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程宗揚扶著樹木,勉強邁動雙腿。他丹田的真氣已經消耗殆盡,失去平衡的
氣輪一片混亂,隨時都可能崩潰。忽然他腳下一空,整個人都陷入地下。草根帶
著泥土從頭頂倏倏落下,幾乎將他埋住。
程宗揚定了定神,才發現自己不小心踏到一個盜洞,盜墓賊用浮土將洞口虛
虛掩了一層,結果把自己陷了個正著。
盜洞斜著向上,離洞頂有一兩丈的距離——這點高度平常自己隻用一躍就能
出去,然後此時想爬到洞頂,卻比登天還難。
身下泥土一動,又往洞底滑下半截。程宗揚索性收攏身體,順著盜洞一口氣
滑到洞底。
洞內的空氣渾濁無比,但程宗揚隨即閉氣,轉入內呼吸。他躺在潮濕的墳墓
內,渾身再沒有一絲力氣。韓定國砸中自己背後的一擊力道並不算十分強勁,然
而卻在自己真氣耗盡的關口,護體的真氣形同虛設。結果這並不強勁的一擊,造
成的後果卻十分嚴重。不僅經脈受創,丹田的氣輪更是徹底失去平衡。
無論程宗揚如何催動真氣,都無法阻止氣輪徹底走向混亂。他感到自己的修
為以驚人的速度崩潰,短短一刻鍾內,就從第五級的坐照降到第四級的入微,又
從入微降到第三級的生象、第二級的內視,一直降到最初的築基。就像一座大廈
從頂部開始坍塌。
程宗揚所有的努力全告失敗,再沒有任何手段阻止修為的喪失,索性不再理
會。這下倒是省事,直接掉到墳墓裏,也算死得其所。程宗揚並不擔心自己會死
在無人知曉的地方。死丫頭肯定會翻遍整個邙山,把自己找出來。自己該給她留
句什麼話呢?死丫頭識字不多,寫得太長她也懶得看。那就寫短一點,比如「把
劍玉姬送來給我殉葬。」
說不定死丫頭一高興,還會多送給自己幾個禦姬奴……不對啊,難道劍玉姬
也是禦姬奴?泉玉姬、凝玉姬、劍玉姬……劍玉姬為什麼會成為巫宗主使呢?莫
非她隻是一個傀儡,或者工具……
程宗揚腦中的波動漸漸消失,意識陷入混沌。
就在此時,他最初的築基也開始崩潰。
所有的修為徹底崩潰之後,隨之而來的就是死亡。然而生機斷絕的同時,一
縷平和舒緩的氣息從丹田深處升起,然後像煙霧一樣散開,融入已經空無一物的
丹田之中。接著,一個漩渦一樣的氣旋隱約顯出雛形,隨著他的呼吸漸漸變得清
晰。
那隻氣旋與從前完全不同,它有兩個旋渦,一反一正,就像一隻不停流動的
太極圖。他的生死根徹底與氣旋融為一體,一生一死,構成漩渦的兩個中心,兩
股性質截然相反的氣息水乳交融,而又涇渭分明,繞著兩個漩渦此消彼長,流轉
不息。
程宗揚深深陷入昏迷之中,然則他每次呼吸,丹田內的氣旋就壯大一分,但
由於他已經意識全無,修為始終停留在築基期,隻是境界越來越穩固。
長夜過去,陽光從東方升起,逐漸西移,當又一個傍晚來臨,程宗揚身體終
於一動,他第一個反應不是睜開眼睛,而是展開內視。
內視的情形使程宗揚大吃一驚,自己雖然隻停留在築基期,丹田的氣旋卻膨
脹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如果說原來的氣輪是一片水窪,現在的氣旋就是一片
汪洋大海。隻不過由於境界太低,氣旋中充滿了雜質,真氣也遠談不上精純。
程宗揚挺起身,背後頓時一陣劇痛。他盤膝坐好,然後引導氣旋開始衝擊境
界。對於如何晉升修為,程宗揚已經輕車熟路,但這一回剛開始衝關,程宗揚就
發現自己的真氣遠比以前雄渾,僅僅一個呼吸,修為就攀至築基巔峰,突破到第
二級內視的境界。
築基、內視、生象、入微、坐照……短短一個時辰,程宗揚已經重新經曆了
修為從無到有,直至攀升到第五級坐照境巔峰的整個過程。重新恢複的境界比從
前更加穩固,真元也更加旺盛。而一陰一陽相輔相承的氣旋,則讓他真氣的運行
和施展達到一個嶄新的境界。
程宗揚並沒有急於離開,他催動真氣,一遍一遍沿著大周天的路線運行,滌
蕩著真氣內的雜質,將閉塞的經脈一一衝開,直到傷勢盡複,氣海滿溢,才破墓
而出。
外麵已經是月上中天,秋蟲的鳴叫聲落入耳中,就像用肉眼去看手上的掌紋
一樣,層次分明。
丹田中的陰陽魚和生死根已經消失無蹤,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但程宗
揚知道,它們仍在自己體內,隻是與氣旋融為一體。當自己需要時,它們隨時都
會出現。
程宗揚輕輕一躍,掠上兩丈高的樹枝。山下的洛都城大半都已被黑夜覆蓋,
但在青樓密布的樂津裏,權貴雲集的西城諸坊,都有不少地方亮著璀璨的燈火,
猶如夜空的繁星。
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強大過,隻差一線就能進入到另一個全新的境界。但程宗
揚並沒有躊躇滿誌,或者雄心萬丈。他隻感到一種從容,就像自己的命運終於能
夠由自己把握。
程宗揚發出一聲長嘯,聲振林野,然後流星般往山下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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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揚突然在院中出現,把值夜的敖潤嚇了一跳,「程頭兒,你怎麼了!」
程宗揚渾身是土,衣物背後還破了一個大洞,就像剛從土裏刨出來一樣。如
果不是他精神健旺,神態從容,敖潤都覺得他是炸屍了。
「摔到個土坑裏,弄了一身的土。桶呢?打點水我洗洗。」
敖潤搖著轆打了桶水,程宗揚脫了髒衣服,光著膀子在院中洗浴。
敖潤道:「程頭兒,你昨天去哪兒了?我們找了你一天都沒見人影。」
「一點小事,已經處理完了。這兩天有什麼事?」
「多著呢。雲家派人來了,我在社裏見的麵,說雲三爺這兩天就要來洛都。
林清浦傳過一次水鏡。倒沒說什麼,隻是報了這些天的賬目,馮大法都已經記下
來了,就放在你房裏。傍晚時候,宮裏的徐常侍派人來,讓你明天進宮一趟。還
有老東,昨天替人射覆,贏了一筆錢,來找你喝酒,順便問問哪裏有便宜的房子
出租。」
「他問這個幹嘛?」
「老東剛跟老婆離了,家裏的東西有一樣算一樣,全給了老婆,隻穿著一件
衣服就出來了。咱們院裏事兒太多,我沒敢留他。臨出門正好遇到朱老頭,嘀咕
什麼鬥雞,老東一聽,就扯著他去鬥雞了,這會兒還沒回來呢。」
「四哥有消息嗎?」
「還沒回來。不過郭家的人也沒動靜。衙內說一人做事一人當,要去給郭大
俠的外甥償命,被哈爺揍了一頓才老實。」
「打得好!這小子就是欠揍!盧五哥呢?」
敖潤一拍腦袋,「差點兒忘了,他還在裏頭等你。」
「幹!你不早說!」
程宗揚抹著身上的水匆忙回房,盧景正在客廳裏,雙方一見麵,顧不上打招
呼,便異口同聲地問道:「見到紫姑娘了嗎?」
話出一口,兩邊都有點泄氣。程宗揚打起精神道:「放心吧。隻有那丫頭欺
負別人的,沒人能欺負她,用不著擔心。五哥,你等到現在,不會隻為了問這句
話吧?」
「我見你一天多沒回來,以為是有了紫姑娘的消息,就等得久了點。」
「消息倒是真有一點。不過有點複雜,還是先說你的事吧。」
「行。關於韓定國,」盧景道:「這肯定是個圈套,但韓定國這個人很有意
思。他是從邊軍一路積功升至建威將軍,生性殘忍好殺。幾次與濮人交戰,都有
屠村的記錄,因此一直沒升上去。這人雖然殘忍,膽子卻極小。據說為了防備有
人行刺,連睡覺都穿著鎧甲,平日深居簡出,身邊總有大批護衛。總之這個人很
不好殺。」
「再不好殺,也必須要殺。而且必須要盡快殺。」
盧景有些詫異,呂冀和呂不疑出錢請他刺殺韓定國,他和程宗揚都已經認定
這是個圈套。因此他的計劃中,韓定國的生死無關緊要,重點是怎麼將計就計,
對付呂家。沒想到程宗揚卻突然對韓定國起了殺心。
「我的消息正好與韓定國有關。」程宗揚道:「首先,他是黑魔海的人。」
「難怪!我還以為他是呂氏的人,若是黑魔海的人就能解釋得通了。呂家選
他當目標,多半也知道他與黑魔海的關係,讓我們出手,是驅虎吞狼之計。無論
我們誰輸誰贏,呂家都能坐收漁利。」
「這次呂家的漁翁之利,不能不讓他們收。因為還有第二條:他是紫姑娘要
殺的人。」
程宗揚說了自己昨天的經曆,盧景不禁動容,「紫姑娘點名要殺他?」
「我也不知道紫姑娘為什麼這麼幹。但她說要殺人,肯定是要殺的。」
盧景立刻改了主意,「這個韓定國早該死了,殺!不光要殺,還要趕在紫姑
娘之前殺。免得紫姑娘再去冒險。」
「我也是這麼想的。既然大家都要殺他,不如咱們先動手。」
「韓定國住在城西建威將軍府。」盧景已經把韓定國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
「府中共有六七十名奴仆,大都是跟他打過仗的老兵。除此之外,他還有一支衛
隊,一共有十二名親衛。韓定國無論身在何處,都與這支衛隊形影不離。要想取
他性命,必須先解決這些親衛。」
程宗揚道:「直接到將軍府行刺,成功的可能性太低。他不可能不出門吧?
有沒有可能我們在路上伏襲?得手的把握更大一些。」
「他出門時極為小心,每次出行都有三輛一模一樣的馬車,臨出門時隨便挑
一輛來坐,讓人摸不清他究竟在哪輛車上。而且他是現職的將軍,出門時除了家
仆和親衛,還會調來軍隊隨行保護。每次至少有一百名軍士。」
這比直接闖入將軍府大開殺戒還要難一些,畢竟將軍府可沒有上百名軍士。
「在目的地動手也是一個主意。」盧景也在琢磨,「他若去赴宴,請客的人
家戒備總是要鬆懈一些,他總不能帶著那上百名軍士上宴席吧?這個時候機會就
來了。」
「他修為比我強的有限,大致是五級巔峰。擅使長兵,貼身搏殺不知道深淺
如何。」
「這樣的話,隻要有人擋住他的親衛兩個呼吸時間,我和老四聯手,就足夠
殺死他。」
「這個主意不錯。」程宗揚道:「我也打聽一下,看看近期他有沒有什麼宴
會,咱們先混進去,等他一來就動手。」
兩人反複商討,敲定刺殺韓定國的細節。但真正的問題是得手之後,如何擺
脫呂家的追殺?
呂家肯定知道韓定國平時府上就戒備森嚴,才把他列為目標,以此消耗己方
的實力。對呂家而言,最好的結果是陽泉暴氏和韓定國拼得兩敗俱傷,最後呂家
的人出現,順順利利的殺人滅口。
「怎麼擺脫呂家的人,我倒有些想法,」盧景道:「運氣好的話,還能把他
們的七千金銖給弄過來。」
程宗揚精神一振,「這個好!殺人是殺人,掙錢的事也不能耽誤。」
盧景說了自己的計劃,程宗揚又補充了一點細節,然後等斯明信回來,就著
手刺殺韓定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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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景走後,罌奴和驚理才現身出來。她們本來應該有一個人在程宗揚身邊隨
身護衛,但這幾天諸事紛雜,兩個人都被派出去辦事。程宗揚失蹤,最害怕的就
是她們,唯恐主人出事,被小紫懲罰。
程宗揚也沒有多說什麼,隻讓她們留意建威將軍府,小紫既然要殺他,很可
能在附近出現。然後胡亂睡了一覺,天不亮便即入宮。
頭回生二回熟,這回入宮順順利利就到了玉堂前殿。
程宗揚笑著拱手道:「徐常侍!」
徐璜親熱地挽住他的手,「程大夫總算來了。」
程宗揚往殿中掃了一眼,今天並不是朝會的日子,殿內除了單超、唐衡兩位
中常侍,還多了一個陌生的麵孔。
「這位是具常侍,是為天子保管印璽的。」
具瑗神情冷漠,臉上的皺紋像刀刻一樣又深又密,程宗揚向他行禮,隻微微
點了點頭,算作還禮。
程宗揚這會兒才感覺徐璜讓自己買個二千石是一片好意,在宮裏,六百石的
官實在低微了些。人家就是不還禮,你也不好說什麼。
「左常侍還沒有到嗎?」
唐衡道:「隻怕還要一會兒。」
「那就再等等吧。」
程宗揚心裏暗暗估算,除了蔡常侍以外,五名金璫右貂的中常侍都來了。他
們會跟自己談什麼事呢?這樣大的陣仗,自己的身份好像有點不大對等啊。
左悺未到,幾人沒有談正事,便坐下來隨口閑談。忽然徐璜說道:「昨日蔡
常侍找到我,私下借了一筆錢。」
「咦?」唐衡訝道:「蔡常侍也向你借錢了?」
單超冷冷道:「他也找了我。」
幾人交換了一個眼色,蔡敬仲是太後的人,單超則是天子親信,兩人素來不
睦,甚至連表麵工夫都懶得做,平時在殿上相見,也不理不睬,沒想到他竟然會
找單超借錢。
徐璜道:「他向我借五十萬錢。我給了他二十萬。」
唐衡道:「我也是五十萬,給了他三十萬。」
具瑗細聲道:「他找我借六十萬,我給了他十萬。」
單超道:「他找我借二百萬錢。我給了他一百萬。」
程宗揚同情地看著他,蔡敬仲該有多恨你啊,別人都是五十萬、六十萬起,
到你這裏,張嘴就是二百萬……
「老單,你有這麼多錢?」
「我把宅子賣了。」單超道:「蔡常侍既然看得起我,這錢當然要給。」他
停頓了一會兒,然後道:「而且利錢著實不錯。他立了書契,敲定三個月之後歸
還,一本一息。正好我打算換處宅子,就把老宅盤了。」
「一本一息?」徐璜道:「他給我開的利息,也不過五成。」
具瑗道:「我的是六成。」
徐璜大怒,「憑什麼給老單是一本一息,到我這兒就剩五成了?這家夥看人
下菜碟啊。不行,我得找他去!」
「不急!不急!」眾人連忙勸住徐璜。
唐衡道:「蔡常侍準備幹什麼,要借這麼多錢?」
眾人嘀咕半晌,然後紛紛點頭,「肯定是準備幹什麼大事。」
「多半是做生意。」具瑗道:「我聽說他在打聽各種器具,需要的數量可不
少。」
唐衡道:「他做的什麼生意,三個月後能有兩倍的利錢?」
「管他呢。隻要能拿來利錢,就是殺人放火也是他的事。」徐璜慢悠悠道:
「他要真弄出什麼事來,連太後也保不住他。」
具瑗卻動了心思,「這要真能賺錢,咱們也別借了,跟他合股得了。」
「不行。」徐璜道:「若是合股,萬一他說做生意賠了呢?還是借,利錢雖
然低了些,但是穩妥。我得去找他,大不了再給他拿三十萬,讓他也給我付一倍
的利息。」
唐衡道:「萬一他借了錢不還呢?」
徐璜、具瑗、單超都笑了起來,異口同聲地說道:「他要敢不還,咱們就拿
了書契哭太後去!」
唐衡也覺得自己多慮了,蔡敬仲也是宮裏有頭有臉的人物,怎麼可能借錢不
還?他要真還不上,大夥拿著書契往太後麵前一哭,少不得把太後氣個半死。他
是太後的親信,真弄出一屁股屎來,還得太後給他擦。太後再遷怒,也遷不到自
己這幫受害者頭上。
程宗揚木著臉坐在旁邊,看著他們煞有其事的議論,一肚子的笑都悶著,覺
得腸子都快斷了。蔡敬仲真能張嘴,見誰都敢借錢。三個月時間,五成到一倍的
利息,用他中常侍的職位作擔保,別說他們了,就是自己聽見都得心動。
說話間,一位大貂璫匆匆進來。眾人紛紛起身,「左常侍,天子叫我們來,
有什麼事?」
「天子讓你們找個懂生意的,帶來了嗎?」
徐璜連忙把程宗揚推出來,「這位程大夫就是做生意的。從西邸得了官,我
親自經的手,是咱們自己人。」
「那就好。」左悺道:「天子問,有什麼生意能在三個月內賺得兩三倍的利
錢?」
此言一出,眾人都呆住了。
【第二十三集·完】
六朝雲龍吟 24
作者:弄玉 , 龍璇
繪者:榎藤薰
出版日期:20141002
定價:180元
漢國朝會時論及王哲與左武軍大敗之事,眾人皆知是漢國天子為爭權而舊事重提,只有程宗揚是真心想找出究竟誰是幕後主使者,洩漏軍機致使王哲就此殞命? 天子藉由八校尉的職位籠絡韓定國,偏偏韓定國是黑魔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