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偃師在洛都以東﹐緊鄰洛水。中秋在漢國雖然只是不起眼的平常節日﹐但正逢望日﹐城中熙熙攘攘﹐盡是趕集的人群。
程宗揚擠了一身的汗﹐用袖子扇著風道:「都擠成這樣了﹐怎麼找?」
「先找客棧。」
程宗揚上下打量著盧景。
「看什麼?」
「我看你這回扮成什麼身份。」
盧景把外衣翻過來﹐變成一身綠色的吏服﹐然後挑開袖口的絲線﹐把袖口一翻﹐放開來﹐變成公服務的寬袖﹐接著取出一條衣帶繫在腰間。
「追拿逃奴的。」
盧景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只革囊﹐像模樣的繫在衣帶上﹐露出囊中的黃色緩帶﹐又整了整頭上的方巾﹐從懷裡掏出一個黑色的東西﹐折了幾下,變成一頂進賢冠﹐戴在頭頂﹐最後臉色一板﹐不多不少流露出幾分官威。
盧景拿出一支嶄新的毛筆﹐簪在冠側﹐然後遞給程宗揚一頂便帽﹐讓他扮成隷役。
眼看著盧景搖身一變﹐成了一個食祿二百石的低級官吏﹐連跟班都有了﹐程宗揚不由笑道:「好主意﹐好手段!」
「還差了點。」
「差什麼?」
「狗。」盧景道:「你要帶條狗就更像了。」
程宗揚倒是見過漢國隷役帶狗的﹐問題小賤狗被小紫帶走了﹐即使沒帶走﹐自己也不能帶條哈巴狗上街巡邏。
程宗揚道:「湊合點吧﹐這模樣我瞧著已經很能蒙事了。」
程宗揚沒想到自己一語成讖﹐這身打扮蒙事的效果不是一般的好。兩人原本打算到客棧雲集的區域﹐從頭開始一家一家找﹐誰知找到的第一家﹐外面就聚著一堆人。
看到兩人過來﹐那些人像潮水一樣朝兩邊分開﹐讓出一條路﹐一邊鼓噪道:「來了!來了!」
什麼來了?說我們自投羅網來了嗎?程宗揚心裡打鼓﹐但這會兒已經騎虎難下﹐盧五哥在前面昂然而行﹐自己實在不好意思掉頭就走﹐只能硬著頭皮跟在後面﹐心裡納悶這是怎麼回事?
剛走到客棧大門前﹐店中就連滾帶爬撲出一個錦服胖子﹐他哆嗦著嘴角慘叫道:「官爺終於來了!不關小人的事啊官爺!」
盧景擺足派頭﹐凝聲道:「慢慢說話。」
那胖子帶著哭腔道:「他們租了個小院﹐說好不讓人打擾。誰知道……誰知道方才小廝去送餐﹐拍了半天門都沒人應﹐開門進去才知道出了禍事……官爺﹐小人是清白的啊!」
「住的是什麼人?」
「一個外地的商家﹐還帶了個妾。」
「前面帶路。」
看到現場﹐程宗揚才知道自己來得還眞巧﹐客房內一具男屍身首異處﹐竟然是發生了血案。難怪店主和圍觀的眾人對兩人的身份信之不疑﹐多半他們已經派人往縣裡報案﹐正碰上兩人上門。
縣裡的隷役隨時會來﹐時間半點也耽誤不得。程宗揚向盧景使了個眼色﹐提醒他胡謅幾句﹐趕緊溜之大吉﹐免得被眞正的縣尉和隷役堵個正著。
盧景心下會意﹐開口道:「他是什麼時候住店的?」
「四日前。八月十一。」
「平常與外人有何來往?」
「沒有。一直都沒什麼事。也沒見有人來找。」
盧景裝模作樣的問道﹐畢竟自己是來找人的﹐不是來查案的﹐裝裝樣子也就夠了。
「昨晚可聽到有何異動?」
「未曾。壓根兒就沒動靜啊官爺!」
盧景又問了幾句﹐轉身準備離開﹐店裡的小二捧著簿冊進來﹐店主趕緊接過來翻開﹐指著上面道:「這是他落宿時留的。」
程宗揚一眼看去﹐只見上面寫著:義陽陳鳳﹐延玉。
盧景半只腳已經踏上門檻﹐這時不動聲色地停下來﹐接過簿冊﹐仔細看了幾眼﹐然後道:「本官要勘驗現場﹐你們先出去。」
店主一點也不肯在死了人的屋裡多待﹐聞這趕忙出去﹐連院內也沒敢留﹐還體貼的把院門關上。
程宗揚臉色頓時垮下來﹐「我幹!這也太巧了吧!」
盧景也沉下臉﹐確實是太巧了﹐兩人作好了尋遍偃師的準備﹐誰知不費半點功夫就找到正主﹐更沒想到找到的會是個死人。
程宗揚百思不得其解﹐「怎麼就出事了呢?」
盧景也不禁長吁短嘆﹐「五百金銖啊﹐這可打了水漂了。」
「行了五哥﹐咱們就先別說金銖的事了。」
「讓開。」
盧景沒有理會那具男屍﹐直接進了內室﹐入目的場景使兩人都是一震。
室內的床榻、地板、牆壁、几案……都染滿鮮血。一具女屍就伏在這片血泊中。從女屍的皮膚能看出是一個少女﹐她渾身赤裸﹐嬌嫩的胴體上滿是可怖的傷痕﹐顯然是飽受折磨之後被人虐殺的﹐她右乳印著一個深深的齒痕﹐乳尖幾乎是被人生生咬掉。
程宗揚看得心驚肉跳﹐單看少女身上的傷痕﹐就能感受她死前所受的種種折磨﹐凶手簡直是以施虐為樂的變態狂﹐完全是在發泄自己變態的慾望!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那少女的頭顱無影無蹤﹐只剩下無頭的屍身。
盧景在血跡上抹拭了一下﹐「三個時辰之前。」
「那不是半夜嗎?凶手會是什麼人?」
盧景一邊看著屍體﹐一邊道:「至少是三個人。她身上傷口雖多﹐但除了斷頭一刀﹐沒有一處致命。也就是她被砍頭之前﹐一直是活著的。」
程宗揚倒吸一口涼氣﹐果然是變態狂﹐而且還有三個……
少女屍身的慘狀讓盧景也為之皺眉﹐由於破壞得太過嚴重﹐除了能看出凶手是變態﹐而且非常變態極其變態以外﹐其他並沒有太多有價值的線索。
兩人找遍房間﹐也沒有找到女屍的頭顱﹐很可能是被凶手帶走。盧景雙眼在室內各種物品上一一掃過﹐最後停在一只背囊上。
背囊中放著幾件衣物﹐一些散碎銅銖﹐還有一封沒有拆開的銀銖和幾十枚金銖。另外有一小包﹐裡面有幾條絲巾﹐還有一卷的絹帛﹐打開來﹐卻是一幅仕女圖。
程宗揚心裡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自從進入漢國﹐自己已經目睹不止一起凶殺﹐更邪門的是﹐這些凶殺沒有一起是以劫財為目的的﹐難道血親復仇在漢國這麼盛行?
此時來不及仔細察看﹐盧景收起背囊﹐出門找到忐忑不安的店主﹐嚴肅地問了幾句話﹐然後摘下帽側的毛筆﹐給他打了個暫扣物品的收條﹐又解開腰間的革囊﹐取出裡面繫著黃綬的銅印﹐蓋上印章。表示官方已經接到店主的報案﹐勘驗過現場﹐然後帶著暫扣的物品揚長而去。
店中出了這樣的血案﹐店主再無心經營﹐讓人封了院子﹐滿心忐忑地在店內等著﹐只怕惹上禍事。誰知不僅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而且還禍不單行。
一刻鐘後。偃師縣尉接到報案﹐帶著隷役登門而來﹐自然又是一番雞飛狗跳。半個時辰之後﹐偃師城門外貼出告示﹐捉拿兩名冒充官吏的殺人凶手﹐還附帶上了兩人的畫像。
偃師客棧的無頭血案以飛快的速度往四方傳播﹐卻沒有人知道「兩名凶手」此時仍在偃師﹐甚至就在那家客棧隔壁。
盧景與程宗揚沒有走遠﹐他們在背巷換過衣物﹐打扮成兩個遠來的行商﹐與匆忙趕來的偃師縣尉擦肩而過﹐堂而皇之地帶著背囊在旁邊客棧開了間房﹐不動聲色地住了進去。
背囊中的物品並沒有太多線索可言﹐幾件衣物都平平常常﹐一張義陽官府開出的路引﹐證明陳鳳是本地人士﹐年二十五﹐面白無鬚。除此之外沒在任何書信或者便條。
那幅仕女圖用的絹帛頗為低劣﹐顏料也只是松墨和朱砂。圖上一個女子對鏡而坐﹐頭上梳著高髻﹐看不出什麼異樣。
程宗揚嘆道:「我還以為找到一個線索﹐就能順藤摸瓜﹐一路查下去。誰知道這麼麻煩﹐剛有點線索就斷掉。」
盧景道:「八月十一日投宿偃師﹐九日在上湯﹐如果中間沒有別的綠故﹐這個陳鳳多半是坐地虎說的小白臉。」
陳鳳的頭顱被砍下﹐好歹還扔在室內﹐程宗揚也注意到那人雖然嚇得面容扭曲﹐但臉色挺白﹐當得起小白臉的稱呼。
但這是猜測﹐程宗揚現在正經體會到什麼糾結。他既希望陳鳳就是那個小白臉﹐又希望不是。如果是的話﹐就意味著損失翻倍﹐不是五百而是一下丟了一千金銖。一千金銖放到哪兒都不是個小數目﹐有穎陽侯這個冤大頭肯出錢﹐多好的發財機會!結果好不容易找到人﹐卻已經身首異處。一千金銖白白從手邊溜走﹐程宗揚滿心的不甘願﹐可也無可奈何。
但話說回來﹐如果陳鳳不是那個小白臉﹐就意味著要找的人多了一個﹐又要在大海裡多撈一根針﹐這難度不比五百金銖輕多少。
程宗揚滿心糾結地嘆了口氣﹐「如果陳鳳當日也在腳店﹐那已經找到了四個人﹐郁奉文、杜懷、陳鳳和延玉。剩下只知道有一個拉琴老人和一個疤面少年。今天這麼巧﹐不如咱們回洛都碰踫運氣﹐說不定還能遇上那個拉琴的老頭。」
盧景道:「如果要回洛都﹐咱們早就回了﹐何必再留在偃師?」
「計將安出?」
盧景起身道:「我們去找腳夫!」
「為什麼?你不是說不好找嗎?」
「原本不好找﹐但我們現在知道陳鳳是個商人。」
「你的意思是……」
「那幾名腳夫很可能是陳鳳帶來的。」
「可你怎麼知道那些腳夫在哪兒?偃師嗎?」
「陳鳳是義陽人﹐義陽最有名的出產是漆器。」盧景道:「我們先去偃師的漆店。」
程宗揚躍起身﹐「那還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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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來的經歷﹐使程宗揚對盧景信心滿滿﹐結果一直找到午後﹐兩人才無可奈何的回來。今天的運氣似乎在上午就已經全部用盡﹐他們找遍了偃師所有的漆行、器皿店﹐甚厔所有的腳行﹐都沒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別說近些天去過上湯的﹐連盧景描述出來的陳鳳﹐都沒有人見過。
最終盧景不得不放棄這條線索﹐那個陳鳳雖然在偃師﹐卻似乎根本就沒有做與漆器相關的生意。
回到客棧﹐兩岸隨便吃了點東西。盧景蹲在蓆子上﹐一手拿著窩頭﹐一手用筷子沾著水﹐在案上一邊畫一邊琢磨。
「兩間上房﹐陳鳳與延玉住了一間﹐郁奉文和杜懷住的是通鋪。另一間上房的客人很可能是疤面少年﹐也可能不是。拉琴的老頭肯定住的通鋪﹐如果這樣的話﹐通鋪還有五個人。」
盧景啃了口窩頭﹐「一名腳夫能挑一百二十斤﹐如果有五名腳夫﹐就是六百斤。六百斤的貨物﹐會是什麼呢……」
程宗揚在看那幅仕女圖。自己還是頭一次看到漢國的帛畫﹐繪畫是以線描為主﹐筆法簡練明快﹐看得出繪者的手法十分嫺熟。雖然帛上的顏料非常普通﹐墨汁洇在涓上﹐線條邊緣有些模糊﹐但筆跡勻細流暢。上面的女子眉目秀美﹐頗有幾分姿色。那女子對著鏡子﹐翹起手指,唇上有一點鮮艷的紅色﹐似乎正在塗抹胭脂。朱砂的色彩倒是很鮮艷﹐只是繪者上色的時候似乎有些不小心﹐連背面都沾了一些……背面?
程宗揚把那幅帛畫翻過來﹐背面有幾片模糊的紅色﹐連起來隱約能看出一只手掌的形狀。
程宗揚抬起頭﹐盡量平靜地說道:「五哥﹐你猜這個陳鳳做的什麼生意?」
盧景用筷子敲著几案﹐「義陽除了漆器﹐還有……」
「朱砂!」
盧景停下筷子﹐然後把剩下的半個高梁窩頭一口吞下﹐「回洛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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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陽並不出產朱砂﹐但朱砂在六朝用途極廣﹐既是功效通神藥物﹐也是煉丹、製符時必不可少的原料!同時也是化妝品的重要來源﹐還有另外一項用途是作為漆器的顏料。
季進前些天剛作成一筆生意﹐豐厚的收益讓他立刻就納了一個小妾。這會兒坐在店裡﹐被午後的陽光一曬﹐整個人都昏昏欲睡﹐他打了個呵欠﹐愈發懷念自己新納的小妾﹐只想趕緊回去沖個涼﹐抱著香噴噴的小妾好好享受一番。
門前陰影一閃﹐有人進來。季進盡力堆起笑容﹐對客人道:「不知兩位要買些什麼?」
一名有著兩層下巴﹐看上去肥頭大耳的客人道:「丹砂。」
季進精神一振﹐「客人算是來對了﹐本店的丹砂都是上好的辰砂!大的一塊就有數斤﹐即使研磨到細如微塵﹐色彩照樣深紅鮮亮!」
那客人賟著肚子道:「一斤多少錢?」
季進道:「丹砂都是以両售賣的﹐一両二十錢。」
旁邊一名客人道:「哪裡要二十錢?十錢就能買一大包。」
腆著肚子的客人哈哈笑道:「兄弟頭一次來洛都﹐有所不知﹐這裡是直市﹐市中的貨物都是不講價的。」
季進心頭一喜﹐這胖子是外行啊!洛都的直市確實是言無二價﹐說多少是多少。可此地是南市﹐跟直市八杆子都打不著。
胖子爽快地說道:「二十就二十!給我稱些。」
季進臉上上笑開了花﹐「不知客人要多少丹砂?」
那人張開手掌﹐「五百斤!」
季進張大嘴巴﹐半晌才道:「實不相瞞﹐小店眼下只有一百多斤。」
「五百斤都沒有?」
五百斤可不是小數目﹐如果能賣出去﹐自己再納個小妾的錢就有了。季進打起精神道:「客人若是要的話﹐明日就可以到貨。」
那客人十分好說話﹐「明日就明日!」
另一名客人潑冷水道:「五百斤太多了﹐咱們的又搬不動。」
季進連忙道:「城中有專門的腳行運丹砂﹐不用兩位費半點力氣。」
「還有專門的腳行?在哪裡?」
「辰記腳行﹐在通商裡﹐客人一問便知!」季進生怕這筆生意飛了﹐趕緊把專運丹砂的辰記腳店詳詳細細對兩人講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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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記腳行的經紀搖了搖頭﹐「敝行從不泄漏客人的身份和委托物品﹐兩位所請﹐恕難從命。」
一身管家打扮的盧景指敲著櫃臺﹐不耐煩地說道:「那幾個腳夫弄壞了我家侯爺用來煉丹的辰砂!識相的就把那幾個人叫過來﹐聽憑我家侯爺發落。若不是不識相——連你的腳行也脫不了干係!」
那經紀不慍不惱﹐淡淡道:「是非自有公論﹐若是敝行腳夫的錯﹐敝行自當賠償。但先生說的是六日之前﹐早已時過境遷。敝行自有規矩﹐先生要看當日出城的薄冊﹐恕在下難以從命。」
管家拍著櫃臺道:「你說是不說!」
「恕難從命。」
眼看兩人就要說僵﹐程宗揚傾過身﹐伏在櫃臺上﹐口中說道:「我們也是府裡的下人﹐給侯爺跑腿的。說到底﹐這事只是那幾名腳夫的錯﹐與貴行有什麼干係呢?你說是不是?」
程宗揚一邊說﹐一邊微微抬起衣袖﹐露出幾枚白亮亮的銖錢。
經紀盯著那幾枚銀銖﹐慢慢道:「與敝行無關嗎?」
「當然沒有關係。但如果找不到人﹐侯爺一旦發怒﹐那就不好說了……」程宗揚說著﹐把幾枚銀銖推到經紀衣袖下。
經紀態度終於鬆動﹐「若是與敝行無關的話……」他抬手按住那幾枚銀銖,然後咳了一聲﹐「我來看看。」
經紀一抹﹐把銀銖抹入袖中﹐順勢拿出簿冊﹐抬手翻開﹐「八月初九……」在這裡了。嗯﹐敝行是幾名腳夫去函谷關。」
「幾人?」
「三人。」
「客人是姓陳嗎?」
經紀板著臉﹐微微點了點頭﹐口中卻道:「恕難奉告。」
程宗揚又推了枚銀銖過去﹐「那三名腳夫眼下在行裡呢?」
經紀飛快地瞟了眼紀錄﹐「牛老四、牛老七兄弟去伊闕挑貨﹐十八日才能回來。石蠻子倒是沒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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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瘦削的漢子弓著腰踏進院門﹐那漢子皮膚黝黑﹐身上穿著一件粗葛縫製的短褂﹐他低著頭﹐裸露的肩膀上扛著一根磨得發亮的榆木扁擔﹐張開的胳膊肌肉像鋼絲一樣一條一條隆起。肩上骨頭突起的部位已經被常年累月的重擔磨平﹐此時扁擔穩穩放在上面﹐前後各挑著滿滿一桶水﹐為了防止桶裡的水潑濺出來﹐水上還蓋了兩片荷葉。
盧景叫了一聲﹐「石蠻子。」
那漢子抬起頭﹐只見他眼窩凹陷﹐瞳孔是淡淡的黃色﹐虯曲的鬍鬚從兩腮一直連到鬢下﹐卻是一名胡人。
石蠻子看了兩人一眼﹐然後默不作聲走到院角﹐放下扁擔﹐把兩桶水倒進一口大甕內﹐拿起一只水瓢舀了水﹐「咕咚咕咚」喝著。
盧景與程宗揚交換了一個眼色。洛都多有胡人聚居﹐只是不知道這個石蠻子是被大軍擄獲的胡人奴隷﹐還是賠了本錢無法回鄉的胡商﹐又或者是定居的胡人後裔。
盧景冷哼一聲﹐板著臉道:「石蠻子﹐你可認得我嗎?」
石蠻子喝著水﹐對他的話毫無反應。
盧景厲聲道:「初九那天﹐你是在上湯的長興腳店吧?」
石蠻子拿瓢的手晃了一下。
程宗揚暗暗鬆了口氣﹐他還擔心石蠻子語言不通﹐連盧五哥說的什麼都聽不懂那就麻煩了。
盧景擺出惡狠狠的樣子道:「我們是南城武館的!那天我們武館的杜拳師跟你都住的通鋪﹐難道裝作不認識嗎?」
石蠻子放下水瓢﹐垂著手一言不發。
「杜兄弟原本回鄉成親﹐帶了一對玉環作聘禮。誰知回去才發覺被人打碎了一只!是不是你幹的?」
石蠻子低著頭﹐沾在鬍髭上的水一滴一滴掉落下來﹐也沒有抹拭。
盧景放緩口氣﹐「杜兄弟說﹐那天通鋪有八個人﹐也不一定就是你弄壞的。只不過他也記不清當日通鋪的都是些什麼人﹐所以來問問你。杜兄弟記得那天有個書生﹐對不對?」
石蠻子一動不動﹐沒有應是﹐也沒有說不是。
「腳夫一共三名﹐你、牛老四、牛老七﹐對不對?」
石蠻子默不作聲。
「剩下三個人﹐有一個拉琴的老頭……」
石蠻子抬起頭﹐用生澀而怪異的語調道:「胡……琴。是胡……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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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上﹐程宗揚悻悻道:「那蠻子竟然不會說漢話﹐難怪只能當腳夫呢。」
盧景一拳擂在掌心﹐「原來是拉胡琴的老頭﹐我竟然沒想到!」
「拉琴的老頭——這個不是咱們早就知道了嗎?」
「是胡琴。你還記得杜懷說的嗎?那老頭連琴都摔壞了——」盧景沉聲道:「洛都會拉胡琴的不多﹐能修的更少。整個洛都﹐只有一家店鋪是做胡琴的。」
「在什麼地方?」
「金市!」
兩人隨即趕到金市﹐卻撲了個空﹐那家樂行的人都被公卿之家召去演奏﹐今天沒有開張。
盧景道:「去找牛家兄弟。」
「又不急在一天。」程宗揚道:「跟著你跑了兩天﹐別說觀賞洛都的景色﹐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乾脆你也別回寓處﹐咱們都到鵬翼社﹐今晚一起聚聚。」
此時出發﹐到伊闕也是半夜﹐想找兩名腳夫﹐還要等到天明。對此盧景也不反對﹐兩人信步往鵬翼社所在的通商里走去。
此時正值酉初﹐各處官署開始退衙﹐街上冠蓋雲集﹐熱鬧無比。洛都的熱鬧與臨安也大不相同﹐臨安的熱鬧更貼近市井民眾﹐處處透著平民百姓的喧鬧、熱情和混亂﹐走到街上﹐兩旁的叫賣聲不絕於耳﹐人流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以前程宗揚看古裝片﹐官員出行舉著「肅靜、迴避」的牌子﹐覺得這些官員太講威排場﹐在臨安街頭才知道那不是擺架子﹐而是現實需求﹐如果不舉牌子﹐就是賈師憲都走不動。
洛都的熱鬧則是另外一種。街上的人流絲毫不比臨安少﹐但秩序井然。街上行駛的都是有品秩的車乘﹐拉車的馬匹最少也有兩匹﹐多的有四匹奔駛時四匹馬並駕齊驅﹐連步伐也被馭手操控得整齊劃一。車廂大都是敞開式的﹐後部裝著曲柄蓋傘﹐黑漆的車身繪著朱紅的雲紋﹐車上的官員頭戴高冠﹐極具威儀。
出行的貴族聲勢更為驚人﹐程宗揚就看到一隊車騎﹐前面是近百名持戈帶甲的騎手﹐然後是兩列携弓的騎射手﹐接著是簇擁在馬車旁的數十名親衛、門客﹐後面是兩排長長的僕役、侍女隊伍﹐捧著形形色色的漆盒器皿步行跟隨。數個隊伍綿延一里多長﹐沿途的官員、行人紛紛避讓。
這等聲勢排場﹐比皇帝出巡也差不了多少﹐如果不是旗上大大的「孫」字﹐程宗揚還以為天子從官裡出來了。
「這家排場夠大的﹐姓孫……」程宗揚原本準備先去太泉古陣﹐然後到建康﹐找雲如瑤﹐來漢國純屬意外﹐根本沒有來得及對漢國朝野做一番了解﹐過會兒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漢國有哪位姓孫的貴族﹐問道:「什麼人?」
「湖陽君。」
雖然沒有做功課﹐程宗揚也知道漢國的封君與秦國、昭南不同﹐漢國貴族男為列侯﹐女為封君。這樣的車仗簇擁的竟然是個女子﹐讓程宗揚更意外了。
「是宗室的公主?可為什麼姓孫呢?」
「聽說過呂家嗎?」
「當然聽過﹐後族啊。」
「湖陽君是呂冀的妻姊。這麼說你就明白了——呂家是劉家的外戚﹐孫家是呂家的外戚。」
程宗揚一臉的不可思議﹐漢國的外戚飛揚跋扈自己很早就聽說過﹐可隔者幾千年的歷史﹐只當故事看了。直到親眼看見呂家姻親的一個女子都有如此排場﹐他才知道呂家的地位該是如何顯赫——呂家不僅僅是外戚﹐而且是世代外戚。漢國一向有太后聽政的制度﹐論起實際執政的時間﹐呂家只怕不比帝室差多少。
就在這時﹐一輛馬車迎著湖陽君的車仗馳來﹐車上立著一個身穿黑色袍服的男子。他一扯韁繩﹐馬車打橫攔在道路正中﹐然後躍下馬車﹐昂然朝湖陽君的車仗走去。
車仗前方的甲士趕來想拿下這個膽大包天的渾人﹐但看清他的模樣﹐立刻都收斂了氣焰。
那男子揚聲道:「洛都城門令董宣﹐求見湖陽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