬錢。”

  “一張紙值這麼老多?”王孟狐疑地把紙鈔放下,“有人要嗎?”

  “有啊。對漢國的商賈來說,這就是救命的憑據。”程宗揚道:“他們隻需
要把錢財換成紙鈔,就可以用這些紙鈔隨時兌換成錢銖。”

  王孟聽懂了,“他們把真金白銀給你,你給他們一張紙?他們能信嗎?”

  “所以就要仰仗郭大俠和劇大俠了。”程宗揚道:“兩位大俠在漢國一言九
鼎,信義無雙,隻要他們說一句話,那些商賈豈能不信?”

  這是要郭解和劇孟為他的紙鈔背書,以自己的信譽做保障。隻有一張也就罷
了,可那匣子裏麵還有好幾大疊,換成金銖能活活把人嚇死,王孟豈敢一口答應
下來?萬一出了岔子,郭大俠身敗名裂,自己死一萬次都不夠。

  可直接拒絕也不妥,畢竟他剛替郭大俠保留下唯一的骨血,漢國遊俠兒講究
恩怨分明,有這份恩情在,一死報之也不在話下。

  一邊是身敗名裂的風險,一邊是過命的恩情。這回輪到王孟求救似的看著劇
孟了。

  劇孟的銀麵具看不出絲毫表情,那隻獨目卻露出慎重的神情。

  “這就是嶽帥以前說的紙鈔?”

  怎麼又跟那鳥人扯上了?程宗揚道:“這是我自己的主意,跟嶽帥可沒什麼
關係。”

  劇孟用殘存的兩根手指拿起一張紙鈔,反複看了許久,“這紙鈔怎麼能保證
兌換?”

  “首先,這紙鈔是宋國寶鈔局正規發行的,可以按麵值繳納賦稅,與錢銖等
價使用,這就保障了紙鈔的官方信用;其次,我們程氏錢莊在宋國各地都設有錢
莊,用紙鈔隨時可兌換成等額錢銖,保障了紙鈔的方便易用;第三,我程氏商會
名下的所有產業,以及與我程氏商會簽過協議的雲氏等商會,都可以直接使用紙
鈔代替錢銖,保障了紙鈔的流通性。”

  “這裏是漢國。”

  “目前我們在漢國的洛都和舞都設有兌換點,隨時可以進行兌付,同時包括
七裏坊所有店鋪、商號和會館,都可以使用這些紙鈔。”

  “也就是說,我拿到紙鈔,可以在洛都或者臨安兌換成錢銖,也可以在程氏
商會的店鋪裏直接花用?”

  “不僅在漢國和宋國,在晉國、在江州,甚至包括昭南,這些紙鈔都可以流
通。”

  “這主意真是不錯,你想的?”程宗揚笑而不語。

  劇孟忽然道:“我要兌不出錢呢?”

  “就算宋國亡國,寶鈔局被人燒了,我們還有江州。”

  “這是宋國官府發行的,還是你發行的?”

  程宗揚笑道:“有區別嗎?”

  “你說呢?”

  “我可以保證兩者是等效的。”

  “看來還是不一樣啊。”

  程宗揚大笑道:“沒想到劇大俠竟然精明過人。老實說吧,這批紙鈔與宋國
官府發行的用的是同樣的紙張,同樣的油墨,同樣的刻版,也都是靠我的信用和
財力支撐。唯一的區別是這批紙鈔上麵並非宋國戶部的官印,而是程氏錢莊的印
鑒。但絕不影響使用。而且有需要的話,我可以保證足額兌換成宋國官方使用的
紙鈔。”

  “紙鈔這麼好使,你直接去找那些商賈不就成了?”

  程宗揚苦笑道:“我要是有郭大俠和劇大哥在漢國的信譽,也就不用麻煩兩
位了。”

  劇孟嘖嘖兩聲,“我們的信譽還挺值錢啊。”

  程宗揚實話實說,“太值錢了。”如果沒有郭解和劇孟的信用,哪個商賈敢
拿萬貫家產去換這麼一張小小的紙片?不客氣地說,郭解和劇孟的名聲,絕對是
萬金難換。

  秦檜道:“主公此舉一來救漢國商賈於水火,給了他們一線生機;二來也讓
兩位廣布恩澤,這一張紙鈔價值二百萬錢,僅此一張就可以免去商賈二十萬錢的
算賦。那些商賈逃脫大難,自然要感念兩位的恩德。”

  劇孟往榻上一靠,“我看行。小孟子,你跟老郭說,我答應了。”

  王孟起身道:“我去稟告郭大俠一聲。”

  …………………………………………………………………………………

  印製精美的紙鈔在案上一字排開,程宗揚正拿著筆奮力疾書,逐一畫押。這
批紙鈔從印製到運輸全程保密,連阮香琳也隻知道自己帶了隻銅匣,而不知道裏
麵是這樣一筆巨額紙鈔。不過這也並非托大,這些紙鈔沒有戶部官印,也沒有程
宗揚的簽字畫押,途中出了岔子,也隻是一批廢紙。

  這些紙鈔剛剛印好就被封進銅匣,此時還散發著油墨的香氣。隨著筆尖的移
動,程宗揚獨此一號的英文簽字宛如一連串細密的花紋落在鈔上,這些紙鈔頓時
由一張不值分文的紙片變得價值連城。

  秦檜早已將紙鈔全部清點了一遍,這時說道:“麵額一萬金銖一百張,一千
金銖的兩千張,還有一千張麵值一百金銖。合計三千一百張,共值三百一十萬金
額。這麼多,恐怕是用不完。”

  “能發出去一張就是勝利。”程宗揚道:“至於能發出去多少,要看洛都商
賈的膽量和郭大俠他們的名聲了。”

  秦檜感歎道:“以劇大俠和郭大俠的名譽做擔保,主公這步棋妙不可言,直
如天馬行空,屬下雖然自負才智,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此著。如此一來,錢莊得
了本金,商賈有了移財之處,兩位大俠救了這麼多商賈,名聲也更上層樓,可謂
是麵麵俱到,無一疏漏。”

  程宗揚笑道:“這叫名人效應。六朝人可不是看廣告長大的,對廣告的抵抗
力為零。讓劇孟和郭解這樣天下知名的大俠親自做廣告,效果絕對拔群。”

  “廣告?”

  “廣而告之。”

  “若論廣而告之,為難之處在於,知道的人少了,發行的紙鈔也少。可知道
的人多了,人多嘴雜,說不定會讓官府聽到風聲。”

  秦檜還沒說完,程宗揚忽然停下筆,用筆杆頂住下巴,沉吟起來。秦檜心思
玲瓏,見狀立刻停住話頭,免得打斷主公的思路。

  良久,程宗揚說道:“其實我還有個想頭,但實在拿捏不準,奸臣兄,你替
我斟酌一下。”

  “請主公吩咐。”

  “是蔡常侍的那筆錢。我想籍著這個機會全部兌換成紙鈔。一來擴大紙鈔的
發行量,二來也替老蔡把錢洗白了,該還多少還多少。要是真由著他的心思,把
錢騙走,到時候他拍拍屁股走人,後麵不定有多少人跳樓呢。”

  “跳樓?”

  “上吊。”

  “哦。”秦檜搖頭道:“主公雖有仁心,但此舉不甚妥當。”

  程宗揚歎道:“我也覺得不妥。”

  秦檜道:“蔡常侍不光是借錢,還許下高息,主公替他兌成紙鈔,利息又該
如何?”

  “就是這個理。得了,蔡爺那大佛的屁股我是擦不幹淨了。由蔡爺去吧。”
程宗揚重新提起筆,哀嚎一聲,“媽蛋,還有這麼多,早知道讓清浦都印成一萬
一張的……”

  秦檜笑道:“主公辛苦。屬下先去歇著了。”

  “老秦,你也太不仗義了!喂,讓人給我弄點宵夜啊!”

  …………………………………………………………………………………

  程宗揚趴在一屋子紙鈔中間鼾睡不醒,旁邊的書案上放著幾隻用過的碗碟,
硯台的墨汁已經半幹,毛筆也滾到地上。那些紙鈔畫過押的隻有一半,剩下的還
是空白。

  “程頭兒……程頭兒……”

  程宗揚眼睛勉強睜開一線,“馮大法,這麼早啊……”剛說了一半,他就一
骨碌爬了起來,“出了什麼事?你不是在南宮守著嗎?”

  “沒出什麼大事。我隻是回來說一聲:官府已經貼了告示,命所有在市籍的
商賈,三日之內呈報家產,逾期者家產沒入官中。”

  “三天?太狠了吧?”

  一般人家也就罷了,有些商賈店鋪遍及漢國,三天時間,連店中貨物的多寡
都未必能清點完。

  “官府可不耐煩等他們。”馮源道:“我還聽說,昨天開始,洛都就暫時封
閉九市,按詔令下發前一日的市麵價格為準算緡。”

  程宗揚放鬆下來,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打了個嗬欠,“這一輪漲價可坑了不
少人。”

  “咱們那幾處草料場也被查了。”

  程宗揚笑了起來,自己當初暗中買下的幾處草料場,幾乎壟斷了洛都的草料
供應,可以說是洛都這一輪物價飛漲的始作俑者,現在被查一點都不虧。

  “對官府全力配合,他們說多少就是多少。不爭不鬧。”

  說到底,那些草料才值幾個錢?

  馮源答應一聲,然後道:“老敖傳話出來,說徐常侍見了他,專門解釋前天
晚上,天子召集近臣,原本也沒說什麼,誰知天快亮的時候,天子突然把具瑗叫
到昭陽宮,拿出算緡令,用璽之後就遞到了尚書台。”

  關係到無數商賈生死的算緡令,發得竟然這麼兒戲?天子半夜興致一來,就
把詔書下了?

  “宮裏有什麼說法嗎?”

  “眼下還沒有。但我回來的時候,正好看到毛延壽提著畫箱去昭陽宮,要是
有消息,下午就能傳回來。”

  程宗揚打了個嗬欠,“今天是十六?”

  “十月十七了。”

  “三天……那就是二十之前全部報完。”

  雖然被人服侍慣了,但偶爾有一天沒人服侍,程宗揚也沒有什麼好矯情的,
他出了門,在院子邊上的水井裏打了桶水,洗了把臉,然後回房裏繼續畫押。

  連續給三千多張紙鈔畫押,工作量著實不輕鬆。限於目前的造紙印刷技術,
除了必要的印鑒外,畫押成了紙鈔最後一道防偽手段。為了設計畫押,程宗揚當
初也是絞盡腦汁,小額紙鈔暫時不提,十枚金銖以上的都需要自己親手畫押。根
據紙鈔麵額的不同,畫押的方式也不盡相同;同時畫押不止一處,每張紙鈔起碼
有一明兩暗三處;而且還要保證字跡的一致,免得被自己錢莊當成偽鈔。也正是
因此,能夠分辨出畫押真偽的鑒定師,就成了程氏錢莊最要緊的技術人員。目前
每處分號都安排有兩人輪流值守,除了鑒別紙鈔以外,不與任何人接觸,所選人
員也是星月湖大營中最靠住的老兵。

  程宗揚在劇孟麵前放言說紙鈔可以在自家商號通用,其實有點吹噓。事實上
由於沒有足夠的鑒定師,超過十枚金銖的紙鈔在各處商號是很難隨便使用的。通
常隻限為在知根知底的熟客。一旦出現偽鈔,也好尋根問底。

  總共三千一百張紙鈔,程宗揚畫了一個晚上加一個白天,一直幹到黃昏才全
部搞定。期間高智商、青麵獸和程鄭等人紛紛傳來消息,但為了避免打擾主公,
都由秦檜接手,按照輕重緩急,分別處理。

  畫完最後一張,程宗揚手指幾乎都有些不聽使喚。他甩了甩發酸的手腕,把
滿屋零亂的紙鈔交給韓玉打理,自己坐到廊下,形象全無地倚著柱子,享受著夕
陽的餘溫。

  秦檜揀要緊的說了幾句。算緡令下發的頭一天,觀望氣氛極濃,洛都的商賈
們不約而同地保持沉默,都在等別人出頭。

  “所謂別人,無外乎田、許、鹿、吉等八家。洛都一萬三千戶在籍商賈,這
八家算緡總額超過六成。無論官府還是商界,都在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王孟呢?”

  “他走時說過,最快也要半夜才能回來。”

  “官府隻給了三天時間,這已經耽誤了一天了,我現在就怕他們趕不及。”

  “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程宗揚笑道:“死奸臣,你安慰的一點都不誠懇。好了,剩下的事都交給你
了,有人來,就說我不在。”

  “主公要去哪裏?”“放心吧,我不會跑遠路。就躲客棧裏歇一會兒。”

  秦檜放下心來,主公這時候再去上清觀鬼混,萬一耽誤正事就得不償失了。
幸好主公還能分清主次輕重,沒有一意孤行。

  阮香琳的房間居然是空的,程宗揚問過代替馮源守櫃台的劉詔才知道,阮香
琳一直都沒回來,也不知道她在上清觀尋到什麼樂子,這會兒還樂不思蜀。

  程宗揚對付著吃了點東西,便往床上一躺,沉沉睡去。這一天雖然隻是伏案
書寫,連門都沒怎麼出,但心力交悴,絲毫不遜於打了一場大仗。

  淨街的鼓聲剛剛響起,有人推門進來。

  程宗揚眼睛都懶得睜,打著嗬欠道:“我想你也該來了。趕在宵禁時候來,
今晚是不打算回去了?”

  “今晚原也該輪到奴婢前來服侍。”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先跟你說吧,這次算緡令,對你們洛幫影響並不大。
五丈以上的船隻才一算,比起商賈兩緡一算輕得多。想要規避也容易。洛水是內
河,水勢平緩,你們要想省錢,幹脆把兩船並成一船,寬是寬了點,但不超過五
丈就不必算緡,超過五丈,也隻按一條船收。”

  何漪蓮沒有作聲,耳邊隻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脫衣聲,接著一具光溜溜的肉
體滑進被中。

  “主子……”

  程宗揚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她唇上。

  “我跟你說幾個人吧,將來你可能都會見到。一個叫蘭姑,她是我最好的兄
弟,老祁的相好,她跟老祁相好不少年頭了,可始終不肯嫁給老祁,自己說隻喜
歡風月場的日子。還有一個叫遊嬋,不瞞你說,跟我有過一腿,但她無意入我內
宅,我也無意強求。雖然名義上是我屬下,但其實是以朋友相處。這兩人現在都
在臨安,負責武穆王府的地產開發。”

  “我跟你說這些,是因為我覺得你和蘭奴她們不一樣,首先你要臉,跟我在
一起的時候也常常拉不下臉麵,其次你對庶務很上心,而且是個能幹事的。坦白
地說,我不缺床伴,倒是很缺能辦事的人手。所以你願意的話,可以仿照她們兩
人的例子,在商會擔任高級管理人員。至於奴婢的身份,你紫媽媽沒開口,我也
不好免去,但你以後不必再過來服侍,隻需要用心辦事就行。”

  程宗揚笑道:“你運氣不錯,我今天累慘了,懶得再動心思,也懶得再管住
嘴,才跟你說了這麼多。機會難得,你自己想好,過了今天,我可就不認了。”

  何漪蓮沉默片刻,然後道:“高級管理人員是指……”

  “除了照樣管你的洛幫,商會的生意也會交給你一些。如果你能勝任,將來
洛都的商號由你管理,也不是不可能。”

  “我聽吳先生說,你們的生意做得很大?”

  “恐怕比你想的還要大一點。”

  “有沒有適合我們洛幫的?”

  “這一點我要先給你講清楚,如果你想一直負責洛幫,我會支持你坐穩大當
家的位子。但如果你想涉足商會的其他生意,除了可以任命個別親信作為助手,
我絕不會允許你從洛幫大量調人。”

  “為何?”何漪蓮不解地說道:“我們洛幫雖然沒有很傑出的人才,但有許
多忠心耿耿的手下,比外人更值得任用。”

  “這就是症結所在,他們忠心的對象是你還是我?當然,我知道你被小紫收
為奴婢,不可能有別的心思,但你想著從洛幫調人管理其他生意,就犯了大忌。
人事權不是你該染指的。包括其他各處商號的負責人也明白,不管那些執事有多
風光,但他們手下的人員都是由總號調配,這不是不信任他們,而是為了從製度
上避免出現尾大不掉的局麵,反而傷害了彼此的信任。”

  何漪蓮沉默許久,忽然道:“主子年庚幾何?”“二十六了吧。”

  何漪蓮輕歎一聲,“我十六歲就執掌洛幫,一直是幫裏的大當家,在幫中說
一不二。我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被一個比我小這麼多的男人教訓,而且還起不
了半點反駁的心思……”

  她低聲道:“我想做你說的高級管理人員,但我又舍不得奴婢的身份。”

  程宗揚不禁失笑,“奴婢算什麼身份?”

  “如果沒有奴婢的身份,也許往後主子會對我客客氣氣的。”何漪蓮咬了咬
紅唇,“就像剛才提到她們兩個一樣,用的是公事公辦的口氣。可我還想這樣躺
在主子身邊,聽主子教訓。”

  “在外麵的時候,我做我的大當家,盡心盡力為主子辦事,回到主子麵前的
時候,我想和別的奴婢一樣,服侍主子。”

  “你不是故意這麼說的吧?”

  何漪蓮輕歎道:“我何漪蓮見過不少所謂的豪傑智者,可還是頭一次遇見主
子這樣的人物……我不是拍你的馬屁,說你多英明神武,非要厚著臉皮以當你的
奴婢為榮。而是因為……你和別的男人不一樣,以前我不敢確定,直到剛才你說
那番話時,我才知道自己的感覺沒錯。”

  “那種感覺很難說清楚。勉強說的話,也許是一種尊重。這種尊重和洛幫那
些漢子不一樣,他們或者是因為我的身份尊重我,或者是因為我能給他們帶來利
益而尊重我。而你僅僅是因為我是一個人,而對我尊重。比如說,即便你叫我蓮
奴,把我當成奴婢狎玩的時候,你也沒有懷疑過我的能力。”

  程宗揚幹笑道:“我想你可能有點誤會……”

  何漪蓮展顏笑道:“那就讓奴婢誤會下去好了。”

  “你可想清楚了,你可是第八等的小丫頭,在內宅誰都可以欺負你。”

  “那我也不怕。”程宗揚歎了口氣,然後對著門外揚聲道:“你過來吧。”

  阮香琳勉強笑道:“外麵門沒有關,奴家不是有意偷聽的……”

  “聽就聽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阮香琳張口欲言。

  程宗揚揮手阻止了她,“你不用多想別的。李寅臣那邊,回去之後,你們就
和離吧,免得尷尬。鏢局之類拋頭露麵的事,往後就別做了。你要覺得無聊,將
來我會在臨安開一家會館,專門招待有品秩的女眷,到時候交給你打理,保你在
裏麵風風光光。”

  阮香琳骨子裏熱衷於權勢,聽到他的許諾,想像著自己往後在一群貴婦之間
風光的場麵,不由心花怒放。

  “師師呢?”

  阮香琳露出一絲異樣的眼神。

  “怎麼了?”

  阮香琳底氣不足地說道:“她聽說我跟你的事……然後就走了。”

  程宗揚惱道:“誰這麼多嘴?”

  阮香琳低下頭。

  程宗揚還在追問:“是誰?”

  何漪蓮輕輕推了他一把,“主子還看不出來嗎?肯定是她自己說的。”

  阮香琳屈膝跪下,用討饒的口氣道:“奴家那天飲了些酒,一時多口。”

  程宗揚森然道:“怎麼多口的?”

  “相公莫惱,”阮香琳匆忙道:“奴家其實是勸她也從了相公的。誰知她麵
嫩,就那麼走了。”

  程宗揚腦中一暈,這是親媽嗎?居然想把女兒勸到自己姘頭床上?母女共事
一夫?雖然自己也幻想過,但那真的隻是幻想。

  “你不是嫌她礙眼,有意把她氣走的吧?”

  “定然不是。”阮香琳囁嚅道:“奴家隻是……怕失了相公的歡心……”

  何漪蓮冷笑道:“她是怕失寵,才想引女兒當幫手。”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娘當年也是這麼做的。”

  “……你恨她嗎?”

  “剛開始我還不大曉事,後來恨得心都碎了。”

  程宗揚對阮香琳道:“你想過師師怎麼想的嗎?”

  阮香琳抬起眼睛,帶著一絲妖媚的神情道:“師師對相公的心意,相公還不
曉得嗎?”

  何漪蓮訝然看了程宗揚一眼。

  程宗揚發了會呆,然後勾了勾手指,“過來。”

  阮香琳乖乖爬到床上。程宗揚扯開她的衣褲,將她豐滑的臀肉扒開,然後挺
身而入。

  阮香琳尖叫一聲,隻覺後庭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痛楚。

  “你個蠢貨!”程宗揚罵道:“你就不會放長線釣大魚嗎?讓你打草驚蛇!
讓你瞎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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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三日期限的第二日,一名身材不高的男子在十餘名大漢的護衛下,悄然進入
文澤故宅。

  當天晚上,幾封書信被人送到洛都幾戶富商門中。與此同時,各方消息不斷
傳來。包括官府大量調集人手,尤其是擅長計算的老吏;有些商賈已經開始解散
僮仆,據傳言那些僮仆大都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漢國,而且似乎都攜有重金。

  但用僮仆轉移資金的方式,效率太低——每人能夠攜帶的重量有限,如果是
銀銖就更少了。風險太大——萬一一不回,那錢就等於打水漂了。

  因此市麵一片蕭條中,各處錢莊突然生意大好。但錢莊的熱鬧也僅僅是曇花
一現。官府的算緡令中,已經寫明對借貸的質錢征收算賦。這就使得錢莊每一筆
進出,都必須通過官方。得知消息後,錢莊彙集的人流立刻散去。

  接著傳來的消息是關於司隸校尉的,據說董臥虎去了虎穴地牢,用了兩天時
間把在押人犯清理了一遍。至於騰出來的虎穴地牢準備幹什麼用的,大家連想都
不敢想。

  程宗揚一邊緊盯著事態發展,一邊耐心等待。終於在申報期限的最後一天傍
晚,等來了第一名客人。

  來人身材胖大,雖然用兜帽巧妙地遮住麵孔,程宗揚還是一眼就認出他的身
份。

  “竟然是田少親自光臨,寒舍蓬蓽生輝。”

  來人摘下兜帽,果然是田榮。比起當日的倨傲,此時的他沉穩了許多,但哪
一個才是他的真麵目,程宗揚也分辨不出來。

  雙方見麵的地點是在伊墨雲的小店,與田榮一道來的除了一名隨從,還有程
鄭。那名隨從目光猶如鷹隼,在不大的房間轉了一圈,便落在室內僅有的一座屏
風上。那屏風也不甚出奇,但隱約能聽到後麵一個低微的呼吸聲,似乎是一名婢
女。

  田榮入席坐下,對隨從道:“出去吧。”

  那隨從一進門就盯著屏風,聞言略一躬身,退到門外,腳下猶如輕煙一般,
沒有發出半點響聲。

  “沒想到當日見麵的就是在晉宋兩國聲名雀起的程少主,是田某失禮了。”

  “田少客氣了。”

  “不是客氣,是真佩服。”田榮說著佩服,口氣卻沒有半點欽敬,反而有種
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程少主當日那招金蟬脫殼著實漂亮。我等原以為占了
便宜,卻吃了大虧,輸得心服口服,真是好眼光,好手段。”

  “運氣而已。”

  人家都認栽了,自己總不能再說什麼願打願挨,都是你們自找的之類的話。
程宗揚見好就收,微笑道:“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往後大家合作的機會還多
著呢。”

  田榮也不是專程來撒氣的,他沉默片刻,然後道:“聽說程少主是宋國工部
員外郎,兼寶鈔局主事?”

  連這些都打聽了,可見田榮來之前做足了功課。程宗揚道:“官方的憑證我
可沒帶,要驗明正身那就沒辦法了。”

  田榮道:“何為紙鈔?”

  程宗揚把紙鈔的功能大致說了一遍,和對劇孟說的差不多,最後笑道:“田
少不妨把紙鈔當成存款的憑證,隻不過宋國的紙鈔是由戶部發行,由官方保證其
通行的效力。當然,由於宋國無法提供足夠的保證金,眼下由我程氏錢莊負責兌
換。”

  “如何兌換?”

  這才是真正問到點子上了。程宗揚精神一振,“田少隻需把錢銖運至我處,
由程氏錢莊出具等額的紙鈔。這樣田少就可以把大筆的錢銖變成薄薄的幾張紙,
效力絲毫不改。需要時在我程氏錢莊任何一間分號都可以兌為錢銖。簡單地說,
你可以把紙鈔當成欠條。”

  “我要聽真話。”

  程宗揚雙手一攤,“這就是真話,沒有半點虛假。”

  田榮起身便走。

  程宗揚暗暗歎了口氣。對於漢國商賈來說,紙鈔的概念很有些超前了,自己
隻能撿著最基本的功能說。但不管自己怎麼信誓旦旦,讓別人拿真金白銀換幾張
自己發行的紙片,很容易被人當成趁火打劫的騙子。

  屏風後傳來一聲低咳。

  田榮渾身一震,慢慢轉過身來。

  屏風後走出一個人來,雖然身材不高,但步伐沉穩大度,極有氣勢。

  田榮先是吃驚,然後又想笑,好不容易才穩住神情,恭謹地躬身施禮,“郭
大俠。”

  郭解微微頷首,口齒有些木訥地說道:“田翁可好?”

  “家父前幾日小有不豫,如今已經大安了。”田榮直起腰,欣然道:“前些
天聽到市麵上的傳言,家父傷懷不已,以至於臥榻不起,昨日接到信劄,尚有猶
疑。今日一見,郭大俠果然吉人天相,安然無恙,家父聽聞必定大喜。天子倒行
逆施,天怒人怨,郭大俠如今毫發無傷,可謂是天意。”

  “給田翁的信,是我寫的。”郭解不擅言辭,簡簡單單說道:“這個人,信
得過。”

  田榮回身便道:“貨物可否折現?”

  程宗揚搖頭道:“暫時不可。”

  “金銖二十萬,銀銖一百萬。送到何處?”

  程宗揚知道郭解麵子不小,但沒想到他麵子這麼大,自己費了半天口舌,也
沒能說動田榮,他隻露了一麵,說了兩句話,田榮就奉上價值二十五萬金銖的巨
款。程宗揚甚至懷疑,自己都不用給他紙鈔,即便給田榮一張白紙,隻要郭解點
頭,田榮都敢接。

  “程大哥,麻煩來安排。”

  程鄭笑道:“好說。”

  田榮抬起手,與程宗揚互擊一掌,幹淨利落地敲定這筆交易。然後向郭解深
施一禮,“臨行前家父專門吩咐過:若是見到郭大俠,還請郭大俠屈尊到舍下小
住幾日。”

  “多謝田翁好意。郭某不祥之身,若非算緡一事,也不敢打擾。”

  “家父有意赴晴州定居,不知可否有幸與郭大俠同行?”

  郭解回答得很慢,但口氣沒有半點遲疑,“郭某父、祖骸骨,盡在漢國,不
忍遠去。”

  田榮垂首默然片刻,然後施禮告辭。

  田榮走後不久,又一個熟人接踵而來。

  與田榮一樣,邊寧同樣是兜帽遮麵,同樣隻帶了一名心腹隨從,連半信半疑
的態度也與田榮如出一轍。

  程宗揚同樣耐心解說半晌,邊寧同樣猶疑不決。程宗揚索性道:“邊先生從
哪裏得知敝處的紙鈔呢?”

  邊寧打了個哈哈,“一個故交捎來的口信……邊某小本生意,便是算緡也算
不了幾個錢,今日也就是隨便問問,別無他意。哈哈,別無他意。”

  “邊先生的故友是郭大俠吧?”

  “邊某久聞郭大俠大名,但未曾謀麵。可我聽說郭大俠已然……”

  屏風後傳來一個嘶啞到不似人聲的聲音,“邊二!你過來!”

  邊寧愕然抬起頭。

  “這邊!這邊!”

  屏風後傳來幾聲奇怪的聲響,像是鐵鏈在地上拖動,接著屏風折起一扇。

  邊寧慢慢走過去,先看了旁邊那個貌不驚人的漢子一眼,然後低頭看著榻上
戴著銀麵具的大漢。

  那張銀麵具巧妙地遮住了大漢大半麵孔,隻露出一隻眼睛和半邊口鼻。邊寧
仔細辨認半晌,才露出一絲難以置信的目光,“老劇?”

  劇孟嘿嘿笑道:“行啊,還能認出我來。廢話不跟你說了,那邊是我兄弟,
辦事靠得住。邊二,我可是又救你一次,這情份你可給我記住了,下輩子做牛做
馬也給我還出來!”

  “老劇,你怎麼了?讓我看看!”

  “滾!滾!看我笑話呢?”

  “我就看看你的手!”

  “看個鳥啊看!”

  屏風後傳來一陣拉扯聲,接著是一聲布帛撕裂的聲音。

  劇孟叫道:“老郭,給我摁住他!還上手上腳呢……”

  良久邊寧才紅著眼睛出來,他拿了紙筆,草草寫了一個手條,又說了一個地
址,讓程宗揚自去接洽,憑手條提款。至於兌換的紙鈔,暫時交給劇孟,什麼時
候風頭過去,他再派人來取。

  “當心。洛都商賈圈子裏麵,水不是一般的渾。”臨走前,邊寧告誡道。

  洛都商賈大都在觀望風色,程宗揚也沒有大肆宣揚,此前投出六封書信,但
來的隻有田榮和邊寧兩人。

  次日是十月二十,算緡開始的第一天。這一天最受人注目的並非官府對照在
籍商賈逐一進行的算緡,而是鹿家由於隱瞞田產,被人告發。

  相比於以往官府的辦事效率,這次官府動作快得嚇人。這邊鹿家剛呈報完家
產,就有人出來舉告。尚書台當即移文大司農、少府、洛都令,對其嚴查。

  鹿玉衡呈報完家產還沒從大司農署出來,就被押往舉告的地點。兩廂對照,
舉告屬實,鹿玉衡連家都沒回,就與同在商籍的長子被發配戍邊,所有的家產盡
數沒入官中。

  緊接著十月二十一,正當整個洛都還沉浸在震驚之中,少府宣布,分出鹿家
一半產業——將近四十萬金銖的家產,賞賜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廝:鹿玉衡身
邊磨墨的僮仆。

  這次示範效應堪稱轟動性的。一夜之間,家資百萬的鹿家就家破人亡,而他
的書僮從一個奴仆,一躍成為洛都屈指可數的富豪。短暫的震驚之後,整個洛都
仿佛被捅了馬蜂窩似的,歡騰起來。無數人蜂擁而至,舉發自己的家主、鄰居、
親朋故舊……甚至道聽途說的陌生人。

  就在這一片混亂當中,暗設在地下的程氏錢莊,也真正迎了一大批主顧。隨
著消息的傳播,每天都有一些遮住麵孔,隱藏身份的人,躲躲藏藏地來到伊墨雲
的小店,點上一壺清酒,然後坐下來耐心等候,即使遇到同類,彼此間也不交一
語。

  有郭解和劇孟出麵,程氏錢莊還沒開張,信譽度就直接爆表。洛都流通的錢
銖以驚人的速度往程宅的地窖中彙集,以至於程宗揚不得不通知程鄭,錢莊所接
受的錢銖僅限於金銖,堅決不再兌換銀銖和銅銖。

  就這樣,距離田榮設下的宴席不到十天,程鄭在洛都商界的地位就來了個一
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從眾人聯手相逼到群賈眾星捧月,幾乎每時每刻都有一些行
蹤詭秘的人圍著他打轉。

  就這樣,程氏錢莊成為了在洛都商賈間私下流傳,又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些
由程宗揚親筆畫押的紙鈔,被一張張交給某個不願透露姓名的主顧手中,然後被
他們小心藏匿起來。有的被收進暗格,有的被人貼身攜帶,有的被夾進書中,有
的被塞進牆縫,還有一些被人用各種方法帶出漢國,設法兌換。

  “果然是些商蠹,”秦檜嗟歎道:“朝廷算緡雖然有過,可這些商賈無一良
善之輩,一個個狡詐奸猾,唯利是圖,貪得無厭,堪稱國之蠹蟲。”

  程宗揚慢悠悠道:“烏鴉落在豬身上,誰也別說誰黑。”

  “主公說得不錯。商賈千方百計轉移資產,官府之人趁機中飽私囊。”

  “別誤會啊,我的意思是:你也別光說人家,最黑的就是你奸臣兄。”

  秦檜哈哈大笑。

  “車馬都安排好了嗎?”

  秦檜道:“安排好了。一共九輛大車,哈迷蚩、劇孟、延香與郭大俠幼子各
乘一輛,每車載金銖兩萬枚,另外六輛除攜帶的行車以外,每車載金銖四萬枚,
共計三十萬枚。”

  “護送由吳長伯負責,出動鵬翼社和臨安來的護衛共二十人。盧五爺,還有
郭大俠手下的王孟等人暗中護送。途中安排了六處換馬的地點,明日清晨出發,
途中住宿一晚,後日夜間可抵達舞都。陳喬已經拿到夜間通行的令牌,安排好了
人接應。”

  “不錯,很周全。”

  “劇大俠遠行在即,我與青麵獸商量過,哈大爺由延香照料,他留下來看守
地窖。”

  “嚴老頭呢?”

  “嚴山長不肯走。至於魏甘,盧五爺的意思是把他留在這邊,看黑魔海還有
什麼手段。”

  “嚴老頭還真是頭強驢……”程宗揚發了句牢騷,然後道:“三十萬金銖就
用了九輛車?”

  “用這麼多車,一來為了掩藏,二來也是趕路輕便。如果純為轉運金銖,三
輛車就夠了。不過路上至少要三天。”秦檜道:“之所以安排在明日,是因為義
縱經詔舉得官,被授予舞都令,明天赴任。他也走的宛洛道,途中相距不超過五
裏,一旦有事也好彼此呼應。”

  “舞都令?怎麼會安排這個職務?”

  “據說義縱的官職是天子禦封。屬下猜測,多半是他仕途幸進,把他放在太
守的眼皮底下,也好管束一二。”

  “奇怪……”程宗揚嘟囔了一句,也沒放在心上。義縱赴舞都任職,也非壞
事,憑他和高智商的交情,自己在七裏坊的生意會更穩妥些。

  秦檜笑道:“我聽他和衙內商量,去了舞都要拿七裏坊開刀。”

  “立威嗎?”程宗揚道:“跟陳喬說一聲,讓他全力配合。”

  秦檜答應一聲,然後道:“洛都的權貴已經開始動手了。昨日吉家將名下三
萬畝良田出讓給孫氏,僅作價兩萬金銖。”

  程宗揚嚇了一跳,“每畝還不到一枚金銖?”

  “以屬下之見,此事頗有蹊蹺。”秦檜道:“洛都土地交易一般都是私下定
約,買賣雙方都對交易價格諱莫如深,極少公開。吉家這回不但大張旗鼓,吉策
本人還多次表示,若非孫氏慷慨解囊,這些田地連五千金銖都賣不到。”

  “孫氏?”程宗揚摸著下巴道:“不會是襄城君孫壽她們家吧?”

  “正是。”

  “姓吉的這是托啊。”程宗揚道:“逼著大家賤賣呢?”

  “主公英明!”

  “得了吧。”程宗揚琢磨片刻,“孫家怎麼這麼好胃口?不對啊,吉策一直
給呂家跑腿,怎麼又投到孫家門下呢?就算呂家跟孫家好得穿一條褲子,這也是
背主啊。”

  秦檜提醒道:“說不定孫家也是跑腿的。”

  程宗揚合掌道:“沒錯!孫、呂兩家肯定私下商量過。呂氏畢竟是後族,多
少要點體麵,正好把孫家推出來當個幌子……”

  話音未落,班超就快步進來,“剛傳來的消息,許家和楊家作價十萬金銖,
將名下五萬畝田地出讓給襄邑侯。”

  程宗揚與秦檜異口同聲地說道:“兩枚金銖!”

  秦檜反應極快,“這不是孫、呂兩家的事,多半是洛都的權貴都商量好了。
吉策和孫家先出來演一場,把田價壓到不足一枚金銖,然後正主才出麵。”

  程宗揚道:“許家和楊家交易的田地是不是在冊的?”

  “均是在冊的田地。”班超道:“主公可是要查他們的私田?”

  “不是。如果均是在冊的田地,我們可以猜測一下這些世家豪門可以動用的
資金量。”程宗揚道:“洛都商賈在冊的田地兩千五百頃,呂氏出價兩枚金銖,
不妨視為世家的心理價位。全部吃下,就需要動用五十萬金銖,上浮一半的話,
僅田地一項,他們準備的資金應當在七十萬金銖左右。我們如果插手的話,每畝
地不能低於三枚金銖,一千頃就是三十萬。”

  秦檜道:“用誰的名義?若是僅主公一人,一千頃未免駭人聽聞。”

  程宗揚早就想好了人選,笑道:“你們恐怕都忘了洛都還有一個身家億萬的
有錢人——蔡敬仲!他不是吹噓土中生金嗎?這下機會終於來了,反正沒人知道
死太監手裏有多少錢,就算他揮金如土一擲萬金,別人也隻有眼紅的。”

  班超皺眉道:“如何收場?”

  “你說蔡爺拍屁股走人之後?好辦,我們用他的名頭把田地買下之後,再分
解轉移給其他人,這樣就不紮眼了。再說老蔡是宮裏的,他出來買地,那些世家
也得退讓三分。”

  秦檜和班超都點了點頭,蔡敬仲是個不錯的幌子。

  程宗揚道:“我們手裏現在有多少錢?”

  班超道:“從舞都陸續運來資金兩萬金銖,目前結餘四千,另有向陶氏錢莊
借貸的十七萬,貨物出售後的餘款十一萬兩千,程鄭本人轉入公中一萬三千。兌
換紙鈔所得,共計金銖一百一十七萬,銀銖二百六十萬。除去運往舞都的三十萬
金銖,如今窖中所餘全部折算為金銖,共計一百三十萬。”

  “這麼多錢,也就程大哥那點算是不用還的,其他全是欠的。”程宗揚感歎
一聲,然後吩咐道:“支取兩筆:十五萬,十一萬兩千,交給程大哥。”

  這是自己與趙墨軒、陶弘敏的合夥生意,眼下大局已定,具體細務由程鄭操
辦即可,就不用自己操心了。

  秦檜應道:“是。”

  “二十萬作為錢莊的準備金,用來兌付紙鈔。撥五十萬到舞都,讓陳喬安排
運回臨安。有這筆錢在手,總算能喘口氣了。”

  秦檜一一記下。

  班超道:“這樣算下來,可動用的款項不足二十四萬,再除去用來交易的準
備款,所餘金銖不足十萬,用來購地,隻怕捉襟見肘。”

  程宗揚道:“別擔心。買地用不著金銖——支付紙鈔就行。”

  班超道:“直接用紙鈔購地,怕是操之過急。”

  秦檜在臨安發行過紙鈔,對紙鈔更了解一些。聽到班超的疑惑,他笑著解釋
道:“平常自是不可,如今局麵大是不同——我們拿來購地的金銖,多半還要被
商賈們存回來,盡可以直接支付紙鈔。”

  班超明白過來,撫額笑道:“是我糊塗了。”

  “所以手上有二十多萬金銖足夠了。”程宗揚道:“何況往後未必不會有人
來兌換紙鈔。他們隻要兌換一張,我們就平白得了一批可以運作的金銖。我估計,
後麵兩個月我們隻會發愁手中的金銖太多,絕不用擔心缺錢。”

  “班某受教。”

  程宗揚道:“市麵上的物價呢?”

  “大漲近兩成。”班超道:“官府已經定下算緡的價格,低於此價出售便吃
虧了,因此市麵的物價不降反升。”

  秦檜道:“我看他們的意思,左右已經是騎虎難下,索性撐到年關,多少好
賺回來一些。畢竟算緡也是一天就能算完的,洛都在籍的商賈一萬餘人,逐一算
緡,隻怕要半年時間。”

  “鼠目寸光。”程宗揚道:“他們光想著洛都的商賈多,卻沒想過,真正的
富豪才有多少?”

  程宗揚站起身,“我們已經計算過,隻要把最頂尖的八家算賦征收完,整個
算緡就完成了六成。再把家產萬金的二百戶征收完,算緡就完成了八成。其他戶
數雖多,但無關大局。所以他們以為還有兩個月就到年關,其實最多十天就見分
曉。”

  “到時市麵上的金銖流入少府近百萬,流入我手中的百餘萬,加上商賈藏匿
和分散在各處的,市麵上起碼少了三百萬金銖。再算上貨幣的乘數效應,這三百
萬金銖所影響的流通量隻怕要再乘上三倍。他們現在不趕緊拋售,過幾天市麵陷
入錢荒,後悔可就遲了。”

  “當局者迷。”秦檜徐徐道:“主公可曾發覺,算緡不過數日,已與天子的
初衷大不相同。”

  程宗揚道:“天子本來是想限製兼並,結果田產從商賈手中轉到世家大族名
下,兼並反而愈演愈烈。”

  班超道:“依班某之見,天子固然有思慮不周之處,但其中也是有人故意為
之。比如告緡令,原本是恐嚇奸商,如今卻成了發財的捷徑。”

  程宗揚冷笑道:“為了博愛妃一笑,半夜下的詔書,能不出漏子嗎?”

  前日毛延壽從昭陽宮回來,終於傳回天子半夜下詔的內幕。原來是趙昭儀與
天子私語時,說起在洛都的時候找不到姊姊,以至於流落街頭,曾被商賈辱罵,
天子心疼之餘慷慨下詔,要為愛妃出一口惡氣。

  程宗揚走到窗口,有些不舒服地透了口氣。天子不是蠢人,但實在是太自以
為是了。東方曼倩也正是看透了天子的秉性,才遠走他鄉吧。

  如今呂冀把持著尚書台,他隻要隨便做點文章,就能讓天子事與願違。被書
僮舉告的鹿家,是算緡令頒布後第一個被破家的。而鹿玉衡恰恰與雲台書院多有
來往,這裏麵的內情不得不讓人多想。

  如今詔舉已經臨近尾聲,大批士子魚躍龍門,獲得出仕的資格。還有些被天
子特旨簡拔,得到品階不同的官職。可就因為算緡令早發了數日,使得這些人不
得不成為旁觀者。

  如果天子真是無能之輩倒也不壞,起碼安分不生事,可他的自作聰明,就像
一個不定時炸彈,隨時可能把人炸得粉身碎骨。算緡令的本意是抑製商賈,最終
的結果很可能是中產之家,大抵皆破。如今在籍的一萬餘名商賈,明年此時不知
還能剩下多少。

             【第三十三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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