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六朝雲龍吟 作者:弄玉,龍璇 (18禁)(連載中)

 
pao01425 2013-5-4 17:19: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58 25767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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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程宗揚先去了鴻臚寺,將傳詔之事記檔,然後找了兩個懂行的屬下隨行,一
同趕往定陶王邸。

  王邸是諸侯覲見天子時的住處,如今定陶王駕崩,唯一的兒子在封地守孝,
王邸內隻有幾名封國的官吏。見到大行令親自前來傳詔,眾人不敢怠慢,依照禮
數接待了朝廷的使節。

  漢國開國至今,死的諸侯王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朝廷吊喪的禮法規矩都是現
成的。程宗揚作為朝廷使節宣讀詔書,先表達了天子的哀悼之情,然後給已故的
定陶王加封了諡號,最後宣布了王位的繼承人——定陶王就一個兒子,想爭都沒
處爭去。

  宣讀完之後,程宗揚將詔書收起,交給隨行的治禮郎。諸侯崩殂,新王繼位
是朝廷大事,按例當由朝廷派官員前去吊喪,宣讀天子的旨意。如今諸侯王都在
洛都設有王邸,專門等候天子的旨意,於是規矩也稍有變通,由大行令先赴王邸
宣詔,再派人啟程前往封國,兩名治禮郎負責保管詔書。當然,朝廷吊喪的正使
可不是他們——別說他們隻是百石的小吏,就是大行令也不夠格,定陶王身為諸
侯,起碼要二千石才能當正使。

  至於吊喪的正使是誰,就不在程宗揚的考慮範圍之內了。把詔書交給兩名治
禮郎,他這大行令的頭一樁差事就算是順順利利地完成了。

  辦完差事,程宗揚又以私人身份吊祭了一番,奉上禮金萬錢。這並非規矩,
而是程宗揚自作主張,他倒沒有別的心思,隻是遇到這種事,結個善緣而已。

  但程宗揚此舉讓定陶王邸的官吏受寵若驚,漢國有幾十位諸侯王,雖然漢國
不禁止官員結交諸侯,但朝廷官員除非私交甚篤,極少會來吊祭一位不相識的諸
侯。邸中已經派人打聽過,這位新任的大行令官職雖然不高,卻有著常侍郎的身
份,算得上天子近臣,於是刻意奉迎,希望能在朝中得一力助。

  一場喪事,卻因為雙方各懷心思,最後盡歡而散。等程宗揚回到宮中繳旨,
朝會已經結束。好在朝會的內容從來都不是秘密,很快程宗揚就得知,朝會中天
子應重病在身的霍大司馬之請,解除了霍子孟大司馬的職權,卻保留了大將軍。

  接著天子給了呂冀一係列榮寵之極的加封:入朝不趨,謁讚不名,劍履上殿,
食邑四縣。除此之外,賞賜的金錢、奴婢、彩帛、車馬、衣服、甲第……一律比
照霍子孟當年,賞賜之重曆代少有。唯一沒有給的,就是大司馬一職。

  「大司馬之位非襄邑侯莫屬。」徐璜麵帶笑容地說道:「不過是早晚之事而
已。」

  程宗揚知道他是說給旁邊那位蔡常侍聽的,但蔡常侍盯著那封無字的信箋,
神情沒有半點異樣。良久,蔡常侍放下信箋,走到殿門處,望著外麵的宮闕,然
後開口喚來一名小黃門,「備車。」

  小黃門恭恭敬敬前去準備車馬,蔡常侍拂了拂衣袖,向眾人揖手行禮,淡淡
道:「告辭。」

  徐璜與唐衡起身相送,「蔡常侍慢走。」

  蔡常侍微微點頭,然後離開玉堂前殿。

  蔡常侍身影消失片刻,形如武夫的單超長身而起,一步跨出殿門。

  唐衡搖頭歎道:「何必如此?」

  徐璜道:「放心些好。」

  他們的交談沒有回避程宗揚,顯然把這個走自己門路買到官位的年輕人當作
自己人,程宗揚卻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自己雖然有心參與棋局,但隻想在幕後
執棋,可眼下卻似乎成了被別人操縱的棋子。

  這種感覺很不好,程宗揚權衡片刻,決定自己行棋,他挪了挪身體,忽然間
「咦」的一聲,麵露詫異,接著掀開席角,從席下抽出一條絲帕,故作好奇地看
了半晌,問道:「這帕子是哪裏來的?」

  徐璜接過絲帕,看到下麵繡的「玉堂前殿」四字,笑道:「多半是哪個宮女
不小心忘在殿內。」

  「原來如此。」程宗揚道:「這殿裏也有宮女嗎?怎麼沒看到呢?」

  「當然有。今日朝會,宮娥自然回避了。」徐璜一邊說,一邊隨手把絲帕放
在案上。

  忽然旁邊一隻手伸來拿起絲帕,卻是唐衡。他原本麵帶微笑,神態從容,此
時眼角卻狠狠跳了幾下。

  徐璜原本未曾留心,看到他的異樣才意識到不妥,「這是……」

  唐衡道:「傳尚衣!」

  不多時,掌管宮中衣物的尚衣來到殿內。唐衡問道:「各郡前次進貢巾帕是
在何時?」

  「上月初,合浦郡曾入貢一批巾帕。」

  「有無鮫帕?」

  「有。」尚衣回道:「鮫帕一向由合浦郡入貢,本次一共十六條。天子分賜
後宮七條,庫中尚餘九條。」

  「這一條是哪裏的?」

  尚衣接過那條絲帕審視片刻,然後對著陽光仔細看了繡字所用的絲線,良久
才小心翼翼地回道:「此帕正是合浦郡入貢的鮫帕,所用絲線當出自長秋宮。」

  「為何是玉堂前殿字樣?」

  「回唐常侍,奴才不知。」

  唐衡沉默片刻,「下去吧。」

  程宗揚在旁越聽越是驚心,長秋宮是皇後的寢宮,出自長秋宮的鮫帕卻落到
一個遊女手中……難道當日在上湯的,竟然有長秋宮的人?他覺得這事自己都不
敢想了,呂冀真要有那麼大本事,乾脆自己當皇帝得了,至於為一個大司馬爭來
爭去嗎?

  唐衡叫來小黃門,讓他們查清今日進入玉堂前殿的內朝官員,有誰曾在那處
席位坐過。至於事情原委,則絕口不提。

  徐璜與唐衡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對程宗揚道:「此事已經查明,巾帕是宮
女無意間遺在席下。宮中之事,不宜對外宣揚。你自己知道便是。」

  程宗揚一臉恍然地說道:「在下明白。」

  眾人各懷心事,交談幾句便各自散去。徐璜前往西邸,唐衡收好鮫帕,入內
隨侍天子。程宗揚留在玉堂前殿等候天子召見。可一直等到午後,宮裏也沒有傳
來消息。

  程宗揚耐著性子,打量這座玉堂前殿。和漢宮其他建築一樣,這座玉堂前殿
也極其宏偉,成排的立柱通體塗朱,上麵雕刻著金色的蟠龍。忽然他目光一閃,
看到屏風後多了一個影子。

  那屏風是用極細的絹紗織成,上麵繡著一個手捧仙桃的仙女。隔著絹紗,能
看到那個影子落在仙女腳邊,身高不足三尺,似乎是個七八歲的童子。

  童子搖搖晃晃走到屏風後,歪著頭看了一會兒,然後踮起腳尖,竭力伸長手
臂,想去摸仙女手裏捧的仙桃。可惜他個子太矮,再怎麼用力也夠不到。

  程宗揚本來心裏有事,但看著屏風後麵那童子天真爛漫的模樣,禁不住笑了
一聲。

  聽到笑聲,童子停下手,接著那個矮小的影子慢慢挪到屏風邊緣,小心伸頭
往殿內張望。

  天子至今尚無子嗣,這小家夥顯然不會是皇子。隻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一
個人在宮裏亂跑,身邊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程宗揚露出一副親切的笑容,緊接
著,他的笑容僵在臉上,背後的汗毛幾乎豎了起來。

  那童子從屏風邊緣露出來的麵孔,赫然是一張皺巴巴的馬臉,扭曲的五官看
不出有多大年紀。他眉毛畫成兩個紅色的墨團,鼻子又圓又大,下巴奇寬,肥厚
的嘴唇間露出兩顆八字形的門牙,頭髮紮了一個童子式的丫角,身上穿著五色的
彩衣,手臂和雙腿短小無比,那模樣活脫脫就是個怪物。

  程宗揚驚出一身冷汗,一手閃電般伸入懷中,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把
匕首留在家裏。傳說深宮古殿易出精魅,沒想到今日讓自己撞上了。他展臂抓住
麵前的長幾,暗道這妖怪要敢過來,自己就跟他拼了。

  那怪物開口道:「你是誰?」

  程宗揚喝道:「你是誰!」

  「你為什麼在這裏?」

  程宗揚道:「你為什麼在這裏!」

  怪物拍手笑道:「真好玩!」

  程宗揚道:「有什麼好玩的?」

  怪物應聲道:「有什麼好玩的?」

  程宗揚一怔,才發現他在學自己說話,連口氣都模仿得維妙維肖。

  「你是什麼怪物?」

  「你是什麼怪物?」

  「我是宮裏的常侍郎!」

  「我是宮裏的常侍郎!」

  「我在對一個三尺高的怪物說話。」

  「我在對一個七尺高的怪物說話。」

  程宗揚深深吸了口氣,然後開口道:「正宗好侏儒正宗小怪物還是熟悉的麵
孔還是古怪的聲音正宗小怪物天然不刺激本屆漢宮侏儒大賽由小怪物集團特約播
出我們麵前的小侏儒即將踏上神奇的怪物之旅歡迎投票支持參與節目互動贏取小
怪物集團提供的豐厚禮品!」

  殿內安靜下來,麵前的小怪物張口結舌,半晌才道:「你娘!」

  程宗揚已經認出這小怪物其實是一個先天發育不全的侏儒,作為宮中蓄養的
俳優弄臣,供天子取樂。見他發怒,程宗揚隻覺得好笑,笑吟吟道:「怎麼不學
了?」

  那侏儒拍著幾案,頭上的丫角一晃一晃,怒道:「你會不會玩啊?」

  「玩什麼?」

  「我這麼矮,腸子也短,一口氣能說那麼多話嗎?」

  程宗揚笑道:「等你學會再說吧。」

  侏儒趕緊道:「等你學會再說吧。」

  程宗揚索性閉嘴,侏儒還不罷休,氣鼓鼓地纏住他,一個勁道:「再來!再
來!再來!」

  那侏儒倒也不見得有什麼惡意,但像塊牛皮糖一樣吵鬧不已,讓程宗揚也不
禁頭大。

  糾纏間,殿外那名身材頎長的男子執戟進來,先驚奇地「咦」了一聲,然後
對那侏儒道:「你怎麼還在這裏?」

  侏儒仰臉看著他,黑豆一樣的眼睛眨巴幾下,「怎麼了?」

  「你還不知道吧?」執戟男子神情嚴肅地對那侏儒說道:「天子剛才說了,
如今宮中用度吃緊,你們這些侏儒耕田比不上農夫,讓你們當官又不會治民,從
軍又不懂兵事,一點用處都沒有,與其白白浪費衣服糧食,不如把你們這些侏儒
全都殺光!」

  那侏儒見他說得認真,嚇得張大嘴巴,然後放聲大哭。

  「蠢貨!」男子訓斥道:「你對我哭有什麼用?還不趕快去找天子請罪!」

  侏儒哭哭啼啼往宮裏跑去,隻不過他腿太短,跑著還沒有常人走路快。

  程宗揚鬆了口氣,對這個替自己解圍的男子頗有好感,笑道:「敝姓程,忝
居大行令一職,敢問先生貴姓?」

  男子抱著戟靠在柱子上,懶洋洋道:「複姓東方,東方曼倩。」

  程宗揚眼睛亮了起來。先遇到班超,又遇到這位名垂後世的執戟郎,剛入宮
半日,就給了自己兩個驚喜,看來漢宮被埋沒的人才還真不少。

  「原來是東方先生,久聞大名!」

  東方曼倩不以為然地說道:「不過是殿外執戟的無名小卒,何來大名?我看
你方才應付那矮子的手段,也非是滿腹膏腴的庸人,你我今日萍水相逢,明日相
忘於江湖,何必大言相欺?」

  「先生詼諧多智,聲名在外,我可是久仰得很了。」

  「久仰什麼?」

  程宗揚笑道:「世間英雄輩出,以先生之能,堪稱滑稽之雄,」

  「滑稽之雄?」東方曼倩大笑道:「不意今日遇一知己!」

  說話間,一名小黃門奔進來,對東方曼倩尖聲道:「又是你這個狂人!方才
是你嚇唬的孟舍人?」

  東方曼倩精神一振,「可是天子召見於我?」

  小黃門沒好氣地說道:「做夢去吧!外麵送來新釀的貢酒,天子正在嚐新。
若不是我攔著,讓姓孟的侏儒闖進去,打擾了天子的興致,少不了治你的罪!行
了,你們先回去吧。今日天子不會再召見你們了。」

  程宗揚取了佩劍,東方曼倩將所執的朱柄銀戟交還殿外的虎賁中郎將,兩人
並肩離開玉堂前殿。

  不知何時,天際已經濃雲四合,望著陰霾下的重重殿宇,東方曼倩長籲了一
口氣,然後道:「程兄是剛剛入侍吧?」

  程宗揚道:「今天是頭一天。本來還等著天子召見,擔心君前失儀。結果隻
在殿前遠遠看了一眼。」

  「不錯了,初次進宮便能見到天子。」東方曼倩道:「我以文字自薦,被天
子特詔入宮,原本以為能攀龍附鳳,快意此生,誰知入宮多時,隻在殿前執戟而
已,十有九次隻能看見天子的背影。」

  程宗揚笑道:「晨間反駁呂常侍那位是你吧?在眾臣麵前引經據典,侃侃而
言,東方兄膽子真不小。以一個執戟郎的身份當眾駁斥呂常侍,替天子解圍,不
是一般的有膽有識。」

  東方曼倩歎息道:「晨間之事卻是我錯了。」

  「哦?」

  東方曼倩坦然道:「程兄是明眼人,自然知道我敢以小搏大,無非是投天子
之好。若是天子有心,早該遣人前來詢問我的姓名出身。於今不聞不問,可知天
子對呂常侍那番話深忌在心,連帶的連我不願理會。若非如此,我何必去借一個
侏儒弄臣的口舌,冀圖麵見天子?」

  程宗揚怔了半晌,東方曼倩敢在眾臣麵前駁斥呂閎,換作別的君主,至少也
要私下略作撫慰,誰知天子竟然會對他不加理睬,實在出乎自己的意料。這位天
子對待強項令董宣的寬厚,頗似有為的明主。私下在西邸賣官鬻爵,又有幾分行
大事者不擇手段的梟雄之色。可因為呂閎觸了他的逆鱗,連替他解圍的東方曼倩
都不願理睬,卻顯露出外寬內嫉的本色來。

  遇到這種君主,東方曼倩可是夠倒黴的。程宗揚本來想安慰幾句,話到嘴邊
又咽了回去,「這麼說來,東方兄剛才是故意嚇唬那個姓孟的侏儒?」

  「如此行事,倒讓程兄見笑了。」東方曼倩自嘲地說道:「我東方曼倩滿腹
才學,難近天顏,那些倡優之輩,卻能時時麵見天子。姓孟的身高不及三尺,每
月俸祿粟一囊,錢二百四十,我東方曼倩身高七尺,每月俸祿也是粟一囊,錢二
百四。這點俸祿侏儒能撐死,我得餓死。」

  兩人出阿閣,過蘭台,一路往白虎門行去,東方曼倩邊走邊談,旁若無人地
說道:「我已經想好了,一旦天子召見,我就這麼說。天子若覺得我可用,就給
我個像樣的職事,免得我空度時日,蹉跎歲月,若不可用,我就回家,不再浪費
洛都的粟米。」

  程宗揚道:「東方兄要辭官?」

  東方曼倩狡黠而又無奈地笑了一下,「當著天子的麵自然要這麼說。」

  程宗揚道:「不當著天子的麵呢?」

  「那我跟你說實話。」東方曼倩道:「假若我這番言辭仍無法打動天子,我
就——做一個弄臣。」

  程宗揚怔了片刻,然後兩人同時放聲大笑。兩人此時正在蘭台之前,作為宮
中最具規模的藏書閣,來往蘭台的都是飽學的鴻儒,見東方曼倩笑得肆無忌憚,
不禁頻頻皺眉,抖著鬍子遠遠斥道:「又是這個狂人!」

  東方曼倩對那些文士視若無睹,一番狂笑,幾乎笑出淚來,他扶著程宗揚的
肩膀,喘著氣道:「你說,我若是做弄臣,豈不比那些侏儒強上百倍!」

  「東方兄即便作弄臣,也少不了青史留名,」程宗揚道:「這些儒生將來在
蘭台抄書,還要抄寫東方兄的傳記。」

  東方曼倩大笑道:「正是!正是!」

  他笑聲雖然狂放,眼中的淚花卻暴露出他的不甘。程宗揚索性道:「咱們喝
酒去!我請客!」

  東方曼倩毫不推讓,「走!」

  兩人乘車直奔小胡姬伊墨雲的酒肆,要了酒食,連敖潤、劉詔等人都湊到一
起,同席而飲。

  交談間,程宗揚越來越發現東方曼倩是個妙人,言語詼諧,卻不失正道,能
言善辯,又不堅持己見。對朝中公卿多有譏刺,卻跟敖潤、馮源等人很談得來,
頗有些出入朝堂,遊戲市井的灑脫。

  席間談到俸祿,漢國的俸祿是錢糧各半,一半為粟米,一半折為錢銖。但所
折的錢銖是按照固定價格,如今一石糧食價格是五枚銀銖,官方折價隻有二百四
十銅銖。東方曼倩月俸不過兩石,隻有敖潤的四分之一,幾乎是最低一級。

  這點俸祿在洛都隻能勉強養家糊口,好在東方曼倩是宮中當值,不時會有賞
賜——東方曼倩聲稱自己要當弄臣,並非僅僅隻是激憤自嘲之言。漢宮俸祿普遍
微薄,很大一部分收入都來自各種賞賜。作為天子近臣,賞賜尤其豐厚。

  程宗揚當場替東方曼倩算了筆賬,發現他的俸祿加上賞賜也不是十分菲薄,
至少比班超強得多,可東方曼倩那點俸祿卻遠遠不夠花,問其緣由,東方曼倩問
道:「你我年紀相近,多半已經成親了吧?」

  程宗揚笑道:「最多兩月便要成親,到時請東方兄喝杯喜酒。」

  「可是續弦?」

  「初婚。」

  東方曼倩有些意外,漢國男子十五六歲成親是常事,程宗揚這麼晚才初婚,
著實少見,不過他本是灑脫之人,也沒有多問,徑自道:「既然如此,我也在兩
月之後成親罷了。」

  「咦?東方兄也是初婚?」

  「不是。」

  「二婚?」

  「也不是。」

  程宗揚笑道:「你不會是要結第三次婚吧?」

  東方曼倩道:「不瞞程兄,這是我第九次娶妻。」

  程宗揚差點兒把酒噴出來,「你前麵八個老婆都死了?」

  東方曼倩大笑道:「豈是如此?我每年娶一妻,一年即盡,便出妻再娶,家
中財物無論多寡,盡付於前妻,因此常患俸祿不足用。」

  程宗揚奇道:「你這是什麼作派?」

  東方曼倩抬手指著外麵的街市,「程兄且看,這洛都多少美女?滿園名花,
我東方曼倩豈能隻折一枝?」

  「你可以納妾嘛。」

  「納妾最是惡事,」東方曼倩一手覆著酒樽,醉醺醺道:「我來問你,你有
幾個雞巴?」

  「廢話!你難道有兩個?」

  「這不就是了。」東方曼倩道:「美女如名花,我既采擷新花,何必將前花
鎖於一室之中,使外人不得見也?」

  程宗揚琢磨了一會兒,歎道:「你這才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東方曼倩拍案道:「說得好!正是如此!程兄,我敬你一杯!」

  「還是我敬你吧。像東方兄這麼瀟灑的人物,我還是頭一次見。」程宗揚舉
樽道:「乾了!」

  兩人舉樽一碰,然後一飲而盡。

  東方曼倩也是善飲之輩,兩人喝到半醉,在席間勾肩搭背,稱兄道弟,隻覺
相見恨晚。

  要論折花,自己折得也不少。但像東方曼倩這樣灑脫,程宗揚自問是萬萬不
能。無論小紫、如瑤還是月霜、小香瓜,自己一個都舍不得放手,天荒地老都嫌
不夠,怎麼能說棄就棄?占有欲是人類尤其是男人最基礎的本能,東方曼倩連連
這點占有欲都沒有,真不知道該說他是全無情感的非人存在,還是遊戲風塵,太
上忘情的出世高人。

  程宗揚正喝得眼花耳熱,旁邊一個聲音嬌叱道:「程厚道,你又在喝酒!」

  程宗揚回過頭,隻見一個俏麗的小婢雙手叉腰站在身後。她不知找了多久才
找到自己,此時麵帶慍怒,眼底卻有幾絲怯意。

  東方曼倩笑道:「好標致的小姑娘,可惜已經非處子。」

  紅玉俏臉一紅,轉身就走,又停住腳步,「你要不想死,就趕快過去!」

  「等等!」

  程宗揚摸出一支木簡,在上麵寫了一行字,中間寫錯了兩個字,又拿書刀刮
掉,重新填好,一邊打著酒嗝道:「我今晚不過去了。她要想見我,就到這個地
址來……」

  程宗揚不由分說,把木簡塞到紅玉手中。紅玉隻想把木簡扔到他臉上,最後
恨聲道:「你去死吧!」然後逃也似的跑開。

  東方曼倩笑道:「程兄尚未娶妻,這是哪裏來的胭脂虎?」

  「偶遇而已。」

  東方曼倩執觴道:「世間名花雖多,手中一支足矣,程兄切莫看花了眼。」

  程宗揚聽出他話中規勸之意,笑道:「多謝指點。東方兄放心,程某自有分
寸。」

  東方曼倩本是灑脫之人,聞言也不放在心上,摘下頭冠往角落裏一扔,意氣
風發地喝道:「誰來與我射覆!」

  「我來!」

  馮源拿出一隻帶鉤用碗扣住,讓他來猜,東方曼倩張口即中。馮源不信邪,
舉觥飲了一杯,然後接著來。東方曼倩連射連中,無一虛發。馮源一口氣連輸七
局,輸得臉都綠了,乾脆換成酒甕,照樣擋不住東方曼倩的連勝,讓馮大法直後
悔沒有把遠在臨安的林清浦請來。

  敖潤一看不是事,挽起袖子就要跟東方曼倩劃拳,劉詔攔住他,「敖哥,劃
拳那麼粗俗的勾當就別拿出來獻了,你玩投壺啊。」

  敖潤一臉茫然,「啥?」

  劉詔恨鐵不成鋼地說道:「虧你還是射箭的——投壺都不知道?」

  「哦!哦!」敖潤想了起來,「那就投壺!老東,你敢不敢?」

  東方曼倩笑罵道:「什麼老東?我很老嗎?那就投壺,一投一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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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嘔……」敖潤抱著車輪一陣狂吐,半晌才喘著氣道:「老劉,你出的什麼
餿主意……老東投壺比射覆還狠……哥今天算是被你害慘了……」

  劉詔腦袋頂著牆,一邊「嘩嘩啦啦」的尿著,一邊吐了口酒氣,語重心長地
說道:「酒量不行,說啥都是白搭。你瞧我,輸是輸,可咱輸得起啊,不就是一
連輸了三十多杯嗎?咱喝完精神煥發,走路都帶風的。」

  說著劉詔轉過身,熟練地套好車馬,打開卡住車輪的車軔,一手拿起趕車的
鞭子,就要上車。

  馮源趴在車廂裏,馬車一晃,醒了過來,他抬頭看著劉詔,然後嘿嘿笑了起
來。

  「笑啥呢?」劉詔一臉納悶。

  旁邊的毛延壽咳了一聲,提醒道:「劉爺,你褲子濕了。」

  劉詔低頭一看,臉頓時黑得鍋底一般。

  敖潤抱著車輪哈哈大笑,「老劉,別人是解了褲子撒尿,哪兒有你爽利?撒
尿連褲子都不解,難怪走路都帶著風呢。」

  劉詔強辯道:「我明明解了的!」

  「你是拎著褲帶當那話兒了吧?」

  程宗揚道:「得了,你們也別回去了,和老東一起,都在酒肆歇一夜,讓伊
墨雲給你們找鋪蓋。」

  東方曼倩雖然酒量驚人,但好漢架不住人多,此時早已醉倒,伊墨雲剛收拾
停當,幾名剛送走的醉漢又轉了回來,一進門就倒成一堆,呼嚕聲響成一片。毛
延壽倒是喝得不多,這會兒前後奔忙,好不容易幫著把敖潤、劉詔等人扶到席上
安置下來,累出一身臭汗。

  程宗揚也有了七八分醉意,可這間酒肆本來就不大,一下擠進四名壯漢,連
下腳的地方的都沒有。小胡姬伊墨雲一邊打著嗬欠,一邊苦惱地給幾人騰地方,
找鋪蓋,還要防著他們吐到自己的被褥上,還要照看外麵的車馬,不由得狠狠給
了程宗揚幾個白眼。

  程宗揚也有點心虛,自己帶人來喝酒也就罷了,結果還把客人留到店裏。要
不是自己那乖徒兒麵子夠大,這幾個醉漢恐怕早就被人扔到大街上了。

  酒肆中鼾聲四起,敖潤和劉詔嗓門一個比一個洪亮,那氣勢聲震屋宇,連房
頂的瓦片都震得亂搖。瞧著小胡姬一臉委屈的模樣,程宗揚趕緊打了個招呼,就
帶著毛延壽溜了。

  兩人都不會駕車,隻能徒步,程宗揚隻好就近去金市旁邊那處租住的房子,
準備湊合一夜。

  剛走過一個路口,程宗揚就開始後悔。下午從宮裏出來,天氣便陰沉沉的,
隨時都可能下雨。此時已經是深夜,天際濃雲密布,無星無月,四周一片漆黑,
伸手都看不見五指。周圍的裏坊都建著高牆,但此時連牆的影子都看不見。如果
不打個燈籠,這樣的夜裏根本是寸步難行。

  程宗揚的手電筒留在了遊冶台,手裏連個打火機都沒有,隻能摸索著前行。
剛走出幾步,程宗揚忽然心生警兆,抬手接住一道黑影。

  手中毛絨絨一片溫熱,接著「喵」的一聲,卻是一隻野貓。

  程宗揚鬆了口氣,扔下那隻野貓,說道:「延壽,我看得回去借個火把,要
不然根本沒辦法走啊。」

  說完卻沒聽到毛延壽的回話,程宗揚腳步一頓,然後側著身慢慢靠在牆邊,
一手握住腰間的短劍。

  身後一片寂靜,毛延壽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毫無聲息。

  程宗揚屏住呼吸,然後猛地往地上一撲。「叮」的一聲,一柄彎刀劈在他剛
才所立的位置,刀鋒在牆上濺起幾點火星。

  程宗揚扳開機括,短劍悄無聲息地出鞘,朝前刺出。接著劍鋒一沉,刺在那
人小腿上。黑暗中傳來一聲低叫,卻是一名女子。

  程宗揚猛虎般躍起身來,左手握拳揮出,打在那女子握劍的手腕上,接著往
上一攀,摟住她的脖頸,扳住她的下巴往上抬起,右手舉起短劍,朝她露出的咽
喉刺去。

  那女子喉嚨被他扼住,隻能勉強吐出一絲聲音,「別殺我……」

  劍鋒落在那女子頸上,留下一道血痕,讓那女子魂飛魄散。

  程宗揚寒聲道:「你是誰?為什麼偷襲我?」

  那女子艱難地說道:「我是襄城君府裏的婢女……」

  程宗揚酒意醒了大半,略一琢磨,便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自己酒意上
頭,在紅玉來的時候拿木簡寫了地址,讓紅玉帶給襄城君。問題是六朝的識字率
本來就不高,何況自己還裝成傻子。襄城君接到木簡,再問明是自己在席間親手
所寫,再傻的人也會起疑心。與一個傻子私下偷情倒也罷了,可一個別有用心的
人假扮成傻子,麻煩就大了。如果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免不了後患無窮。沒想到
襄城君這麼果決,立即派人在酒肆外等候,自己一出門,就要殺人滅口,斬草除
根。

  程宗揚心念電轉,弄清了其中的緣由。一邊懊惱自己喝酒誤事,一邊暗歎這
狐狸精真夠狠辣的,前一刻還著急上火地讓紅玉四處尋找自己,察覺不對,立刻
翻臉無情。程宗揚一問那女子來的時間,襄城君幾乎沒有半點遲疑,接到木簡就
派人來到酒肆,如果不是她低估了自己的身手,隻匆忙派出一個心腹婢女,自己
此時早已血濺街頭,還要落一個私闖宵禁,為賊所殺的名頭。

  事已至此,如何善後,讓程宗揚頭痛不已。襄城君已經起了疑心,自己即使
殺了這婢女也沒有意義。襄城君不見回音,肯定會再派人來殺自己滅口。可留這
婢女一條性命,襄城君立刻會知道自己不僅會寫字,還有一副不錯的身手,下次
再派人來,就不會這麼容易打發了。

  襄城君是太後弟媳,呂冀的正妻,背後是太後和漢國最強大的外戚。從安全
起見,最好的選擇應該是立刻離開洛都。可自己好不容易從馮子都口中找到徐璜
的門路,花重金買來官職,洗白身份,就這麼狼狽逃躥,一大把的前期投資全打
了水漂不說,還要惹一屁股的麻煩擦不乾淨,這也太失敗了。

  程宗揚找到毛延壽,發現他倒在街角,所幸隻是被那女子擊暈,並無大礙。
既然沒出人命,程宗揚也收起殺意,心一橫,決定賭一把。

  他收起刀,對那婢女說道:「你去告訴夫人,就說我是五原城來的。聽清楚
了嗎?」

  黑暗中看不到那婢女的表情,但能聽出她的錯愕,「奴婢……聽清楚了。」

  …………………………………………………………………………………

  襄城君猛然坐起身,失聲道:「五原城?」

  婢女道:「那人是這麼說的。」

  襄城君目中異彩連現,翻身從榻上下來,吩咐道:「來人!備車!」

  「夫人,」旁邊的仆婦勸阻道:「眼下已經是半夜,夫人若是出行,隻怕引
起城中議論。」

  襄城君冷靜下來,她身為呂冀的正妻,一舉一動都不知有多少人盯著,若是
就這樣出門,天不亮可能就傳遍整個洛都。

  「你說的是。」襄城君從容道:「你們出去吧。紅玉,你留下。」

  等周圍的仆婦離開,襄城君旁邊的床榻忽然一動,整麵牆壁旋轉過來,從剛
才的大廳轉到廳後隱秘的奧室。

  「你去取兩麵腰牌,」襄城君對紅玉吩咐道:「一會兒從後門走,你與我一
起去。」

  紅玉吃了一驚,她沒想到女主人這麼急於出門,有些慌亂地說道:「可是夫
人,隻我們兩個人,萬一……要不要再帶些人?」

  襄城君眼神一厲,斥道:「閉嘴!不該問的別問!」

  紅玉身子一顫,隔了一會兒才小心道:「出門可要拿求醫的通行書簡?」

  權貴之家自有夜間通行的令簡,邏卒雖然不會阻擋,但襄城君連夜出府的事
就無可隱瞞。除此之外,一般人家生子或是急病,不在宵禁之列,但需要裏坊出
具的書簡以供查驗。襄城君府中婢仆不下千人,求醫的通行書簡是必備之物,執
此出門,遇到巡邏的士卒也容易解釋。

  襄城君點頭道:「你去取吧。」

  紅玉匆忙取來腰牌、令簡,找出兩套帶著兜帽的罩衣,與女主人扮成府中的
仆婦,然後提了燈籠,從後門悄悄出府。

  路上遇到兩起巡夜的士卒,看到是兩個女仆帶著襄城君府的書簡,說府中有
人得了急病,前去求醫,士卒們並沒有留難,還好心地送了她們一程。

  告辭了好意的士卒,兩人藉著燈籠微弱的光芒,來到金市南門。雖然已經牢
牢記住地址,可襄城君還是拿出木簡,就著燈籠又仔細看了一遍。

  裏坊的大門已經關上,但這處裏坊的住客多是外鄉人,人員混雜,裏正也不
甚用心。紅玉上前敲了門,又塞了一串錢銖,裏正便權作不知,睜隻眼閉隻眼地
放兩人入內。+

  素白的燈籠內燭火搖曳,映出坊中雜亂的房舍,襄城君皺起眉頭,扶著小婢
繞過積水的泥坑,找到木簡上寫的位置。紅玉剛要叩門,房門已然打開,一名豔
麗的女子露出麵孔,看到是兩名陌生的女子,隻嫣然一笑,便扭頭入內。既沒有
問她們的身份,也沒有問她們的來意。

  雖然隻是驚鴻一瞥,但那女子驚人的豔色直讓紅玉看呆了眼。那女子濃妝豔
抹,妝扮得如同街頭倚門賣笑的娼女,眉眼間卻看不出半分豔俗,襯著周圍破舊
的房舍,就如同一隻驕傲的鳳凰飛入雞窩之中。

  紅玉回頭看著夫人,隻見襄城君的麵孔被兜帽遮住,露出的紅唇微微抿緊,
似乎下了決心,接著舉足踏入門內。紅玉雖然心怯,也隻好硬著頭皮跟在後麵。

  屋內頗為狹窄,陳設倒還整潔。外間的角落裏鋪著一張草席,一名看著有幾
分寒酸的文士蜷身躺在上麵,似乎已經睡熟。裏間掛著一副半舊的竹簾,隔著竹
簾能看到裏麵點著油燈,不時有氤氳的水霧從簾中飄出。

  那豔姬衣飾甚是古怪,身上隻有幾件小到不能再小的布片,勉強掩住羞處,
卻極具美感,外麵罩著一層透明的黑色薄紗,白美的玉體大半暴露出來,走動時
香肌雪膚在薄紗下時隱時現,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豔姬回眸看了裹在罩衣中的女子一眼,淺淺一笑,抬手挑起竹簾。隻見屋內
擺著一隻寬大的木桶,一個年輕的男子仰著臉靠在木桶中,他頭上的髮髻已經解
開,濕漉漉的頭髮披散下來,旁邊的木幾上放著一套黑色的官服,上麵擺著一頂
簪著毛筆的進賢冠。看他的容貌,正是那個叫程厚道的傻瓜,隻是此時他全身上
下全無呆氣,一雙眼睛似笑非笑,眼底卻隱隱閃著寒光。

  襄城君慢慢走過去,像不認識一樣打量著他,燈光下,那張豔如桃李的麵孔
充滿了謹慎和戒備的神情。她張口想說什麼,卻見那男子抬起手,漫不經心地勾
了勾手指,讓她進前,然後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身邊。

  木桶旁放著一隻剝好的絲瓜瓤,絲瓜子已經去掉,隻剩下金黃細密的內瓤。
襄城君怔了片刻,才意識到他是讓自己給他擦背。一股怒氣湧上心頭,襄城君挑
起眉梢,麵露慍色。她雙手握在胸前,對那隻絲瓜瓤看都不看一眼,盯著程宗揚
冷冰冰道:「你是什麼人?為何要來洛都?」

  程宗揚打了個嗬欠,懶洋洋道:「你說呢?」

  忽然間襄城君嫣然一笑,神情變得嫵媚異常。她美目微微一瞥,嬌俏地拋了
個媚眼,那種妖豔的媚態,讓程宗揚也不禁為之失神。與此同時,鼻端飄來一股
淡淡的異樣氣息,猛然聞到似乎令人直想掩鼻,餘味卻香媚之極。

  程宗揚恍惚間想到,難道這就是狐狸精所謂的騷味?

  襄城君卻是目光數變,然後轉身就走。

  襄城君剛轉過身,就看到一隻茶盤遞到胸前,卻是方才的豔姬捧茶過來,兩
人險些相撞。

  襄城君身形微閃,想要避開,誰知那女子的茶盤也同樣移來,眼看茶盤就要
撞到身上,襄城君纖手一伸,翹起兩根玉指,按在茶盤邊緣。

  指尖微一用力,她卻發現那隻茶盤像遊魚一樣滑不溜手,勁力剛一吐出,就
如同泥牛入海,被人輕輕巧巧的卸去,倒像是她自己伸手想去接住茶盤,卻手上
一滑,幾乎要把茶盤掀翻一般。

  就在這時,茶盤往前略微一遞,動作看似極輕,但襄城君力道已經用盡,被
茶盤一推,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錯愕之下,襄城君抬手擋住茶盤,勁力連吐,
試圖將茶盤原封不動地推回去。可那隻茶盤被豔姬穩穩托在手中,無論她如何變
招,都無法推動分毫。

  襄城君心下大怒,索性放開茶盤,抬掌往盤上的茶盞拍去。

  木製的茶盤微微一旋,茶盞停在了襄城君掌中。

  襄城君一手捧著茶盞,臉上終於露出驚駭之色。她這一掌拍出,就算是石盞
也能拍得粉碎。可那隻茶盞卻仿佛無視她的掌力,就那麼被她輕輕拿起。

  這並非巧合,而是那豔姬算準了她的出招,用茶盤托著茶盞一送,陶製的茶
盞無論遞出的角度,還是蘊藏的勁力都巧妙之極,不僅正好抵消了她這一掌拍出
的力道,而且正好停在她指間。

  兩人動作極快,從險些相撞到襄城君拿住茶盞,前後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外
人看來,倒像是襄城君轉身時不小心碰到茶盤,伸手扶了一下,然後用一個再正
常不過的動作順勢拿起茶盞,從頭到尾沒有半分異狀。

  望著那名豔姬臉上淺淺的笑意,襄城君眼底禁不住露出一絲懼色。她此前驀
然聽到五原城的消息,情急之下,顧不得多想,便連夜來找那個呆子。誰知見麵
之後她接連施展狐族秘術,那呆子卻全無反應,襄城君暗叫不妙,知道這呆子並
非狐族一脈,於是轉身就走,不料又撞上這名豔姬。

  藉著茶盤小小的比試一番,襄城君已經知道那豔姬的修為遠在自己之上,即
便取自己性命,也輕而易舉。如果翻臉的話,隻怕自己連這道門都出不去。

  意識到實力的巨大差距,襄城君打消了翻臉的主意,嫣然笑道:「難為姊姊
還給奴家送茶湯來。」

  那豔姬笑道:「這可不是給你喝的。主人飲了酒,容易口渴,你先去服侍主
人用過茶水,然後再去給主人陪浴好了。」

  襄城君妖媚的麵孔時紅時白,手中的茶盞仿佛重逾千斤,半晌才回身往木桶
走去。那呆子身邊一個侍姬就有如此修為,他卻裝癡扮傻,潛入府中屈身為奴,
想方設法接近自己,他到底會有什麼樣的謀劃?襄城君想想就覺得背後發涼。

  襄城君走到木桶旁,強忍著把茶盞砸到他臉上的衝動,雙手奉上茶盞。誰知
她剛彎下腰,膝彎處忽然一麻,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茶盞險些脫手。

  那豔姬扶住她的手腕,笑道:「小心了。」

  襄城君強笑道:「多謝姊姊。」

  「喲,這可當不起。」那豔姬仿佛不經意地說道:「你就叫我卓姨好了。」

  襄城君怔在當場,望著那豔姬濃妝的麵孔,似乎想起了什麼,又似乎不敢相
信。

  「別囉嗦了,」程宗揚道:「過來給我洗頭。」

  那豔姬接過襄城君手中的茶盞,笑著推了她一把。襄城君這才發現,以自己
的修為,在她手下就像嬰兒一樣,全無半點反抗之力。她隻好跪在木桶後,一邊
挽住主人的頭髮,一邊忍不住朝那豔姬張望。

  襄城君早已聽說太乙真宗的卓教禦如今正在北邙,可這樣的念頭簡直是開玩
笑,堂堂太乙真宗的教禦怎麼會出現在洛都一條陋巷之中?而且還濃妝豔抹,衣
著暴露,就像一個下賤的娼妓。

  也許隻是同姓而己。襄城君安慰自己,天下之大,姓卓的女子又不隻太乙真
宗的卓教禦一個。

  襄城君想著,一邊給那呆子沐髮。目光不經意地落在那呆子頸後,猛然間瞪
大眼睛,發出一聲驚叫。

  一個呼吸之後,襄城君整個人都鬆懈下來,她挽著程宗揚的頭髮,發出吃吃
的嬌笑,「你這呆子,好生不老實,來便來吧,還裝模作樣地騙人家……」

  程宗揚心下納悶,他回到住處,才知道卓美人兒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以卓雲
君的修為,對付一個狐女可以說手到擒來。因此他打定主意,襄城君不來便罷,
如果敢來,自己即便強吃,也要把她製住,好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正如自己所料,襄城君發現不對,就萌生退意,然後卓雲君出手,把她強行
留下。誰知襄城君會突然改變態度,親熱得令人難以置信。

  襄城君嬌嗔道:「這麼久都沒有音信,我還以為她忘了人家這個女兒呢。」

  「你是她的女兒?」

  「是養女啦。」襄城君道:「奴家是蘇姨收養的孤兒,論血脈,比不上蘇姨
的天狐血脈,可也是狐族嫡傳。蘇姨當日原說旬日便回,沒想到一去便是二十餘
年,一點消息都沒有。直到去年奴家才聽說她在五原城。蘇姨走時,奴家年紀尚
小,這個標記卻是見熟的……」

  襄城君說著,雙手擁住程宗揚的脖頸,伸出舌尖在他頸後舔了舔,吃吃嬌笑
道:「你這呆子,既然有標記還不肯說,騙得奴家好苦。」

  程宗揚恍然大悟,這才想起來自己頸後那個恥辱的奴隸烙印。沒想到卻因為
這個印記,才使得襄城君把他當成了自己人。

  襄城君一連串地問道:「蘇姨眼下可好?為何去了五原城?這麼多年都不通
音訊,莫非是出了什麼事?為何她不回來看我?」

  襄城君滿肚子都是疑問,喋喋不休問個不停。程宗揚隨口回答,無非是一切
都好,讓她不必擔心。她親愛的蘇姨如今還有些事,快則年底,慢則明年,肯定
會回洛都一趟。

  襄城君安下心來,她瞥了一眼旁邊的豔姬,在程宗揚耳邊道:「她真是太乙
真宗那位卓教禦嗎?」

  程宗揚笑道:「你猜呢?」

  「若看她的修為,多半是真的。可若是真的,又怎麼會……」襄城君打量著
她身上的衣著,不由遲疑起來。

  忽然她眼睛一亮,「莫非是蘇姨的天狐秘典已經大成了?」襄城君興奮地說
道:「蘇姨說過,天狐秘典一旦大成,不僅變化無窮,而且能惑人心智,任意驅
使。蘇姨最恨太乙真宗那些牛鼻子,沒想到竟然把他們的教禦捉來當作奴仆。嘻
嘻,倒是便宜你了。」

  程宗揚原本打算讓卓美人兒亮明身份,一來震懾這個妖女,二來也好順水推
舟,讓襄城君相信這些都是蘇妲己的手段。然而看到襄城君的笑臉,程宗揚卻突
然間不想證實卓雲君的真實身份。也許僅僅是因為不想讓襄城君把卓美人兒視為
蘇妲己的婢仆吧。

  程宗揚道:「她的身份你不用管。但你那位蘇姨,與她是姊妹相稱的。」

  襄城君不由改容相向,幸好自己沒有得罪她。不過她與蘇姨姊妹相稱,在這
個呆子麵前卻如同侍姬,這個呆子的身份難道還在蘇姨之上?

  「喂,你叫什麼名字?」

  「程厚道啊。」

  「騙人!」

  「當然是真的,不信你打聽打聽去。」

  襄城君半信半疑,不過他名字即便是假的,他頸中的印記也做不得假。

  「蘇姨把這麼厲害的人都交給你,看來你是蘇姨的心腹嘍。」

  程宗揚神情傲然地哼了一聲,「何止是心腹?」

  襄城君笑道:「你年紀又不大,當然不會是蘇姨最喜歡的那個人——不過蘇
姨讓你來找我,你肯定是她最信任的人了。」

  「說得沒錯。」程宗揚咳了一聲,「她讓我來看看你有沒有什麼長進。」

  「奴家這些年沒有蘇姨指點,隻能自己修煉,那些法術又難得要死。」襄城
君擁著他的脖頸,嬌滴滴道:「呆子,你可一定要給人家美言幾句。」

  程宗揚摸著她柔軟的纖手,露出一副色迷迷的表情,「那要看你有沒有什麼
長進了……」

  襄城君抬起上身,雙手挽住衣襟一分,衣衫從肩頭滑落下來,露出一具白豔
的肉體。她雙手托住豐挺的雪乳,嬌聲道:「奴家的姹狐心法已經修至第六層了
呢……帥哥,你看奴家這對奶子美不美?」

  襄城君雙乳確實很美,乳峰豐挺渾圓,飽滿的乳肉又白又膩,像違反地心引
力一樣高高聳起,充滿彈性。

  「奴家的奶子模仿的是江婕妤。」襄城君媚眼如絲地說道:「江婕妤身材高
挑豐滿,乳房最是肥滑圓碩,白生生如同雪團一般,觸手綿軟,偏又豐挺聳翹,
不管怎麼揉弄,都不會變形。」

  說著她用兩指撚住一顆櫻桃般配乳頭,嬌媚地扯起,然後輕輕一鬆,豐滿的
乳球在胸前沉甸甸跳動起來,抖動出一片香豔的肉光。
best2top 發表於 2014-10-5 18:43
第四章

  程宗揚雙手枕在腦後,靠在木桶內,看著美貌的狐女身無寸縷,淫態十足地
撫弄雙乳,展示她所化成的人形如何完美。

  雖然對襄城君的肉體並不陌生,這樣的展覽秀卻是難得。襄城君肌膚白滑,
玉體豐滿,雙乳無論尺寸、形狀、彈性,還是與身體的比例,任何一個細節都完
美無缺——完美到了不真實的地步,就像一件毫無瑕疵的藝術品,令人驚豔,卻
少了一絲真實的韻味。

  「奴家腰身是仿的馮貴人。馮貴人腰身細軟,輕輕一扭就豔態橫生,是最好
看的水蛇腰。」

  「那個被打入永巷的馮貴人?」

  「正是她。可惜那個美人兒得罪了侯爺,在永巷裏麵被人把腰打折了,如今
隻能讓人拖著在地上爬。」

  「奴家的私處可是與田貴人一模一樣呢……」

  襄城君用玉指分開下體,露出鮮美嬌豔的秘處。仍然是完美的形狀,完美的
色澤,連恥毛的位置都仿佛一根一根精心設置過,沒有一絲雜亂。

  「田貴人是先帝最寵愛的妃子,不僅花容月貌,豔色傾城,那隻玉戶更是生
得光潤柔膩,千嬌百媚。不僅先帝喜歡,連閹奴也喜歡。她被打入永巷,那些監
看永巷的閹奴,就最喜歡讓她趴在巷子裏,當眾把玩她的陰戶。」

  「不錯不錯。」程宗揚伸手摟住她的腰肢,捏了捏她渾圓的豐臀,「屁股像
誰呢?」

  襄城君吃吃笑道:「是合歡殿的沈美人。」她轉過身,翹起雪臀,坐在木桶
邊緣。那隻白豔的圓臀在桶上晃動著,就像一團膩脂一般,飽滿而充滿彈性。

  襄城君雙手摩弄著白膩的臀肉,嬌聲道:「好不好看?」

  「好看是好看。但拼湊了這麼多美人,你身上哪一處才是真的?」

  「自然都是真的。」襄城君嬌笑道:「我們狐族雖然變化無窮,可也不是憑
空變化。不過是看到別人的好處,用了姹狐心法一點一滴的改變過來。而且變的
是肉身,骨骼變易不得。那些嬌小玲瓏的美人,奴家便是想學也學不來。況且也
不是見到好的便隨意拼湊,總要能化為己有才是。不然以奴家的身材,生著一對
小巧玲瓏的秀乳,豈不成了笑話?」

  「怪不得你的身子這麼豐碩飽滿,原來每一處都是挑選過的。」程宗揚摸弄
著她的豐臀道:「你剛才說,這屁股是模仿的沈美人?」

  「帥哥要是不信,奴家便把沈美人召來,讓你賞玩一番。」

  「宮裏的人你也能召來?」

  襄城君笑吟吟道:「沈美人如今在永巷,平日以舂米為生。到了夜間,便和
那些罪奴跪成一排,被那些閹奴挑選侍寢。能前來伺候,是她的福份呢。」

  程宗揚手指沿著光潤的臀溝一點一點滑下,然後按住那個柔軟的凹陷,「這
裏呢?」

  「哎呀,帥哥……不要弄奴家那裏……」

  程宗揚用指尖揉弄那隻軟嫩的肉孔,「這裏仿的是誰?」

  襄城君嬌聲道:「那裏是奴家的本相……」

  「難怪又圓又小,一點褶皺都沒有,跟一般的屁眼兒不一樣。」程宗揚道:
「這麼豐滿挺翹的大白屁股,裏麵的屁眼兒卻這麼小,真是有趣,哈哈……」

  卓雲君笑道:「有些狐狸拉出的糞便就跟棗核一樣,一粒一粒的。這奴婢的
後庭多半就是那種的。主子不妨試試她後庭的深淺。」

  襄城君求饒道:「奴婢後麵還沒用過……」

  「是嗎?那頭一次就歸我了。」

  「奴婢後麵不堪用的,待奴婢把後麵變大一點,再讓哥哥用。」

  「要變大還不容易?一會兒我就把它弄大了。」

  程宗揚趁著酒意把她拖到桶裏,讓她跪在水中。卓雲君掰開她白膩的臀肉,
露出臀間那隻又小又嫩的屁眼兒,用清水濯洗。水光中,那狐女白臀嫩肛,妖豔
無比。

  「帥哥哥,輕一些……」

  程宗揚拿出一顆藥丸,放到她屁眼兒中,然後挺起陽具,用力捅入。

  「啊!」襄城君一聲痛叫,雪團般的白豔粉臀顫抖著收緊。

  狐女的後庭緊密無比,狹小得幾乎插不進去,程宗揚用力搗入,充滿彈性的
肛肉緊緊包裹著棒身,就像被人緊緊握住一樣。如果是平常女子,肛洞此時多半
已經受創。襄城君的肛洞越繃越緊,卻絲毫沒有受傷的跡象。程宗揚放下心來,
知道她屁眼兒小是小,但承受力驚人,於是一口氣捅到根部,來個盡根而入,然
後用力挺動起來。

  襄城君大半身子都浸在熱水中,隻有頭部和屁股高高翹起。隨著程宗揚的抽
送,水花不斷潑濺在襄城君白花花的大屁股上,臀肉水淋淋散發著濕媚的豔光。

  襄城君雙手攀著木桶邊緣,眉頭緊緊顰著,被插弄得連聲尖叫。卓雲君拿起
她一隻手,放到臀後,讓她摸住肛中那根粗圓的肉棒,一邊笑道:「你瞧,是不
是變大了?」

  摸著肛中的肉棒,襄城君羞態畢露。她討饒道:「哥哥輕一些……奴家後麵
好脹……屁眼兒都要裂開來了……」

  程宗揚真氣微吐,那顆藥丸碎裂開來,融化在柔膩的腸道中。襄城君雙目漸
漸變得迷茫起來,螓首也開始不受控製的來回搖擺。她臀溝上方的椎尾部位,慢
慢伸出幾根銀白的毫毛,接著銀光一閃,伸出一條銀色的狐尾。毛絨絨的狐毛又
鬆又軟,在臀後來回搖晃。

  程宗揚一把揪住狐尾,襄城君渾身一顫,然後整具身子都像失去骨骼一樣,
變成綿軟無比。

  程宗揚一口氣插弄了小半個時辰,直到襄城君屁眼兒被肏得發燙,整隻雪臀
都被幹得亂顫,才「啵」的一聲拔出陽具。

  襄城君臀間留下一個直通通又粗又圓的肉洞,能清楚看到肛內的嫩肉還在不
住痙攣。

  黑魔海毒宗的大宗師親手製成的毒品,效力果然驚人,襄城君吃吃嬌笑著,
任人擺布。程宗揚站起身,把襄城君抱到腰間,分開她的雙腿,架在桶上,然後
從下方挺身而入。

  襄城君下體敞露,蜜穴懸在半空,那根肉棒在她濕淋淋的穴中不停出入,每
一下都搗入蜜穴盡頭,重重撞上花心。

  襄城君仿佛升上雲巔,一邊失神地尖叫著,一邊搖頭擺尾,她長髮散亂,毛
絨絨的狐尾在豐臀上掃來掃去。

  眼前如雪的膚光一閃,一條白美的玉腿邁入桶中。卓雲君渾身赤裸,含笑進
入木桶,從後麵抱住那個妖豔的婦人。襄城君高聳的雙乳被人握住,接著乳頭被
人挾緊,熟練地揉弄起來。她叫聲愈發尖亢,隨著肉棒的進出,下身淫液泉湧。

  程宗揚與卓雲君相視一笑,雙唇吻在一處。那個妖豔的狐女被他們兩人夾在
中間,豐腴的肉體像條白蛇般蠕動著,前後奉迎。充滿肉感的雪乳豐臀被揉弄得
不住變形。

  小婢紅玉靠著門柱席地而坐,她閉著眼,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似乎正在做
一個美夢。室內的淫聲浪語像被罩在一隻玻璃瓶中一般,沒有泄漏絲毫。

  …………………………………………………………………………………

  程宗揚直到天色大亮才醒,卓雲君早已返回北邙,身邊空無一人,隻有榻上
那條揉成一團的褻衣,訴說昨夜的荒唐。毛延壽對昨晚發生的事一無所知,隻當
自己昨日太過勞累,沾上枕頭便睡熟了,絲毫不知道昨晚還有人來過。

  程宗揚隨便洗漱過,便和毛延壽一道出門。他本來想去酒肆取回車馬,順便
看看老敖他們酒醒沒有,結果剛出坊門,就被一股肉香吸引過去。

  對麵的金市大門敞開,坊內臨街幾間食肆用大鼎煮著羹湯,濃白的骨湯不住
翻滾,散發出陣陣香氣。旁邊的漆盤裏盛著大塊大塊煮熟的豬肩肉,大筐中擺著
成堆的雪白蒸餅。食客們拿出幾文錢,便能買上一大碗濃湯,然後指點著叫人割
下一塊豬肩,在案上剁得稀爛,再灑上椒鹽、香蔥,夾在餅中,便是一頓美味的
早餐。

  程宗揚昨晚隻剩喝酒了,肚子還空著,見狀要兩碗羹湯,兩塊肉餅,和其他
食客一樣席地而坐,伏案大嚼。一口濃湯下肚,整個胃裏都暖和起來。毛延壽一
邊吃一邊看著周圍的人群,不時用箸尾在袖子上畫著什麼。

  程宗揚喝了半碗羹湯,感覺殘留的酒意全部驅散,整個人都清醒過來。他拿
著肉餅慢慢吃著,見毛延壽在衣袖上畫得認真,連飯都忘了吃,不由笑道:「畫
什麼呢?」

  毛延壽回過神來,「小的見這市中人物紛紜,不由技癢,一時失態,讓家主
見笑了。」

  「都是些市井的小人物,有什麼好畫的?」

  毛延壽一向逢迎拍馬,專撿好聽的說,但談到畫技,卻罕有的反駁道:「家
主此言差矣。畫鬼容易畫人難,市井百態,人間煙火,才是丹青大道。」

  「是嗎?我看有人畫些山山水水,花鳥魚蟲,不僅能大把大把的換錢,品位
還挺高。」

  「小的不敢說山水靜物隻是畫中末技,但以小人之見,山水花鳥終究是山水
花鳥,千載萬載亦不改其色,前有古人,後有來者,其技唯有寫實寫意之分。市
井則不然,人乃萬物靈長,雖是一日之內,一人之麵,或喜或怒或思或悲,不一
而足。此其表耳,若是丹青聖手,點滴之際,或奸或直,聰穎愚魯,賢與不肖,
其思其想,其行其止,躍然紙上。此乃丹青之大道。」

  毛延壽越說越起勁,指點著市中往來的行人道:「家主且看,此一後生年不
及弱冠,步履匆忙,麵帶饑色,腰間卻佩著一方青玉,當是出身尚可,其後家道
中落,不得不入市謀生,然其誌氣可嘉,描摹時眉宇間當有三分希冀。再如門外
胥吏,肥頭大耳,滿麵虯鬚,喝斥商販時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然其衣多塵土,
褲有陳垢,可見家無賢妻。繪其凶狠之餘,筆端當存三分憐意。」

  毛延壽抬手指著遠處,「再如街角那位老者,敝衣爛鞋,猶如丐者,其襪雖
是上等棉料,卻髒舊難辨。再看其以垂暮之年,與一群鬥雞兒混跡一處,見得一
雞便雙目發亮,可見此翁老不正經。其少年之時,多半是鬥雞走犬之輩,至老無
恒產,略有錢銖,便揮霍一空,描繪此等人物,頹唐中當有三分癡頑,更有一分
若有若無的悲涼……哎,家主,家主……」

  老頭蹲在牆角,眯著眼睛,樂嗬嗬看著場中。一群十五六歲的少年抱著鬥雞
商量半晌,然後選出兩人。

  東邊少年抱的鬥雞赤冠黑尾,往地上一放,那雞立刻繃直身體,高聳著頭,
爪、胸、頸、首,斜著昂著一條直線,然後發出一聲尖啼,它胸脯肌肉隆起,中
間凹出一道細線,金色的羽毛淩亂不堪,顯然此前已經鬥過多場,唯有黑色的雞
尾依然完整,驕傲地高高聳起。

  少年們吆喝道:「下注!下注!」

  「我押十錢!賭黑尾勝!」

  另一邊的少年嗤之以鼻,陰陽怪氣地說道:「西城的小子們,你們都輸三場
了,再輸連褲子都沒了。」

  西城的少年反唇相譏,「東城的蛤蟆們,沒見識過我們黑尾的厲害吧?我押
二十錢,賭黑尾贏!」

  「讓你們瞧瞧什麼叫好雞!」

  對麵的少年不慌不忙抱出一隻鬥雞放在地上。那隻鬥雞褐羽棕爪,落在地上
隻微微舒展了一下雙翼,翅上的羽毛緊繃繃的,仿佛一整塊生鏽的鎧甲,接著昂
起頭,一動不動。

  周圍除了東西兩城參與鬥雞的少年,還有一群純粹的圍觀者。見到東城少年
抱出的鬥雞,頓時一片嘩然。

  有人興奮地叫道:「你看!你看!這雞斜瞪著眼,羽毛一動不動,這叫呆若
木雞!最頂尖的鬥雞!」

  「羽毛不動,眼珠子一直在動,這叫什麼呆若木雞?」

  「那是黑尾在繞著它轉呢,它要連眼珠都不轉,那不成了死雞?」

  接著有人叫道:「二十錢!我押東城的褐羽勝!」

  「十錢!押褐羽勝!」

  東城一名少年傲然道:「一枚銀銖!黑尾要贏,就都是你們的!」

  人群裏一陣轟動,沒想到有人拿一枚銀銖來押褐羽贏。洛都鬥雞成風,最頂
級的鬥雞坊,一局勝負不下千金。這些市井少年,最大的夢想就是養一隻上好的
鬥雞,有資格進入鬥雞坊一決勝負。在他們中間,黑尾可以稱得上是明星鬥雞,
要不是城東的少年專門尋了一隻鬥雞,誇口鬥遍城西無敵手,黑尾的主人還不肯
讓黑尾下場。

  不過片刻工夫,場中便放了兩小堆錢銖,圍觀的眾人七成押西城的黑尾贏,
三成押的是褐羽,兩邊的錢銖倒相差無幾。

  老頭湊過去,攏著手一臉討好地說道:「我也押一個?」

  「趕緊的!買定離手!」

  老頭從袖中摸出兩枚銅銖,偷眼看了看,挑出一枚最舊的,狠了狠心,遞到
場中。

  還沒等他說押哪一邊,就被人不耐煩地攔住,「最少五錢!」

  「一枚銅子也是錢啊。」

  「沒錢滾蛋!別礙事!」

  老頭討好地說道:「我就湊個熱鬧,沾點兒喜氣……」

  「拿一文錢也往這兒押?你是來搗亂的吧?」

  「我就是瞧瞧……哎喲,你瞧這雞!不得了啊!」那老頭一連串的馬屁拍過
去,人家連眉毛都沒動,「沒錢?一邊玩去!」

  老頭沒奈何,又不甘心收手,在人群裏找了幾個七八歲的小毛毛頭,一番花
言巧語,拍著胸脯保證能大賺一筆,誑了幾個小屁孩,合夥湊了五枚銅銖。老頭
攥著錢猶豫半晌,最後押在黑尾一邊。臨到開場又改了主意,一把抓過來,放到
褐羽那邊。

  金市本來就是西城少年的主場,老頭出爾反爾,頓時引起眾怒。西城的少年
固然不高興,東城的少年也覺得這老頭著實惹人討厭,頓時一片鄙夷的目光毫不
掩飾地投過來。

  老頭權當沒看見,攏著手蹲在場邊,滿臉振奮地看著場中兩隻鬥雞,一張老
臉容光煥發。

  黑尾繞著褐羽越走越快,忽然羽毛一振,伸長的脖頸上絨羽直豎起來,淩亂
的羽毛一陣搖晃,紅著眼睛撲了過去。褐羽蜷著一條腿,以金雞獨立地姿勢斜眼
看著對手,黑羽磨利的尖喙啄來,它避也不避,隻頭一偏,往黑尾翼下啄去。

  黑尾的尖喙落在褐羽背上,那層鎧甲似的羽毛隻被啄出一個小坑。褐羽卻一
口從黑尾翅上啄下幾根羽毛,讓它本就稀疏的羽翼更加零亂,羽下滲出血跡。

  褐羽一擊得手,前來挑戰的東城少年頓時喜笑顏開。在黑尾身上下了賭注的
少年大聲鼓噪,給黑尾鼓勁。

  兩隻鬥雞翻翻滾滾惡鬥起來,黑尾不愧是常勝將軍,充血的雞冠高高鼓起,
雙翼像風車一樣張開,在空中飛騰。另一邊的褐羽微微張著雙翅,用厚實的羽毛
擋住對手的尖喙利爪,穩穩向前邁步,偶有反擊,必定濺血。

  場中雞羽亂飛,兩隻鬥雞鬥出血性,瘋狂地撲擊對手。眼看黑尾的羽毛越來
越少,老頭臉上的皺紋也跟菊花一樣綻開,他一眼不眨地緊盯著場中的鬥雞,攏
在袖裏的雙手也伸出來,樂滋滋搓著,似乎對麵那一堆小錢錢正衝自己招手。

  忽然身後有人道:「喲,樂著呢?」

  老頭扭頭一看,趕緊陪上笑臉,「您樂!您樂!」

  程宗揚風輕雲淡地說道:「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打個招呼呢?」

  「這不剛進城嗎?」朱老頭眼睛一亮,盯著程宗揚手裏半張肉餅,狠狠咽了
口吐沫,口水漣漣地說道:「吃著呢?」

  「少廢話!死丫頭呢?」

  「我這不正找她嗎?:」朱老頭左顧右盼,喃喃道:「這丫頭跑哪兒了?」

  程宗揚一聽就急了,劈手揪住朱老頭的衣領,「你把人丟了?」

  「哎!哎!小程子,你別急啊。那丫頭指定沒事。」朱老頭道:「錢都在她
身上呢。紫丫頭說錢擱我身上不放心,全都給我要走了,她身上帶著錢,能有啥
事?我可是餓了三四天了。」

  「什麼?你們兩個三四天都沒見麵了?」

  「前天她走的,再往頭裏兩天,紫丫頭說大爺掙倆錢不容易,路上省著點,
到了城裏好吃你的,我聽著是這個理兒,頭兩天就在餓著。」

  「行啊。餓了三四天,還有心思玩鬥雞,你這是有錢燒的吧?」

  朱老頭精神一振,「這可不一樣!大爺身上就剩兩個銅子,進城正犯難呢,
誰成想,運氣好啊!正好碰上鬥雞的!這場一贏,一文錢變兩文錢,再贏一場,
就是四個銅子,再贏一場就是八個,再贏一場就是十六個……小賭怡情,大賭發
家,全指望這一文錢了。」

  「你要連贏上六十場,整個六朝不都全成你的了嗎?」

  「瞎說,哪兒有那麼多?最多贏個房子。」朱老頭美滋滋道:「贏個房子也
不賴……」

  「萬一輸了呢?」

  「鐵定贏!大爺這眼睛毒著呢!」朱老頭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瞧
見大爺押的那雞了嗎?鬥到這會兒,羽毛一絲都不亂!」

  程宗揚往場中瞥了一眼,黑尾還在上下翻飛,但身上的羽毛掉落大半,已經
是強弩之末。另一邊的褐羽雖然不會飛騰,卻一步步走得極是穩健,羽毛上隻有
幾個淺淺的小坑。

  「這雞的羽毛這麼結實?」

  「小程子,你這就不懂了吧?鬥雞這事,大爺可是行家!」朱老頭低聲道:
「外行看不明白,大爺可是一眼就瞧出來——這雞羽毛下麵是刷過膠的!要不連
飛都飛不起來呢?羽毛都粘實了。」

  話音未落,場中突然一聲尖啼,黑尾高高飛起,利爪探出,閃電般落在褐羽
胸口,像鐵鉤一樣撕開一道血淋淋的傷口。褐羽鎧甲一樣的雙翅使勁掙紮幾下,
然後倒在地上,黑尾躍到褐羽身上,利爪緊緊扣住它的脖頸,偏著頭往它胸前的
傷口狠啄,鮮血四下飛濺。

  朱老頭目瞪口呆,眼看著自己的一文錢拍著翅膀撲撲棱棱飛走了。

  場中少年大嘩,這一幕實在太快,黑尾本來節節敗退,誰知忽然飛起一蹬,
對麵的鬥雞就血濺當場。

  程宗揚同情地說道:「本來能賺個六朝的,這下沒了。」

  朱老頭用髒兮兮的衣袖擦著眼,一臉不相信地說道:「咋回事?咋回事?」

  忽然人群中有人叫道:「西城這些狗賊!在雞爪裏藏了刀片!」

  「放屁!你哪隻眼睛看見有刀片?」

  「打!打西城這幫狗賊!」

  「東城的小賊敢到我們西城來撒野?揍他們!」

  場中頓時大亂,兩邊拳腳交加,黑尾的主人撲過去用身體護住自己的鬥雞,
然後連滾帶爬地鑽出人群,遠遠躲在安全的位置,抱著鬥雞亮出雞爪,義憤填膺
地大罵東城的少年輸不起。東城的少年隻當沒看見,先出口惡氣再說。兩邊雖然
打得激烈,但頗講道義,一不碰對手的鬥雞,二不亂動下注的錢銖。朱老頭厚著
臉皮去討自己一文錢的賭金,結果被罵了回來。倒是信了他的忽悠,合夥下注的
幾個小屁孩,哭天抹淚地抱著他的大腿死活不肯撒手,要他還錢。最後還是程宗
揚掏出錢打發了他們。

  程宗揚扯著朱老頭離開,朱老頭還在長籲短歎,「這世道!還能不能安安靜
靜鬥回雞了?」

  程宗揚提聲道:「來碗羹湯,一個肉餅。」

  毛延壽有些詫異地長身而起,拱手道:「家主。」

  程宗揚介紹道:「這是毛延壽毛先生。丹青聖手。這是朱八八,商會裏打雜
的。」

  毛延壽客氣地說道:「原來是朱先生。」

  朱老頭倚老賣老地說道:「是小毛啊。往裏邊挪挪。」說著毫不見外地捧起
毛延壽的湯碗,活像餓死鬼投胎似的,一口氣下去半碗。

  毛延壽還是頭一回遇到這麼不講究的老家夥,直看得目瞪口呆。程宗揚隻好
解釋道:「別介意啊。他餓了好幾天了——反正你那碗也沒怎麼喝。給你換一碗
算了。」

  朱老頭半碗熱湯下肚,整個人都活泛起來,中氣十足地衝著食肆嚷道:「剛
才那碗多加雜碎!弄個大腰子!抓把肥腸!」

  程宗揚安慰毛延壽,「再給你另外要一碗得了。」

  毛延壽不知道該說什麼,沒話找話地寒喧道:「朱先生口味挺重啊。」

  朱老頭大咧咧道:「叫啥先生?叫大爺。這肉羹就得喝味兒衝的。小毛啊,
給你也添個腰子?」

  毛延壽擺手道:「這就好,這就好。」

  程宗揚道:「怎麼樣?」

  朱老頭自然知道他問的什麼,搖頭道:「這世道,人心都敗壞了……就剩這
腰子味兒還地道。」

  程宗揚黑著臉道:「慢點吃,沒人搶你的!」

  朱老頭呼呼嚕嚕扒了半碗雜碎羹湯,舒坦地呼了口氣,然後苦著臉道:「他
們不肯認啊。」

  程宗揚一怔之下,頓時大喜,「他們不承認死丫頭是門人?太好了!我看咱
們也別折騰了,就這麼著吧。就當你們這一支絕後算了。」

  「就算我願意,紫丫頭能願意嗎?」

  「她有什麼不願意的?我跟她說!」

  「你說她有什麼不願意的?」朱老頭語重心長地說道:「那丫頭可是要麵子
的。」

  程宗揚啞口無言。被嶽鳥人遺棄,已經是小紫的心結。現在朱老頭帶著她歸
入黑魔海門牆,又被拒絕,可以想像她的心情,兩次被當成棄兒啊。

  「收個弟子還管這麼寬?」

  「要不我怎麼隻有阿巫一個弟子呢。」朱老頭道:「沒拜過魔尊,算不得列
入門牆,他們說了,什麼時候拿回玄天劍,什麼時候讓她拜魔尊。」

  「憑什麼啊!」

  「玄天劍咋丟的?」

  程宗揚又一次啞口無言。就憑鳥人當年辦的那事,巫宗能同意用玄天劍換小
紫列入門牆,已經是天大的讓步了。說到底,小紫還是被他的便宜老爹給坑了,
這鳥人真是害人不淺。

  「玄天劍去哪兒找呢?」

  「那麼要緊的物件,總不能說沒就沒了吧?」

  沒錯。玄天劍作為黑魔海鎮教三寶之一,鳥人搶到手總不會隨便亂丟。當年
剿滅黑魔海巫宗,八駿可都是出過力的,當事人還有一堆,總能問出些線索來。

  程宗揚放下心,「入門暫時不說,大祭的事呢?」

  「押後了。」朱老頭道:「玄天劍都丟了,還有什麼臉去祭祀先人?」話雖
這麼說,朱老頭臉上卻露出一絲慎重,

  程宗揚也覺得蹊蹺,二十年大祭對於黑魔海來說是多重要的事情,怎麼可能
推遲?即使少了玄天劍,也沒有祭祀的時日來得重要。鳥人消失這麼久,從來沒
聽說過因為祭品不足,星月湖八駿就把他的祭日往後推的。

  「有點古怪啊?」

  朱老頭沒有作聲,隻捧著碗猛喝。

  「不想說就算了。但提到玄天劍,我倒有個想法……」程宗揚道:「姓嶽的
消失之前,曾把一批東西運到洛都……」

  朱老頭從碗裏抬起臉。

  「有什麼東西會讓他寧願運到洛都,也不敢留給星月湖那些爺兒們呢?」

  「誰接的手?」

  「嚴君平。」

  朱老頭把碗一舔,站起身,「走,找他去。」

  程宗揚大吃一驚,「你認識嚴君平?」

  「可不是咋的。嚴大褲襠嘛,當年他偷老鄉家的狗被人逮住,還是我替他求
的情。」

  「這是哪年的事?」

  朱老頭眨巴著眼睛琢磨一會兒,「村裏有狗那年吧。」

  「幹!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嗎?」

  「咋了?」

  「他都失蹤半年了。」

  「瞎說,」朱老頭吹著鬍子道:「我昨天還恍惚看見他一眼。」

  「別恍惚啊!真是他嗎?在哪兒見的?」

  「城西,要不就是城東。」

  程宗揚沉著臉道:「延壽,你回去說一聲,我去城西辦點事。中午要是不回
來,你們就把老頭那驢殺了,晚上吃驢肉湯。」

  「是。家主。」

  「小程子,你可不興這樣啊。」

  「想保住你那驢就趕緊走!」
best2top 發表於 2014-10-5 18:44
第五章

  金市緊鄰著城西的雍門,兩人穿過城門,程宗揚立刻問道:「死丫頭去哪兒
了?別說你不知道。」

  「說是去散散心。」說著朱老頭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丫頭有點不高興。」

  「那個秘禦天王是不是年紀大了,腦子不清醒?」程宗揚牢騷道:「黑魔海
的傳人很光彩嗎?白送我都不要!可死丫頭既然想要,他還敢不給?這不純粹是
活膩了嗎!」

  「丫頭要麵子,我那位師兄也要麵子。」朱老頭道:「玄天劍就是黑魔海的
麵子。」

  程宗揚沉默半晌,然後道:「你真見著嚴君平了?」

  「嚴大褲襠……」

  「打住!我不管你們以前怎麼叫的,他如今是書院的山長,你把人家年輕時
的綽號掛在嘴邊,我聽著渾身不舒服。」

  「他都不在乎,你還在乎個啥?」朱老頭道:「隻在路上恍了一眼,但九成
是他。」

  「他一個人?」

  「一幫人呢。騎著馬,打扮得跟狗腿子一樣。」

  嚴君平是奴仆打扮?程宗揚略一琢磨便明白過來,洛都權貴如雲,嚴君平如
果扮成奴仆進入某個豪門,無疑是最好的藏身之法,也難怪以斯明信和盧景的手
段都找不到他。問題是他為什麼要避開星月湖的人呢?

  城西的官道上商旅如織,朱老頭折而向北,路上行人漸漸稀少。半個時辰之
後,他在一處山坳前停下來,「就在此地。時間是兩天前的傍晚,當時他黏了濃
鬚,和一群奴仆一起,乘馬往北去了。」

  程宗揚估算了一下距離,換成自己,恐怕連麵容都看不清。如果不是朱老頭
眼睛夠賊,又和嚴君平相識多年,看穿他黏的是假鬍鬚,隻怕盧景在場也無法認
出嚴君平就在其中。

  「能看出是哪家的奴仆嗎?」

  「奴仆的服色都一樣,頂多是腰牌不同。」

  程宗揚往路上看了一眼,「去的是北邙……北邙有多少權貴的苑林?」

  「幾十家總是有的。」

  「隻有用笨方法了。一家一家的問,看兩天前有誰家的奴仆進山。」

  「咦?小程子,你不一向喜歡投機尋巧嗎?怎麼肯下笨工夫了?」

  「不管巧辦法,笨辦法,能見效才是好辦法。取不了巧就要踏踏實實的幹,
你這一把年紀的,不用我教你吧?」

  朱老頭道:「你啥時候有這見識了?跟誰學的?」

  程宗揚歎了口氣,「盧五哥。他辦事外人看著好像很巧,不費什麼勁就辦妥
當了。跟他混過才知道,他其實是用笨工夫一點一滴堆出來的,隻是下的功夫夠
深,才顯出巧來。可惜別人隻看到巧的,沒學到的笨的。」

  兩人沿山路往北邙走去。山路旁零星的農田已經收獲完畢,山間的田地收成
本來就不好,再加上天旱,殘留的麥秸稀稀拉拉,一塊地隻怕打不了半袋糧食。
再往上,山勢漸陡,農田也逐漸絕跡,隻剩下茂密的植被。

  一處樹蔭下停著一輛馬車,旁邊站著幾名仆從。程宗揚本想順路打聽幾句,
到了近前卻突然閉上嘴,默不作聲地擦肩而過。

  那幾名仆從盯著他們的背影,等兩人走遠才收回目光。

  「熟人?」

  「有一個我見過。」程宗揚低聲道:「在宮裏。當時天子上朝,他捧著香盒
跟在天子身後,」

  宮裏的太監一身奴仆妝扮出現在山野裏,這事怎麼看都透著古怪。而且看他
們的樣子,像是在等什麼人——難道天子又微服出巡了?大白天跑到山坡下的野
地裏幹什麼呢?

  程宗揚與朱老頭對視一眼,「看看去!」

  兩人繞了一個圈,穿到那幾人背後。山野中一片寂靜,齊膝深的野草隨風舞
動,空氣中傳來田野的氣息。

  忽然兩人伏下身,小心藏好身形,從草葉間看去。野草深處,一個背影正在
漫步,他披髮裸體,赤裸的皮膚在陽光下透出不健康的蒼白色。雙手拿著各種各
樣的野草,還有折下的枝條和藤蔓,不時放到鼻下嗅吸,遇到滿意的,就係在髮
上。

  雖然陽光耀眼,程宗揚卻莫名感覺到一股寒意。那人挑選的草莖枝條,既不
是按外形美醜,也不是憑色澤種類,就跟瘋子一樣,完全看不出挑選的標準。

  那人又走了幾步,然後張開手臂,赤條條沐浴在秋風中,昂首閉上眼睛。山
風吹落了他手中的草莖、枝條,也拂起了他烏黑的頭髮。

  程宗揚心裏咯噔一聲,認出他是蔡常侍——那個盯著一張白紙發呆的詭異太
監。

  即使有死老頭跟著,程宗揚仍然遍體生寒。這太監實在太古怪了,自己都懷
疑他是不是神經病。萬一引起誤會,跟一個神經病打起來,怎麼看都不光彩。他
潛下身,悄無聲息地往後退去。

  朱老頭像看西洋鏡一樣看著蔡常侍的下邊,程宗揚把他拉到小溪邊,他還在
嘖嘖稱奇,「大爺活這麼大年紀,還是頭一回開眼。哎喲,那玩意兒就是沒用也
不能割了啊?瞧著都痛得慌……」

  「那你還盯著看?不怕長針眼?」

  「這不瞧稀罕嗎?」朱老頭道:「我是沒當上皇帝,我要當上皇帝,想怎麼
看就怎麼看,長啥針眼啊?」

  小溪被山石阻擋,形成一個淺灣,周圍生著蘆葦。兩人蹲在蘆葦叢中,程宗
揚還有些驚魂未定,朱老頭已經沒邊沒際地吹了起來。

  「他一個太監,怎麼跑到野地裏裸奔呢?」

  「不懂了吧?這閹人啊,身上缺了物件,腦子也古裏古怪,啥怪癖都有。有
些喜歡賺個錢的,有些喜歡弄個權的,喜歡裸個奔的也不算啥。還有喜歡小相公
的呢。」

  朱老頭聲音越說越高,程宗揚連忙攔住他,「聲音小點!這麼大嗓門,你怕
他聽不見?」

  程宗揚到底還是攔的晚了一步,身後草葉微響,已經有人過來。程宗揚閃身
躲在石後,一手握住刀柄,朱老頭卻蹲在原地未動。

  接著一個陰柔的聲音道:「奴才蔡敬仲,見過陽武侯。」

  朱老頭攏著手啐了口吐沫,扭過臉理都不理。

  蔡敬仲仍然裸身無衣,臉上的神情卻莊重無比,就像在朝堂之上拜見天子一
樣,雙手長揖,然後拜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次頭。

  「多年未見,侯爺風采猶勝往昔。今日偶遇於此,奴才何幸如之?」

  「你不是抱著呂家女兒的大腿,拼命往上爬嗎?我還以你封侯了呢。」朱老
頭道:「既然見著我,還不趕緊回去稟報本侯的行蹤,好帶人來圍殺本侯?」

  蔡敬仲對他的譏刺恍若未聞,恭敬地說道:「食君俸祿,忠君之事。敬仲一
閹奴耳,自當為主子效力。」

  「有奶就是娘都能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小蔡子,你可長進了。青天白日,你
不在宮裏伺候主子,弄這一頭的野草,是打算賣身給誰呢?」

  「奴才今日休沐,到田間搜羅野麻,做些微物而已。」

  朱老頭這才回頭看著他,別人休沐都是在苑中會客、垂釣,有興致的,會帶
著賓客隨從到山中射獵。可蔡敬仲雙手都是泥土,要不是他模樣實在古怪,倒像
一個在田中耕作的老農。

  「你自小便精於器物,別人隻道你是以此為晉身之階,然而非有誌於此,難
得用心如此精深,你若專心匠作,當可大成。」

  蔡敬仲頓首道:「奴才雖有心於此,奈何身不由己。」

  「既然如此,我給你十息時間,逃命去吧。」

  「多謝侯爺恩德。」蔡敬仲知道山石後藏得有人,但絲毫不敢分神,他恭敬
地施禮再拜,然後足尖一點,往後退去,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程宗揚這才吐了口氣,從石後探出頭來,「這太監是什麼人?」

  「一個聰明人,可惜走錯了路。」朱老頭道:「你若能得他之助,隻怕比馮
大法強些。」

  「他是個喜歡搗鼓器物的太監?看起來不像啊。」

  「他跟馮大法興趣都是琢磨些新鮮物件,隻不過一個喜歡閉門造車,一個喜
歡暴體田野。」朱老頭說著站起身來。

  「你幹嘛?」

  「本侯一言即出,駟馬難追。說十息就十息,說殺人就殺人。」

  「我幹!你真要殺他?先等等!我怎麼覺得這太監的興趣有點眼熟呢?」

  程宗揚緊張地思索著:盯著一張白紙猛看,喜歡搗鼓點新鮮器具,姓蔡,還
是個太監,當的中常侍……幹!他不會是蔡倫吧……

  程宗揚連忙追上去,一邊衝著朱老頭遠去的背影叫道:「千萬抓活的!」

  程宗揚穿過山野,一口氣追到山路上,朱老頭和蔡常侍已經蹤影皆無。遠遠
隻能看到剛才那輛馬車這會兒跟野狗似的在山路上狂奔。驀然間,車中發出一聲
慘叫,一條人影橫飛出來,跌在路邊。接著馭馬像發瘋一樣跳踉起來,整輛馬車
猛然失控,在山石上撞的四分五裂。車上的零件四處飛濺,一隻輪轂彈得飛起,
往山澗飛去。

  車輪飛到半空,一個蒼白的人影忽然從輪下鑽出,閃電般沒入溪流。朱老頭
閃身追上,一掌拍出,平靜的溪水仿佛被激怒般騰起一條水龍,水花四濺。蔡敬
仲從水中躍出,「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程宗揚看得揪心不已,也不知道老東西聽見沒有,萬一他真的一巴掌把蔡倫
拍死,自己的罪過可就大了。

  兩條人影一前一後追入山中,四周恢複平靜,程宗揚沒有理會倒在一旁的馬
車,盯著兩人交手的痕跡往山中追去。

  山勢漸深,山腳的灌木也變成了參天古木,更讓程宗揚窩心的是,自己追到
一半,竟然再也找不到兩人留下的痕跡,不知道兩人是打到樹上,還是用了什麼
遁術。程宗揚四處張望半晌,隻好在一截鋪著青石的山路上停下腳步。

  腳下的山路是用青石鋪成,每一塊都是三尺長一尺寬,整齊無比。隻是年深
日久,石隙間長滿雜草,石上遍布著大大小小的裂紋,但大體還保持完整。

  山路盡頭,隱約是一處陵園。北邙到處都是墳墓,遇見陵園根本不稀奇,遇
不上才是怪事。這處墓葬鋪地的青石打磨十分精細,規模頗具氣勢,但墓道兩側
沒有權貴陵寢慣常的石獸、翁仲,顯然隻是沒有功名的普通人家。看此地荒蕪的
模樣,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前來祭奠過了。

  程宗揚看了看方位,似乎離卓雲君所在的上清觀不遠。他對墓地沒興趣,也
沒有多理會。此時一邊在墓道上散步,一邊想著死丫頭會去哪裏。按說她來到洛
都,應該立即來見自己,即使心情不好,想捉捉迷藏,逗逗自己,好散散心,也
不會沒有一點音訊——連點影子都沒有,自己想配合也找不著節奏啊。

  死丫頭現在還沒露麵,難道是去辦什麼事?或者……被巫宗的人暗中盯上,
準備雪恥……程宗揚心裏升起一絲憂慮,又立刻否定了。如果這樣,死老頭絕不
會沒事人一樣,在市井跟一群小屁孩鬥雞賭搏。

  至於巫宗對小紫的刁難,雖然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嶽鳥人辦事太過
缺德,把人家玄天劍搶了,女兒還要進入人家門內,黑魔海要不提些條件,實在
咽不下這口氣。蹊蹺的是推遲大祭,程宗揚心下揣測,玄天劍隻是個借口,巫宗
多半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西門慶被卓美人兒腰斬的那一劍。

  巫宗本來推出西門慶與毒宗的傳人打擂台,爭奪天命侯的稱號。結果小紫下
手太狠,大祭還沒開始,就在小瀛洲一戰突施殺手,早早取消了西門慶的比賽資
格,讓巫宗哭都沒地兒哭去。

  巫宗以玄天劍為借口推遲大祭,西門狗賊的情形多半不樂觀。畢竟被卓雲君
險些腰斬,能保住性命已經是僥幸。另一種可能性就是巫宗在拖延時間,好重新
培養傳人——巫宗為什麼不讓劍玉姬出手呢?劍玉姬的修為明顯在西門慶之上,
而且對老頭執弟子禮,完全有資格與小紫爭奪天命侯。除非劍玉姬和小紫一樣,
也沒有拜過魔尊,並不在黑魔海的傳人之列……

  黑魔海的人究竟藏在什麼地方?嚴君平究竟在躲什麼?嶽鳥人交給他的東西
到底都有什麼?

  程宗揚邊走邊想,走到石徑盡頭一轉身,正與後麵一人打了個照麵。那人從
石徑穿過,見這邊有人,詫異地看了一眼,正好與程宗揚看了個臉對臉。他身材
不高,肩上背著一個包袱,行色匆忙,看年紀隻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但他臉上
最醒目的是疤痕,從眉間到下巴,幾乎遮住半張麵孔。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程宗揚像做夢一樣,吃驚的張大嘴巴,然後就看到那
少年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跳起來,然後轉過身,飛也似的往山上跑去。

  程宗揚心裏升起一個念頭:這肯定是自己尋覓良久的那個疤麵少年,上湯腳
店最後一個目擊者!可他為什麼見到自己要逃呢?難道他認識自己?

  程宗揚飛身追去,越看越覺得那個疤麵少年背影有點眼熟,好像不久前還在
哪裏見過。這根本沒道理,自己和盧五哥拼了命要找的目標,居然認識自己,而
且不久前還見過,漏洞究竟出在哪裏?

  程宗揚提聲道:「前麵那小子!再跑我就放箭了!」

  那少年一聽,跑得更快了。不過他體力明顯不及自己,腳步軟綿綿的,沒有
什麼力氣,顯然是個沒練過什麼功夫的雛兒。程宗揚索性不再保留,全力施展之
下,旋風般越追越近。

  沒多久兩人的距離就由幾十步拉近到五步以內,程宗揚幾乎能聽到那少年急
切的喘息聲。少年越跑越急,忽然人影一閃,鑽進一片藤蘿。程宗揚拔出匕首,
將綠牆般的藤蘿一劃兩半,緊接著他猛然止步,一手向後拽住藤條。

  麵前赫然是一條三丈多寬的深澗,程宗揚攀在藤上,正能看到那少年背的包
裹往澗中落去,像朵蒲公英一樣,良久才掉到澗下,然後濺起一片幾乎看不見的
水花。程宗揚呼了口氣,再看那少年,已經蹤跡杳然,不知道是失足落入山澗,
還是跳了過去——以他剛才顯露出來的身手,實在不可能跳過這條三丈多寬的山
澗,除非他趕在自己追上之前,玩了個撐杆跳。

  程宗揚攀著藤條往腳下看了半晌,這山澗實在太深,想攀下去至少要半個時
辰。如果那小子還活著,等自己攀到澗底,早就走得沒影了。如果死了——晚點
去那屍體也不會跑。

  眼前的迷霧似乎一點一點被風吹散,程宗揚有種感覺,自己與謎底之間隻有
一層薄薄的紙。輕輕一捅,就能得到最終的真相。他思索片刻,然後躍回山崖,
往剛才那處墓葬走去。

  疤麵少年會在這裏出現,也許與那處墓葬有關聯。這個可能性雖然很微小,
但跟著盧景奔波多日,程宗揚知道,一些小線索中,往往有大驚喜。

  青石的山路依然荒涼,石徑盡頭的墓園枯草叢生,將墓園和石碑都埋沒在荒
草之間。

  程宗揚分開枯草,隻見墳前設了一張石製的供桌,上麵空無一物,除了蛇行
蟻走的痕跡一無所有,似乎從來就沒有祭奠過。那座墓碑倒是極為廣大,上麵爬
滿了層層疊疊的枯藤,墓碑下方赫然是一頭巨獸:贔屭。巨大的龜首高高昂起,
口中生滿利齒,神情凶猛,龜甲堅實,仿佛連一座山都馱得動。

  一處神道兩側連石獸都沒有的墓葬,卻有形製如此龐大的墓碑,這墓主究竟
是什麼身份?一不做二不休,程宗揚躍上石獸,用匕首挑開藤條,尋找墓主的名
諱。

  好不容易清理了一半,程宗揚心裏已經涼了半截,等全部清理完,心裏已經
徹底涼了。那碑上空蕩蕩,一個字都沒有。

  程宗揚直想罵娘,難不成讓自己把墓挖開,去找墓主的身份?碑上連名字都
不留,又沒有人祭奠過,難道這是空墓?誰閑的沒事,造個空墓放在這裏,幾十
年都沒有安葬?如果是預先造好的陵地,這墓主未免也活得太久了。看陵墓的年
頭,墓主活到現在起碼得一百好幾十歲——漢國有這樣的人瑞嗎?

  程宗揚往碑後的墓丘看了一眼,眼珠頓時凝住。漢國平民通常是平地而葬,
植楊為記,不留墳塚。有資格立塚的,依照爵位、官職不同,墳塚的高低大小各
有不同,形製通常是圓形。由於墳墓被藤草覆蓋,程宗揚下意識的以為這也是一
座圓塚。這會兒湊近一看,才發現碑後的墳塚竟然形如方椎,四麵起梭,上方削
平——這是被稱為「方上」的帝王陵墓形製!

  程宗揚怔了片刻,然後扭頭看石碑後端看去。由於背陰,碑後的藤蔓稀疏了
許多,隱約能看到碑後的字跡。

  程宗揚沉著臉扯去藤條,又花費了一個刻鍾之後,終於看清刻在碑石後麵的
字跡,文字非常簡單,隻有四個字:戾太子據。

  第一個字是他的諡號:戾。中間兩個字是他曾經的身份:太子。最後一個字
是墓主的名諱:據。既然在漢國,這位太子應該是姓劉。

  程宗揚望著墓碑上的文字,一時沒有回過神來,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辛苦半
天,居然會摸到死老頭的祖墳……

  「先祖蒙冤自盡,太子之位卻始終未廢。」朱老頭不知何時從碑側出來,淡
淡說道:「昔日我獲封陽武侯,群臣為先祖議諡,由我選擇諡號。最終我選了這
個戾字——不悔前過曰戾;不思順受曰戾;知過不改曰戾。朝中諸臣對此略無異
議,便以戾字為定。其實我選此戾字,是因為先祖自盡於湖縣。戾字加水,則為
淚字,以此為祭。」

  「那你怎麼沒有……」

  「沒有當天子是嗎?」

  朱老頭望著山外,「我雖是皇孫,但因先祖之事,自幼便被廢為庶人,後來
雖被列入宗室,但與平民無異,生長於民間。當時曾祖尚有子嗣,我從未想過自
己會能繼承帝位。十餘年間流連市井,鬥雞走犬,與洛都的遊俠兒遊戲風塵,快
意恩仇。」

  朱老頭低歎道:「那是我平生最快活的一段日子。我還記得那是我剛過完十
七歲生日,朝廷突然派人找到我。原來是天子死了,新立的天子登基不足一月,
就招募潛邸時的手下,準備替換朝中重臣。可惜他做得太蠢,朝中輔政的大臣實
在看不過去,與呂氏聯手,廢黜了那位天子,等廢黜完才發現,近支宗室已經蕩
然無存,我這位前太子的嫡孫,成了離帝位最近的一個。」

  「輔政大臣找到我,請我入宮,稟明太後,欲立我為天子,太後下詔,先封
我為陽武侯,然後開始籌備登基事宜。當時我尚未婚娶,於是呂家想把一個女兒
嫁給我,作為正妻。」

  程宗揚感覺氣氛有些壓抑,玩笑道:「你當時有相好的了?」

  「沒錯。如果不是朝廷來人,我便準備成親了。」朱老頭道:「她是一個小
官的女兒,門第與呂家不啻天壤之別。我那時年輕,直接告訴呂家,我已經定過
親事,非卿不娶,讓他們不必操心。」

  「沒多久,有人送來一壺酒,說是宮中所賜。阿君怕殃及家人,隻能當著使
者的麵,喝下那壺鴆酒。」

  「等我趕到,阿君已經過世。我殺掉送酒的男子和呂氏那個女兒,又準備入
宮去殺太後,卻被羽林天軍阻攔……太後重新選了一位天子,而我則開始逃亡。
那幾年我化身乞丐,混跡於江湖,甚至投入佛門,裝成和尚,但一直被呂氏的死
士追殺。直到我遇見毒宗一位長老,投入黑魔海門下。」

  「待我毒術大成,便返回洛都。兩個月中,我接連毒殺呂家三十餘人。呂家
發瘋一樣找我,甚至請來焚老賊,還從江湖中找來大批鷹犬,要與我決戰。那些
人怎麼是我的對手?我一口氣又毒殺呂家十餘人。沒想到我殺死的呂氏族人中,
有人的女兒被立皇後,不久又成了太後。終於我在漢國無法存身,遠赴南荒。」

  老頭說得雖然平淡,程宗揚卻聽得驚心動魄,以一人之力挑戰漢國的後族,
甚至對抗整個漢國,這老頭真豁得出去。

  「那葉媼呢?」

  「阿惠和阿慈是我和阿君的鄰居。我與呂氏結仇,連鄰居也遭了殃,隻好改
名換姓,與我一道逃亡。阿慈是在途中所生,剛出生,父母便去世了。她從未見
過阿君,雖然名義上是阿君的妹妹,但我一向把她看作我和阿君的女兒。那時候
我剃度為僧,她們也被庵堂收留。我投入黑魔海之後,阿慈卻輾轉回到洛都。等
我回來複仇,才發現她不僅長成了大姑娘,而且……還與呂家的人來往頗密。」
朱老頭悵然道:「當時我勸她離開,她卻和我大吵一通。」

  可以想像老頭當時的心情,九死一生回來報仇,卻發現視如己出的小妹妹和
仇家混在一起。程宗揚同情地說道:「師太這就有點過分了。」

  朱老頭淡淡道:「阿慈父母家人都因我而死,她恨我也是應該的。」

  程宗揚咳了一聲,「大爺,我問件事,你要不想說,就當我沒問。」

  「哦?」

  「隻差一點就當上天子,你後悔過嗎?」

  「當然後悔過。」朱老頭道:「如果我再聰明一點,再小心一些,阿君本來
不該死的。」

  「我是說,一邊是阿君,一邊是天子之位,讓你重新選,你會選哪個?」

  「一邊是紫丫頭,一邊是天下,讓你選呢?」

  「我當然選天下。死丫頭本來就是我的,還用選嗎?」

  朱老頭感歎道:「小程子,你比大爺當年聰明啊。」

  「哎喲,八八爺,你這好端端的,突然蹦出來一句大實話,我怎麼覺得渾身
上下都不對勁呢?」

  「行了,大爺的事你都知道了,還有什麼想問的?」

  「聽說太後的父親和兄長都是你殺的?」

  「我殺的呂氏族人多了,誰知道太後的父兄是哪個?但看她恨我的樣子,多
半是被我弄死的吧。」

  太後因為父兄之死,對朱老頭恨之入骨,結果朱老頭連她的父兄是誰都不知
道,隻不過因為是呂家人,就隨手殺了。這要讓太後知道,該吐血了吧?

  「你在南荒搞了一支近衛軍,還搜羅那些手下,不會還想著反攻漢國吧?」

  「做夢都想。」朱老頭道:「我在南荒終於想明白,以我一人之力,也許能
殺掉呂家幾十人、上百人,但要讓呂氏滅族,隻是癡心妄想。這些年,漢國的天
子已經換了三位,呂氏仍然是後族。我收下阿巫,看著他的鬼王峒一點一點由弱
變強,我才終於想通,除非我來扶植一位天子,才能把呂家一網打盡。」

  「然後呢?」

  「要不我會找那麼多天命之人?」

  程宗揚苦笑道:「我可不想當天子。」

  「我隻要滅了呂家,換一個天子。」

  「為什麼要換天子?」

  「他不能是那位呂太後的後裔。」

  那位給他的阿君賜毒酒的太後吧。

  「還有嗎?」

  「為什麼要殺漢國的大賢良師?」

  「那些所謂被我毒殺的高手中,有一半是呂家的走狗,另一半跟我沒有半點
關係,太平道的大賢良師,我連見都沒見過。」

  有人故意往老頭身上潑汙水啊。這事兒根本解釋不清楚,尤其是老頭本來就
不乾淨,作案累累不說,還背著黑魔海這口黑鍋。呂家想對付他,最好的辦法莫
過於把他打成六朝公敵。

  「最後一個問題——你真的當過秀才嗎?」

  「那當然。我那時在太學可是大名鼎鼎,整個太學,從教書的博士,到剛入
學的弟子,所有讀書人裏頭,我是打架最好的。洛都的遊俠兒裏頭,我是讀書最
好的。」

  「你就接著吹吧。蔡常侍呢?」

  蔡敬仲雙目緊閉,半裸著躺在石碑下,身上隻有一條犢鼻褲。程宗揚忍不住
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放心吧。活著呢。」朱老頭道:「你逮個太監幹嘛?你屋裏用得上嗎?」

  「這你就別管了,總之有用,而且是大用。」程宗揚摩拳擦掌地說道:「先
把他送到上清觀。等風聲過了,把他弄回臨安去。喂,知情人都滅口了吧?」

  「就剩這個活的。」朱老頭像拍西瓜一樣,拍拍蔡敬仲的腦袋。

  程宗揚趕緊攔住,「亂拍什麼?小心把他腦袋拍壞了。萬一拍出啥毛病,你
賠得起嗎?」

  蔡敬仲被朱老頭用毒藥封住六識,對外界一無所知。按老頭的說法,保證放
半個月都不會壞,連水都不用澆。

  本來找嚴君平的,結果半路搶了個人,還是個太監。如果是個小太監,丟了
也就丟了。蔡敬仲可是漢宮的中常侍,太後的親信。他在野外遇襲失蹤,肯定是
轟動朝野的大事。但比起泄漏老頭的行蹤,甚至暴露自己和老頭的關係,這些都
是小事。

  朱老頭道:「小程子啊,魚都給你撈來了,你是打算紅燒?還是清蒸呢?」

  「你就瞧著吧。」程宗揚信心十足地說道:「看我怎麼讓這魚服服貼貼,自
己往我碗裏鑽。」

  忽然朱老頭眼神一厲,盯著遠處一片草叢,衣袖微微揚起。

  「別動手!我自己出來!」

  半黃的草叢微微一晃,站起一個人來。

  程宗揚張大嘴巴,「盧五哥,怎麼是你?」
best2top 發表於 2014-10-5 18:45
第六章

  盧景拎著一隻破碗,蹲在石供桌上,一邊撅著屁股撿豆子吃,一邊道:「我
遇見那個拉胡琴的瞎老頭。原來他被人接到驛館,和他失散的族人在一處。我在
驛館蹲了一夜,天不亮,他就和一群胡人上了山。」

  「你說他們在山上往洛都張望?他們在看什麼?」

  「望氣。」盧景道:「他們是來自魁朔的胡巫。我聽他們與隨行官員交談,
據說洛都有天子之氣,卻不在兩宮之內。」

  「別開玩笑!那個拉胡琴的老頭是個瞎子,望什麼望!」

  「你倒是長著眼睛,見過天子之氣什麼樣嗎?」

  「這些胡人不會是來蒙事的吧?」

  「誰知道呢。反正領頭的是個官,要蒙也是蒙的朝廷。」

  「那五哥你怎麼跑這兒了?」

  「他們往這邊來了。」

  程宗揚有點糊塗,「來幹嘛?」

  「好像是天子之氣在這邊吧。」

  說著盧景和程宗揚都扭頭看著朱老頭。朱老頭被他們看得發毛,「瞅啥呢?
瞅啥呢?」

  「八八爺,你要是當了皇帝,可千萬給我封個大官。」程宗揚道:「我這人
也不挑剔,一字並肩王什麼的,隨便給兩個就行。」

  「你咋不自己去當呢?」

  「我不行。」程宗揚謙虛地說道:「咱沒那個福份,天子之氣怎麼也落不到
我頭上。不過你年紀這麼大了,當天子挺費力的。要不我跟小紫生個娃,給你當
太子?你也省了再弄後宮,太麻煩不是?」

  「有啥麻煩的?大爺要是當了皇帝,先把你弄宮裏。閹人那點手藝大爺剛瞧
過,那活兒太糙。大爺給你弄點藥,保證你走著走著,那話兒自己就掉了。」

  「好說。」程宗揚大方地說道:「隻要死丫頭答應,我是沒所謂了。」

  三人一邊說,一邊在林中飛掠。來的有一群胡巫,還有朝廷的官員,八成也
不少了宮裏的太監。無論是朱老頭,自己和朱老頭的關係,還是隻包了屁股的蔡
常侍,沒有一個能曝光的,讓人瞧見就是一場血雨腥風。

  盧景扛著一無所覺的蔡常侍,歎道:「我是沒想到你們玩這麼大。娘啊,弄
個太監滿山亂跑。早知道打死我也不來。」

  程宗揚捂住胸口,痛苦地咳了兩聲,「我這不是還帶著傷嗎?八八爺,要不
你搭把手?」

  朱老頭嗤之以鼻,「你見過讓皇上幹活的嗎?」

  「不對!」盧景忽然停住腳步,「這邊有人來過。」

  他俯身看著地上的痕跡,「是那些胡人。他們分散開了。」

  「咱們也分散。」程宗揚立刻道:「各走各的,到上清觀碰麵。」

  盧景把蔡敬仲放在地上,變戲法一樣從懷裏掏出衣物,一眨眼就把蔡敬仲打
扮起來,用藥水把他麵孔抹得蠟黃,還戴了一副鬍鬚,看著就像一個昏迷不醒的
病人。

  三人分頭行動,程宗揚有意墜在最後,他現在一個人,即使被人撞見也好混
過去。

  林中忽然升起一根煙柱,看方位,正是剛才那處戾太子墓的位置。緊接著又
一根煙柱升起,不久是第三根、第四根……

  一共七根煙柱從林中升起,程宗揚看著七根煙柱的方位,然後轉身往正北方
向掠去。

  七根煙柱排列成北鬥七星,如果自己沒有猜錯,應該還有第八根——群星之
主,紫微星的位置。

  幾名披髮的胡人攜帶著各種法器在山林中穿行,前麵是一個戴著鷹形金冠的
大巫,他額上留著深深的傷疤,胸前佩著骨製的項鏈,兩耳垂著圓錐形的金製耳
環,腰間插著一柄狼頭匕首。手裏捧著一枚銅鏡。後麵一名盲眼的老胡人被兩個
胡人巫師攙扶著,艱難地邁著步,最後麵是一個身穿繡衣的漢朝官員,帶著幾名
精悍的軍士。

  最前方的巫師停下腳步,盯著銅鏡看了片刻,然後開口道:「江直使,北極
星位當在此地。」

  那位姓江的繡衣直使體形高大,身姿挺拔,頜下留著長鬚,麵容頗為威武。
他微微頷首,「請大巫作法。」

  那巫師揮了揮衣袖,隨行的軍士取下背囊,倒出曬乾的狼糞,兩名胡人蹲下
身,將狼糞一一擺列整齊,灑上幾種味道刺鼻的藥粉,然後將十幾支蘆管插入地
上,隻露出被蘆葦內膜覆蓋的管口。

  為首的巫師躬下身,態度恭敬地對著盲眼老人說了幾句什麼。盲眼老人一手
摸索著琴弦,良久才撥了一下。其中一根蘆管應聲而振,管口的薄膜破開,飛出
一股極細的輕灰。

  為首的巫師抬手拋出一隻金環,將那根蘆管套在正中,兩名胡人立即移來狼
糞,架上細木,用火石點燃。

  一股濃煙筆直升起,與下方的北鬥七星遙相呼應。就在這時,一名軍士忽然
喝道:「誰!」說著反手摘下龍首雕弓,搭上羽箭,張弓對著山林深處。

  程宗揚認出那個姓江的官員,正是自己從舞都來時遇見的繡衣使者。他好奇
那些胡人的施法儀式,不小心露了行藏,眼看那些軍士紛紛舉弓搭箭,指向自己
的藏身之處,隻好喊道:「我是過路的。」

  姓江的繡衣使者皺了皺眉,從魁朔召來胡巫望氣,是太後私下的吩咐,連天
子都不知曉,無論是主持其事的自己,還是隨行的羽林軍士,都是由太後和主掌
南北二軍的呂氏族人仔細挑選出來的。這人不小心撞見,隻能說他運氣不好。

  繡衣使者抬起手,正準備下令射殺那人,後麵的盲眼老人卻說了句什麼。

  為首的巫師連忙道:「江直使,請慢!這人是琴大師的故交。琴大師曾受過
此人的恩德。」

  「既然是琴大師的故交,那就罷了。」姓江的繡衣使者仔細看了看那個年輕
人,記下他的容貌,想知道他究竟是誰,竟然敢和胡人私下勾結。

  那巫師道:「琴大師想請先生說幾句話。」

  程宗揚暗暗鬆了口氣,沒想到這盲眼的胡琴老人竟能記住自己的聲音,而且
看他所受的禮遇,在部族的地位相當不俗。

  雖然知道他看不見,程宗揚還是做足禮數,拱手道:「在下見過琴大師。」

  胡琴老人說了幾句,為首的巫師替他翻譯道:「琴大師很感激先生當日的幫
助。若有機會,希望能請先生到魁朔部作客。」

  「如果有機會,我一定去。」

  接著那巫師從皮囊中取出一隻金餅,「這是琴大師的酬謝,也是請先生前往
魁朔的路費。」

  胡琴老人微笑著點點頭,雖然言語不通,但能感覺到他的善意。

  程宗揚坦然接過金餅,「那我就不客氣了。」

  胡琴老人又說了幾句,巫師道:「還有一件事,當日先生想知道的事情,琴
大師說他因為目盲,無法回答,可以告訴先生的是:那位攙扶他的好心人是個女
子。」

  程宗揚渾身一震,接著又聽見那巫師道:「和她一起的也是。」

  …………………………………………………………………………………

  筆直的狼煙被遠遠甩在身後,程宗揚還沒有回過神來。

  女人!上湯腳店最後兩名目擊者,那個疤麵少年和他的老仆,竟然是兩個女
人!難怪這對主仆會像消失一樣,怎麼都找不到,原來她們顯露的身份完全是假
的。

  疤麵少年是個女人,而且是認識自己的女人。她用疤痕遮掩容貌,而背影給
自己的感覺很熟悉……

  程宗揚忽然騰身躍上樹枝,往那處自己險些失足的山澗疾掠過去。

  山澗崖壁極陡,有些地方光滑得連猿猴都無法攀爬。程宗揚用珊瑚匕首釘在
崖壁上,像壁虎一樣遊到澗底。

  半個時辰之後,程宗揚終於找到那隻包裹。包裹被一塊溪石擋住,此時吸滿
了水,沉重無比。程宗揚撈起包裹,在石上打開。包裹內放著幾條精美的被褥,
最裏麵赫然是一張潔白的鹿皮!

  …………………………………………………………………………………

  上清觀內一片寂靜,卓雲君在靜室內安靜地煮著茶。

  程宗揚盤膝坐下,先問道:「小紫來過嗎?」

  卓雲君神情錯愕,「媽媽來洛都了嗎?」

  「應該是到了,不知道在辦什麼事。你多留意一些。」

  「是。奴婢知道了。」

  程宗揚口氣隨意地問道:「合德出去了嗎?」

  卓雲君乍然聽說小紫也到了洛都,不禁有些慌亂,定了定神才答道:「她去
城裏買藥,午時才回來。」

  去城裏買藥用得著帶上白鹿皮嗎?就算是想換錢,天子禁苑才有的白鹿,誰
敢私下買賣?

  「盧五爺和殤侯爺已經到了。」

  「你見了他們?」

  卓雲君柔聲道:「沒有主子的吩咐,奴婢不好露麵,隻讓弟子請他們入觀歇
息。」

  程宗揚起身道:「我去見他們。等合德回來,通知我一聲。」

  「是。」

  …………………………………………………………………………………

  盧景和朱老頭被安置在丁字形的上院,兩間打通的靜室悄無聲息,似乎一個
人都沒有。程宗揚拉開門,才知道自己錯的離譜,兩個人雖然沒有作聲,室內的
情形卻不是一般的熱鬧。

  盧景一手拿著破碗,一手柱著竹杖,翻著白眼貼著牆根蹣跚而行,活像一個
餓了半年的乞丐。老頭比他更狠,攏著手,一瘸一拐地走著,兩條腿怎麼看都是
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短的那條腿腳掌還向內翻著,幾乎是用腳背在走,那模樣比
盧景更慘十倍,讓人一看就忍不住想施舍一把。

  兩人貼著牆根一個順行,一個逆行,在室角撞到一處,各自哼了一聲。盧景
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手指一轉,收起破碗,換成一隻銅鈴。接著手一抖,竹杖
頂端落下一條長幅,上麵寫著「鐵口神算」四個碗口大的墨字,然後衣服一翻,
變成一件半舊的道袍,仍然翻著白眼,一邊搖鈴一邊邁步而行,如同遊方道士。

  朱老頭不知從哪兒摸出一隻鐵箍,往頭上一套,變成一個頭陀,然後豎起手
掌,口喧佛號,神情一片恬淡,宛如得道的僧人,隻不過襯著他猥瑣的嘴臉,倒
有些像立地成佛的孫猴子。

  兩人各自繞了半圈,又撞到一處,朱老頭張手就要化緣。盧景收起銅鈴、竹
杖,手掌往頭上一抹,道髻上多了一條布巾,接著摘下胸口的八卦圖,把腰帶一
放,在腰側打了個結,然後從懷裏抽出一條白手巾,搭在肩上,變成一個跑堂的
小二,不耐煩地朝朱老頭擺了擺手,讓他趕緊滾蛋。

  朱老頭摘下頭箍,用一塊髒兮兮的手帕往頭上一包,冒充方巾,然後挺了挺
胸,努力把破舊的衣衫拉平,看起來勉強有點像落魄的學子,隻不過他的模樣也
太落魄了點,比要飯的強得實在有限。

  盧景笑著搖了搖手,意思是朱老頭的妝扮太不靠譜,朱老頭卻是一臉的不服
氣,自己再落魄,這打扮也是一個秀才,他一個店小二狗眼都長到哪兒去了?

  盧景見他不肯認輸,索性弄出一套官服,頭戴高冠,腰懸玉帶,這會兒也不
裝瞎子了,顧盼間官威十足,秒殺朱老頭的窮秀才。

  朱老頭身體一挺,鬥然間長高尺許,濃黑的長髮瀑布般從肩頭垂下,接著收
起嘻笑,眉宇間露出帝王般的威嚴。相比之下,盧景剛才那點官威就像浮雲一樣
無足輕重。

  盧景瞠目結舌,看著一身布衣,卻如帝王貴胄般的殤振羽,最後灰溜溜地低
下頭。

  程宗揚看得好笑,兩人跟演啞劇一樣,乞丐對乞丐,和尚對道士,然後盧景
變身店小二,趕朱老頭的頭陀滾蛋。朱老頭扮成秀才,教訓店小二,盧景又扮成
官員,壓秀才一頭。最後老家夥露出真容,直接把盧景碾壓成灰。

  如果單論妝扮的專業,盧景比朱老頭強得不止一籌,衣服一換,音容笑貌也
隨之變化,扮虎似虎,扮蛇似蛇。可惜他遇見的這老東西不但什麼都幹過,而且
還差點兒當上天子,盧景輸得一點都不冤。

  朱老頭得意洋洋,「小家夥,別說是你了,就是姓嶽的在這兒,他也得給我
寫個『服』字!他再牛,要過飯嗎?當過皇帝嗎?能跟大爺比嗎?」

  「他睡過宋主的老娘,」程宗揚道:「你呢?被漢國的太後攆得跟狗一樣,
還有臉說。」

  朱老頭惱羞成怒,「小程子!打人不打臉啊!」

  「我倒是想打,可是八八爺,你那臉丟哪兒了?我怎麼都找不著呢?不是我
說你啊,你們兩個玩得起勁,把人家蔡常侍就這麼撂地板上,太過分了吧?」

  「一個閹奴。難道大爺還要把他供著?」

  「閹奴也是人啊。我說老頭,因為人家生理上的缺陷你就搞歧視,就算你是
天子也不能這樣啊。」

  程宗揚蹲下身,摸了摸蔡敬仲的脈象,「把他弄醒,讓你們看看什麼才叫文
明人。」

  蔡敬仲胸口一鬆,仿佛一塊千斤巨石被人搬開,神智漸漸恢複。他手臂動了
一下,發現自己已經換上衣物,而且頜下癢癢的,似乎有鬍鬚……蔡敬仲有些發
怔,隨即意識到那隻是黏上去的假鬍鬚. 他露出一絲苦笑,自己終究隻是殘餘之
人,即使身為中常侍,製作了無數器具,仍然不免被人背後譏笑。

  蔡敬仲睜開眼睛,隻見麵前放著一張幾案,一個年輕男子托著下巴,手肘撐
在幾上,正笑眯眯看著自己。他長相稱不上英俊,但也不難看,尤其是他頜下沒
有留鬚,讓蔡敬仲覺得心裏舒服一些。

  「是你?」

  「哈,我跟你打招呼的時候,你連眼睛都沒抬,我還以為你都沒聽見呢,沒
想到你居然還能認出我來。既然這樣,我就不用自我介紹,咱們說正事。」

  蔡敬仲心下冷靜異常,他留下自己性命,無非是想從自己嘴裏打聽消息,自
己連生死都不放在心上,難道還在乎這些嗎?

  蔡敬仲垂下眼睛,聽見他清了清嗓子,知道他要開口勸說自己。自古除死無
大事,自己既然為太後效命,死又何妨?畢竟這是漢國的天下,得罪了太後,隻
有死路一條。他倒是好奇,這個年輕人能說些什麼?他會用什麼來打動自己呢?
金錢?珍寶?甚至小相公?無論他有什麼籌碼,也不可能超過漢國的太後。

  「你想飛嗎?」那個年輕人笑眯眯問道。

  良久,一直雙目低垂,麵無表情的蔡敬仲終於抬起臉,像看怪物一樣看著那
個年輕人。

  程宗揚沒有廢話,隻是拿出一個銀白色的物體放在案上,輕輕一按。

  一個背著巨大三角形風箏的人影出現在光球中,他在陡峭的懸崖邊緣狂奔幾
步,然後一躍而起,像大鳥一樣飛翔起來。接著三角翼變成了螺旋槳,一個戴著
頭盔的人坐在長著雙層翅膀,像魚一樣的鐵盒子裏,飛上藍天。光球越來越大,
那個奇怪的裝置帶著巨大的轟鳴聲飛來,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

  蔡敬仲臉上沒有絲毫波動,平靜地問道:「這是什麼法術?」

  「不是法術。」

  「是幻術?」

  「也不是幻術。」程宗揚道:「這是技術。就像造紙一樣,隻要發明出來,
任何人都能做到。」

  蔡敬仲眼睛慢慢亮了起來,但最後還是搖頭,「這不可能。」

  「也許你用一生也無法做出這樣的飛機。但你至少可以享受研究的快樂。」
程宗揚道:「我給你建一間試驗室。你可以研究任何你感興趣的東西。」

  「什麼是試驗室?」

  「就是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地方。那裏麵會有你需要各種工具,我可以保
證每一件都是六朝最好的。我會給你任何你所需要材料,同時再給你建一座圖書
館,搜集所有前人的研究成果和發現作為參考。而且還會給你配備助手,為你組
建一支團隊。不管你研究什麼,不管你需要多少錢,隻要你給我打個報告,說明
用途,我都會盡全力滿足你。哦,你不用擔心買支筆都要給我打報告。試驗室每
年會有一筆固定的研究經費,用來保證試驗室的正常運轉。這筆經費嘛……每年
一萬金銖,你看夠不夠?」

  蔡敬仲一字一句地說道:「這不可能。」

  「老頭,證明一下我的實力。」

  朱老頭淡淡道:「這小子坑蒙拐騙,很有幾個臭錢。安全你也不用擔心,江
州是他的。」

  「江州?」

  程宗揚介紹道:「這位是星月湖八駿的五爺,雲驂盧景。」

  蔡敬仲根本就沒答理盧景,直勾勾盯著程宗揚,「水泥是你做的?」

  程宗揚謙虛的搖搖手,「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顆粒太粗。你們沒有好的研磨機。」

  程宗揚愕然,「你怎麼知道是磨出來?」

  「有人說是江底的淤泥,胡扯!它分明被鍛燒過。」

  程宗揚驚歎道:「好眼力!」

  蔡敬仲看了看盧景,又看了看殤侯,最後目光落在程宗揚臉上,「你要我做
什麼?」

  程宗揚一拍大腿,「要做的太多了!我跟你說,我有一堆的主意……」

  程宗揚湊到蔡敬仲耳邊,嘰嘰咕咕說了半晌。蔡敬仲兩隻眼睛越睜越大,失
聲道:「這不可能!」

  「大哥,你能說點別的嗎?」

  蔡敬仲站起身,「什麼時候走?」

  「不急!不急!這邊的事還沒辦完呢。」

  朱老頭揶揄道:「小蔡子,你不抱姓呂那娘兒們的大腿?」

  「誰?」蔡敬仲怔了一下,然後想了起來,「哦,我給太後寫封書信。」

  「千萬別!」程宗揚趕緊攔住他,「你在宮裏好好當你的差,真要覺得過意
不去,等走的時候告訴她一聲就得。」

  「還得一個月?」蔡敬仲皺眉。

  「沒那麼快。」程宗揚慚愧,「恐怕得三五個月。」

  蔡敬仲想了一下,拍板道:「兩個月。不能再拖了。試驗室的事要緊。」

  程宗揚覺得自己好像挖了個坑,把自己給埋了進去,但看著蔡敬仲殷切的眼
神,拒絕的話實在說不出口,最後硬著頭皮道:「那就兩個月。到時候就算我走
不了,也要把你先送回去。」

  蔡敬仲滿意地點點頭,「試驗室的式樣圖有嗎?」

  「……恐怕還沒有。」

  「那我來畫吧。」

  「好。」

  「試驗的工具?」

  「你列出單子,我保證全給你買來。」

  「要做你剛才說的鐵皮,需要一處礦山。」

  程宗揚吐出一個字,「買!」

  「不用了。」

  「大哥,你一句話說完行不行?」

  「剛開始,省一點。離江州最近的鐵官在哪兒?哦,山陽。山陽的鐵官徒好
像有些不安分。我來想辦法,讓他們動動。」

  蔡敬仲一邊說一邊起身,就這麼自說自話的走了。

  程宗揚一臉茫然,「他什麼意思?」

  盧景道:「我聽著他好像是打算讓山陽挖礦的刑徒鬧什麼事?」

  「暴動?」

  「有點。」

  「這是亂臣賊子啊!」程宗揚抓住朱老頭,「大爺,這貨靠譜嗎?」

  「難說。」朱老頭低聲道:「這些閹人,很多都是瘋癲的。你看著沒事,其
實很可能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說話間,蔡敬仲又轉了回來,「團隊我找誰?」

  「馮源,馮大法。」

  「哦。」蔡敬仲轉身就走,然後又回過頭,「去哪兒找?」

  程宗揚盡力忍住扶額的衝動,溫言道:「你先回去休息,我讓他去找你。」

  「也好。」蔡敬仲打了個轉,又拐回來,「工錢是你給吧?」

  「我不給行嗎?」

  「我給也可以。我還有一點積蓄。」蔡敬仲想了一下,「我以後是不是不用
回來了?」

  「大概吧。」

  「既然不回來,那我就找人再借一點。」

  這是不打算還了吧?程宗揚趕緊道:「工錢我全包。借錢這事太敗人品,咱
們就別幹了。」

  「少借一點吧。研究是很花錢的。反正我是太監,早就絕後了,不怕報應。
真不行,以後掙了錢再還他們。」

  「不用吧……」

  「借一點吧。」

  「不好吧……」

  「少借一點。」

  「真不用了……」

  「就借一點。」

  「……大哥,你看著辦吧。」

  「好。」

  蔡敬仲終於沒再回頭,剩下三個人麵麵相覷。盧景道:「這就是你說的文明
人的方式?」

  「這是意外。」程宗揚誠摯地說道:「這種人真不多,我覺得很珍貴。」

  「珍不珍我不知道。貴是夠貴的。每年一萬金銖啊,他值這價嗎?」

  程宗揚神情篤定,「絕對值!」

  盧景攤開手,表示對此沒有意見。接著他轉過話題,「姓唐的又來了。」

  「他說什麼了?」

  「說有一筆大生意,讓我多找幾個人一起做。」
best2top 發表於 2014-10-5 18:47
第七章

  盧景提到的大生意讓程宗揚警覺起來,「不對!他在設套!」

  「沒錯。呂冀和呂不疑準備滅口了。故意拿個大生意當借口,想把我的人引
出來。」

  「五哥怎麼回他的?」

  「我告訴他,多大的生意我都敢接。」

  「好!」程宗揚撫掌道:「倒要看看他的胃口有多大——什麼生意?」

  「七千金銖,買建威將軍韓定國的人頭。」

  「七千金銖?他值這價嗎?」

  「如果能換來我們的人頭,肯定值了。」盧景道:「我接到生意,去打聽韓
定國,卻在驛館外遇見拉胡琴的盲老頭,於是跟著上了北邙。既然找到了盲老頭
的下落,我今晚就帶小胡姬去見他,弄清楚最後兩個人是誰……」

  「不用了。」程宗揚道:「這件事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但我現在沒有十全的
把握。等我見過那個人,再告訴你。」

  「那好。」盧景沒有再追問,起身道:「我去打聽建威將軍的底細,看怎麼
把這七千金銖撈到手。」

  朱老頭道:「算我一個!算我一個!」

  「什麼錢你都敢要啊?五哥,你們一道去吧。盯著這老頭,免得他又溜去鬥
雞。」

  程宗揚耐心在觀中等候。卓雲君去接待幾位城中來的貴婦,沒有過來陪他。
那些貴婦衣食無憂,前來問道,一小半是對出於對道術的好奇,倒有一多半是為
了打發時間。卓雲君隻隨口應酬,遇到無傷大雅的關節,也偶爾點撥一二。她身
為太乙真宗教禦,隻言片語就足以令她們受用無窮,可這些貴婦不過是藉此消磨
時光,都淺嚐輒止,沒有一個肯用心的。

  天過午時,她一名心腹弟子悄悄進來。卓雲君心下會意,向諸人道了一聲失
陪,親自去稟告主人。

  「終於回來了。」程宗揚站起身,「你去忙吧。」

  「是。」卓雲君輕輕退下。

  程宗揚整了整衣物,然後拿起包裹,往合德的住處走去。

  合德側身跪在榻旁,拿著一隻湯碗,用銀匙一勺一勺喂嬤嬤喝藥。程宗揚在
門外欣賞著她優美的側影,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趙合德?」

  合德纖手一顫,險些把湯藥潑出來。她轉身看著程宗揚,明媚的美眸中充滿
戒備,手裏緊緊握著那把銀匙,就像握著一柄匕首。

  程宗揚笑道:「你跑那麼快,我追都追不上。」說著把包裹放在案上,「看
看東西丟了沒有。」

  合德努力露出冷漠的神情,顫聲道:「你……你認錯人了。」

  「那這個是你丟的嗎?」

  程宗揚拿出一塊玉佩,在手中晃了晃。

  合德失聲道:「怎麼在你手裏?」

  程宗揚道:「你總算承認了。我應該叫你趙姑娘呢,還是叫你趙婕妤?」

  「不……不是我……」

  榻上的婦人歎了一聲,「程公子不是惡人,如今我們已經山窮水盡,以後之
事,還要請程公子援手,哪裏還用隱瞞?」

  合德紅著臉低下頭。

  婦人咳嗽兩聲,然後道:「老身江映秋,乃長秋宮女傅。」

  「原來是皇後宮裏的女官,失敬了。」

  江映秋苦笑道:「公子不動聲色,看來早已知道老身的來曆了。」

  「我隻是瞎猜。畢竟這麼多宮裏的器具,一般人見都沒見過,怎麼會平白在
荒山裏出現?」

  江映秋點了點頭,「這位是皇後娘娘的胞妹。名字你已經知道了。」

  「難怪這麼美貌。」程宗揚笑了一句,然後道:「這些都是皇後娘娘的賞賜
了?」

  「是天子的賞賜。」江映秋道:「娘娘入宮之後,一直思念親人。天子感念
皇後娘娘的思親之苦,因此下詔,命老身將趙姑娘接入宮中。」

  「可是路上出事了?」

  「老身接到趙姑娘,便發現有人欲行不軌,因此先遣散小婢,我主仆二人喬
裝打扮,繞道進入洛都。不料到底被奸人盯上,竊走天子所賜的信物。老身也受
了傷,難以行走,隻好入邙山休養。趙姑娘去過宮廷幾次,但她沒有信物,又不
認得宮裏的人,連大門也進不去。」

  江映秋咳了口血,淒然道:「老身死不足惜,隻可惜辜負了天子和娘娘的一
片苦心。程公子,若你能往宮中稟報一聲,此恩此德,老身永誌難忘……」

  程宗揚歎道:「我是很想幫你們。可到了這時候,你說話還不盡不實,你讓
我怎麼幫?」

  江映秋抬起淚眼,哽咽道:「公子何出此言?」

  「誰這麼大膽,敢劫皇後的親妹,天子未來的嬪妃?何況以你的修為,整個
洛都能打傷你的也不多吧?能出動這種高手,難道是你輕描淡寫的幾個小蝥賊?
趙姑娘沒有信物不能入宮,但她隻要在宮門前說一句,難道還怕謁者不稟入長秋
宮嗎?她為什麼不敢亮出身份呢?她每次去宮廷,是想入宮去見姊姊,還是等天
子的車駕出來,直接麵見天子呢?」

  江映秋沉默半晌,然後咯咯笑道:「程公子果然是聰明人。老身並非有意相
瞞,實是此事太過駭人聽聞,怕公子起了畏懼之心。」

  「你擔心我因為害怕,不給你們幫忙,偏偏不怕我不知深淺被你害死。一點
誠意都沒有,我看這事不用談了。」

  程宗揚作勢要走,江映秋連忙道:「請公子恕罪。隻因阻撓趙姑娘入宮的人
身份太過顯貴,老身才不敢直言相告。既然公子對我等動了疑心,老身自然不敢
隱瞞。」

  「你說吧,我聽著呢。」

  「公子可知道呂氏?」

  「後族啊,誰不知道?」

  「公子可知道呂氏為何被稱為後族?」

  「皇後出得多。漢國的皇後、太後,一多半都是呂氏族人。」

  「正是如此。」江映秋道:「當日天子成親,太後原本屬意呂氏,天子卻一
意孤行,立了趙娘娘為皇後。太後雖然氣惱,卻也無可奈何。隻是娘娘雖然受天
子寵愛,可至今未有身孕。年初呂氏送了一個女兒入宮,被封為美人,若是她先
誕下皇子,將來母以子貴,太後之位隻怕又落到呂家頭上。因此娘娘起意,想召
胞妹趙姑娘入宮,一同服侍天子。」

  江映秋歎道:「娘娘天生麗質,自己一人便受盡天子寵愛。一旦妹妹再入宮
獲封,姊妹二人專寵後宮,其他的妃嬪隻怕連天子的麵都見不到。因此呂氏聞訊
便派出死士,不僅是阻止趙姑娘入宮,更要取她性命,以絕後患。也正是因此,
趙姑娘才不敢表明身份,呂氏在宮中經營多年,眼線密布,隻怕說出身份,便再
沒有見到姊姊的機會。」

  「這麼說來,當日在上湯,呂冀就是衝著你們去的?」

  江映秋臉色大變,趙合德一張玉臉也瞬間漲通紅。她們有意無意回避了在上
湯的經曆,實在是當日所見所聞難以啟齒,沒想到被這個年輕人一口道破。

  程宗揚歎了口氣,「我不但知道你們夜宿上湯,還知道你們用來冒充合德身
份的那個小婢,已經被呂家的人追上殺死。而且當日在上湯腳店住宿過的拳師、
書生、販朱砂的商人、遊女、三名腳夫、店主一家……全都被呂家的人殺光了。
江女傅,你能逃過他們的追殺,我實在很佩服你。」

  趙合德驚道:「怎麼會這樣?」

  程宗揚同情地看著她,「宮裏的事,可比你想像得可怕得多。不僅有台上的
榮華富貴,還有台下的血雨腥風。」

  趙合德臉色時紅時白,忽然捂著臉往外奔去。江映秋焦急地說道:「快!快
攔住她!不要讓她被呂家的人看到!」

  程宗揚閃身追了出去。

  趙合德跑到觀後,伏在一塊青石上痛哭失聲。

  她哽咽道:「不要過來……」

  程宗揚很清楚女人說的「不要」有幾種涵意,他隻當沒聽見,走過去遞上一
條帕子。

  「跟宮裏的鮫帕比不了,但這是我自己買的,還沒用過,乾淨的。」

  趙合德接過帕子,捂在眼上,嚶嚶地哭泣著。

  「哭吧哭吧。」程宗揚安慰道:「都哭出來就好了。」

  趙合德哭了小半個時辰,才漸漸止住哭聲,囔著鼻子道:「我不想入宮。我
想回家。」

  「不想入宮就不入。那地方,還是離遠點看比較好。」

  「我想見姊姊。」

  「呃……」

  趙合德淒然道:「我和姊姊從小相依為命,我們的父親,其實是養父。為了
掙錢,讓姊姊去跳舞。好在姊姊跳舞跳得好,經常能得到賞賜,他才沒有把我們
賣掉。後來姊姊入了宮,又當了皇後,我們都不敢相信。父親整天在外麵吹噓,
後來被人打了一頓,在床上躺了半年才好,就不敢再說了。」

  「嬤嬤來接我的時候,父親很生氣,說別人的女兒當了皇後,都要封侯,賞
賜田莊、奴婢。可姊姊除了給點錢,什麼都沒有,讓他出去被人看不起。所以不
許我去。嬤嬤又給了他一筆錢,他才答應。」

  「我一想到入宮能見到姊姊就很開心。可嬤嬤說,有壞人不讓我入宮去見姊
姊,讓我和小婢分開走。後來到了上湯……」

  趙合德身體顫抖起來,「嬤嬤什麼都不肯說。但我聽到,她們……她們都是
宮裏的妃子……我聽到她們叫那個胖子侯爺,他的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看
著那些女人,就像看在狗馬。我害怕極了,不知道姊姊是不是也和她們一樣。嬤
嬤對我發誓,說姊姊在宮裏備受尊崇,是整個漢國的女主人。除了太後,世上沒
有哪個女人比她更尊貴。」

  「嬤嬤帶著我悄悄離開腳店,不小心失落了很多東西。可那些人還在追趕我
們,剛一進城,嬤嬤就被他們認出來。我們好不容易逃出洛都,躲進邙山,嬤嬤
也受了重傷……」

  「我真不想入宮……我好害怕變成那種樣子……」

  程宗揚溫言道:「你會寫字嗎?」

  趙合德抬起紅腫的眼淚,淚眼模糊地看著他。

  「如果會寫字,就寫封信,我想辦法帶給你姊姊。」

  趙合德赧然道:「奴家不會……」

  「那你有什麼東西能當信物嗎?」

  趙合德想了想,提起褲腳,從白玉般的腳踝上取下一條銀鏈,上麵帶著幾個
小小的鈴鐺。

  「這是姊姊在公主府跳舞時得到的賞賜,本來是一對,姊姊把其中一條送給
了我。」

  程宗揚接過銀鏈,「那好,你想想有什麼要說的,我幫你帶話進去。」

  「我……我說不出來……」

  程宗揚也不勉強她,「那我先幫你報個平安吧。」

  趙合德鬆了口氣,羞赧地低聲道:「多謝公子……」

  昨日濃雲密布,卻始終沒有下雨,此時烏雲散開,化作天邊片片晚霞。趙合
德本來就是絕色麗人,肌膚白膩透紅,柔潤如玉。此時被霞光一映,更顯得嬌豔
無比。

  程宗揚心頭微動,禁不住在她臉頰上啄了一口。

  趙合德一手掩住麵孔,「你……」

  「失態!失態!」程宗揚連忙道:「我一時沒忍住。」

  趙合德默默低下頭,一言不發的離開。

  卓雲君從廊後出來,輕笑道:「小丫頭還不解風情呢。」

  程宗揚攬住她的腰,「你以前還不如她呢。現在這纖腰一扭,滿腰滿臀的風
情萬種。」

  卓雲君嬌聲道:「都是紫媽媽和主子調教的好。」

  程宗揚捏了捏她豐膩的臀肉,「這馬屁拍得真不錯。」

  卓雲君柔聲道:「主子,今晚就留在觀裏,好好調教奴婢好麼?」

  程宗揚歎了口氣,「算了。死丫頭還在洛都,不知道打誰的主意呢。我怎麼
能安心待在這裏?」

  「那……奴婢給主子準備一輛馬車,」卓雲君嬌媚地說道:「主子一邊在車
裏弄奴婢,一邊趕路,兩不耽誤,如何?」

  程宗揚揉弄著她柔滑的雪臀,在她耳邊道:「你這幾天是不是排卵期?」

  「唔?」

  「你離下次癸水還有多久?」

  卓雲君紅著臉道:「還有半月。」

  「那就對了。排卵期就是你的身體開始準備受孕,今晚你要是侍寢,會有很
大機率被我弄大肚子。」

  卓雲君流露出幾分少女般的嬌羞,身子迅速變得火熱。

  程宗揚看著她的小腹,忽然想起了什麼,「你去給我畫道符。」

  卓雲君訝然抬起頭,「什麼符?」

  「隨便。隻要漂亮就行,越漂亮越好。」

  卓雲君沒有再問,隻道:「奴婢這便去畫。」

  忽然一塊玉佩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趙合德一手掩住嘴巴,「我……我
不是故意的……」

  「沒事。」程宗揚摟著卓雲君走到她麵前,「玉佩沒摔碎吧?」

  趙合德手足無措地摸摸鬢髮,「沒……沒有……」

  程宗揚笑道:「你又不是小孩子,用得著這麼害羞嗎?」

  「可是卓教禦……」

  卓雲君溫婉的笑道:「卓教禦也是女人啊。將來你也會遇到一個男人,願意
為他做任何事。」

  趙合德看著腳尖,喃喃道:「我才不會……」

  卓雲君笑道:「要不要打個賭?」她翹起小指,「我們拉勾。」

  趙合德大著膽子伸出小指,與卓教禦勾在一起。

  「好漂亮的小手。」卓雲君嗬氣如蘭地輕笑道:「小妹妹,你輸定了呢。」

  「行了,別逗她了。」程宗揚道:「你來有什麼事?」

  「是信物……」趙合德撿起玉佩遞過來,「這是姊姊給我的。」

  程宗揚接過來隨手一拋,把那塊玉佩遠遠丟下山坡,沒入草叢。

  趙合德瞪大眼睛,不知道他為何把這件信物隨隨便便就丟掉了。

  「從今往後,你不用再沾什麼宮裏的東西。」程宗揚理所當然地說道:「你
要喜歡玉佩,我給你買。」

  「我才不要買,我是……」趙合德不知道該怎麼說,最後一跺腳,「我不跟
你說了。」

  卓雲君望著她嬌俏的背影笑道:「主子是打算收了她嗎?」

  「不是我打算收她。而是除了我這裏,她已經沒地方可去了。」程宗揚感歎
道:「她運氣夠好才遇到我啊。」

  卓雲君笑道:「奴婢也覺得是。」

  …………………………………………………………………………………

  卓雲君終究沒能和主人同車而行,她要留在觀裏安慰合德,萬一出現意外也
好有人照應。程宗揚隻好自己一個人返回洛都。就在下山途中,他遇到一個人。
一個女人。

  那女子年約四十,皮膚仍然白皙光滑,但眼角已經有著細密的魚尾紋。她雙
手握在一起,就那麼站在山路中央,神態從容自若,就像一個大戶人家主持中饋
的主婦,斯文有禮而富有教養。

  程宗揚奇怪地看著她,正準備擦肩而過時,那婦人開口道:「程少主,請留
步。」

  程宗揚停下腳步,「你找我?」

  「奴家自晨間少主進山,就在此等候,終於等到了少主。」那婦人微笑道:
「奴家姓聞。」

  程宗揚瞳孔微微收縮,「聞姨?」

  「難得程少主也知道妾身。妾身聞清語,黑魔海漢國主事。」

  「你找我什麼事?」

  「有件事,想請少主拿個主意。」聞清語扶了扶鬢腳一支火紅的木芙蓉,好
整以暇地說道:「我們在漢國的兩位執事,昨日被紫姑娘殺了。他們得罪了紫姑
娘,原也該死,隻是大祭之日在際,屆時巫毒二宗同祭魔尊,按規矩是不能擅動
刀兵的。」

  「你搞錯了吧?」程宗揚一臉驚訝地說道:「你們不是不讓紫丫頭列入門牆
嗎?她現在還不是黑魔海的門人,什麼規矩都套不到她頭上吧?你們要想讓她講
規矩,先讓她入門啊。」

  「話雖是這麼說,但紫姑娘也與本門弟子無異……」

  「咱們就別睜著眼說瞎話了。差遠了好不好?大祭都不讓她參加,結果把她
惹毛了吧?西門那小子被她切成兩半,現在又死了兩名執事,你們傻眼了吧?我
跟你說,憑我對死丫頭的了解,你們後悔是正常的。現在後悔可是有點晚。」

  「奴家隻是想請少主轉告紫姑娘,該罷手時且罷手。」

  「這我可打不了保票。不怕你笑話,我們家的事一般來說都是她說了算。她
要不願意停手,我跪下來求她都沒用。」

  「少主太過謙了。」

  「一點都不謙虛,我們家的事你們不太了解。這麼說吧,我們家天最大,紫
丫頭第二,雪雪你知道吧?就是她養的那小狗,我們兩個第三。」

  聞清語微笑道:「少主不必再費心思了。奴家既然來見少主,自然有十足的
把握。既然少主不肯相助,隻好請少主到敝處做幾天客,等紫姑娘來的時候,我
們好跟她商量。」

  「去你那裏做客?」程宗揚笑道:「你陪我嗎?」

  話音未落,程宗揚袖中便飛出一道寒光,朝聞清語腰間刺去。聞清語身形微
微一閃,避開珊瑚匕首的鋒刃,然後身後飛出一杆長戟,月牙狀的戟鉤切向程宗
揚的手腕。

  程宗揚閃身後退,一邊用衣袖遮住麵門。一道詭異的光芒落在他袖上,隨即
燃燒起來,發出暗紫的光芒。

  程宗揚匕首一轉,切下著火的衣袖,然後微微蹲下,像一頭豹子一樣,渾身
每一塊肌肉都充滿精力。

  一名頂盔貫甲的壯漢從聞清語身後出來,他身材不高,肌肉卻十分堅實,脖
子又粗又短,兩腮生著鋼針般的鬍髭。

  聞清語道:「紫姑娘殺過本宗兩名執事,在牆上留下字跡,指明要殺這位韓
將軍。」

  「這是栽贓!」程宗揚一口咬定,「死丫頭根本不識字。」

  聞清語鬆了口氣,「奴家還怕冤枉了紫姑娘,如此一來就可以肯定了。牆上
留書之人韓字不會寫,隻劃了一個圈代替。想來應該是紫姑娘的親筆了。」

  「劃了個圈,你們怎麼知道就是韓字呢?」

  「因為前麵還有『建威將軍』四字。」

  程宗揚盯著那壯漢,「韓定國?」

  那大漢哼了一聲。

  程宗揚忽然道:「我跟你單挑!誰敢插手,誰是孫子!」

  韓定國呸了一聲,舞戟朝程宗揚殺來。與此同時,一個瘦長的身影從樹上出
現,他拿著一塊紫色的水晶,口中念念有辭。

  聞清語道:「赤鳧!留他性命!」

  腳底的山石仿佛突然間變成空空的洞穴,程宗揚腳下一晃,險些摔倒。韓定
國長戟卷地掃來,戟彎幻化出無數重影。

  程宗揚騰空而起,地上卻仿佛湧出無數無形的藤蔓,將他的手腳層層縛住,
剛躍起尺許就被拽回地麵。

  程宗揚拼命一滾,好不容易才避開戟鋒,不由驚出一身冷汗。那個赤鳧顯然
是黑魔海九禦之一,擅長各種巫術。他和韓定國如果分開,自己絲毫不懼,可此
時聯起手來,威力倍增。韓定國在前攻堅,以硬對硬,赤鳧則用巫術輔助,影響
自己的判斷。

  高手對陣,生死隻是一瞬。可以想像自己與韓定國貼身搏殺之時,赤鳧突然
施展巫術,隻用讓自己出招稍緩片刻,就足以讓長戟在自己胸口開出一個透明窟
窿。而且聽聞清語的口氣,他還有更狠的巫術未曾施展。

  這樣打下去,妥妥是十敗無勝的局麵。聞清語也許真不想要自己的命,但如
果被她逮住,讓小紫來救,自己還不如一頭碰死得了。

  程宗揚暴喝一聲,「韓定國!你竟與黑魔海妖人勾結!程某身為朝廷命官,
今日要為國除奸!拿命來!」

  大喝聲中,程宗揚從腰間掏出一支手指粗的細管,迎風一擺,赫然變成一根
長逾兩丈的尖矛,直刺韓定國的眉心。

  韓定國見那細矛來得詭異,不敢硬擋,往側方一滾,避開矛鋒。

  程宗揚揮出釣魚竿,隻是恐嚇對手,長竿刺出的同時,竿梢的魚線無聲無息
地劃過半個圈子,飛向遠處的赤鳧。

  那魚線本來就細如髮絲,又是透明的絲線,破空之際沒有半點風聲,長度更
是達到超乎想像的四丈,等赤鳧驚覺過來,魚線已經纏住他的手腕,接著程宗揚
抬臂一扯,細韌的魚線像刀鋒一樣切開赤鳧的皮膚,鮮血狂噴而出。

  赤鳧手腕劇痛,連手背的筋腱也被切斷,手指頓時失去力道,指間的紫水晶
隨即滾落下來。

  聞清語拔下簪子,憑空一劃,一道勁氣飛出,挑中魚線,發出「錚」的一聲
震響。

  「聞姨好雅興,這時候還有心情彈琴,沒看到你手下的腕動脈都切斷了嗎?
你再彈一會兒,這野鴨子可就死透了。」

  聞清語麵沉如水,在仙姬主持下,黑魔海一貫注重收集對手的資料。這位程
少主的卷宗有厚厚一疊,除了仙姬不置一辭,其他與他打過交道的人,對他的評
價都不高。認為他雖然與星月湖大營交往極深,但秉性更接近於那些唯利是圖的
晴州商人。再刻薄一些,更會說他貪淫好色,懦弱無能。可沒想到自己一交手,
才發現此人如此難纏。嘻笑嘲諷,撒潑耍賴,吹捧喝罵,樣樣俱全。雖然己方實
力遠勝於他,卻被玩弄於掌股之上。

  聞清語叱道:「魔衛!」

  黑暗中躍出幾條身影,朝程宗揚殺來。

  等的就是這時候!程宗揚看準方位,揮手收回魚竿,飛身躍入林中。

  兩名魔衛衝入林中,接著同時發出一聲慘呼,擲刀捂住喉嚨。卻是程宗揚逃
命時將魚線繃在兩樹之間,高度設得十分陰險,兩名魔衛剛追上去就著了道,險
些被魚線割斷喉嚨。

  韓定國長戟一揚,切斷魚線,銜尾追去。

  程宗揚絲毫不顧及腹內的傷勢,拼命催動丹田的氣輪,一路直奔上清觀。

  一刻鍾後,上清觀的精閣已然在望,但一個身影如影而至,轉瞬便追到他身
後。

  程宗揚立刻改向,頭也不回地往側方掠去。聞清語一掌拍出,卻撲了個空。
旁邊長草搖曳,程宗揚已經鑽入草叢中不見蹤影。

  韓定國持戟往地上重重一敲,然後發出一聲呼哨。一名魔衛牽著獒犬上前,
嗅著程宗揚的氣息一路追蹤。

  半個時辰之後,程宗揚在一棵大樹下停住腳步,然後手足並用往樹上攀去。
半個時辰中,他三次試圖接近上清觀,都被攔截,雖然殺傷兩名魔衛,背上也被
人擊中一棍。更麻煩的是韓定國從軍中帶來四條獒犬,讓自己藏無可藏,即使躲
到樹上也會被聞到氣息,連停下來喘口氣都辦不到。

  程宗揚剛爬到樹上,一條獒犬便追了過去,對著樹巔狂吠。程宗揚調整好角
度,然後抬手一提,魚線編成的繩套從樹下飛出,準確地套住獒犬的脖頸,接著
把百餘斤重的巨犬硬生生提了起來。

  獒犬四肢在空中拼命掙紮,牽繩的魔衛繩索險些脫手,他本能地扯緊,拼命
往下拽。那條獒犬脖頸被魚線勒住,鮮血像瀑布一樣流淌下來。等旁邊的魔衛趕
來攀上大樹,才發現樹上早已人蹤杳然,隻剩下一根魚線綁在樹幹上。

  程宗揚喉頭發甜,啐了一口血沫。身後的犬吠聲越來越近,不等自己穿過這
片草叢就會被追上。

  程宗揚拿出隻剩下空杆的魚竿,試了試強度,然後轉身往山林邊緣掠去。

  程宗揚剛掠出十餘步,一片水波般的火光驀然亮起,將周圍的林木蒙上一層
幽藍的光芒。光線雖然黯淡,但處於火光中央的程宗揚,已經無處遁形。

  赤鳧用左手托著紫水晶,麵無表情地盯著他。韓定國持戟而出,踏入火光,
沉聲道:「你不是要與本將軍單挑嗎?來啊!」

  聞清語道:「程少主何苦如此?」

  後麵的魔衛影影綽綽,將這處斷崖團團圍住。

  這是邙山斷崖中最寬的一處,兩岸的距離超過七丈,即使一個處於顛峰的六
級通幽境高手,也不可能一躍而過,何況程宗揚已經是強弩之末。

  程宗揚站在火光中,胸口起伏著,發出帶著血腥氣的喘息。眼看韓定國越走
越近,程宗揚忽然轉過身,義無返顧地往斷崖狂奔過去,速度越來越快。

  眾人都看呆了眼,沒想到這小子這麼玩命,竟然寧願跳崖,也不去黑魔海在
漢國的分舵做客。

  聞清語突然叫道:「不好!攔住他!」說著飛身而出。

  在距離懸崖還有兩丈的距離,程宗揚雙手忽然一伸,一根細細的魚竿筆直伸
出,抵住崖邊一塊突起的岩石。程宗揚將竿尾頂在腹部,腳下絲毫不停。柔韌的
魚竿迅速彎成弧形,接著程宗揚猛地縱身,幾乎變成圓形的魚竿猛然彈直。憑藉
著魚竿的彈力,程宗揚身體高高飛起,往對岸落去。

  韓定國握住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暴喝一聲,振臂揮出。石塊劃過一條弧線,
擊在程宗揚背上。程宗揚背後的衣服猛然綻開,帶著石塊的衝擊力落在對麵的懸
崖邊緣。

  程宗揚撲倒在地上,像昏厥一樣一動不動。一盞茶工夫後,他勉強撐起身,
跌跌撞撞沒入林中。

  黑魔海眾人神情冷峻,良久聞清語才開口道:「走吧。」
best2top 發表於 2014-10-5 18:51
第八章

  程宗揚扶著樹木,勉強邁動雙腿。他丹田的真氣已經消耗殆盡,失去平衡的
氣輪一片混亂,隨時都可能崩潰。忽然他腳下一空,整個人都陷入地下。草根帶
著泥土從頭頂倏倏落下,幾乎將他埋住。

  程宗揚定了定神,才發現自己不小心踏到一個盜洞,盜墓賊用浮土將洞口虛
虛掩了一層,結果把自己陷了個正著。

  盜洞斜著向上,離洞頂有一兩丈的距離——這點高度平常自己隻用一躍就能
出去,然後此時想爬到洞頂,卻比登天還難。

  身下泥土一動,又往洞底滑下半截。程宗揚索性收攏身體,順著盜洞一口氣
滑到洞底。

  洞內的空氣渾濁無比,但程宗揚隨即閉氣,轉入內呼吸。他躺在潮濕的墳墓
內,渾身再沒有一絲力氣。韓定國砸中自己背後的一擊力道並不算十分強勁,然
而卻在自己真氣耗盡的關口,護體的真氣形同虛設。結果這並不強勁的一擊,造
成的後果卻十分嚴重。不僅經脈受創,丹田的氣輪更是徹底失去平衡。

  無論程宗揚如何催動真氣,都無法阻止氣輪徹底走向混亂。他感到自己的修
為以驚人的速度崩潰,短短一刻鍾內,就從第五級的坐照降到第四級的入微,又
從入微降到第三級的生象、第二級的內視,一直降到最初的築基。就像一座大廈
從頂部開始坍塌。

  程宗揚所有的努力全告失敗,再沒有任何手段阻止修為的喪失,索性不再理
會。這下倒是省事,直接掉到墳墓裏,也算死得其所。程宗揚並不擔心自己會死
在無人知曉的地方。死丫頭肯定會翻遍整個邙山,把自己找出來。自己該給她留
句什麼話呢?死丫頭識字不多,寫得太長她也懶得看。那就寫短一點,比如「把
劍玉姬送來給我殉葬。」

  說不定死丫頭一高興,還會多送給自己幾個禦姬奴……不對啊,難道劍玉姬
也是禦姬奴?泉玉姬、凝玉姬、劍玉姬……劍玉姬為什麼會成為巫宗主使呢?莫
非她隻是一個傀儡,或者工具……

  程宗揚腦中的波動漸漸消失,意識陷入混沌。

  就在此時,他最初的築基也開始崩潰。

  所有的修為徹底崩潰之後,隨之而來的就是死亡。然而生機斷絕的同時,一
縷平和舒緩的氣息從丹田深處升起,然後像煙霧一樣散開,融入已經空無一物的
丹田之中。接著,一個漩渦一樣的氣旋隱約顯出雛形,隨著他的呼吸漸漸變得清
晰。

  那隻氣旋與從前完全不同,它有兩個旋渦,一反一正,就像一隻不停流動的
太極圖。他的生死根徹底與氣旋融為一體,一生一死,構成漩渦的兩個中心,兩
股性質截然相反的氣息水乳交融,而又涇渭分明,繞著兩個漩渦此消彼長,流轉
不息。

  程宗揚深深陷入昏迷之中,然則他每次呼吸,丹田內的氣旋就壯大一分,但
由於他已經意識全無,修為始終停留在築基期,隻是境界越來越穩固。

  長夜過去,陽光從東方升起,逐漸西移,當又一個傍晚來臨,程宗揚身體終
於一動,他第一個反應不是睜開眼睛,而是展開內視。

  內視的情形使程宗揚大吃一驚,自己雖然隻停留在築基期,丹田的氣旋卻膨
脹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如果說原來的氣輪是一片水窪,現在的氣旋就是一片
汪洋大海。隻不過由於境界太低,氣旋中充滿了雜質,真氣也遠談不上精純。

  程宗揚挺起身,背後頓時一陣劇痛。他盤膝坐好,然後引導氣旋開始衝擊境
界。對於如何晉升修為,程宗揚已經輕車熟路,但這一回剛開始衝關,程宗揚就
發現自己的真氣遠比以前雄渾,僅僅一個呼吸,修為就攀至築基巔峰,突破到第
二級內視的境界。

  築基、內視、生象、入微、坐照……短短一個時辰,程宗揚已經重新經曆了
修為從無到有,直至攀升到第五級坐照境巔峰的整個過程。重新恢複的境界比從
前更加穩固,真元也更加旺盛。而一陰一陽相輔相承的氣旋,則讓他真氣的運行
和施展達到一個嶄新的境界。

  程宗揚並沒有急於離開,他催動真氣,一遍一遍沿著大周天的路線運行,滌
蕩著真氣內的雜質,將閉塞的經脈一一衝開,直到傷勢盡複,氣海滿溢,才破墓
而出。

  外麵已經是月上中天,秋蟲的鳴叫聲落入耳中,就像用肉眼去看手上的掌紋
一樣,層次分明。

  丹田中的陰陽魚和生死根已經消失無蹤,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但程宗
揚知道,它們仍在自己體內,隻是與氣旋融為一體。當自己需要時,它們隨時都
會出現。

  程宗揚輕輕一躍,掠上兩丈高的樹枝。山下的洛都城大半都已被黑夜覆蓋,
但在青樓密布的樂津裏,權貴雲集的西城諸坊,都有不少地方亮著璀璨的燈火,
猶如夜空的繁星。

  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強大過,隻差一線就能進入到另一個全新的境界。但程宗
揚並沒有躊躇滿誌,或者雄心萬丈。他隻感到一種從容,就像自己的命運終於能
夠由自己把握。

  程宗揚發出一聲長嘯,聲振林野,然後流星般往山下掠去。

  …………………………………………………………………………………

  程宗揚突然在院中出現,把值夜的敖潤嚇了一跳,「程頭兒,你怎麼了!」

  程宗揚渾身是土,衣物背後還破了一個大洞,就像剛從土裏刨出來一樣。如
果不是他精神健旺,神態從容,敖潤都覺得他是炸屍了。

  「摔到個土坑裏,弄了一身的土。桶呢?打點水我洗洗。」

  敖潤搖著轆打了桶水,程宗揚脫了髒衣服,光著膀子在院中洗浴。

  敖潤道:「程頭兒,你昨天去哪兒了?我們找了你一天都沒見人影。」

  「一點小事,已經處理完了。這兩天有什麼事?」

  「多著呢。雲家派人來了,我在社裏見的麵,說雲三爺這兩天就要來洛都。
林清浦傳過一次水鏡。倒沒說什麼,隻是報了這些天的賬目,馮大法都已經記下
來了,就放在你房裏。傍晚時候,宮裏的徐常侍派人來,讓你明天進宮一趟。還
有老東,昨天替人射覆,贏了一筆錢,來找你喝酒,順便問問哪裏有便宜的房子
出租。」

  「他問這個幹嘛?」

  「老東剛跟老婆離了,家裏的東西有一樣算一樣,全給了老婆,隻穿著一件
衣服就出來了。咱們院裏事兒太多,我沒敢留他。臨出門正好遇到朱老頭,嘀咕
什麼鬥雞,老東一聽,就扯著他去鬥雞了,這會兒還沒回來呢。」

  「四哥有消息嗎?」

  「還沒回來。不過郭家的人也沒動靜。衙內說一人做事一人當,要去給郭大
俠的外甥償命,被哈爺揍了一頓才老實。」

  「打得好!這小子就是欠揍!盧五哥呢?」

  敖潤一拍腦袋,「差點兒忘了,他還在裏頭等你。」

  「幹!你不早說!」

  程宗揚抹著身上的水匆忙回房,盧景正在客廳裏,雙方一見麵,顧不上打招
呼,便異口同聲地問道:「見到紫姑娘了嗎?」

  話出一口,兩邊都有點泄氣。程宗揚打起精神道:「放心吧。隻有那丫頭欺
負別人的,沒人能欺負她,用不著擔心。五哥,你等到現在,不會隻為了問這句
話吧?」

  「我見你一天多沒回來,以為是有了紫姑娘的消息,就等得久了點。」

  「消息倒是真有一點。不過有點複雜,還是先說你的事吧。」

  「行。關於韓定國,」盧景道:「這肯定是個圈套,但韓定國這個人很有意
思。他是從邊軍一路積功升至建威將軍,生性殘忍好殺。幾次與濮人交戰,都有
屠村的記錄,因此一直沒升上去。這人雖然殘忍,膽子卻極小。據說為了防備有
人行刺,連睡覺都穿著鎧甲,平日深居簡出,身邊總有大批護衛。總之這個人很
不好殺。」

  「再不好殺,也必須要殺。而且必須要盡快殺。」

  盧景有些詫異,呂冀和呂不疑出錢請他刺殺韓定國,他和程宗揚都已經認定
這是個圈套。因此他的計劃中,韓定國的生死無關緊要,重點是怎麼將計就計,
對付呂家。沒想到程宗揚卻突然對韓定國起了殺心。

  「我的消息正好與韓定國有關。」程宗揚道:「首先,他是黑魔海的人。」

  「難怪!我還以為他是呂氏的人,若是黑魔海的人就能解釋得通了。呂家選
他當目標,多半也知道他與黑魔海的關係,讓我們出手,是驅虎吞狼之計。無論
我們誰輸誰贏,呂家都能坐收漁利。」

  「這次呂家的漁翁之利,不能不讓他們收。因為還有第二條:他是紫姑娘要
殺的人。」

  程宗揚說了自己昨天的經曆,盧景不禁動容,「紫姑娘點名要殺他?」

  「我也不知道紫姑娘為什麼這麼幹。但她說要殺人,肯定是要殺的。」

  盧景立刻改了主意,「這個韓定國早該死了,殺!不光要殺,還要趕在紫姑
娘之前殺。免得紫姑娘再去冒險。」

  「我也是這麼想的。既然大家都要殺他,不如咱們先動手。」

  「韓定國住在城西建威將軍府。」盧景已經把韓定國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
「府中共有六七十名奴仆,大都是跟他打過仗的老兵。除此之外,他還有一支衛
隊,一共有十二名親衛。韓定國無論身在何處,都與這支衛隊形影不離。要想取
他性命,必須先解決這些親衛。」

  程宗揚道:「直接到將軍府行刺,成功的可能性太低。他不可能不出門吧?
有沒有可能我們在路上伏襲?得手的把握更大一些。」

  「他出門時極為小心,每次出行都有三輛一模一樣的馬車,臨出門時隨便挑
一輛來坐,讓人摸不清他究竟在哪輛車上。而且他是現職的將軍,出門時除了家
仆和親衛,還會調來軍隊隨行保護。每次至少有一百名軍士。」

  這比直接闖入將軍府大開殺戒還要難一些,畢竟將軍府可沒有上百名軍士。

  「在目的地動手也是一個主意。」盧景也在琢磨,「他若去赴宴,請客的人
家戒備總是要鬆懈一些,他總不能帶著那上百名軍士上宴席吧?這個時候機會就
來了。」

  「他修為比我強的有限,大致是五級巔峰。擅使長兵,貼身搏殺不知道深淺
如何。」

  「這樣的話,隻要有人擋住他的親衛兩個呼吸時間,我和老四聯手,就足夠
殺死他。」

  「這個主意不錯。」程宗揚道:「我也打聽一下,看看近期他有沒有什麼宴
會,咱們先混進去,等他一來就動手。」

  兩人反複商討,敲定刺殺韓定國的細節。但真正的問題是得手之後,如何擺
脫呂家的追殺?

  呂家肯定知道韓定國平時府上就戒備森嚴,才把他列為目標,以此消耗己方
的實力。對呂家而言,最好的結果是陽泉暴氏和韓定國拼得兩敗俱傷,最後呂家
的人出現,順順利利的殺人滅口。

  「怎麼擺脫呂家的人,我倒有些想法,」盧景道:「運氣好的話,還能把他
們的七千金銖給弄過來。」

  程宗揚精神一振,「這個好!殺人是殺人,掙錢的事也不能耽誤。」

  盧景說了自己的計劃,程宗揚又補充了一點細節,然後等斯明信回來,就著
手刺殺韓定國。

  …………………………………………………………………………………

  盧景走後,罌奴和驚理才現身出來。她們本來應該有一個人在程宗揚身邊隨
身護衛,但這幾天諸事紛雜,兩個人都被派出去辦事。程宗揚失蹤,最害怕的就
是她們,唯恐主人出事,被小紫懲罰。

  程宗揚也沒有多說什麼,隻讓她們留意建威將軍府,小紫既然要殺他,很可
能在附近出現。然後胡亂睡了一覺,天不亮便即入宮。

  頭回生二回熟,這回入宮順順利利就到了玉堂前殿。

  程宗揚笑著拱手道:「徐常侍!」

  徐璜親熱地挽住他的手,「程大夫總算來了。」

  程宗揚往殿中掃了一眼,今天並不是朝會的日子,殿內除了單超、唐衡兩位
中常侍,還多了一個陌生的麵孔。

  「這位是具常侍,是為天子保管印璽的。」

  具瑗神情冷漠,臉上的皺紋像刀刻一樣又深又密,程宗揚向他行禮,隻微微
點了點頭,算作還禮。

  程宗揚這會兒才感覺徐璜讓自己買個二千石是一片好意,在宮裏,六百石的
官實在低微了些。人家就是不還禮,你也不好說什麼。

  「左常侍還沒有到嗎?」

  唐衡道:「隻怕還要一會兒。」

  「那就再等等吧。」

  程宗揚心裏暗暗估算,除了蔡常侍以外,五名金璫右貂的中常侍都來了。他
們會跟自己談什麼事呢?這樣大的陣仗,自己的身份好像有點不大對等啊。

  左悺未到,幾人沒有談正事,便坐下來隨口閑談。忽然徐璜說道:「昨日蔡
常侍找到我,私下借了一筆錢。」

  「咦?」唐衡訝道:「蔡常侍也向你借錢了?」

  單超冷冷道:「他也找了我。」

  幾人交換了一個眼色,蔡敬仲是太後的人,單超則是天子親信,兩人素來不
睦,甚至連表麵工夫都懶得做,平時在殿上相見,也不理不睬,沒想到他竟然會
找單超借錢。

  徐璜道:「他向我借五十萬錢。我給了他二十萬。」

  唐衡道:「我也是五十萬,給了他三十萬。」

  具瑗細聲道:「他找我借六十萬,我給了他十萬。」

  單超道:「他找我借二百萬錢。我給了他一百萬。」

  程宗揚同情地看著他,蔡敬仲該有多恨你啊,別人都是五十萬、六十萬起,
到你這裏,張嘴就是二百萬……

  「老單,你有這麼多錢?」

  「我把宅子賣了。」單超道:「蔡常侍既然看得起我,這錢當然要給。」他
停頓了一會兒,然後道:「而且利錢著實不錯。他立了書契,敲定三個月之後歸
還,一本一息。正好我打算換處宅子,就把老宅盤了。」

  「一本一息?」徐璜道:「他給我開的利息,也不過五成。」

  具瑗道:「我的是六成。」

  徐璜大怒,「憑什麼給老單是一本一息,到我這兒就剩五成了?這家夥看人
下菜碟啊。不行,我得找他去!」

  「不急!不急!」眾人連忙勸住徐璜。

  唐衡道:「蔡常侍準備幹什麼,要借這麼多錢?」

  眾人嘀咕半晌,然後紛紛點頭,「肯定是準備幹什麼大事。」

  「多半是做生意。」具瑗道:「我聽說他在打聽各種器具,需要的數量可不
少。」

  唐衡道:「他做的什麼生意,三個月後能有兩倍的利錢?」

  「管他呢。隻要能拿來利錢,就是殺人放火也是他的事。」徐璜慢悠悠道:
「他要真弄出什麼事來,連太後也保不住他。」

  具瑗卻動了心思,「這要真能賺錢,咱們也別借了,跟他合股得了。」

  「不行。」徐璜道:「若是合股,萬一他說做生意賠了呢?還是借,利錢雖
然低了些,但是穩妥。我得去找他,大不了再給他拿三十萬,讓他也給我付一倍
的利息。」

  唐衡道:「萬一他借了錢不還呢?」

  徐璜、具瑗、單超都笑了起來,異口同聲地說道:「他要敢不還,咱們就拿
了書契哭太後去!」

  唐衡也覺得自己多慮了,蔡敬仲也是宮裏有頭有臉的人物,怎麼可能借錢不
還?他要真還不上,大夥拿著書契往太後麵前一哭,少不得把太後氣個半死。他
是太後的親信,真弄出一屁股屎來,還得太後給他擦。太後再遷怒,也遷不到自
己這幫受害者頭上。

  程宗揚木著臉坐在旁邊,看著他們煞有其事的議論,一肚子的笑都悶著,覺
得腸子都快斷了。蔡敬仲真能張嘴,見誰都敢借錢。三個月時間,五成到一倍的
利息,用他中常侍的職位作擔保,別說他們了,就是自己聽見都得心動。

  說話間,一位大貂璫匆匆進來。眾人紛紛起身,「左常侍,天子叫我們來,
有什麼事?」

  「天子讓你們找個懂生意的,帶來了嗎?」

  徐璜連忙把程宗揚推出來,「這位程大夫就是做生意的。從西邸得了官,我
親自經的手,是咱們自己人。」

  「那就好。」左悺道:「天子問,有什麼生意能在三個月內賺得兩三倍的利
錢?」

  此言一出,眾人都呆住了。

             【第二十三集·完】

六朝雲龍吟 24

作者:弄玉 , 龍璇
繪者:榎藤薰
出版日期:20141002
定價:180元

漢國朝會時論及王哲與左武軍大敗之事,眾人皆知是漢國天子為爭權而舊事重提,只有程宗揚是真心想找出究竟誰是幕後主使者,洩漏軍機致使王哲就此殞命? 天子藉由八校尉的職位籠絡韓定國,偏偏韓定國是黑魔海......
best2top 發表於 2014-10-12 15:43
六朝雲龍吟

第二十四集

內容簡介:
    漢國朝會時論及王哲與左武軍大敗之事,眾人皆知是漢國天子為爭權而舊事重提,隻有程宗揚是真心想找出究竟誰是幕後主使者,泄漏軍機致使王哲就此殞命?
    天子藉由八校尉的職位籠絡韓定國,偏偏韓定國是黑魔海的人,更是小紫遷怒的對象。程宗揚與盧景原想先下手為強,但韓定國將赴宴地點防範得滴水不漏、處處陷阱,讓程宗揚與盧景束手無策。小紫依然不見蹤影,隻有與她形影不離的雪雪獨自出現,更令程宗揚憂心不已??

    第二十四集
第一章
    “天子問,有什麼生意能在三個月內賺得兩三倍的利錢?”
    左悺尖細的聲音還在殿中回蕩,幾名中常侍一個個目瞪口呆,一時間殿內安靜得針落可聞。
    半晌唐衡才道:“蔡常侍去找天子借錢了?”
    “你們怎麼知道?”左悺道:“不過不是借錢。蔡常侍私下求見天子,說他夜觀天象,山陽一帶當出金砂,其值以億計,求天子從內庫撥一千萬錢,由他去山陽采金,如果三個月內不見效,願付首級。”
    眾人都圍上前去,“他要去當陽采金砂?”
    “其值數億?還拿性命擔保?”
    “天子根本就不信他那一套,”左悺道:“什麼山陽有金砂?山陽挖了多少年鐵了,連根金毛都沒見著。多半是他找到什麼來錢的路子,想背著太後大賺一筆。所以天子讓咱們打聽打聽,姓蔡的究竟有什麼來錢的路子?那位程大夫,你不是做生意的嗎?說來聽聽。”
    眾人齊刷刷扭過臉,殷切地看著程宗揚,好像他一張嘴就能蹦出來金子來。
    程宗揚心裏直犯嘀咕,這老蔡越玩越大了,連天子都敢坑。難怪老頭說漢國的太監都是瘋子。
    程宗揚躬身施禮,然後道:“此事下官要問問蔡常侍才是。”
    左悺不滿地板起麵孔,“讓你來就是因為你懂生意,若是要問蔡常侍,我們難道問不得?哪裏還要找你?”
    “左常侍有所不知。三個月內賺得兩三倍的利息,別說我們漢國,就是天下也沒有這等生意。若是賺錢如此容易,世間還不都成了商人?”
    唐衡道:“你是說蔡常侍所謂做生意是假的了?”
    “下官不敢如此說。三個月內賺得兩三倍的利息,正經生意雖然沒有,但有一種生意也許是能做到的。”
    “什麼生意?”
    “投機。”
    五人目光灼灼地盯著程宗揚。
    程宗揚從容道:“當年七國之亂,都中公侯無不奉命從軍,因事起倉促,隻得向放貸之家借款。放貸之家以七國勢大,成敗未決,無人肯借。唯有無鹽氏拿出巨資,向列侯放貸,利息以十倍計。此戰若七國兵臨洛都城下,則無鹽氏血本無歸。若戰事拖延,十倍之利也所獲無幾。結果朝廷隻用三月便平定七國,無鹽氏坐收十倍之利。”
    唐衡道:“這是賭博。”
    程宗揚道:“唐常侍說的是,所謂投機,正是賭博。隻是賭局有大有小,蔡常侍若是以此投機,此局當是極大,因此下官要見過蔡常侍才好判斷。”
    五人沉默良久,最後徐璜道:“我來安排,讓你和蔡常侍見一麵。但能不能問出什麼,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徐常侍放心。隻要見到蔡常侍,下官定能看出他的底細!”
    程宗揚信心十足的模樣讓眾人都暗暗點頭。唐衡、具瑗等人紛紛想方設法,怎麼把閑雜人等都移開,讓程宗揚和蔡常侍好好見上一麵,弄清他做的是什麼投機生意。
    五位宮中最有權力的中常侍一起辦事,可謂是雷厲風行,不到半個時辰,平常用於接待諸侯、宗室的顯親殿就被清理一空。接著徐璜親自出麵,把蔡敬仲請到殿內。
    程宗揚已經等候多時,一見麵徐璜就笑道:“這位程大夫是新任的常侍郎,前幾日見過麵的。聽說蔡常侍精於器物,一直想向蔡常侍請教……”這是五人商量好的理由,為了讓程宗揚和蔡敬仲見麵。徐璜準備了一肚子的言辭,打算昧著良心把蔡敬仲的馬屁拍舒服了,讓他跟程宗揚談幾句。結果話還沒說完,蔡敬仲便道:“唔。那我跟他談吧。”
    徐璜一肚子的話都咽了回去。這蔡敬仲今天怎麼改性子了?這麼好說話?但他肯賞臉跟程宗揚交談,徐璜求之不得,陪著笑臉道:“那你們好好談,我還有點事。那個……小程埃蔡常侍懂得多,你可要好好向他請教。用心些。”
    徐璜怕耽誤他們兩個談話,一路小跑的離開,還順手把殿門關上了,好讓他們安安靜靜認認真真的仔細交談。
    徐璜一走,蔡敬仲就從懷裏掏出幾張紙,“這是式樣圖。”
    蔡敬仲把圖紙遞到程宗揚手中,拍著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試驗室的事可得抓緊埃”“我知道,我知道。”程宗揚趕緊接過圖紙,塞進腰包。
    蔡敬仲一眼看見,“這是拉鏈?我來看看……”程宗揚攔住他,“咱們先說正事——你這就開始借錢了?”
    “是埃咱們說好的。”
    “那你也不能這麼早埃”
    “不早點怎麼行?”蔡敬仲道:“誰也不是幾十萬錢放身上對吧?這年頭大夥都不容易,有些手頭緊的還要賣房子賣地,你總不能想著今天開口,明天別人就把錢給你送來吧?總得給他們騰出來湊錢的時間對不對?”
    這年頭大夥都不容易——這話說得虧心不虧心?
    “大哥,”程宗揚苦口婆心地勸道:“你這撈的也太狠了,別說魚苗,連魚鱗都不留。我說,你怎麼還向天子借錢呢?”
    “天子的錢也是錢埃你說的那個試驗室,我這兩天又考慮了一下。一年一萬金銖有點緊。一萬金銖是兩千萬錢,我打算借一億,算下來有五萬金銖,頭幾年勉強能對付下來……”“打住!一億?你打算在漢國宮廷裏撈一億?”程宗揚壓低聲音叫道:“你想過沒有,你從天子手裏,從徐常侍、唐常侍、單常侍、具常侍、左常侍……這幫中常侍手裏借一億錢,然後拍拍屁股走人,他們會放過你嗎?你跑到天邊都沒用!下輩子碰見都得咬你幾口。江州剛打過一仗,我可不想因為這一億錢,跟漢國北軍的中壘、屯騎、射聲再打一常你把天子惹毛了,說不定連羽林、期門都給你派來。我們江州地方太小,真心抗不住啊,大哥。”
    “你是擔心善後?”蔡敬仲胸有成竹地說道:“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你怎麼安排的?”
    “我不是向天子請詔,去山陽采金嗎?等借夠錢我就走。山陽的鐵官徒已經向朝廷幾次請命,說礦上每年定額太高,而且鐵官搶奪財物,草菅人命。我一到山陽,就把開采量加兩倍,你覺得那些鐵官徒會怎樣?”
    “現在就過不下去了,你再加兩倍,那還不得反了?”
    蔡敬仲撫掌道:“這就對了!鐵官徒一反,頭一個就得殺我,對不對?”
    “那必須的!”
    “好。到時候我就爬到房頂上朝北叩拜,痛哭辜負皇恩,無顏麵見天子,然後——閉門自焚。”
    程宗揚恍然大悟,“金蟬脫殼!”
    “沒錯。我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好說的?本事再大,也不能找死人還錢吧?天子都沒轍。宮刑?我已經割了。斬首?我都化成灰了。誅三族?我一個太監,全家早就死光光了。天子就是氣不過,想找我鞭屍,他也得先找到屍體才好拿鞭子對吧?”
    可不是,連鞭屍都鞭不了。程宗揚仔細想了一遍,這事除了缺了大德,別的辦得還真是幹淨。卷了一億跑路,連骨頭渣子都不留。
    “為什麼要去山陽呢?”
    “咱們不是缺個鐵礦嗎?”蔡敬仲道:“我想了一下,山陽的鐵官徒已經忍了這麼多年,說不定還能再忍下去,這可不行,必須得讓他們站出來,為自己的利益抗爭。我是這麼考慮的,你看成不成——我琢磨著從星月湖大營借點人,幫他們起事,最好能成為首領。等朝廷火燒眉毛,我們再用江州的名義出麵,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向朝廷表示,要把山陽的鐵礦包下來。”
    “朝廷怎麼可能答應?”
    蔡敬仲驚訝地說道:“為什麼不答應?”
    “山陽還亂著呢!”
    “就是亂著才好答應——漢國當年和星月湖大營有仇啊!”
    程宗揚一拍大腿,“我把這茬兒給忘了!”
    “這麼大個坑,江州願意往裏麵跳,朝廷高興都來不及。你想啊,朝廷一動兵,打的就是金山銀海。正著急呢,有個傻子站出來拼命往坑裏跳,要把這個坑給填平了,朝廷做夢都能笑醒。本來要花幾億錢打仗,現在不用花了,對朝廷來說,省的錢就當是賺了。運氣好的話,咱們不但一文錢不用花,白白得個鐵礦。說不定朝廷還會倒貼幾個……”蔡敬仲表情淡定,這種不知會引起多少血雨腥風的謀劃,從他口中說出來,就像在講述實驗的步驟一樣,絕對的客觀冷靜,不摻雜任何個人感情的因素。那些可能被波及的人命,在他眼中仿佛隻是一串冰冷的實驗數據。
    程宗揚本來被他說得暈乎乎的,好不容易冷靜下來。他沉默半晌,然後拍拍蔡敬仲的肩,“這事我知道了。你不是想看拉鏈嗎?這個給你。”
    程宗揚解下腰包,把裏麵的東西取出來,然後遞給他,“你看,這是拉鏈,裏麵還有好幾層。這個搭扣有意思吧?又方便又結實……有空琢磨琢磨這個,錢的事你就別操心了。”
    蔡敬仲目光被那件腰包吸引,毫不在意地說道:“行。”
    臨走時,程宗揚道:“你是不是特別恨單常侍?”
    蔡敬仲困惑地說道:“為什麼?”
    “你向別人借錢都是幾十萬,怎麼到他那裏變成二百萬了?”
    “我聽說他剛賣了房子——要不我再借點?”
    “千萬別!”
    剛才幾位中常侍談及蔡敬仲向大家借了多少錢,單超頗有些自負,似乎蔡敬仲向他借一百萬,著實看得起他。程宗揚這會兒才明白,單常侍是自作多情了。蔡敬仲壓根就沒看他的人,完全是奔著他那錢去的。
    程宗揚從顯宗殿出來,五名中常侍都擁上前去,“怎麼樣?怎麼樣?”
    程宗揚沉著臉道:“一文錢都別借給他!”
    五名中常侍有些失望,接著又緊張起來,“我們已經借過錢的怎麼辦?”
    “找他要!能要多少要多少。”
    “他說的利息……”
    “假的。我看全是忽悠。”
    單超一提袍角,就要往殿裏衝,眾人連忙把他拉住,“息怒!息怒!”
    單超脹紅了臉,粗聲大氣地說道:“你們借的少是吧?我可是一百萬錢!”
    “不是錢多錢少的事,”徐璜勸道:“小心打草驚蛇!萬一他知道咱們識破了他的伎倆,不肯還錢怎麼辦?慢慢來,這錢咱們遲早要討回來。”
    眾人好說歹說,總算勸住單超,先穩住姓蔡的,然後把錢再慢慢拿回來。
    蔡敬仲的計劃不可謂不周密,但程宗揚還是決定要拆他的台。縱然他害的人跟自己沒什麼關係,可程宗揚希望他能把聰明才智都用到正經地方。他的才華用在這上麵,不僅僅是浪費,也是犯罪。
    …………………………………………………………………………………從顯宗殿出來,徐璜慶幸地說道:“若不是你,咱家這回可要被姓蔡的坑苦了。”
    一想起自己剛才打算再借三十萬混個高息的衝動,徐璜就不由暗呼僥幸。幸虧自己慧眼識英,找了個良材,要不然那二十萬錢就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程宗揚道:“公公這樣說就見外了,我看蔡常侍說話吞吞吐吐,言語不盡不實,就起了疑心。我們做生意最怕這種人,不管那生意是真是假,能不能賺錢,都沾不得了。”
    “他哪裏來的膽子,敢騙到天子頭上?”
    程宗揚低聲道:“如果他是打算拿你們的錢給天子高息呢?”
    徐璜一拍大腿,大罵道:“這該死的賊子!”
    姓蔡的要真這麼做,大夥的錢全到了天子手裏,那還要個屁啊!到最後他討好了天子,把大夥全給埋坑裏了。缺德不缺德?
    程宗揚道:“我聽說皇後娘娘鳳體不豫?”
    徐璜道:“誰說的?根本沒影的事。”
    程宗揚尷尬地說道:“我聽外邊人一說,就當真了,還準備了點禮物,想獻給皇後娘娘。”
    徐璜來了興趣,“什麼禮物?”
    程宗揚壓低聲音,“求子的仙符。”
    徐璜眼睛一亮,“靈不靈?”
    “是太乙真宗秘傳的仙符,外麵見不到的神物。據說是靈驗無比。”
    程宗揚一邊說,一邊取出一隻玉盒。打開來,裏麵放著一張兩寸來寬五寸來長的符紙。那符紙似革非革,通體火紅,上麵用金汁繪製著細密的符文。隨著目光的移動,那些符文仿佛泛起粼粼的金光。即使徐璜對法術一竅不通,也能感覺到符中蘊藏著驚人的靈力。更與眾不同的,符紙頂端嵌著一條銀鏈,鏈上還有幾個豌豆大小的鈴鐺。
    這樣的靈符聞所未聞,單看繪製的手法,製符之人就絕非凡俗,很可能是某位大有道行的長老,甚至出自太乙真宗教禦之手。
    徐璜隻覺盯著符文的眼睛一陣陣發燙,趕緊移開目光,問道:“此符是從何處求來的?”
    “太乙真宗的卓教禦如今正在北邙,我專門托了關係,花重金求來此符。徐公公,你看這東西真不真?”
    “絕對真!要有一處假的,我徐某立刻抉了自己這對眸子!”
    程宗揚舒了口氣,“這就好。我不識貨,就怕花了錢還被人騙了。”
    “你花了多少錢?”
    “一千金銖。”
    這就是二百萬錢啊,夠單超再賣回房子了。
    徐璜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讚賞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在這兒等著,咱家這就往長秋宮報喜去!”
    不到一刻鍾,徐璜就一路小跑的回來了,“快!快!快!娘娘要召見你!”
    程宗揚絲毫也不意外,如果皇後娘娘見到符上的銀鏈還無動於衷,除非徐璜沒有把符送到她手裏。他一本正經地扶了扶進賢冠,昂首闊步往長秋宮走去。
    趙飛燕,我來了!
    …………………………………………………………………………………長秋宮比北宮的永安宮規模小了許多,但在南宮僅次於天子寢宮,規模遠在其他妃嬪居住的宮殿之上。身著曲裾的宮女微微低著頭,垂手貼在身前,邁著細碎的步伐。腳下的地板浸過桐油,光亮得能照出人影,宮女穿著白布襪的雙足走在上麵,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殿內垂著一幅水晶簾,微風乍起,透明的水晶簾輕輕晃動著,發出悅耳的聲響。
    徐璜在水晶簾外跪下,尖聲道:“奴才徐璜,叩見娘娘。”
    隔了一會兒,簾內才有一個纖軟的聲音歉然道:“又勞煩你跑了一趟……徐常侍,辛苦你了。”
    “這是奴才的本分,不敢稱辛苦。”
    簾內的女子遲疑了一會兒,輕聲道:“那張符,我很喜歡……我想和他說幾句話,可以嗎?”
    “是,奴才告退。”
    娘娘要問求子的事,當然不好有外人在場,徐璜爬起身,朝周圍的宮女使了個眼色,帶著眾人悄悄退下。
    程宗揚心裏嘀咕,趙飛燕可是史上有名的妖女,姊妹兩個專寵後宮,把天子迷得神魂顛倒,留下無數風流傳說,還有燕啄皇孫的惡名,怎麼說起話來怯生生的,活像個受委屈的小媳婦?
    簾內沉默良久,那個聲音道:“你……可以進來嗎?”
    程宗揚聽得莫名其妙,這妖女什麼意思?讓我進去?難道有什麼詭計?等我一進去,她就大叫“非禮”?沒道理埃想給我來個美人計?我最不怕的就是這個!求都求不來呢。
    第一次見麵,雖然自己六百石的官職慘了點,但絕不能讓人給看扁了。程宗揚挺了挺胸,擺出氣宇軒昂的氣勢,抬手掀開水晶簾,昂首進入簾內,然後像觸電一樣立刻俯下身,以頭搶地,口中道:“微臣叩見陛下!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簾內立著一個英武的年輕人,赫然是那位年輕的六朝共主,大漢天子。
    劉驁穿著勁裝,頭戴皮質的弁冠,一手扶著天子劍,他掃了腳下匍匐的小官一眼,然後對旁邊的女子道:“你要不放心,就去看看。”
    那女子輕聲道:“臣妾……不好出宮。”
    “怕什麼?宮裏又不是隻有江女傅一個信得過的。這宮裏所有人都是你的奴婢,你盡管指使他們。誰要不聽話,你想笞就笞,想杖就杖,杖斃也沒關係。”
    “……是。”
    “讓你妹妹入宮,你怕有人攔她,你自己去總是沒人敢攔吧?”劉驁用嗬哄的口氣道:“我今天和張放約好了,要去射獵,他新得了一條狗,據說長著兩隻翅膀,飛起來比鷹都快,要不然我就陪你一起去。”
    “臣妾知道了。”那女子輕聲道:“多謝陛下。”
    劉驁吩咐旁邊一名年輕的宦者,“你陪皇後娘娘一起去。”
    那宦者脖子一梗,“我不去。”
    劉驁大怒,“朕的話你也敢不聽!”
    宦者道:“我也要看狗。”
    劉驁沒好氣地說道:“下次帶你去。你這次敢不去,我就把你打發去守陵,讓你一輩子連隻貓都見不著。”
    那宦者嘟著嘴不再作聲。
    劉驁道:“富平侯還在等著我,我先走了。你要是喜歡,在外麵多待一會兒也無妨。別人問起來,就說跟我一起出去的。母後不高興也不會罵你。”
    “是。”那女子屈膝跪下,雙手指尖相對貼著地麵,戴著珠翠的螓首輕輕叩下。
    劉驁不悅地說道:“你怎麼又跪下了?朕最不喜歡別人跪來跪去的。趕緊起來。我走了。”
    劉驁說完就風風火火的離開。他沒有從大門出去,而是繞到裏麵一扇屏風之後,然後就沒了聲響。
    殿內安靜片刻,那宦者道:“娘娘剛才跪是對的。天子不喜歡別人跪他,但要是有誰不跪,他更不高興。”
    “妾身知道了。”
    “娘娘和天子說話,自稱臣妾是對的。但我們和這些下人說話就不能自稱妾身了,自稱我就可以,若覺得不夠雅馴,稱吾也可以。”
    那女子道:“我知道了。”
    宦者滿意地說道:“這就對了。哎,這裏還有個人在跪著呢。”
    程宗揚直想罵娘,自己跪了半天了,天子從頭到尾就沒跟自己說過一句話。好不容易等天子走人,他們兩個又聊上了,自己這麼個大活人,跪著也有五尺來高,他們就不覺得礙眼?
    那女子連忙道:“對不起——程大夫,請平身。”
    宦者道:“娘娘不用對臣下說‘對不起’,他是臣子,跪死都是應該的。”
    媽的,敢情跪得不是你啊!有種你來跪一個,你小子跪到天亮,我皺一下眉頭就不是好漢!
    “公公說的是,微臣多跪一會兒也是應該的。”程宗揚說著順勢起身。開玩笑,萬一這娘娘聽不出來什麼是客氣話,真讓自己多跪一會兒就傻了。
    雖然很好奇這位史上四大美女之一的趙飛燕究竟有多美,但程宗揚還是沒敢直勾勾把目光放到皇後娘娘臉上。借著起身,他目光順勢上移,先看到一條曳地的長裙,鮮紅的絲綢上繡著金黃的鳳紋,往上是一條衣帶,用金絲鑲嵌著攢成花形的珍珠,雕刻著鳳鳥的白玉,還有一顆龍眼大的紅寶石。
    她雙手放在身前,長長的衣袖掩住手指,隻能看到袖口精致而繁麗的刺繡。臂上纏繞著輕雲般的臂帶,肘後懸著一隻香囊,囊上繡著象征多子的石榴。寬大的衣襟微微隆起,上麵繡著連綿的合歡紋飾。再往上,是一抹雪白的玉頸,然後是小巧的下巴。
    程宗揚目光停了片刻,才移到她唇上。那隻紅唇柔軟而瑩潤,襯著如雪的肌膚,紅豔得令人驚心動魄,猶如一朵嬌美的菡萏。
    程宗揚停下目光,不敢再往上移——作為六百石的官員,看到這裏都有些逾矩了,再往上看就是找死。不過單看這一唇一頜,麵前這女子就已經堪稱絕代尤物。
    紅唇輕分,流淌出一串悅耳的聲音,“程大夫,謝謝拿來你的仙符。”
    宦者插口道:“娘娘,你不用……”
    “這是臣份內之事,”程宗揚打斷他,“怎敢讓娘娘相謝?”
    宦者接口道:“他說的對。”
    趙飛燕有些尷尬地沉默了一會兒,確定那宦者不會再開口,才柔聲道:“我聽說,此符是從上清觀卓教禦那裏求來的,是嗎?”
    “是。”
    “那這符上的銀鈴……”
    “什麼銀鈴?”宦者伸頭去瞧。
    程宗揚咳了一聲,“據臣所知,聽聞是為娘娘求的仙符,上清觀一位剛入觀的姑娘特意獻出此鈴。”
    那隻紅唇微微抿緊,流露出一絲激動。
    “這銀鈴很一般嘛。”宦者道:“雜色銀子,值不了幾個錢。程大夫,你是不是沒掏夠錢啊?”
    死太監!你這是在打娘娘的臉你造嗎?程宗揚微笑道:“敢問公公貴姓?”
    宦者臉一板,“這是你該問的嗎?你一個外臣,打聽我的名字做什麼?想巴結我?外臣結交內侍是死罪你知不知道?要不然是我得罪了你,你想報複我?我一點都不怕你知道嗎?你才六百石你知道嗎?六百石在宮裏一抓一大把,你知道嗎?”
    趙飛燕開口道:“中行說。”
    宦者立刻躬身,“娘娘。”
    “我想和程大夫說幾句話,可以嗎?”
    “行埃”中行說閉上嘴,側了側身,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過了一會兒,兩人都沒開口,隻用眼睛使勁看著他,中行說終於明白過來,“讓我回避是嗎?好吧。我就在外麵,娘娘想叫我,聲音大一點就可以。”
    中行說走到程宗揚麵前,用腳在他身前劃了一條線,嚴厲地說道:“我警告你!不得越過這條線!明白嗎?”
    程宗揚看著那條線,終於明白當年漢宮眾人為什麼拼著亡國的風險,也要把這孫子打發到匈奴去,這貨實在太咶噪了!當著天子、皇後的麵都敢指手劃腳,換成幾位中常侍還不得被他噴死?
best2top 發表於 2014-10-12 15:45
第二章
    程宗揚抬起眼,看向那個傾國傾城的美人。趙飛燕雙十年華,一雙眼睛微微發紅,似乎剛哭過,卻平添了幾許風流嫵媚,水靈靈的眼波流動間,仿佛有著千言萬語。
    “程大夫,”趙飛燕充滿希冀地輕聲問道:“你見到她了嗎?”
    程宗揚直接了當的回道:“是的。”
    “上蒼……”趙飛燕雙手合什,幾乎喜極而泣。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合德還好嗎?”
    “令妹還好,隻是想見娘娘。”
    “我要去見她。”
    “上清觀在北邙,山路崎嶇,不若由臣下護送合德姑娘入宮。”
    “不要!”趙飛燕連忙止住他,然後自失地笑了笑,“幸好她沒有入宮。不然我會後悔一輩子的。”
    說著她站起身,“走吧。”
    “從這裏走?那中行公公……”
    趙飛燕嫣然一笑,“你想帶他嗎?”
    “可是娘娘若是出宮,身邊怎麼能沒有伺候的人?”
    “我以前也是平民女子,哪裏沒人伺候就走不得呢?”
    開玩笑,哥可是有人追殺的人,還指望你能帶幾個高手路上保護哥呢。萬一撞上黑魔海的人,你就是個白送的大禮包,你知道嗎?
    趙飛燕看出他的猶豫,遲疑道:“要不然……知會一下單常侍?”
    程宗揚長出了一口氣,單超修為如何,自己看不出來。但瞧著就象是很能打的樣子,一旦有危險,讓他來當炮灰也放心些。
    中行說在外麵叫道:“我都聽見了!你們不想帶我,我還不想跟你們去呢!告訴你們!隻要出了長秋宮,不管什麼事都跟我沒關係!天子問起來,我就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咱們這算說好了,”程宗揚道:“你要改口我弄死你啊!”
    趙飛燕抿嘴一笑,“程大夫,請稍等。”
    趙飛燕進入內殿,片刻後再出來,麵上已經多了一幅輕紗,隻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美目。她身上的鳳袍換成曲裾,身後結著長長的絲帶,貼身的衣物勾勒出纖美的身形,嬌柔得仿佛一口氣就能吹起來,身體就像腰後的絲帶一樣輕盈。
    她頭上鳳釵、珠翠都已取下,長發挽成一個鬟,用一條絲帶紮住,然後在外麵披上一件罩衣,掩住了婀娜的身材。
    趙飛燕美目微微一轉,示意他跟上,然後走到屏風後。程宗揚壓根沒理中行說劃的那條線,直接跨了過去。
    屏風後果然有一個甬道入口。雖然人生地不熟,但總不能讓皇後娘娘在前麵帶路,程宗揚自告奮勇,當先進入甬道。
    甬道頗為寬敞,雖然深入地下,卻絲毫沒有氣悶的感覺,裏麵點著油燈,能看到甬道是用磚石砌成,上麵呈拱形,有些地方兩邊還建了耳房。
    走了一盞茶工夫後,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右。”
    程宗揚沒聽明白,拐了個彎才看到甬道分出一條岔道。他依言往右走去,一刻鍾之後,甬道到了盡頭,向上沿著台階走了一兩丈高,來到一處小房子裏。
    程宗揚原以為這條甬道直通宮外,出來才發現兩人走了這麼長一段路,竟然還在長秋宮內。
    程宗揚忍不住道:“不是到宮外的嗎?”
    “不可以的。”趙飛燕道:“這些便道都是各宮自己用的。”
    原來隻是為了宮內通行而設的便道,並不是什麼天子專用的秘道,難怪自己一個外臣,也能堂而皇之的進來。
    屋內守著幾名小黃門,見到皇後娘娘過來,都連忙跪下。趙飛燕吩咐幾句,一名小黃門飛也似的去找單超。片刻後,單超聞訊趕來,俯身向娘娘行禮。
    天子已經交待過娘娘出宮的事宜,連出行的車馬都已經安排停當。那輛馬車外表看起來毫不起眼,打開車門,裏麵的裝飾卻是華貴之極。可惜程宗揚也就是看看,如果敢跟皇後娘娘同乘一輛馬車,那完全是奔著宮刑去的。
    …………………………………………………………………………………北邙,上清觀。
    靜室內安靜得像另一個世界,趙飛燕跪坐在席上,望著案上一株新剪下來的月季,想起妹妹這一路經曆的危險,一時間柔腸百轉。如果說最開始她是因為自己在宮中孤立無援,迫切想讓妹妹入宮,姊妹倆同心在後宮穩住腳步,那麼現在她寧願妹妹留在宮外,平平安安過完此生。即使有一天自己萬劫不複,也好留一份寄托。
    趙飛燕握了握微涼的指尖,收回心思。她私下出宮,在外麵用的是富平侯家人的名義,守門的女童告訴他們,卓教禦正在與幾位客人見麵,暫時無法出來會客,請她在靜室等候。那位程大夫似乎和觀裏的人很熟,問了幾句,便自行去尋合德,說是請她前來與自己相見。至於單超等人,趙飛燕不願讓他們見到自己與妹妹相見的情形,把他們留在了外麵。
    望著那株嬌豔欲滴的月季,趙飛燕漸漸靜下心來。忽然房門被人拉開,一個女子道:“這裏還空著呢,我們就在這裏等吧。”
    幾名婦人自說自話地湧入室內,她們遍身羅綺,一個個珠光寶氣,打扮得花枝招展,一進來就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原本平靜的靜室一瞬間變得如同喧囂的街市,趙飛燕隻有暗自苦笑。
    前麵一個女子對她說道:“你也是來見卓教禦的嗎?放心,我們不會搶了你的位次,隻是這裏安靜,過來歇歇腳。”
    趙飛燕略微欠了欠身,然後低下頭去。
    平城君見她不作聲,也覺無趣,轉頭對同伴道:“來這邊坐。咦,這盆花不錯,正好一人一朵。”
    幾名婦人紛紛伸手,爭搶著將那盆月季采摘一空,各自簪在鬢側,攀比說笑了好一陣子,才各自坐下。
    幾人說了些家長裏短的閑話,聽得出都是都中勳貴人家的婦人,為首那個叫平城君——這個封號趙飛燕依稀在宮裏聽過,似乎是自己晉封後位時,前來拜見的封君之一。當時隻遠遠磕了個頭,連相貌都未看清楚,沒想到竟是如此饒舌的一個婦人。
    平城君忽然神秘地說道:“你們聽說過那位皇後娘娘的事嗎?”
    趙飛燕微微一怔,便聽到旁邊有人接口道:“又怎麼了?”
    平城君吃吃笑了兩聲,“我跟你們說,你們可千萬別往外傳。”
    “說吧,說吧。”
    “那位皇後娘娘啊,以前是個舞姬……”“這有誰不知道的?”
    “我娘家三叔的四外甥的連襟的遠房小姑上次來,悄悄跟我說起來,她那個男人原來在樂津裏當裏長……跟那位娘娘好過。”
    趙飛燕驚愕地看了她一眼,接著麵紗下的玉頰漲得通紅。
    眾人紛紛道:“真的假的?”
    平城君得意洋洋地說道:“哪裏會有假的?她男人以前在樂津裏,裏麵的歌舞姬都歸他管。那位娘娘因為生得漂亮,被她男人看中了,專門叫過來,在屋內服侍了幾日。就因為這個,那位娘娘當上皇後,差點沒把她男人嚇死。她看著自家男人連日魂不守舍,一番追問才問出來。”
    “竟有這種事?”
    有人插口道:“你們家也養著舞姬,還不知道那些小娼婦是個什麼情形?本來就下賤,再有三五分模樣,還不是由著人受用?”
    “都說那位娘娘生得美,不知怎麼個模樣?”
    平城君道:“她男人本來還不肯說,我那個遠房妻妹擰著她男人的耳朵問了一夜才問出來……”“快說!快說!”
    平城君壓低聲音,“她男人說,那位娘娘模樣長得漂亮不用說了,那身子白生生的,又軟又嫩,跟沒有骨頭一樣,什麼花樣都擺得出來。她男人說,有回喝醉了酒,弄了她一夜,前後換了十幾種花樣。據說,那位娘娘屁股裏麵有一個蝴蝶狀的紅印,從後弄她的時候,屁股一晃一晃,那蝴蝶就像在飛一樣。”
    眾女都掩口笑了起來。趙飛燕臉色卻變得煞白。
    笑了一會兒,有人悄悄道:“我還聽說,那位娘娘其實是被爹娘扔掉的,後來被一個無賴揀回來養著。剛十二歲,就被那個無賴給蹧踏了。”
    “可不是嘛。都說她那個養父是個無賴,小姑娘還沒長成就破了她的身子,傷了天癸。要不入宮一年多了,怎麼還沒懷胎的消息呢?”
    “這算什麼?我還聽說那位娘娘是個白虎……”“那不是克夫嗎?”
    “可不就是嘛,”有人煞有其事地說道:“聽說入宮之前,死在她肚子上的男人就有好幾個了。”
    “那天子……”
    “天子可是真龍下凡,當然能鎮得住那白虎。不過子嗣上可就艱難了。”
    這話說得十分有理,眾女紛紛附合。忽然有人道:“平城君剛才說蝴蝶記,我突然想起來了。我家那死鬼,上次拿了幅春宮圖回來……”眾女哄笑起來,“春宮圖啊,好個有情有趣的夫君。”
    那女子也笑了起來,“你們就笑吧,我就不信你們沒看過。”
    “好了姊姊,那春宮圖怎麼了?”
    “那春宮圖上是個光溜溜的美人兒,手腳都被捆著,趴在馬鞍子上,被幾個胡人從後麵弄。屁股縫裏就有一隻紅紅的蝴蝶……”“不會吧?那春宮圖是哪裏來的?”
    “我家那死鬼去年從邊塞回來,說是從一個雜胡部族中得來的。圖上的美人兒是一個從洛都到邊邑尋親的舞姬,被胡人擄走。那些胡人弄得高興,還讓被擄的畫師畫了那幅圖。”
    “後來呢?”
    “聽說那舞姬後來被賣到別處,沒了音訊。”
    “該不會就是那位皇後娘娘吧?”
    “那可保不齊。若是有人拿那幅圖跟皇後娘娘比照一下,說不定宮裏就要出大亂子呢。”
    有人憤憤不平,“這種人也能當上皇後?”
    “天子到底是年輕,見到美色就暈了頭。”
    “太後娘娘也是,怎麼就由著天子的性子胡來?”
    “太後也不容易……”
    趙飛燕眼前陣陣發黑。她自知出身低微,全倚仗天子的寵愛才登上後位,因此入宮之後循規蹈矩,深居簡出,極少與洛都的貴婦見麵,連宮中的婢女、內侍也刻意善待。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什麼叫眾口爍金,積毀銷骨。自己遇見天子之前,雖是舞姬,卻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誰知會被這些婦人在背後如此詆毀?尤其是自己身上的標記,除了天子,哪裏有旁人知曉?
    是了,多半是那些侍浴的宮女……趙飛燕擰緊手指,幾乎湧出淚來。自己屢屢厚加賞賜,她們怎可如此!
    一名道姑進來,豎掌向眾人施禮,笑道:“已近夕時,觀中開了齋飯,還請諸位賞臉。”
    “觀中的齋飯自然是要叨擾的,”平城君招呼眾人,“走了走了。”
    一眾女子紛紛起身,不一會兒就人去室空。唯有趙飛燕坐在原處未動,那道姑也沒有催促,隻悄悄合上門。
    一個聲音響起,“那些隻是無知惡俗的多舌婦人,娘娘何必理會她們的胡言亂語?”
    趙飛燕低著頭,良久才道:“吾父雖然為人粗鄙,好酒無行。卻非是衣冠禽獸之徒。”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總是讀書人。”程宗揚道:“別看那位平城君說得嘴響,扒開來其實臭不可聞。子烝母,甥侵姨,妻咒夫——哪一條都是天地不容的死罪。無非是帝王貴胄,郡國封君,無人敢惹罷了。”
    這樣的猛料突然暴出來,趙飛燕驚愕地抬起眼,露出難以置信的目光。
    “沒錯。就是那位平城君。”程宗揚索性說開了,“她妹妹續弦給了趙王,如今是趙王後。趙王劉彭祖年事已高,趙王後卻是青春年少——那位趙太子色膽包天。不僅淫及後母,連平城君也是入幕之賓。”
    當初從平城君身上搜出詛咒的木偶,驚理和罌奴暗中留意平城君的行蹤,居然發現她與趙王太子通奸的勾當。接著順藤摸瓜,又發現趙太子與繼母趙王後關係非同尋常。而那隻詛咒的木偶,就是趙太子、趙王後、平城君三人相互勾結,暗中詛咒趙王劉彭祖的道具。這些事一旦暴光,三人最好的結果也是禁錮終生。眾所周知,呂後殺起宗室從不手軟,若此事大白於天下,三人都難逃一死。
    趙飛燕陡然得聞秘辛,卻沒有目光一亮,覺得拿住了平城君的把柄,要給這個背後詆毀自己的賤人一個好看,反而驚得花容失色。
    程宗揚心下大奇,趙飛燕在史書的名聲可不堪得很,妖媚惑主,淫亂後宮,再加上燕啄皇孫的惡名,怎麼本人純潔得跟隻小白兔似的?一路謹小慎微,唯恐行遲踏錯——你這都是裝的吧?
    趙飛燕驚慌地說道:“這些事我不想知道,也不想聽見。”
    裝吧裝吧,我看你還能裝到什麼時候。程宗揚躬身道:“是,臣知道了。”
    趙飛燕微微鬆了口氣,隨即道:“合德呢?”
    “請娘娘稍候。”
    程宗揚打開房門,向外麵知會了一聲。片刻後,門外人影微閃,一個少女慢慢走入靜室。
    趙飛燕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接著淚珠一滴一滴落了下來。雖然戴著麵紗,趙合德仍一眼就認出了她的身份,叫了聲“姊姊!”便撲過來抱住她。姊妹倆緊緊擁在一起,痛哭失聲。
    程宗揚拉上靜室的房門,看了眼立在門外的卓雲君。卓雲臉上帶著溫婉淡雅的笑意,與他目光一觸,卻瞬間露出一絲驚喜,“主子,你的傷勢……”“正要找你試試呢……”程宗揚低笑著展臂摟住她的身子,把她打橫抱了起來,走入旁邊一間靜室。
    …………………………………………………………………………………姊妹倆痛哭一場,漸漸收住眼淚。趙飛燕用絲帕拭去妹妹的淚水,拉著她的手端詳半晌,然後展顏笑道:“真的長大了呢。”
    她摟住妹妹的肩,像小時候那樣把妹妹摟在懷裏,柔聲道:“阿爹可好?”
    “還好。就是常常喝酒。”趙合德沒有提及父親被人毆打的事,隻道:“有時候喝醉了,還是跟人吵架。”
    “跟以前一樣呢。”趙飛燕語帶惆悵地輕歎道,然後打起精神,“給你們的錢,可收到了嗎?”
    “收到了。可爹爹……”趙合德欲言又止。
    “爹爹怎麼了?”
    “爹爹……”趙合德聲音越來越小,“……嫌自己沒有身份……”趙飛燕沉默下來。皇後之父封侯本是漢國的慣例,但自己甫一出生就被父母拋棄,生父已經無從知曉,養父又是市井之徒,在朝中無人問津。結果朝廷上下都像忘了此事一樣,對封侯之事絕口不提。而天子剛剛秉政,自顧尚且不暇,自己又怎可因為家事去勞煩天子?
    遲疑間,她聽到合德細如蚊蚋的聲音,“姊姊……我……我不想入宮。”
    趙合德伏在姊姊懷裏,小聲道:“我真的不想入宮……大門那裏畫的鳥獸好大……好嚇人……象是要把人吞掉一樣……我看到就害怕……”趙飛燕擁緊妹妹,隔了會兒道:“那便不入宮了。”
    合德開心地笑了起來,她揚起臉,高興地說道:“那我明天就回去!爹爹不會做飯,這些天總在外麵吃,隻怕早吃夠了。”
    “不。你不能回去。”趙飛燕叮嚀道:“你哪裏都不要去,唯有待在這裏,才能保得平安。”
    趙飛燕一邊說一邊拉起衣袖,從腕上褪下幾隻赤金手鐲,戴到妹妹腕上。
    趙合德意識到姊姊的慎重,不禁有些擔心地說道:“可是爹爹……”爹爹雖然稱不上慈愛,但終究是他把自己姊妹養大,於己有養育之恩。如果真是有危險,總不能置之不理。
    “爹爹不會有事的。”趙飛燕撫著她的長發道:“我擔心的是你。”
    “因為有人要害我嗎?”
    趙飛燕用沉默回答了她。
    “為什麼?我又沒害過別人……”趙合德越說越委屈,淚珠一連串地滾落下來。
    趙飛燕輕輕拍著她的身子,“再忍忍礙…”“可我想回家……”趙飛燕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道:“你不怕阿爹罵你?”
    “阿爹最多也就是罵我。他若不高興,我逗他開心就是了。”
    趙飛燕擁著妹妹,心裏一陣酸楚。是啊,雖然阿爹脾氣暴躁,對她們姊妹動輒喝罵,可到底不會故意加害她們。
    “再忍一忍。終有團聚的時候……”趙飛燕岔開話題,笑道:“妹妹是個有福氣的,我在宮裏提心吊膽,沒想到妹妹竟遇到了卓教禦。不知江女傅可好?”
    “嬤嬤受了傷……”
    趙合德斷斷續續講了自己這一路的經曆,如何辭別爹爹,如何與江女傅一同來到洛都,如何躲避那些心懷不軌的盯梢者,甚至不得不改道易容……其中自然少不了提到那個年輕人。
    雖然趙合德隱瞞了許多,趙飛燕仍聽得驚心動魄,低歎道:“此番我們姊妹能夠相見,還要多謝謝程大夫。”
    “他……”趙合德撇了撇嘴,低下頭小聲道:“……不是個好人。”
    趙飛燕無奈地說道:“他若是那種‘好人’,又哪裏會相助我們姊妹呢?”
    趙合德吃驚地睜大眼睛,“為什麼?難道……難道我們是壞人嗎……”趙飛燕眼中流露出幾分傷感,“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良久,趙飛燕直起腰,重新整理了妝容,展顏笑道:“此地比洛都城內可要安穩得多,能把你托付給卓教禦,我也好放心了。”
    …………………………………………………………………………………靜室的屏風後彌漫著香膩的氣息。名動洛都的太乙真宗女教禦此時宛如一隻白羊,溫順地伏在茵席上。她秀發散亂,玉體香汗淋漓,那隻白馥馥的雪臀圓圓聳起,雪嫩的臀縫間含著一汪春水。
    程宗揚伏在她背上,笑道:“如何?”
    卓雲君媚眼如絲地嬌喘道:“主子比以往又厲害了幾分……真的是傷勢盡複了呢……”程宗揚心情大快,從太泉古陣開始,丹田的傷勢就一直糾纏著自己,時刻都要小心維持丹田氣輪的平衡,那感覺就像懷內揣著個炸彈,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爆炸,把自己炸個粉身碎骨。
    偏偏丹田的傷勢與生死根、陰陽魚糾纏在一起,非是藥石能解,連死老頭都束手無策。沒想到古墓一番散功重鑄,卻讓生死根、陰陽魚與自己的丹田融為一體,不僅解除了自己的心腹大患,反而因禍得福,令自己一直停滯的修為也突飛猛進。如今自己已經觸摸到新境界的邊緣,隨時都有可能跨越界限,攀升至第六級通幽的境界。
    六朝修為中最高的第九級入神,屬於傳說中的存在,已經很久沒有聽說有人能踏入此境。第八級至臻境的存在也極為稀少,此前世間公認至臻境高手唯有王哲一人。王哲殞身大漠之後,第八級的存在也已經空缺。再往下的第七級歸元境同樣鳳毛麟角,每一位都堪稱宗師。
    在六朝,第六級通幽境便屬於一流高手,也是六朝江湖最為中堅的力量。普通宗門能擁有一名六級修為的強者,便足以稱雄一方。而六級強者的多寡,也代表著一個宗門的實力。太乙真宗號稱天下第一宗門,除了一個修為遙遙領先的前任掌教,幾位六級通幽境的教禦也是其底氣所在。
    一旦自己能夠跨入通幽境,就至少有了自保之力——除非像身下的卓美人兒那樣倒黴,跟人拼了個兩敗俱傷,被自己撿了便宜。
    不過這個便宜還真不錯……
    程宗揚摟著卓美人兒翻過身來,讓她仰身躺在茵席上,然後將她雙腿拉成一字馬,讓她敞露著那隻水汪汪的鳳眼美穴,雙手扶著自己的陽物納入體內。
    卓雲君挺起膩穴,在他身下婉轉迎合,浪叫聲不絕於耳。她的叫聲在靜室內回蕩著,室角一隻禁音符光澤微閃,將聲音的波動消湮無痕。
    “主子……奴婢不行了……呀……”
    門上的禁音符忽然亮了起來,示意有人來訪。
    程宗揚狠狠頂了兩下,然後放開手。卓雲君摟住他的腰身,玉頰留戀地貼在他胸口,一雙雪滑的豐乳汗津津貼在他身上,隨著劇烈的心跳柔軟的滑動著,被人揉弄過的乳頭像瑪瑙一樣紅豔。她揚臉一笑,然後張開雙臂,委蛻在旁邊椅上的絲袍無風而動,像被人拿起一樣飄揚起來,卓雲君手一舉,便套在身上,接著衣帶靈蛇般飛起,繞在她腰間。卓雲君用絲帕抹去臉上的汗水,隨手一挽,紮住散亂的長發,接著曲指一彈,一點火光從指間飛出,點燃了室角一支檀香。
    卓雲君一邊繞過屏風,一邊揚起衣袖,在空中輕輕一揮,彌漫在室內的香膩氣息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優雅寧靜的檀香氣。
    卓雲君走到屏風前,在一隻蒲團上屈膝坐下,神態已經變得從容自若,眉眼間再沒有絲毫媚意,讓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除了一條薄薄的絲袍,裏麵的胴體便是一絲不掛。
    門外一個柔婉的聲音響起,“有擾卓教禦。”
    卓雲君淡淡道:“無妨,請進。”
    …………………………………………………………………………………趙飛燕終究放心不下,帶著妹妹親自見過卓教禦,以富平侯家人的名義將妹妹托庇在上清觀,求卓教禦代為照應。。
    卓雲君自無不允,連趙飛燕贈送的金臂釧也沒有推辭,隻是轉手又贈給了趙合德。
    趙飛燕放下一樁心事,帶著單超等人離開上清觀,返回洛都。她不願旁人見到妹妹,隻讓趙合德送到靜舍出口,囑咐道:“你諸事多加小心,切不可輕易表露身份,若是有事,便告訴程大夫,好讓他知會我。”
    趙合德送別姊姊,回去又大哭一場,好在她自小生活的環境遠談不上優裕,上清觀遠離塵世,雖然山居多有不便,卻有著難得的寧靜,漸漸也就安靜下來。
    卓雲君感歎道:“真沒想到,這位漢國的皇後,居然是個如此柔婉的絕代佳人。”
    程宗揚沒有與單超等人一同回洛都,而是留在觀中。他一邊翻著林清用水鏡術傳來的賬冊,一邊說道:“你以為她是什麼樣的?”
    “平常來往觀中的,都是城中貴婦,提到這位皇後,除了譏諷就是嘲笑,要不就是罵她狐媚惑主,心如蛇蠍。奴婢在觀中多日,還沒有聽到有人說過她一句好話。”
    程宗揚抬起頭,“說她的人多嗎?”
    “不是多,而是隻要閑談,都有人提到她。”
    “一句好話都沒有?”
    卓雲君篤定地說道:“沒有。”
    這就有些邪門了,常言道:秦檜還有三個朋友——死奸臣躺槍了——趙飛燕貴為皇後,居然沒有一個人說她一句好話,這口徑實在太統一了。而且來往上清觀雖然都是貴婦,但真正見過趙飛燕絕對不會太多,關於她的流言蜚語卻已經鬧得滿城風雨,甚至還出現無數演繹,這事怎麼想都透著一股蹊蹺。
    “她出宮時連一個親信都沒帶,隻隨便請了一位中常侍隨行,”程宗揚道:“看來這位皇後無論在宮裏還是宮外,都沒有一個心腹。”
    卓雲君跪在他身後,慢慢給他揉著肩,“江女傅呢?”
    “讓我看,江映秋多半是天子的心腹,談不上是她的親信。”程宗揚說著拿起書刀,在竹簡上刻下一個名字:聞清語。
    “這位聞姨似乎在漢國有點身份,想辦法打聽一下。”
    “主子可是遇到了黑魔海的人?”
    “沒錯。”程宗揚簡略說了前日的經曆,然後道:“他們倒不是想殺我,要不然我也沒那麼容易逃過去。”
    卓雲君凝眉道:“建威將軍嗎?”
    “你知道他?”
    “奴婢方才所見的訪客中,有一位是射聲校尉陳升的夫人,陳夫人在閑談中提及府中這幾日邀請建威將軍作客,府裏都在為此忙碌,她不耐煩擾,才入山小祝”“請人作客有什麼麻煩的?”
    “她說那位建威將軍規矩極大,昨日便派人入駐宴客的小園,連她們自家的仆人出入都要盤查。她索性把整個校尉府都丟給陳校尉,由得他們折騰。”
    程宗揚推開賬簿,“確定是射聲校尉?”
    卓雲君回想了一下,“是射聲。”
    “我立刻回洛都。”
best2top 發表於 2014-10-12 15:46
第三章
    盧景宛如一片樹葉從高大的桐樹上飄落下來,接著身影一閃,掠入暗巷。
    程宗揚警覺地看著巷口,見到盧景掠下,立即問道:“怎麼去了這麼久?府裏情況如何?”
    “裏麵看得極嚴。”盧景道:“隻勉強看到園中似乎有一個小湖,周圍每隔幾步就有人守著,我試過幾次也沒找到機會,隻好退了出來。”
    程宗揚已經試過,結果連宴客的小園都沒能摸到,就險些露了行藏。射聲校尉的府邸並不算宏偉,裏麵卻入駐了大量軍士,想瞞過他們的眼睛潛入園中,可以說難比登天,即使以盧景的身手能潛入其中,也難以存身。
    離宴請還有數天時間,校尉府中的看守隻會越來越嚴密,到時候恐怕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更不用提去刺殺赴宴的主賓。難道隻有在路上下手了?
    盧景道:“先弄清裏麵的情形,才好再想辦法。”
    程宗揚抬頭往周圍看去。射聲校尉是北軍八校尉之一,作為駐守京城的八支常備軍之一的主將,相當於二千石的官員。二千石在地方上堪稱封疆大吏,在洛都卻是數不勝數,以至於朝廷中要把二千石分成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和比二千石。因此射聲校尉的府邸也不是十分起眼,周圍比它高的建築比比皆是,隻要找一處樓閣,俯瞰校尉府並不是難事。
    盧景看出他的打算,有些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不用看了,鄰近的樓閣我剛才已經去過,能看到校尉府的位置都有軍士看守。姓韓的肯定是屬耗子的。”
    程宗揚望著遠處一座樓閣,篤定地說道:“我知道一個地方,絕對沒有軍士敢進去。”
    …………………………………………………………………………………一個時辰之後,兩人如願以償地登上樓閣,朝相鄰的裏坊望去。隔著重重屋脊,隻能隱約看到校尉府的輪廓。那座府邸位於坊南,緊鄰著坊外一條小河。府邸呈長方形,最南端是一座池苑,規模雖然不大,卻有一座畝許大小的池塘,隻是夜色已濃,看不清更多的細節。
    程宗揚扭過頭,正準備開口,卻見盧景一臉古怪地看著他。程宗揚愕然道:“怎麼了?五哥。”
    “這才幾天工夫,你就勾搭上了襄城君府裏的丫鬟?”
    程宗揚幹笑道:“沒有的事,誤會誤會。”
    盧景翻著白眼道:“剛才那小婢叫什麼?紅玉?瞧她看你的眼神,要說你們倆沒點啥,我也得信埃”“五哥,你誤會了,我們就是一般的交情。”
    “一般的交情會讓你不聲不響地登樓?”
    “剛才不是說了嗎?這裏平時都沒人來,隻要咱們在樓裏別鬧出什麼動靜就行。”
    盧景語帶威脅地說道:“你要敢對不起紫姑娘……”“五哥,你就放心吧。我們兩個一向是紫丫頭當家作主,這點小事在紫丫頭眼裏,那根本就不叫事。”
    “還有月姑娘呢?”
    程宗揚心虛地說道:“那事你也知道了?”
    盧景翻著白眼道:“廢話!”
    “那是她們兩個的事,她們兩個商量著辦就成,我沒有任何意見。你不信?我向嶽帥發誓:真沒有!”
    盧景哼了一聲,“便宜你小子了。”
    程宗揚苦笑道:“可不是嘛。”
    盧景道:“還有一個時辰就天亮了,我在這兒盯著,你先回去。”
    “不急,我等天亮再走。”
    不親眼看看校尉府的布置,程宗揚總覺得放心不下。他望著夜色中的池苑,暗暗念道:死丫頭此時或許就在附近,尋找出手的機會。等殺了韓定國,她多半也該消氣了吧?
    …………………………………………………………………………………夜色一點一點消融,當第一縷晨曦出現在天際,程宗揚眯起眼睛,凝神望著遠處射聲校尉的府郟襄城君府與校尉府並不在同一個裏坊,中間隔了數重樓宇宅院,由於襄城君府相隔即遠,更因為沒人敢招惹襄城君和襄邑侯,因此韓定國屬下的軍士隻占據了校尉府周邊的幾處高樓,沒有敢來打攪襄城君。除此之外,校尉府附近所有能俯瞰府內情形的高處,都有軍士把守。
    兩地相隔雖遠,但這點距離對程宗揚和盧景的目力來說都構不成障礙,從襄城君府西南的樓閣望去,能清楚看到射聲校尉府邸的整個布局。校尉府前後分為三進,最裏麵是池苑。
    天色微亮,兩隊軍士便集結起來,然後開始檢查府中是否有疏漏,程宗揚親眼看到,昨晚自己和盧景找出的漏洞在第一輪檢查中就被找出,接著布置了對應的人手。校尉府的布防越往南越嚴密,府邸南端的池苑則是重中之重。
    昨晚看到的池塘可以證實的確存在,就位於池苑最南端,與外麵的水渠隔牆相望。沿池修著長堤,堤上綠樹掩映,幾乎每隔十步就有一名軍士或者來自建威將軍府的仆役看守。池塘中心有一座小亭,通過一道石拱橋與長堤相連。
    “宴客的地點不會是在亭子裏麵吧?”程宗揚有些擔心地說道。
    亭內雖然沒有人看守,但從長堤四周任何一個角度都能看到亭子。如果韓定國與射聲校尉選擇在亭中會麵,身邊不需要帶任何守衛,隻要守住石拱橋就足夠了。
    那亭子位於池塘正中,在這裏交談,不用擔心交談被人聽到,安全方麵,池塘更是成為一道天然的屏障,無論誰想刺殺他們,都要越過池塘,他們隻要在橋頭留下一隊軍士,就能搶在刺客之前進入亭中。
    盧景仔細看了許久,“那座池塘是唯一的漏洞。”
    “從暗渠進入?”
    盧景點了點頭。
    與池苑一牆之隔,是一條小河,看得出當初建造池苑時,便是從河中引水進入池塘,池塘下方多半有引水的暗渠。問題在於暗渠的方位、大小都無從知曉,渠口多半還會有鐵製的柵欄,一旦潛入之後,發現被鐵柵所阻,在渠中又無法轉身,被困在其中進退不得,即使對於高手來說也實在太危險了。
    程宗揚道:“先找到渠口再說。如果進不去再想辦法。”盧景說得沒錯,池塘是唯一的漏洞,再危險也要硬著頭皮試一試。
    話音剛落,便看到一隊軍士手持裝著鐵鉤的長杆進入苑中,然後五人一組,用鐵鉤探查水底。那些軍士將整個池塘都檢查了一遍,接著拿來漁網,在上麵裝好倒鉤,然後沿著長堤將漁網放入水中。漁網的布置十分陰毒,放在水下一尺的位置,從水麵看來沒有絲毫異狀,一旦有人闖入,想越過池塘,肯定會中招。同樣從暗渠進入,一個不慎被卡在裏麵,那才是死得不明不白。
    盧景麵色凝重之極,顯然也感到棘手。唯一的漏洞也被堵住,想在宴飲之際刺殺韓定國,得手的可能性已經越發渺茫。
    看著漁網入水,程宗揚心都提了起來。這道布置正是針對小紫,一旦她倚仗水性潛入池塘,就等於進入死局。
    程宗揚在欄杆上拍了一把,“我去找人。”
    “哦?”
    “射聲校尉與韓定國是什麼交情?為什麼想起來要宴請他?韓定國平常深居簡出,小心非常,為什麼明知道眼下有人要刺殺他,還要去赴宴?”
    程宗揚拋出一連串的問題,然後道:“說不定這壓根就是個圈套,套的就是咱們。我先打聽一下,真要是個圈套,咱們就在路上下手,免得鑽到套裏。”
    “成。我在這裏盯著。”
    天剛亮,紅玉就到樓下守著,見到程宗揚下來,怯生生地往後退了一步。程宗揚毫不客氣在她粉頰上捏了一把,“告訴夫人,我有時間就過去會她。”
    紅玉又羞又怕,小聲應道:“是。”說著一溜煙地跑了。
    …………………………………………………………………………………洛都,西郟徐璜摸著光溜溜的下巴,良久道:“射聲校尉陳升宴請建威將軍的事,咱家正好曉得。”
    程宗揚道:“聽說韓將軍回京之後極少出門,沒想到陳校尉一開口就把他請去了,難道他們兩個私交很好嗎?”
    “陳校尉宴請韓將軍,非是私交,而是公事。”徐璜道:“前此日子有人私闖襄邑侯的禁苑,首惡雖然已經伏誅,但天子甚是不悅。因為屯騎的人也牽涉其中,天子有意啟用韓將軍接掌屯騎校尉。”
    程宗揚一怔,射聲校尉宴請韓定國,居然是天子的意思?
    “韓將軍一直在邊地,這些年倒是立了不少戰功。”徐璜道:“在邊地,與洛都的關係就淺,有戰功,就是個能幹事的人。天子的意思呢,想讓射聲校尉先見見他,看此人是否可用。”
    “天子怎麼想起來要動屯騎校尉呢?”
    “屯騎校尉姓呂,叫呂讓。”徐璜緩緩道:“北軍八校尉,越騎校尉姓呂,叫呂忠,長水校尉姓呂,叫呂戟。掌管宮禁諸衛的衛尉也姓呂,叫呂淑。”
    “都是呂氏的人?”
    徐璜微微點頭。
    洛都常駐的軍隊分為南北二軍,南軍負責諸處宮禁的守衛,主將稱衛尉,又稱為衛將軍。作戰的主力則是北軍,北軍分為八支,包括中壘、屯騎、步兵、越騎、胡騎、射聲、虎賁、長水,各設校尉統領,合稱為八校尉。每軍有士卒七百餘人,另外還有一百餘人的屬官,總兵力在七千人以上,雖然比不上南軍最盛時兩萬人的規模,卻是漢軍最精銳的主力軍隊。
    北軍八校尉中壘校尉負責守衛北軍大營,屯騎校尉主掌騎士,步兵校尉指揮步兵,越騎、胡騎擁有漢國最強悍的騎兵,射聲以善射而得名,虎賁是車兵。北軍士卒以良家子為主,唯一特殊的長水校尉,部屬是歸附的胡人。
    除了南北二軍以外,天子的禁軍還有兩支:羽林、期門。期門是天子親隨,總數不過二百餘人。羽林是天子禁軍,兵力超過兩千,其中一半是曆次戰事中死於王事的將士子孫,號稱羽林孤兒。
    南北二軍,加上羽林、期門,洛都常駐的總兵力在兩萬以上。主掌南軍的衛尉是呂淑,屯騎校尉是呂讓,越騎校尉是呂忠,長水校尉是呂戟,還有大量呂氏族人在各軍擔任中級軍官。洛都的軍隊一多半都在呂氏的直接掌控之下,換成自己當天子,也要想辦法換換人。
    怪不得韓定國冒著殺頭的危險也要赴宴,這關係到他能不能更進一步,成為天子心腹。也怪不得呂冀肯拿出重金請陽泉暴氏出手去刺殺韓定國。他倒不見得是與韓定國有仇,隻是不想把屯騎校尉讓給別人,天子即使要換人,也要換成他們呂氏的自己人。
    程宗揚心裏暗道:不知道如果天子得知他看中的韓將軍是黑魔海的人,會怎麼想?恐怕會感歎想找個信得過的人太不容易吧。
    “皇後娘娘對你進獻的符籙很滿意。”徐璜笑道:“他日若是有驗,少不了你的好處。”
    程宗揚幹笑兩聲,飛燕、合德這對姊妹花是曆史上有名的“絕代”佳人,受盡寵愛也沒能生下一兒半女,何況自己進獻的符籙壓根跟生子沒關係,就是一道靜心養神的平安符,這好處怎麼看也就是一張畫餅。
    “明日是朝會的日子,”徐璜道:“可要記得早些入朝。”
    程宗揚一怔,五天時間竟然這麼快?明天又到了朝會的日子?
    “陳校尉宴請韓將軍是什麼時間?”
    “明日晚間。”徐璜訝道:“你對此事為何如此上心?”
    程宗揚早已準備好理由,趕緊拿出來道:“我擔心到時會出什麼變故。”
    “勿須擔心。”徐璜不以為然地說道:“屆時單常侍也會赴宴。”
    …………………………………………………………………………………位於襄城君府西南的望樓高及五丈,分為三層,每層都有長長的木梯以供上下。但對於府邸的女主人來說,望樓的裝飾性遠大於實用性。樓上雕欄畫棟,連木梯的欄杆都塗著金粉,一柱一簷無不顯示著主人的赫赫聲勢,至於實際用途,基本上是沒有的,自從建成之後,就根本沒派人駐守過。
    宏偉的望樓華麗無比,然而此時,描金繪彩的欄杆旁卻蹲著一個乞丐。盧景一邊盯著校尉府,一邊皺起眉頭,“單超?”他沉吟片刻,“倒是聽說過漢宮有個姓單的太監,修為頗為不俗。”
    能讓盧五哥說一句修為不俗,這個單超看來很有幾把刷子。但對於程宗揚來說,現在單超修為如何並不重要,即使他是個飯桶也是個麻煩。
    “無論單超修為怎麼樣,他要在場,我是沒辦法出手了——除非連他也一塊幹掉。”
    盧景挑了挑眉,似乎在考慮幹掉單超的可能性。
    “幹掉他不可能。”程宗揚道:“天子的親信就這麼幾個,如果幹掉單超,等於平白幫了呂氏一個大忙。”
    天子親政,與呂氏爭權的苗頭極為明顯。程宗揚雖然對漢國這位天子沒什麼好感,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天子正為權力與呂氏明爭暗鬥,自己出手幹掉韓定國還好說,畢竟韓定國背景太不單純,但是連單超也一並幹掉,天子失去了左膀右臂,還怎麼跟呂氏鬥?
    “或者可以想個辦法,讓他趕不上宴會。”
    “這倒是個主意。明天的朝會,我來試試能不能纏住他——咦?這是在幹什麼?”
    幾輛大車絡繹駛入校尉府,車上蓋著厚厚的油布,裏麵滿載貨物。從望樓上看去,遠處的校尉府盡收眼底。能看到幾輛大車徑直駛入池苑,接著守衛的軍士掀開油布,從車上取出各種器械。
    程宗揚臉色越來越陰沉。那些軍士有條不紊地布置著防護措施。以池間宴客的小亭為中心,除了在池塘的水下暗設漁網,周圍又陸續布下十餘道機關。
    藏在樹下的鐵夾看似笨重,製作卻精巧之極,細如發絲的機括隻要一片落葉就可以觸發,力道足以夾碎一頭猛虎的脛骨。廊外的花叢中設著暗弩,弩鋒浸過劇毒,呈現出詭異的暗灰色。盧景判斷,上麵用的應該是漢國軍中秘製的棘毒,沾上血肉就會立即導致潰爛。樹枝間藏著帶有繩套的暗鉤,連樹皮下都埋藏著各種各樣的利刃和尖刺。程宗揚親眼看到一隻灰撲撲的鳥兒落到樹上,轉眼就被彈起的刀光絞碎,變成一團混著羽毛的血泥。
    “媽的!”程宗揚忍不住暴了粗口,“這些家夥也太狠了吧?”
    盧景盯著射聲校尉的府邸,神情同樣越來越凝重。府內的防護遠遠超過正常的防護水準,簡直就是一個精心編織的圈套,專門等著有人來自投羅網。他昨晚曾潛入校尉府,但經過這一番布置,所有可能存在的漏洞此時都已經成為密布殺機的陷阱,即使自己出手,也沒有信心能夠幸免。
    而這還僅僅隻是開始,距離明晚的宴會還有一天半的時間,韓定國前來赴宴的時候,校尉府的戒備會更加森嚴。
    “取消計劃。”程宗揚下了決斷。麵對這樣的防護還要堅持刺殺,完全是送死。
    “撤吧。”盧景也不勉強,作為殺手,最要緊的並不是刺中目標,而是保存自己,一個死掉的殺手是不會有任何威脅的。
    “不行。我們要在這裏盯著。”程宗揚道:“我再派些人來,盯緊校尉府,連一隻螞蟻都不能放過。”
    盧景不禁詫異,已經取消了刺殺行動,還要再加派人手在這裏盯著?
    程宗揚目光在校尉府周圍逡巡,“小紫……萬一闖進去就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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