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六朝雲龍吟 作者:弄玉,龍璇 (18禁)(連載中)

 
pao01425 2013-5-4 17:19: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58 2576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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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雲龍吟 28

趙王謀反一案牽連無數人,不只皇后身邊的大長秋,連雲臺書院山長都被劉丹攀咬,是受人指使還是真有其事?
程宗揚帶同斯明信趁夜潛入上林苑,尋找嚴君平的下落,卻誤打誤撞找到另一個人。
當日出於戒備而胡編的身分,竟讓程宗揚差點與左武軍的暗棋擦身而過!

為了讓劇孟手刃仇敵,程宗揚一時意氣,入北寺獄帶出受盡寺人折磨的趙后與平城君,然此舉卻種下變數⋯⋯



第一章

  洛都南宮。玉堂前殿。

  朱紅色的丹墀下,劉驁將一隻玉製的扳指套在右手拇指上,勾住弓弦,然後
搭上一支羽箭,左手握著弓身,手臂微一用力,穩穩向前推開。

  「繃」的一聲,弓弦彈起,帶著鳴鏑的利箭發出一聲銳響,瞬間越過五十步
寬的廣場,重重落在靶上。草紮的箭靶微微一晃,靶上的紅心被箭矢穿透。

  周圍的期門武士舉起弓刀齊聲歡呼,連衣袖係在肘上,裸著胳膊的中行說也
興奮地揮了揮拳頭。

  劉驁連開六箭,五支中的,隻有一支飛到靶外。然後他放下雕弓,麵無表情
地說道:

  「準備車駕,去永安宮。」

  唐衡躬身道:

  「聖上,天色將暮,此時赴北宮,隻怕打擾太後休憩。」

  劉驁揚起下巴,

  「越裳國獻來白雉,阿舅家出了一位聖賢——如此盛事,朕怎能不親自向太
後道喜?又豈能怕晚?」

  具瑗細聲細氣地說道:

  「聖上,前日合浦郡送來一頂珠冠,聖上若赴北宮,不若一並進獻太後。」

  「當然要獻!太後是天下之母!世間珍玩,都應該獻給太後賞玩。」劉驁提
高聲音,

  「白雉如是!珠冠亦如是!」

  周圍的內侍噤若寒蟬,唐衡一言不發,免冠跪在劉驁腳前,然後「呯呯」的
磕起頭來,他每一下都十分用力,不多時便頭破血流。

  劉驁冷冰冰看著他,半晌才冷哼道:

  「朕知道了。你起來吧。」

  唐衡仍不起身,雙手據地,叩首不已。

  「我知道!我知道!」劉驁憤怒地揮著手臂,有些失態地叫道:

  「我炎漢以孝治天下!朕身為天子,順天承運,自當孝敬太後!阿舅已經是
總攬朝政的大司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今又是不世出的聖賢——你還要我
怎麼做!」

  唐衡默不作聲地磕著頭。劉驁一腳把他踢開。唐衡又爬回來,不屈不撓地繼
續磕頭,直到鮮血濺到天子的衣角上。

  劉驁握住自己的天子佩劍,直想一劍揮出,將世間所有違逆自己心思的狗賊
全部斬盡殺絕。

  鮮血越濺越多,星星點點沾在衣角、履上。劉驁滿腔怒意漸漸克製下去,終
於開口道:

  「把唐國送來的那幅屏風帶上,還有珠冠,一起送到永安宮。」

  唐衡啞聲道:

  「陛下聖明!」

  「少拍馬屁!」劉驁罵了一聲。見他血流滿麵,終究心中不忍,又道:

  「來人,給唐常侍裹傷。」

  「我來!我來!」中行說上前扶起唐衡,抽出帕子給他抹臉,然後仔細裹在
他額頭的傷口上,又拿了頭冠給他戴上。

  「瞧,我裹得不錯吧?戴好冠一點都看不出來。」

  唐衡躬身道:

  「多謝。」

  「別動!又歪了……」

  左悺一路小跑地過來,垂著手道:

  「娘娘來了。」

  劉驁知道他是見自己發怒,專門請了皇後過來。想到他們一番殷勤,都是為
了讓自己息怒,氣笑之餘又有幾許欣慰,笑罵道:

  「你們這些狗才!都滾開!」

  趙飛燕穿著宮裝,猶如一支搖曳的花枝,娉娉嫋嫋走來。她幫劉驁緊了緊衣
袖,柔聲道:

  「衣裳汙了,換一件可好?」

  「忠臣義士的血,何汙之有?」劉驁道:

  「不用換。」

  趙飛燕不再多說,溫婉地跪下身,用絲帕沾了清水,幫他抹拭衣角的血跡。

  身前的麗人粉頰猶如明玉,耳側兩隻墜子輕輕晃動著,在雪白的玉頰上映出
一片醉人的綠光,輕柔地一搖一蕩,讓劉驁的心神也隨之搖曳起來。

  劉驁握住趙飛燕的柔荑,把她拉起來,然後摟住她纖軟的腰肢,將她擁在臂
間,把臉埋在她香馥的粉頸中,呼吸著她身上的芬芳,良久才悶悶道:

  「我們去向太後請安,然後叫上張放,一起去上林苑打獵。」

  「好。」

  劉驁一笑,扭頭道:

  「走!我們去看看那隻白雉!」

  唐衡上前一步,重重叩首。

  劉驁大笑兩聲,不以為意地說道:

  「好了!好了!朕知道犯了太後的聖諱。到北宮自不會再說。」

  …………………………………………………………………………………

  「兒臣叩見母後。」劉驁與皇後一同大禮參拜,

  「娘娘萬安。」

  「起來吧。」呂雉吩咐道:

  「看座。」

  宮娥搬來座榻,劉驁卻不肯坐,而是圍著殿中那隻籠子走了一圈,饒有興致
地問道:

  「這就是越裳人獻來的祥瑞?果然少見。」

  「此物非人臣宜留,吾已命人將此祥瑞送入濯龍園,留於禁中。」

  劉驁笑道:

  「連越裳人都知道阿舅是當世周公,如此盛事,兒臣高興還來不及,正想下
詔為阿舅加封食邑呢。」

  「他食邑已比開國,哪裏需要加封?」呂雉淡淡道:

  「卻是趙王謀逆之事,不知陛下如何處置?」

  「趙王身為諸侯,理當忠心王室。如此倒行逆施,兒臣驚駭莫名。但其乃宗
室近支,一旦其罪行公諸天下,隻怕天下震蕩,如何處置,還請母後作主。」

  呂雉道:

  「趙王以巫蠱詛咒天子,罪當不赦。狼子野心,非嚴懲不足為天下誡!」

  「刑不上大夫,何況諸侯?」

  「趙王賜自盡。太子劉丹以下,盡數貶為庶人,依律論罪。」

  劉驁微笑道:

  「如此甚好。」

  殿上沉默片刻,呂雉道:

  「眭弘還沒捉到嗎?」

  劉驁笑容僵了一下,

  「未曾。」

  呂雉環視左右,

  「你們退下。」

  淖方成、胡夫人、義姁,連同殿內的宮女都悄然退下。

  呂雉對趙飛燕道:

  「你也退下。」

  趙飛燕低下頭,咬了咬唇瓣,然後欠身施禮,

  「是。」

  殿中隻剩下呂雉和劉驁這對名義上的母子,頓時顯得冷清下來。

  呂雉穿著黑色的長衣,猶如一團化不開陰影,

  「當年戾太子身死,其妻子盡數處決,唯有一幼孫尚在繈褓。」

  劉驁還是頭一次聽聞此事,不由皺起眉頭。

  「當時武祖要賜死此子,陰差陽錯未能處置。武祖歎為天意,其後便不加理
睬,任其自生自滅。後來那人淪為庶民,不知下落,但他的名字尚在宗室譜牒之
內。」呂雉慢慢道:

  「若依按輩份算,先帝還要稱他一聲叔叔。」

  劉驁不知不覺地握緊拳頭,

  「他叫什麼名字?」

  「譜牒所記為單名一個詢字。但他後來自取別名為謀,表字次卿。還有一個
乳名……便是病已。」

  劉驁渾身一震,

  「公……孫……病已?」

  呂雉微微頷首。

  劉驁臉色數變,太後和呂氏巨大的陰影,讓他一直覺得喘不過氣來。他為此
憤怒過,氣惱過,也試圖反抗過。但他還是頭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天子之位
受到威脅。

  由於無子,劉驁擔憂過自己身後由何人入繼大統,也在想辦法挑選合適的繼
承人。可他怎麼也沒想到,有一個人始終可以威脅到自己的天子之位。戾太子是
武帝嫡子,他的嫡孫,按血統來說是武帝的嫡脈,在宗室譜牒上的位次,遠遠在
自己之前。

  原本劉驁隻當眭弘是個混蛋狂生,此時他卻覺得背後陣陣發冷。「公孫病已
立」原來不是一個笑話,而是一個惡毒的詛咒!這五個字就像一根毒刺,紮得他
幾欲發狂。

  劉驁抬起頭,雙眼流露出一抹病態的血紅,

  「兒臣欲遊獵上林苑。」

  呂雉微微點頭,

  「把那棵樹燒了。」

  劉驁咬牙道:

  「明白。」

  呂雉淡淡道:

  「吾已命繡衣使者江充,窮治趙王巫蠱之事。」

  與那個劉詢,又叫劉謀、劉次卿、劉病已的皇孫相比,趙王劉彭祖的謀逆輕
如鴻毛。劉驁毫不猶豫地說道:

  「全由娘娘處置。」

  「你去吧。」

  車駕絡繹駛出永安宮,沿著禦街駛向連通南北二宮的複道。暮色中,遠遠能
看到北寺的宮牆。但劉驁根本沒有去看一眼,隻腰身筆直地坐在車上。

  趙飛燕握著他的手,隻覺他手心濕濕的,滿是冷汗。

  …………………………………………………………………………………

  暮色蒼茫,寒風越過宮禁的高牆,發出陣陣嗚咽。程宗揚用衣袖捂著鼻子,
陣陣惡臭還是不斷湧入鼻中。

  領路的內侍道:

  「每次關進來新犯人,北寺獄都會臭上幾日。那些犯人剛來時都不中用,略
一用刑就濺出汙物,過幾日便好了。」

  程宗揚道:

  「怎麼獄裏也有地道?」

  「不僅是此地,整個北宮,每處宮室下麵都有地道。有些還是前幾任主人留
下的,各宮到底有多少地道,隻怕連天老爺都不曉得。」

  內侍拿出胡夫人手書的竹簡亮了亮,守在門邊的寺人看了一眼,不言聲地推
開一扇小門。

  那是一條隻有一人寬的夾道,每隔幾步開著一扇鏤空雕刻的小窗,專門用來
窺視獄內的情形。透過窗口,北寺獄所有的監牢、用來審訊的刑房都盡收眼底。

  程宗揚透過窗口,看到趙王劉彭祖被幾名太監死死按住,一名內侍用繩索勒
住他的脖頸,後麵插著一根木棍,不住擰動。繩索越絞越緊,劉彭祖雙目鼓起,
大張著嘴巴,發青的舌頭伸得老長,卻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

  忽然旁邊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嚎。程宗揚移步過去,隻見已經被廢為庶人的劉
丹被釘在一隻木架上,一名穿著繡衣的官員拿著烙鐵,輕描淡寫地按在他大腿內
側。劉丹渾身抽搐著屎尿齊流,焦臭的白煙從他腿間不斷升起。

  江充慢條斯理地問道:

  「在宮裏埋藏木偶,行厭勝之術的還有誰?」

  劉丹用變調的聲音哀嚎道:

  「我說了!都已經說了!」

  江充把黏連著皮肉的烙鐵放在爐中,一邊加熱,一邊道:

  「再想一想。」

  「我說……我說……」

  「附逆的宮人,還有些哪些?老實說出來吧……」

  「我……我……」

  「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江充厲聲道:

  「長秋宮的江映秋!你可記起來了嗎?」

  「我……我不知道……嗷!嗷!嗷——」劉丹一聲慘嚎,拚命叫道:

  「記得!記得!」

  江充拍了拍手,

  「記下來!劉逆親口招供,長秋宮大長秋黃今,女傅江映秋附逆,行巫蠱事。」

  旁邊一名小黃門拿著木簡奮筆疾書,中間略有錯誤,也不敢用書刀刪削,直
接棄簡重換一支。

  「再想想,還有誰?比如雲台書院……」

  「有!有!雲台書院的……」

  「山長?」

  劉丹嘶聲道:

  「對!就是他!」

  「記下!雲台書院山長附逆!」

  一名小黃門道:

  「要不要把他們都抓來?」

  江充肅然道:

  「此乃劉逆一麵之辭。找到證據才能論罪,以免誣陷好人。」

  江充指使劉丹攀咬大長秋黃今和女傅江映秋,顯然是針對皇後。雖然趙飛燕
是呂氏所能找到,最弱勢最容易欺負的皇後,但皇後之位畢竟顯赫,對於她身邊
可能形成的勢力,呂氏就像割草一樣時時刈除,以免出現後患。

  不過雲台書院……程宗揚想起鄭子卿,不禁納悶。他們怎麼會惹了江充,被
人扣了個要命的罪名?

  一牆之隔,正在接受審訊的是平城君,她如今已被褫奪封君的身份,淪為階
下罪婦。

  一名下巴光溜溜的寺人斜身憑在幾上,用尖細的聲音道:

  「爾等詛咒太後、天子,事實俱在,豈容你肆意抵賴?」

  平城君痛哭流涕,

  「奴家不敢詛咒太後天子,那隻木偶實是詛咒趙王的。」

  「為何要詛咒趙王啊?」

  平城君囁嚅半晌,作聲不得。

  那寺人指著她罵道:

  「死罪奴!死到臨頭尚不招供!來人!褫衣!」

  幾名寺奴獰笑著上前,將平城君從頭到腳剝了個幹淨。

  那寺人站起身,繞著平城君走了一圈,陰聲笑道:

  「這罪婦好一身白肉,嘖嘖……怕是經不起烙鐵……」

  平城君抱著身子跪在寺人腳邊,涕泣道:

  「罪奴真不是詛咒太後,實是太子逼迫,要詛咒趙王早死……」

  寺人淫笑著伸出手掌,放在平城君頸側。他手掌像死人一樣,又濕又冷,被
他一觸,平城君頸中頓時泛起一層細密的肉粒。她本能地縮了縮身子,忽然間發
出一聲痛入骨髓的尖叫,卻是被那內侍扯住耳朵,硬生生撕開半邊。

  鮮血順著平城君的麵頰淌下,將她風韻猶存的麵孔染紅了半邊。

  領路的內侍低笑道:

  「北寺獄這些寺人少了下麵的物件,最喜歡變著花樣的折磨女人。尤其是平
城君這樣有些身份,又犯了謀逆大罪,出頭無望的囚婦,少不得被他們擺布。」

  程宗揚哼了一聲,往前走去。

  另一間監牢內,卻是一個陌生的麗人,她被拔去釵飾,披頭散發地跪在地板
上,眉眼與淖氏略有幾分相似,容貌卻嬌豔得多。

  領路的內侍道:

  「那是趙逆的王後淖姬。」

  一名肥頭大耳的太監笑眯眯道:

  「你說受劉庶人逼奸,什麼時候啊?」

  淖姬低聲道:

  「妾身……記不清了……」

  「不用急,慢慢來。」胖太監態度十分和藹可親,軟綿綿道:

  「第一次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

  「……在趙地……妾身方入邸中未久……」

  「趙地方圓幾百裏呢。」胖太監忽的板起臉,

  「說清楚些!」

  淖姬羞噤難言,半晌才道:

  「是在離宮……太子闖進來,拿劍逼迫……」

  胖太監堆起笑容,

  「什麼時候?」

  接著皺起眉,

  「離宮怎麼會沒有侍者?」

  隨即笑嘻嘻道:

  「婢女被他遣走,你就沒發覺嗎?」

  然後寒聲道:

  「他把劍架在你頸上,你就從了?」

  又傾過身,用尖細的聲音道:

  「什麼姿勢?」

  胖太監哈哈大笑,揮著手道:

  「擺出來!擺出來!」

  淖姬臉上時紅時白,咬著右手食指,珠淚漣漣。

  胖太監臉上肥肉一抖,拍案道:

  「莫以為你還是什麼王後!落到我手上,你就是一塊肉!咱家想怎麼擺布就
怎麼擺布!你若不信——」胖太監眼中露出一絲近乎瘋狂的興奮,

  「來人!絞死她!」

  兩名寺奴把淖姬往地上一踩,用一條白綾絞住她的脖頸,兩邊用力扯緊。

  淖姬柔頸昂起,美目圓瞪,一張玉臉驚恐萬狀,接著她紅唇張開,被勒得吐
出舌頭。

  那胖太監喜怒無常的表情在眼前不住變幻,讓人無法理解他是故意擺出陰晴
不定的模樣來威懾囚徒,還是因為他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淖姬脖頸仿佛被白綾勒斷,眼前陣陣發黑,聲音逐漸模糊,耳中傳來嗡嗡的
低鳴聲。她拚命呼吸,卻吸不進一絲空氣,身體仿佛不斷下沉,一直墜入陰界,
離死亡越來越近,無比恐懼充塞心間,使她沒有其他念頭……

  忽然頸中一鬆,眼前無數金星閃爍著,視野漸漸恢複。淖姬像被人捏住的小
鳥一樣蜷著身體,淚流滿麵地伏在地上不停低咳。雖然隻是幾個呼吸時間,卻仿
佛過了一生一世。與死亡擦肩而過,她才發現原本可怕的監牢原來是如此溫暖,
她貪婪地呼吸著帶著惡臭的空氣,心中滿是劫後餘生的慶幸。再陰暗的牢籠,終
究也是陽間,她寧願呼吸著惡臭的空氣,也不願再經曆死亡的過程。

  淖姬喘息著抬起臉,露出卑微而哀求的神情,但她還沒有喘息完,便又聽見
那個胖太監興奮的聲音,

  「再絞一次!讓她快活快活!」

  白綾再次絞緊,刹那間,淖姬仿佛從陽間陷入地獄,死亡和恐懼重新來臨。
這一回死亡的陰影愈發清晰,她無比恐懼地麵對著死亡,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失
禁。

  那些寺奴一連絞了三次,接踵而來的死亡,絞盡了淖姬所有的尊嚴和矜持,
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和意誌,就像一灘軟泥,蜷縮在自己失禁的汙物中,卑微得
像一株野草,可以任人踐踏。

  劉丹的慘叫越來越淒厲,他的頭發在烙鐵下一縷縷化為青煙,被釘穿的手腕
撕開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說吧。」江充慢悠悠道:

  「朱安世可都已經說了。」

  劉丹慘叫道:

  「朱逆信口雌黃……」

  「你倒是好本事,竟然能買通獄吏,取他性命。這般狗急跳牆,想來還有不
少見不得的事。」

  「不是我……」劉丹泣不成聲,

  「不是我幹的!我確是想除掉他,可董臥虎那邊,實是插不進手去……」

  程宗揚微微一怔。給朱安世下毒的不是他?難道是奸臣兄幹的?可他也沒跟
自己提過啊?

  一名內侍跑進來,在江充耳邊低低說了一句。

  江充眉毛一挑,

  「找到了?」

  內侍拿出一隻沾滿泥土的人偶,雙手呈上。

  江充丟下烙鐵,正了正衣冠,吩咐道:

  「接著審!小心別讓他死了!」

  江充帶著人匆匆離開,寺人冷笑著拿來傷藥,抹在劉丹的傷口上。

  忽然外麵微微一響,牆邊的窗口伸出一支木簡。

  夾道貼牆而建,由於沒有光線,從獄內看去,裏麵黑沉沉一片,連人影都看
不清楚。但那些寺人都知道,能進入夾道的都是大有來頭的貴人。尤其是那支木
簡,上麵刻的是胡夫人的標記——那可是太後身邊最親近的心腹之人。寺人不敢
作聲,連忙過去接過木簡,然後尖聲道:

  「劉逆,你可知道劇孟?」

  劉丹再沒有絲毫身為太子的氣度,一邊痛得涕淚交流,一邊嘶聲道:

  「我要舉發劇孟!他是戾太子餘孽……一心謀反……」

  寺人拿烙鐵一晃,劉丹頓時打了個哆嗦,連聲叫道:

  「是父王!都是父王的主意!他被平城君說動,要劇孟助他為逆!劇孟不肯!
父王囚禁了他!」

  「他們說劇孟是硬漢,我想知道他有多硬……嗷嗷……別打了……啊!」

  劉丹的慘叫聲在獄中回蕩。旁邊獄中,趙王頸中的繩索還未解開,身體已經
僵硬。幾名寺奴剝下他的王服,在他屍體上四處翻撿,搶奪各種金鉤、玉佩、珠
寶、飾物……

  另外一邊,平城君身無寸縷,她耳朵被撕開半邊,左手小指被人生生折斷,
彎折成一個奇怪的角度,渾身顫抖著,就像一條白光光的肉蟲一樣,匍匐在幾個
閹人腳下。

  趙後淖姬像是已經死過一次,無力地癱軟在地,那名胖太監拿著她沾滿汙物
的褻褲哈哈大笑。

  其他牢房裏也關了不少人,都是劉彭祖的子女姬妾。

  程宗揚視線停在劉丹身上,那個自以為聰明的年輕人哀聲不絕,仿佛一條瀕
死的野狗,不停抽搐。

  程宗揚目光中充滿了厭惡和不屑,然後道:

  「走吧。」

  …………………………………………………………………………………

  回到酒肆,斯明信正在給劇孟疏通經脈。

  斯明信昨晚趕往上林苑,潛入羽林軍走了一遭,但沒有找到高智商的蹤跡,
甚至連人都沒找到幾個——天子突然下詔,要禦駕親臨,上林苑的駐軍都被派出
去,駐守各處宮殿。義縱所在的右營先被派到宜春苑,等斯明信趕過去,聽說又
分成幾隊,分別轉往博望苑、白鹿觀、扶荔宮和建章宮等地。

  斯明信再強,一夜之間也不可能找遍這些宮觀。由於天子禦臨,苑中戒備成
倍加強,白天難以行動,斯明信隻好先退了出來,等夜間再去探視。

  程宗揚沒想到高智商會這麼難找,他和富安兩個,一個是胡作非為的惡少,
一個是無下限的狗腿子,從正常人的角度看,這兩個都不是什麼好鳥,除了仗勢
欺人,也沒有別的本事。可他們竟然能躲過呂氏派來的殺手,躲過官府的盤查,
還能躲過四哥和五哥的追蹤。這事未免太邪門了吧?

  程宗揚打定主意,自己專門去上林苑一趟,找找高智商的下落。作為高智商
主仆最可能的藏身地,若是不去看一眼,實在放心不下。而且自己有常侍郎的身
份,天子出行,盡可以隨侍左右,堂而皇之地進入上林苑。

  比起當日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慘狀,劇孟現在氣色好了許多,多少有點人
樣。他身上的傷口大半已經結痂,雙膝以下裸露的白骨被仔細包紮過。按程宗揚
的主意,最好是給他截肢,免得出現壞疽,連大腿也不得不截掉。但盧景堅決不
同意,據他所說,白骨生肉這種醫學上的奇跡,在六朝也不是沒有出現過。留住
劇孟的雙腿,就留住一線機會,也許有一天他還能重新站起來。

  劇孟的斷指大多已經無法找到,殘留的兩截指骨也被同樣包紮起來。肩頭穿
透琵琶骨時留下的血洞已經愈合,曾經被血汙凝結的頭發也清理幹淨——這活兒
本來是伊墨雲做的,可自從不小心觸到那顆幹癟的眼珠,小胡姬大吐一場,就堅
決不肯再靠近他。最後還是程宗揚親自動手,用匕首小心給劇孟刮了個禿瓢。

  說起來,作為名震洛都的大俠,劇孟現在的模樣確實有點可笑,珊瑚匕首再
鋒利也不是推子,程宗揚又沒學過理發的手藝,劇大俠這發型,也就比狗啃的強
點,如果不包好頭巾,鐵定沒辦法出去見人。不過刮成光頭,對他傷口的愈合極
有好處。尤其是他頭上幾處暗傷,若不是刮淨頭發,恐怕就被忽略了。

  程宗揚從腰包裏拿出一隻瓷瓶,拔開玉塞,倒出三枚綠豆大小的藥丸,放在
盞中用水調開。然後用一根木箸撬開劇孟的牙關,一點一點灌到他喉嚨裏。

  劇孟剛被救出時,整個喉嚨都糜爛了,從傷口的痕跡推測,應該是有人把燒
紅的炭團塞到他喉中,造成重度燙傷。眼下他喉嚨的傷口雖然愈合,但以後能不
能說話還是未知數。

  那三顆藥丸是清理體內餘毒用的,劇孟雖然在幾種劇毒侵蝕下硬撐下來,但
多處髒器受損,將來如何調理,也是一大難題。

  程宗揚一邊喂藥,一邊道:

  「劇大俠,趙王已經死了,很抱歉沒有讓你親手殺了他。不過他是被幾個寺
奴活活勒死的,死的時候舌頭伸得老長,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身為諸侯王,死
成這樣也夠慘的。」

  「劉丹還活著,但讓我看,他恐怕寧肯痛快點一死百了。我在想辦法讓他多
活幾天,等你好些了,再親手取他的狗命。」

  「對了,還有平城君。朱安世說,劉彭祖就是被那個賤人慫恿,才對你下的
手。朱安世也跑不了,他已經定了大辟,過兩天就要殺頭。平城君還沒有判,但
事涉巫蠱,一個死罪也是跑不了的。劇大俠,你要趕緊醒過來,還有機會親手報
仇。」

  程宗揚笑道:

  「說起來,趙王後倒是個尤物。她跟巫蠱案關係不大,殺不殺都可以。劇大
俠要是有興趣,我想辦法把她弄出來,往後就讓她給你當奴婢……劇大俠,你能
聽見嗎?」

  「我還想著你要醒了,讓你見識見識我那把寶刀。珊瑚鐵的,正經是削鐵如
泥……」

  劇孟喉中發出「咕碌」一聲微響,終於還是沒有醒來。

  程宗揚歎了口氣,

  「四哥,明天我去上林苑,劇大俠這邊就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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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十二輛武剛車分成兩列疾馳而過,包鐵的車輪碾過夯實的黃土,發出沉悶的
轆轆聲。程宗揚和徐璜同乘一車,緊緊跟在武剛車後麵,兩翼是百餘甲騎。

  通往上林苑的道路是天子出行的禦道,無論武剛車還是徐璜的車駕,都隻能
在邊道行駛,道路正中的是一輛六匹棗紅色駿馬拉著的大車,車身用象牙裝飾,
正是天子禦駕之一,僅次於金根、玉輅的象輅。不過乘車的不是天子,而是富平
侯張放。昨日天子忽然下詔,要往上林苑遊獵,事起倉促,富平侯主動請纓為王
前驅,好提前為天子清理宮室。徐璜作為中常侍,程宗揚作為有資格隨行的常侍
郎,也隨同先行入苑。

  程宗揚道:

  「我本來以為天子會帶上期門,頂多加上幾個散騎常侍,沒想到會出動禦駕。
這下隨行的侍從就有上萬,上林苑能住下嗎?」

  徐璜發出一陣尖細的笑聲,

  「你沒去過上林苑吧?上林苑周遭四百餘裏,地跨五縣,苑中有三十六苑,
十二宮,二十五觀,號稱離宮七十。今日要住的建章宮,便綿延二十餘裏,號稱
千門萬戶,豈會住不下?」

  程宗揚想了一下,覺得自己有點想像不了。一個四百裏的苑林——如果換算
一下的話,大概有兩三千平方公裏——這樣的數字自己不是太好理解。

  至於建章宮倒是可以想像一下,綿延二十餘裏,基本相當於一個大型城市,
而這隻是上林苑八十餘處宮觀之一……難怪漢國會是六朝之主,這樣的規模,晉
宋兩國的君主連想都不敢想。

  離上林苑還有裏許,便看到上林苑的大門,苑門以巨木為柱,高及十丈,上
麵是飾金的「上林」二字。兩邊的苑牆高及丈許——雖然看起來不算太高,但一
想到這道牆隻不過是天子私苑的院牆,而且有四百裏長,程宗揚就覺得這高度已
經是很了不起了。

  苑門外停著一隊車駕,隊中打著一麵高近五丈的青旗,上麵繪著蒼龍七宿,
正是諸侯王才有的龍旗。看到旁邊旗號上的江都二字,程宗揚想起來,昨日正趕
上江都王入朝,本來今天覲見天子,但天子臨時決定前往上林苑,索性邀江都王
在苑中見麵,還是自己專門去下的詔書。沒想到江都王這麼早就在苑門外等候。

  看到天子的象輅駛來,江都王的車駕連忙避到路邊,讓出邊道,江都王親自
下車,先整理衣冠,然後跪伏於道,準備向天子禦駕行禮參拜。

  程宗揚本來想解釋一下,免得江都王誤會,結果他的車馬剛減速,還沒有停
下,富平侯所乘的象輅就疾馳而過,根本沒有理睬路邊的江都王。江都王不知道
車上乘坐的是富平侯張放,還依照禮節,一拜再拜,口呼「萬歲」。

  程宗揚身為大行令,總不能裝作沒看見,趕緊下車扶起江都王,低聲解釋了
幾句。江都王年紀已經不輕,一聽自己拜的居然是富平侯,那黃口小兒居然連車
都不停,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馳過,臉色頓時發青,一手捂著胸口,險些坐倒。王
邸的僚屬趕緊過來扶起主公,替他揉了半天胸口。

  好半天,江都王臉色才略微恢複了一些,他勉強登車,然後逕自返回洛都。

  程宗揚知道江都王羞怒難平,但無從勸阻,隻好灰頭土臉地回來,對徐璜歎
道:

  「這都是什麼事啊……」

  江都王的車駕並沒有全部離開,還留下了一小半。其中一輛馬車駛來,車上
一名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生得唇紅齒白,一表人材。他綻開一個溫和的笑
容,然後用清亮的聲音解釋道:

  「父王素有小恙,如今一時心悸,難以入苑,還請大行令見諒。」

  程宗揚躬身道:

  「在下隻是個小小的六百石,哪裏有資格說什麼見諒?」

  少年在車上揖手道:

  「徐常侍。」

  徐璜堆起笑容,一邊還禮,一邊道:

  「老奴見過太子殿下。」

  少年溫和地笑道:

  「我尚得等候天子,不敢耽誤兩位入苑,請。」

  程宗揚施禮告辭,馭手驅車而行。與江都王留下車乘擦肩而過時,中間一輛
馬車窗簾微微掀開,露出一張嬌豔的麵孔,卻是一個麗如海棠的女子。那女子目
光猶如春水,在程宗揚身上微微打了個轉,然後放下窗簾。

  程宗揚微微一怔,覺得她的麵孔仿佛在哪裏見過。再仔細一想,卻又覺得全
然陌生。向徐璜詢問江都王的眷屬未免失禮,程宗揚隻好把疑惑壓在心底。

  半個時辰之後,建章宮已然在望。程宗揚第一眼看見,就大吃一驚,

  「這麼大?」

  建章宮四周不再是丈許高的苑牆,而是高達五丈的城垣。城南的正門更是高
及二十五丈,名為閶闔,上麵建著重簷飛拱的三層門樓,勢如雄關,與它相比,
洛都宮城的朱雀、白虎諸門都相形見絀。門樓階陛都用白玉砌成,樓上飛簷伸出
的椽首鑲嵌著圓形的璧玉,因此又稱為璧門。三座並列的門洞最小的高闊也有數
丈,車馬穿行其下,如同螻蟻。

  穿過閶闔門,便看到一座被稱為圓闕的闕樓,圓闕以東,是建章宮東門的闕
樓:別鳳闕,由於闕樓上立著兩隻金燦燦的銅鳳凰,又被稱為鳳闕或雙鳳闕。兩
隻銅鳳凰高及丈許,遍體飾金,但下麵裝有轉台,輕快無比,長風一起,雙鳳便
隨之轉動,宮中由此來測定風向和風速。正值深秋時節,天高雲淡,碧空如洗,
高闕金鳳,隨風而舞,直如天上宮闕。

  圓闕以西是一座高樓,由無數巨木搭建而成,高達五十丈。程宗揚一直覺得
自己在建康設計的臨江樓就挺高了,但和這座巨樓相比,簡直跟玩具一樣。樓中
萬木交錯縱橫,形成一個巨型的六邊形木台,由於漢國的水井四周也是用木料支
撐,與此樓異曲同工,因此被稱為井幹樓。

  但井幹樓並不是建章宮最高的建築,井幹樓以西還有一座高台,同樣高五十
丈,台上所有的木料全部是香柏木,即使相隔數裏,也能聞到濃鬱的柏木香氣。
筆直的長階仿佛天梯,一直延伸到碧空深處。台階盡頭立著一根銅柱,柱身比一
般的房屋還要寬,高二十丈。柱頂立著一個仙人,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它雙手舒
掌,托著一隻巨大的金盤。從台下算起,整個高度超過七十丈,從下麵看來,那
仙人仿佛上接雲霄,投下的陰影猶如烏雲。

  程宗揚一直覺得自己有兩千年文明的熏陶,眼光見識比六朝這些土包子超出
百倍,然而此時,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土狗一樣,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座高台。

  「那是……承露台?」

  「雖然是用來承露的,但叫神明台。」徐璜低聲道:

  「天子不喜甘露,已經許久不用了。」

  程宗揚聽說過武帝承露的金人,但他以為那金人也就十幾米高,拿著一個幾
米大小的金盤,雖然也不小,可和眼前的實物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眼前的仙人
頂天立地,傳說中用來承露的玉杯雖然在下麵看不見,但那隻金盤足有一間房那
麼大,玉杯再小也得有浴缸大小,而這些僅僅是為了讓天子喝一口「甘露」……

  程宗揚來不及感歎,車駕已經從闕樓下駛過,接著是玉堂、建章前殿、天梁
宮……一路上宮闕相望,重門疊戶,樓闕間以閣道通連,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
盡頭。

  宮城北部是太液池,車馬一直馳到池邊的鼓簧台才停下。一路行到此處,眾
人都已經疲累不堪,拉車的健馬也汗出如漿,馭手解開馬轡,給馬匹抹去汗水,
免得戰馬受涼。

  太液池是一個方圓數裏的大池,池中用掘出的泥土堆起三座神山,還有一座
二十丈高的漸台。隨行的內侍、常侍等人都已經下車,在池邊談笑指點,觀看秋
水澄湖的美景。程宗揚卻沒有理會池中的神山、樓閣,而是一個勁兒地打量著池
中的石魚、石龜……

  他在尋找一條石鯨。

  如果說程宗揚對太液池有什麼印象,那就是他知道池中有一條石鯨,還見過
石鯨的遺物。隻不過曆經兩千年風雨,當時自己隻看到一塊外表斑駁的長石頭,
如果不是別人指點,根本看不出那曾經是一條人工雕刻的巨鯨。

  在池邊走了許久,程宗揚終於在太液池北找到那條石鯨。看到水麵上足有遺
物三倍大的石鯨原物,程宗揚忽然有種衝動,如果自己用珊瑚匕首在石鯨腹下開
個洞,藏進去些什麼,不知道兩千年後是否會被人發現?

  程宗揚最後還是克製住自己這番衝動。畢竟這個世界是六朝,誰也不知道它
的未來是什麼樣。或者……它究竟有沒有未來。

  眾人不是來遊玩,而是來幹活的。稍事休整,富平侯便帶人開始清理宮室,
程宗揚則找到徐璜,主動要了一個察驗宮中禁衛的差事。

  這是一樁苦差事,建章宮千門萬戶,禁衛也分散各處,全檢查一遍至少要在
宮裏跑一整天。一聽程宗揚主動要去,徐璜很痛快地答應下來,還專門派了一個
小黃門,給他作助手。

  程宗揚拿到當值禁衛的名冊簡牘,先把其他軍營放到一邊,先找右營騎射。
宮裏準備的名冊檔案很齊備,沒多久他就找到那個自己想找的名字:義縱。

  「去承光殿!」

  …………………………………………………………………………………

  穿上羽林軍鎧甲的義縱似乎成熟了許多,少了幾分遊俠少年的無賴之氣,但
骨子裏那種好勇鬥狠的亡命性格卻絲毫未變。

  見到程宗揚,他有些訝異,但聽說程宗揚現在已經是常侍郎,有資格隨侍天
子,義縱眼裏頓時又多了幾分豔羨。

  程宗揚沒有繞什麼圈子,便問起高衙內的下落,可義縱開口的第一句就讓他
心下一沉,

  「沒有?」

  「自從上回吃酒,一起打過那一場,我就沒再見過他。」義縱悻悻道:

  「這小子,真不夠朋友。」

  「前幾天他說要去你那裏投軍,掙一份功名出來,怎麼會沒有呢?」

  「這我哪兒知道?」義縱忽然壓低聲音,

  「我聽說上次他捅死那個,是郭解郭大俠的外甥?」

  程宗揚含糊道:

  「好像是吧。」

  「這小子!」義縱一拳擂在大腿上,又羨又妒地說道:

  「這下他可在我們這幫兄弟裏拔份了!郭大俠的外甥啊,竟然被他一刀捅死
了!」

  程宗揚很想給他個白眼,你這是什麼道德觀?把殺人當成出風頭?

  為了打聽高智商的消息,程宗揚特意把義縱領到偏殿,這會兒見左右無人,
義縱走近一步,

  「程大夫——能不能把我調到建章前殿去?」

  程宗揚有些納悶,

  「為什麼?」

  「在這裏幹活,累死也沒人看見。」義縱見他不解,壓低聲音道:

  「這承光殿……是太子的寢宮。」

  程宗揚明白過來,承光殿是太子寢宮,可現在天子連兒子都沒有,哪裏來的
太子?根本就是個閑置的宮室。義縱是覺得這地方幹著沒前途,才想讓自己幫他
活動。

  程宗揚一口應諾,

  「這個好辦。」

  義縱大喜過望,拍著胸口道:

  「我現在是右營隊正,管著幾十號人馬。那小子要來,我肯定給他找個又輕
鬆又風光的差事!」

  說著義縱又叮囑道:

  「越快越好!千萬別耽誤——這回能趕著在天子麵前露個臉,哥兒幾個這輩
子都有著落了。」

  程宗揚辦著察驗禁衛的差事,給義縱調個宮殿隻是一句話的事。沒費多少工
夫,義縱便如願以償入值建章前殿,結果他那番心思卻落了個空。禦駕的金根、
玉輅直到午後才進入上林苑,可天子並不在車輿上。

  徐璜得到單超暗中傳來的消息,連忙拋開車駕,連富平侯也沒有知會,隻帶
了程宗揚一人,便輕騎離開建章宮,悄悄趕往昭台宮。

  昭台宮在建章宮南,相距二十餘裏,兩人都騎的健馬,用不了兩刻鍾就能趕
到。一出宮門,程宗揚心裏便是一震。他來時走的是建章宮南門的禦道,當時還
不覺得,此時走的西門,便進入上林苑深處。道路雖然仍是黃土夯成,路麵平整
結實,但兩旁都是參天古木。林中不時傳來野獸的吼叫聲,聽聲音,不僅有狐、
鹿、熊、狼,還有虎、豹之類的猛獸,他甚至還聽到原本不應該生活在這一帶的
犀牛、大象的叫聲。難怪徐璜一個人走不放心,還要帶上自己。

  徐璜道:

  「不用擔心。那些野獸都養在獸圈中。天子射獵時才會放出。」

  正說著,路旁忽然躥出三四隻野豬,險些撞上馬蹄。

  程宗揚叫道:

  「這是什麼!」

  「該死!」徐璜尖聲罵道:

  「彘圈又被撞破了!」

  「徐公公,你不會說老虎也會從圈裏跑出來吧?」

  「放心!放心!」徐璜安慰道:

  「虎圈在白鹿觀東,隔著兩條河,就算從圈裏跑出來,也不會闖到這邊。」

  「熊呢?」

  「射熊館在最西邊的長楊宮,離此一百餘裏,足足隔著五條河。」

  程宗揚舉鞭叫道:

  「那是什麼!」

  徐璜抬眼一看,

  「該死!誰落下這麼大一頭熊瞎子?快走!」

  總算兩人的坐騎矯健異常,那隻黑熊追了兩裏路,眼看追不上,隻好悻悻鑽
入林中。

  徐璜鬆了口氣,

  「天下郡國每年都要送來各種野獸,圈在苑中豢養,供天子秋冬射獵。苑中
養得多了,時不時就會跑出來幾隻。」

  一路有驚無險,總算及時趕到昭台宮。昭台宮本來是冷宮,通常用來安置被
廢黜的皇後,如今也已經空置多年。此時整個昭台宮被期門武士封鎖,留居在此
的宮人都被看管起來。

  一名小黃門在宮門外等候,見到兩人先打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不言聲地在
前帶路。

  小黃門並沒有進宮,而是繞過宮門,領著兩人來到昭台宮西側,一處被廢棄
的池沼旁。

  池旁已經聚了不少人,天子劉驁、皇後趙飛燕、中常侍單超、唐衡、左悺、
具瑗、內侍中行說、侍詔東方曼倩都在,程宗揚甚至還看到蔡敬仲的身影,隻不
過此時每個人的臉色都十分難看。

  池沼旁立著一棵半枯的大柳樹,程宗揚一眼看去,頓時一陣毛骨悚然。與半
枯的樹身不同,那棵柳樹絲絛一直垂到地上,看起來極為茂盛,隻是所有的柳葉
都被蛀蟲咬過,碧綠的葉片上遍布著無數一模一樣的黑色蟲痕,仿佛滿樹都掛著
詛咒的符文,密密麻麻重複著相同的咒語:公孫病已立。

  長風乍起,柳枝在風中舞動著,柳葉上詛咒的符文像是無數利爪,掙紮著要
從葉片上衝出,那種妖異的氣息,讓所有人都心生寒意。

  劉驁死死握住劍柄,冷汗卻從頸後不斷湧出。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他意識最深
處揮之不去的夢魘,那些咒語在眼前飛舞著,每一句都是:公孫病已立。

  劉驁想開口說話,牙關卻死死咬緊,舌頭仿佛黏在上顎,無法動作。他竭力
想拔出他的天子劍,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掌正在顫抖。

  忽然東方曼倩走上前去,從柳條上摘了片葉子,看也不看就放在唇間吹了起
來。蟲痕影響了柳笛的聲音,聲調有些怪模怪樣,但東方曼倩吹的是一首鄉間俚
曲,由於太過俚俗,在場的人人都耳熟能詳,甚至連天子都聽過,怪模怪樣的曲
調再配上東方曼倩眉飛色舞的陶醉表情,效果令人捧腹。

  東方曼倩隻吹了幾句,場中妖異陰森的氣氛便不翼而飛,片刻後,劉驁第一
個大笑起來,接著眾人仿佛得到號令,同時大笑。由於笑得太過整齊,眾人倒把
自己嚇了一跳,笑聲又戛然而止。中行說本來臭著臉,這會兒見眾人尷尬,反而
捂著肚子哈哈狂笑不止。

  眾人半是尷尬,半是覺得好笑,再看到天子仍然笑聲不停,也都先後大笑了
起來。

  劉驁一直笑到眼淚都出來了,才喘著氣收住笑聲,然後一揮手,

  「燒了!」

  期門武士抱起木薪,堆在柳樹下,一直堆到快把柳樹埋住,才潑上燈油,放
火點燃。

  火焰升起,將那棵傳說中死而複生,倒而自立的柳樹吞噬其中。樹上的咒語
連同柳葉和樹幹,在烈焰中一同化為灰燼。

  劉驁轉身就走,唐衡追上幾步,低聲說了幾句。

  劉驁微微一怔,

  「他竟然找到這裏?那就在昭台宮見見吧。」

  宮外多了幾輛馬車,正是那位江都王太子的車駕。眾人簇擁著天子進入昭台
宮,稍事整理,隨即宣江都王太子覲見。

  天子接見諸侯,徐璜等人自當入殿隨侍。程宗揚六百石的官職這會兒就差了
點意思,又不是內侍,於是被留在殿外候旨。他緊張了一天,這會兒鬆懈下來,
忽然有些內急,左右無事,索性去找廁所。

  六朝廁所一般建在宮室西南,昭台宮本身規模不大,出了正殿,穿過一個角
門就是。門口守著幾個侍從,似乎正有人入廁。程宗揚一亮身份,畢竟是六百石
的大行令,那些人也沒敢攔他。

  昭台宮位於上林苑深處,又是冷宮,廁所也建得頗為簡陋,牆壁是用未去皮
的樹幹壘起,年深日久,上麵生滿青苔,襯著四周茂密的古槐老柏,倒很有幾分
野趣詩意。

  程宗揚一泡尿痛痛快快放完,剛提起褲子,外麵突然傳來一陣樹枝折斷的聲
響,似乎有一個物體正快速接近,接著「轟隆」一聲,廁所已經半朽的木牆被撞
出一個大洞,躥進來的竟然是一頭野豬。

  那野豬足有半人多高,渾身鬃毛又黑又硬,雙眼血紅,兩支雪亮的獠牙猶如
尖刀,程宗揚眼尖,一眼看到野豬背上被撕開一個血淋淋的傷口。受傷的野獸最
是危險,他連忙拔出匕首,小心戒備。

  那野豬似乎對他的匕首十分畏懼,在廁溷中轉了個圈,然後一頭往旁邊的木
牆撞去。整道木牆都被撞得散架,隔壁傳來一片驚呼,竟然是女子的聲音。

  程宗揚不由生出一絲好奇,天子這次出行,一個妃嬪都沒帶,隻帶了皇後。
但趙飛燕身邊的侍女就有好幾十個,各種淨桶、香灰、布巾一應俱全,哪裏用得
著上這種廁所?

  這會兒木牆被野豬撞斷,視野通透,程宗揚一眼看去,隻見裏麵兩個挽著丫
鬟的小婢,正扶著一個麗人入廁。

  那兩個小婢隻有十二三歲年紀,陡然見到一隻野豬闖進來,已經嚇得傻了。
中間的麗人也目瞪口呆,她明眸皓齒,正是自己入苑前,驚鴻一瞥所見的那個美
人兒。她頭上戴著一支華麗的鳳釵,身上穿著繡服,隻不過她下裳褪到腳下,裸
露著一隻雪團般又圓又白的美臀。

  野豬在廁中轉了半圈,又往牆上撞去,結果這次沒能撞穿牆壁,反而撞斷了
一支獠牙。野豬凶性大發,弓身發出一聲刺耳的嗥叫。

  那麗人和小婢嚇得驚叫不已,摟抱著退到廁所一角,擠成一團。

  廁所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不免驚動了天子。劉驁親自趕來,身後跟著那個俊
俏的江都王太子。看到廁中的情形,江都王太子失態地大叫道:

  「光兒!」

  那女子名字叫光?程宗揚暗道:確實很光很白……

  那麗人被小婢擋在身後,總算沒有春光外泄,她又羞又怕,一邊淚如雨下,
一邊淒聲道:

  「太子!救命……」

  劉驁盯著那頭野豬,眼裏露出一絲興奮,握著劍柄,躍躍欲試地說道:

  「苑中的野彘竟然長到這麼大了!」

  江都王太子扯著劉驁的衣角央求道:

  「聖上救命!」

  「別擔心,看我的!」

  劉驁拔出長劍,正欲上前,卻被一個人張臂攔住。

  東方曼倩語調鏗鏘地說道:

  「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陛下輕投險地,奈宗廟、太後何!」

  那麗人珠淚連連地哀求道:

  「救命啊……」

  唐衡也道:

  「陛下三思!來人!快傳期門!」

  劉驁正在興頭上,卻被東方曼倩攔住,心裏十二分不爽,冷著臉道:

  「朕不去可以——執戟郎,你的戟呢!」

  東方曼倩坦然道:

  「臣受命侍詔,今日未曾執戟。」

  「找支戟來!你上!」

  程宗揚歎了口氣,老東身手怎麼樣,自己沒見過,但跟這頭野豬搏鬥,恐怕
夠嗆。眾目睽睽之下,他實在不想出手,但老東真要被逼得趕鴨子上架,被野豬
撞出個好歹,未免也不是朋友之道。

  程宗揚握著匕首,正要上前。單超大步過來,他提著一把環首長刀,黑色的
長袖微微鼓起。

  那野豬雙目血紅,口中淌著白沫,背上的傷口使它狂燥無比,此時看到有人
過來,立刻嗥叫著撞向單超。單超腳步微微一錯,長刀疾劈而下。隻一刀,一顆
巨大的豬頭就帶著無數血花飛了起來。

  好死不死,那豬頭竟然衝著自己的腦袋飛來,自己要是躲開的話,就該撞到
天子身上了。程宗揚萬般無奈,隻好收起匕首,雙臂一展,把這顆還噴著血的大
豬頭抱了個結結實實。

  …………………………………………………………………………………

  雖然從頭到腳洗了一遍,連衣服也換過,程宗揚似乎還能聞到自己身上的血
腥味。單超豬口救人,東方曼倩一番大義言辭,事後都得到天子的賞賜,連他這
個攔豬頭的功臣也得了兩匹絲帛。

  事後察驗,那頭野豬是被花豹咬傷,追逐中闖入昭台宮,花豹的足跡也在離
宮殿不遠的位置找到,也許是看到裏麵人太多,花豹沒有進來。但能把一頭野豬
追得慌不擇路,那頭花豹也不是一般的凶猛。

  外麵飄來淡淡的肉香,那些期門武士正在烤炙野豬。昭台宮出現怪柳,天子
本不欲多待,方才一場意外,卻讓天子來了興致,讓人將那頭野豬拖到殿前洗剝
宰殺,當庭烤炙。一方麵大快朵頤,一方麵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那頭花豹的線
索,打一張豹皮。

  程宗揚把毛筆簪到冠側,係好充當書刀的珊瑚匕首,然後推開殿門,走出宮
室。

  迎麵看到徐璜、左悺、具瑗三人,一個個笑眯眯地看著自己,那笑容即慈祥
又和藹,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程宗揚下意識地摸了摸衣物,心想自己不會是被偷窺了吧?老頭可說過,漢
宮的太監淨出變態……
best2top 發表於 2015-5-31 09:54
第三章

  程宗揚把欠條往案上一拍,痛心疾首地說道:

  「看你幹的缺德事!」

  蔡敬仲絲毫不顯慌張,隻歎息道:

  「南宮這班同僚,也是窮得太狠了。些許小錢也放在眼裏,思之令人悵然…
…」

  蔡敬仲搖了搖頭,一邊歎息,一邊慢條斯理地把那些欠條撕成碎片。

  程宗揚盯著那堆碎到拼不起來的紙渣渣,半晌才抬眼看著他,一臉不可思議
地說道:

  「怎麼回事?欠條呢?」

  蔡敬仲嗤之以鼻,

  「欠條都拿來了,還想再拿走?他們以為我蔡敬仲是好欺負的嗎?作夢!」

  「大哥!我知道你是爽快人!可我是中間人啊!你這一撕,你是痛快了,我
怎麼跟他們交待?」

  「就說我再給他們寫一份。」

  程宗揚啞口無言。高啊,真高。徐璜他們原本好歹也算有張白條,這會兒連
白條都沒了。徐璜要是信了他,運氣好到頂天,恐怕也要等到進棺材那天,蔡敬
仲大發善心,才會把欠條燒給他們。

  「大哥,」程宗揚推心置腹地說道:

  「我也不是什麼濫施善心的好人。但這事兒吧,我覺得真不能這麼做。你要
覺得把錢給他們會讓你念頭不通達,我來替你還!」

  蔡敬仲道:

  「你還有錢?」

  程宗揚警覺起來,

  「什麼意思?」

  蔡敬仲從懷裏取出一塊紙板,往兩邊一攤,一座紙製的樓宇躍然而出,

  「你上次說的電梯我覺得有點意思。實驗樓太高的話,平常上下一者耽誤時
間,二者太累,你說的電我雖然沒有,但其間的道理是相通的,我考慮了一下,
實驗樓位於江邊,完全可以采用水力驅動……」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寧願給你的實驗樓加裝一部水力升降機,省點上樓
的力氣,也不肯還錢是不是?」

  蔡敬仲想了想,

  「你可以這麼理解。但我必須告訴你,還不還錢不是重點,重點是——」蔡
敬仲豎起一根手指,

  「效率。」

  「這詞還是我告訴你的吧!」

  「但我覺得很對。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哎?你說我給他們點時
間怎麼樣?我有一種藥,每天可以讓他們多睡一個時辰,可謂金不換……」

  程宗揚果斷道:

  「咱們說正事——剛才入廁那個女人是誰?」

  「江都王太子妃,名叫成光。納娶不足一月。」

  程宗揚有些話甚至不能問徐璜,在蔡敬仲麵前倒沒有什麼顧忌。

  「那就不對了。」程宗揚低聲道:

  「我那會兒站在中間,回頭時正好能看到江都王太子的表情——他嘴裏喊著
「救命‘,眼裏的高興勁兒卻藏都藏不住。」

  蔡敬仲道:

  「也許是因為漂亮女人入廁受野豬襲擊,讓他感到興奮吧。那些諸侯裏麵,
什麼樣的人都有。」

  蔡敬仲這話也太不靠譜了,哪兒有這麼早就盼著老婆死的?起碼也得過完蜜
月吧?話說回來,這種變態那算什麼?我還見過有人天子不當,專門當乞丐的。

  蔡敬仲道:

  「我就見過有人諸侯不當,非要改名換姓當乞丐的。」

  程宗揚愕然道:

  「誰這麼變態?」

  「膠西王劉端。」

  「王邸長草那個?」

  「京中的王邸還算好的。他在封地的宮室全都塌了。」

  「怎麼會塌了?他就算自己不住,老婆孩子也得住吧?」

  蔡敬仲擺擺手,

  「不說這些,咱們還是說正事——實驗室……」

  「實驗室的事咱們等會兒說。我問你,江都王太子入覲說了些什麼?」

  蔡敬仲無奈地說道:

  「也沒什麼。我看他的意思,是想當太子。」

  「什麼?」

  「趙太子不是死了嗎?」

  「死了?」

  「哦,還活著,但也算個死人了——他就動了心思。」

  「天子呢?」

  「天子很喜歡他。」

  程宗揚沉默半晌,心裏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和秦檜判斷,劉驁中意的應
該是定陶王。但定陶王畢竟隻是個嬰兒,很可能會夭折。而江都王太子生得一副
好模樣,性情也溫和有禮。劉驁對美男一向很有好感,比如對富平侯張放,就十
二分的寵信愛護。他如果選中江都王太子,還真不算意外。

  「江都王太子……叫什麼名字?」

  「劉建。」

  「江都王……劉建……」程宗揚念叨了幾遍,忽然站起身,險些撞倒麵前的
幾案。

  「幹!」程宗揚叫道:

  「讓你說中了!那家夥真是個變態!」

  程宗揚去過江都王邸下詔,又在苑門處遇見江都王的車駕,但對江都王這個
封號並沒有特別的感受。直到此時,江都王和劉建這兩個詞放在一起,他終於反
應過來——江都王劉建!

  這位諸侯在史籍中所占的篇幅並不長,但每一個字都令人作嘔——也令某些
人興奮。短短幾百字,涵蓋了各種虐殺和變態的性行為。以至於後世隻要有人寫
到關於性變態的曆史,這位江都王劉建都絕對是繞不開的人物,無論內容還是深
度,都遠在任何帝王之上。

  史籍中關於江都王劉建的具體記載,程宗揚已經記不太清,但他可以確定三
件事:第一,劉建眼中的興奮是真的,自己並沒有看錯;第二,劉建並非不喜歡
王後成光,相反,兩人很可能有共同的興趣和愛好;第三,正如蔡敬仲所言,他
就是因為美女、入廁和野豬這三者,尤其是後者而興奮。最後一點,劉建如果繼
位,趙飛燕就完了。

  突然間程宗揚心頭一凜,深深吸了口涼氣,背後寒意直冒。

  他忽然想起來自己為什麼第一眼看到成光,會覺得她有些熟悉——她的美色
中有一種奇特的氣質——與泉玉姬、凝玉姬相似的氣質。

  這個猜測太過震撼,使得程宗揚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主公?」

  程宗揚一把捏住蔡敬仲的手腕,

  「你去對皇後說,立刻離開上林苑,回長秋宮。我來護送!」

  蔡敬仲沒有多問,隻拿起那個新建的模型,慎而重之地放在他手中,

  「財力有限,一定要花到正處!」

  …………………………………………………………………………………

  趙王巫蠱案發,在朝野間掀起一場所料未及的風暴。繡衣使者江充一夜之間
便取代董臥虎,成為洛都人聞之色變的存在。

  先是趙邸被封,趙王賜自盡,太子劉丹、趙後淖姬入北寺獄,接著平城君、
陽石公主府中先後掘出詛咒木偶,平城君下獄,陽石公主自盡。

  隨著江充的追查,越來越多的木偶被發掘出來,僅第一天,就在禦道、北宮
的安福殿、永春殿、南宮的建德殿等處掘出木偶數百隻,主管宮禁的宦者令蘇文
棄市,皇後宮中的大長秋黃今腰斬……

  不僅如此,江充還帶著胡巫在京中望氣,一旦發現哪裏有施展巫蠱之術的蹤
跡,立即破門而入,掘地三尺,尋找證據。一日之間,洛都受到牽連而下獄的便
有數千人,剛剛被處決一空的監獄重新人滿為患。

  大司馬呂冀親自過問此案,處理更是果決異常,隻要罪行確鑿,便毫不手軟
地予以處決。自趙王以下,已經伏誅的便有數十人之多,然而這僅僅是開始,還
有更多人在獄中被追問案情。漢國刑律素來嚴苛,往往族誅,一旦興起大獄,不
僅已經下獄的數千人,連同遠在趙地的趙王眷屬、家臣,最終隻怕無一逃脫。

  一片血雨腥風中,天子卻出宮遊獵,引起不少非議。以至有傳聞說,大司馬
正在忙於案情的時候,天子卻帶著他那位出身歌伎的皇後,在上林苑盡情遊樂。
也正是因為顧忌皇後,呂大司馬才隻處決了一個大長秋,便草草結束了對皇後寢
宮長秋宮的搜查。

  士林為此議論紛紛,頗有些人以為皇後趙氏才是巫蠱案的主謀,目的是詛咒
太後。

  就在一片非議聲中,程宗揚陪同皇後的車駕悄悄返回洛都。

  鳳輿上的帷帳四麵卷起,趙飛燕端坐車上,她戴著金燦燦的鳳釵,披著一襲
純白的裘衣,纖柔的身體仿佛弱不經風。她手中拿著一幅畫卷,正在默默觀賞。

  風中已經帶著初冬的輕寒,但趙飛燕仍然堅持卷起帷帳。因為她車輿還有一
個外臣,鴻臚寺的大行令。她可以想像,若是自己因為禦寒放下帷帳,立刻就會
有不堪入耳的流言四處傳播。因此即使她貴為皇後,即使天氣再冷,她也隻能忍
受。

  眼下所有的內侍和宮人都知道,那位姓程的大行令是奉天子禦旨,要送皇後
的妹妹入宮,幸好他們離得太遠,聽不到兩人的交談。

  那是毛延壽用了兩天時間精心繪製的肖像,上麵畫的是皇後親妹,即將入宮
的趙合德。毛延壽被救出來之後,急於將功補過,這幅畫更是十二分盡心。畫上
的少女巧笑嫣然,驚姿絕豔,洋溢著無可比擬的青春氣息。

  趙飛燕看著畫卷,

  「她很漂亮。」

  「比起令妹尚有不及。」程宗揚實話實說。友通期的確很漂亮,但和趙合德
放在一起,光芒就不由得黯淡下來。

  「她還好嗎?」

  「很好。」程宗揚沒有多說。雖然他這些天並沒有顧得上去看趙合德,但對
趙合德而言,上清觀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了。

  「我宮裏的大長秋死了。」趙飛燕輕歎道:

  「他隻是不小心,與我走得近了些,就被人查出榻下藏有木偶。」趙飛燕無
奈地說道:

  「甚至連我的榻下也被人掘開。」

  「別擔心,這隻是一種很拙劣的警告。他們不會輕易動你的皇後位子。」

  「是啊。哪裏還有比我家世更單薄的皇後呢?」

  程宗揚默無無語。他並不認為自己一手引發的趙王謀逆是一起冤案,但牽連
到趙飛燕身上未免太過荒唐。那些詛咒的木偶確有其物,大多是針對天子和夭折
的兩位皇子,隻有北宮掘出的幾具是針對太後,但那幾具木偶的來源非常可疑,
很可能趙王一係對此並不知情。究竟是某些妃嬪對太後心懷怨恨,還是幹脆就是
江充一手炮製的,便不得其詳了。

  「若是你相信我,我會在她身邊安排一個人,」程宗揚道:

  「有什麼事,你可以通過她來聯係我。另外,那位江女傅現在也可以信任。
但除了她們三個,宮裏其他人我就不敢保證了。」

  「我知道了。」趙飛燕道:

  「你也小心。」

  鳳輦的帷帳落下,程宗揚也隨之退了出來。

  他攏起拳頭,往冰冷的手指上嗬了口氣。無論如何,漢國朝局的多米諾骨牌
已經倒下。雖然太後和天子都以為他們可以掌控局勢,可程宗揚並不這麼認為。

  程宗揚剛護送著皇後的鳳輦回到洛都,便聽說了一樁奇事:江都王自上林苑
返回,便赴永安宮,哭訴於太後禦前,求收封國,去王爵,自願入宮充當侍衛,
於殿前執戟。

  「臣僻居鄉鄙,猶如井底之蛙。不回洛都,不知天子近臣尊貴如斯!」江都
王一把年紀了,在太後麵前毫無形象的嚎啕大哭,

  「求太後允臣入宮當值!」

  呂雉麵沉如水,耐著性子安撫了江都王,隨即派內侍赴上林苑,賜給富平侯
一柄短劍。

  「也該輪到他了。」秦檜道:

  「呂氏正步步緊逼,逐一清除天子親信,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程宗揚道:

  「富平侯我沒怎麼打過交道。但除了富貴之名,也沒說過富平侯有別的什麼
本事。這樣一個紈褲子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除掉他隻會激怒天子,於大局
好像沒有什麼補益。太後此舉,我覺得有點多餘。」

  秦檜提醒道:

  「主公可忘了江都王太子?太後此舉雖然無益,卻足以讓天子怨及江都王父
子。」

  程宗揚恍然大悟,

  「還是立儲!富平侯雖然囂張了些,但隻是失禮不謹,斥責幾句讓他向江都
王賠罪也就是了,呂雉卻借題發揮,直接賜死,這是剛除掉劉丹,又防著劉建啊
……」

  富平侯如果因此自盡,天子最怨恨的未必是太後,而是入宮哭訴的江都王。
劉建作為江都王太子,想入繼大統,天子頭一個不會答應。太後此舉看似草率,
其實一石二鳥,既除掉了天子親信,也堵死了劉建入嗣的可能。

  程宗揚繞室走了幾步,

  「成光的事,你怎麼看?」

  「依屬下之見,主公的擔憂多半實有其事。」

  「我隻是感覺,有理由嗎?」

  「屬下是反推。」秦檜道:

  「屬下都能看出漢國的關鍵在於天子無後,以劍玉姬之智,豈會不及於此?」

  是啊,程宗揚可以罵劍玉姬卑鄙下流,甚至可以說她是個淫婦、賤人,可從
來不敢輕視她的智商。黑魔海在漢國暗中經營多年,對眼下的局麵怎麼會沒有準
備?不顯山不露水,用禦姬奴暗中布局,在眾人全無察覺的情形下占盡先機,正
是劍玉姬的慣用手法。可以想像,假如自己不是見到成光,又起了疑心,也許等
劉建繼位,自己還蒙在鼓裏。

  「這麼說來,劍玉姬也在儲君身上押寶,但她押的是江都王太子劉建?」

  「劉丹以外,劉建確實最有可能。」

  「如果這樣的話,也就是說:太後隨手一擊,卻壞了劍玉姬的大計?」

  程宗揚與秦檜對視一眼,心裏同時升起一個念頭:呂雉與劍玉姬對上,這兩
個女人誰勝誰負?

  「有意思。」程宗揚道:

  「讓她們兩個鬥一場,咱們先在旁邊看好戲吧。」

  …………………………………………………………………………………

  接到太後賜來的短劍,劉驁猶如天崩地裂,再顧不上遊獵,連夜返回洛都,
求見太後。

  呂雉對劉驁雖然嚴厲,但很多事上還是順著他的心思。當初天子一意立趙飛
燕為後,太後雖然不悅,終究也沒有多作阻攔。這一次呂雉卻是毫不寬縱,天子
捧著她賜下的短劍苦求不已,呂雉不僅沒有收回成命,反而又接連賜下白綾和鴆
酒。

  富平侯這下可傻了眼。自盡他當然不肯,入宮請罪他又不敢——萬一被太後
下令杖殺,連天子都攔不住。

  「所以他就求到公公頭上了?」

  「富平侯終究是年輕,被太後一嚇,就亂了分寸。」徐璜說著翹起唇角。顯
然是因為富平侯求到自己頭上而得意——看他的笑容,恐怕還在中間大大撈了一
筆。

  「徐公公是什麼主意?難道公公親自出麵去求太後?」話雖這樣說,可程宗
揚一點都不信。連天子求情都沒用,太後憑什麼給一個奴才麵子?

  徐璜倒是有自知之明,

  「當然不是。就是找個能在太後麵前說得上話的。」

  能在太後麵前說得上話的?「胡夫人嗎?」

  徐璜一怔,

  「你知道胡情?」

  「隻是聽說過。跟太後一起長大的貼身婢女嘛。」

  徐璜歎了口氣,

  「要能找到她的門路倒也好了。」

  「那公公準備找誰?」

  徐璜笑眯眯道:

  「穎陽侯為人寬厚,有仁者之心。」

  徐璜竟然想到找呂不疑的門路?

  程宗揚忽然有些同情起徐璜來。如果別的事,找呂不疑也許是一著妙棋,但
他顯然不知道這裏麵水有多深。事關立儲,再深的交情也沒有情麵可講,何況徐
璜身為天子家奴,跟那些外戚交情能有多深呢?

  說完閑話,徐璜提起正事,

  「那些欠條……」

  「公公放心!」程宗揚拍著胸脯道:

  「蔡常侍已經說了,欠各位的錢,月底全部還清!」

  徐璜眉開眼笑,

  「若是還錢那便不急了——多拿幾個利錢也是好的。」

  程宗揚聽罷當時就無語了。徐公公也算是自己人,可怎麼就記吃不記打呢?
怪不得蔡敬仲感歎:這種人,不坑都虧得慌,半夜想起來都得後悔。

  徐璜心情極好。富平侯為了保命,大把大把的錢銖拿出來,到處找門路。他
私下跟左悺商量過,都覺得這一鋪做得。穎陽侯是太後親弟弟,在洛都的名聲也
不壞。自己派幾個能說會道的親信,拿擅殺貴人,有傷太後令譽之類的借口危言
聳聽一番,說不定花不了幾個錢就能挑動穎陽侯出麵。到時富平侯拿出來的買命
錢,自己和左悺一人一半……想想都快活!

  徐璜正想著,一眼瞥見外麵有人探頭探腦。他笑吟吟揮手,

  「你手下那個大個子來了,去吧。」

  程宗揚出門,敖潤連忙過來,

  「馮大法讓人捎信,說有客人來訪。」

  「還是上次那個?」程宗揚有些好奇,

  「是誰?」

  敖潤道:

  「是個經商的,姓程名鄭。說是主公舊識。」

  程宗揚恍然道:

  「原來是他。奇怪……」

  程鄭與自己雖是舊識,但隻有一麵之交,而且還是在遊冶台那種地方,沒想
到他竟然上了心,不僅屢次登門拜訪,還送上厚禮。就算自己當了官,可大行令
這種跟商賈完全不沾邊的官職,也不至於會被人看在眼中。

  程宗揚心下納悶,想了想,還是與敖潤一同回到住處。

  …………………………………………………………………………………

  程鄭還是老樣子,滿麵春風,未語先笑,手中還捧了個匣子。

  程宗揚笑道:

  「原來是程兄,來就來吧,還帶什麼禮物?」

  程鄭笑嘻嘻道:

  「這次哥哥是有事來求賢弟,自然要依足禮數。」

  「程兄這麼說就見外了,有什麼事盡管吩咐。」

  「愚兄是有件事要給賢弟說合說合……」程鄭笑眯眯道:

  「他們想讓我來解釋一下,當日是他們認錯了人,非是有意為之。誤會,都
是誤會。」

  程宗揚吃驚地抬起眼,良久才試探道:

  「龍宸?」

  程鄭歎了口氣,

  「愚兄的生意大半在晴州,他們找到我,我也不敢推辭,隻能厚著臉皮來找
賢弟。」

  「是他們說的,他們認錯人了?還是程兄自己猜的?」

  「是他們的原話。」

  「那他們劫走的錢呢?也是誤會嗎?」

  程鄭笑嘻嘻道:

  「賢弟誤會了。錢銖的事跟他們沒關係,這完全是誤會。我敢保證,那些錢
銖跟他們一文錢的關係都沒有。」

  程宗揚似笑非笑地說道:

  「他們的意思是準備賠償我的損失嗎?」

  「這個……」程鄭看了眼旁邊的馮源。

  馮源知趣,立刻起身道:

  「我去外麵看看。」

  等馮源離開,程鄭這才開口道:

  「宗揚賢弟,這事跟我毫無關係,他們怎麼說,我原話告訴你,是真是假,
賢弟自己忖度。但據我所知,他們行事雖然肆無忌憚,但從不虛言誑騙。這些事
說說就罷,反正我把話傳到了。我來找賢弟,其實是為了自己的私事。」

  程宗揚聽得莫名其妙,龍宸死了一堆人,不但沒有展開報複,反而找了個商
人過來,說他們認錯人了,那天發生的事全是誤會——錢銖不是他們劫的,行動
的目標也不是自己,至於死掉的人,壓根沒提,就當白死了——他們以為他們是
蔡敬仲嗎?眼都不眨就想忽悠自己?

  聽到最後一句,程宗揚才回過神來,

  「什麼私事?」

  程鄭歎道:

  「老哥我如今遇到了難關,就盼著賢弟能拉一把。」

  程鄭的難關說來也很簡單。近日洛都大案頻發,先是欽犯逃獄,接著是趙王
謀逆,鬧得滿城風雨,其中最倒黴的一批,要算是來自晴州的商人了。他們好端
端作著生意,卻莫名其妙被執金吾闖上門來,隻要是晴州商人開的店鋪,全部查
封。而且至今沒有給任何說法,為什麼封?怎麼處置?什麼時候開?什麼說法都
沒有。

  晴州商人在六朝經商,為避免地方官府欺壓,自己設有商會,負責擺平各方
麵的關係,而且晴州商人自己的觸角也極為靈敏,上至王侯,下至百姓,都有他
們的消息來源,可這一回說什麼都打聽不出來內情。

  事到如今,晴州商會也知道事情大了。程鄭更是著急,他一批貨物被擋在洛
水碼頭,不許上岸,每一天都在往水裏扔金銖,連響都聽不見。他也沒有隱瞞,
坦白說自己把能找的關係都找遍了。這邊還是來得少的,有些關係熟的,去得更
多,可人人都說不出個眉目來,急得程鄭一天三趟往商會跑。

  商會的人心裏也沒底,隻能拿話安撫眾人,慢慢以拖待變。昨日又去時,遇
到幾個同病相憐的商賈,閑談中程鄭一來二去提到自己和步廣裏地陷那家有點來
往,當時隻是隨口一說,互通有無。誰知一出門就被人請到旁邊的酒肆,然後有
人說了一番話,讓他原樣帶到。

  程鄭在晴州打滾多年,自然知道哪些人惹不起,小心應了下來。程宗揚昨日
去了上林苑,又等了一天才趕緊上門。

  「那邊的事,我也就知道個影子。我們生意人,講究的是和氣生財。把話帶
到,不得罪他們也就是了。要緊的還是那批貨,還請賢弟幫幫忙。」

  程宗揚沉吟片刻,自己雖然掛著官職,骨子裏還是商人,自然能理解程鄭等
人的心情。他從徐璜那裏得到消息,知道查封晴州店鋪是太後的旨意——但也僅
此而已,至於緣由自己也是一頭霧水。想來程鄭打聽到的消息和自己知道的也差
不多,都弄不清這裏麵的關鍵在何處。

  程宗揚緩緩道:

  「程兄,這事我隻聽過一點風聲。不是我不想幫你,實在是那邊我也說不話
——隻怕天子也不好張口。」

  說到這裏,程宗揚把話已經說明白了,程鄭焉能不懂?既然連天子都不好張
口,那就隻有太後了。

  聽到程宗揚這樣說,程鄭反而笑了起來,

  「其中的利害,愚兄也知道一二。賢弟放心,我程鄭做事,斷不會讓別人為
難,遊說宮裏,解禁店鋪這種事,我想都沒敢想。」

  程宗揚聽得好奇,

  「既然程兄不是為解封店鋪,那會有什麼事?」

  程鄭把匣子放在案上,輕輕推到程宗揚麵前,

  「愚兄想把一些產業寄到賢弟名下。」

  程宗揚看著那隻木匣,半晌才微微一笑,

  「程兄有高枝不攀,何苦就我這低枝呢?」

  程鄭一怔,

  「賢弟何出此言?」

  程宗揚把木匣掃到一邊,

  「大家不妨攤開說吧。程兄是呂氏門客,聽說拜在襄邑侯門下。當初還請了
晴州幹黑活的,打聽過我的底細。大家萍水相逢,突然送上這麼一份大禮,你說
我該怎麼想?」

  程鄭手指下意識地敲著幾案,良久忽然起身,解下外袍,露出裏麵的夾衣,
然後用隨身的短刀拆開夾衣一角,抽出一張薄薄的羊皮。

  程宗揚接過攤開,心口頓時一陣劇震。那張羊皮上印著一副肖像,正是用影
月宗水鏡秘術留下的影痕。羊皮上是一位略顯憔悴的文士,他麵帶微笑,雙目中
卻帶著一絲決絕的意味,一如戰士走向沙場的決然和視死如生。

  看著羊皮上那張微笑的麵孔,程宗揚恍忽中仿佛回到那個長戈如林的戰場。
驚天的戰鼓響徹草原,食不裹腹的六朝精銳與獸蠻和羅馬軍團浴血而戰。漫天的
箭矢,馳騁的戰車,如雪的刀林,縱橫的投槍,狂舞的戰斧,墜落的鷹幟……

  程宗揚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那一切,直到此刻,所有的記憶都鮮活起來,
他仿佛聞到戰場中的血腥氣息,聽到那些軍士們慷慨赴死的戰歌,看到那個在萬
軍叢中顯得有些單薄的文士身影……

  程宗揚輕輕撫摸著羊皮上的人像,在心裏低語道:文參軍,好久不見了……

  忽然他眼眶一熱,久違的淚水奔湧而出,一滴滴落在上麵。
best2top 發表於 2015-5-31 09:54
第四章

  程宗揚把布巾覆在臉上,用力擦著,良久才把布巾扔進銅盆。他眼圈兀自發
紅,囔著鼻子道:

  「有些失態,讓兄台見笑了。」

  程鄭道:

  「文參軍最後一次聯絡,是發到我這裏的。他在水鏡中給出你的相貌,所以
我在舞都才能認出你。」

  程宗揚道:

  「你應該早點來找我。」

  程鄭苦笑道:

  「我不敢。」

  「說到我的身份……我隻能算是師帥的仰慕者吧。我們程氏是秦國人,在北
地牧馬為業。真遼入侵,屢次毀我家園,最終身陷虜手。直到師帥北上,才將我
一家解救出來。我程氏一族感念師帥的恩德,闔族加入左武軍。隻有我一人奉家
父之命移居晴州,為左武軍提供糧秣輜重。」

  「左武軍隸屬於漢國,駐地卻遠在唐塞以西,朝中對此頗為不滿,曆年提供
的糧草不足全軍所需半數。幸而唐國李藥師與師帥交好,為左武軍提供了三成的
軍需,剩下的差額就由我來想辦法補齊,而且還要瞞過朝廷。我攀上呂氏,成為
呂氏的門客,獲得了往唐國通商的權力,將貨物運至唐國販賣,再換成糧草運往
左武軍駐地。」

  「你問我做的什麼生意?戰馬,當然是戰馬!」

  「邊塞之地,一匹馬不過千餘,販到內陸,便是最劣的耕馬也要五千錢,若
是上等戰馬,更是價值數萬錢。我在晴州有一處馬場,放牧了數千良駒。左武軍
獲得的馬匹,都由我販回內陸。這些戰馬成本極低,是我獲利的主要來源。其他
還有冶鐵、糧食、皮革、布疋……隻要左武軍需要的,我都會去經營。」

  「為左武軍提供資助並不輕鬆,雖然我隻負擔一小部分,也幾乎耗盡了所有
的利潤。我作為呂氏門客,能進獻給呂氏的寥寥無幾,所以在呂氏門下也不受重
視。」

  「我在舞都見到你第一麵,就認出了你,但我不敢冒險。」程鄭道:

  「我不怕死,但我怕我死了,再沒有人替師帥雪冤。」

  「師帥,還有他的左武軍,是被人害死的!」

  程宗揚道:

  「是誰?」

  程鄭舉手劃了一個圈,

  「就在這裏。他們所有人都想讓師帥死。」

  「他們討厭他,也痛恨他,因為他在打一場看不到敵人,看不到戰果,看不
到盡頭的戰爭,更因為他是六朝中唯一無敵的存在……」

  …………………………………………………………………………………

  敖潤大馬金刀地坐在堂前,雙眼警覺地盯著四周。他身後的大堂一片黑暗,
沒有燈火,也沒有聲音。

  一隻蜘蛛蟄伏在梁上,觸肢中的機械齒輪一片靜默。裝在它身體正中的龍睛
玉卻在微微閃亮,監聽著周圍可疑的聲音。在它下方,有一片肉眼幾乎看不清楚
的陰影,模模糊糊張開一個蛋形的輪廓。

  屏蔽了所有光線和聲音的蛋屋內,散發著淺白色的瑩光。程宗揚、程鄭、秦
檜三人圍著一張桌子。桌上一隻木匣已經打開,裏麵放著一疊各式各樣的文契。

  「洛都店鋪兩處,一處在南市,一處在馬市。南市作的是鐵料生意,馬市是
馬匹交易。」

  程宗揚道:

  「都是租契?」

  「原本是我程家的產業,因為左武軍用錢,都盤給他人。又簽了租約。」程
鄭撿出一份房契,

  「通商裏這處宅子是文參軍當年置下的產業,他從軍之後就交給我打理。其
他房產都賣光了,這一處我舍不得賣。」

  「這一些是股契。晴州商人為了躲避風險,有些生意會拿出來,大家參股經
營,利潤共享,風險同擔。因為風險小,所以利潤也不怎麼豐厚。」

  「剩下這些,是在其他郡縣的產業。一共六處商鋪,都在唐國邊境。」程鄭
道:

  「我在漢國的產業都在這裏了。晴州和秦國還有一些,但沒有帶在身邊。」

  秦檜一份一份看著,那些商契涉及的行當極多,但正如程鄭所言,都是與軍
務相關的,而且大都是負債經營。

  「先生一人就做了這麼許多生意,」秦檜微笑道:

  「果然是能人所不能。」

  程鄭道:

  「這些不是我的產業,是左武軍的。自從被真遼擄走,我們程氏就再沒有自
己的產業。這些年來,我隻是為師帥,為左武軍管理這些產業。」

  程宗揚道:

  「既然如此,為何要寄到我的名下?」

  「因為我要替左武軍保住這些產業。」程鄭道:

  「隻要這些產業還在,師帥的左武軍就還在。」

  「師帥在大草原覆沒的是左武第一軍,左武第二軍呢?」

  「那是漢國用來監視第一軍的。」

  程宗揚沉默片刻,

  「關於左武軍覆沒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隻知道文參軍告訴我,自從他們受命圍剿獸蠻人,來自後方的物資供應
就陸續減少。最開始督糧官隻說道路不暢,略有延期,等左武軍深入草原,就全
部中斷了。」

  「漢國停止撥付糧草了?」

  「我不知道。我當時在晴州,按文參軍的要求籌集了一批物資,由磐石傭兵
團護送。傭兵團的人告訴我,物資如期運抵邊塞,但沒有找到左武軍的人。他們
跟漢國派駐當地的督糧官交接完畢,就返回了。事後我派人去看過,那些物資全
都不見了。」

  「督糧官是誰?」

  「聽說是新任的,事後不久他就被調走了。新來的督糧官對此前的事都不知
情。」

  秦檜道:

  「督糧官職卑而任重,大將軍府即使不知情,也定然有記錄。」

  程宗揚喃喃道:

  「霍大將軍嗎?」

  說起霍大將軍,程宗揚不由想起嚴君平,也許自己應該盡快去大將軍府探探
路,或者能找到些什麼。

  程鄭道:

  「我那些生意本來就是勉強維持,如今店鋪被封,用不了多久便會債台高築。
我想來想去,即使冒險,也隻能找你幫忙了。」他苦笑道:

  「我請人打聽你的底細,反而讓我生了疑心,剛才你別看我在笑,心裏可是
一個勁兒地打鼓。」

  程宗揚想起那份資料還是自己親手胡編出來的,不由有些訕訕的,誰能想到
自己出於戒備的小心舉措,險些就和左武軍的暗棋失之交臂了呢?

  「這些產業寄到我的名下,就能保住嗎?」

  程鄭道:

  「執金吾封的隻是晴州商人的店鋪。隻要證明那些店鋪是你所有,應該就能
啟封。」

  「你說還有批貨物在船上?」

  「二百匹馬。本來準備運往長安販賣,已經在船上走了半月,本來想在洛都
上岸休息數日,沒想到又困在洛水碼頭。」

  秦檜道:

  「這些產業都寄到主公名下,隻怕不妥。」

  程鄭道:

  「願聞其詳。」

  「這些產業牽連甚多,逐一過寄到主公名下,隻怕令人生疑。」

  程宗揚和程鄭互相看了一眼,都點了點頭。程鄭拿來的文契林林總總有幾十
張,逐一更易業主,肯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依在下之見,倒是有個簡單的法子。」秦檜道:

  「這些產業仍在先生名下不動,隻將先生與家主合籍。」

  程宗揚和程鄭都怔了一下,然後恍然大悟。

  程鄭想的是:此人不愧是謀臣之才,竟能想出這般主意,輕而易舉就保全了
自家的產業。

  程宗揚想的是:死奸臣果然夠黑,顯然他對程鄭還有些不放心,索性把程鄭
本人收入戶籍,那些產業說是沒動,其實連沒拿來的產業都跑不了,全被自己收
入囊中。

  「先生堪稱妙才!」程鄭笑道:

  「當初在舞都我便說過,一筆寫不出兩個程字,如今合為一家,還是我們程
氏的產業。若是合籍難辦,入奴籍亦可。」

  「開什麼玩笑!」程宗揚道:

  「不就是合個籍嗎?我們程家子弟認祖歸宗,這樣的好事誰會攔著?」

  程鄭道:

  「那便以賢弟為嫡支,愚兄為旁支。你我是……」

  「未出五服的兄弟。」程宗揚道:

  「老秦,這件事交給你去辦,一天時間能不能搞定?」

  「主公放心。」秦檜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主公有西邸的門路,無中生有都能
編一套戶籍出來,何況是合籍這種小事?

  程鄭道:

  「不知我們這一支是何郡望?」

  程宗揚笑道:

  「我是盤江程,大哥是秦氏程,如今合為一宗,幹脆就叫洛都程氏。」

  「不可。當以盤江為號。」程鄭道:

  「我族中父兄或死於北虜之手,或覆於大漠,隻餘我孑然一身,既無家眷,
又無子息,今後便以盤江為號。」

  「那麼,往後我便叫你大哥。」

  程鄭揖手道:

  「賢弟!」

  程宗揚笑道:

  「這個「大哥‘可不是白叫的——大哥如今有多少錢?都給小弟吧!」

  程鄭笑道:

  「朋友尚且有通財之誼,何況兄弟乎?你要多少?」

  「二十萬金銖。」

  程鄭倒抽一口涼氣,

  「這麼多!」

  「十六萬也行啊!」

  程鄭哭笑不得,

  「你可知道十六萬金銖是多少?三億兩千萬錢!我那二百匹馬最多也不過一
千多萬錢,五六千金銖。」

  程宗揚歎道:

  「我是急著用錢,月底之前必須拿到。」

  程鄭苦笑道:

  「愚兄那些產業大都背著債務,也就這一年多才積賺了一些。十六萬金銖…
…這筆巨款怕隻有晴州商會才拿得出來。不過我勸你不要去借。」

  「為什麼?」

  「晴州人做生意,從來是不肯吃虧的。」程鄭道:

  「我在晴州多年,等閑不敢往商會借貸。」

  「他們的利息多少?」

  程鄭道:

  「晴州商人最會捕捉機會,你借貸的金額既大,時間又緊,利息必定極高。
我聽說前幾日晴州商會放出一筆款子,總額不過一萬金銖,便要求以兩萬計債,
日息一分,限期一月還清,必須用實物質押,而且不許提前償還。」

  程宗揚臉一黑,

  「幹!」

  這不正是雲氏當初借貸的條件嗎?原來自己已經被晴州商會宰過一刀了。

  程鄭問明情形,不由苦笑,

  「我這些產業全加起來也不及雲氏在漢國產業的一半,便是全部變賣,尚不
足三萬金銖。若是拿去質押,最多能借貸兩萬。我把晴州的牧場賣了,倒是能值
些錢,但和賢弟一樣,遠水難濟近渴。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賣給晴州總商會,由洛都的晴州商會結款,這樣能免去途中運送的時
間。」

  這怎麼好意思?剛認的大哥,就讓人家把家當全賣了,給自己補窟窿?這是
人幹的事嗎?

  「不行。」程宗揚道:

  「那也太便宜晴州商會了。」

  便是賣掉晴州的牧場,離所需的錢款還差得遠。程鄭籌劃半天,看能不能從
相熟的商賈處借些款項過來,最後還是搖搖頭。實在是金額過於巨大,已經超出
了他的能力。

  程宗揚打起精神,

  「船到橋頭自然直,先不想了。不過大哥,你那二百馬別往唐國送了,就在
洛都販賣,真要用錢的時候也能用得上。」

  程鄭拱手道:

  「依家主吩咐!」

  「別叫家主!」程宗揚趕緊攔住,

  「叫個賢弟我都挺慚愧的。」

  「賢弟是程氏嫡支,自是一家之主。平常兄弟相稱無妨,有正事吩咐,自當
以家主相稱。」

  程宗揚再三推讓,程鄭始終堅持以他為家主。程鄭為人活絡,是個出色的商
人,這會兒程宗揚才見識到他骨子裏固執一麵。若非如此,程家也不會因此闔族
加入左武軍,以至於殞身大漠。

  程宗揚笑道:

  「要不是太後娘娘心血來潮,大哥恐怕也不會貿然前來。說起來我們兄弟能
夠坐在此處,還是托了太後娘娘的福。」

  程鄭道:

  「我原本想先和賢弟混熟了,再慢慢試探。要不是被封鋪逼得走投無路,我
也不敢賭這一鋪。」他以手加額,

  「幸好賭對了。」

  說著兩人哈哈大笑,彼此都覺得慶幸不已。程宗揚是慶幸自己往後又多了一
個可以信賴的幫手,程鄭則是慶幸自己在左武軍覆沒之後,終於找到了文澤在遺
言中提到的:師帥的繼承人。

  「還有一件事:龍宸為什麼會找到大哥傳話?」

  「我以前從來沒有和龍宸打過交道。不過看他們那天的態度,似乎是確實認
錯了人,急於同你和解。」

  「原來是這樣啊……」

  …………………………………………………………………………………

  趙王謀逆一案風波未息,又出了江都王的事,太後接連賜下短劍、白綾、鴆
酒,讓富平侯自盡。天子為此兩度入永安宮,苦苦哀求,都未讓太後收回成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次日又爆出消息,徐璜與左悺私下派親信遊說穎陽侯,
誰知事情沒說下來,反而在言辭中激怒了穎陽侯。穎陽侯當即以「言語狂悖,誣
陷貴人」為名,把那幾名親信統統送入洛都獄。

  徐璜和左悺被這個耳光給打蒙了,他們本來抱的心思是有棗沒棗打兩杆子,
萬一撞上運氣了呢?怎麼也想不到素有賢名的呂不疑會這麼不給麵子。若是那幾
名親信被穎陽侯趕出來,兩人為了自家體麵,說不定還要上門分說一番,討個說
法什麼的。可呂不疑一改往日的溫和,直接把人送到洛都獄,這手段一出來,兩
人果斷縮了。

  富平侯此時就跟掉進油鍋裏一樣,急得焦頭爛額,可又不敢隨意出去,生怕
遇見太後派來的內侍,被他們拿著白綾給「自盡」了,整天躲在玉堂前殿不敢出
門。

  程宗揚倒是很淡定地坐看風起浪湧。呂雉和劍玉姬這倆賤人,誰贏誰負自己
都無所謂,鬥死一個最好,她們兩個要能拚個同歸於盡,那才叫個舒坦呢。程宗
揚反而有些好奇,呂雉抓住此事大作文章,逼天子與江都王一係絕裂,無論時機
還是緣由都選得恰到好處,就算最後呂雉放手饒富平侯一命,也是太後開恩,天
子與江都王之間已經生出隔閡。呂雉眼下經占盡上風,無論進退都穩賺不賠,劍
玉姬還有什麼手段能翻盤呢?

  於是程宗揚很快就見識到劍玉姬的手段。

  人命關天,尤其是自己寵臣的命,劉驁一改往日的懈怠,當天傍晚,又赴永
安宮麵聖。這次他帶上江都王太子劉建。天子誠懇地向江都王表示了歉意,稱自
己一時不謹,命富平侯乘禦駕赴上林苑,導致江都王誤解,最終鑄成大錯。富平
侯得知犯下這等過失,痛不欲生,願以洛水私苑一處,白璧十雙,車十乘,駿馬
百匹,童仆五百人,金銖一萬,向江都王賠罪。

  江都王太子則代表父王接受了天子轉達的歉意,並表示富平侯勞心王事,急
於入上林苑,為王前驅,未曾留意江都車駕,也在情理之中。無心之失,哪裏不
能原諒呢?由天子痛斥一番,小懲大誡也就是了。

  兩人在太後麵前上演了一出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君臣相得,其樂融融的戲
碼。最終使得太後收回成命,改為將富平侯禁足百日,削減食邑五百戶,以示懲
誡。

  「真是好手段!」程宗揚讚歎道:

  「江都王太子出麵和解,太後要是再不退讓,富平侯一死,天子的怨恨都由
她一個人背著。此舉不但化解了僵局,還讓劉建那小子向天子和富平侯各賣了一
個好。富平侯保住性命,天子如願以償,江都王有了麵子,劉建賣了交情,連太
後也不失體麵。一場禍事,竟然讓她辦得八麵生光,人人都得了好處。這劍玉姬
……媽的!我得趕緊弄死她!」

  「隻怕是太後輸了呢。」

  程宗揚抬頭一看,竟然是秦夫人王蕙,趕緊起身去接她手裏的茶盤,

  「怎麼敢勞煩嫂夫人?我來!我來!」

  老婆捧著茶出來,秦檜私下裏不知怎麼殷勤,這會兒當著外人的麵,倒是坐
得穩如泰山,隻擰眉道:

  「太後輸了?」

  程宗揚插口道:

  「你還用想?嫂夫人說得肯定沒錯!」

  王蕙莞爾一笑,

  「我進來時聽見後麵幾句,若沒有削減富平侯食邑五百戶,此局太後雖未竟
全功,但也略有小得。加上此句,太後隻怕要吃些小虧。」

  秦檜也已經想通了,撫掌道:

  「不錯!連江都王都不再追究,太後卻還削奪了富平侯的食封,減下的食封
又到不了她手裏,反而引來富平侯的怨恨。損人而不利己,實非上策。」

  程宗揚道:

  「富平侯怨不怨恨,我估計呂雉也未必放在眼裏。倒是借此敲打一下天子的
親信,讓他們把尾巴都夾起來。」

  秦檜道:

  「主公說得有理。」

  程宗揚促狹地問道:

  「是我說的有道理,還是嫂夫人說的有道理?」

  秦檜從容道:

  「主公說的是正理。吾妻說的是妙理。兩者曲盡人心,入於精微,何分高下?」

  程宗揚挑起拇指,

  「奸臣兄,還是你最有道理。」

  王蕙也知道自家夫君與某本雜書上的奸臣同名,沒少被程宗揚拿來開玩笑,
聞言隻是一笑,便欲退下。

  程宗揚道:

  「嫂夫人留步,眼下的局勢太亂,下一步該怎麼走,一起參詳參詳吧。」

  王蕙微微一怔,看了自家相公一眼,便沒有推辭。

  程宗揚道:

  「趙王「自盡‘,劉丹定了大辟,為首的主犯都已伏誅,說來已經可以結案
了,但看宮裏的態度,我覺得現在才是剛開始。」

  秦檜道:

  「主公有何憂慮?」

  「我擔心的是,這把火萬一失控了怎麼辦?」

  曆史上的巫蠱之禍,江充等人借巫蠱發難,激得太子起兵,雙方兵戎相見,
最終波及到幾乎全部的貴族、重臣,牽連被殺的近四十萬人。雙方殺來殺去,殺
到最後,敵對雙方幾乎統統被殺光,甚至連在旁邊看熱鬧的,也因為存心觀望而
被誅殺。雖然說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可六朝若是重演這一幕,程宗揚真擔心自
己會被卷入其中,無法脫身。

  秦檜道:

  「那主公的意思呢?」

  「我在想,能不能在這件事上裝個刹車,一旦事態失控,咱們一腳刹車,至
少能爭取到逃命的機會。」

  秦檜雖然不知道主公的擔心因何而來,但主公所提到的風險不能不考慮。沉
吟片刻,秦檜道:

  「主公可打算投入某一方陣營?」

  程宗揚道:

  「說實話,我真不看好劉驁,但現在我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王蕙開口道:

  「最好的局麵呢?」

  「最好的局麵……」程宗揚一時語塞,這個問題他還沒有考慮過。對自己最
好的局麵是什麼呢?

  「呂氏勢敗,天子駕崩,趙氏為太後,立稚兒為帝,親加撫養。如何?」

  程宗揚笑道:

  「讓嫂夫人這麼一說,我感覺就像撥雲見日,眼前一片光明。這樣的局麵,
絕對超過我最好的設想了。」

  秦檜道:

  「既然如此,我們就一步一步來,首先是翦除呂氏的勢力。」

  「對!不管怎麼說,呂氏坐大,對我們都沒有好處。」

  「欲為大事,無非二策,」秦檜道:

  「一是緩圖,徐徐侵蝕,虛其根基;二者力取,積蓄實力,一擊致命。」

  程宗揚道:

  「緩圖怎麼做?」

  「選材。」秦檜道:

  「如今呂氏族人占據要津,朝野重臣都是太後選拔。天子不欲掀起波瀾,唯
有另擇良材,徐徐更替。」

  程宗揚想到徐璜的西邸,天子開設西邸,除了斂財之外,是不是也有這方麵
的考慮,想選拔一些自己人出來呢?

  「開西邸賣官……雖然他運氣好,碰見了我,但總覺得不靠譜。」

  「主公有所不知。天子擇材之所非在西邸,而在書院。」秦檜道:

  「天子秉政之初,便在雲台書院置博士,選拔博士弟子二十餘人,備為郎官。」

  「等等!選博士弟子為什麼不在太學?」

  「諸呂子弟多在太學。譬如呂巨君,便是太學博士弟子。」

  程宗揚良久才吐出一個字,

  「幹!」

  呂氏在士林中的影響不容置疑,又有呂巨君這個以文學見長的希望之星。劉
驁為了避開呂氏的影響,不惜繞過太學,從雲台書院選拔人材。難怪江充會指使
劉丹攀咬雲台書院的山長,顯然呂氏對此早就有所提防,不等雲台書院的弟子冒
出頭來,就搶先拍死。

  程宗揚說了在北寺獄的見聞,然後道:

  「緩圖是不行了。就好比兩人對奕,對手比咱們更精明,棋力更深,算路更
廣,而且先下了幾十手,盤麵棋子比咱們多得多,一板一眼地對下,隻有輸的份。
我看還是設法力取。」

  「若是力取,那便要先行蟄伏,尋找可趁之機。」

  程宗揚沉默半晌,秦奸臣這個方案自己來執行的話,也許還能成功。可是劉
驁的性格……他要有這份隱忍,也不至於被呂氏處處提防了。

  …………………………………………………………………………………

  「天子那邊,隻能看他自己,他怎麼做,我們管不了,也不敢管。咱們能做
的,就是設法讓天子多保存一分實力,比如不讓火燒到雲台書院身上。」

  程宗揚這番話是在西邸說的。他先給徐璜分析了形勢,然後直截了當地提出
讓天子暫時隱忍。但這話他一個六百石小官去說,根本是找死,因此找到徐璜,
想讓他尋機勸勸天子。

  徐璜臉色陰晴不定,等聽到最後一句,頓時跳起身,像被踩住尾巴的貓一樣
聲音又尖又細,

  「方才江充上奏,稱胡巫檀何望氣,見永和裏一帶有蠱氣。天子已經應允他
與執金吾去永和裏搜查——雲台書院就在永和裏!」

  徐璜繞室疾走,他吃了穎陽侯一記悶棍,這兩天都沒回過神來。這會兒陡然
聽到江充要對雲台書院下手,更是慌了神。他是天子心腹,當然知道雲台書院才
是天才的選材之所。雲台書院若是被牽涉進巫蠱案中,天子私下準備的人材隻怕
會被一網打盡。

  徐璜猛地在程宗揚麵前停下腳步,眼巴巴看著程宗揚道:

  「事已至此,該當如何?」

  該當如何?程宗揚拚命轉著腦筋,江充已經準備好屠刀,眼看刀子就要落下
來,誰去擋刀?天子身邊就這幾個心腹,眼下哪一個都不夠份量,無論單超還是
徐璜,絕對誰擋誰死。若是以前,富平侯倒是可以出麵試試,但現在他剛剛死裏
逃生,又被禁足百日,真要跑到雲台書院擋刀,江充絕不介意順手把他幹掉。除
了這些心腹近臣,朝中重臣有資格擋刀的,隻有霍子孟和金蜜鏑——問題是天子
能使得動他們嗎?自己來洛都這麼長時間,就沒怎麼見過這兩位重臣。畢竟是先
帝和太後留下的老臣,即便他們兩個真是忠心耿耿,願意擋刀,恐怕天子還不放
心呢。

  程宗揚想了一圈也找不出人來,果斷道:

  「去找老東!」

  「誰?」

  「東方曼倩!」程宗揚道:

  「就說天子口諭,讓他想個主意出來!」

  徐璜不放心地說道:

  「那個措大?他行嗎?」

  程宗揚誠懇地說道:

  「行不行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他比我強。」
best2top 發表於 2015-5-31 09:55
第五章

  洛都。永和裏。

  幾名軍士牽著獒犬在街巷中搜尋,雖然正值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街上卻看
不到一個行人。坊內的百姓家家關門,人人閉戶,唯恐惹上滅門的禍事。

  忽然一頭獒犬掙起鐵鏈,往側巷奔去,後麵的軍士死命拉住鐵鏈,一邊敲響
銅鑼。獒犬奔到巷尾,然後圍著一塊地麵,一邊繞圈,一邊狂吠。

  軍士銅鑼敲得愈發急切,不多時,數名胡巫簇擁著一名繡衣使者走到巷內。

  那塊地麵色澤發暗,為首的胡巫撚起一搓泥土嗅了嗅,然後點點頭。

  江充一揮手,隨行的軍士立刻四處散開,踹開大門,抓捕居民。不多時,整
條街巷二十餘戶人家,近百居民都被押到街上,跪成一列。

  江充目不斜視,隻仔細看著場中。幾名軍士正在胡巫的指點下挖掘泥土,片
刻後,一具數寸高的木偶顯露出來。胡巫仔細看過,然後從耳垂上剪了塊肉,按
在木偶上,破去詛咒,然後用白綾包裹,放在筐中。

  筐內已經扔了六七具木偶,都是從坊中各處掘出的。每一個挖掘點周圍的人
家,無分長幼,一律投入獄中。

  江充看了看不遠處的雲台書院,唇角泛起一絲冷笑。他不介意把雲台書院放
在最後,更不介意會有人出麵阻擋。在他看來,主動跳出來的人越多越好,倒是
省了自己勞心費力地一一栽贓。

  前日灑在書院周圍的豬血已經被掘出來七處,還有五處,全部在書院之內。
江充又在周圍找了半個時辰,才帶著一絲遺憾,讓人叩響書院緊閉的大門。

  門內傳來卸下門閂的聲響,接著「吱啞」一聲打開,一個身材挺拔,英氣十
足的年輕書生走出來,不卑不亢地說道:

  「這裏是雲台書院,各位有什麼事?」

  江充笑容流露出一絲冷酷。洛都書院魚龍混雜,尤其是太學,隨便一個不起
眼的學生,保不準就是哪位重臣的子侄。但雲台書院的學生大都是平民出身。天
子想要避開權貴之族,也算是處心積慮了。

  「繡衣使者江充,奉太後、天子之命,查辦巫蠱一案。」

  「子不語怪力亂神。此地是聖賢教化之所,沒有什麼巫蠱,各位請回吧。」

  「敢問閣下尊姓?」

  年輕書生微微昂起頭,帶著年輕人的銳氣道:

  「河間鄭子卿!」

  江充道:

  「記下!雲台書院鄭子卿,河間人,拒不承認巫蠱之事。」

  鄭子卿火氣上湧,

  「何出此言?」

  江充訝道:

  「哪裏寫得不對嗎?」

  鄭子卿叫道:

  「當然不對!聖賢所在,諸邪辟易!我雲台書院根本就不會有巫蠱之事!」

  「這不正是拒不承認嗎?」

  鄭子卿胸口一陣起伏,

  「久聞洛都刀筆吏,擅長玩弄文字以罪人,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江充不屑地說道:

  「破家之犬,猶在狺狺狂吠……拿下!」

  鄭子卿振臂道:

  「你便是有天子之命,又豈能抓無罪之人!」

  江充冷冷道:

  「有胡巫望見此地有蠱氣,待本官掘出巫蠱器具,便知道你是不是有罪。」

  江充說著昂然踏上台階。就在這時,院中迎麵走出一個人來,他身穿袍服,
戴貂佩璫,穩穩走到台階上方,擋住江充的去路。

  江充神情頓變,怎麼也想不到會是此人出麵,他立在階下遲疑半晌,最後躬
身道:

  「呂常侍。」

  呂閎道:

  「此地是書院,豈容爾等胡來?回去吧。」

  江充道:

  「下官是奉太後之命……」

  呂閎打斷他,

  「我會親自向太後分說。」

  江充差點把牙都咬碎,如果這裏站的是別人,便是諸侯,他也敢硬闖進去。
可誰知出麵的竟然是呂閎,呂氏出身的中常侍,也是太後族中名聲最好的幾個人
之一。

  江充忍了又忍,最後隻好道:

  「下官這便回去,向太後覆命。」

  呂閎道:

  「讓這些人都回去。我稍後便會入宮,麵見太後。」

  江充終於忍不住道:

  「這可是巫蠱案!事關謀逆!」

  呂閎道:

  「由我一力承擔。」

  太後自己家的人都這麼說了,江充再不甘心也隻好閉嘴,帶上掘出的木偶,
回宮向太後覆命。

  …………………………………………………………………………………

  徐璜尖聲笑道:

  「咱家隻知道東方那小子嘴巴素不饒人,沒想到竟能想出這等主意。以呂氏
之矛攻呂氏之盾,哈哈!真是絕妙!妙絕!」

  程宗揚也沒料到東方曼倩竟然會想到找呂閎出麵,呂閎為人方正,明知道是
被人當槍使,還是以大局為重,義不容辭地挺身而出。

  誰也不知道呂閎入宮說了些什麼,但第二天江充便偃旗息鼓,趙王以巫蠱謀
逆一案至此為止,沒有再追查下去。

  洛都大多數人都鬆了口氣,覺得這場風波總算過去。唯有程宗揚知道呂閎這
次出麵,究竟救了多少人。可惜也隻有他自己知道。

  所謂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真正做出大功德的,往往沒有功績可以顯示。

  巫蠱案雖然中止,但紛爭並沒有結束。這一回是天子主動出擊,他與東方曼
倩商談了整整兩個時辰,然後在一日之內連下七道詔書:詔舉明經;詔舉明法;
詔舉賢良方正;詔舉賢良文學;詔舉直言極諫;詔舉明陰陽災異;詔舉勇猛知兵
法。

  六朝任命官吏,選拔人材各有不同。昭南是世卿世祿,貴族世襲;秦國實行
軍功爵製,以軍功賜爵;晉國是九品中正,以門第、德才品評人物,授予官職;
唐國采用科舉製,一共有五十餘科,士人通過科考方可進入仕途;宋國同樣是科
舉,但最核心的隻剩下進士一科,分為州試、省試和殿試三級,並且將每年都進
行的常科改為三年一科。

  漢國則是以察舉為主,征辟為輔。征辟是天子或官府征召某人為官,天子征
召向來屬於特例。察舉則分常科和特科,常科由各郡國或重臣推薦人材,定期進
行,如舉孝廉、秀才。特科則是朝中缺乏某一方麵的人材,由天子下詔,臨時進
行選拔。而天子這七道詔書,全部都是特科。

  七道詔書一出,立即轟動天下。更令人驚訝的,則是負責察舉的人選:明經
:主爵都尉、散騎常侍朱買臣。

  明法:內史、大司農寧成。

  賢良方正:中常侍呂閎。

  賢良文學:博士、金馬門侍詔公孫弘。

  直言極諫:司隸校尉、洛都令董宣。

  明陰陽災異:光祿勳、穎陽侯呂不疑。

  勇猛知兵法:車騎將軍金蜜鏑。

  雖然呂氏一族占據了兩個名額,顯赫依舊,榮寵不衰,但明眼人都能看出,
七科之中,真正為呂氏掌控的,隻有最不重要的「明陰陽災異」一科。而最重要
的幾科都由天子一手擢拔的近臣負責。

  與此同時,士林之中有風聲流傳:以往特科每次選拔不過五七人,這一次每
科選拔都不會低於十人,同時資格大為放寬,舉薦者不再限於三公之類重臣,而
且最高可直入九卿,最低也會授予千石的官職,絕不會有六百石之類介於官吏之
間,有辱斯文的職位。

  一時間洛都數萬學子無不翹首以待,等待朝廷公布察舉的日期,以及最終確
定的資格——要知道,以往特科很有幾科限定年齡,要求年過四十,甚至五十,
僅此一條就能刷下好幾萬人。

  不過這些與程宗揚無關,他現在忙著一件事:賣馬。

  …………………………………………………………………………………

  洛都馬市位於城東,相比於槐市的幽靜雅致,金市的繁華熱鬧,馬市的環境
實在讓人不敢恭維。程宗揚還沒入市,就被那股濃冽的氣息薰得捂住鼻子。他一
邊在滿是馬尿的路上艱難地找著落腳處,一邊心裏嘀咕:難怪洛都的官員一直想
把馬市遷到城外。就這麼一個馬市,影響得周圍好幾個裏坊都賣不上價。

  秦檜隻用了一天工夫,就將合籍的事情辦妥。如今程宗揚的戶籍上總算多了
一個人,一共兄弟兩人,程鄭比他大了十歲,算是哥哥,但戶主仍是程宗揚。有
了這份戶籍,再加上金銖開路,程鄭名下的產業順利啟封,誰知那二百匹馬卻惹
出了麻煩——那些馬匹剛一上岸,不知從哪兒鑽出個官,扔了根木簡就宣布這些
馬匹都被征用了。程鄭百般解說,也沒能見效,最後隻好把自家兄弟的名頭拿出
來。結果那官一聽是個六百石的大行令,眼睛差點兒翻到額頭上,直接讓人把馬
匹趕進馬市,隻留下一句話:

  「這些馬是霍將軍看中的!」

  程鄭阻攔不住,隻好趕緊找程宗揚商量。程宗揚一聽,真是恨從心頭起,惡
從膽邊生。他對霍子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惡感,不管霍子孟以前怎麼權勢滔天,
他進入洛都以來的所見所聞,霍老頭還是挺低調的,很少出來攪風攪雨。即便是
那個倚依將軍勢的霍家奴馮子都,相處下來也不算十分討厭。但鑽出個莫名其妙
的小吏,張嘴就要征用二百匹馬,這個「霍將軍」未免太囂張了吧?

  馬市的建築都是些竹木、草席搭成的棚子,道路被馬蹄反覆踐踏,混著草秣
和馬尿,泥濘不堪。馬匹被係在棚內,交易的商人們用手量著馬匹的高矮,通過
牙口判斷馬匹的年齡,又扳起馬腿檢查蹄甲的磨損,最後把手藏在袖筒內討價還
價。

  程鄭的二百匹馬被趕到馬市西北角的兩個大棚內,由一名官吏看管,程鄭手
下一名朝奉在旁邊一個勁兒的陪好話,那官吏隻帶理不理。

  程宗揚使了個眼色,敖潤心下會意,上前唱了個諾。他有治禮郎的職銜,也
算吏身,倒能搭上話。

  幾句話一說,程宗揚聽明白了,那個小官原來是大將軍府的僚吏。漢國官員
權力極大,二千石以上都可以自行辟除僚屬。漢國平民想成為官員,察舉以外還
有征辟。征是天子征召,辟就是官員辟除,由主官決定僚屬。也正是因此,屬吏
對主官依附度極高,很多都出自門客和家臣。

  敖潤已經得到主人的授意,笑道:

  「霍將軍即便是要馬,哪裏能要得了二百匹?老兄看中哪一匹,盡管說!我
作主!送老兄兩匹!」

  那屬吏卻道:

  「這二百匹大將軍府全都要了!三千錢一匹,一個子兒都不會少你。」

  朝奉開口道:

  「官爺莫說笑——這馬市最下等的駑馬,也不止三千錢。便是耕馬、馱馬,
也要五六千。駕車的馭馬更是上萬錢,這些都是能充作戰馬的上等良駒,最少也
要六萬錢一匹。剛才這位官爺既然說了,小的便作主,再送官爺一匹,給官爺代
步,怎麼樣?」

  屬吏眼睛一瞪,

  「六萬?你以為這是天馬?」

  「還真讓官爺說著了,」朝奉道:

  「這些馬匹就是從西域帶回來的天馬。我家主人在晴州設了馬場,花了數不
盡的錢銖,好不容易才得了這一批兒馬。別說和耕馬、馭馬相比,就是用來當戰
馬也是一等一的。」

  「你就是說破天,我也是這個價!」

  那朝奉還待再說,敖潤伸手攔住他,

  「我要是不賣呢?」

  屬吏冷哼一聲,

  「大將軍府征用!由不得你!」

  「大將軍府也不能不講理吧?」

  屬吏蹺起二郎腿,

  「講道理?好啊。道理我已經跟你講了。三千一匹!想敲詐我大將軍府,你
還嫩點……」

  話音未落,那屬吏屁股下麵像是裝了彈簧似的,猛地跳了起來,滿臉堆笑地
說道:

  「少將軍!」

  一個少年騎在馬上,饒有興致地看著馬棚裏那些馬匹,

  「這就是你說的那批馬?」

  他跳下馬,上前熟練地拍了拍馬頸。那馬昂首打了個響鼻,然後偏過頭,在
他手上蹭了蹭。

  「還行。筋骨不錯。就是萎靡了一些。在船上待得久了吧?」

  屬吏挑起大拇指,

  「少將軍看得真準!剛從船上下來,貨主急著脫手。三千一匹全賣了。」

  程鄭手下的朝奉趕緊道:

  「我可沒說三千!」

  少年一匹一匹看過來,不時拍拍馬頸,捋捋鬃毛。在他手下,性子再烈的馬
匹也溫順下來,有些還用鼻子去蹭著他的手掌,顯得十分親匿。

  那少年道:

  「三千太少了。一萬錢吧,我全要了。」

  朝奉道:

  「少將軍,小的一看就知道你是行家!小的這些馬匹都是兒馬,沒有一匹低
於五萬的。要是販到唐國,最少也是六萬起。」

  「我剛從唐國回來,像這樣的馬匹,在長安也就是一萬多錢。」

  這純粹是睜著眼說瞎話了,可那少年偏生說得理直氣壯,倒把那朝奉堵的一
時間找不到話說。

  程宗揚正待出麵,忽然間眼睛一亮,旁邊來了一乘兩人抬的步輦,上麵坐著
一個頭戴貂蟬冠的內侍,一張臉像吸血鬼一樣,蒼白得毫無血色,正是中常侍蔡
敬仲。

  程宗揚連忙側過身,拚命給蔡敬仲施眼色。蔡敬仲在外人麵前那張臉就跟癱
瘓一樣,沒有半點表情,這會兒也不例外。雖然明知道這家夥長著一顆七竅玲瓏
心,可光看表情,程宗揚硬是沒看出來他明白沒有。

  步輦慢慢靠近,蔡敬仲眼珠微微動了動,木然開口道:

  「霍少?」

  少年轉過身,一眼看見便笑道:

  「蔡常侍。」

  「回來了?」

  「待了三年,剛回來。」

  「有事?」

  「沒什麼事,想買幾匹馬,來馬市看看。」

  「唔。」

  蔡敬仲沒再說什麼,竟然就那麼走了。

  程宗揚看得眼裏冒火,這死太監!多說幾句會死啊!

  那位霍少也不想多待,從馬棚裏挑出六匹最神駿的馬匹,然後道:

  「一匹一萬錢,二百匹一共二百萬錢。」他從鞍旁摘下一個沉甸甸的皮囊,

  「這是三百金銖,剩下的明天再給。」

  說罷把錢囊一丟,騎上馬揚長而去。

  那屬吏笑眯眯道:

  「這些馬能被少將軍看中,是你們的福氣……」

  朝奉還待開口,那屬吏強行把錢袋塞到他手裏,

  「拿著!別廢話!這些馬我們大將軍府全要了。」

  話音未落,那頂步輦又轉了回來。輦上的太監微微抬了抬下巴,像是要死了
一樣有氣無力地說道:

  「就這些吧。」

  兩邊都在納悶,輦旁一個小黃門跑過來道:

  「這馬是誰的?」

  屬吏趕緊道:

  「大將軍府剛征用的。公公,有什麼事?」

  小黃門跑回去道:

  「他說是大將軍府剛征用的。」

  「嗯。跟大將軍說,」蔡敬仲風輕雲淡地說道:

  「這些馬,天子征用了。」

  那屬吏臉都變了,二百匹馬啊,他一個征用就全拿走了?少將軍要是知道,
還不剝了自己的皮?

  「鞍呢?」

  那屬吏覺得自己沒聽懂。鞍?什麼鞍?

  蔡敬仲仍是那副死人臉,甚至都沒看他一眼,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理所當
然一樣輕飄飄吐出幾個字:

  「全套馬具。配齊。」

  啥?屬吏油然生出一種「風好大,我沒聽清」的感覺,這公公說的是啥?等
他明白過來,感覺天都塌了——再配二百副全套鞍具?要了命這是!

  「公公!」那屬吏顧不得滿地馬尿,撲通跪下,

  「這馬是少將軍看中的,剛才還挑了六匹……」

  「還有六匹?」蔡敬仲還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一並送過來吧。」

  那屬吏伸手給了自己一個脆生生的大嘴巴子,然後叫道:

  「公公!這馬……它不是我的!」

  朝奉緊緊抱著錢袋,

  「已經被你們征用了!錢都給了!」

  開什麼玩笑!這馬要是我的,還得賠二百套鞍具!屬吏已經捋清楚了,態度
無比堅決地說道:

  「那是六匹馬的錢!」

  敖潤道:

  「剩下的不買了?」

  「不買了!」廢話!要是買下來,還得賠鞍具錢。

  看到程宗揚暗中施的眼色,朝奉立刻道:

  「那好!天子征用是小的福氣。公公,這些馬匹小的願意全都獻給天子!」

  蔡敬仲微微點頭,然後閉上眼,不再言語。

  小黃門拿出竹簡,寫了馬匹的數量和天子征用的緣由,自己留下一份,另一
份則和一支金漆令箭一並遞來,吩咐道:

  「走水路,送到上林苑的觀馬台去。」

  蔡敬仲乘著步輦離開。敖潤和朝奉拿了「天子禦用」的令箭,趾高氣昂地帶
著馬匹出了馬市,一路上沒人敢攔——這馬雖然還在馬市,但已經是天子的私人
財產,別看馬背上還光著,但按宮裏的說法,上麵已經配好了全套鞍具,攔一匹
就要賠一套鞍具的錢,缺心眼了才會攔。

  那屬吏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半晌才抬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混帳啊!我們
大將軍府征用,好歹還給一萬錢。宮裏出來的倒好,一點規矩都不講,說征用就
征用,別說給錢,還得倒貼。

  那屬吏咬牙切齒地爬起來,趕緊去找少將軍——錢沒了不算什麼,就當是花
高價買了六匹馬。問題是,那六匹馬還得趕緊送到宮裏去。宮裏這些玩意兒,不
光缺雞巴,還缺德!

  程宗揚想了一會兒,對敖潤道:

  「打聽一下,那位霍少是誰。」

  …………………………………………………………………………………

  「霍去病,霍子孟同父異母的兄弟。十三歲入皇圖天策。上個月皇圖天策大
比,獲騎兵第一。又在結業考試中擊敗教官李牧,獲騎兵超等。」

  「李牧?」斯明信問道。

  「是。」

  「李牧?」斯明信重複了一遍,聲音裏充滿了不可思議。對於他來說,這可
是極其少見的。

  程宗揚很確定地說道:

  「是他。」

  盧景也為之動容,

  「他怎麼贏的?」

  「聽說他一開始就拋掉所有輜重,輕騎突進,一夜奔行一百餘裏,繞到李牧
軍的背後。當晚天降暴雨,李牧軍黎明才進入戰場,剛開始布陣,他從後直攻帥
帳,突襲得手。」

  盧景訝道:

  「夜行?暴雨?他竟然沒迷路?還直接找到李教官的帥帳?」

  程宗揚道:

  「看來——這位霍少方向感很好。」

  盧景喃喃道:

  「這個霍少……挺了不起啊。」

  「再了不起,今晚你也見不到他。」程宗揚道:

  「我們已經商量好了,就我跟四哥去。」

  盧景沒有反對,他自己知自己事,真要勉強跟去,隻會是眾人的累贅,眼下
可不是逞強的時候。

  「接應的是誰?」

  「老匡和長伯。」

  「駕車的呢?」

  「蔣安世和老敖。」

  盧景還待再問,程宗揚道:

  「五哥,你放心吧。四哥已經踩過點。那處別院並不大,而且今晚霍家的人
都在城中,院裏隻有一些奴仆。絕對沒有風險。」

  「當心。」

  「知道了。你就安安心心在家等我們的好消息吧。」

  …………………………………………………………………………………

  「隻剩下最後一處了。」程宗揚在盧景麵前雖然說得篤定,心裏其實還有些
忐忑,

  「我現在就怕霍家的別院也找不到人,線索徹底斷掉。」

  「不找就徹底沒線索。」

  「咦?四哥,你是對我說話?」

  斯明信沒好氣地說道:

  「這裏還有別的人嗎?」

  程宗揚幹笑兩聲,

  「我還以為四哥不喜歡開口呢。」

  斯明信冷冰冰道:

  「我不太會聊天。」

  「聊天有什麼會不會的?」程宗揚笑道:

  「反正這會兒沒什麼事——四哥,聽說你也在皇圖天策府待過?說來那位霍
少還得叫你一聲前輩呢。」

  「唔。」

  「……四哥,我看你帶了一個包裹,裏麵裝的什麼?」

  「有用。」

  ……

  難得斯明信開口,程宗揚可不想這麼放棄,沒話找話地說道:

  「霍大將軍年過五十了吧?霍少才十六,他們兄弟兩個,年齡差得夠遠的。」

  「那是霍仲孺有本事。」

  「誰?」

  斯明信輕飄飄道:

  「他們的爹。」

  程宗揚摸了摸鼻子,半晌才道:

  「四哥,我看你很會聊天嘛……」

  霍府別院本身並不大,但占了一處數百畝的池沼,十餘處台榭沿著池岸星羅
棋布,形成一個新月形。此時剛入夜不久,可幾乎所有建築都一片漆黑,看不到
絲毫燈火。

  不會是沒人吧?程宗揚心裏嘀咕著,說道:

  「四哥,你踩過點,從哪裏開始找?」

  「廚娘。」

  斯明信熟門熟路找到一間仆役的房屋,然後推門而入。

  房內點著一盞油燈,案上放著一隻花花綠綠的木偶。一個胖胖的仆婦正在對
著木偶跪拜,口裏念念有辭。

  聽到門響,廚娘回過頭,屋裏的油燈卻忽然被風吹滅。廚娘念叨了一句,摸
出火鐮,敲打著重新點著油燈。

  她無意中往案上一看,嘴巴猛然張得老大。案上空蕩蕩的,那隻好不容易求
來的神偶竟然不見了。再往旁邊一看,廚娘嘴巴張得更大了,兩隻眼睛跟牛眼一
樣鼓了起來。

  屋內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花花綠綠的身影,顏色跟她拜的神偶幾乎一模一樣。
隻不過她跪拜的神偶隻有半尺長短,眼前的身影卻足有丈許高,腦袋幾乎挨到房
頂,一張臉在陰影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吾乃仙人也。」那個身影道:

  「汝每日跪拜,虔心動天。今天降仙人,賜福於汝。」

  「天爺啊!真是神仙啊!」那廚娘驚得屁滾尿流,搗蒜一樣連連磕頭不止。

  「汝之所求,本仙人已然知曉。今賜汝仙符,汝藏於枕中,可保汝子娶一房
好妻。」

  說著一張金光閃閃的符菉從天而降,落在廚娘麵前。

  「多謝仙人!多謝仙人!」廚娘緊緊抓住符菉。

  「吾有一事……」

  那神仙還沒說完,廚娘便搶著說道:

  「我家老大倒是娶了媳婦,可一連生了三個都是丫頭……」

  「再賜汝一道仙符,汝藏於枕中,可保生男。」

  又一道仙符飄下,廚娘趕緊撿起來,喜不自勝地說道:

  「還有我家那閨女,過門都半年了,還沒懷上……」

  「再賜汝一道仙符,汝藏於枕中……」

  又一道仙符飄下,廚娘一把抓住,急切地說道:

  「還有我家二丫頭,都十五了,還沒人說親……」

  這次仙人遲遲沒有開口。

  廚娘眼巴巴道:

  「求仙人開恩……」

  半空中終於又落下一道仙符,這次卻是木製的,硬梆梆有木屐底那麼厚,砸
在地上「呯」的一聲。

  「多謝仙人!多謝仙人!」廚娘趕緊抱住,喜滋滋道:

  「我一會兒就藏到枕頭底下,等人上門說親。」

  「錯了。」那仙人道:

  「你把這道符連同前麵三道一同燒成灰,加鹽半斤,茱萸七兩,和水服下,
保你諸事順遂。否則必有大禍!」

  「半斤鹽?」

  那神仙似乎也覺得有點多了,

  「每個人都喝。」

  「是!是!」

  「且慢!本仙人還有一事問你……」
best2top 發表於 2015-5-31 09:57
第六章

  程宗揚一想起斯明信方才的糗態,就憋不住想笑。四哥踩點時看準廚娘拜的
木偶,一早就準備好衣物、符菉、高蹺,出來冒充仙人。可沒想到人心苦不足,
準備好的三張符菉全部用光,還賠了一隻木屐。等問完廚娘,四哥都是瘸著出來
的。

  斯明信忽然扭頭看了他一眼,陰惻惻的目光讓程宗揚背後一寒,滿肚子的笑
意都憋了回去。

  「是不是覺得可笑?」

  程宗揚老實道:

  「有點。」

  「想問話有幾百種手法,這一種是手尾最少的。」

  程宗揚想著,忽然明白過來。以斯明信的手段,想從一個廚娘口裏問話,根
本用不著費事。星月湖大營出來的人,無論是謝藝,還是蕭遙逸、盧景,逼供的
手段他都見過,就算是鐵人也得服軟。那些手法讓斯明信這種冷麵人使出來,隻
會更狠。可他寧願大費周章,準備一堆道具,自毀形象裝神弄鬼,也不願用手段
對付一個無知愚婦——這位四哥臉雖然冷了點,心腸卻是軟的。

  程宗揚停下腳步,

  「就是這裏了。那廚娘說,這些天她每日都要準備五份賓客用的上等膳食,
一份仆人用的中等膳食,送到此處。每次來收餐具的時候,都吃得幹幹淨淨——
看來至少有五位貴客和一個仆人。」

  斯明信沒有開口,程宗揚也習慣了,指著麵前的木屋道:

  「如果這裏麵有一個是嚴君平,我猜他身邊有四名護衛,一名仆人。還有一
種可能,那四名護衛是負責看押嚴先生主仆的。若是這樣的話,我們闖進去之後
,四哥,你負責護住嚴先生,我來對付其他人。除了長胡子的老頭以外,其他全
部打倒,但盡量不要傷人性命,免得誤傷——四哥,你看怎麼樣?」

  斯明信沒有說話,隻一腳踹開房門。

  屋內空蕩蕩的,隻靠牆放著一張坐榻,地上鋪著白色的草席,裏麵連個鬼影
都沒有。

  程宗揚看了一圈,這房屋平平常常,屏風、箱籠一應俱無,根本沒有能藏人
的地方。

  程宗揚上前摸了摸坐榻,上麵一層薄薄的浮灰,至少三五天沒有人坐過。

  「找錯了?不可能啊?」

  程宗揚還在納悶,斯明信已經手腳麻利地揭開草席,不一會兒便在牆角找到
一個鐵蓋。蓋上的鐵環磨得珵亮,顯然經常使用。

  斯明信輕輕一提鐵環,裏麵露出一絲光線,緊接著一閃而滅。顯然裏麵人已
經聽到動靜,搶先吹滅了油燈。

  斯明信掀開鐵蓋,輕煙般沒入洞口。片刻後裏麵響起幾道極快的風聲,接著
有人似乎張口想喊,但剛一出聲就被斯明信出手截斷。

  等了一會兒,暗室再沒有聲音傳出,程宗揚潛入其中,往地上一摸,心道不
對,地上隻躺了兩個人。其中一個穿著絲綢衣物,肥嘟嘟跟個球一樣。另一個是
個瘦子,嘴上留著鼠須,怎麼看也不像嚴君平。

  他警覺地握著匕首,一邊防備著另外四個還潛藏在黑暗中的人,一邊沿著牆
仔細摸索。

  暗室並不大,隻用摸的,片刻工夫便也摸完了,可另外四人蹤影皆無,連被
褥也隻有兩條,其他人似乎根本不存在一樣。

  黑暗中傳來一個怪異的聲音,斯明信用腹語道:

  「還有人呢?」

  他手指卡住那胖子的喉嚨,隻要微微一緊,就能捏碎他的喉骨。那胖子很上
道,沒敢放聲大喊,像隻被捏住脖子的小雞一樣,用變調的聲音道:

  「沒……沒有了……」

  「他們去哪裏了?」

  「就我自己,沒有別人……這個?這是個下三濫的奴才,根本不是人!你就
把他當成狗得了。呃——大,爺,饒,命……」

  「另外四個人,去哪裏了?」

  「我說!我說!他們剛走,好像去躲風頭了……」

  「有什麼人?」

  「有……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小的——你想要什麼樣的?都有!」

  「老的什麼樣?」

  「老得都快死了。渾身的毛全都白了,臉上的褶子能夾死蒼蠅!」

  「等等!」程宗揚道:

  「這聲我怎麼聽著不對呢?」

  說著程宗揚打開手電筒,雪亮的光柱下照出一張圓嘟嘟的胖臉。

  「幹!」程宗揚大叫一聲。

  那胖子渾身一個哆嗦,然後慘叫道:

  「師傅!救命啊!」

  …………………………………………………………………………………

  程宗揚黑著臉給高智商紮緊傷口,

  「你說你遇到馮子都,被他救了?」

  「可不是嘛。那家夥沒敢對人說,悄悄把我和富安帶到山上。我讓他給你捎
個信,他說那地方成了個大坑,謠言滿天飛,讓我先養好傷再說。」

  「那五個人的飯都是你一個人吃的?」

  高智商趕緊道:

  「富安也吃了。」

  富安哈著腰連連點頭,

  「吃了吃了。」

  好不容易把他餓瘦,這孫子幾天工夫就吃回來了。但想想這也是自己交待過
讓他胖過來,這會兒也沒什麼好說的。倒是想起高智商那張瘦臉,程宗揚不由又
是一陣心顫,連忙轉過話題,

  「外麵怎麼會沒有人?」

  「老馮哪兒敢跟人說啊。連大將軍都瞞著呢。再說了,富安那狗才夜裏要出
去倒屎倒尿順便透氣,外麵有人也不方便。」

  「馮子都呢?」

  「老馮說天子要去上林苑,他要去守衛宮禁,順便看看情形,若是有路子,
就把我弄到上林苑放生了。」

  馮子都身為羽林郎,天子去上林苑,肯定要隨駕。雖然因為富平侯之事,天
子提前回到洛都,但狩獵並沒有取消,他仍然留在上林苑無法回來。

  雖然尋找嚴君平的事又一次落空,但能找到高智商也是意外之喜。至少程宗
揚心裏一塊大石頭算是落地了。

  聽說主宅被毀,現在另外找到住處,那些人也停止追殺,高智商便吵著要回
去,

  「這地方屁大一點,黑洞洞跟棺材似的,我都快悶出病了。整天看著富安那
狗才的馬臉,吃飯都不香。」

  「那你還吃這麼胖?五個人的份量,你吃得完嗎?」

  「我這不是愁得慌嗎?哈大叔怎麼樣?」

  「傷得挺重。命倒是保住了。」

  「我就知道哈大叔命硬!他要不折騰死我,躺棺材裏都能爬出來。」

  「你爹給你派來的那些護衛,就剩劉詔一個了。」

  高智商沒心沒肺地說道:

  「那些廢物,死就死吧。小胡姬呢?」

  「喲,你還記得她?」

  「那可不是嘛。我這抓心撓肝的。師傅,你不知道,我當時被砍到大腿根,
隻差那麼一點就要斷子絕孫。我這幾天都在想,小雲那屁股圓圓的,倒是個能生
養的。我要是能出去,得趕緊生一個,免得跟我爹那麼倒黴,養個不爭氣的幹兒
子,氣都能氣死……」

  「抓緊了。」

  高智商腿上使不了勁,程宗揚提著他的手腕往外一拽,那小子剛露出頭就是
一聲慘叫,卻是肚子卡在洞口。

  「不是吧?」程宗揚失聲道:

  「你都胖成這樣了?」

  高智商呲牙咧嘴地說道:

  「我進來的時候……可沒這麼窄啊?」

  「廢話!你不看看你進來的時候有多瘦!」

  高智商卡在洞口進退不得,程宗揚在上麵使勁拽,富安在下麵托著衙內的屁
股,使出吃奶的力氣往上推。兩人折騰半天也沒能把高智商弄出來,最後還是斯
明信把洞口拆掉半尺,才把高智商給扯出來。

  高智商腿上的傷勢不輕,折騰這麼半天,整個人都跟癱了一樣,坐在地上狂
喘。程宗揚索性把他背起來,結果手往下一撈,有他那肚子頂著,硬是摸不到他
的腿。

  程宗揚忍不住罵道:

  「你也真奇葩了!這才幾天工夫,就吃這麼胖!」

  高智商一臉委屈,

  「這地方就跟籠子似的,我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能不胖嗎?富安!富安!
你個狗才死哪兒去了!趕緊來托著少爺!」

  「哎!哎!」富安給馮子都留了話,聞聲趕緊爬出來,托住少爺的屁股。

  程宗揚和斯明信來時已經安排好退路,馮子都為了避人耳目,選的又是四麵
不靠的僻靜處,四人略加小心,就順順利利離開別院,一路沒有驚動任何人。

  敖潤看到家主背了個圓滾滾的東西出來,也嚇了一跳,待看清是高智商,不
由失聲叫道:

  「你咋胖成這樣了?」

  高智商沒好氣地說道:

  「腫的!」

  等上了馬車,把高智商往車上一放,程宗揚才鬆了口氣。這貨跟圓球一樣,
渾身上下都找不到使力的地方,背著要多費勁有多費勁。

  敖潤湊過來道:

  「嚴先生呢?」

  「沒找著。」

  「好事多磨。」敖潤寬慰道: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說不定一會兒就撞見了呢?」

  程宗揚歎道:

  「借你吉言吧。」

  最後一個可能的地方也找過了,嚴君平仍然不見蹤影,程宗揚都懷疑那老東
西是不是壓根沒看到人,隨口忽悠自己的。

  蔣安世一抖韁繩,馬車緩緩啟動,在夜色下平穩地向山外駛去。程宗揚打著
手電筒,重新給高智商檢查一遍傷勢,一邊隨口道:

  「馮子都那天為什麼會去步廣裏?」

  「哦,他那天去送一個老頭,說是什麼書院的山長……」

  …………………………………………………………………………………

  「……就這麼問出來了。」程宗揚躺在小紫膝上,長歎道:

  「我和四哥、五哥費了多少心思、力氣,累死累活都沒打聽出來的事,結果
一不留神,就跟在路邊撿棵大白菜似的,隨隨便便打聽到了——這都叫什麼事啊!」

  「他送嚴老頭去哪裏?」

  「車騎將軍的府邸。嚴君平除了跟霍大將軍偶爾見麵,就一直藏在金蜜鏑的
府上。難怪外麵沒有半點風聲。」

  「金蜜鏑治家最嚴,若不是馮子都多嘴,隻怕永遠都打聽不到呢。」

  「你怎麼知道金蜜鏑治家最嚴?」

  「你猜呢?」

  「江女傅說的?」

  像是應合他的話語,帷幕外傳來幾聲低低的呻吟。

  程宗揚搖了搖頭。旁邊的罌粟女朝外麵嬌聲嗔道:

  「蛇奴,輕些著弄,莫打擾了主子。」

  蛇夫人略顯沙啞的笑聲響起,

  「女傅小乖乖,且忍著些……」

  程宗揚道:

  「她是宮裏的女傅,和呂家不是一路的,你們幹嘛作弄她?」

  罌粟女吃吃笑道:

  「不是我們作弄她,是她自己願意的。自從和蛇姊睡過,她就和蛇姊如膠似
漆,好得跟一個人似的。」

  小紫道:

  「為什麼不接著找呢?」

  「四哥已經去了,但傳回來的消息不是太好。金家內外都嚴謹得很,一直沒
找到空子。」程宗揚舒了口氣,然後笑道:

  「左右已經有了嚴君平的下落,總能找到機會的。」

  這一趟不僅找到了高智商,了卻了一樁心事,而且陰差陽錯,連嚴君平的確
切下落也終於浮出水麵。程宗揚欣喜之下,想到連日未到上清觀,便趁夜往觀中
一遊。

  上清觀的上院,如今已經是自己的私人禁地。程宗揚此時就待在上院的望閣
內,用帷幕一隔,周圍鬆濤陣陣傳來,宛如一方獨立的天地。

  幕內的人並不多,除了小紫和罌奴,就隻有一個阮香凝,眾人交談時,凝奴
就伏在他身下,殷勤地吞吐著主人的陽具。月光下,她赤裸的胴體猶如冰玉,光
潔的背脊,纖細的腰肢,一直到圓潤的雪臀,全都裸露在外。

  程宗揚看了眼身下那個如花似玉的美婦,然後打了個響指。阮香凝聞聲抬起
俏臉,小心吐出陽具,接著爬起身,分開雙膝,背對著主人跨坐在他腰間。然後
轉過臉,綻開一個明豔的媚笑,一邊聳起雪臀,將那根怒漲的陽具頂在臀縫間,
柔膩地前後挺動,讓它在白生生的臀肉間滑來滑去。

  程宗揚略微一頂,阮香凝心下會意,一手扶著陽具,一手伸到臀後,分開臀
縫,將硬梆梆的龜頭納入後庭緊湊的肉孔內,緩緩套入。

  待陽具擠入腸道,阮香凝兩手扶著主人的膝蓋,像騎馬一樣聳著雪臀,賣力
地上下套弄。罌粟女雙手在她白嫩的胴體上不住遊走,時而伸到她胸前,撚住她
紅豔豔的乳椒,時而探入她腹下,撥弄她濕膩的蜜穴,時而扒開她的臀肉,將她
柔豔的屁眼兒展露出來,讓主人觀賞她那隻嫩肛在陽具戳弄下不住變形的豔態。

  小紫道:

  「那個程鄭……可靠嗎?」

  「靠得住。」程宗揚道:

  「那副肖像是文澤臨死前留下的,那一戰幸存下來的隻有我和月霜,絕對無
法偽造。」

  「龍宸呢?」

  「這事太古怪了。如果不是程大哥親口說的,根本就是個笑話。認錯人了?
虧他們說得出來。」

  「也許真的認錯了呢?」

  「哦?」

  「你也說他們當時出手很奇怪,好像根本沒有預先設計,糊糊塗塗就打了一
場,結果還死了不少人。會不會是他們本來做好了計劃,完全可以控製局麵,卻
真的認錯人了呢?」

  「你是說……」

  「他們原本要對付是狐族。」

  程宗揚腦中飛快地轉動著,

  「幹!那個胡夫人有問題!」

  小紫的推測很可能是真相,龍宸誤以為他是狐族,種種手段都是針對狐族的
布置的,結果上了一個大當。

  小紫道:

  「胡夫人單名一個情字,自小服侍太後呂雉。她們兩個中間,有一個跟蘇妲
己結拜為姊妹。蘇妲己失蹤後,洛都的狐族幾乎被一網打盡,隻剩下一個孫壽,
被胡夫人或者太後庇護下來。而呂冀私下裏與龍宸也有過交往……」

  程宗揚道:

  「如果這樣話,呂氏以前就與龍宸有勾結,甚至可能做了某種交易,一同對
付狐族,所以在得知我的「狐族‘身份後,胡情第一時間就把我出賣給龍宸。但
她沒想到龍宸居然沒殺我,反而幹掉了呂氏的未來之星。憤怒之下,呂雉立刻翻
臉,封掉晴州商人的店鋪——龍宸與晴州商會的關係不淺。」

  「當然囉。」小紫道:

  「龍宸需要一個足夠大,也足夠敏銳的信息網,但如果他們自己去做,組織
就太龐大,也太容易被人抓到把柄,遍布六朝的晴州商會是一個很好的介入點。」

  程宗揚繼續道:

  「另一邊,龍宸發現針對狐族的布置根本沒有起效,懷疑胡情騙了他們,所
以反手殺了呂奉先,作為報複。他們雙方就像刺蝟,一邊合作,一邊戒備,隨時
都可能翻臉——劍玉姬呢?這賤人在其中起了什麼作用?」

  「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劍玉姬的野心,也許比龍宸能想像得更大。」

  「成光嗎?」

  劍玉姬這一步棋布置得足夠隱蔽,如果不是一頭野豬突然闖入廁溷,引起自
己的警惕,也許自己就被蒙在鼓裏了。呂雉刻意在天子與江都王之間投靠嫌隙,
卻被劍玉姬輕鬆化解,天子與江都王太子的關係反而走得更近,趙王父子失勢,
劉建成為儲君的可能性大增。劍玉姬的布局總是這樣隱蔽而周密,不知不覺間,
她的棋子已經在棋盤上份量越來越重。

  假如不是那頭野豬的話……

  程宗揚猛地一挺身,肉棒重重頂入阮香凝體內。他翻過身,將阮香凝壓到身
下,一邊挺動一邊笑道:

  「光玉姬……要不是那頭野豬不解風情,可能我連輸都不知道怎麼輸的。眼
下她既然露出馬腳,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她如意。哈哈,說不定能給你找個伴,讓
漢國未來的皇後跟你一道光著屁股,被主子享用。」

  阮香凝嬌滴滴道:

  「是,老爺……」

  …………………………………………………………………………………

  荒唐過後,程宗揚像一隻夾起尾巴的大灰狼,一臉道貌岸然地出現在隔壁的
房間內,笑眯眯道:

  「合德姑娘,怎麼樣啊?」

  換了一身宮裝的友通期仿佛一株帶著露水的瓊花,鮮麗動人,她側身施禮,
玉臉微紅地說道:

  「多謝程大夫,奴家都已經準備好了。」

  江映秋昨晚與程宗揚隻隔了一道帷幕,兩邊呼吸之聲相聞,彼此都知道對方
做了些什麼。此時她雙腿還微微發抖,臉上努力擺出女傅的威嚴之態,

  「本傅已經給她講過宮中的禮儀,平常的衣著妝扮,還有父母的名諱,家中
的陳設……」

  「這些都不重要。」程宗揚道:

  「重要的是怎麼迷住天子——隻要能把天子迷倒,渾身都是破綻也不算事。
若是迷不住天子,就算沒有一絲破綻,那也是白搭。」

  江女傅低頭道:

  「是。」

  友通期玉臉微紅,掩口笑道:

  「江女傅都已經教過我了。」

  「她親自教的?」

  友通期紅著臉點了點頭。

  「行了。就記住一條:別讓他隨隨便便就吃到飽。吃得越容易,男人越不知
道珍惜,吊著他的胃口,少少給他點甜頭,抻著他,才是王道。」

  友通期大膽地抬起眼睛,

  「你呢?」

  「我?我不一樣。」程宗揚笑道:

  「像你這樣的,我一口氣連吃幾個都不會飽。比這個,天子可差遠了。」

  友通期紅唇輕動,耳語般呢喃道:

  「你不想嚐嚐嗎?」

  不知道是誰教的,就這麼幾天,小姑娘聲音中便多了種勾人的韻致,一喘一
息,都帶著蕩人心魄的風情。

  程宗揚看得微一愣神,然後道:

  「你出師了。天子的禁臠,我要是嚐一口,立馬就是滅九族的下場,還是免
了吧。」

  友通期嬌聲道:

  「奴家聽姊姊們說,程大夫很厲害呢……」

  「趕緊忘掉!這種渾話千萬別想!就當沒聽見過。你是天子嬪妃,別總琢磨
臣子褲襠裏那點事!」程宗揚環顧左右,

  「這是誰教的?」

  罌粟女和蛇夫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

  「驚理那小蹄子!」

  「你們是看她不在場吧?」程宗揚瞪了她們一眼,然後對友通期道:

  「這裏的事你情統統忘掉。從現在開始,你就是皇後娘娘的親妹,昭陽殿的
主人,趙昭儀趙合德。」

  友通期斂衣垂首,溫婉地說道:

  「是。」

  程宗揚呼了口氣,扭頭道:

  「你們兩個誰去?」

  罌粟女道:

  「奴婢願往。」

  「小心點。」程宗揚警告道:

  「你可是我的侍奴,千萬別讓天子對你起了不該起心思。」

  蛇夫人笑道:

  「主子放心。罌奴若是忘了給主子守貞,她身上的紋身都不答應。要不然也
不會讓她入宮。」

  「你們紫媽媽主內,怎麼安排,她說了算。」程宗揚道:

  「卓美人兒呢?」

  …………………………………………………………………………………

  卓雲君玉臉含霜,手裏拿著一根戒尺,重重打下。「啪」的一聲,身前那隻
白如雪玉的小手便多一條血痕。

  趙合德咬緊嘴唇,淚水在眼眶裏一個勁兒打轉,終於還是忍住沒有流出來。

  「靈台雖僅方寸,天地自在其間。」卓雲君道:

  「世間煉氣之法數不勝數,我太乙真宗秘傳唯有十六字:氣之所行,如挾雷
霆,一呼一吸,百脈俱震——再來!」

  趙合德深深吸了口氣,閉上雙眼,兩手放在身側,似握非握,靜下心感覺著
真氣的運轉。漸漸的,她仿佛聽到真氣行進時帶著隱隱的雷聲,無數微不可見的
雷霆在真氣中交織閃動,不停淬煉著經脈。

  她手背上的血痕漸漸消失,重新變得白如脂玉。慢慢的,肌膚仿佛透出一層
朦朧的瑩光,皎如明月。

  「可惜她入門晚了十年,不然此女可有望大道。」卓雲君私下歎息道。

  「氣之所行,如挾雷霆——這秘訣你連我都沒說過。」

  「這是太乙真宗秘傳心法,旁人若是修習,需得散功重修。再說……」卓雲
君喟歎一聲,

  「主子天縱其材,哪裏還需要修習?」

  卓雲君親眼看著他不到兩年時間,便從一個不懂修行的普通人,一路升到五
級坐照境,距離坐照巔峰也僅一步之遙。除了天縱之材,她還能說什麼?

  程宗揚玩笑道:

  「你覺得我有望大道嗎?」

  卓雲君嫣然笑道:

  「主子身為掌教真人,足下所履,即是大道。」

  程宗揚笑了一聲,

  「你把她收入門下了?」

  卓雲君搖頭道:

  「她想拜入我門下,斬除俗緣,被我拒絕了。」

  「哦?」

  卓雲君瞥了他一眼,眼角一絲笑意媚豔入骨,

  「我與她隻是姊妹相稱。也免了日後再改稱呼。」

  程宗揚搖了搖手指,

  「我可不是什麼都要往籃子裏撿的人。你有機會可以問問她的心思,是想就
這麼隱居,還是嫁人——我剛認了一個大哥,是做生意的。這些年忙於商賈,一
直沒有婚娶。相貌、人品、家世都比我強那麼一點點。」

  「主子可不要認錯了。此女雖是稚齡,稍顯不足,但已經堪稱國色,再有一
年半載,便是傾城之姿。」

  程宗揚歎了口氣,

  「我以前無聊的時候,倒是想過收盡天下絕色,尤其是合德這樣注定青史留
名的絕代佳人。但是現在……」

  程宗揚摸了摸下巴,喃喃道:

  「下不去手啊……」

  卓雲君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然後輕啐一口。

  程宗揚勃然大怒,顧不得車馬在外等候,當場扯下卓雲君的衣帶,把她壓在
身下,來了一場盤腸大戰。
best2top 發表於 2015-5-31 09:58
第七章

  「九月十三,趙後之妹合德入宮。合德年方十六,有殊色,天子見而悅之,
賜居昭陽殿……」

  「是夜帝幸昭陽殿,七日不出。合德肌膚豐腴,遍體如脂,以脯屬體,無所
不靡,帝稱之為「溫柔鄉‘……累詔封昭儀,賞金馬一對,明珠十斛,金銀、絲
帛、白璧、名香、裘服、珊瑚……奇珍異寶無算。其宮人、內侍封賞之厚,數倍
於他處,榮寵之盛,一時無比……」

  程宗揚把那本手抄的小冊子往案上一扔,

  「七日不出——他們還真能編得出來!趙昭儀入宮才幾天?」

  徐璜唉聲歎氣地說道:

  「我都沒敢讓天子知道。」

  具瑗尖聲道:

  「這幫殺千刀的文賊!讓咱家逮到,非族了他不可!」

  「沒找到人嗎?這書是哪兒來的?」

  「槐市。」單超道:

  「查到的就有好幾十本,都是些無主的攤位。」

  程宗揚去過槐市,知道裏麵有一種無主的攤位,書籍、器具都擺在攤上,但
貨主不在場。有人願拿,丟下幾個錢就可以拿走,買賣雙方互不見麵,更沒有討
價還價,頗具君子之風,沒想到會被人用來當作散播謠言的平台。

  徐璜恨聲道:

  「我明日便帶人封了槐市!讓那些賊子敢誣蔑天子!」

  「萬萬不可!」程宗揚道:

  「這些卷冊都是手抄的,再多也多不到哪裏去。封了槐市,可是關係到洛都
數以萬計的文人學子,沒事也要引出事來。」

  「那你說怎生辦?跟他們說這都是瞎扯?」

  程宗揚道:

  「什麼都辦不了,什麼都不能辦。對付這種七實三虛的流言,隻能忍,等它
自己消停。你看這小冊子,裏麵有帝王,有美女,有後宮秘辛,還有最吸引人眼
球的豔情緋聞,雖然不長,但所有內容都是精心挑選過的,最能引起話題和看客
的興趣。要是去辯解的話,隻會越描越黑。」

  具瑗不相信,

  「世上哪有這般道理?他們隨意編造,我連辯都辯不得?」

  「還真是這樣。這種流言就跟野草一樣,燒不盡,鏟不盡。要想清除,除非
找到根子。」

  「根子?」

  「公公不會以為這流言是哪個閑人隨便編出來的吧?」

  徐璜倒是有些猶豫,

  「不是閑人?」

  「哪個閑人會抄幾十上百本,然後放到槐市傳播?還專門擺出來幾十個無主
的攤位?」

  徐璜明白過來,恨恨一擂幾案,

  「該死!」

  「讓我說,這種事要不就別管,權當不知道。要不就找到根子,把背後的指
使者給挖出來。最怕的就是擺出要管的架勢,其實不管,那根本就是嫌流言傳得
不夠快,官府幫著傳播。」

  一直沒開口的唐衡說道:

  「程大行此言——頗為有理。」

  具瑗道:

  「我等為天子分憂,怎能什麼都不做?」

  左悺細聲道:

  「那便找根子,把根子挖出來。」

  單超冷哼道:

  「那還用找嗎?」

  說話間,一名小黃門進來,說是繡衣使者江充來訪。眾人趕緊藏好那本《飛
燕外傳》,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江充一手處置巫蠱案,在洛都已經是聲名赫赫,幾位中常侍也不敢怠慢,他
一進來便紛紛起身。

  江充略一見禮,便拿出一本手抄的小冊子,

  「這本書你們知道嗎?」

  徐璜滿麵堆笑道:

  「什麼書?咱家不大識字……」

  「誣蔑天子,語涉宮禁,狂悖無禮,莫此為甚!」江充駢起雙指,用力敲著
那本小冊子,厲聲道:

  「這是一本穢書!」

  徐璜一臉震驚,

  「誰這麼大膽?」

  「查!」江充道:

  「太後的意思是一查到底!你們立刻傳檄天下郡國,嚴禁這本穢書流傳,有
敢販賣、抄錄、傳閱者,殺無赦!」

  幾名中常侍的目光同時落在程宗揚身上。程宗揚頭一低,隻當不知道。

  唐衡說道:

  「隻怕不妥。這本……穢書,眼下隻在洛都流傳,所知者並無多少。若是傳
檄四方,反倒引得盡人皆知。」

  江充皺起眉頭,冷冷道:

  「依唐常侍之見呢?」

  「當找其根源。看是誰在背後炮製謠言。」

  「那些販賣、抄錄、傳閱之人呢?」

  唐衡默然不語。

  江充寒聲道:

  「不去徹查販賣、抄錄、傳閱之人,如何去找其根源?唐常侍莫非是有意推
托?」

  唐衡拱手道:

  「唐某不敢。」

  江充還待再說,一隻手忽然伸來,拿過他手上的冊子。

  蔡敬仲剛進來,一邊翻著冊子,一邊道:

  「出了何事?」

  江充道:

  「城中發現有人傳閱誹謗天子的穢書,太後大怒,下令查禁。」

  「如何查禁?」

  「販賣、抄錄、傳閱者,殺無赦!」

  蔡敬仲一怔,

  「怎麼不早說?你們看了嗎?」

  五名中常侍齊齊搖頭,徐璜頭搖得跟撥郎鼓似的,

  「咱不識字。」

  蔡敬仲遲疑道:

  「江繡使,你看了吧?」

  江充閉緊嘴巴。

  蔡敬仲默默摘下貂蟬冠,跪在江充麵前,說道:

  「老奴該死,還求江繡使賞個全屍。」

  江充臉色由白轉青,最後一跺腳,抓過小冊子,轉身離開。

  徐璜等人一邊掩口偷笑,一邊互相施了個眼色,然後借口有事,紛紛走人。

  徐璜臨走時悄悄推了程宗揚一把,低聲道:

  「利錢!」

  殿內隻剩下兩人,頓時顯得空曠起來。程宗揚跪坐得難受,伸開兩腿,換了
個箕坐的姿勢,一邊道:

  「你這麼當著眾人的麵把江充氣走,不怕太後不滿?」

  「你聽他瞎扯。」蔡敬仲不以為然地說道:

  「這種餿主意,頂風能臭出十好幾裏去,也就他想得出來。一屋子都是下麵
挨過刀的內臣,他扯著太後的虎皮嚇唬誰呢?」

  「你說他是拿著太後的名頭嚇唬人,跟太後沒關係?」

  「要是太後的意思,我能不知道?還不是呂巨君私下指使的。」

  聽到呂巨君的名字,程宗揚就有點頭痛,

  「還真不消停……喂,人家又問利錢了。」

  「好說。單超二十萬,徐唐左具十六萬,六折九萬六。現在要,我現在就給
他們。要是等到下個月,單超五十萬,餘下四人四十萬,六折二十四萬。再等一
個月,本利翻倍,單超二百萬,餘下四人一百二十八萬!讓他們自己琢磨去。」

  「行了。讓你一說,他們連家底都得賠給你。對了,上次那馬怎麼說?不會
真送上林苑去吧?」

  「書簡呢?」

  程宗揚隨身帶著,當即從袖裏拿出來。

  蔡敬仲拿起書刀刻了幾個字,然後用朱砂一塗,原樣擲還。

  「什麼意思?」

  蔡敬仲輕飄飄吐出兩個字,

  「漂沒。」

  「什麼漂沒?」

  「怎麼漂沒隨你。比方說船翻了,所有馬匹都漂走了。」

  程宗揚好不容易才聽明白,合著蔡敬仲的意思是隨便報個翻船,天子征用這
二百匹馬就當是打水漂了。

  「這行嗎?」太兒戲了吧?二百匹馬啊,全打水漂也能漂半條洛水的。

  蔡敬仲道:

  「宮裏出錢了嗎?」

  「沒有。」

  「宮裏出人了嗎?」

  「沒有。」

  「宮裏出船了嗎?」

  「也沒有……我懂了,反正宮裏什麼也沒少,就當沒這回事得了。」

  「胡說。」蔡敬仲嚴肅地說道:

  「宮裏的事最講規矩:漂沒就是漂沒,豈能當作沒有?」

  「行行……你說漂沒就漂沒。」程宗揚一邊收起木簡,一邊隨便往上看了一
眼,忽然一愣,叫道:

  「等會兒!不是二百匹嗎?怎麼寫的六百?」

  「反正是漂沒,你管它是多少呢?」蔡敬仲道:

  「你就按六百匹報,我再從上林苑弄四百匹馬出來,你替我賣了。」

  程宗揚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你從上林苑偷馬出來往外賣?你就不怕查?」

  「我都快死了還怕什麼?」蔡敬仲道:

  「你可得快點。早點辦完我早點死,實驗室的事可不能耽誤。」

  「……大哥,你為了科學,還真是什麼都能豁出去啊。」程宗揚不放心地說
道:

  「你不會哪天為了給實驗室籌錢,把我都賣了吧?」

  「這個笑話很無聊。」蔡敬仲起身就走,對他的笑話嗤之以鼻。

  等走到殿門邊,蔡敬仲忽然轉過身,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我說——你很值錢嗎?」

  程宗揚使勁搖頭,

  「不值錢!」

  蔡敬仲頭一扭,

  「當我沒問。」

  「……我能當你沒問過嗎?合著我要值點錢,你還真把我給賣了?大哥,你
趕緊去江州吧,別在這裏禍害了。」

  …………………………………………………………………………………

  秋風瑟瑟,觸體生寒。程宗揚扶了扶進賢冠,然後下了馬車,從懷裏取出竹
製的名刺,遞給門前的謁者,

  「鴻臚寺大行令程,求見大司農。」

  謁者接過名刺,進去通報。少頃打開大門,請車馬入內。

  寧成在舞都太守任上不過數月,便先後除掉平亭侯和當地十餘家豪強,殺戮
過千,破家無數。如今的江充雖然聲名雀起,但他是一步登天的幸進之徒,根本
無法和寧成這種資曆深厚的酷吏相比。

  寧成在舞都的鐵腕引起不少非議,令人沒想到的是,他卸任舞都太守之後,
竟然一躍為大司農。大司農位列九卿之一,掌管朝廷的錢糧賦稅以及官營產業。
漢國歲入四百餘萬金銖,歸天子私人掌管的少府占了四分之一,其餘都由大司農
管理。寧成坐上這個位子,可謂是位高權重。

  程宗揚也覺得他這一步躍得蹊蹺。甚至私底下猜測,老寧恐怕是偷偷給天子
塞錢了——寧成雖然是酷吏,但不代表他不會變通。自己一個外鄉人都能摸到西
邸的路子,何況寧成這種精明果決的資深官吏?

  畢竟是說得上話的熟人,得知寧成奉詔進京,程宗揚沒有耽誤,第一時間就
趕來拜訪。

  寧成氣色很不錯,雖然官職高升,但並沒有擺出拒人千裏之外的架子,言談
間也沒有什麼生疏,倒是很直白地告訴程宗揚,自己急需用錢,能不能將七裏坊
和首陽山銅礦的股份折現?

  程宗揚有些意外,七裏坊和首陽山銅礦雖然剛起步,還談不上什麼收益,但
將來都是能下金蛋的母雞,寧成願意賣出股份,對自己來說當然是好事,問題是
自己也缺錢得緊。可如果寧成因為急於用錢,把股份轉賣給他人,自己想再收回
來就千難萬難了。

  程宗揚思索片刻,然後道:

  「寧公用錢,隻管吩咐在下便是。不知寧公還差多少?」

  寧成很爽快地說道:

  「一千萬錢。」

  「什麼時候?」

  「三日之內。」

  程宗揚一聽就心裏有數,寧成還真是給天子送錢的。大司農這個位置,寧成
不是不夠格,但同樣有資格的至少也能數出十個。寧成能從群臣之中脫穎而出,
這一千萬錢功不可沒。這可是大司農,實打實的要職,天子還真是什麼都敢賣。
但想到傳說中那個西邸連三公都賣,而且還討價還價,這也不算奇怪了。

  既然關係到寧成的前程,程宗揚也不敢耽誤,他長身而起,揖手道:

  「三日之內必定奉上。」

  程宗揚說到做到,三日後便將五千金銖送入寧成的府邸。寧成沒說什麼,但
能看出他很鬆了口氣,甚至暗示,他主掌的明法科,可以給程宗揚留一個名額。

  但對程宗揚來說,這五千金銖出得可沒有那麼輕鬆。也不知道蔡敬仲用了什
麼手段,真從上林苑弄出來四百匹馬。加上原來的二百匹馬,六百匹馬總共才賣
了一萬金銖——平均每匹不過三萬多錢。要知道程鄭的二百匹馬都是能夠充當戰
馬的上等良駒,那四百匹還是禦馬,這樣的價格出手至少虧了三成。但程宗揚也
沒有辦法,這批馬不但數量大,還有禦馬的標記,寧成又急等用錢,有能力並且
有膽量吃下這批貨的商賈實在不多。最後還是由程鄭出麵,私下找到晴州商會的
大買家才脫的手。

  「吸血鬼啊!」程宗揚無奈歎道。

  這些馬匹按市價當在一萬五千金銖以上,晴州商會壓下五千,寧成又拿走五
千,自己隻落下五千金銖,等於有四百匹馬都打了水漂——這事他都沒敢跟老蔡
提,老蔡要是知道有人敢這麼吸他的血,不知道會不會把自己咬死。

  家主急於用錢,秦檜也是無奈,隻好勸慰道:

  「錢銖便也罷了,倒是寧公的心意不好白費了。」

  五千金銖收回兩處股權,還附送一個名額,寧成這也算夠意思了。

  程宗揚道:

  「你們有誰想當官嗎?」

  在場的諸人齊齊搖頭。

  「老敖跑哪兒去了?」程宗揚道:

  「他不是當官挺上勁嗎?」

  馮源道:

  「你讓他當官還行,讓他考明法科可不成——鬥大的字他也識不了一籮筐。」

  程宗揚想想,就老敖那文化素質,在傭兵團是夠使了,要去考明法科,純粹
是給寧成添堵的。

  秦檜提醒道:

  「咱們用不了,雲家也許有興趣。」

  程宗揚道:

  「雲家得用的人已經花錢走了西邸,或大或小都是官了。這要是察廉正合適
,明法就算給雲家,也是雞肋。」

  程宗揚還在考慮人選,馮源在旁邊道:

  「程頭兒,你不是看中那位班先生了嗎?給他不就得了。」

  「開什麼玩笑。」程宗揚道:

  「這回誰要是不開眼把他舉薦上去,我也得想辦法把他給拉下來——他要跑
去當官,將來誰給我辦事?」

  馮源笑道:

  「程頭兒,你這話要讓班先生聽見,非得翻臉啊。」

  程宗揚理直氣壯地說道:

  「我是為他的前途著想。他要考中明法科,將來平平常常做個小吏,還真不
如跟著我幹呢。」

  高智商道:

  「沒人要?給義縱唄。那小子削尖了腦袋想當官呢。」

  義縱?義縱的姊姊可是呂雉的心腹,程宗揚壓根沒往他身上想。

  高智商道:

  「他姊是他姊,他是他。那小子壞是壞,倒是講點義氣,而且他膽子夠大,
把名額給他,保證虧不了。」

  聽到義縱膽大,程宗揚有些心動。自己在漢國,也許真需要幾個膽大敢賭的
亡命徒。

  一屋子人都拿不出人選,最後程宗揚拍板道:

  「就他了!」

  剛商量了一件事,門外忽然傳來一聲猛獸般的低吼,接著「呯」的一聲。眾
人出去看時,卻是吳三桂和青麵獸掰腕子,將石桌壓得碎裂。

  程宗揚一陣心痛,這可是文澤留下的遺物,剛搬進來沒幾天,就被這倆貨給
毀了,當下黑著臉道:

  「你們兩個是吃飽撐的!」

  青麵獸抓了抓腦袋,還沒開口,馮源便問道:

  「老獸,你不是跟延香在煎藥嗎?」

  青麵獸一拍腦袋,撒腿衝到廚下,不一會兒拎著一隻巨大的砂鍋出來,裏麵
的藥湯已經熬幹了,隻剩黑乎乎的藥渣。

  程宗揚惱道:

  「這是你叔公的鍋吧?一副三十銀銖的藥你都能忘了?你是不是屁眼兒大的
連心都掉了?」

  青麵獸垂著頭,從屁股後麵又摸出一隻砂鍋。裏麵的藥材早就炭化了,黑乎
乎一團,連模樣都看不出來。

  盧景嗅了嗅,不由變了臉色,

  「這是最裏麵那一鍋?」

  「劇大俠的?」程宗揚接過來一看,頓時氣了個倒仰,

  「這裏麵單是一味黨參就要三個金銖!你熬成這樣是煉丹呢?延香呢?不是
她在看火的嗎?」

  吳三桂站起身,訕訕道:

  「老敖找她辦點事,托我代看一會兒……我跟老獸聊得高興,就給忘了。」

  「幹!」程宗揚氣急敗壞地說道:

  「看你們看的破事!藥熬壞了是小事,耽誤了服藥怎麼辦?」

  程鄭打圓場道:

  「都是一群糙老爺們兒,一個比一個心粗,再說受傷的兄弟那麼多,指望延
香姑娘自己也忙不過來。」

  程宗揚在步廣裏的宅子陷到地下,為了避人耳目,傷者原本都分散在各處。
前幾日程鄭拿來地契,得知文澤的故宅如今還空著,他又掩藏得好,沒有露出過
手尾,程宗揚索性把傷號都聚在一處。眼下傷勢最重的是劇孟,其次是哈米蚩,
劉詔和高智商是腿上中刀,不便行走,富安的傷也沒有好利落,再加上盧景救助
劇孟時大耗真元,最多的時候廚下一字擺開六口藥鍋,全靠延香自己照應。

  自己手下一群糙漢,上陣廝殺一個頂倆,讓他們蹲在爐子邊,盯著火候,熬
藥、加柴、添水……那可真是要了老命了。這不延香剛出去一會兒,六鍋藥就熬
廢了四鍋。

  可自己偏偏又不能說什麼——自己知道老敖以前在傭兵團和月霜搭班子,對
月丫頭很有那麼點意思,好不容易老敖移情別戀,跟延香勾勾搭搭,而且還沒有
什麼過分的舉止,就是逛個街什麼的,自己憑什麼攔著?

  除了延香,院子裏的女人就剩下王蕙,可她是大小姐出身,別說伺候別人,
老秦還得伺候她呢。至於自己身邊那幾個侍奴,罌奴陪友通期入宮,驚理在看著
孫壽,剩下的無論卓雲君還是阮香琳,都不適合在人前露臉。

  正頭痛間,斯明信忽然從廂房出來,用陰冷的聲音道:

  「醒了。」

  程宗揚有點莫名其妙,這邊盧景已經跳了起來,

  「老劇醒了!?」

  …………………………………………………………………………………

  劇孟受傷的眼眶被纏上紗布,頂著一個參差不齊的大光頭,雖然整個人都瘦
得脫形,但僅剩的一隻眼睛目光依然犀利。

  盧景臭著臉道:

  「瞪啥呢?認識我不?」說著伸出一根中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是幾?」

  劇孟咧了咧嘴,似乎想笑罵,卻隻發出一陣嘶啞之極的嗚咽聲。

  盧景鼻子一酸,

  「你個鳥貨,怎麼啞巴了……」

  劇孟又說了句什麼,但喉中發出的怪聲讓他自己也皺起眉。

  秦檜道:

  「劇大俠醒了是好事,大家先別圍著,讓劇大俠先靜靜神。四爺、五爺,你
們坐下來歇歇。我去熬些粥。主公,是不是知會郭大俠一聲?」

  「當然要告訴他。」救出劇孟,郭解的門客也出了不少力,通知郭解自是應
該的,不過程宗揚又特意吩咐一句,

  「這個地方最好別暴露。」

  秦檜心下會意,找到馮大法商量幾句。馮源點了點頭,自去通知郭解。

  房裏隻剩下斯明信、盧景和程宗揚,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劇孟喉嚨被熱炭燙
過,無法說話,但他不停地發著聲音,似乎急切地想說什麼。

  盧景湊在他旁邊猜著,

  「郭解?趙王?劉丹那孫子?要吃飯?……莫非你說的是酒?我說,你這廝
不會還在惦記我那點酒吧?」

  劇孟越發著急,嗚啞嗚啞說個不停。

  斯明信冷著臉道:

  「我現在就傳你腹語之術,隻要用心,七日就能學會。」

  劇孟用獨目狠狠翻了他一個白眼。

  程宗揚眼看不是事,抄起銅盆出去,不一會兒裝了一盆沙土回來,放到劇孟
手邊。

  劇孟反應過來,立刻用僅存的手指在沙上勉力寫了一個「眭」字。

  「眭弘?」

  劇孟用力點頭。

  「眭弘沒事。」程宗揚道:

  「他被人救走了。你放心,整個漢國都沒人能動他一根汗毛——連天子都不
能。」

  劇孟鬆了口氣,又在沙上寫道:

  「劉彭祖?」

  「死了。趙王劉彭祖因為巫蠱、謀反,已經被太後賜死。還有朱安世,也被
斬首了。」

  劇孟手指微微一抖,臉上露出驚喜交加的表情,在沙上慢慢寫道:

  「元非夢耶?」

  程宗揚用力點了下頭,

  「劇大俠,看不出你還是有文化的人呢。」

  劇孟繼續寫道:

  「刀……」

  程宗揚二話不說,從懷中取出珊瑚匕首,放到他手上。

  劇孟手掌已經殘缺大半,但一摸到那柄匕首,眼睛就是一亮,整個人的精氣
神都仿佛回來了。

  盧景忍不住道:

  「喂喂,我跟老四倆大活人還在這兒呢。」

  劇孟在沙上寫了兩個字,

  「啊……呸!」

  「嘿!你個鳥貨!」盧景掛著眼淚笑出聲來。

  程宗揚以前沒有跟劇孟打過交道,但就眼前所見,足以令他心生敬意。他身
體殘了大半,換作別人,不是嚎啕痛哭,就是心如死灰,要不然便是滿腔恨意,
大罵賊老天對自己不公。劇孟卻是絲毫不放在心上,反而還有間心跟斯明信和盧
景開玩笑。唯大英雄能真本色,不說別的,單是他這份豁達豪爽的氣度,便能當
得上英雄豪傑這四個字。

  秦檜不愧是專業伺候老婆的好手,一鍋白粥熬得又香又濃。劇孟一口氣喝了
兩碗,還要再喝,被盧景劈手把碗奪走。劇孟虎目含淚,一把扯開衣衫,露出胸
膛上方的傷口,用力指了指,眼神既悲壯又委屈,終於成功又混了碗粥喝。

  劇孟兩隻手總共隻剩下五根手指,他不肯讓人喂,隻勉強捧著碗喝,不一會
兒又一碗白粥下肚。

  程宗揚道:

  「劇大俠,你胃口剛開,真不能多喝了。」

  劇孟戀戀不舍地放下碗,讚許地看了秦檜一眼,先抬起右手,想挑起拇指,
接著意識到自己右手隻剩下小指和無名指,隨即又換左手,但他左手拇指也被砍
掉,終於沒能挑起。劇孟微微一怔,隻有這一瞬間才流露出一絲傷感。

  程宗揚也忍不住鼻子發酸,低聲道:

  「劇大俠,讓你受苦了。」

  劇孟用殘缺的手掌一抹嘴,在沙上寫道:

  「既來之,則安之!」

  一個時辰之後,一身布衣的郭解獨自來到院中。他們兩人一個說一個寫,中
間又休息幾次,斷斷續續一直交談到深夜。

  臨別時,郭解握著劇孟殘缺的手掌,良久不語,最後躬身長揖一禮。

  劇孟豪爽地揮揮手。他已經把自己的門客、追隨者,都交給了郭解。雖然劉
彭祖已死,但眭弘逃亡,他本人的名字也在官府通緝的名單上。事涉謀反,他此
時雖然脫身,往後也隻能隱姓埋名,藏身於江湖。

  盧景和斯明信都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問他,但劇孟眼下的狀況顯然不是談話的
時候,兩人默契地沒有開口,隻是臨睡前又聯手幫劇孟舒通了一番經絡,幫他培
根固元,盡快恢複。
best2top 發表於 2015-5-31 09:59
第八章

  洛都北宮。北寺獄。

  甬道內的空氣依舊汙濁,雖然那股嗆人的惡臭淡了幾分,空氣中卻有一股血
肉焦糊的味道揮之不去,總之還是令人掩鼻。

  昏暗的夾牆內,身穿黑衣,臉色蒼白的內侍像影子一樣移動著,他的長衣垂
在地上,就像一隻拖著尾巴的老鼠在陰影中出沒。領路的內侍還是上次那一位,
他是北寺獄出來的老人,在宮裏的路數極熟。跟在他身後的程宗揚卻換了一副模
樣,他黏上假胡須,用黃連水塗了膚色,還在左邊的靴子裏塞了塊鵝卵石,作出
微跛的姿態。

  上一次進入北寺獄,程宗揚是通過孫壽的關係找到此人,還拿到了胡夫人的
手書。但程宗揚一直摸不清胡夫人的底細,對她始終心存忌憚,等閑不想和那個
女人打交道。這一次他是通過郭解的路子進入北寺獄,不僅繞過胡夫人,甚至連
孫壽也不知情,可沒想到找到的還是同一人。

  火光透過牆上的窺視孔,落入牆內,將內侍蒼白的麵孔映得時隱時現。耳邊
不時傳來刺耳的慘叫,還有寺人們公鴨一樣又尖又硬的笑聲。和上一次相比,寺
人們的笑聲更加恣意囂張,肆無忌憚。

  趙王劉彭祖的屍身已經被運回封地,他運氣不錯,朝廷看在宗室的份上,依
舊允許他按照諸侯王的規製入葬。劉丹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了,他被廢為庶人,取
消了宗室的身份,又依罪定為大辟,在獄中等待斬首。眼下雖然還活著,但已經
等於是個死人。

  江充因為巫蠱案,當初對他嚴加考掠,後來巫蠱案被呂閎所阻,江充隻好罷
手,但劉丹的噩夢才剛剛開始。那些寺人都是身體殘缺,心思陰微之輩,又被拘
在不見天日的牢獄中,心態一個比一個扭曲,平日便以折磨囚犯為樂。尤其是劉
丹這樣曾經的貴人,如今淪入獄中論罪待死,再沒有任何出頭的機會,是他們最
喜歡炮製的下腳料。

  劉丹此時已經體無完膚,身上一片一片,都是烙鐵留下的焦黑烙痕,他頭發
胡須都被烙鐵燙光,從頭到腳傷痕累累,幸好天氣轉冷,不然整個人都該被蒼蠅
蓋住。那些寺人也是好手段,此時劉丹被釘在木架上,就像一塊瀕死的臭肉,隻
偶爾發出細微的呼吸,偏偏還不得死。

  此前因為查案,那些寺人多少還要收斂幾分。眼下江充被迫停止對巫蠱案的
追查,外麵的官員絕足不入,整個北寺獄又成為這些寺人的天下,行事更是百無
禁忌。劉丹是主犯,那些寺人還給他留了口氣,與他同時被送入北寺獄的趙王庶
出子女,已經有好幾個被拷掠致死。

  領路的內侍甚至不乏得意地程宗揚炫耀,那些龍子鳳孫,金枝玉葉,如何向
那些寺人乞求討饒,結果還是像臭蟲一樣被寺人們笑眯眯地一點一點捺死。

  內侍停下腳步,往獄中指了指,一邊發出「嘶嘶」的笑聲,

  「你瞧,那個是趙逆的女兒。」

  北寺獄的牆壁是夯土壘成,厚度超過兩尺,由於通風不暢,平常極為潮濕。
牢內的照明都是火把,長年煙熏火燎,牆壁和屋梁都被熏得發黑。籍著搖動的火
光下,能看到牢獄一角鋪著一堆稻草,一個戴著木枷的女子伏在上麵,她衣裳鞋
襪都被剝得幹幹淨淨,裸露出白晰的肉體。一名寺人趴在她身上,挺著腰腹頂住
她的屁股用力聳動,巨大的陰影落在斑駁的泥牆上,如同一隻正在噬人的怪獸。

  那女子雙手捧著木枷,頭臉埋在稻草中。雖然看不到麵孔,但身子看起來頗
為年輕。她頭發亂紛紛挽成一團,上麵還沾著枯黃的草莖,然而用來夾住頭發的
一支最簡單的兩股釵,卻是金製的鳳釵。

  「亂倫敗德的下流胚子,」內侍滿臉不屑地啐道:

  「跟逆賊劉丹亂倫的就有她。一個下賤的淫材兒,入了北寺獄還當自己是翁
主貴人。寺署問她怎麼和劉逆亂倫,她還敢擺臉色。惹得寺署不高興,讓人拿來
木桶給她溺了幾次水。」

  內侍像提到什麼好玩的趣事一樣「嘶嘶」笑了起來,

  「……剛溺了兩次,這小賤人就服帖了。寺署想讓她丟醜,先給她喂了藥,
然後當著眾人的麵,狠狠弄了她一遍。這小賤人被弄得泄了十幾次身,暈了四五
次,後來一見到寺署那根鎦銀的物件,就直打哆嗦。」

  內侍壓低聲音,

  「你要是想弄,我把她叫過來。隻要你發句話,保證聽話,要圓就圓,要扁
就扁,隨你怎麼揉捏……」

  程宗揚道:

  「這不好吧?」

  「這有什麼?」內侍滿不在乎地說道:

  「那小賤人生得嫩,又是個浪貨,弄著爽利,就這幾天,獄裏上上下下便都
弄過她。換成你這種熱乎乎的真物件,她求都求不來呢。」

  「再怎麼說,她也是趙王的女兒,天子的親族。」

  內侍「嘶嘶」笑了兩聲,尖聲細氣地說道:

  「你想的多了。趙逆犯的是謀逆的大罪,能賞個全屍已經是聖上開恩。這些
逆匪家屬都已經被貶為庶人,銷去譜牒,哪兒還有什麼身份?再說了,隻要入了
我們北寺獄,必定沒有冤枉的。左右是一班該死的罪囚……」說著他停頓了一下
,然後貼在程宗揚耳邊低聲道:

  「若是給了她們體麵,怎麼對得起太後娘娘和聖上的諭旨?」

  程宗揚沒有作聲。呂雉和劉驁未必有這個意思,但北寺獄是宮裏的監獄,這
些寺人為了討好主子,把謀逆的囚犯作踐得越狠,越顯得對太後娘娘忠心。他們
要是反過來,對囚犯噓寒問暖,隻怕下一個死的就是他們。

  領路的內侍又道:

  「她們若是受不得這些,盡可以求死嘛。他們願意死,咱們也不攔著。有道
是一死百了,上麵的人也高興。她們舍不得死,怨得誰來?咱們這裏是北寺獄,
又不是王邸,既不肯死,又想要體麵,哪兒有這種好事?」

  他說得好聽,可程宗揚聽說過獄中的情形。在北寺獄的寺人手下,求死也不
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有人自盡到一半,被寺人發覺,解救下來,又用烙鐵活活
烙死的例子。救人再處死,看似多此一舉,其實是為了震懾獄中的囚徒,讓那些
囚犯知道,他們的生死都在這些寺人一念之間。

  事實上,北寺獄裏除了這批囚犯,還有犯了事的宮人和太監被送來受懲誡,
便是宮奴,也不至於受此待遇。趙王一係已經沒有出頭可能,雖然活著,也等於
是死人了。正如那內侍說的,上麵把這些謀逆的罪囚扔到北寺獄,就是讓他們肆
意作踐的。那些囚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為了苟延殘喘,隻能拋棄所有的尊嚴
和體麵,用盡一切辦法去討好那些寺人。這種情形下,作出什麼羞恥的勾當都不
奇怪。

  「那些死了的,獄裏怎麼處置?」

  「記過檔,拉出去埋了便是。」

  「埋在什麼地方?」

  「濯龍園後邊就有一片亂墳崗。」

  「有人管嗎?」

  「一幫死囚,誰會來管?」內侍道:

  「這些都是趙逆的罪屬,本來就不是什麼好貨色。便是把她們作踐死,也是
罪有應得。」

  程宗揚點了點頭。

  那內侍見他沒有開口,料想是沒有看中,也不再多說,領著他往裏麵走去。

  旁邊的牢房裏,一名女子跪在地上,被兩個寺人夾在中間,肌膚像雪一樣,
白得耀眼。

  領路的內侍嘻笑道:

  「那個是趙逆的寵姬,說是冰肌玉骨,平常出恭用的都是絲帛,還得四五個
婢女服侍著,拿香湯滌洗。剛進來時,大夥叫來一看,後庭果然養得又鮮又嫩,
真跟一朵花似的,說不得,一人采了一回……」

  另一間牢房內,一個男子被吊在梁上,一名寺人正拿著薄刃,一點一點剔著
他腿上的肉。旁邊一名女子赤條條躺在地上,她手上帶著鐵鐐,白生生的雙腿向
上蹺起,被另一名寺人扛在肩上。那寺人腰間綁著一根木製的陽具,正在她蜜穴
間戳弄。

  「那個是趙逆的庶子,剛成親不到三日,就被送到獄裏。」

  「那是他妻子?」

  內侍笑道:

  「他新娶的妻子倒是個烈性的,入獄第二天就自盡了。那個是他的寵妾。聽
說他背地裏藏了不少金銀珠寶,少不得要一一逼問出來。」

  說話間,那名寺人拔出陽具,然後抱住那女子的屁股往上一抬,淌滿淫液的
木棒硬梆梆頂到她臀間,用力插了進去,一邊對受刑的趙王庶子尖笑道:

  「這賤人生得好妙物,弄起來著實爽利。」

  程宗揚道:

  「寺人也會爽?」

  「哎喲,貴人,你這話說的——咱是少點了物件,可以前也是男人不是?算
起來攏共也就缺了二兩肉,又不是缺心眼兒。再說了,」那寺人壓低聲音,

  「這些可都是金枝玉葉,就算過過幹癮,心裏頭也爽快。」

  太監生理有缺陷,心理上不見得沒有欲望。漢代自己不知道,但到了明代,
太監光明正大娶妻娶妾的就有一堆,甚至還有爭風吃醋,弄出人命的……

  再往前,是一間用來刑訊的牢房,幾個女子脫得光溜溜一絲不掛,隻在左腳
拴著鐵鐐,正裸著白生生的身子起舞。周圍坐著幾個寺人,都是閹割過的,此時
光著身子,裸露著或胖或瘦的身體,各自摟著一個赤裸的婦人正在取樂。牆邊數
名罪婦跪成一排,在旁服侍,那些寺人一個個誌滿意得,不時發出肆意的大笑。

  其中一個肥胖的太監滿麵堆笑,在他麵前,還跪著一名赤裸的婦人,她上身
後仰,雙膝分開,兩手伸到腹下,正拿著一根鎦銀的假陽具,在穴中來回抽送。

  平城君此時早沒有往日尊榮,就像一個下賤的娼妓,當著一群閹奴的麵,一
邊自慰,一邊浪叫。她頭發被髡去,隻剩下寸許長短,兩手的尾指都被折斷,軟
搭搭的歪到一邊。那根鎦銀的假陽具沾滿淫液,硬梆梆插在她敞露的秘處,隨著
淫具的進出,她蜜穴微微抽動著,在火光下纖毫畢露。能看到她臀間還塞著一隻
硬物,卻是一隻木製的人偶。

  不多時,平城君身體抽搐起來。她雙手剝開下體,哆嗦著開始泄身。肥胖的
寺署樂不可支,雙手撫掌,哈哈大笑。平城君竭力張開雙膝,敞露著下體,讓眾
人觀賞她泄身的淫態。淫液順著大腿直淌下來,濕淋淋灑在地上。忽然那根鎦銀
的陽具一滑,從穴中掉落出來。

  胖太監臉色猛然一變,挺起身,一腳重重踢在平城君腹下。平城君被踢得滾
到一邊,她雙手捂住下體,緊緊夾著雙腿,身體像觸電一樣顫抖起來,喉中發出
一陣奇怪的「嗬嗬」聲。

  程宗揚立在窗邊,神情不住變幻。

  內侍曖昧地笑道:

  「貴人原來喜歡這號的……這罪奴的罪名已經定下來了,判的大辟,後日就
要拉到街上斬首。」

  程宗揚皺眉道:

  「這麼快?」

  內侍附到他耳邊,

  「有人想讓她早些閉嘴——那罪奴是個好囉嗦的,江繡使結案的時候,特意
讓人把她和劉逆的舌頭都烙掉了。」

  程宗揚心裏一沉,自己還是從朱安世那邊聽說,劉彭祖會對劇孟下手,泰半
都出於平城君的挑唆。劇孟與平城君素無交往,更不可能有什麼仇怨,因此才趕
來想弄清其中的原委,沒想到江充已經先出手掐斷了線索。

  內侍人尖細的淫笑聲不斷灌進耳中,

  「那罪奴雖然沒了舌頭,下邊倒是還好使。前邊軟,後邊緊……」

  程宗揚取出一隻錢袋,拿出一枚金燦燦的錢銖,

  「這個認識嗎?」

  內侍咽了口吐沫,露出貪婪的目光,

  「認識。」

  「能換多少錢?」

  「官價兩千錢,市麵上還多添幾十錢。」

  程宗揚左手拿著錢袋晃了晃,

  「這裏有一百枚金銖,都是你的。」

  那內侍呼吸聲一粗,伸手就想去接。

  程宗揚一抬手,

  「有件事你要先替我辦了。」

  「貴人盡管吩咐!」

  「我要帶兩個人走。」

  內侍吃了一驚,連忙搖頭,

  「這可不成。這是北寺獄,小的膽子再大,也不敢放人出去。」

  「不會讓你為難。」程宗揚右手一翻,亮出兩枚藥丸,

  「這兩枚藥服下去,一個時辰內便會呼吸斷絕,肢體僵硬。你去報個瘐死,
把屍體送出去埋了,剩下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內侍猶豫著伸手想接,又縮了回去,然後又試探著伸出手,再縮了回去,如
此幾次三番,他咬了咬牙,

  「再加一百!」

  程宗揚抬手把錢袋拋給他,

  「事成之後再給一半。」

  內侍把錢銖塞到懷裏,這才問道:

  「你要帶誰走?」

  「趙逆的王後淖姬,還有平城君。」

  內侍一聽是這兩個人,又躊躇起來。獄裏一眾囚犯,劉丹以外,就屬她們兩
個身份最貴重。

  程宗揚伸出手,

  「若是不行,便把錢還給我好了。」

  內侍抱著沉甸甸的金銖,怎麼也撒不開手,最後一咬牙,

  「再加五十!」

  「成交。」

  內侍忍不住道:

  「別的倒也罷了,平城君可是要斬首的。」

  「就是因為要斬首我才等不及。」程宗揚道:

  「她要是能活著,我倒是想讓她留在你們這裏,待一輩子都別出去。」

  黃昏時分,一輛木輪車轆轆出了北宮。車上扔著兩卷破舊的草席,席間隱約
露出一叢頭發,上麵亂紛紛沾著枯草,發上簪釵飾物都被摘拔一空。

  幾名寺人用力推著車,後麵一名內侍兩眼亂轉,看到馬車邊的程宗揚才鬆了
口氣,然後轉過臉,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

  木輪車推到濯龍園後方一片荒丘間,幾名寺人找了處挖好的大坑,把草席連
著屍首往坑裏一扔,用鏟子潑了層浮土,然後忙不迭地推著車回去。

  一個時辰之後,馬車載著兩具「屍體」駛入通商裏一處不起眼的宅院。

  …………………………………………………………………………………

  斯明信正在教劇孟學習腹語,劇孟靠在軟榻上,眼睛似閉非閉,看著像是睡
著了一樣,其實一直用眼角往旁邊瞄著。

  盧景拿著一隻小錘子,

  「叮叮鐺鐺」地敲著一塊銀餅。一邊敲,一邊不時用手背感覺是否光滑。銀
餅慢慢敲出輪廓,盧景拿起來在臉上比了比,卻是一隻能擋住半張臉的麵具。

  劇孟眼睛一亮,掙紮著坐起身,把臉湊過去。斯明信冷著臉伸出手掌,按住
劇孟頭頂,把他腦袋扭過來。

  劇孟悻悻然哼了一聲,要死不活地靠在軟榻上,繼續聽他講腹語的技巧。

  等程宗揚回來,那隻銀麵具已經成形,劇孟正戴在臉上直樂。那張麵具遮住
了劇孟被挖掉的眼睛,還有臉上幾處烙痕,隻露出嘴巴和一隻完好的右眼。銀製
的麵具泛著金屬冷漠的光澤,麵具下的劇孟卻是剛清醒就活力十足的主兒,兩者
一冷一熱,形成一個奇妙的組合。

  劇孟得意的晃了晃腦袋,炫耀自己新得的麵具,但急接著,他的笑容就消失
了。

  程宗揚並不是一個人來的,後還跟著青麵獸。老獸兩手各挾著一卷草席,弓
腰進入室內,然後把草席放在地上,一把攤開。

  一股潮濕的黴味在室內彌漫開來,草席內卷的是兩個女子,她們身上套著一
件又破又舊的赭紅色囚衣,光著雙腳,露出的手臂上帶著鞭打的痕跡。兩女雙目
緊閉,臉上蒙著一層暗青的死灰色,身體僵硬,顯然已經死去多時。

  盧景看了一眼,

  「這個是趙後,這個是……平城君?死了?」

  「劇大哥沒有鞭屍的愛好吧?當然是活的。」說著程宗揚用匕首在兩人頸側
刺了些血,然後取出一隻瓷瓶,撒了些極細微的黑色藥末在傷口上。

  兩人的血液暗紅呈現一種微藍的顏色,看上去極為怪異,與藥末一觸,漸漸
回複成鮮紅的色澤。

  隨著藥末生效,兩人的氣色迅速恢複,僵硬的身體像是重新活過來一樣,逐
漸恢複了彈性和原有的顏色。

  程宗揚指著平城君道:

  「她已經定了大辟,後天斬首。我是擔心劇大哥不能親手報仇,將來引以為
憾,才把她帶出來。劇大哥,是不是她出賣的你?」

  劇孟用力點了下頭。

  程宗揚在兩女眉心一彈,把她們喚醒。

  平城君慢慢醒轉,緊接著就瞪大眼睛,像是看到鬼一樣,看著榻上那個戴著
銀具的男子。雖然劇孟模樣已經大變,但那種睥睨天下的氣勢,讓她一眼就認出
麵前這個男人的身份。

  程宗揚道:

  「你識字嗎?」

  平城君慌張地搖搖頭。

  程宗揚捏住她的下巴,讓她張開嘴巴看了一眼,遺憾地說道:

  「可惜她舌頭沒有了,沒辦法詢問。」

  劇孟搖了搖頭。他喝下的毒酒是平城君親手送上的,哪裏還需要詢問?

  程宗揚道:

  「害過你的人,差不多都死了。還活著的,現在也不比死人好多少。」他抬
起平城君的下巴,

  「這個是害你的主謀,是殺是留,如何處置,劇大哥,你一言可決。」

  程宗揚說著,把匕首放到劇孟手邊。

  劇孟僅剩的右眼在銀麵具後慢慢轉動,看著地上兩個女子。平城君一隻耳朵
被撕下半邊,似乎血中餘毒,神情還有些呆滯。旁邊的淖姬頸中帶著絞痕,她雙
手抱著身子,像受驚的小貓一樣在瑟縮著,原本靈動的雙眼隻剩下深深的恐懼。

  程宗揚道:

  「劇大哥若是不想髒自己的手,我可以找兩個寺人,把你吃過的苦頭,原樣
不動的還到她身上。」

  平城君驚得魂飛魄散,張著嘴「啞啞」的叫著,拚命磕頭討饒。淖姬也臉色
發白,顯然都對那些寺人怕到極處。

  劇孟一根手指放在匕首上,感受著珊瑚鐵的冰冷,然後抬起手,一指點在平
城君眉心。

  平城君額頭「呯」的一聲,像是被銳器刺穿一樣,被劇孟手指硬生生穿透。
她瞪大眼睛,鮮血混著腦漿從額上淌出。旁邊的淖姬呆若木雞,接著無法抑製的
顫抖起來。

  程宗揚也是大吃一驚,沒想到劇孟重傷之餘,還有如此勁力,竟然能用手指
刺穿人體最結實的顱骨——他不是一身修為都廢了九成嗎?

  正驚詫間,隻見寒光一閃,劇孟用殘缺的手掌夾住匕首,一刀斬掉平城君的
頭顱,然後仰天發出一個無聲的大笑。接著他猛地咯了口血,渾身一震,原本已
經愈合的傷口同時迸出鮮血,連那隻銀麵具也被鮮血染紅,

  「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血珠。

  斯明信和盧景同時出手,一人按在他的背後,一人按在他的胸口,竭力護住
他的心脈。

  「蠢貨!你想死啊!」盧景罵道。

  …………………………………………………………………………………

  案上一燈如豆,秦檜端坐案前,神情嚴肅。

  「主公此舉大為不妥。趙後與平城君已然是階下死囚,早死晚死無甚分別。
主公此舉冒了偌大的風險,實屬不智!」

  「應該沒有什麼風險吧?」程宗揚道:

  「趙王謀逆的事已經結案,平城君定為大辟,過兩天就要殺頭。趙後恐怕也
不會活著出獄。兩個已經死了的人,有幾個人在意?」

  「趙王謀逆一案說是結案,實是被中常侍呂閎所阻。江充此人氣量狹小,睚
眥必報。如今深得太後寵信,正欲有所作為,此番虎頭蛇尾,豈會善罷幹休?更
何況趙後與平城君一母同胞,同為淖氏,」秦檜提醒道:

  「太後的乳母可是淖方成。」

  程宗揚心裏咯登一聲,

  「她們是親戚?」

  「雖然僅是同宗的遠親,但未必沒交往。」秦檜道:

  「這就是風險。」

  程宗揚想了一會兒,

  「她們兩個在北寺獄,淖方成近在咫尺,都對她們兩個不聞不問,應該隻是
同姓,沒有什麼交情。」

  「即使沒有交情,可風險仍在。主公將平城君的屍首棄之坑中,更是錯上加
錯。將來宮裏若是核對屍體,必定會露出馬腳。」

  程宗揚歎道:

  「我沒想那麼多。隻是劇大俠受得苦楚實在太重,如果不讓他親手報仇,我
都咽不下這口氣。大丈夫快意恩仇,就算冒些風險,能替劇大俠出氣也值了。」

  秦檜毫不客氣地說道:

  「劇大俠此番快意,又當如何?」

  劇孟親手斬殺仇人,結果因為妄動真氣,傷勢剛有起色就又陷入昏迷。說起
來這事自己辦得確實魯莽了一些。

  秦檜提到的危險讓程宗揚也警覺起來,看來這事不能隻顧著快意,還得設法
補救。但要補救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是平城君被劇孟斬首,屍首分離,無論
如何是接不回來了。

  程宗揚道:

  「不行就找兩具屍體代替,把麵容毀掉。」

  秦檜道:

  「屍骸易找,難在不讓人生疑。」

  淖姬和平城君身為貴族,平日養尊處優,單是膚色就難找到相符的。

  「依你之見呢?」

  秦檜沉吟片刻,

  「若想滅跡,當是焚屍。」

  要想毀屍滅跡,最好的辦法是放火,可火也不是隨便放的。程宗揚道:

  「那處墳場在一處荒丘之後,周圍光禿禿的,想失火都沒有理由。」

  「若是朝廷出麵焚燒呢?」

  「你是說……」

  「洛都人煙稠密,一旦出現疫疾,必成大禍。當有人說動天子或者太後,對
無主的屍體集中焚毀,以斷疫疾之源。」

  程宗揚一怔,然後笑了起來。秦檜這條主意,用的魚目混珠之計,不顯山不
露水就把可能出現的漏洞消除了。

  「這可是善政。得找個合適的人來辦。」

  秦檜微笑道:

  「久聞蔡常侍之名,不知屬下可有緣一見?」

  程宗揚大笑道:

  「好主意!奸臣兄,你可小心點,別跟著那家夥學壞了。」

  蔡敬仲出麵,這種小事自然是手到擒來,程宗揚憂心盡去,卻不知道自己晚
了半步。


六朝雲龍吟 28 The End
best2top 發表於 2015-8-12 20:52
【六朝雲龍吟】第二十九集


第二十九集

    內容簡介:

  奉詔往昭陽殿的程宗揚與東方曼倩原要「逗昭儀開心」,一見卻是驚嚇!
友通期早與東方曼倩熟識,並險些成了他的姬妾!
東方曼倩掛冠求去,朝廷上卻傳起「東方謫仙為天子一卜,翩然遠去」的流言……

  作為帶走小紫的交換,朱老頭說出嚴君平的下落,程宗揚等人總算知曉黑魔海演的是什麼戲!
江州大戰成了黑魔海抹黑星月湖的材料,嚴君平錯信歹人,
更將程宗揚急需的財物交出大半給黑魔海!

      眼下債主紛紛上門,這該如何是好?



第一章

  洛都。北宮,濯龍園。

  雖然已是深夜,園後的荒丘上卻布滿了星星點點的火把。江充蹲在坑邊,看
著腳前一隻沾滿泥土的頭顱。

  那頭顱是一個婦人,頭發被髡過,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已經被鳥雀叼
走,隻剩下兩個黑洞洞的眼眶。脖頸的傷口極為平整,顯然是被人一刀斬斷。

  在江充身後,數十名軍士、寺人像螻蟻一樣忙碌著,不斷從坑中掘出屍體,
一具一具擺開,一名小黃門拿著木簡核對死者的年紀和身份。其中有十幾具是剛
埋下不久的,麵容尚能辨識,但能夠辨識的也僅僅隻是麵容而已。無論他們原來
的身份如何高貴,此時除了一條破舊的草席,一件幾乎遮不住身體的破爛赭衣之
外,再沒有任何多餘的物品。

  江充從袖中取出一條帕子,一點一點抹去頭顱上的泥土,直到額頭上一個沾
滿血汙的圓孔顯露出來。江充伸手比了比,然後輕輕一按,手指輕易沒入顱骨,
正好卡進圓孔內。

  他回過頭,看著身後的白衣少年。那少年用一條帕子掩住口鼻,一手拿著火
把伸過去,仔細審視半晌,然後點了點頭。

  那名核對屍首的小黃門從坑裏爬出來,一邊扯掉蒙在臉上的布巾,一邊喘著
氣道:“回呂校尉、江繡使,一共十三具屍體,九男四女,其中一具屍首分離,
小的帶人查驗得實,正是簡牘上的平城君。尚有淖姬屍首一具,未曾找到。”

  呂巨君把火把遞給護衛,自己退後一步,把麵孔隱入陰影中。

  江充放下那隻頭顱,一邊用帕子抹去指上的泥土,一邊淡淡道:“淖姬的屍
體呢?”

  一名被摘掉冠帶的內侍跪在旁邊,他半邊臉都腫了起來,嘴角淌著血,眼睛
腫得隻剩一條細縫。聽到江充的問話,他翻了翻眼睛,木然道:“小的什麼都不
知道。”

  “砍掉他的腳趾。”

  一名軍士拔出佩刀,一腳踩住內侍的膝彎,接著手起刀落,將他左腳的大拇
趾生生斬了下來。

  內侍慘叫道:“獄中已經驗過屍首!江充!你敢冤我!我要與你在太後麵前
分說清楚!”

  “淖姬的屍體呢?”

  那內侍雙手拍著泥地,嚎啕痛哭,“太後,你睜開眼睛看看!姓江的一個外
臣,就敢這麼欺負老奴啊……冤枉啊……”

  江充冷冷道:“把他另一邊的腳趾也砍掉。”

  內侍的嚎啕聲戛然而止,他咬緊牙關,腫脹的眼角飛快地跳動幾下,橫下心
要硬撐過去。

  那名軍士舉起環首刀,正要落下,卻被一隻手攔住。

  呂巨君放下掩鼻的帕子,淡淡道:“我知道你,你原本是太後的家生奴婢,
隨太後一起入宮,在長秋宮當值數年。先帝駕崩之後,你先到北寺獄,然後又調
往永巷,如今在永安宮擔任內侍……”

  江充道:“這樣一個對太後忠心耿耿的老奴,竟然勾結外人,私縱囚犯,實
屬駭人聽聞。”

  內侍叫道:“江充!你明知道我對太後忠心耿耿,還敢構陷於我!”

  呂巨君擺了擺手,止住雙方的爭辯,然後道:“我倒想問你,到底是什麼讓
你忘了太後對你的恩典,做出這種膽大妄為的勾當?”

  “我冤枉!”內侍梗著脖子,聲嘶力竭地叫道:“我為太後出過力!我為呂
家流過血!”

  呂巨君用帕子慢慢抹著手指,對他的慘叫置若罔聞,“你既然不肯說,我便
來猜一猜……有資格讓你背叛太後的,整個漢國也不過寥寥數人。”

  他抬起手,然後屈下一根手指,“天子?不可能。天子對趙逆一係,深惡痛
絕,況且你是眾所周知的太後心腹,天子即便有所行事,也絕不會找你。”

  他屈下第二根手指,“大將軍霍子孟。霍大將軍秉政多年,深受太後信任,
多半能使得動你。但霍大將軍與趙王交情泛泛,絕不會冒著得罪太後的風險,插
手趙逆之事。”

  “車騎將軍金蜜鏑……”呂巨君屈下第三根手指,然後搖了搖頭,沒有說什
麼,就直接跳過。

  “大將軍與車騎將軍以外,其餘大臣對你來說都不夠份量。那麼除卻外朝,
便是內廷。”呂巨君屈下第四根手指,“最有資格使喚你的,莫過於兩人:太後
乳母淖方成;親信第一胡情。”

  “以常理論之,淖夫人嫌疑最大,趙後淖姬不僅與其同宗,更是遠房族親。
淖夫人設法救下淖姬性命,當在情理之中。”

  呂巨君笑了笑,“你抵死不吐口,想必也是打的這番主意,想牽出淖夫人,
讓別人知難而退吧?可惜你忘了一事……”

  呂巨君低下頭,溫言道:“淖夫人若是要救淖姬,何必將同屬族親的平城君
斬首?更何況,淖夫人想救下淖姬,隻用對太後開口便是,哪裏需要找你?”

  內侍已經忘了腳上的劇痛,隻睜大眼睛,像見到鬼一樣瞪著那個侃侃而言的
白衣少年。

  “常言道:錢帛動人心,卻不知義字亦動人心。”呂巨君直起腰,望著夜色
下濃重的陰雲,“平城君已經定了大辟,那人卻要搶先下手,顯然與平城君仇深
似海,非如此不足以複仇。既是平城君仇家,又能讓你寧肯廢掉雙腿也不吐口,
這樣的人我隻能想到一個……”

  呂巨君微笑起來,“……劇孟生死至交,大俠郭解。”

  內侍臉色一下變得煞白。

  呂巨君舒了口氣,然後又笑了起來,“果然是他!”

  …………………………………………………………………………………

  程宗揚直到中午時分,才得知江充已經將濯龍園後的亂墳崗挖掘一空,又叫
來胡巫占卜、望氣。江充雖然下過禁口令,但在宮廷的小圈子中,這些事都已經
不是秘密。

  平城君在大辟前突然瘐死,複驗時卻是遭人斬首;同時身故的趙後淖姬蹤影
俱無,下落不明,在宮裏引發了無數猜想。

  “襄邑侯當上大司馬,膽量是越發大了。”徐璜如此說道:“竟然以瘐死為
名,私下盜走趙後。”

  東方曼倩道:“此事頗為蹊蹺,若是襄邑侯所為,為何要斬殺平城君?”

  徐璜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誰不知道北寺獄上上下下,都是呂家
的家奴。趙王謀逆案發,家屬被係。第二天便有流言,稱大司馬去了北寺獄,籍
口問案,遍淫趙王諸女。趙王雖然謀逆,終究是宗室至親,侯爺如此胡作非為,
讓天子好生了一場氣。”

  程宗揚道:“那平城君為什麼屍首分離?”

  “平城君勾結朱安世,與大司馬素有私怨。”左悺道:“聽說平城君顱骨被
人鑿開,腦漿被人吸食得幹幹淨淨——尋常人豈能做出這種事來?”

  東方曼倩道:“若說是襄邑侯所為,尚且有可議之處。”

  具瑗道:“外戚與諸侯不合,由來已久。左右不關咱們的事——聖上還沒有
起身?”

  唐衡看了看銅漏,已經是辰初時分。若是平時,天子應該已經晨起習射,然
後開始用膳了。他咳了一聲,“許是在晨沐吧。”

  中行說板著臉道:“是在晨沐。不過晨沐的不是天子,是昭儀。聖上原本已
經將要過來用膳,臨行時聽說昭儀晨起洗沐,悄悄過去窺視,還拿錢賄賂昭儀身
邊的侍女,讓她們不要聲張。”

  唐衡道:“休得胡說。聖上身為天子,哪裏需要去賄賂宮女?”

  “你們不信?”中行說怨氣衝天,“你們問問聖上,他身上什麼時候帶過錢
了?他拿的是我的錢!”

  單超道:“好了好了。虧得蔡常侍和呂常侍兩個不在,要不然又被人看了笑
話去。”

  程宗揚朝東方曼倩使了個眼色,借口方便,從殿裏出來。

  “天子叫咱們過來,有什麼事?”

  東方曼倩道:“因為富平侯之事,江都王羞怒難平,想將王位傳給太子,自
己回封地養老。炎漢開國以來,尚無此例,天子不欲人知,特意召來我等,想找
個主意,好說服江都王。”

  “江都王要傳位給太子?”程宗揚覺得有些奇怪,江都王不知道他那位太子
也是儲君的候選人之一?這個時候晉位諸侯王,雖然還有繼承大統的資格,但可
能性要小了許多。

  “江都王是被劉彭祖的下場嚇住了,不想趟這漟混水。”

  有趙王的遭遇在前,無論哪位諸侯都得掂量三分。與其身死族滅,不如激流
勇退。江都王若是退出角逐,仍不失為一方諸侯,總好過一不小心便禍及親族。
隻是劍玉姬已經布下局麵,豈會答應他這麼輕易退出?

  劍玉姬的應對手段自己不必想,也想不過來,程宗揚轉過話題,“聽說天子
詔舉七科,是你的主意?”

  東方曼倩歎了口氣,“我隻請天子詔舉明法一科,天子一意孤行,同時詔舉
七科。”

  “我說呢,你怎麼會這麼激進?七科同詔,起碼要選出來七八十個官員,而
且還都是千石以上的實職。朝中哪裏有這麼多位置?”

  “天子此舉操之過急,但我屢諫不聽——總不能讓我屍諫吧?”

  “我擔心的是……”程宗揚道:“尚書台竟然沒有提出異議?難道呂冀就放
心天子這麼大舉選材?”

  “你是擔心最後選出來的都是呂家的門客吧?”

  “讓你說中了。”程宗揚道:“參加詔舉的士子必須有二千石以上的官員舉
薦,才有資格應詔,呂氏一門,二千石以上的高官至少有二十餘位,每人舉薦三
個,就是六十人。再加上他們的親朋故舊,差不多占據二百個舉薦的名額。天子
有意扶持的雲台書院才有多少人?”

  東方曼倩道:“也許呂家有人會出於公心,舉薦書院士子。”

  “呂閎嗎?”

  東方曼倩笑道:“誰知道呢?呂家以後族名世,也不是隻有呂冀一支……”

  一名小黃門跑過來,“天子已經出來了,兩位快些入殿吧!”

  劉驁麵帶笑意,唇上的小胡子微微翹起,顯然情緒極好。他沒有責怪兩人姍
姍來遲,隨意吩咐兩人入座,然後道:“江都王欲傳位於太子,朕以為不可,你
們說說吧。”

  程宗揚暗暗撇嘴,你都先開了禦口說不行,大夥兒還能說什麼?

  果然,眾人紛紛發言,都說江都王此舉不妥,應當駁回,連東方曼倩也隨聲
附和,不肯作仗馬之鳴。

  程宗揚滿肚子苦笑,自己倒是想來個順水推舟,讓劉建繼位江都王,看劍玉
姬如何應對。可大家都這麼聰明,自己憑什麼當那隻該死的出頭鳥?

  劉驁的目光忽然落在程宗揚身上,然後笑道:“程卿,你看呢?”

  “聖上說得極是。江都王此舉於禮不合,理當駁回。”

  “你是大行令,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得,自己剛才還想著要看劍玉姬的笑話,這會兒笑話就落在自己頭上。自己
親自上門,給那賤人排憂解難,這事可實在太他媽的扯了……

  程宗揚無奈地說道:“臣遵旨。”

  劉驁一笑,對徐璜道:“公孫博士、朱常侍到了嗎?”

  徐璜道:“已經奉旨在建德殿等候。”

  劉驁點了點頭。唐衡在旁道:“聖上起駕——”

  在座的中常侍紛紛起身,安排天子出行的瑣事,殿中隻剩下東方曼倩和程宗
揚這兩個外臣。劉驁起身張開雙臂,一邊由內侍服侍著束上衣帶,一邊對程宗揚
道:“聽說你門下有個丹青師?”

  程宗揚心裏咯噔一聲,心道:來了!

  自從毛延壽被董宣逮入獄中,慌張之下全盤招供,他就擔心著會有這一天。
這會兒被天子當麵問到,程宗揚避無可避,隻好硬著頭皮道:“是。”

  出乎程宗揚的意料,劉驁卻說道:“那件事你做得不錯。你把人收留下來,
不讓他在外麵亂說,也是維護了宮裏的體麵。但你不該瞞著朕,更不該連董臥虎
都信不過。”

  按說天子把話說到這份上,自己應該跪下謝罪,但程宗揚實在跪不下去,便
拿著麵前的幾案當掩護,裝作手忙腳亂,來不及推開,隻在席間躬身道:“請陛
下恕罪。”

  劉驁擺了擺手,“朕知道,你冒了風險,怕得罪人,才不敢聲張。”

  程宗揚心裏一鬆,劉驁把自己的隱瞞當成是害怕襄邑侯的威勢,倒也能說得
通。若是別人遇上這種事,肯定有多遠逃多遠,更有甚者,把人交給襄邑侯,以
此邀功。相比之下,自己把毛延壽藏起來,不讓他在外邊亂走亂說,已經是忠心
耿耿了。若是為此上書,請誅襄邑侯——強項令可是隻有一個,天子也不能指望
人人都是董臥虎。

  劉驁道:“這件事到此作罷,朕不會追究你的欺君之罪。但要記著,下不為
例。”

  “多謝聖上開恩。”程宗揚道:“臣也不是有意隱瞞,實在是事關重大,因
此才買通獄吏,把人帶走。”

  “能在董臥虎眼皮底下作手腳,你也是好本事。”劉驁笑了笑,這才開始說
起正題,“宮裏的丹青師,昭儀都不中意。讓你門下那丹青師來試試。”

  “隻是他技藝不精……”

  “讓他來試試就來試試。若是畫得讓昭儀中意,朕有賞。”

  “是。”

  “昭儀入宮這幾日,有些不習慣,昨晚還說想見見你。畢竟你是她認識的頭
一個外臣,若是有什麼事,你就替她辦了。”

  程宗揚一怔,天子這意思……是讓自己賄賂昭儀?

  “臣遵旨。”

  劉驁對東方曼倩道:“你也去吧。你若能把昭儀逗笑,賞你千錢。”

  車駕已經備好,劉驁吩咐完,便啟駕前往建德殿。

  程宗揚與東方曼倩對視一眼,各自露出苦笑。東方曼倩自嘲道:“我自負智
謀,兼資文武,豈料在君主眼中,隻是弄臣優伶之屬。”

  “就算是弄臣,你好歹也是個臣。我在天子眼裏,恐怕就是個活蹦亂跳的錢
包,踢一腳就能吐出來錢那種。”

  兩人哈哈大笑,雖然心有不平,也唯有苦中作樂了。

  一名內侍在前領路,東方曼倩道:“聽說這位新來的趙昭儀姿容絕世,比皇
後還勝過一籌。若能目睹,也算不虛此行。”

  “美則美矣,但比起皇後,還略有不及。”

  東方曼倩笑道:“那也是難得的美人兒了。”

  程宗揚壓低聲音,“喂,你心裏有氣,也不用這麼大聲吧?兩個外臣議論妃
嬪的容貌,你覺得合適嗎?”

  東方曼倩對他的小心嗤之以鼻,“富貴不還鄉,有如衣錦夜行。我有胭脂烈
馬,豈能藏之名室,不使外人得見耶?”

  “越說越過分了。你以為天子是小孩子,老婆長得漂亮,要拿出來炫耀?”

  穿過一條長廊,麵前便是昭陽殿。作為僅次於長秋宮的寢宮,昭陽殿的華麗
自然不在話下,而且東西各有一座高閣,以廊橋與宮殿相連,規模比尋常妃嬪的
宮殿大了數倍,氣勢更顯恢弘。

  領路的內侍停下腳步,一名女官立在階前,不苟言笑地微微施禮,然後領兩
人入內。

  江映秋挽著高髻,雙手平平握在胸前,兩眼平視前方,衣裾長長拖在地上,
舉止端莊自持,行不露足,踱不過寸,行走時幾乎看不到她腿足的動作,一舉一
動都堪稱女德的模範。

  程宗揚知道江映秋落到死丫頭手裏,被調教得不輕,但也沒有想過要染指於
她,隻是這會兒看到她這麼能裝,不禁起了惡作劇的心思。趁她轉身,伸手在她
臀上抓了一把。

  江映秋臉一下子紅到耳根,但絲毫不敢聲張,隻慌忙躲開。幸好此時走到廊
閣轉角,東方曼倩被隔在後麵,除了當事的兩人,並沒有人察覺到他們的異狀。

  好不容易走到殿內,江女傅沒有開口就退入偏殿。那位隨昭儀一同入宮的貼
身婢女鸚兒目如春水地看了程宗揚一眼,然後掀開珠簾,嬌聲道:“娘娘,大行
令與侍詔來了。”

  友通期盈盈起身。數日不見,她眉眼間已經褪去少女的青澀,顧盼生輝,容
光煥發。此時換了一身宮裝,頭戴鳳釵,耳垂明璫,腳下的絲履鑲著明珠,更是
貴氣逼人。

  友通期輕笑道:“程大行免禮,這位是……”

  話音未落,友通期忽然變了臉色。與此同時,東方曼倩也駭然變色,失聲叫
道:“是你!”

  兩人愕然相對,接著友通期慌亂地低下頭,一手撫著額角,“我……我有些
不舒服。鸚兒,扶我出去……”

  一向詼諧灑脫的東方曼倩,此時卻像失了魂一樣,神情呆滯。半晌他才退後
一步,對著空氣說了一句,“臣告退。”說罷逃也似的往外奔去。

  程宗揚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知道事情不妙,剛出殿門,就一個箭步
衝上前去,把東方曼倩扯到旁邊一間偏殿。

  “怎麼回事?”

  東方曼倩失魂落魄地說道:“沒……沒什麼……”

  “少來!你臉色都變了。”

  東方曼倩張了張嘴巴,然後幹澀地說道:“罷了,我也不必瞞你……你記得
上次我向你借一萬錢?”

  程宗揚背後冷汗都下來了,“當然記得。”

  “那就是給她下的聘禮。沒想到……”

  程宗揚一字一句地說道:“老東,你認錯人了吧?”

  “怎麼會認錯?我……”東方曼倩忽然省悟過來,“你是怎麼找到她的?”

  “不是我找到的,而是宮裏找到的。我隻是奉命送她入宮。”

  東方曼倩臉色數變,然後閉緊嘴巴。

  程宗揚也沒想到會這麼巧,自己在街上找來這個克父克母克兄克弟,所有親
戚全都死光光,不會有任何麻煩的孤女,竟然就是東方曼倩準備迎娶的女子。難
怪友通期說曾有人來找她,後來又不見了,原來那個人是找自己借錢來了。難怪
自己前腳剛找到友通期,東方曼倩後腳就還了錢,原來他要娶的姑娘被自己給截
胡了。

  事已至此,就算再懊悔,也沒辦法重新來過,甚至連補救都不可能——她已
經入宮成了昭儀,難道還能再嫁給一個侍詔?這事連想都不敢想!

  程宗揚低聲道:“其實昭儀很早就到了洛都,但被人所阻,一直無法入宮,
甚至有性命之危,才不得不隱名埋姓,藏身市井之間。”

  東方曼倩已經冷靜下來,嘟囔道:“你那一萬錢要早些給我,我就娶個昭儀
回來了……”

  這時候還能開玩笑,這家夥也算是膽大了。接著東方曼倩歎了口氣,“你說
的沒錯,是我認錯人了。”

  程宗揚道:“我知道這有點過分,但是……你能不能向昭儀道個罪?就說自
己一時失禮,免得剛才有人看到,在外麵多嘴。”

  東方曼倩搖了搖頭,“不行。我腹痛如絞,無法支撐。”他猶豫了一下,低
聲道:“幫幫我——別讓人……天子知道。”

  程宗揚默然無語,自己害怕東方曼倩說出友通期的真實身份。東方曼倩又何
嚐不怕?友通期如今正得寵,若是天子知道他曾經找過友通期,還準備下聘,最
好的結局也是立刻下蠶室,狠狠挨上一刀,以絕後患。但以當今天子脾性,根本
不會這麼仁慈,更有可能是碎屍萬段,挫骨揚灰。甚至連友通期、皇後、宮裏的
女官、內侍……一直到程宗揚,都逃不了被滅口。

  “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

  東方曼倩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悄然離開。

  程宗揚等了片刻,穩住心情,才回頭往昭陽殿走去。

  幸好剛才在場的人不多,因為要與程宗揚見麵,其餘的宮女都已經被早早遣
開了,隻留下罌粟女和江映秋。此時兩女守在寢宮外,友通期鑽在被子裏,小臉
嚇得煞白。

  程宗揚道:“沒事了。”

  友通期微微掀開被子,隻露出兩隻眼睛,半是後怕半是委屈地說道:“嚇死
我了……”

  “別怕。他是個很聰明的人,絕對不會說的。”

  友通期鬆了口氣,然後嗔道:“都是你,人家心裏這會兒還怦怦直跳呢。”

  這丫頭倒是個心大的,天大的事,她吐口氣就完了。程宗揚苦笑道:“那也
怨不得我吧?我怎麼知道會這麼巧呢?”

  “怎麼不怨你?”友通期道:“要不是罌姊姊要見你,怎麼會有這種事?”

  罌粟女笑道:“那你還不趕快起來?占著床榻不起,莫非是想和姊姊一同服
侍主人?”

  友通期吃吃笑道:“隻怕你家主人看不上我。”

  程宗揚道:“有事趕緊說吧,我一個外臣,在這裏待得久了可不合適。”

  罌粟女對友通期笑道:“拜托娘娘替奴婢看著些門戶。”

  友通期啐了她一口,扯著江映秋道:“我們去東閣賞花。”

  左右無人,罌粟女立刻滿麵含春,像小狗一樣伏在主人身下,揚起臉,用玉
齒咬住主人的衣帶,慢慢扯開。

  程宗揚道:“你還真不怕給我惹事。”

  罌粟女笑道:“昭儀思念家人,拜托大行令捎些東西給養父。如今娘娘在外
麵賞花,命奴婢在殿裏挑選整理,交給大行令。都是些體己的物件,自然不想讓
別人看見。”

  這也能說得過去。反正友通期在外麵賞花,隻留了一個奴婢在殿內,不怕別
人說她與外臣私會於密室。當然《飛燕外傳》之類的穢書捕風捉影地胡亂編排,
那就誰都攔不住了。

  罌粟女一邊說,一邊解開衣帶。她穿著一件白底紅花的曲裾,隻輕輕一扯,
衣裳便從肩頭滑落,露出雪白的上身。她把臉埋在主人身下,貪婪地呼吸著主人
身上的氣味。

  那股陽光般的氣息,使她身子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一點針尖大小的殷紅從
她肩頭冒出,接著又是一點……

  罌奴呼吸變得炙熱,她揚起臉,水汪汪的雙目仿佛要滴下蜜來。她用臉頰摩
蹭著主人的陽具,一邊伸出香舌,用舌尖在主人身下舔舐。

  罌粟女被小紫下過禁製,每天都要聞到主人的氣味,否則紋身的禁製就會發
作。她入宮時專門帶了主人準備一套換洗的內衣,但怎麼比得了主子本人身上的
氣味?她張口含住主人的陽具,從龜頭開始,一點一點舔舐到陽具根部,動作急
切而又細致,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細小的部位。

  程宗揚坐在榻上,一邊撫摸著她的粉頸,一邊把腳伸到她膝間,將她雙腿分
開。

  罌奴細細舔過陽具,然後開始吞吐起來,粗硬的陽具將她口腔塞得滿滿的,
她伸直喉嚨,每一次都用力吞到根部,將龜頭納入自己喉內。

  一連吞吐了數十下,罌奴才吐出陽具,她揚起臉,討好地看著主人,眉眼間
滿滿的都是春意。


best2top 發表於 2015-8-12 20:52
第二章

  驚理貼身看著孫壽,罌粟女入宮,蛇夫人跟著死丫頭跑得蹤影不見,卓雲君
一門心思在教趙合德,就剩一個阮香凝,還不好在人前露麵。說來自己身邊不少
女人,一忙起來,竟然一口都吃不上,硬生生素了這麼些天。此時被罌粟女勾起
欲火,程宗揚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就要往榻上扯。

  罌粟女卻輕輕掙開,“主子稍等……”說著嫣然一笑,一手拉起衣裳,閃身
退到屏風後。

  程宗揚仰麵躺在榻上,打量著周圍的陳設。昭陽殿規模宏偉自不用說,而且
四壁都畫著花鳥山水,尤其是對麵牆壁上,一隻飛鳳占據了整麵牆壁,長及數丈
的鳳羽都是用金箔貼成,華光四射。程宗揚也算是見過富貴的,但目睹了漢宮的
華奢還是不禁為之興歎,人世間的富貴莫此為極。

  他不由想起了在上清觀苦修的趙合德,假如不是自己安排的李代桃僵之計,
此時在這座宮殿中享受人間富貴的,應該是她吧?

  屏風後環佩輕響,一個麗人迤邐而出。程宗揚一眼望去,不禁愕然,良久才
吐出一個字:“幹!”

  罌粟女去了屏風後,竟然換了一身宮裝出來。她頭發梳成高髻,上麵戴著一
隻展翅的金鳳釵子,鳳首叼著一串玉珠,下麵一顆紅寶石正懸在她眉心。她身上
的宮裝豔如丹霞,衣上繡著連綿的雲紋,腰間的絲絛七彩交錯,懸著玉環玉佩,
卻是昭儀的服色。

  罌粟女款款走來,然後身子一旋,丹紅的長裾旋轉著散開,宛如一朵盛開的
鮮花,流光溢彩。罌粟女仿佛搖曳的花枝般伏下身,然後回過頭,媚眼如絲地看
著主人,一邊柔柔拉起長裙。

  她裏麵什麼都沒有穿,宮裝下直接是雪白的胴體。罌粟女一直把長裙拉到腰
間,露出那隻豐滿的雪臀,高高向上翹起,然後雙手撥開白滑的臀肉,將那隻嬌
嫩的玉戶綻露出來。

  程宗揚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製服控,但此時在天子最寵愛的妃嬪寢宮內,自
己的侍奴穿上天子最寵愛的妃嬪的昭儀宮裝,卻像娼妓一樣裸露出妖豔的下體,
程宗揚滿腔欲火猛然騰起。

  “啊……”罌奴低叫著昂起螓首,感受著那根火熱的肉棒硬梆梆搗入自己蜜
穴。蜜腔內柔膩的嫩肉在強烈的磨擦下顫抖著,仿佛不受控製一樣抽搐起來。穴
口被肉棒撐緊,蜜穴被塞得滿滿的,幾乎沒有一絲縫隙。

  肉棒一直捅到蜜穴盡頭,重重頂在花心上。罌奴渾身一顫,隻一下,就忍不
住泄了身。

  罌粟女隻覺得渾身癱軟,手腳冰涼,全身僅剩的力氣仿佛都集中在下體。她
蜜穴早已濕透,隨著陽具的進出,淫液一股一股潑濺出來。她肌膚上的紋身一片
一片浮現出來,形成一片妖豔的罌粟花海,這片花海的中央,也是她紋身的最後
一針,那顆陰珠已經漲得殷紅,宛如一顆鮮紅的瑪瑙,正在主人指下不住變形。

  她嘴巴張開,喉嚨卻像窒息一樣,發不出一絲聲音,隻有一絲口水從她唇角
淌出。主人的陽具甫一入體,她下體就似乎完全失去控製,隻剩下本能的戰栗,
隨著陽具的搗弄,一波接一波的高潮。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忽然傳來一聲驚呼,“好啊,你竟然穿了我的衣服!”

  罌粟女什麼都沒有說,隻尖叫著聳起雪臀,把花心緊緊頂在龜頭上,將自己
的陰精噴濺而出。她絲毫不擔心頻繁的泄身會傷及身體,甚至脫陰而死,因為她
每次把陰精獻給主人,都會得到主人反渡回來的精純陰氣,這也是她為什麼能一
直不斷的泄身。

  友通期卻是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麵,她一手掩住紅唇,驚愕地張大的眼睛,半
晌才道:“他好大……”

  江映秋垂下眼睛,甚至不敢去看一眼。但眼角偶然一瞥,卻讓她整個人都呆
住了。

  友通期眼中的驚愕慢慢變成好奇,接著變成羨慕,望著那根怒漲的陽具在少
婦熟豔的性器進出抽送,充滿了活力和雄性的野蠻氣息,她一陣陣臉熱心跳,目
光卻怎麼移不開。

  “姊姊們沒有騙我,他……真的很厲害……”

  友通期心旌搖曳,美目望著陽物的進出,呼吸越來越急促。忽然她一手掩住
嘴巴,仿佛要驚叫出來一樣。

  程宗揚雙手抱住那隻白膩的雪臀,猛地一挺身,陽具深深插入蜜穴內,在罌
奴體內劇烈地噴射起來。

  穿著宮裝的侍奴伏在地上,低低喘著氣,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她臀間一
片狼藉,蜜穴濃精四溢,被幹得幾乎無法合攏。

  程宗揚拿起一條絲巾,抹拭猶自挺直的下體。

  友通期忽然脫口而出,“讓我來!”話音剛一出口,她臉便紅透了。但還是
大著膽子拿過絲巾,握住那根又粗又硬的肉棒。她白美的手指微微顫抖,呼吸也
變得慌亂,當她碰觸到肉棒的火熱,渾身都不由得抖了一下。

  在她還想做什麼之前,程宗揚已經穿好衣服,係上衣帶,戴上進賢冠,拿起
掉落的毛筆,簪在冠側。沒有再理會友通期幽怨的眼神,便昂然而出。

  江映秋捧著一隻事先準備好的木箱,在前領路。此時廊中隻有兩人,程宗揚
毫不客氣地把手伸到她臀上。這一次江映秋沒有躲開或者閃避,任由他把手伸到
自己臀間。

  程宗揚隻是確定她是否順從,見狀鬆開手,淡淡道:“別擔心,隻要你小心
聽話,你紫媽媽不會虧待你的。”

  程宗揚說著,拿過木箱,揚長而去。江映秋一手扶著銅門,身體再也支撐不
住,慢慢跪倒在地。

  …………………………………………………………………………………

  天子詔舉七科的旨意一出,漢國數以萬計的文士學子聞風而動,一時間,通
往洛都的各條大道上車馬相望,冠蓋雲集,無數學子競相趕赴洛都。洛都各大書
院更是車馬川流不息,平日以矜持自許的文人士子紛紛出動,拜訪各路公卿。當
鄭子卿奉先生之命趕赴程大行寓居的客棧時,卻撲了個空——大行令已經喬遷新
居了。

  天子一旦高興起來,賞賜也不吝嗇。這次程宗揚護送趙昭儀入宮有功,考慮
到他在步廣裏的舊居因地陷被毀,天子直接賞賜了一處宅院。天子賞賜一般以錢
銖絲帛為主,近臣還會賞賜名香、珠玉等貴重物品,其中以賞賜宅院門路最多。
因為天子隻說“賞賜宅院一處”,宅院的大小、位置、新舊,都由少府從皇家名
下的產業中挑選,裏麵大有文章可做。

  得知程宗揚獲賞了一處宅院,連徐璜都很是羨慕了一番,私下告訴他,若是
拿些錢走走門路,少府手裏的宅院盡可以隨便挑,以天子如今對趙昭儀的寵愛,
便是弄一處占地二十來畝的上等宅院也不是難事。

  程宗揚深以為然,特意找到少府的長官五鹿充宗,拿出十萬錢,換了一份少
府名下的房產清單,最後精挑細選之下,找了一處占地三畝的宅院。

  那是一處建成差不多有五十年的老宅,而且三麵臨街,環境雜亂,屬於少府
清單上最末的一等,為此程宗揚還被傳詔的中行說好一通嘲笑。徐璜等人也大為
不滿,覺得自家人被少府忽悠了。倒是天子得知之後,說了句:“程卿謹慎,頗
知分寸。”

  程宗揚選擇這處宅院的理由很簡單——那處宅院位於通商裏西北,與文澤的
舊宅相去不遠。事前他專門去看過,那處宅院與洛都其他宅邸一樣,南麵的正門
麵向坊內,正對著橫貫坊內的大街,西側是一條背巷,開了一處角門。宅院東側
是一條小巷,兩旁居住的都是來洛都討生活的手藝人和小生意人,也因此形成了
一條規模不大的商業街。

  洛都的商業場所大都集中在規定的坊市,也就是所謂的洛都九市,但各處裏
坊也有自己的商業經營場所,前者大致相當於正式規劃的商業區,後者相當於生
活區內的小商店。也正是因此,這條小巷雖然不大,卻魚龍混雜,從屠狗沽酒的
食肆,到經營布匹鐵器的店鋪,再到醫館、雜貨、縫補、洗浴、牙行……樣樣俱
全,甚至還有兩家客棧和一間不起眼的娼館。

  程宗揚選定宅院之後,沒等詔書下來,就由程鄭出麵,把其中一間客棧買了
下來。那客棧隻有六間客房,一樓一間大廳,一間大通鋪,二樓兩間通鋪,三樓
四個單間算是上房。由於位置偏僻,生意也冷清得很,唯一的優勢是它與程宗揚
選定的宅院隻有一牆之隔,同時北麵鄰著文澤故宅的後牆。

  買下客棧之後,程宗揚立刻在櫃台邊砌了間小室,作為掌櫃休息和藏酒的內
間,其實那間房有三道門,南邊通往客棧,西邊通往程宅,北邊通往文宅。馮源
搖身一變,成了客棧的掌櫃,平時就守著櫃台。吳三桂和匡仲玉帶來的星月湖舊
部,也安置在這三處,負責警戒。

  寓居客棧諸事不便,程宗揚早就住得不耐煩了。等詔書下來,和少府的人交
接好房契,眾人花了一天時間打掃,第二天就搬了過來。

  程宗揚下了馬車,把木箱交給吳三桂,剛進入內院,便聽到一陣大笑。程宗
揚不由納悶,秦奸臣笑得這麼開心,難道有客人來了?

  吳三桂道:“是蔡常侍。”

  程宗揚訝道:“他怎麼來了?”

  秦奸臣原本說今天去拜訪蔡敬仲,商量預防瘟疫的事,沒想到老蔡會親自登
門。這宅院今天剛安置停當,自己還沒開始住呢,頭一個上門的客人竟然是個太
監,這意頭可不太好。但話說回來,老蔡這太監也算太監中的奇葩了。讓他光顧
一下,總比中行說那個咶噪的家夥跑來嘮嘮叨叨的傳旨強。

  秦檜與蔡敬仲分席而坐,相談正歡。見到程宗揚進來,秦檜起身道:“屬下
冒昧,與蔡常侍一見如故,因此請他前來詳述。”

  程宗揚心裏嘀咕道:你們兩個一見如故?是比著缺德嗎?

  程宗揚坐下道:“大家都不是外人。我就直接說吧。江充那家夥搶先了,咱
們商量的事恐怕辦不成了。”

  秦檜道:“屬下方才已經聽蔡常侍說了。江充連夜發掘濯龍園拋屍之所,想
必一直盯著北寺獄。好在主公當時易容而去,未曾泄漏身份,江充即便生疑,暫
時也不會疑心到主公身上。”

  程宗揚道:“我擔心江充手下的胡巫,聽說他們占卜很有一手。”

  蔡敬仲對秦檜道:“有地室?”

  秦檜道:“有。”

  “藏之地室即可。”蔡敬仲道:“人在土中,乃必死之象。”

  秦檜撫掌笑道:“大善!既然如此,劇大俠最好也暫時住在地室。”

  如果不是見過朱老頭破解占卜的手法,程宗揚恐怕還聽不明白他們說的什麼
意思。文澤故宅有一處地窖,程宗揚前些日子把它騰出來,是擔心宅中遇襲,劇
孟行動不便,緊急時好用來暫時藏身,沒想到眼下會成為躲避占卜的絕佳地點。

  程宗揚去了一樁心事,笑道:“你們剛才在談在什麼呢?”

  秦檜笑道:“說到霍少將軍昨日獻了六十匹馬給天子。”

  “不是六匹嗎?怎麼變成六十匹了?”

  蔡敬仲道:“有人上書天子,稱霍家為家仆購買良駒,私備兵刃,有不臣之
心。霍大將軍得知之後,勒命霍少將軍將所選馬匹盡數獻予天子。”

  程宗揚笑道:“是你上的書吧?”

  蔡敬仲吐出三個字,“金蜜鏑。”

  程宗揚怔了一下,“霍大將軍這是鐵了心要明哲保身啊。”

  霍子孟與金蜜鏑同為托孤重臣,交情深厚,明眼人都知道,金蜜鏑上書隻會
是霍子孟的意思。霍子孟做出這種姿態,無非是以此自汙,好遠離政治漩渦的中
心。

  秦檜卻道:“大司馬大將軍向來連稱,天子加襄邑侯大司馬,卻未動霍子孟
的大將軍之號,顯然是有意拉攏霍大將軍,對抗呂氏。霍大將軍稱病不出,貌似
忍讓,實則既得罪了天子,也得罪了呂氏。”

  程宗揚想了一下:可不是嘛。天子想推霍子孟與呂氏打擂台,霍子孟死活不
出頭,呂冀盼著霍子孟識趣,自己辭去大將軍一職,霍子孟又裝聾作啞,貌似兩
邊都不得罪,其實把兩邊都得罪了。

  蔡敬仲道:“霍大將軍這麼做,定有他的道理。”

  霍子孟可不是雛兒,他在朝中秉政二十年,不會連這些都看不出來,那麼他
這樣做,就十分耐人尋味了。

  程宗揚道:“看來……霍大將軍不是很看好天子啊。”

  如果霍子孟押寶天子,肯定不會這麼模棱兩可。況且霍子孟二十年的富貴與
太後呂雉息息相關,就算改投天子,也未必會得到信重。他現在是隔岸觀火,靜
等著天子與太後分出勝負,甚至很可能已經把目光投到天子身後。

  秦檜道:“主公今日入宮,不知天子何事召見?”

  “一點破事。”程宗揚道:“你去通知毛延壽,讓他準備一下,明日……後
日,去昭陽殿為昭儀畫像。”

  秦檜應諾一聲,出門安排。

  蔡敬仲是聰明人——那智商都變態了。程宗揚也不藏著掖著,開門見山地說
道:“有一個要緊人物,在金車騎府上。”

  他將嚴君平的事原原本本告訴蔡敬仲,然後道:“你有沒有辦法去見見霍子
孟或者金蜜鏑?”

  蔡敬仲眼也不眨地說道:“有。”

  “兩件事:一是探探他們的口風,看他們在天子與太後之爭中,究竟持什麼
立場?二是這個嚴君平,他手裏很可能拿了一大筆錢,對江州,尤其是對咱們至
關重要。”

  蔡敬仲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要見麵嗎?”

  “你有辦法能見到本人當然最好。我擔心,他那邊是不是出了什麼岔子,如
果能確定他的下落,那最好不過。”

  蔡敬仲點了點頭,起身告辭。程宗揚一直送到門口,隻見蔡敬仲從門旁拿起
一頂鬥笠戴上,然後推開門,就像一個庸庸碌碌的普通行人一樣,融入芸芸眾生
之中。

  延香過來幫他解開冠帶,程宗揚連忙擺手,“別!別!這種活我自己來。”

  延香道:“奴婢是下人。”

  程宗揚道:“老敖可不是下人——我們商會隻有夥計,沒有奴才。”

  延香低頭道:“奴婢又不是敖爺……”

  程宗揚歎道:“虧得老敖沒在這兒,他要聽到這話,心都得碎成八瓣,連拼
都拼不起來。”

  延香赧然道:“老爺,你就別拿奴婢打趣了。”

  程宗揚笑道:“我跟老敖玩笑開慣了,你別介意啊。說正經的,你要不樂意
老敖,沒人強迫你。我把話放這兒——我們商會的爺兒們,你隨便挑,隻要你們
看對眼,別人誰都管不著。不過我站在朋友的立場說一句:老敖這人真挺不錯,
有身手,心眼兒活,而且還顧家,還有吧……”程宗揚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擠
著眼睛道:“身子骨結實——夠壯。”

  延香想笑又不敢笑,最後紅著臉啐了他一口,轉身跑進內院。

  程宗揚哈哈一笑,然後招了招手,“老敖,出來吧。”

  敖潤探頭探腦從廂房出來,訕笑道:“程頭兒,老敖可得謝謝你了。”

  “別廢話,我還要去江都王邸,”程宗揚虛虛踢了一腳,“快趕車去。”

  “好咧!”敖潤一邊收拾車馬,一邊道:“還有件事,上午鄭公子去客棧,
像是班先生有什麼事。”

  “是嗎?”程宗揚想了想,“先見過江都王再說。”

  …………………………………………………………………………………

  程宗揚並沒有奉詔,隻是以大行令的身份前往江都王邸,詢問江都王在京城
居住是否有什麼不適?又閑聊了一番京中的趣聞,雖然逗留的時間不長,但態度
誠懇,言辭和藹,最後客氣的婉拒了江都王的留宴,起身告辭。

  雖然隻是閑聊,可大行令此時登門,就代表了天子的意思。尤其是交談間程
宗揚根本沒有問及江都王身體是否安好——這表明:無論他身體是否有恙,這個
王爵都是辭不掉的;太子劉建想提前繼位,也是不可能的。江都王見狀,也借著
天子遞來的梯子下了台階,稱自己不日將返回江都,繼續為國藩籬。雙方的會麵
其樂融融,賓主盡歡,然後由太子劉建出麵,親自把大行令送到邸外。

  程大行對江都王太子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直到登車,還拉著劉建的手殷
殷說了半天的話。這同樣是一種表態,由近臣的態度暗示了天子的傾向性,劉建
心領神會,雖然努力抑製情緒,仍禁不住喜上眉梢。

  程宗揚臉上一直掛著春風般的笑意,直到馬車馳出裏坊,才漸漸收起。他當
然不希望劉建成為嗣君,但他更不想打草驚蛇,隻能勉強作些姿態出來。

  此時已經過了申時,程宗揚看了看天色,對敖潤說道:“去班宅。”

  班超派人去客棧拜訪程宗揚撲了個空,結果程宗揚去班宅回訪同樣也撲了個
空。他到了地方才知道,班超不在家裏,而是在雲台書院備考。

  呂閎出麵逐走江充之後,就再沒有人前來騷擾,此時書院內到處都是朗朗的
讀書聲。

  班超聞訊出迎,躬身道:“不知公子喬遷新居,貿然到訪,是班某失禮。”

  “先生客氣了,”程宗揚笑道:“蝸居剛開始打理,滿院狼籍,難以待客,
實在慚愧。”

  班超寒喧幾句,將程宗揚引入室內,兩人分別落座。班超穿著一身發白的布
袍,手肘處新打了一個補丁,雖然洗得幹淨,到底難掩敝舊。他手邊的木幾上放
著一冊木簡,一方瓦硯,一管毛筆和一柄書刀,簡上墨跡尚新。

  詔舉在際,有誌仕途的士子都抓緊最後的時間溫習功課,或是奔走於權貴之
門,爭取舉薦的名額。班超胸中抱負甚大,希望能找到舉薦的門路並不奇怪,程
宗揚奇怪的是他怎麼會想起來找自己?自己隻是個六百石的大行令,離舉薦的資
格還差著好幾階。

  班超似乎在想著如何措辭,一時間沒有開口。程宗揚雖然很敬仰他未來的功
業,但眼下他隻是個年紀還沒有自己大的年輕士子,於是主動尋找話題,“聽說
這次詔舉已經改用紙張,先生為何還用木簡?”

  班超道:“紙張價昂,在下先用木簡練筆。”

  程宗揚笑道:“看來先生今次是有意詔舉了,先祝先生馬到成功。”

  班超臉色微紅,終於開口道:“某有一事,想拜托閣下。”

  程宗揚拍著胸口道:“先生有何吩咐,盡管開口!隻要我能幫得上忙,絕不
推辭!”

  程宗揚嘴上這麼說,心裏卻打定主意,別說幫忙了,自己該使絆就使絆,想
盡辦法堵住他上進的路子,一定要讓這位雄才偉略的大爺碰得頭破血流,對朝廷
心灰意冷,對人生充滿懷疑。開玩笑,他若詔舉得官,被天子打發到塞外開疆拓
土,將來誰給我幹活?

  班超不知道他的心思,聽他答應得爽快,大起知己之感,感激地說道:“上
次閑談時,班某聽說,閣下與文黨前輩相識?”

  “一麵之交,也談不上什麼交情……咦?你不是和他同屬蘭台嗎?”

  班超苦笑道:“班某隻是以抄書為生的末學後進,與掌管蘭台漆書的文前輩
不啻於雲泥之別……”

  程宗揚聽他說完才明白,敢情朱老頭那個同窗文黨文仲翁,在漢國文壇也是
學霸級別的人物。漢國的經卷典籍都是手工抄錄,傳抄中不免訛誤,更因為年深
日久,簡冊散亂,造成錯簡,連文字順序都對不上。再加上漢國學派林立,每一
家都有自己的傳承。結果各家學派連典籍都不統一,考試時用哪一家學派的典籍
作為標準,就成了問題。

  文黨掌管的蘭台漆書,是官方召集各家學派,對各家典籍厘定整理之後,整
理出來的經籍定本。為示鄭重,以漆書寫,藏之蘭台,因此稱為蘭台漆書,相當
於由官方認定的典籍標準本。一旦考試中對經典原文產生歧義,都以蘭台漆書為
準。

  這樣看來似乎問題解決了,可蘭台漆書也是人管的,比如各家典籍上一處文
字有十種歧義,蘭台漆書存一去九,那就有九家不滿意。更重要的是,這些分歧
最終都關係到各家學子的仕途。因此總有人想方設法勾結蘭台的官吏,對漆書進
行改動,以適合自家的典籍。於是這事就更亂了。

  比如六經之一的《書經》,開篇便是《堯典》,文中記載舜帝繼位之後,任
命各位大臣,是人類社會開始行政分工的最早紀錄文獻,但文中列舉群臣之後,
舜帝道:“谘汝二十有二人,欽哉。”意思是一共任命了二十二位大臣。

  可後人對著文獻一個一個數,有數到二十一的,有數到二十五的,有數到二
十九的,八個字能數出來三人、五人、六人、七人的……但無論怎麼數,都對不
上二十二這個數。連錯在哪裏都沒人知道,後人無所適從,隻能對著文獻照錄。

  也正是因此,朝廷中一直有人建議設立石經,把館藏的秘本刻在石碑上,作
為欽定的範本,公之於眾,既避免人為篡改,也便於文士學子閱覽。可朝廷囿於
財力,至今未能施行,隻能待之後世明主了。

  班超在蘭台抄書,當然知道蘭台漆書的重要,但以他的資格根本接觸不到這
些秘本。不了解漆書的內容,即使把手邊的典籍背得再熟,也很可能在一個不起
眼的地方錯得幹幹淨淨。他找到程宗揚,就是想請文黨幫忙,允許他閱讀漆書。

  程宗揚一聽,心裏犯起嘀咕:班超應考的是明經一科,我要給他編本假經,
會不會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淘汰掉了?這倒是好事啊。

  程宗揚正要拍胸口答應,忽然外麵一片驚呼,有人大叫道:“子卿!子卿!
快躲!”話音未落,便傳來一聲慘叫。

  程宗揚和班超同時站起身,往外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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