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一天,程宗揚與盧景一直守在襄城君府的望樓上,緊盯著校尉府。敖潤、劉詔、馮源……連鵬翼社的蔣安世等人都被調來,扮成各種路人,輪流在校尉府周圍來回遊蕩出沒。
驚理、罌奴和卓美人兒作為小紫的侍奴,相隔數裏就能被主人感應,比起其他人有特殊的優勢。程宗揚沒有絲毫留手,把三女都派了出去,分別守在校尉府的東、西、南三麵,希望能讓小紫在靠近陷阱之前先感知到她們。
程宗揚告訴紅玉自己要用望樓,襄城君一句都沒有多問,便把望樓周圍的幾個院子騰空,派了她身邊幾名奴婢守著,不許任何人接近。中間襄城君讓紅玉來過幾次,若是平時,程宗揚倒是有興趣和她找點樂子,但此時半點心情都沒有,隻給了紅玉一杯水,讓她帶回去。
隨著時間的推移,程宗揚越來越焦急。校尉府的布置今日整整持續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告一段落。繼昨天在池塘中暗設魚網之後,新布置的機關重重疊疊,沿著池塘形成一道死亡禁地,嚴密得令人頭皮發麻。
然而更令他焦急的則是小紫。一整天時間,小紫始終沒有出現。既然她把韓定國列為目標,絕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程宗揚隻能猜測她現在很可能還沒有得到韓定國赴宴的消息,仍在別處尋找機會。
一直守到過了子時,離天亮隻剩下兩個時辰,程宗揚才匆忙回到住處,草草洗浴,準備先趕去參加朝會。
新汲的井水兜頭澆下,焦慮了一整天的頭腦似乎冷靜了許多。小紫既然不在校尉府周圍,她會在哪裏呢?韓定國的建威將軍府?還是刺殺韓定國隻是一個幌子,她真正的目標是在另外一個方向?
如果她的目標另有其人,究竟會是誰呢?聞清語?還是劍玉姬?
韓定國既然是黑魔海的人,他身邊的婢仆肯定也潛藏有巫宗的人。自己在校尉府周圍布置的人會不會太多了?
一個個問題想得腦袋發脹,程宗揚又舉起一桶水,兜頭澆下。清冽的井水濺在青石板上,淙淙響著流入排水溝。他甩了甩頭發上的水,正準備抹幹身體,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程宗揚停下手,警覺地豎起耳朵。這處宅子的正門外是一條死巷,除了有些不厚道的家夥找不到廁所跑來撒尿,根本不會有人路過,可這大半夜的,誰會騎著馬衝來撒尿?這些人敢公然違反宵禁,縱馬夜奔,難道是找自己的?
果然,馬蹄聲在門外停下,接著有人擂響大門,喝道:“裏麵的狗賊!趕緊給大爺開門!”
“裝什麼縮頭烏龜?滾出來讓大爺看看你有幾隻眼!”
“兄弟們!把門砸開!”
“砸!”
叫罵聲中,大門被撞得咣咣作響。程宗揚黑下臉來,這是洛都的遊俠少年來找麻煩了。
高智商當日跟人衝突,雖然被暴揍一通,好歹隻是受的跌打挫傷,貼了幾天狗皮膏藥,已經恢複大半。問題是他好死不死地捅了別人一刀,還把人捅死了,捅死的還是郭解的外甥。事情已經過去五六天,據說洛都本地幾個大豪出麵,才勸說郭解的姊姊先收殮了兒子的屍體。眼下斯明信親自去找郭解開說此事,至今還沒有回來,那些與郭解外甥交好的遊俠少年卻沒有閑著,一直在打聽高智商的下落,這會兒是找上門了。
富安坐在高智商的臥房門邊,身上裹著條毯子,腦袋一栽一栽地打著盹。聽到動靜,他猛地抬起頭,後腦勺撞到門板上,痛得他呲牙咧嘴,一邊捂著腦袋,一邊爬起來,先拉過板凳擋住衙內的房門,然後跑到大門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動靜。
大門“咣”的一聲,撞在富安臉上,富安一屁股坐倒,右臉頓時青了一塊。
“裏麵有人!”
“兄弟們加把勁!把門踹開!”
“敢殺我大哥!砍死他!”
幾名少年叫囂著去踹大門。忽然大門打開尺許,一顆巨大的頭顱伸了出來。那頭顱猶如猛豹,兩隻巨眼青光閃動,大半張臉都被青黑色的獸斑覆蓋,唇外生著可怖的獠牙,完全是非人類的存在。大半夜猛然露出這麼個猙獰的畫麵,簡直跟噩夢一樣。
幾名少年瞪大眼睛,嘴巴張得足能塞下一個鴨蛋。接著它張開血盆大口,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帶著野獸般腥臭氣息的口水雨點般灑在臉上,幾名少年當場就尿了褲子。
幾匹坐騎嘶鳴起來,奮力掙開韁繩,往巷外狂奔出去。那怪獸張開大口,獠牙猶如尖刀在血紅的大口中發出白森森的寒光,牙縫裏還帶著血絲,象是剛嚼了兩個活人,還沒吃飽。
幾名少年一個個麵無人色,褲襠裏濕漉漉的,一雙腿就像麺條一樣,直想往地滑。忽然有人發了聲喊,幾名少年才反應過來,連滾帶爬地滾下台階,哭喊著逃散一空。
青麵獸打了個響亮的飽嗝,滿意地咂咂嘴,然後“呯”的關上大門,抓起富安挾到肋下,回到院內。
程宗揚一邊抹著身上的水跡,一邊道:“嘴臉收著點,大半夜的,別把人嚇死了。”
青麵獸咧開大嘴,露出一個可怕到極點的笑容,“吾曉得。”
“宅裏讓哈爺多費點心,萬一有人來找麻煩,別跟他們客氣,隻要不出人命就行。”
“諾。”
“老富,你沒事吧?”
富安半邊臉都腫了起來,大著舌頭道:“沒事,沒事……”“得,讓哈爺再給你開副膏藥貼貼。”
那幫少年嚇破了膽,沒有再回來攪擾。程宗揚換好衣冠,已經是寅時,敖潤等人都在校尉府,他隻帶了毛延壽和三名從臨安來的禁軍士卒,一道前往南宮。
天色微亮,宮內已經是車馬雲集,諸位有內朝加官的官員聚在玉堂前殿,等候天子啟駕。
幾位中常侍都在座,卻沒看到蔡敬仲。徐璜臉色十分難看,一盞茶工夫就逮著殿裏的小黃門罵了三回。
“蔡常侍怎麼還沒來?趕緊去催!”
唐衡勸道:“稍安勿燥,稍安勿燥。”
具璦在一旁溫言細語地勸慰單超,“借錢容易還錢難,單兄也不必多慮,咱們這麼多人,還怕他姓蔡的一個?”
單超正襟危坐,冠上的金璫貂尾一絲不亂,一張臉陰沉得像要下雨一樣。開玩笑,他可是借了一百萬錢給蔡敬仲,這錢若是要不回來,等於大半輩子都給姓蔡的幹活了。
“來了!來了!”一名小黃門奔了進來,喘著氣道:“蔡常侍來了!”
幾名中常侍“呼喇”一聲都站了起來,像變臉一樣堆起笑容,連一貫不苟言笑的單超都扯起唇角,目光熱情地望著殿門,眼巴巴等著蔡敬仲進來。
蔡敬仲剛一進殿,幾名中常侍就蜂擁而上,親熱地說道:“蔡常侍!你可算來了!”
蔡敬仲似乎一夜沒睡好,隻淡淡點了點頭,向眾人還禮。
“銀耳湯!剛熬好的,裏麵調了蜂蜜,蔡兄來嚐嚐。”
“坐坐!一大早從北宮過來,辛苦辛苦。”
“一點眼色都沒有!”徐璜朝旁邊的小黃門喝斥道:“還不趕快給蔡常侍捶捶肩!”說著又堆起笑臉,“老蔡啊,趕緊坐下歇歇,有話咱們一會兒再說。”
蔡敬仲風輕雲淡地說道:“有事嗎?”
徐璜搓著手道:“一點小事……老單,你先說。”
單超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也沒什麼,就是那個……那個……”蔡敬仲左右一看,頓時明白過來,微笑道:“原來如此。可是利錢之事?”
“不是……”徐璜剛說了一半又改口,“是!老蔡啊,咱們這麼多年交情,大夥一樣是借錢,憑什麼你給我的利錢就比老單低一半呢?”
“這個是看本金的厚保超過一百萬錢,是一本一息。一百萬以下利錢要低一些。”
“那也低得太多了,”具瑗道:“我好歹也拿了十萬錢,你才給我六成的利息?”
“不對啊!”徐璜道:“老具拿十萬,你給六成的利錢,我拿二十萬,比他還多一倍呢,你才給我五成的利錢?老蔡,你這可不厚道啊!”
蔡敬仲帶著一臉溫和的笑容搖了搖頭,“五成、六成——這些小數哪裏還用計較?便是二倍,三倍又如何?你把話放這裏,隻要有人能拿來五百萬錢,三個月內,我給他兩倍的利錢,一千五百萬錢銖,一個子兒都不會少。”
眾人瞠目結舌,良久唐衡才道:“蔡常侍,你從哪兒弄這麼多錢?”
蔡敬仲笑而不語,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兩倍的利錢?借一還三?”徐璜道:“真的假的?”
“便是借一還八又如何?”蔡敬仲一張口幾乎讓眾人都暈過去,他擲地有聲地說道:“縱然一本九息,借一還十也不在話下!”
眾人都聽得呆了,借一還十?十萬錢三個月變成一百萬,再有三個月,一百萬變一千萬,再有三個月,一千萬變成……眾人都不敢再想下去了。隻要一年時間,家資億萬不是夢啊,而這隻用投入十萬錢。幾位中常侍雖然參政不久,都不算富人,可幾十萬錢還是拿得出來的。真咬咬牙,像單超一樣湊個百十萬錢,也湊得出來。一百萬錢三個月一千萬,半年一億,九個月十億,一年之後就是一百億錢……幾位中常侍眼冒金光,忽然旁邊有人重重咳了一聲。程宗揚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別說十倍利息,就是一百倍、一千倍,姓蔡的也敢說,反正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到時候他拍拍屁股走人,剩下這些倒黴蛋,哭都沒地哭去。
幾名中常侍也清醒過來,本來說好找蔡敬仲要錢的,結果被他一通忽悠,說得大家都心動不已,恨不得再多借給他幾個,這到底算怎麼回事?
徐璜咳了一聲,“老蔡埃”
蔡敬仲道:“找我有事?”
徐璜一推單超,“是老單找你有事。”
單超心一橫,開口道:“為錢的事!”
蔡敬仲恍然道:“上次說的二百萬錢,我隻是隨口一提,沒想到單兄居然當真了。不過單兄若是湊夠了,那也好說了,還按一倍的利錢,三個月後給你四百萬。”
單超頸中的青筋都鼓了起來,“不是……”唐衡笑著接口道:“蔡兄誤會了。單兄那錢本來是打算買宅子的,昨天看中了一處宅院,還差了些錢,眼下房東催得正急,隻好找蔡兄拿些錢使。”
“原來是這樣埃好說。單兄要多少?一百萬錢夠不夠?要不要我再借你一些?利錢好商量,一個月內還的話,一成的利錢即可,總不會讓單兄吃虧。”
單超不擅言辭,此時舌頭像打結一樣說不出話來。唐衡笑道:“用不著,用不著。就那一百萬錢,足夠使了。”
“要錢容易。”蔡敬仲毫不含糊,“隻不過單兄沒有早點說,我身上此時隻有……”蔡敬仲數了數身上的現款,“隻有五枚金銖。剩下的我給你打個欠條,一會兒散朝,單兄去我那裏取就是。”
徐璜笑道:“咱們一個殿裏來往的交情,哪裏用打什麼欠條呢?那就打一個吧。”
蔡敬仲隨身帶著白紙,當即抽出一張,讓人拿來筆墨,“中常侍蔡敬仲向中常侍單超借款一百萬錢,今還欠款一萬錢,所餘款項朝會之後另齲鴻嘉三年八月二十七日。”一式兩份寫罷,然後按上指印,遞給單超,也按了指櫻眾人原本擔心蔡敬仲借錢不還,此時見他如此爽快,都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愈發真摯。徐璜等人本來也想把錢討回來,眼見有了欠條,又動了心思。
蔡敬仲是個明白人,一看他們的神情哪裏還不明白?笑道:“這樣吧,我身上還有幾枚銀銖,先還各位一枚略表心意,餘下的都打成欠條,散朝後各位一並去齲若是不取也無妨,利息照舊。”
眾人笑逐顏開,“這怎麼好意思?”
“那就打吧……”
“我來磨墨。”
“老具,把紙扶好!對了!對了!”
蔡敬仲一口氣又寫了四份欠條,連未在場的左悺也得了一份,四份欠條格式一樣,都是:中常侍蔡敬仲借中常侍某某若幹萬錢,還欠款一百錢,所餘款項朝會之後另取,下麵是簽名和年月日,雙方分別按上指櫻每份都是兩張,雙方各持一張。
眾人各自拿好自己的欠條,小心藏在袖裏。
蔡敬仲意猶未盡地說道:“還有嗎?”
眾人都笑道:“沒了,沒了。”
蔡敬仲隨意說道:“這錢若放滿一個月,先付利錢兩成;滿兩個月,利錢五成;三個月期滿之後,連本帶息一並付清。隻不過諸位的錢不滿一百萬錢,隻能按六折計了。”
徐璜道:“老蔡啊,以咱們的交情,怎麼能打六折呢?我說……”沒等他說完,眾人便攔住他,滿口道:“無妨,無妨。”
雖然徐璜還嫌不足,但能拿到欠條眾人也都滿意了,幾名中常侍收好欠條,各自散去。程宗揚趁周圍沒人,走到蔡敬仲身旁,低聲道:“怎麼回事?你真打算要還錢?”
蔡敬仲一副“被你小看了”的表情,“當然了,這還有假?”
“得了吧,你要沒耍詐,我程字倒著寫!”
蔡敬仲怫然道:“你這是看不起我!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蔡敬仲豈是賴賬的小人?況且就一萬多錢,我哪裏還不出來?”
蔡敬仲前半截義正辭嚴,讓程宗揚慚愧不已,還覺得是自己想歪了,結果後麵一個轉折,讓他差點沒反應過來。
“一萬多錢?等等!你不是借了一百好幾十萬嗎?”
“我不是還了嗎?”
“你不是才還了一萬多嗎?”
“不能亂說!”蔡敬仲嚴肅地說道:“欠條上可是寫的明明白白:借款一百萬錢,還欠款一萬錢。”
“打住!是‘還’,還錢的還,你隻還了人家一萬錢。”
蔡敬仲凜然道:“白紙黑字,豈能作假?我方才寫欠條的時候,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誰說什麼了嗎?明明是‘還’欠款一萬錢——‘還有’的還,還欠著一萬錢。不信看欠條,上麵寫著呢。告訴你,拿著這欠條,告到天子麵前我也不怕。想黑我的錢,沒那麼容易!”
蔡敬仲一席話說得鏗鏘有力,程宗揚啞口無言,半晌才說道:“……我明白了。大哥,你真黑。”
“不是我黑,是他們沒文化。”蔡敬仲拿出一把欠條,一邊沾了吐沫點著,一邊感歎道:“單超一百萬錢,徐璜二十萬,具瑗十萬,唐衡三十萬,左悺二十萬——加起來我還欠他們一萬零四百錢。花一百八十萬錢學點文化,虧了嗎?真不虧,實在是太值了。”
程宗揚不由感歎,徐璜等人去要欠條實在是下了一步大大的臭棋,沒有欠條還好說,有了這張欠條,幾位中常侍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蔡敬仲收起欠條,然後抬起眼,語重心長地說道:“試驗室的事……”這事一談起來就沒頭了,程宗揚趕緊打斷他,“我知道!我知道!這事我一定抓緊!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蔡敬仲拍了拍他的手,一切盡在無言中。
“天子啟駕!”
幾名小黃門在殿外齊聲高呼。眾人紛紛起身,前去迎接。
參加朝會的內朝官員跟隨車駕,魚貫穿過嘉德門,來到崇德殿的丹墀之前。以丞相為首的外朝官員由正南方的章華門入內,早已在丹墀前等候。數百名官員都穿著黑色的袍服,寬大的衣袖一直垂到腳前,一眼望去,黑鴉鴉一片,唯一的區別隻有頭上的冠飾。
官員們各自捧著笏板,低頭看著腳尖,雖然數百人聚在一起,卻靜悄悄不聞絲毫聲息。程宗揚悄悄抬起眼,麵前是南宮最宏偉的主殿:崇德殿。整座大殿位於五層台陛之上,每層台陛都高達及許,從下望去,宮室猶如浮在雲端。腳下的丹墀漆成丹紅的顏色,色如烈火,象征著漢國的火德。主殿兩側各有一尊十幾丈高的金人,手中托著巨大的金盤,宛如威嚴的神祇,俯覽眾生。
片刻後,鼓聲響起。官員們黑色的衣袂同時揚起,邁步踏上台階。台陛高度五丈,長近二十丈,從階下登到殿前,相當於一口氣爬上五層樓,如果換成晉宋兩國,隻怕有一半官員中間都得歇幾回。漢國這些官員卻是步履矯健,中間幾名須發蒼蒼的老者也顯得老當益壯,絲毫不見頹態。
到了殿前,眾人脫下靴履,隻留布襪,接著鼓聲變得急切,無論文武重臣,都抱著笏板一路小跑的疾趨而入。
群臣趨之若騖,唯有一人仍然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昂然入殿。從容的步伐將周圍的重臣襯得如同奴仆。
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謁讚不名——能在朝中得到這種待遇的,除了開國丞相蕭何,就唯有如今這位天子名義上的舅父,襄邑侯呂冀。他一手按著佩劍,邁步進入殿中,這邊早有內侍列好席位,請他入座。
程宗揚沒見過晉國的朝會,但漢國的朝會明顯與宋國不同,殿內擺著成列的長幾,幾後放著坐墊,群臣按席而坐。由於臣屬眾多,大都是數人同席,但在席位最前麵,擺放著三張單人的席位,分別屬於群臣之首的丞相,監察百官的禦史大夫,以及主管軍事的大司馬。朝會上除天子之外,唯有這三位重臣擁有專席,號稱“三獨坐”,以示尊榮。然而此時,殿上卻多了襄邑侯呂冀的席位,與三公分庭抗禮。
霍子孟辭去大司馬一職,保留了大將軍的稱號,此時抱病無法參與朝會,席間唯有丞相韋玄成與禦史大夫張湯。
程宗揚一直掛念著校尉府的事,連朝會都心不在焉,眼睛看著腳下的地板,腦子裏卻在想著死丫頭這會兒到哪兒了。忽然耳中飄來一個熟悉的名字,讓他渾身打了個激零:王哲!
殿上一名官員正在慷慨陳辭,“左武軍敗於大漠,丞相韋玄成難辭其咎!臣伏請天子下詔,誅韋某以謝天下!”
剛才還坐在席間的丞相韋玄成此時已經免冠跪地,神情肅然地一言不發。
天子的麵容隱藏在冕旒之後,看不清他的神情。那官員說完之後,殿內一時間鴉雀無聲。
片刻後,一名官員挺身出列,捧著笏板躬身道:“臣五鹿充宗,有本啟奏陛下。”
負責維護殿內秩序的禦史大夫張湯開口道:“講。”
五鹿充宗道:“方才王禦史稱,左武軍孤懸大漠,糧草不繼以至全軍覆沒,其罪在丞相韋玄成一身。然左武軍孤軍深入數千裏,直至兵敗,朝廷方知此事,王哲豈無罪責?”
聲稱要誅殺丞相的禦史王溫舒抗聲道:“王大將軍名動天下,左武軍又是百戰精銳,所攻之草原獸類,闔族不過數千口。據臣所知,左武軍雖然遠在域外,但每日皆有回報,朝廷對其行止了如指掌,豈有不知之理?所謂兵馬未動,糧秣先行,敢問五鹿少府,王哲身在域外十有餘年,莫非朝廷均不知其事?左武軍糧草供應難道與丞相無關?”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在點頭。丞相為百官之長,負責朝廷的收支用度,若說對左武軍的行動一無所知,推托之辭未免太過明顯。
王溫舒轉身對五鹿充宗道:“閣下身為少府,對左武軍行止有所不聞,理所當然,丞相豈能不知?”
等眾人議論聲平息,五鹿充宗開口道:“王禦史有所不知,左武軍糧餉一向由少府開支。”
此言一出,殿中立刻嘩然。呂冀獨居一席,原本象是看好戲一樣看著兩人爭論,聽到此言,也不禁微微皺起眉頭。
少府掌管的是天子私產,按漢律,山海池澤所出歸天子所有,天子平日的支出,宮廷費用,以及祭祀、賞賜由少府開支。左武軍作為朝廷的軍隊,由少府開支軍費,完全不合理。
程宗揚這會兒終於聽明白了,王溫舒和五鹿充宗唱的是雙簧啊,丞相韋玄成根本就是個幌子。王溫舒攻擊丞相,五鹿充宗站出來替韋玄成辯解,其實要說的就是最後這句:左武軍是天子自己掏腰包供應的軍隊。
問題是他們兩個為什麼這時候站出來提到左武軍的事?作為親曆者,程宗揚知道左武軍兵敗大草原,固然是因為遇到了一支原本不應該出現的軍隊,但很大程度上與後勤不足有關。他還記得自己來到六朝之後吃的第一頓飯:白水馬肉,更記得孟非卿曾經透露過:有人泄漏了左武軍的行蹤,才使得羅馬軍團能在大草原上準確地伏擊左武軍。
左武軍兵敗是在天子親政之前,當時主掌軍事的是大司馬大將軍霍子孟,而主持少府,掌管左武軍開支的隻可能有一個人:太後。
王溫舒與五鹿充宗拿出左武軍大作文章,目標究竟是霍子孟,還是太後?還是僅僅在於大司馬大將軍這個頭銜?
嘩然聲中,禦座之前的小黃門開口道:“天子有詔,此事勿須再議。”
王溫舒、五鹿充宗立刻斂旗息鼓,伏拜道:“臣遵旨。”
韋玄成除去免冠謝罪,一句話都沒說,此時也叩頭領旨,若無其事地回歸座席。
在洛都待了這麼多天,程宗揚也知道了一些漢國朝廷的路數。漢國初期,丞相總攬朝政,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武帝秉政之後,覺得丞相權力太大,設置內朝分奪丞相的權力。時至今日,丞相雖然仍是名義上的百官之長,但在朝廷中的存在感已經十分薄弱,不要說比起呂冀,就是比中常侍這些天子近臣,影響力也差了一截。
由於有內朝官的存在,漢國的權力大部分收歸以大司馬大將軍為首的內朝,丞相很大程度上已經成了一個擺設。像韋玄成,一邊喊打喊殺,一邊替他說話,但其實連他自己都沒當真,知道自己隻不過是個雙方互噴口水的幌子而已。
王溫舒翻出左武軍覆沒的舊事,最終以天子下詔勿議而結束。事情雖然看似掀過,但曲已終,人未靜。朝中明眼人都知道,這僅僅隻是個開始。左武軍在覆沒一年多之後,又重新成為左右漢國朝局的一步亂棋。但也僅僅是棋子而已,王哲和左武軍將士的生死並沒有被任何人放在心上。
除了程宗揚。
他抬起頭,望向高高在上的禦座——此舉不合朝廷禮儀,如果被禦史看到,少不了彈劾他目無君上。但作為一個的六百石小官,沒有人注意到人群中這個不起眼的存在。同樣也許不會有人想到,整個朝會數百名官員之中,唯一真正在乎王哲和左武軍的人,會是一個隻負責諸侯交往禮儀的大行令。
程宗揚暗暗握緊拳頭。既然有人提及此事,自己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無論如何也要弄清楚左武軍為何覆沒。究竟是意外,還是有人故意操縱讓王哲和他的將士走上絕路。
…………………………………………………………………………………程宗揚還掛記著小紫,朝會一散,就立刻想要告辭。沒想到內侍傳出話來,讓他在玉堂前殿等候召見。
“程兄好運氣,這麼快就能奉詔入覲。”
今天正好又是東方曼倩當值,照舊在殿前執戟。程宗揚再急也不能不理天子的詔書,這會兒閑著也是閑著,兩人倒是能聊聊天。
“孟舍人呢?沒去告你的狀嗎?”
“哈哈,一個侏儒小兒,能奈我何?我倒是怕他不告,耽誤了我東方曼倩賤名上達天聽。”
“這話怎麼聽都透著一股不甘心,老東,你就這麼想當官?”
東方曼倩灑然道:“我想當官隻是為了活著,倒不是活著就為了當官。”說著吟道:“明者處世,莫尚於中;優哉遊哉,於道相從。首陽為拙,柱下為工;飽食安步,以仕代農;依隱玩世,詭時不逢。”
程宗揚一邊聽一邊頻頻點頭,等他說完,然後問道:“什麼意思?”
東方朔大笑道:“好個不學無術的小子。明智之人,求中而已。襄邑侯入朝不趨,讚謁不名,尊寵古今少比,依我看來,卻是危若累卵。下愚之人,汲汲於田野之間,操勞終日,難求一飽。此二者,吾所不齲所欲者,唯玩世而已,行與時違,而不逢其害。”
“這算是明哲保身?”
“知我者,程兄也。”
“那也不一定非要當官埃”程宗揚引誘道:“不想幹農活,東方兄還可以經商嘛。”
東方曼倩微笑道:“敢問程兄,此生可曾求過人?”
程宗揚沉默片刻,“很多。”
“人生於世,無不需要求人。農夫有皇糧國稅,官租徭役。若是成了一方豪強,不必親自操勞農事,還要擔心破家的縣令,滅門的令尹。商賈之人,為了些許蠅頭小利日夜奔忙,而三五小吏便能讓其傾家蕩產。若是當了小吏,上麵還有主官,主官上麵更有主官,百官之上還有丞相,可便是當上丞相又如何?天子一怒,一封詔書,便得自荊”這是社會的生態鏈,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若是不想被吃,隻能爬到生物鏈的最頂端,當最大的那個——在宮裏談這個,這是要造反吧?程宗揚趕緊拉回話題,“那你還想當官?”
“當什麼官?我隻想當一個近臣。人生在世,反正是要求人,與其討好央求那麼多人,不如討好天子一人。榮華富貴非我所欲,優遊此生便已足矣。”
程宗揚想了一會兒,歎道:“你這個要求太高了,我恐怕是滿足不了你。”
東方曼倩笑道:“怎麼?程兄想籠絡我嗎?”
“我還真想過,但不知道東方兄這樣的大才,應該怎麼用才好。”
東方曼倩大笑幾聲,然後道:“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道側,匠人不顧,大而無用,此之謂也。”
程宗揚雖然被東方曼倩稱為不學無術,但這段話出自莊子名篇逍遙遊,以前倒是讀過的。說的是惠子以大樹為喻諷刺莊子,稱其大而無用。莊子則回答說正是因為無用,這棵大樹才能逃過匠人的斧刃。像東方曼倩這等人物,連一代雄主也難以用之,他雖然自命弄臣,可天子何嚐不是被其所弄?其實他所作的隻是自己而已,想把他收入囊中,著實是小看了他。
程宗揚笑道:“聽說東方兄剛剛淨身出戶,除了身衣服什麼都沒帶,渾身上下不名一文,虧你還笑得這麼開心。”
“要說還是程兄送來的運氣,”東方曼倩笑道:“那日與程兄分手,倒讓我在樂津裏遇到一個入眼的女子,這幾日便準備下聘。到時隻怕還要向程兄借些錢用。”
“好說,多少錢?”
“十貫足矣。”東方曼倩說著拉起衣袖,露出腕上一條絡子。那絡子打得極為精美,上麵係的卻非金非玉,而是一枚不起眼的銅銖。
“說我不名分文可就過了,我身上倒還有一文,加上程兄的一萬錢,用來下聘正好是萬裏挑一。”
程宗揚玩笑道:“東方兄的意思,這娘子算是咱們兩個合娶的嗎?”
東方曼倩大方地說道:“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明年此時,程兄盡管自齲”如此灑脫,程宗揚自問這輩子都做不到,聞言隻有苦笑而已。
東方曼倩忽然揚了揚下巴,“那個不是你的家仆嗎?前幾天剛喝過酒的。”
程宗揚抬眼看去,卻是敖潤。他正在殿外和一名內侍說著什麼,漢宮雖然管得不嚴,終究是天子所居,敖潤能混到這裏就不錯了,想靠近天子寢宮卻沒那麼容易。
程宗揚心裏一緊,難道是小紫的事?他急忙出殿,卻被一名小黃門攔祝“程大夫,天子隨時可能召見,你要這麼出去,萬一上麵怪罪下來,小的可擔當不起。”
東方曼倩笑道:“如何?”
程宗揚知道他是揶揄自己,身為官員,遠不如當個弄臣輕鬆,這會兒被他奚落,也隻有苦笑。
“我去幫你看看吧。”東方曼倩執戟過去,與敖潤交談幾句,然後表情古怪的回來。
“他不肯說,非要見到你才開口。”
程宗揚心裏咯噔一聲,難道小紫真的出事了?
東方曼倩對小黃門道:“這位程大夫是大行令,那是他手下的治禮郎,我剛才已經驗過那人的腰牌。衙中有事,需要立刻麵見程大夫——此事關乎諸侯,少頃天子召見,說不定要談及此事。趕緊安排讓他們見一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