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六朝雲龍吟 作者:弄玉,龍璇 (18禁)(連載中)

 
pao01425 2013-5-4 17:19: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58 25767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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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這一天,程宗揚與盧景一直守在襄城君府的望樓上,緊盯著校尉府。敖潤、劉詔、馮源……連鵬翼社的蔣安世等人都被調來,扮成各種路人,輪流在校尉府周圍來回遊蕩出沒。
    驚理、罌奴和卓美人兒作為小紫的侍奴,相隔數裏就能被主人感應,比起其他人有特殊的優勢。程宗揚沒有絲毫留手,把三女都派了出去,分別守在校尉府的東、西、南三麵,希望能讓小紫在靠近陷阱之前先感知到她們。
    程宗揚告訴紅玉自己要用望樓,襄城君一句都沒有多問,便把望樓周圍的幾個院子騰空,派了她身邊幾名奴婢守著,不許任何人接近。中間襄城君讓紅玉來過幾次,若是平時,程宗揚倒是有興趣和她找點樂子,但此時半點心情都沒有,隻給了紅玉一杯水,讓她帶回去。
    隨著時間的推移,程宗揚越來越焦急。校尉府的布置今日整整持續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告一段落。繼昨天在池塘中暗設魚網之後,新布置的機關重重疊疊,沿著池塘形成一道死亡禁地,嚴密得令人頭皮發麻。
    然而更令他焦急的則是小紫。一整天時間,小紫始終沒有出現。既然她把韓定國列為目標,絕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程宗揚隻能猜測她現在很可能還沒有得到韓定國赴宴的消息,仍在別處尋找機會。
    一直守到過了子時,離天亮隻剩下兩個時辰,程宗揚才匆忙回到住處,草草洗浴,準備先趕去參加朝會。
    新汲的井水兜頭澆下,焦慮了一整天的頭腦似乎冷靜了許多。小紫既然不在校尉府周圍,她會在哪裏呢?韓定國的建威將軍府?還是刺殺韓定國隻是一個幌子,她真正的目標是在另外一個方向?
    如果她的目標另有其人,究竟會是誰呢?聞清語?還是劍玉姬?
    韓定國既然是黑魔海的人,他身邊的婢仆肯定也潛藏有巫宗的人。自己在校尉府周圍布置的人會不會太多了?
    一個個問題想得腦袋發脹,程宗揚又舉起一桶水,兜頭澆下。清冽的井水濺在青石板上,淙淙響著流入排水溝。他甩了甩頭發上的水,正準備抹幹身體,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程宗揚停下手,警覺地豎起耳朵。這處宅子的正門外是一條死巷,除了有些不厚道的家夥找不到廁所跑來撒尿,根本不會有人路過,可這大半夜的,誰會騎著馬衝來撒尿?這些人敢公然違反宵禁,縱馬夜奔,難道是找自己的?
    果然,馬蹄聲在門外停下,接著有人擂響大門,喝道:“裏麵的狗賊!趕緊給大爺開門!”
    “裝什麼縮頭烏龜?滾出來讓大爺看看你有幾隻眼!”
    “兄弟們!把門砸開!”
    “砸!”
    叫罵聲中,大門被撞得咣咣作響。程宗揚黑下臉來,這是洛都的遊俠少年來找麻煩了。
    高智商當日跟人衝突,雖然被暴揍一通,好歹隻是受的跌打挫傷,貼了幾天狗皮膏藥,已經恢複大半。問題是他好死不死地捅了別人一刀,還把人捅死了,捅死的還是郭解的外甥。事情已經過去五六天,據說洛都本地幾個大豪出麵,才勸說郭解的姊姊先收殮了兒子的屍體。眼下斯明信親自去找郭解開說此事,至今還沒有回來,那些與郭解外甥交好的遊俠少年卻沒有閑著,一直在打聽高智商的下落,這會兒是找上門了。
    富安坐在高智商的臥房門邊,身上裹著條毯子,腦袋一栽一栽地打著盹。聽到動靜,他猛地抬起頭,後腦勺撞到門板上,痛得他呲牙咧嘴,一邊捂著腦袋,一邊爬起來,先拉過板凳擋住衙內的房門,然後跑到大門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動靜。
    大門“咣”的一聲,撞在富安臉上,富安一屁股坐倒,右臉頓時青了一塊。
    “裏麵有人!”
    “兄弟們加把勁!把門踹開!”
    “敢殺我大哥!砍死他!”
    幾名少年叫囂著去踹大門。忽然大門打開尺許,一顆巨大的頭顱伸了出來。那頭顱猶如猛豹,兩隻巨眼青光閃動,大半張臉都被青黑色的獸斑覆蓋,唇外生著可怖的獠牙,完全是非人類的存在。大半夜猛然露出這麼個猙獰的畫麵,簡直跟噩夢一樣。
    幾名少年瞪大眼睛,嘴巴張得足能塞下一個鴨蛋。接著它張開血盆大口,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帶著野獸般腥臭氣息的口水雨點般灑在臉上,幾名少年當場就尿了褲子。
    幾匹坐騎嘶鳴起來,奮力掙開韁繩,往巷外狂奔出去。那怪獸張開大口,獠牙猶如尖刀在血紅的大口中發出白森森的寒光,牙縫裏還帶著血絲,象是剛嚼了兩個活人,還沒吃飽。
    幾名少年一個個麵無人色,褲襠裏濕漉漉的,一雙腿就像麺條一樣,直想往地滑。忽然有人發了聲喊,幾名少年才反應過來,連滾帶爬地滾下台階,哭喊著逃散一空。
    青麵獸打了個響亮的飽嗝,滿意地咂咂嘴,然後“呯”的關上大門,抓起富安挾到肋下,回到院內。
    程宗揚一邊抹著身上的水跡,一邊道:“嘴臉收著點,大半夜的,別把人嚇死了。”
    青麵獸咧開大嘴,露出一個可怕到極點的笑容,“吾曉得。”
    “宅裏讓哈爺多費點心,萬一有人來找麻煩,別跟他們客氣,隻要不出人命就行。”
    “諾。”
    “老富,你沒事吧?”
    富安半邊臉都腫了起來,大著舌頭道:“沒事,沒事……”“得,讓哈爺再給你開副膏藥貼貼。”
    那幫少年嚇破了膽,沒有再回來攪擾。程宗揚換好衣冠,已經是寅時,敖潤等人都在校尉府,他隻帶了毛延壽和三名從臨安來的禁軍士卒,一道前往南宮。
    天色微亮,宮內已經是車馬雲集,諸位有內朝加官的官員聚在玉堂前殿,等候天子啟駕。
    幾位中常侍都在座,卻沒看到蔡敬仲。徐璜臉色十分難看,一盞茶工夫就逮著殿裏的小黃門罵了三回。
    “蔡常侍怎麼還沒來?趕緊去催!”
    唐衡勸道:“稍安勿燥,稍安勿燥。”
    具璦在一旁溫言細語地勸慰單超,“借錢容易還錢難,單兄也不必多慮,咱們這麼多人,還怕他姓蔡的一個?”
    單超正襟危坐,冠上的金璫貂尾一絲不亂,一張臉陰沉得像要下雨一樣。開玩笑,他可是借了一百萬錢給蔡敬仲,這錢若是要不回來,等於大半輩子都給姓蔡的幹活了。
    “來了!來了!”一名小黃門奔了進來,喘著氣道:“蔡常侍來了!”
    幾名中常侍“呼喇”一聲都站了起來,像變臉一樣堆起笑容,連一貫不苟言笑的單超都扯起唇角,目光熱情地望著殿門,眼巴巴等著蔡敬仲進來。
    蔡敬仲剛一進殿,幾名中常侍就蜂擁而上,親熱地說道:“蔡常侍!你可算來了!”
    蔡敬仲似乎一夜沒睡好,隻淡淡點了點頭,向眾人還禮。
    “銀耳湯!剛熬好的,裏麵調了蜂蜜,蔡兄來嚐嚐。”
    “坐坐!一大早從北宮過來,辛苦辛苦。”
    “一點眼色都沒有!”徐璜朝旁邊的小黃門喝斥道:“還不趕快給蔡常侍捶捶肩!”說著又堆起笑臉,“老蔡啊,趕緊坐下歇歇,有話咱們一會兒再說。”
    蔡敬仲風輕雲淡地說道:“有事嗎?”
    徐璜搓著手道:“一點小事……老單,你先說。”
    單超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也沒什麼,就是那個……那個……”蔡敬仲左右一看,頓時明白過來,微笑道:“原來如此。可是利錢之事?”
    “不是……”徐璜剛說了一半又改口,“是!老蔡啊,咱們這麼多年交情,大夥一樣是借錢,憑什麼你給我的利錢就比老單低一半呢?”
    “這個是看本金的厚保超過一百萬錢,是一本一息。一百萬以下利錢要低一些。”
    “那也低得太多了,”具瑗道:“我好歹也拿了十萬錢,你才給我六成的利息?”
    “不對啊!”徐璜道:“老具拿十萬,你給六成的利錢,我拿二十萬,比他還多一倍呢,你才給我五成的利錢?老蔡,你這可不厚道啊!”
    蔡敬仲帶著一臉溫和的笑容搖了搖頭,“五成、六成——這些小數哪裏還用計較?便是二倍,三倍又如何?你把話放這裏,隻要有人能拿來五百萬錢,三個月內,我給他兩倍的利錢,一千五百萬錢銖,一個子兒都不會少。”
    眾人瞠目結舌,良久唐衡才道:“蔡常侍,你從哪兒弄這麼多錢?”
    蔡敬仲笑而不語,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兩倍的利錢?借一還三?”徐璜道:“真的假的?”
    “便是借一還八又如何?”蔡敬仲一張口幾乎讓眾人都暈過去,他擲地有聲地說道:“縱然一本九息,借一還十也不在話下!”
    眾人都聽得呆了,借一還十?十萬錢三個月變成一百萬,再有三個月,一百萬變一千萬,再有三個月,一千萬變成……眾人都不敢再想下去了。隻要一年時間,家資億萬不是夢啊,而這隻用投入十萬錢。幾位中常侍雖然參政不久,都不算富人,可幾十萬錢還是拿得出來的。真咬咬牙,像單超一樣湊個百十萬錢,也湊得出來。一百萬錢三個月一千萬,半年一億,九個月十億,一年之後就是一百億錢……幾位中常侍眼冒金光,忽然旁邊有人重重咳了一聲。程宗揚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別說十倍利息,就是一百倍、一千倍,姓蔡的也敢說,反正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到時候他拍拍屁股走人,剩下這些倒黴蛋,哭都沒地哭去。
    幾名中常侍也清醒過來,本來說好找蔡敬仲要錢的,結果被他一通忽悠,說得大家都心動不已,恨不得再多借給他幾個,這到底算怎麼回事?
    徐璜咳了一聲,“老蔡埃”
    蔡敬仲道:“找我有事?”
    徐璜一推單超,“是老單找你有事。”
    單超心一橫,開口道:“為錢的事!”
    蔡敬仲恍然道:“上次說的二百萬錢,我隻是隨口一提,沒想到單兄居然當真了。不過單兄若是湊夠了,那也好說了,還按一倍的利錢,三個月後給你四百萬。”
    單超頸中的青筋都鼓了起來,“不是……”唐衡笑著接口道:“蔡兄誤會了。單兄那錢本來是打算買宅子的,昨天看中了一處宅院,還差了些錢,眼下房東催得正急,隻好找蔡兄拿些錢使。”
    “原來是這樣埃好說。單兄要多少?一百萬錢夠不夠?要不要我再借你一些?利錢好商量,一個月內還的話,一成的利錢即可,總不會讓單兄吃虧。”
    單超不擅言辭,此時舌頭像打結一樣說不出話來。唐衡笑道:“用不著,用不著。就那一百萬錢,足夠使了。”
    “要錢容易。”蔡敬仲毫不含糊,“隻不過單兄沒有早點說,我身上此時隻有……”蔡敬仲數了數身上的現款,“隻有五枚金銖。剩下的我給你打個欠條,一會兒散朝,單兄去我那裏取就是。”
    徐璜笑道:“咱們一個殿裏來往的交情,哪裏用打什麼欠條呢?那就打一個吧。”
    蔡敬仲隨身帶著白紙,當即抽出一張,讓人拿來筆墨,“中常侍蔡敬仲向中常侍單超借款一百萬錢,今還欠款一萬錢,所餘款項朝會之後另齲鴻嘉三年八月二十七日。”一式兩份寫罷,然後按上指印,遞給單超,也按了指櫻眾人原本擔心蔡敬仲借錢不還,此時見他如此爽快,都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愈發真摯。徐璜等人本來也想把錢討回來,眼見有了欠條,又動了心思。
    蔡敬仲是個明白人,一看他們的神情哪裏還不明白?笑道:“這樣吧,我身上還有幾枚銀銖,先還各位一枚略表心意,餘下的都打成欠條,散朝後各位一並去齲若是不取也無妨,利息照舊。”
    眾人笑逐顏開,“這怎麼好意思?”
    “那就打吧……”
    “我來磨墨。”
    “老具,把紙扶好!對了!對了!”
    蔡敬仲一口氣又寫了四份欠條,連未在場的左悺也得了一份,四份欠條格式一樣,都是:中常侍蔡敬仲借中常侍某某若幹萬錢,還欠款一百錢,所餘款項朝會之後另取,下麵是簽名和年月日,雙方分別按上指櫻每份都是兩張,雙方各持一張。
    眾人各自拿好自己的欠條,小心藏在袖裏。
    蔡敬仲意猶未盡地說道:“還有嗎?”
    眾人都笑道:“沒了,沒了。”
    蔡敬仲隨意說道:“這錢若放滿一個月,先付利錢兩成;滿兩個月,利錢五成;三個月期滿之後,連本帶息一並付清。隻不過諸位的錢不滿一百萬錢,隻能按六折計了。”
    徐璜道:“老蔡啊,以咱們的交情,怎麼能打六折呢?我說……”沒等他說完,眾人便攔住他,滿口道:“無妨,無妨。”
    雖然徐璜還嫌不足,但能拿到欠條眾人也都滿意了,幾名中常侍收好欠條,各自散去。程宗揚趁周圍沒人,走到蔡敬仲身旁,低聲道:“怎麼回事?你真打算要還錢?”
    蔡敬仲一副“被你小看了”的表情,“當然了,這還有假?”
    “得了吧,你要沒耍詐,我程字倒著寫!”
    蔡敬仲怫然道:“你這是看不起我!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蔡敬仲豈是賴賬的小人?況且就一萬多錢,我哪裏還不出來?”
    蔡敬仲前半截義正辭嚴,讓程宗揚慚愧不已,還覺得是自己想歪了,結果後麵一個轉折,讓他差點沒反應過來。
    “一萬多錢?等等!你不是借了一百好幾十萬嗎?”
    “我不是還了嗎?”
    “你不是才還了一萬多嗎?”
    “不能亂說!”蔡敬仲嚴肅地說道:“欠條上可是寫的明明白白:借款一百萬錢,還欠款一萬錢。”
    “打住!是‘還’,還錢的還,你隻還了人家一萬錢。”
    蔡敬仲凜然道:“白紙黑字,豈能作假?我方才寫欠條的時候,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誰說什麼了嗎?明明是‘還’欠款一萬錢——‘還有’的還,還欠著一萬錢。不信看欠條,上麵寫著呢。告訴你,拿著這欠條,告到天子麵前我也不怕。想黑我的錢,沒那麼容易!”
    蔡敬仲一席話說得鏗鏘有力,程宗揚啞口無言,半晌才說道:“……我明白了。大哥,你真黑。”
    “不是我黑,是他們沒文化。”蔡敬仲拿出一把欠條,一邊沾了吐沫點著,一邊感歎道:“單超一百萬錢,徐璜二十萬,具瑗十萬,唐衡三十萬,左悺二十萬——加起來我還欠他們一萬零四百錢。花一百八十萬錢學點文化,虧了嗎?真不虧,實在是太值了。”
    程宗揚不由感歎,徐璜等人去要欠條實在是下了一步大大的臭棋,沒有欠條還好說,有了這張欠條,幾位中常侍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蔡敬仲收起欠條,然後抬起眼,語重心長地說道:“試驗室的事……”這事一談起來就沒頭了,程宗揚趕緊打斷他,“我知道!我知道!這事我一定抓緊!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蔡敬仲拍了拍他的手,一切盡在無言中。
    “天子啟駕!”
    幾名小黃門在殿外齊聲高呼。眾人紛紛起身,前去迎接。
    參加朝會的內朝官員跟隨車駕,魚貫穿過嘉德門,來到崇德殿的丹墀之前。以丞相為首的外朝官員由正南方的章華門入內,早已在丹墀前等候。數百名官員都穿著黑色的袍服,寬大的衣袖一直垂到腳前,一眼望去,黑鴉鴉一片,唯一的區別隻有頭上的冠飾。
    官員們各自捧著笏板,低頭看著腳尖,雖然數百人聚在一起,卻靜悄悄不聞絲毫聲息。程宗揚悄悄抬起眼,麵前是南宮最宏偉的主殿:崇德殿。整座大殿位於五層台陛之上,每層台陛都高達及許,從下望去,宮室猶如浮在雲端。腳下的丹墀漆成丹紅的顏色,色如烈火,象征著漢國的火德。主殿兩側各有一尊十幾丈高的金人,手中托著巨大的金盤,宛如威嚴的神祇,俯覽眾生。
    片刻後,鼓聲響起。官員們黑色的衣袂同時揚起,邁步踏上台階。台陛高度五丈,長近二十丈,從階下登到殿前,相當於一口氣爬上五層樓,如果換成晉宋兩國,隻怕有一半官員中間都得歇幾回。漢國這些官員卻是步履矯健,中間幾名須發蒼蒼的老者也顯得老當益壯,絲毫不見頹態。
    到了殿前,眾人脫下靴履,隻留布襪,接著鼓聲變得急切,無論文武重臣,都抱著笏板一路小跑的疾趨而入。
    群臣趨之若騖,唯有一人仍然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昂然入殿。從容的步伐將周圍的重臣襯得如同奴仆。
    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謁讚不名——能在朝中得到這種待遇的,除了開國丞相蕭何,就唯有如今這位天子名義上的舅父,襄邑侯呂冀。他一手按著佩劍,邁步進入殿中,這邊早有內侍列好席位,請他入座。
    程宗揚沒見過晉國的朝會,但漢國的朝會明顯與宋國不同,殿內擺著成列的長幾,幾後放著坐墊,群臣按席而坐。由於臣屬眾多,大都是數人同席,但在席位最前麵,擺放著三張單人的席位,分別屬於群臣之首的丞相,監察百官的禦史大夫,以及主管軍事的大司馬。朝會上除天子之外,唯有這三位重臣擁有專席,號稱“三獨坐”,以示尊榮。然而此時,殿上卻多了襄邑侯呂冀的席位,與三公分庭抗禮。
    霍子孟辭去大司馬一職,保留了大將軍的稱號,此時抱病無法參與朝會,席間唯有丞相韋玄成與禦史大夫張湯。
    程宗揚一直掛念著校尉府的事,連朝會都心不在焉,眼睛看著腳下的地板,腦子裏卻在想著死丫頭這會兒到哪兒了。忽然耳中飄來一個熟悉的名字,讓他渾身打了個激零:王哲!
    殿上一名官員正在慷慨陳辭,“左武軍敗於大漠,丞相韋玄成難辭其咎!臣伏請天子下詔,誅韋某以謝天下!”
    剛才還坐在席間的丞相韋玄成此時已經免冠跪地,神情肅然地一言不發。
    天子的麵容隱藏在冕旒之後,看不清他的神情。那官員說完之後,殿內一時間鴉雀無聲。
    片刻後,一名官員挺身出列,捧著笏板躬身道:“臣五鹿充宗,有本啟奏陛下。”
    負責維護殿內秩序的禦史大夫張湯開口道:“講。”
    五鹿充宗道:“方才王禦史稱,左武軍孤懸大漠,糧草不繼以至全軍覆沒,其罪在丞相韋玄成一身。然左武軍孤軍深入數千裏,直至兵敗,朝廷方知此事,王哲豈無罪責?”
    聲稱要誅殺丞相的禦史王溫舒抗聲道:“王大將軍名動天下,左武軍又是百戰精銳,所攻之草原獸類,闔族不過數千口。據臣所知,左武軍雖然遠在域外,但每日皆有回報,朝廷對其行止了如指掌,豈有不知之理?所謂兵馬未動,糧秣先行,敢問五鹿少府,王哲身在域外十有餘年,莫非朝廷均不知其事?左武軍糧草供應難道與丞相無關?”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在點頭。丞相為百官之長,負責朝廷的收支用度,若說對左武軍的行動一無所知,推托之辭未免太過明顯。
    王溫舒轉身對五鹿充宗道:“閣下身為少府,對左武軍行止有所不聞,理所當然,丞相豈能不知?”
    等眾人議論聲平息,五鹿充宗開口道:“王禦史有所不知,左武軍糧餉一向由少府開支。”
    此言一出,殿中立刻嘩然。呂冀獨居一席,原本象是看好戲一樣看著兩人爭論,聽到此言,也不禁微微皺起眉頭。
    少府掌管的是天子私產,按漢律,山海池澤所出歸天子所有,天子平日的支出,宮廷費用,以及祭祀、賞賜由少府開支。左武軍作為朝廷的軍隊,由少府開支軍費,完全不合理。
    程宗揚這會兒終於聽明白了,王溫舒和五鹿充宗唱的是雙簧啊,丞相韋玄成根本就是個幌子。王溫舒攻擊丞相,五鹿充宗站出來替韋玄成辯解,其實要說的就是最後這句:左武軍是天子自己掏腰包供應的軍隊。
    問題是他們兩個為什麼這時候站出來提到左武軍的事?作為親曆者,程宗揚知道左武軍兵敗大草原,固然是因為遇到了一支原本不應該出現的軍隊,但很大程度上與後勤不足有關。他還記得自己來到六朝之後吃的第一頓飯:白水馬肉,更記得孟非卿曾經透露過:有人泄漏了左武軍的行蹤,才使得羅馬軍團能在大草原上準確地伏擊左武軍。
    左武軍兵敗是在天子親政之前,當時主掌軍事的是大司馬大將軍霍子孟,而主持少府,掌管左武軍開支的隻可能有一個人:太後。
    王溫舒與五鹿充宗拿出左武軍大作文章,目標究竟是霍子孟,還是太後?還是僅僅在於大司馬大將軍這個頭銜?
    嘩然聲中,禦座之前的小黃門開口道:“天子有詔,此事勿須再議。”
    王溫舒、五鹿充宗立刻斂旗息鼓,伏拜道:“臣遵旨。”
    韋玄成除去免冠謝罪,一句話都沒說,此時也叩頭領旨,若無其事地回歸座席。
    在洛都待了這麼多天,程宗揚也知道了一些漢國朝廷的路數。漢國初期,丞相總攬朝政,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武帝秉政之後,覺得丞相權力太大,設置內朝分奪丞相的權力。時至今日,丞相雖然仍是名義上的百官之長,但在朝廷中的存在感已經十分薄弱,不要說比起呂冀,就是比中常侍這些天子近臣,影響力也差了一截。
    由於有內朝官的存在,漢國的權力大部分收歸以大司馬大將軍為首的內朝,丞相很大程度上已經成了一個擺設。像韋玄成,一邊喊打喊殺,一邊替他說話,但其實連他自己都沒當真,知道自己隻不過是個雙方互噴口水的幌子而已。
    王溫舒翻出左武軍覆沒的舊事,最終以天子下詔勿議而結束。事情雖然看似掀過,但曲已終,人未靜。朝中明眼人都知道,這僅僅隻是個開始。左武軍在覆沒一年多之後,又重新成為左右漢國朝局的一步亂棋。但也僅僅是棋子而已,王哲和左武軍將士的生死並沒有被任何人放在心上。
    除了程宗揚。
    他抬起頭,望向高高在上的禦座——此舉不合朝廷禮儀,如果被禦史看到,少不了彈劾他目無君上。但作為一個的六百石小官,沒有人注意到人群中這個不起眼的存在。同樣也許不會有人想到,整個朝會數百名官員之中,唯一真正在乎王哲和左武軍的人,會是一個隻負責諸侯交往禮儀的大行令。
    程宗揚暗暗握緊拳頭。既然有人提及此事,自己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無論如何也要弄清楚左武軍為何覆沒。究竟是意外,還是有人故意操縱讓王哲和他的將士走上絕路。
    …………………………………………………………………………………程宗揚還掛記著小紫,朝會一散,就立刻想要告辭。沒想到內侍傳出話來,讓他在玉堂前殿等候召見。
    “程兄好運氣,這麼快就能奉詔入覲。”
    今天正好又是東方曼倩當值,照舊在殿前執戟。程宗揚再急也不能不理天子的詔書,這會兒閑著也是閑著,兩人倒是能聊聊天。
    “孟舍人呢?沒去告你的狀嗎?”
    “哈哈,一個侏儒小兒,能奈我何?我倒是怕他不告,耽誤了我東方曼倩賤名上達天聽。”
    “這話怎麼聽都透著一股不甘心,老東,你就這麼想當官?”
    東方曼倩灑然道:“我想當官隻是為了活著,倒不是活著就為了當官。”說著吟道:“明者處世,莫尚於中;優哉遊哉,於道相從。首陽為拙,柱下為工;飽食安步,以仕代農;依隱玩世,詭時不逢。”
    程宗揚一邊聽一邊頻頻點頭,等他說完,然後問道:“什麼意思?”
    東方朔大笑道:“好個不學無術的小子。明智之人,求中而已。襄邑侯入朝不趨,讚謁不名,尊寵古今少比,依我看來,卻是危若累卵。下愚之人,汲汲於田野之間,操勞終日,難求一飽。此二者,吾所不齲所欲者,唯玩世而已,行與時違,而不逢其害。”
    “這算是明哲保身?”
    “知我者,程兄也。”
    “那也不一定非要當官埃”程宗揚引誘道:“不想幹農活,東方兄還可以經商嘛。”
    東方曼倩微笑道:“敢問程兄,此生可曾求過人?”
    程宗揚沉默片刻,“很多。”
    “人生於世,無不需要求人。農夫有皇糧國稅,官租徭役。若是成了一方豪強,不必親自操勞農事,還要擔心破家的縣令,滅門的令尹。商賈之人,為了些許蠅頭小利日夜奔忙,而三五小吏便能讓其傾家蕩產。若是當了小吏,上麵還有主官,主官上麵更有主官,百官之上還有丞相,可便是當上丞相又如何?天子一怒,一封詔書,便得自荊”這是社會的生態鏈,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若是不想被吃,隻能爬到生物鏈的最頂端,當最大的那個——在宮裏談這個,這是要造反吧?程宗揚趕緊拉回話題,“那你還想當官?”
    “當什麼官?我隻想當一個近臣。人生在世,反正是要求人,與其討好央求那麼多人,不如討好天子一人。榮華富貴非我所欲,優遊此生便已足矣。”
    程宗揚想了一會兒,歎道:“你這個要求太高了,我恐怕是滿足不了你。”
    東方曼倩笑道:“怎麼?程兄想籠絡我嗎?”
    “我還真想過,但不知道東方兄這樣的大才,應該怎麼用才好。”
    東方曼倩大笑幾聲,然後道:“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道側,匠人不顧,大而無用,此之謂也。”
    程宗揚雖然被東方曼倩稱為不學無術,但這段話出自莊子名篇逍遙遊,以前倒是讀過的。說的是惠子以大樹為喻諷刺莊子,稱其大而無用。莊子則回答說正是因為無用,這棵大樹才能逃過匠人的斧刃。像東方曼倩這等人物,連一代雄主也難以用之,他雖然自命弄臣,可天子何嚐不是被其所弄?其實他所作的隻是自己而已,想把他收入囊中,著實是小看了他。
    程宗揚笑道:“聽說東方兄剛剛淨身出戶,除了身衣服什麼都沒帶,渾身上下不名一文,虧你還笑得這麼開心。”
    “要說還是程兄送來的運氣,”東方曼倩笑道:“那日與程兄分手,倒讓我在樂津裏遇到一個入眼的女子,這幾日便準備下聘。到時隻怕還要向程兄借些錢用。”
    “好說,多少錢?”
    “十貫足矣。”東方曼倩說著拉起衣袖,露出腕上一條絡子。那絡子打得極為精美,上麵係的卻非金非玉,而是一枚不起眼的銅銖。
    “說我不名分文可就過了,我身上倒還有一文,加上程兄的一萬錢,用來下聘正好是萬裏挑一。”
    程宗揚玩笑道:“東方兄的意思,這娘子算是咱們兩個合娶的嗎?”
    東方曼倩大方地說道:“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明年此時,程兄盡管自齲”如此灑脫,程宗揚自問這輩子都做不到,聞言隻有苦笑而已。
    東方曼倩忽然揚了揚下巴,“那個不是你的家仆嗎?前幾天剛喝過酒的。”
    程宗揚抬眼看去,卻是敖潤。他正在殿外和一名內侍說著什麼,漢宮雖然管得不嚴,終究是天子所居,敖潤能混到這裏就不錯了,想靠近天子寢宮卻沒那麼容易。
    程宗揚心裏一緊,難道是小紫的事?他急忙出殿,卻被一名小黃門攔祝“程大夫,天子隨時可能召見,你要這麼出去,萬一上麵怪罪下來,小的可擔當不起。”
    東方曼倩笑道:“如何?”
    程宗揚知道他是揶揄自己,身為官員,遠不如當個弄臣輕鬆,這會兒被他奚落,也隻有苦笑。
    “我去幫你看看吧。”東方曼倩執戟過去,與敖潤交談幾句,然後表情古怪的回來。
    “他不肯說,非要見到你才開口。”
    程宗揚心裏咯噔一聲,難道小紫真的出事了?
    東方曼倩對小黃門道:“這位程大夫是大行令,那是他手下的治禮郎,我剛才已經驗過那人的腰牌。衙中有事,需要立刻麵見程大夫——此事關乎諸侯,少頃天子召見,說不定要談及此事。趕緊安排讓他們見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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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東方曼倩說得跟真的一樣,聽到是公事,那小黃門也不敢怠慢,連忙引著程宗揚到了殿外,與敖潤見麵。至於他們談到哪位諸侯,小黃門躲得遠遠的,一點也不想聽見。
    程宗揚道:“找到小紫了?”
    “沒有。”敖潤道:“紫姑娘一直都沒出現。”
    “出了什麼事?”
    “我們找到紫姑娘……那條狗了。”
    “雪雪?”
    “可不是嘛。那狗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的,渾身都是泥。我們壓根就沒認出來。還是那狗使勁往馮大法身邊湊,才被馮大法認出來。那狗也邪了,別的狗都汪汪叫,它不叫,隻哼哼,哼得我聽著都頭皮發麻。”
    “受傷了?”
    “沒有。我專門抱著給盧五爺看過,盧五爺也說沒事,就是餓的。”
    “餓的?”
    “盧五爺估摸著,怕有兩三天沒吃東西了。老劉給它買了幾個肉包子,那狗跟瘋了似的,不要命地往向上衝,老劉一個不小心,手指頭都被它咬了一口。”
    程宗揚聽得都無語了。劉詔真夠倒黴的,他恐怕還不知道被小賤狗咬一口會有什麼後果吧?
    程宗揚想想,這事兒還是別跟劉詔說的好,頂多過半年,又是一條好漢。
    “小紫呢?她出了什麼事?”
    “我們也不知道埃盧五爺也是心裏沒底,才讓我來見見你。”
    “其他……幾個方向,有消息嗎?”
    “沒有。”
    敖潤知道周圍還放的有人,具體是誰卻不知道。幾名侍奴修為不同,感應的範圍也各有差別。以卓雲君的修為,小紫一旦接近校尉府兩裏範圍之內,就能感應到她的準確位置。可現在小紫杳無音訊,卻找到了與她形影不離的小賤狗,其中的蹊蹺讓程宗揚不能不多想。
    難道是被巫宗搶先了一步,先劫住了死丫頭?要不然她怎麼會扔下雪雪?要知道那小賤狗雖然看著就是一挺賤的小爛狗,其實卻是一頭如假包換的妖獸。真要玩命,一般五級修為的高手也製不住它。
    程宗揚一邊轉著念頭一邊道:“校尉府周圍有什麼動靜嗎?”
    “有。”敖潤道:“盧五爺親自去看過,盯著校尉府的人不少,除了咱們,還有四五股人馬。”
    “這麼多?”
    “盧五爺認出兩股,一股是襄邑侯府派出的死士,一股是洛都大豪朱安世的手下,另外兩股身份不好確定,盧五爺猜測可能是巫宗和龍宸的人。除了這些,還有幾個獨行的,至於暗處,很難說是不是還藏的有人。”
    連龍宸的人也來湊熱鬧了?襄邑侯門下死士是刺殺韓定國的一方,巫宗人馬是保護韓定國的一方,這兩者的立場可以明確。朱安世的手下與龍宸的人究竟站在哪一方,現在無從知曉。不過龍宸與黑魔海關係匪淺,朱安世與呂冀私下也有聯絡,這四股勢力很可能是兩兩聯手。
    “還有件事,”敖潤低聲道:“我來之前,校尉府又進駐一批軍士,都是最精銳的射聲士。”
    射聲校尉屬下有七百餘名射聲士,擅使弓弩,號稱能在夜間聞聲而射,故稱射聲。宋國的神臂弓雖然有名,但有名的是器械,就射手而論,最出色的當屬漢國,射聲士則是精銳中的精銳,射術可想而知。
    “接著等,隻要小紫出現,無論如何也要攔住她。韓定國就是一條死狗,什麼時候殺都行,犯不著在校尉府跟他們玩命。”
    見到校尉府的布置,程宗揚已經死了在校尉府刺殺韓定國的心思。明明是個陷阱,還要往裏麵跳,未免太傻。
    “還有,再派一個人去建威將軍府。說不定死丫頭會在那邊,等韓定國出門的時候動手。”
    “是。”
    “這會兒剛過午時,離天黑還有三個多時辰,我等天子召見完就立刻過去,有消息立刻告訴我。”
    “是!”
    …………………………………………………………………………………程宗揚在玉堂前殿又等了一個多時辰,直等得坐立不安,才有內侍出來,傳他覲見。
    程宗揚跟隨內侍,一路穿過玉堂殿、宣德殿、建德殿……最後在宮內一處池苑前停住腳步。
    苑內一池碧水,湖上浮蕩著一層朦朧的水霧,整座宮殿都建在湖上,遠遠看去就像飄浮在雲霧之間。宮殿四周種植著巨大的荷花,微風拂來,滿池荷葉隨風起舞,宛如無數碧波仙子。
    宮殿四麵都建著拱形的廊橋,與陸地相接。成群的宮娥在廊內穿梭,她們穿著曲裾,衣物在腰間纏繞數周,緊貼著腰身,勾勒出曼妙的身形,下緣一直拖到地麵,宛如散開的花盞,走動時行不露足,舉止優雅。抬階而上時,偶爾露出裾下的纖足。能看到她們腳下踏著木屐,赤裸的雙足雪白如霜。
    內侍前去稟報,程宗揚在廊外等候。這一等又是一個時辰,眼看紅日偏西,程宗揚直等得心急如焚,恨不得闖進去揪住天子,問他究竟有什麼事召見自己?幾句話說完拉倒,免得自己瞎耽誤工夫。
    一直等到申時將盡,內侍終於出來,傳程宗揚入內。內侍領著他穿過廊橋,進入殿中。殿內放著一隻丈許高的博山爐,爐蓋鑄成山形,上麵點綴著無數珍禽形獸,濃濃的麝香氣息從爐中不斷彌漫出來。
    那宮殿又深又廣,成排的巨柱猶如巨人的手臂支撐著厚重的殿宇,一列列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宮殿的結構也極為複雜,無數階梯、走廊、懸橋穿梭其中,仿佛一個由無數宮殿組合起來的建築群。走在這樣宏偉的宮殿內,程宗揚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變得渺小起來,眼前的宮殿也愈發深邃。
    一刻鍾之後,內侍向左一拐,兩人不知何時已經穿過宮殿,眼前豁然開朗。麵前是一處露台,寬及百步的台麵淩空架在湖上,周圍布置著精巧的欄杆。年輕的天子劉驁席地而臥,身下鋪著一張象牙席。他麵前放著一張漆案,上麵擺放著各色水果、酒食,周圍簇擁著十幾名鶯鶯燕燕的女子,一個個花枝招展。天子就半臥在這處溫柔鄉中,一邊品嚐著美人兒遞來的美酒,一邊觀賞著麵前的歌舞。
    台上一個女子正在翩翩起舞,她穿著一件輕柔的彩衣,光潔的玉足在鮮紅的地毯上盤旋跳動,腰身猶如柔軟的柳枝,纖柔無比。在她旁邊,卻是一個長著馬臉的侏儒,他身穿彩衣,頭發紮成丫角,揮舞著短小的四肢模仿那女子的舞姿,動作笨拙可笑,引得眾人不住大笑。
    自己在外麵幹等,這小子卻在裏麵聲色犬馬,程宗揚不由充滿惡意地想道:趕緊樂吧,再不樂就沒機會了,等你小子一死,這些美人兒還不是被收進北宮,讓人想怎麼收拾就怎麼收拾?
    一曲舞罷,姓孟的侏儒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的喘著氣。
    天子笑道:“賞!”
    旁邊的內侍抓起一把錢銖,往地上投去。孟舍人雙腿極短,掙紮了幾下才好不容易爬起來,撅著屁股在地毯中摸索,又引得天子一陣大笑。
    那美人兒伏在天子懷中,格格嬌笑著。天子沒有注意到程宗揚已經進來,擁著那美人兒笑道:“跳得不錯,快趕上皇後了。”
    美人兒嬌聲道:“臣妾的舞姿哪裏及得上皇後娘娘呢?”
    在旁服侍的唐衡開口道:“啟稟陛下,大行令程宗揚覲見。”
    天子這才注意到有外臣在場,他稍稍正了正身體,“定陶王的喪禮是你去的嗎?”
    “是。”
    “定陶王邸情形如何?”
    程宗揚回想了一下,然後說了當日的情形,沒有隱瞞,也沒有誇張。天子聽得極為仔細,最後道:“繼任的定陶王太子今年有三歲了吧?”
    “是。今年剛滿三歲。”
    “朕聽說,那孩子挺聰明?”
    程宗揚心下忐忑,不知道天子為什麼突然提出這茬,小心地說道:“定陶王太子如何,臣未曾得見,但聽定陶王邸的人談及,確實聰明伶俐。”
    天子拿著一隻酒樽,也不喝,隻在手中把玩,不知在想著什麼。眾人都不敢開口,連圍欄邊叩弦引簫的樂工也停了下來。
    沉默良久,劉驁道:“賞定陶王白鹿皮一張,你去傳詔,記轉—讓定陶王進京謝恩。”
    程宗揚心下一怔,為了一張白鹿皮,讓一個三歲的孩子千裏迢迢入京謝恩?這一路舟車勞頓,萬一出什麼事,定陶王不就絕後了嗎?難道天子是打算削藩?諸侯勢大是天子的心腹之患,通常的作法是用推恩令,將諸侯之子盡數加封,既拆分了封地,也保全了皇室的體麵。定陶王隻有一子,推恩令是用不得了,難道想把他折騰死?
    程宗揚一時間轉過無數念頭,這邊內侍拿來一隻扁長的漆匣,裏麵裝著一張精美的白鹿皮。
    劉驁道:“你自己去傳詔,不要讓別人知道。”
    程宗揚一頭霧水,躬身道:“臣遵旨。”
    劉驁象是放下一樁心事,神情變得輕鬆起來,開口道:“唐衡,新建的昭陽宮整理好了?”
    唐衡道:“還有些花木要打理,尚需數日。”
    劉驁笑著對程宗揚說道:“你前日護送皇後進山,可見到了皇後的妹妹?生得漂亮嗎?”
    程宗揚小心道:“臣隻遠遠看了一眼,並未看清。”
    天子笑道:“早前常聽皇後說,她那妹妹生得如何美貌,如今人已經到了洛都,還不進宮,朕倒是好奇,難道她比皇後還要美貌?”
    “臣不敢妄言。”
    “不敢說嗎?”
    程宗揚心裏一動,“當日隨行的是單常侍,陛下召他來一問便知。”
    “單超嗎?”劉驁隨口道:“叫他過來。”
    唐衡低聲道:“單常侍今晚與射聲校尉陳升約好。”
    “時辰尚早,先召他過來。唐衡,你去昭陽宮催促一番,若是布置好了,就隨程大行令一起把她接入宮中。”
    唐衡躬身道:“諾。”
    程宗揚明知道單超那天沒有見到趙合德,但這是唯一能拴住他的機會。隻希望單超這會兒已經離開南宮,再被內侍召來,一來一回多耽誤點時間。
    劉驁旁邊的美人兒道:“陛下有了新歡,就顧不上理會我們這些奴婢了。”
    劉驁笑著在她臉上捏了一把,“你來跳一曲淩風舞,若是跳得好,朕便加封你為貴人!”
    那美人兒一笑,旋身而起,在毯上翩然起舞。
    樂工操管按弦,樂聲響起。唐衡向天子磕了個頭,與隨行的內侍一道,領著程宗揚悄悄退下。
    穿過層層疊疊的宮殿,程宗揚忍不住回頭望去,隻見露台上,一個美人兒揚起雙袖,美妙的身姿滋潤在朦朧的水霧中,滿池荷葉仿佛隨之起舞。
    唐衡說話和氣,那些內侍也不甚怕他,一名內侍道:“要說淩風舞,還是皇後娘娘跳得最好。上次娘娘跳得淩風舞,真的像要淩風飛去一樣呢。”
    另一名內侍道:“陛下還讓人拿了一隻金盤托在手中,讓娘娘在盤上跳舞。娘娘那身子,輕得像雲朵一樣……”幾名內侍忽然噤聲。隻見對麵一群人匆匆走來,為首一人銀璫左貂,卻是中常侍呂閎。另外一人年逾四十,頜下無須,是天子另一名親信的宦官,中書令石顯。兩人神情凝重,步履匆忙,雖然沒有開口,卻給人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唐衡迎上前去,先向呂閎使了一禮,然後向石顯問道:“出了什麼事?”
    石顯聲音甚粗,並沒有一般太監的尖細,“侍中廬失火,我和呂常侍來請天子下詔,禁止各宮出入。”
    唐衡嚇了一跳,“火勢如何?”
    “還在燒,隻怕金馬殿不保。”
    侍中廬與金馬殿相鄰,都在南宮的西南。如今正值秋日,天幹物燥,一旦火勢失控,隻怕波及整個南宮。
    程宗揚心下大急,真要天子下詔,禁止各宮出入,自己可就困在宮裏出不去了。他提醒道:“唐常侍,我還要去傳詔。”
    呂閎看了他一眼,“詔書何在?”
    幾人都空著手,顯然不可能帶著詔書,程宗揚隻好硬著頭皮道:“是天子口諭。”
    程宗揚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唐衡知道此事不妥,一個沒攔住,被他直接說了出來,周圍眾人頓時變了臉色。
    呂閎沉下臉,“天子即便手詔,尚需丞相附署,何來口諭?況且宮內侍中俱在,豈無書詔之人?”
    石顯身為中書令,主掌詔書,聞言也道:“唐衡,這是怎麼回事?”
    唐衡躬身道:“是天子一點私事。”
    “天子無私事!”呂閎一句話把他堵了回去,接著道:“天子者,天之元子也!一言一行,上感於天。侍中廬失火,正因天子失其道!”
    眾人噤若寒蟬,連唐衡也不敢作聲。呂閎這番話直接把天子給卷了進去,將侍中廬失火歸結於天子失德——程宗揚暗道:如果真有天人感應,天子頭一件事就是召來雷把你給劈了,你信不信?
    呂閎一甩衣袖,“我去麵見天子,你們在這裏等著!”
    石顯匆忙跟了過去,程宗揚扭頭問唐衡,“他什麼意思?”
    唐衡苦笑道:“國事非私事,便是天子下詔,也需丞相副署,丞相若認為不妥,可以封駁詔書。若是繞過丞相,則與朝廷體例不合。呂常侍……唉,且先在此等候吧。”
    程宗揚直想罵娘,自己正心急如焚,還被這老貨橫插一刀,這要等到什麼時候?再等,黃花菜都涼了。
    程宗揚轉身就走,幾名內侍連忙上來拉住他,央求道:“程大夫,求你千萬等等,別讓小的難做埃”唐衡也勸道:“稍安勿燥,稍安勿燥。”
    程宗揚沉下心來,說道:“內宮非臣子宜留,我往玉堂前殿等候消息。”
    “這有什麼不宜的?”唐衡看了看他的臉色,歎了口氣,“你們兩個,送程大夫去玉堂前殿。”
    程宗揚把漆匣往腰裏一掖,甩開大袖往玉堂前殿走去。兩名內侍緊跟著程宗揚,生怕他跑掉不好交待。結果那位程大夫腳步看似平常,兩名內侍卻發現怎麼追也追不上他。兩人先是小跑,然後狂奔,眼睜睜看著程大夫身影越來越遠,忽然往旁邊一轉,徹底失去蹤影。兩人麵麵相覷,感覺跟見了鬼一樣。
    程宗揚在殿前驗過符傳,取回佩劍,顧不得去看侍中廬為什麼會失火,便立即叫上許賓,驅車離開宮禁。
    夕陽在巍峨的樓闕間散發出火紅的光芒,給這座繁華的古都鍍上一層耀眼的金光。程宗揚坐在顛簸的馬車上馳過長街,當夕陽沒入地平線,在他感覺裏幾乎是一瞬間,黑夜便降臨了。
    車前點起火把,原本隨行的毛延壽等人都被甩到後麵,隻有駕車的許賓不斷抖動韁繩。
    一匹健馬從巷中奔出,快要擦肩而過時,馬上的騎手一提韁繩,兜轉馬頭,“程頭兒!你可回來了!”
    程宗揚握住劍柄,“慢點說。”
    “姓韓的車馬已經出門了,半個時辰便到。”敖潤滿頭是汗,“校尉府周圍的街道都已經封禁了,除了盧五爺,其他人都撤了出來。”
    “紫丫頭呢?”
    “沒見到。”
    難道死丫頭不在附近?可小賤狗為什麼會在周圍出現?
    “雪雪呢?”
    “在望樓,都洗幹淨了,確定沒有外傷,這會兒一個勁兒在吃。”
    這條廢物啊!一想到小賤狗,程宗揚氣就不打一處來,它好端端跟死丫頭在一起,怎麼就自己跑到這裏來了?死丫頭的去向這賤狗肯定知道,問題是跟這小賤狗沒辦法交流埃敖潤道:“下午有人要上望樓,被襄城君府的人趕走了。”
    “哪裏的人?”
    “襄邑侯的人。”
    多半是襄邑侯的人也看中了望樓的位置,想在樓上窺視校尉府內的情形,結果被襄城君府的人毫不客氣地趕走。
    襄邑侯與襄城君本是夫妻,襄城君卻自建府邸,與襄邑侯府隔街相對,擺明了要與呂冀分庭抗禮。漢國女子的地位遠比宋國要高,什麼三從四德,根本沒人提,呂冀雖然飛揚跋扈,在朝中說一不二,但在家裏對襄城君畏之如虎,十足的懼內,連帶著襄邑侯的人到了襄城君府上也矮了半截。
    登上望樓,程宗揚頓時就震驚了。那條小賤狗像人一樣坐在欄杆上,背後靠著柱子,兩隻前爪抱著一塊骨頭,正啃得津津有味,下麵兩條小短腿還得意地晃來晃去——怎麼就沒摔死你呢?
    看到程宗揚進來,小賤狗翻了個白眼,對他不理不睬。
    “程頭兒!”劉詔招呼一聲,他手上綁著繃帶,看來被小賤狗咬得不輕。
    “怎麼樣?”程宗揚示意他的手指。
    “沒事兒,就破了點皮。”劉詔毫不在乎。
    程宗揚扯起小賤狗的耳朵,“這是雪雪嗎?別是外麵鑽來的野狗。”
    雪雪兩隻前爪抱著骨頭,憤怒地瞪著他。
    程宗揚“呸”的往骨頭上吐了口吐沫。雪雪呆了一下,接著就發狂了,扔掉骨頭,撲過來就要跟程宗揚拼命。
    程宗揚這才放心,“沒錯,就是這賤狗。”
    他一腳踩住雪雪的尾巴,雪雪左右撲騰著想咬他,可它尾巴太短,被程宗揚踩住就轉不過來,怎麼折騰都差了一點。
    “死丫頭去哪兒了?”
    “汪!汪!”
    “你這會兒是吃飽了啊,都能叫出聲了,剛才不是隻能哼哼嗎?”
    “汪!汪!汪汪!”
    “死丫頭在哪兒?”
    雪雪警惕地閉上嘴巴。
    “在洛都對不對?”程宗揚說著,拿起一根骨頭,朝它晃了晃。
    雪雪驕傲地昂起頭,隻用眼角瞟著他手裏的骨頭。
    “是她讓你在這裏等著,對不對?”
    雪雪頭一扭,要不是尾巴還被他踩著,這會兒就甩給他看了。
    “死丫頭出事了嗎?”
    雪雪眼睛幾乎翻到頭頂上,對他的問題充滿了不屑。
    “如果她現在很安全,你就叫一聲,我給你一根骨頭。”
    雪雪瞪著他,露出士可殺不可辱的堅毅表情。
    “這可是剛鹵出來的大骨棒,肉多汁濃,裏麵還調了蜂蜜,鹹裏帶甜,又鮮又香……”程宗揚繪聲繪色地說著,雪雪不由自主地張開嘴巴,一股口水越流越長。
    “叫一聲我就給你。”
    “汪!”
    程宗揚鬆了口氣,“行了,死丫頭沒事。”說著他隨手一丟,把骨頭扔了出去。
    小賤狗直衝出去,小短腿在欄杆上一蹬,像飛機一樣張開四肢,追著飄香的骨頭,從望樓上飛了下去。
    劉詔伸長脖子往下看著,“這得有好幾丈吧?”
    “摔不死它。校尉府怎麼樣?”
    “我們一直在盯著,裏麵的防護一共分為三層,最外麵是執戟的甲士,重點在大門和各處路口的位置。”
    程宗揚扶著欄杆,往遠處射聲校尉陳升的府邸望去。夜色下,校尉府燈火通明,尤其是飲宴的涼亭,六個角上各掛著一串半人高的燈籠,明亮的燈光將亭中映得如同白晝。然而明亮的燈光絲毫沒有喜慶之意,反而讓人心裏沉甸甸的。程宗揚知道,那些燈光照不到的位置,到處充滿了殺機。
    “第二層都是暗樁,埋伏在府內各處要津。而且還配有弓弩手。那處小樓的窗戶下麵,還有對麵的屋脊,那邊的樹梢……”劉詔指點著說道:“每處高點都至少布置有兩名射聲士。”
    “最裏麵一層呢?”
    “最裏麵一層在池苑內,沿著院牆,每隔五步,就有一名暗樁。但裏麵沒有校尉府的人,全是建威將軍的手下。”
    說著,劉詔遲疑了一下。程宗揚道:“怎麼了?”
    “我覺得……姓韓的那些手下似乎不大像軍士。”劉詔道:“他們的布置不是軍中的手段,有些地方特別陰險,還有些地方很古怪。”
    巫宗的布置,肯定與軍中的布置不同。難怪出身軍旅的劉詔會看不順眼。
    校尉府周圍的街巷已經封禁,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刺客必須要穿過長街,闖入府內,在執戟的甲士圍困中一路廝殺,接近池苑。而從他越過長街的那一刻開始,就進入射聲士的射程之內。
    程宗揚邊走邊道:“咱們的人都撤回來了?”
    “街上把守得太嚴,都撤了。”
    “馮大法呢?”
    “他不敢上樓,先回去了。”
    馮源有恐高症,上這望樓,肯定要犯玻
    程宗揚道:“老劉,如果讓你刺殺韓定國,你有什麼辦法?”
    “近戰不可能,除非用神臂弓。”劉詔估量了一下,搖頭道:“不行。距離太遠,即使有神臂弓也射不到。如果靠近的話,周圍的高點都被射聲士守住,隻要一露頭就會被發現。”
    程宗揚自言自語道:“那就沒辦法了嗎?”
    敖潤道:“在他菜裏下毒!”
    程宗揚一拍欄幹,“老敖,你這個主意不錯啊!”
    死丫頭擅長的是什麼?用毒啊!毒宗衣缽傳人豈是白叫的?說不定死丫頭這會兒正在校尉府的廚房裏給客人備菜呢。
    “隻怕不成。”蔣安世不知何時過來,低聲道:“剛才有一輛車過來,車上全是建威將軍府運來的酒食器皿,連洗碗水都是自己帶的。那車沒去廚房,直接進了苑內。”他指了指橋頭,“就在那處假山後麵。”
    連校尉府的廚房都不用,可見韓定國對這次赴宴小心到了極點。程宗揚道:“我倒是想知道,那位射聲校尉是什麼人?姓韓的到他家裏吃飯,還一點麵子都不給?”
    “陳升在軍中擔任書佐近二十年。兩年前被辟為功曹,半年後升至參軍,擔任射聲校尉不到四個月。”說話間,一個人影從簷角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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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程宗揚呼了口氣,“嚇我一跳,盧五哥,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
    盧景把一隻沉甸甸的包裹放在地上,“唐季臣說的。”
    “呂不疑那個家臣?他也來了?”
    “我回寓所見的他。”盧景道:“他是來告訴我今晚韓定國會赴宴,順便再加五千金銖,連陳升一並幹掉。”
    “嘖嘖,大手筆埃”
    “我沒接。”
    “哦?”
    “我隻保證韓定國活不過今晚。”
    程宗揚有些納悶,看到校尉府的布置,本來已經和盧景說定今晚不再出手,沒想到他又改了主意。
    程宗揚剛要開口,那條小賤狗邁著四條小短腿,魚雷般直躥上來,氣勢洶洶地要跟他拼命。等它到了身前,程宗揚身形微微一動,雪雪頓時撲了空,炮彈一樣從望樓上直射出去。
    程宗揚若無其事地說道:“太危險了吧?”
    盧景翻了個白眼,然後伸手拍了拍包裹,“要不怎麼先討來三千金銖的定金呢?”
    怪不得包裹這麼沉,裏麵裝著六十多斤黃金——蔡敬仲借了半天才借來一百八十萬錢,盧五哥隻動動嘴就拿到六百萬錢,還是當殺手賺得多埃“五哥,你不會這麼卷了定金就跑吧?”程宗揚覺得有點不安,從蔡敬仲到盧景,都打著卷款跑路的主意,人與人之間還能有最起碼的信任嗎?
    盧景扭頭道:“老匡。”
    柱後轉出一個人來,麵容清臒,骨骼清奇,頜下留著三綹長須,一派仙風道骨,一看就是得道的高人——除了匡仲玉還能是誰?
    匡仲玉三指撚著長須,從容說道:“貧道夜觀天象,韓定國此子必活不過今夜子時。”
    “韓定國什麼人啊?還能上應天象?幹!匡大騙!你怎麼跑這兒來了?”程宗揚叫道:“是不是大營的兄弟都來了?”
    看到匡仲玉神仙下凡一樣突然出現在麵前,程宗揚差點兒樂暈過去,如果星月湖大營的兄弟都趕到洛都,自己還用擔心小紫?就算龍潭虎穴照樣踩平。手腳利落點,闖進宮裏擄了天子也不是難事,說不定還能順手擄了趙飛燕……匡仲玉收起神棍的嘴臉,上前一步,腳跟“啪”的並緊,舉手向程宗揚敬了個標準的軍禮,朗聲道:“星月湖大營第一團第一營第一連上尉匡仲玉,奉命前來報道!”
    匡仲玉一身道袍,再配著三綹長須,卻作出標準的軍禮姿勢,那模樣看起來很有些滑稽。但看到他堅毅的眼神,程宗揚笑容隻露出一半就消失了。星月湖大營這些同袍,才是真正靠得住的生死兄弟。
    程宗揚認真還了一禮,然後問道:“你怎麼來洛都了?”
    “接到消息,屬下和吳少校正好在臨安,隨即與秦執事一同北上,午後剛抵達洛都。”
    “長伯也來了?”
    “聽說紫姑娘的事,吳少校去了校尉府。”
    盧景摸出一把蠶豆,邊吃邊道:“若不是他們趕來,我能回去見唐季臣?”
    “會之呢?”
    匡仲玉道:“秦執事帶著家眷,落後數日路程。我們一營來了十二名兄弟,五人與秦執事同行,其餘七人都已經到了洛都。”
    十天時間從臨安趕到洛都,這速度堪比宋國日行五百裏的金牌急腳遞。有了這一批得力的助手,程宗揚整個人都輕鬆起來,連日來的壓力頓時少了一半,笑道:“既然匡神仙開口,姓韓的今晚必死無疑!咱們先別急著動手,安安心心在樓上看戲!”
    校尉府內人影穿梭,府中的仆人都在忙碌。忽然院中一盞燈籠熄滅,府內的仆人仿佛得到信號,各自回房,緊閉門窗,隻剩下執戟的甲士和一名便服男子。
    那男子年逾四旬,頭上戴著一頂輕便的紗冠,負手立在階前。
    “那人就是陳升?”望樓距校尉府一裏有餘,又是夜間,即使程宗揚修為大進,也難以看清那人的麵容,隻不過遠遠看去,那人並不像一個主掌漢國最精銳射手的糾糾武夫。
    程宗揚摸著下巴道:“當了二十年書佐,突然間飛黃騰達……這人有什麼後台?”
    “他三年前死了老婆,續弦是內庭一名宦官的侄女。”
    “哪位宦官?”
    盧景想了想,“似乎姓具。”
    具瑗嗎?那可是為天子掌管印璽的近侍。陳升如果真是抱上具瑗的大腿,兩年間一口氣升至八校尉之一的射聲校尉,也不算意外。
    侍中廬失火,再遇上呂閎那個什麼都敢說的大嘴巴,這一番鬧騰,單超八成是來不了了。少了單超,今晚的宴會隻剩陳升和韓定國這一主一賓兩人。
    天子急於爭權,千方百計分奪呂氏的權力——如果自己沒記錯,曆史上那個被霍光廢掉的劉賀,就是急於爭權。霍光給他羅列的罪名,稱“受璽以來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節詔諸官署征發,凡千一百二十七事。”劉賀以諸侯王繼承大統,帶了一幫王邸的臣子入宮,登基不到一個月,就折騰出一千多件事——即便是爭權,也沒見過爭得這麼急的。難怪滿朝的臣子坐臥不安,幹脆由霍光出麵,把他廢掉。
    相比於劉賀,如今這位天子的耐性還算好的。隻不過他麵臨的對手也更加強勢。爭權的結果究竟是呂氏被天子壓製,還是天子被呂氏架空,這八名校尉的爭奪正是關鍵中的關鍵。呂氏給盧景的開價是韓定國七千金銖,陳升五千金銖。如果真把這兩人一並幹掉,兩個校尉的職位,價值要遠遠超過呂氏付出的一萬兩千金銖。
    “五哥,我聽老敖說,附近有龍宸的人?”
    “已經撤走了。”盧景道:“不止他們。校尉府周圍的幾股人馬,包括呂冀的死士和朱安世的手下,傍晚時候都已經全部撤離。”
    “那不是沒戲看了?”
    “你不會以為呂家隻請了我一個吧?”盧景道:“這會兒剩下的才是真正的高手。”
    隨著建威將軍一行車馬臨近,一直忙碌的校尉府突然間安靜下來,仿佛一頭猛虎收起爪牙,在黑暗中靜靜等著獵物上門。
    戌時三刻,臨近宵禁時分,建威將軍的車馬駛入校尉府所在的裏坊。街道上空無一人,隻有數十名甲士簇擁著三輛一模一樣的馬車往校尉府行去。
    校尉府大門敞開,主人卻不在門前相迎。陳升立在內苑的月洞門前,有些焦急地等著客人。建威將軍的馬車沒有停留,便長驅直入。就在這時,一道烏光閃過,中間一輛馬車猛然碎裂開來。
    紛飛的木屑間,那道烏光在空中一蕩,帶著逼人的勁風朝另一輛馬車擊去。
    “好身手!”盧景讚了一句。
    那名刺客竟然是伏在校尉府的門簷下,校尉府自從三日前便戒備森嚴,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潛入到大門上方,等韓定國的車馬入門,才揮出雷霆一擊。
    那刺客手中提著一根三丈長的鐵索,鐵索盡頭是一隻沉重的鐵錐。中間那輛馬車被擊得粉碎,裏麵卻空無人跡。一擊不中,那刺客手臂一振,鐵錐沒有落地就重新飛起。
    鐵錐剛飛出丈許,忽然力道一鬆,掉落在地。
    七支羽箭從三個不同的位置射出,將那名刺客全身都籠罩在箭雨下。那刺客身體一扭,避開兩支羽箭,接著“錚錚”兩聲,幾支羽箭被他纏滿鐵索的手臂擋祝然而真正要命的一支卻是來自身後。那支羽毛染成黑色的利箭穿透簷上的瓦片,從那刺客胸口鑽出,將他牢牢釘在簷上。
    一名甲士飛身躍起,先一刀斬落那名刺客的頭顱,才把他屍身拖下來。校尉府的大門緩緩關上,剩餘兩輛馬車繼續前行,在苑門前停下。隨行的軍士張開布幔,將兩輛馬車一同遮祝片刻後,韓定國從布幔間出來,到底也沒看清他究竟坐的哪輛馬車。
    夜色下,韓定國鐵塔般的身體看起來有些臃腫,他穿了一身布袍,衣褶微微隆起,隱約現出甲片的痕跡。他衣襟極緊,肩膀往上又粗又圓,看起來就像沒有脖子一樣,但程宗揚知道,他衣內戴著一隻鐵製的護頸,再快的刀也別想輕易斬斷他的脖頸。
    韓定國向陳升抱了抱拳,兩人一同往苑中走去。陳升麵帶笑意地說著什麼,似乎在解釋單超因故未能赴宴。
    韓定國一腳剛踏上台階,旁邊一棵柳樹猛地舞動起來。濃綠的柳枝如網般張開,能看到裏麵一個人影流星般在枝條間左衝右突。
    幾支利箭射來,相隔尺許就被震飛,隻能看到那些柳枝像柔軟而鋒利的細刀一樣不斷抽在那人身上。那人仿佛一隻燕子,在丈許的空間內進退如神,卻怎麼也闖不出柳枝的範圍。
    忽然一點鮮血濺出,接著鮮血越來越多,雨點一樣四散開來。等隱藏在暗處的兩名術者停止施法,那名刺客就像破碎的布娃娃一樣掉落下來。
    陳升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隻見兩名軍士過來,用黑布將那名刺客破碎的屍體卷起,扔到一張草席中。
    韓定國行若無事,對身後的刺客看也不看,說笑著往池苑走去。
    “那個人我見過。”蔣安世道:“是外郡一個有名的劍客,沒想到會死在這裏。”
    劉詔倒抽一口涼氣,“這人殺的跟剁餡一樣……”敖潤一向以箭法自傲,覺得自己別的算不上頂尖,眼力絕對是一等一的,可這會兒左右瞧瞧,隻能勉強看個影子的,似乎隻有自己一個,可這會兒也不能露怯,硬著頭皮道:“太狠了……”盧景道:“他進內苑了。”口氣中滿是遺憾。
    程宗揚知道他為什麼遺憾,整個校尉府,以內苑的布置最為森嚴,那些刺客最多隻能潛到內苑的圍牆邊,想無聲無息地潛入苑內,連盧景都自承沒有把握。韓定國踏入苑門,可能存在的刺客就被隔離在月洞門以外,想刺殺他,先要闖過苑內布置的重重陷阱才行。
    韓定國與陳升一邊談笑風生,一邊步伐悠閑地踏上台階。在穿過月洞門的刹那,韓定國抬起的右腿在空中微微一頓,比正常步伐略慢了一線才落下。
    這一線的差別已經能決定生死,一抹暗灰色的影子從鵝卵石的縫隙中鑽出,匹練般從他腳底卷過,隻差一線就能斬斷他的腳踝。然而此時,韓定國一腳不經意地落下,踩住那道灰影,接著他旁邊一名老仆彎下腰,往地上拍了一掌。
    一片月華般的光澤水波狀散開,周圍數丈的泥土像水一樣波動起來。那名擅長土遁的刺客被硬生生擠出地麵,露出半截身體,接著一道黑影從天而降,遮住了他的視線。
    那刺客雙手被泥土埋住,來不及拔出,眼睜睜看著韓定國一腳踹來,正中胸口。他噴出一口鮮血,胸膛凹陷下去。
    “韓某對單常侍仰慕已久,今日未能得見,可為一歎。”韓定國聲如洪鍾地說道。對那刺客理都不理,仿佛路過時踩死了一隻螞蟻。
    陳升道:“聞說宮中有事,單常侍需得隨侍天子,隻好改日再會了。”
    韓定國訝道:“宮中出了何事?”
    “也不是什麼大事,隻是一處宮殿失火,如今已經平息了,韓將軍,請。”
    苑內柳枝婆娑,碧水如鏡,氣氛一派祥和,雖然一牆之隔,卻沒有沾染上半點外麵的血雨腥風。
    陳升苦笑道:“今日本是私宴,不曾想會沾染上這麼多麻煩。”
    韓定國道:“韓某身為臣子,自當為天子分憂。”
    “這些賊子……”陳升話隻說了半截,然後搖了搖頭。他知道有些人不願意看到自己宴請韓定國,但這些人並不是他能評價的。
    “今晚隻怕要坐不安席了。”陳升歎道:“那些賊子防不勝防,這苑中也難保平安。”
    “無妨。”韓定國指了指身邊一名長發隨從,“韓某這位屬下擅長感應,周圍數十丈之內,一蟲一蟻都瞞不過他去。即便藏在地下,在他的異術之前也難以遁形。”
    難怪那些刺客殺人不成反被殺,陳升暗自點頭,有這等異術,什麼匿蹤隱形的手段都無從施展。
    “久聞韓將軍屬下頗多奇人異士,今日一見,令人大開眼界。請!”
    兩人並肩穿過石拱橋,在亭中落席。接著仆從奉來果品,從水果到裝水果的漆盤,甚至連洗水果的水,都是從建威將軍府內帶來,沒有被任何外人接觸過。
    “不會吧?”程宗揚道:“就這麼三板斧,下麵沒有了?襄邑侯門下的死士呢?趕緊衝進去跟他們拼了埃”蔣安世、敖潤、劉詔等人都笑了起來,家主這會兒是看熱鬧的不怕事大,就怕雙方殺得不夠狠。
    “老匡呢?你給算算。”
    匡仲玉掐指一算,“有門兒!”
    就在這時,一名校尉府的仆人跑到月洞門前,被軍士攔住不肯放過。吵嚷聲驚動了亭中的兩人,陳升道:“他是我府上的仆人,前日隨拙荊入山的,讓他進來吧。”
    那仆人到了橋頭又被軍士攔住搜身,他急切地說道:“是夫人的事,要立刻稟告主人。”
    陳升臉色微變,“過來說。”他是靠著夫人才接近具瑗,一路飛黃騰達,聽說是夫人的事,由不得他不上心。
    那仆人走入亭中,彎下腰剛要開口,韓定國忽然暴起,一把抓住那人頭頂的發髻。
    陳升也覺出異常,一拍幾案,樽中的酒水飛了起來,幻化成一麵水鏡,擋在身前。
    那仆人身體一矮,整個發髻被韓定國一把扯下,卻是一個頭套。接著他頭一低,光溜溜的後腦勺上貼著一隻銅管,管內微微一響,飛出一篷細針,劈頭蓋臉地朝韓定國射去。
    金鐵交鳴聲不斷響起,韓定國雙臂交叉擋在麵前,貼身的甲胄將那些細針盡數擋下。
    那仆人一擊不中,立即飛身往池中躍去,忽然他身子一輕,轉睛看時才發現他的身子還留在亭中,飛出的隻有一隻頭顱。接著岸邊一張漁網揮出,卷住他的頭顱收進樹叢。
    陳升麵沉如水,“此人是拙荊的家仆,在府中數年,一直勤勉謹慎,沒想到卻是別人暗藏的棋子。”
    韓定國舉樽道:“恭喜陳校尉,除去心腹之疾。”
    陳升也大笑起來,“非韓將軍不得如此!請!”
    “老匡,你算得靈不靈啊?還有門呢,這門也太窄了吧?”
    匡仲玉篤定地說道:“一盞茶之內,必定有變!”
    眾人都瞪大眼睛,看著校尉府有什麼變故。
    一盞茶時間過去了,兩盞茶時間過去了……一直等了半個時辰,韓定國和陳升都已經吃上了,亭中連屁的變故都沒有。
    匡仲玉麵不改色,“茶還沒上。”
    望樓內噓聲一片。
    亭中兩人漸漸說到正題,陳升似乎有了幾分酒意,拿著酒樽笑道:“韓將軍可看到那邊的高樓?”
    “襄邑侯嘛。”韓定國把骨頭一丟,用布巾擦著手道:“入朝不趨,讚謁不名,劍履上殿,位極人臣埃”“錯了,錯了。”陳升道:“那是襄城君的府郟”“哦?”韓定國扭頭望了遠處的高樓一眼,心頭微微一跳,似乎感覺到一絲危險。
    程宗揚沒想到他會突然朝望樓看來,雖然明知道隔著這麼遠,望樓內又沒有點燈,他絕不會看到黑暗中的自己,仍不由自主微微側身,避開他的視線。
    韓定國道:“能得襄邑侯威風的十分之一,此生足矣。”
    陳升道:“可惜將軍沒有個好姓氏。”片刻後他補充一句,“我也沒有。”
    韓定國舉樽笑道:“幹一杯!咦?”
    韓定國舉樽欲飲,忽然發現酒水有一隻小小的蠍子。那蠍子通體瑩白,身體節肢分明,尾鉤昂起,似乎要從杯中躍出。
    韓定國猛然抬頭,隻見亭子頂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隻白蠍,它倒懸在木梁上,低垂的尾鉤正對著他的額頭。
    “丁巳!”韓定國一邊大喝,一邊雙臂一撐,往後退去。
    丁巳是他那名長發的隨從,修為的天賦極為平庸,卻在宗門修習了一門極為冷僻的巫術,能感知周圍任何生靈。韓定國說他能感知數十丈範圍內的蟲蟻,並沒有誇張。有他在,任何試圖匿蹤遁形的刺客都隻是個笑話。然而此時,亭中莫名其妙地出現了一隻蠍子,他卻毫無察覺。
    蠍子尾鉤一甩,發出一聲骨節相撞般清脆的鳴響,卻隻放了一記虛招,然後鑽進檁條的縫隙內。
    韓定國腳下一頓,剛穩住身形,便聽到身後風聲微響,他雙臂一展,抄住幾案,旋風般轉過身。接著臂上一振,仿佛被一支長槍刺中。沒等韓定國反擊,那支銳如槍鋒的物體突然翻卷過來,攀住幾案,然後又是一根。
    韓定國抬手扔開幾案,隻見木幾往前一傾,卻沒有倒下,接著幾根黝黑的細肢勒緊,將幾案擰得粉碎。
    碎裂的幾案落下,露出後麵一隻烏黑的蜘蛛。它軀幹足有臉盆大小,八條尖細的觸肢折疊著,宛如折刀,此時渾身濕淋淋的,似乎剛從水中鑽出來。
    丁巳忽然叫道:“它們不是生靈!是死的!”
    外麵的隨從穿過石拱橋,飛速趕來。蜘蛛身形微晃,鬼魅一般移到韓定國身前,揚起觸肢。韓定國也認出那蜘蛛是精鐵製成,他心下略安,不過一隻機關驅動的器具,有何可懼?那些賊子放出此物,無非是本人難以入苑,才以此物亂自己心智,如果自己亂了方寸,才是中了他們的詭計。
    韓定國雙臂猶如镔鐵,左右擋格,隻是那蜘蛛觸肢足有八條,即使兩條撐著地麵,還有六根不斷攻來,如同被六名使槍的好手圍攻,眨眼間韓定國身上的布袍就被劃破數處,露出裏麵的鐵甲。
    陳升周圍飄浮著數麵水鏡,將自己的要害牢牢擋祝丁巳繞亭疾走,尋找附近是不是還潛伏著機關獸。後麵幾名隨從已經掠過石拱橋,再有一步就能跨入亭中。韓定國心下大定,幾件小器具就想要自己性命,未免太過天真。
    就在此時,那蜘蛛後腿忽然一撐,抬起腹部,接著軀幹蜷曲起來,將腹端對著韓定國,突地彈出一枚腹針。
    那腹針色澤發藍,顯然塗得有毒藥,韓定國不敢硬接,腰身一折,身體向後仰去。他此時已經在涼亭邊緣,後退一步就是池塘。身體後仰的同時,韓定國力貫雙足,一雙腳仿佛釘在地上,整個身體平平橫在水上,避開那枚腹針。
    方才韓定國以幾案擋格,案上的盤盞器皿,果品、木箸、漆器灑了滿地,還有些掉在水中,在水麵上載浮載沉。他後背幾乎貼到水麵,那枚腹針帶著一股淡淡的花香,貼著身體飛過。韓定國心下冷笑,這蜘蛛雖然巧妙,到底也隻是機關獸,等它機括的力道耗盡,就是一件廢物。
    就在這時,一隻潔白的手掌從水中伸出,像蘭花一樣輕柔地張開,隨手拿起水麵一支飄浮的木箸,往韓定國麵門刺去。韓定國暴喝一聲,裹著鐵甲的雙臂並緊,遮住麵孔。
    那隻纖手沒有絲毫停頓,輕巧得就像簪花一樣,往韓定國臂上一插,然後沒入水中。
    韓定國雙臂僵在麵前,接著一股血箭從他臂間噴出,身體重重落入水中。
    水花四濺,池塘原本寧靜的水麵劇烈的蕩漾起來,驚擾了池中的遊魚。韓定國平躺在水麵上,慢慢向下沉去,他雙目瞪得極大,那支木箸從他鼻孔刺入,隻露出一截短短的箸尾。一股鮮血從他鼻中湧出,裏麵混著白花花的腦漿。
    亭中一片死寂,片刻後陳升叫道:“什麼人!是什麼人潛入苑中!快給我抓住她!”
    丁巳臉色慘白,失魂落魄地說道:“不是人……池塘裏沒有人……隻有……隻有魚……”那隻纖美的手掌驚鴻一現,便失去蹤影,幾乎沒有人看到。衝來的軍士鼓噪道:“攔住那隻蜘蛛!別讓它跑了!”
    “這是什麼怪物?”
    “它殺了韓將軍!快攔住它!”
    那隻蜘蛛靈巧地攀上亭子,一名軍士躍上飛簷,隨即胸前濺出鮮血,被鋒利的觸肢劃出一道傷口。
    黑暗中,羽箭不斷飛來,在蜘蛛身上濺起星星點點的火光。蜘蛛繞著亭子的尖頂來回穿梭,周旋了一盞茶工夫後,猛地躍入水中,連一點水花都沒有濺起,就那麼消失無蹤。
    …………………………………………………………………………………“怎麼回事?”眾人都圍攏過來,在望樓上雖然能看到校尉府的情形,卻看不清細節,隻看到韓定國原本好端端坐著,忽然間躍起,把麵前的桌案都掀了,接著往後一倒,然後就那麼躺在水麵上,一動不動。
    “死了嗎?”
    “誰殺的?刺客在哪兒?”
    “幹!殺得好!”匡仲玉大喝一聲,一拳擂在拳心。
    敖潤伸長脖子,劉詔使勁眯起眼睛,盧景一雙白眼這會兒黑眼珠瞪得賊大,倒是匡仲玉大喝一聲之後,隨即恢複了一派從容,悠然撚須而笑,充滿了莫測深淺的高人風範。
    那隻蜘蛛通體黝黑,夜間難以看清,眾人隻看到那些軍士跟見了鬼似的往黑暗中拼命擊打,卻不知道他們打的究竟是什麼。韓定國的屍體已經被人從水中撈出,那些甲士打了半天,忽然散開,換成長鉤在池塘中攪動,似乎在尋找什麼。
    眾人越看越是納悶,接著有人張起布幔,將池塘遮掩起來,阻斷了眾人的視線。
    唯一可以斷定的是韓定國確實遇刺了,但他是身負重傷,還是被刺身亡?刺客是誰?行刺後是順利脫身,還是與韓定國同歸於盡?這些都無人知曉。
    “難道是死丫頭?”程宗揚心裏浮起這個念頭。
    程宗揚忽然道:“長伯呢?他在哪裏?”
best2top 發表於 2014-10-12 15:53
第七章
    吳三桂像隻凶猛的獵豹般在樹間飛掠,忽然他躍起身,避開從身後射來的兩支利箭,順勢躍上牆頭。
    十幾支利箭同時飛來,不僅瞄住他的咽喉,還搶先一步封鎖住了他可能的落腳之處。
    吳三桂手臂一翻,從背後摘下一麵兩尺寬的小盾,套在臂上,然後揮臂破開箭網,往牆下躍去。
    一柄帶著鋸齒的長刀猛然劈來,刀盾相交,吳三桂還未落地就被撞得後退,背脊重重撞在牆上。
    數道人影呈扇形將他圍在中間,在他對麵是一名婦人。
    聞清語冷冷盯著他,“原來是殤侯座下的吳使者。殺了我巫宗的人,這就想走嗎?”
    吳三桂大笑道:“人不是我殺的,我就是來看個熱鬧。怎麼?巫宗行事這麼霸道,連熱鬧都不許看?”
    “吳使者潛入府中,直到此時才出現,豈無嫌疑?”
    “有嫌疑的人多了,難道你能把他們都殺了?少廢話!”吳三桂喝道:“巫宗若是想開戰,吳某今日奉陪到底!”
    一條大漢從黑暗中邁步出來,他提著一杆長槍往地上重重一頓,聲如雷霆地喝道:“誰想開戰!來啊!”
    聞清語柳眉挑起,盯著那名身材魁偉的大漢,半晌才道:“我們走!”
    巫宗眾人退去,吳三桂收起龍鱗盾,抬掌與那人重重一擊,然後握在一起,笑道:“老石,侯爺也來了?”
    石敬瑭無奈地說道:“來是來了,可我還沒見著侯爺。”
    “怎麼回事?你們不是貼身守護侯爺的嗎?”
    “我剛到兩天。侯爺說要體察洛都風物,隻留下話讓我們等著。”石敬瑭苦笑道:“侯爺回洛都,猶如龍歸故鄉,哪裏還用我們保護?”
    吳三桂低聲道:“方才府裏的事,可是侯爺……”“不是。”石敬瑭簡單回了一句,然後道:“裏麵情形如何?”
    “韓定國死了。”
    “那就好。”石敬瑭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笑道:“洛都不比別的地方,一到夜裏就黑燈瞎火,有幾個裏坊能鬧通宵。走,咱們兄弟去樂樂!”
    “今日不成。”吳三桂道:“我要先去見程少主。”
    “既然如此,咱們約個時候再聚。”
    “那就這麼說定了!”
    …………………………………………………………………………………數以百計的軍士在校尉府內四處奔走,或是追蹤,或是搜查,或是戒備,卻忙而不亂,顯示出漢軍精銳出色的素質。然而那名刺客卻像蒸發了一樣,任憑他們把整個校尉府翻個底朝天,也不見蹤影。
    池塘是重中之重,軍士們撒開漁網,把池塘全部濾了一遍,除了幾尾鯉魚,幾莖殘荷,再無他物。最後幾名水性好的軍士潛到水底,才發現池底的暗渠被人打開,再追到外麵的河渠,已經人跡皆無,再沒有任何線索。
    襄城君府的望樓不是久留之地,眾人又等一會兒,見那些軍士一無所獲,隨即分頭離開。小賤狗第二次跳下樓,一直沒有回來,程宗揚也不擔心,反正這賤狗在襄城君府也吃不了虧。
    程宗揚讓敖潤等人返回住處,自己則與盧景一道趕往鵬翼社,與遠道而來的星月湖眾人見麵。臨走之前,他交待驚理、罌粟女留在原處,繼續等待小紫的消息。
    洛都的宵禁對盧景等人來說形同虛設,一行人穿房越脊,不到半個時辰就趕到位於通商裏的鵬翼社。不多時,吳三桂也回到社中,見麵又是一番欣喜。
    吳三桂詳細說了自己在府中的見聞,不過他也沒能靠近池苑,未曾目睹韓定國遇刺的一幕,隻是從府內軍士的反應可以推斷韓定國確實已經斃命。至於刺客是誰,他同樣一無所知。
    當吳三桂提到石敬瑭突然在府外現身,程宗揚才想起來死老頭足足消失了五天,連他唯一的衣缽傳人與巫宗鬧得不可開交也沒有露頭,不知道又鑽到什麼地方鬼混去了。
    吳三桂道:“程頭兒,有什麼要辦的,盡管交待給我們兄弟。”
    “不用著急。”程宗揚道:“這幾天先讓老蔣帶你們熟悉一下洛都,尤其是兩宮附近。等會之來,咱們再一起商量。”
    “是!”吳三桂挺胸應道。
    程宗揚笑道:“行啊長伯,跟著星月湖大營的兄弟混了這麼久,有點軍士的樣子了。江州近來怎麼樣?”
    吳三桂道:“程少主若是回去,保證認不出來。如今的江州比原來大了兩倍不止,沿城布置了二十七座石堡,連江中也建了三座,把江中最險的幾處礁石都圍了起來,設了兩道水門。北城有軍營,還有沿江數十座水泥窯。城南新設了貨場,每天運出的水泥,運進來的鐵錠和糧食、馬匹都在裏麵。如今江州和宋國的筠州,昭南的沐羽城,還有東邊幾個大郡都通了商路,天天都有商隊來往。”
    “比以前大了兩倍?這麼快?”程宗揚道:“征發的勞力不會太多了吧?”
    江州在晉國屬於下郡,人口本來就不多,現在剛經過戰事就為築城大肆征發勞役,隻怕會傷及元氣。
    “根本用不上多少勞役,那城是宋軍幫咱們築的。”吳三桂笑道:“當初宋軍圍城,在城外築了好幾道高牆。小侯爺帶著人看過,直接將那些高牆加固,最外麵一層築成外城牆,裏麵是坊牆,加上原來挖的深壕,連排水渠都是現成的。如今江州每天燒煉磨製的水泥有近千石,築城的速度比老吳做夢都快,動用的勞役卻隻有以往的兩成。算下來,這外城有九成都是宋軍的功勞。”
    程宗揚笑道:“我說宋軍怎麼來這麼多?原來是當苦力來了。”
    眾人聞言大笑。
    程宗揚先安頓眾人住下,然後與盧景商議,找一個隱秘的住處,將高智商移送過去。那些少年既然找上門來,肯定不會就此善罷幹休。還是把他先藏好,免得招惹麻煩。
    盧景道:“什麼地方合適?”
    “最好能在金市找處鋪麵,把他悄悄送過去,一舉兩得。”
    程宗揚現在才知道金市的鋪麵一多半都在洛都的權貴手中,有些都傳了好幾代,極少轉賣,死老頭張嘴就是一條街,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如今看來,隻有先拿重金租一處了,這還未必能租到。
    …………………………………………………………………………………一夜過去。天色微亮,程宗揚便離開鵬翼社,前往射聲校尉的府郟出乎他的意料,校尉府大門緊閉,氣氛平靜異常,周圍幾條街道沒有戒嚴的軍士,府內也沒有看到辦案的官吏出沒。幾個時辰前,堂堂建威將軍剛在府中當著射聲校尉的麵遇刺身亡,此時竟然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程宗揚繞著校尉府走了一圈,然後在坊門處找了個位置,隨便買了些食物當早點。他本來想問問驚理和罌粟女昨晚有什麼動靜,兩女卻一直沒有出現。程宗揚有些納悶,但他沒有召喚侍奴的本事,兩女不露麵他也沒有辦法,隻好先去一趟西邸,打聽消息。
    徐璜心情不好,聽到建威將軍的事,心情就更差了。
    “這些鼠輩!實在太囂張了!”徐璜重重一拍桌子,憤然說道。
    正如程宗揚料想的那樣,韓定國遇刺將朝廷放在一個極為尷尬的境地。昨晚南宮失火,封閉宮門,陳升沒敢闖闕稟報韓定國身亡的消息,直到天亮才到禦前謝罪。天子聞訊大怒,當即讓陳升回府閉門待命,然後隔過洛都令,直接命令新任司隸校尉董宣徹察此事。當時唐衡等人都在,幾位中常侍苦苦勸諫,才把徹察改成暗察,同時對外隱瞞了韓定國的死因,隻稱他酒後不慎落水,以至身亡。
    “此時公然問罪呂氏,實非良策。”
    “太後尚在,陛下豈能不思孝道?”
    “小不忍則亂大謀。陛下春秋鼎盛,來日方長……”眾人勸諫大抵如此,但這話不能傳到外麵,即使徐璜把程宗揚視為自己人,也不好透露。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徐璜歎道:“令天子憂心,都是我們這些奴才的不是。”
    “不知凶手是……”
    徐璜陰沉著臉道:“除了那個朱安世,還有何人!”
    “朱安世?”
    “幾名伏誅的刺客已經由人查驗過,都是朱安世的門客。”
    那些刺客居然不是呂冀請來的殺手,而是朱安世的人?程宗揚疑惑地說道:“朱安世與韓定國有什麼仇?”
    “朱安世不過一走狗耳。”徐璜恨聲道:“那幫遊俠挾弓帶劍,好勇鬥狠,呼朋引類,嘯聚徒眾,目無綱紀,交往諸侯,堪稱世間蠧蟲!”
    從徐璜話裏,程宗揚總算明白一件事:朝廷準備拿朱安世開刀了。
    徐璜喘了口氣,然後問道:“聖上昨日讓你往定陶王邸去傳口諭?”
    “確有此事。不知呂常侍在天子麵前說了什麼?”
    “他能說什麼?無非是說些聖上不愛聽的話。”徐璜道:“此事要緊,你先去傳諭。”
    “是。”
    …………………………………………………………………………………程宗揚換上官服,往鴻臚寺取了符節,前去定陶王府。上次吊喪,程宗揚已經來過,這次也算熟門熟路,王邸眾人見大行令持節前來,都驚疑不定,連忙請他入內。
    隨行的鴻臚寺治禮郎敖潤捧來漆匣,打開亮出裏麵的白鹿皮。程宗揚笑道:“這白鹿皮出自上林苑,世間難得,如今天子禦賜,可見對定陶王的親厚。”
    王邸眾人摸不清深淺,隻連聲恭祝天子千秋萬歲。
    程宗揚道:“定陶王獲此重賞,理當入京謝恩。”
    王邸眾人齊齊變了臉色,前來報喪尚在王邸的定陶相小心問道:“吾王年歲尚幼,車馬勞頓,隻怕……”程宗揚道:“這是天子的口諭。”
    王邸眾人聞言,一多半都臉色慘變,顯然是跟程宗揚想到了一處。另有幾人略微一怔,接著喜動於色。幾人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定陶相強自按捺喜意,拉著程宗揚盛情留宴。
    定陶相的驚喜讓程宗揚頗覺疑惑,有心想套出話來,但小紫至今沒有音訊,他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兩個人使,哪裏有心情在這裏宴飲?
    程宗揚委婉地辭謝宴飲之後,定陶相拉著他的手,殷殷說道:“他日吾王入京,還請程大夫多加照看。日後若是有訊,必不會忘程大夫一番恩義。”
    程宗揚隨口應合。等上車離開王邸,想到定陶相那句“日後有訊”,程宗揚越想越覺得大有意味。
    天子籍口賞賜,命陶王入京謝恩,著實不合常理。定陶相等人先驚後喜,更令人困惑,難道讓一個三歲的娃娃千裏赴京,會是一件好事?到底喜從何來呢?
    程宗揚琢磨著,忽然心裏一動,叫道:“原來如此!”
    從定陶相喜出望外的反應中,程宗揚終於想通了天子的用意。定陶王封地不過一縣,幾任定陶王為人都頗為本分,新立的定陶王又隻是個三歲的娃娃,於情於理天子都不可能在這時候削藩。既然不是削藩,那麼劉驁召定陶王入京,隻會有一個用意:立嗣。
    劉驁如今不過二十出頭,換作自己所來的時代,這年齡結婚都嫌早。但他登基已經十餘年,至今尚無子嗣,東宮之位一直空懸。現在連趙王都動了心思,想把和他年紀差不多的趙太子送給他當兒子,可見劉驁的子嗣問題已經成為朝野矚目的大事。
    趙王想把自己的兒子送到宮裏當太子,作為當事人的劉驁又何嚐沒有自己的打算?與其被太後指定一人給自己當兒子,不如自己先選一個。定陶王生父已經去世,年齡又夠小,選他作嗣子,比趙太子要強出百倍。
    難怪定陶相會喜出望外,定陶王如果能繼承帝位,他就是丞相的不二人眩“原來如此……”程宗揚喃喃說著,往車廂上一靠,卻發現車馬已經停祝“怎麼了?”
    敖潤茫然道:“程頭兒,不是你讓停的嗎?剛才還敲了一下。”
    程宗揚這才意識到自己手持節杖,剛才想通此事,不由自主地敲了一下,沒想到被敖潤誤會為讓他停車。
    程宗揚剛想開口,敖潤卻指著旁邊的巷口道:“程頭兒,你上次讓我打聽的班超,就住在這巷裏。”
    “是嗎?還是真巧……”
    程宗揚往巷中看了一眼,那巷子頗為破舊,看得出住在這裏的都不是什麼富人。上次在蘭台偶遇班超,程宗揚就留了心,隻是一直沒有時間拜訪,這會兒正好路過門口,就這麼走掉未免可惜。畢竟那可是班超埃“走,我們去看看。”
    敖潤停好馬車,程宗揚下車往巷中走去。
    看到一個簪筆戴冠,身穿黑袍的官員進來,巷中的行人紛紛往兩邊退開。洛都位於天子腳下,城中居民也見慣了高官,莫說程宗揚隻是個六百石,就算二千石光臨,這些居民也不見得會給麵子。但程宗揚手中的節杖代表著王命在身,眾人見他持節過來,都不禁露出敬畏的神色,以為他是奉天子之命前來。
    看到眾人的目光都落到自己手中的節杖上,程宗揚也意識到自己是被人誤會了,但這節杖也沒辦法收起來,隻能拿著一路前行。那節杖是一枝銅製的細杖,色澤金黃,杖上懸掛著一截被稱為“旄”的牛尾,頂部裝飾著雉雞的尾羽,由於最初的節杖是用竹子製成,改為銅製後,杖身仍像竹竿一樣分節。當年蘇武出使匈奴,被扣十九年,持節不辱,以至於節旄盡落,所持的就是這種節杖。
    敖潤左繞右拐,到了巷內一扇門前,正準備上前叩門,程宗揚擺了擺手,親自上前叩了叩門扉,“班先生可在家嗎?”
    裏麵有人笑道:“有客人來了。”接著門扉打開,一名書生走了出來,看到外麵是一名持節的官員,也不由吃了一驚。
    看清來人,程宗揚差點都想以袖遮麵,轉頭就走。那書生身材高大,穿著一身儒服,隻是袖子挽到肘間,手上濕淋淋拿著一塊抹布,似乎正在幹活。洛都書生數以萬計,自己認識的可沒幾個,偏偏這個自己見過,而且還牽涉到一樁十分敏感的命案——鬱奉文的同窗,雲台書院的鄭子卿。
    程宗揚曾見過他兩次,第一次在伊闕,鄭子卿當眾指責遊俠少年白晝殺人,當眾行凶,第二次是追查上湯腳店真相時,自己與盧景冒充書商找到鬱奉文,在書院偶遇。前一次自己隻是旁觀者,第二次隻匆匆打了個照麵,但如果被鄭子卿認出來,就不好解釋了。
    鄭子卿客氣地說道:“閣下是來找班先生?”
    見鄭子卿並沒有認出自己,程宗揚鎮定下來,“正是。”
    “班先生去蘭台抄書,午後才能回來。”鄭子卿道:“不知閣下找班先生何事?”
    “久聞班先生大名,今日路過此地,特來拜訪。既然班先生不在,敝人改日再來。”
    “請教閣下尊姓?”鄭子卿解釋道:“我與幾名同窗都曾受教於班固先生,今日書院無事,特來替先生灑掃庭院。閣下的來意,在下一定會轉告給先生。”
    自己手裏拿著節杖,想隱瞞身份,除非鄭子卿是瞎的。程宗揚從袖中拿出一塊竹片,一邊道:“敝姓程。現居鴻臚寺大行令一職。這是敝人的名刺。”
    鄭子卿雙手接過名刺,躬身道:“在下定會將此事稟報給班先生。”
    程宗揚拱手道:“有勞。”
    兩人離開班宅,看看左右無人,程宗揚把節杖交給敖潤,接著摘下進賢冠,隻留下束發的方巾,然後把官服一脫,整個人都輕鬆起來。
    敖潤把官袍往節杖上一卷,挾在腋下,一邊道:“程頭兒,我瞧著你穿官袍挺威風的,特有氣派。”
    “威風個什麼啊,袖子都拖到地麵了。走快一點,滿袖子都是風,我都覺得自己該飛起來了。”
    敖潤聽他說得有趣,不由笑道:“人又不是蝙蝠,咋能飛起來?”
    “怎麼不能飛?我就飛過。”要不是坐飛機出事,自己至於來六朝嗎?
    “瞎說吧?人怎麼能飛?”敖潤一萬個不信。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程宗揚望著天空,指著上麵的白雲道:“一直飛到雲層上麵,萬裏白雲都在腳下,就像無邊無際的大海一樣。天晴的時候,從天上往下看,地上的山河田野都看得清清楚楚……”敖潤也和他一樣看著天空,將信將疑地說道:“真的假的?程頭兒,老敖沒讀過書,你可別蒙我。”
    兩人說笑著往巷外走去,走了半晌也沒見到馬車,巷子反而越來越偏。
    敖潤停下腳步,左右顧盼著說道:“走錯路了?”
    “不會是剛才光顧著看天,走岔道了吧?”程宗揚道:“我找個人問問。”
    路邊一處院子裏,一群少年正在博戲,博戲的內容也很簡單,就是擲錢,三枚銅銖全是正麵為勝。
    程宗揚走過去正要開口,忽然間一怔,接著眼中冒出怒火。
    那群半大小子中間,竟然蹲著一個髒兮兮的老東西,這會兒正伸長脖子盯著場中投下的銅銖,嘴裏嘟囔道:“中!中!”
    三枚銅銖落地,兩正一反,不勝不負。朱老頭拍著大腿,一臉的失望,忽然耳朵一緊,被人揪了起來。
    程宗揚劈臉吼道:“死丫頭到現在還沒有音信,你個老家夥居然還有心情賭錢!”
    “哎喲……別揪別揪……咋了?”
    “巫宗的人追來了。說死丫頭殺了他們的人,要找死丫頭麻煩。”
    朱老頭道:“紫丫頭咋了?”
    “一直都沒消息。”
    “那不沒事嗎……該我了!該我了!”
    程宗揚一把揪住他,“你都溜出來五天了,一直都在賭錢?”
    “誰說我光顧著賭錢了?”朱老頭得意洋洋地蹺起腳,“瞧,我昨天還贏了雙鞋。”
    那雙破鞋爛的就隻剩下個邊了,幸好還是布的,這要是草鞋早該散架了,也不知道死老頭那得意勁兒是哪兒的。
    程宗揚一把沒抓牢,被朱老頭擠過去,吆喝道:“我!我!”
    朱老頭抓起銅銖,合在手心裏搖了搖,“這回讓你們看看大爺的手藝……”說著狠狠往手心裏吹了口氣,往地上一拋。
    幾枚銅銖還沒轉穩,一個七八歲年紀拖著鼻涕的娃娃領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後生過來,指著朱老頭道:“就是他!我贏了他還耍賴,欠我錢不給!”
    朱老頭抖著胡子道:“誰賴了?誰賴了?那一把說過不算,小娃娃你還當真了。大爺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都多,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那後生懶得跟他廢話,一把揪住朱老頭的衣襟,往地上一推,朱老頭一屁股坐進灰窩裏,象是坐到一個土炸彈似的,滿屁股的塵土飛揚。
    那後生喝道:“拿錢來!”
    朱老頭坐在地上,哼哼嘰嘰道:“真……真沒錢……誰身上有一個銅子兒,誰是孫子……”程宗揚笑道:“別看我。我身上最小都是銀銖,沒銅錢,罵不到我。”
    那後生問他弟弟,“這老貨欠你多少錢?”
    那娃娃拖著鼻涕道:“兩文……”
    後生“呸”了一口,然後道:“兩文錢不要了!”
    朱老頭笑逐顏開,剛想爬起來,便聽那後生道:“錢不要了,也不能白饒了他!讓這老家夥看個瓜!”
    朱老頭嘴巴立刻就張圓了,周圍的少年都來了精神,拍手鼓噪道:“來個老頭看瓜!來個老頭看瓜!”
    那後生把朱老頭拎起來,往牆根一放,讓他背著手貼著牆根蹲好,然後一把扯開他的褲帶,拉開他的褲子,按著朱老頭的後腦勺,把他腦袋塞進褲襠裏頭。
    “老頭!看到瓜沒有!”
    朱老頭撅著屁股,在褲襠裏甕聲甕氣地應道:“看到了……看到了……”“瓜熟了沒有?”
    “熟了……熟了……”
    “有人偷瓜沒有?”
    “俺盯著呢……盯著呢……”
    “老實蹲好了!看好你的瓜!看夠半個時辰就放你!”
    “哎……哎!”
    後生把褲帶往朱老頭脖子後麵一綁,讓他頭塞褲襠裏,蹲在牆根老實看瓜,然後臉色不善地看著程宗揚。
    程宗揚哈哈一笑,挑起拇指道:“小兄弟這氣概!果然當得起英雄豪傑這四個字!我路過的,壓根兒就不認識他。這老家夥沒羞沒臊的,真不是個東西!那個……小兄弟,出巷子怎麼走?”
    那後生被他捧了幾句,收起臉色,“往右拐。”
    兩人往右拐去,不多時找到來時的原路,出了巷子,遠遠看到停在巷口的馬車。
    敖潤不放心地說道:“程頭兒,朱大爺那邊……”“不就看個瓜嗎?這不挺好的嘛?”程宗揚道:“要不你去替他?”
    敖潤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你還是殺了我吧!那丟臉丟到姥姥家了,老敖死都不幹。”
    “看到了吧?老家夥臉都不要,這世上還有什麼能讓他怕的?”程宗揚道:“甭管了,等他玩夠,自己就回去了。”
    “程頭兒,咱們回去嗎?”
    程宗揚想了想,“你先回去。我去校尉府看看。”
    …………………………………………………………………………………校尉府大門緊閉,周圍冷冷清清,連鬼影都不見一個。程宗揚繞著府邸走了一圈,仍不見驚理和罌粟女,心裏隱隱有些不安。他腳步一轉,往鄰坊的襄城君府走去。
    憑借身上的腰牌,程宗揚順利進入府中,隨即登上望樓,往校尉府望去。陳升閉門待罪,整個校尉府內靜悄悄看不到一個人影。苑中的池塘碧波依舊,昨晚的宴會卻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要是有個望遠鏡就好了……程宗揚心裏想著,有些遺憾自己把在太泉古陣找到的望遠鏡給了蕭遙逸。忽然間他心頭微凜,周圍的空氣隱約傳來一絲法力的波動,似乎正被人從虛空中窺視一樣。
    程宗揚往後退了一步,將身形隱藏在陰影中。
    這種感覺自己在林清浦身邊曾經感知過,是影月術的波動,沒想到會在此地出現。聯想到昨晚出現的水鏡術,那個施術者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陳升。曾經在軍中擔任過二十年小吏,如今的射聲校尉,竟然出自影月宗門下。
    那絲法力波動漸漸消失,程宗揚仍隱藏在陰影中,直到身後一個聲音響起,“程……程公子。”
    紅玉怯生生道:“夫人想請公子過去。”
    程宗揚一步跨到紅玉麵前,不等她躲開,就在她臉上扭了一把,笑道:“我又不是妖怪,你至於這麼害怕嗎?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挺厲害的小姑娘呢。”
    紅玉象是要哭出來一樣,低著頭不敢作聲。程宗揚一笑了之,也不再逗她,跟著她一起穿過秘道,來到襄城君所在的奧室。
    一進門,程宗揚就明白過來,小婢剛才為何會是那種表情。
    襄城君的繡榻上臥著一個少女,她下巴尖尖的,一張嬌靨宛如珠玉,紅唇微微翹起,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除了小紫還能是誰?
best2top 發表於 2014-10-12 15:59
第八章
    程宗揚站在門前,有種眼暈的感覺,連日來的焦慮一瞬間煙銷雲散,此時望著那張精致如玉的麵孔,程宗揚隻覺得腳步仿佛踩在雲端,無比的驚喜充塞在心頭,滿滿的像要爆炸一樣。
    他咬牙叫了聲,“死丫頭!”然後就猛撲過去。
    “哎呀,程頭兒,你踩到我啦……唔……”程宗揚像老虎一樣撲到小紫身上,狠狠吻住她的唇瓣。
    小紫的唇瓣嬌嫩而柔軟,帶著誘人的甜香。滑膩的舌尖帶著微微涼意,讓程宗揚禁不住想要讓她溫暖起來。
    小紫順從地吐出舌尖,眼中的笑意像要滿溢出來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唇瓣分開,程宗揚頂著她的鼻尖,凝視著她的雙眸,眼睛一眨不眨,就像看不夠一樣。
    小紫笑吟吟道:“你想不想我?”
    “想。”程宗揚道:“你想我不想?”
    “想埃”
    過了一會兒,小紫又問:“你想不想我?”
    “想。”程宗揚道:“死丫頭,你想不想我?”
    “想埃”
    又過了一會兒,程宗揚道:“死丫頭,你想不想我?”
    “大笨瓜,你想不想我?”
    兩人像傻瓜一樣玩著一問一答的遊戲,漸漸都笑了起來。
    小紫點著他的鼻尖道:“大笨瓜。”
    “大笨瓜要抱著你睡覺,乖乖給我讓點地方……不許躲!”
    程宗揚從背後摟住小紫的纖腰,將她整個身子都擁在懷中,下巴放在她肩膀上,舒服地呼了口氣,“死丫頭,好久沒有抱著你睡覺了……嗯,屁股上的肉肉好像又多了一點……”小紫纖手繞到身後,握住他不安分的部位,靈巧地用帕子束了兩道,又打了個結。
    程宗揚惱羞成怒,“死丫頭,你幹什麼!”
    “不許你亂蹭。”
    “蹭一下都不行啊?跟你說,也就是你,一般人想讓我蹭還蹭不上呢!”
    “咦?程頭兒,你的傷好了?”
    小紫手掌按在他腹上,立刻感受到他丹田的氣息變得平穩凝煉。程宗揚毫不設防,任由她的直撥進入自己的氣海,察看自己丹田的變化。
    小紫白了他一眼,“一點警惕性都沒有。”
    “哈,我命根子都被你攥過了,你跟我說警惕性?對了,死丫頭,韓定國是不是你殺的?”
    “是埃”小紫口氣隨便得仿佛殺的不是韓定國,而是順手撚死一隻螞蟻。
    “他們在池塘邊沿都布了漁網,你怎麼潛進去的?”
    “提前幾天就是了。”
    程宗揚一拍額頭,自己總盯著校尉府周圍,沒想到小紫早在那些人布置之前就已經潛入池塘中。無論韓定國還是陳升,恐怕都想不到有人能潛在水中三四天時間,不用浮上水麵換氣。結果他們白白在外圍布置下重重機關,卻沒想到刺客就潛伏在他們眼皮底下。
    程宗揚握住小紫的手,“為什麼要殺巫宗那兩名執事,還有韓定國?”
    “偶然遇見,隨便殺殺。”小紫道:“反正人家又不是黑魔海的人。”
    死丫頭真的生氣了。巫宗拒絕小紫參拜魔尊,不承認她是黑魔海弟子,瞧瞧鬧出這些事來,這簡直是犯罪!
    “接下來呢?還要接著殺嗎?”
    “玩累了,人家要休息幾天。”
    “那就好!日子多得是,趕那麼緊幹嘛?在這兒乖乖睡一覺。心情好了咱們再去殺人。咦?”
    程宗揚這才意識他們兩個是在襄城君的密室裏,密室的主人卻不見蹤影。
    “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襄城君呢?”
    小紫皺起鼻尖,“好啊,你又背著我去找別的女人。”
    “我純粹是偶遇,不是成心的!”程宗揚趕緊解釋,“真是巧了,你知道她是誰嗎?”
    “蘇妲己的幹女兒埃”
    “你怎麼知道?”
    小紫笑吟吟道:“人家已經問了她一夜了,還有什麼不知道的?”說著她眉角微微一挑。
    水晶簾外傳來銀鈴輕響,驚理和罌粟女一左一右,像侍女一樣扶著一個女子緩步走來。隻不過她們臉上都帶著戲謔的笑意,絲毫看不出對那女子的尊重。
    中間的女子身無寸縷,那具豐滿而豐滿的玉體赤條條裸露著,一身雪白的美肉白花花亮得耀眼,她容貌妖豔,表情又羞又媚,紅唇微分,吃力地喘著氣,一雙水汪汪的美目仿佛要滴出水來,充滿誘人的淫態,正是襄邑侯的夫人,豔色名動洛都的襄城君孫壽。
    程宗揚吹了聲口哨,難怪沒見到驚理和罌粟女,原來都到了襄城君府裏。
    …………………………………………………………………………………北宮,章台殿內。陽光透過窗欞,在殿內留下斑駁的光影。一扇描金的白玉屏風前,陳列著一張鑲嵌著七寶的錦榻。呂冀抱著一個美貌的婦人,正伏在榻上用力挺動。
    他門下的監奴秦宮垂手立在一旁,目不斜視地說道:“司隸校尉屬下的書佐傳來消息,仵作已經驗過屍體,可以確定死的就是韓定國。”
    “怎麼死的?”
    “是一根木箸,從鼻腔直貫入腦,當場斃命。”
    “木箸?”呂冀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這陽泉暴氏,還真點門道。”
    “唐季臣剛才登門,說陽泉暴氏的人留言索取餘款。”
    如果程宗揚知道,肯定要鄙視盧五哥臉皮夠厚,手指都沒動一下,就撿了功勞來要錢。可惜呂冀對此一無所知,他隻知道自己付錢找來殺手,然後韓定國就死了。
    “給他!”呂冀又用力挺動幾下,一邊道:“讓死士營的人盯緊,等他帶著錢離開,就追上去,連錢帶人都給我留下!”
    “諾。”
    “朱安世那邊處置幹淨了嗎?”
    “已經處置了。姓朱的眼下還蒙在鼓裏,不知道他手下有人拿了別人的錢,去刺殺韓定國。”
    “好!這個罪名就讓他背了。”呂冀道:“昨日南宮失火是怎麼回事?”
    “據說是侍中廬有幾盞燈燭忘了熄滅,被人碰倒,燒到了布幔。”
    “聽說四叔又去勸諫天子了?”
    秦宮尷尬地說道:“小的去找呂常侍打聽消息,被呂常侍罵了一通。說小的私自打聽宮禁之事,論罪該殺,然後就把小的趕出來了。”
    呂冀氣哼哼道:“我這四叔跟不疑一個鳥樣!自以為正人君子,看誰都是該死。”
    呂冀狠狠挺動幾下,然後放開身下的美婦,翻過身箕坐在榻上。那美婦扭著腰肢趴到他腿間,用唇舌幫他清理下體的汙物。
    呂冀一手揉弄著美婦的玉乳,一邊道:“西邸的事打聽清楚了嗎?”
    “姓徐的十分小心,名單一直隨身帶著。小的從尚書台打聽到,這幾個月天子一共禦批了五十六名官員,最高二千石,最小六百石。最要緊的官職,就是董宣的司隸校尉。其他除了幾個派到地方上的太守,都是些無關緊要的閑職,大多是貴戚子弟。”
    “天子開西邸賣官鬻爵,這麼好的事,幹嘛還藏著掖著?”呂冀道:“查清楚是誰買的官,我替他傳揚天下。”
    “諾。”秦宮恭謹地應了一聲,然後道:“長秋宮的人稟報,三日前皇後娘娘確實不在宮裏。有人說她與天子一同遊獵,但富平侯的人傳來消息,那天遊獵的隻有天子,並未見到皇後娘娘。”
    “這麼說,她真是自己出去了?”
    “那日隨行的是單常侍的人,嘴巴都嚴得很。”
    “單超、徐璜、唐衡、具瑗、左惌…這幾個閹奴居心叵測,挑動天子與太後離心離德,早晚要把他們處置掉!”
    秦宮道:“侯爺放心,隻要拿到西邸的罪證,這幾個閹奴都逃不了幹係。”
    呂冀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夫人消了氣沒有?”
    “夫人連我都沒見,隔著簾子就把侯爺送的珊瑚樹扔了出來。”秦宮壓低聲音道:“依小的看,這回夫人是鐵了心要爭那個將作大匠的職位。”
    “將作大匠主管宮室營建,多少人都在盯著?單我們呂家就有七八個人想插一腳,怎麼好平白給她們孫家?”
    呂冀滿臉苦惱地摸著肚子,良久長歎一聲,“罷了罷了,便讓她一次。我這就去跟阿姊說。”
    秦宮也勸道:“到底是一家人,犯不著為這事生分了……”…………………………………………………………………………………襄城君府的密室內,隔著水晶簾,一具雪白的肉體越走越近,她豐腴的胴體肉感十足,豐挺的雙乳顫微微抖動,散發出淫靡的氣息。
    接著一條小狗躥進來,露著牙齒朝程宗揚狺狺作勢。
    “這條小賤狗居然跑到這兒來了?怎麼就沒摔死它呢?”
    雪雪更加憤怒,使勁抖著尾巴,狠不得朝他身上咬一口。
    程宗揚恐嚇道:“再叫就把你皮扒了,做條狗皮褥子!”
    雪雪色厲內茬地“汪汪”叫了兩聲,一邊叫一邊向後退去。
    驚理和罌粟女掀起水晶簾,然後放開手,對那名妖媚的豔婦笑道:“還不去拜見主人?”
    襄城君嬌喘著,搖搖晃晃朝繡榻走去,剛走幾步就險些跌倒。
    程宗揚這才注意到她腳下穿著一雙象牙製成的高跟涼鞋,鞋跟又細又高,每邁一步身體都一陣搖晃。她吃力地踮起腳尖,兩條大腿繃得筆直,一雙豐挺的雪乳高高聳起,紅豔的乳頭上係著兩對銀鈴,每邁一步,兩團豐腴的雪乳便不停地上下抖顫,乳頭的銀鈴跳動著,發出悅耳的鈴聲。
    襄城君兩條大腿緊緊並在一起,腳步邁得極小,由於腳下穿著高跟鞋,使她不得不踮起腳尖,那隻渾圓的雪臀向後翹起,臀後一條銀白的狐尾左右搖擺,竭力保持身體的平衡。
    不過十幾步的距離,襄城君用一盞茶的工夫才好不容易走完。她伏下身,媚聲道:“奴婢見過媽媽,紫媽媽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程宗揚道:“你收了她的魂魄?”
    小紫笑吟吟道:“要不然她怎麼會這麼乖呢?”說著她拿出一隻琥珀,朝程宗揚晃了晃。
    琥珀內封著一張小小的符紙,形製與當日卓雲君獻出一魂一魄時所用的符紙相同,隻是尺寸僅有其十分之一。
    看到琥珀,襄城君眼中禁不住露出一絲畏懼。
    小紫隨手一丟,那塊琥珀飛了出去。雪雪張口咬住琥珀,吞入腹中,然後不情不願地蜷著身臥在門邊。
    “我說你怎麼總帶著小賤狗,原來是把它當手袋了。”
    “人家才不喜歡帶那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好麻煩。”
    雪雪身為妖獸,吞幾件異物對它來說輕而易舉。把東西放在它肚子裏,又安全又省心,程宗揚猜測,那隻都盧難旦妖鈴恐怕也在它腹中。
    小紫笑道:“人家新收的女兒好看嗎?”
    程宗揚含糊道:“還行。”
    小紫眨了眨眼,“你是不是很想幹她?”
    “瞎說!”程宗揚義正辭嚴地說道:“我抱著你睡覺就夠了!”
    “那好吧。”小紫笑道:“她是新來的,剛才在和驚奴、罌奴玩遊戲,程頭兒,你要不要玩?”
    “不幹!”
    小紫皺了皺鼻子,“真無聊。”然後吩咐道:“那你們接著玩好了。”
    兩名侍奴也跟了進來,驚理拿出幾枚骰子,擺在襄城君麵前。
    驚理對襄城君道:“你來擲吧。今日隻有我們兩個在,隻用分單雙便是。”
    罌粟女道:“先說好哪個是單,哪個是雙。”
    驚理道:“你單我雙便是了。”
    襄城君含羞拿起骰子,往席上一擲,那顆骰子轉動著停下,朝上的一麵是一個“七”字。
    程宗揚把臉埋在小紫發間,嗅著她的體香,聽到笑聲不禁抬起頭,“什麼骰子居然還有七?不會是出千吧?”
    那骰子跟自己見過的大不相同,骰身用精銅鑄成,比尋常骰子大了許多,形製猶如兒拳,足有十八個麵。
    襄城君臉上露出紅暈,羞答答看了罌粟女一眼,小聲道:“是罌粟姊姊。”
    罌粟女笑著在她臉上摸了一把,“姊姊會好生疼你的。接著擲吧。”
    襄城君拿起第二顆骰子,這顆骰子上鑄的不是數字,而是十八幅不同的仕女圖,襄城君剛一擲出,便低叫一聲。銅鑄的骰子份量沉重,她擲的力道稍輕,那骰子落下後隻一滾就停住了,圖案上一個女子正倚門而笑。
    驚理和罌粟女都笑了起來,“這個好。”
    驚理笑著打趣道:“既然是倚門賣笑的娼女,那你就是她的恩客了。”
    罌粟女笑道:“難怪生得一副騷浪模樣,倒是和娼婦有緣。再來。”
    第三枚骰子鑄的是各種室中用具。襄城君擲出來的圖案是張席子。
    驚理笑著推了她一把,“真是便宜你了。再來!”
    襄城君神情忐忑,拿起第四枚骰子,良久才擲出來。那枚骰子上鑄的是各種花草,在席上滾動半晌,最後是一片紅葉。
    這副圖案一出,驚理和罌粟女拍手嬌笑,襄城君卻吃了一驚,然後臉上流露出幾分羞怕。小紫笑道:“程頭兒,你仔細看,這個最好玩了。”
    罌粟女笑道:“再來!再來!”
    第五枚骰子擲出,是一對紅燭。接著最後一枚骰子擲出,剛一落穩,罌粟女便拍掌笑道:“好一個鳳翔。”
    六枚骰子擲完,驚理和罌粟女嬌笑不已,襄城君卻是羞怯難當。紅玉在旁不敢作聲,等女主人擲完骰子,那兩名豔女吩咐下來,她上前攤開茵席,將一塊白布鋪在席上,然後退到一邊。
    這兩名女子本來連客人都算不上,此時卻是以主人自居,可自己的女主人都服服貼貼,紅玉也不敢作聲。
    罌粟女笑道:“六枚骰子都擲完了呢。”說著她打開手邊一隻匣子,“既然有紅葉,你自己挑一支好了。”
    匣中裝著各種材質的假陽具,一支支維妙維肖,但除了幾件有特殊用途的之外,其他隻有大小的區分,形製卻極為相似。
    襄城君從匣中取出一支象牙製成的陽具,半跪著係在罌粟女腰間。
    罌粟女撥弄著她乳頭的銀鈴,笑道:“妹妹真乖。”
    襄城君在她腳邊央求道:“求姊姊憐惜……”“這可是你自己擲出來的。”罌粟女笑道:“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麼好怕的?還不趕緊躺好。”
    襄城君本來生得妖媚豔麗,此時臉上卻多了幾分忸怩,羞答答躺到席上,那條狐尾垂到一邊,然後張開雙腿,露出嬌美的玉戶。
    罌粟女笑吟吟跪在她腿間,“好個標致的粉頭,你叫什麼名字啊?”
    襄城君嬌聲道:“奴家小名壽壽……”
    “原來是壽壽埃”罌粟女雙手扶著她的膝彎,那根象牙製成的假陽具直直挺起,頂住她的嫩穴,笑道:“這陽物可是模仿老爺的,等於是主人替你開苞,壽壽,你可要仔細受用著……”“幹!我說怎麼看著眼熟呢!你什麼時候做了這麼多?”
    小紫道:“又不是人家做的。誰讓她們喜歡你呢?”
    “這玩的什麼遊戲啊?擲了半天骰子都是幹嘛的?”
    驚理解釋道:“擲骰的賭注不用選,便是壽奴。第一枚骰子是選人,今日隻有奴婢兩人,隻用分單雙便可。若是再有姊妹在場,便按數字順延。”
    程宗揚隨便拿起一枚,“這個是什麼?”
    “這上麵有桌椅幾案,坐榻欄席,擲中哪一個,便在哪裏歡好。”
    說話間,襄城君發出一聲痛叫,程宗揚扭頭看去,隻見罌粟女腰身一挺,白色的象牙棒身筆直捅入豔婦穴內。襄城君吃痛地咬住唇瓣,蜜穴中淌出一股殷紅的鮮血,在白色的象牙上分外醒目。
    程宗揚險些把眼睛瞪出來,襄城君的身子自己又不是沒用過,早就是個妖淫的婦人,怎麼可能還有處子的落紅?
    小紫笑道:“狐族最善於肉身變化,隻要她們願意,每次都能回複到還未開苞的時候,跟處子一模一樣呢。”
    “真的假的?”程宗揚半信半疑地說道:“即便她們能回複,也算是二手的吧?”
    “反正如今她下麵與十五六歲時一般無二,是真是假你自己看囉。”
    驚理笑道:“誰讓她擲出紅葉呢?”
    程宗揚接過那枚骰子,“紅葉是什麼意思?”
    “這紅葉意為落紅。擲中便是破瓜之意。”
    “這是你們自己鑄的?”
    “這些骰子原本是行酒令用的,如今隻是借用。”
    “紅葉是落紅,牡丹呢?”
    “當然是銷魂穴了。”
    “這兩朵梅花呢?”
    “梅開二度。她若擲出此麵,至少要泄兩次身。”
    “這菊花是……幹!肯定是指後庭。”
    驚理笑道:“老爺好聰明。”
    “這是什麼?”
    “並蒂蓮。若是擲出此麵,第一擲中選的人可以邀請一名好友,兩人並蒂而入。”
    程宗揚轉著骰子,隻見上麵鑄著荷花、百合、山茶、桃花、杏花、佛手、馬蹄蓮……“這是第四枚吧,第二枚是什麼?”
    “第二枚骰子是她遊戲時用的身份,這一個是倚門賣笑的青樓女子;這個是小家碧玉;這是貴婦;這是女俠,這一個是女囚……她若擲中這一幅,就不是青樓女和恩客,而是女囚和牢頭了。”
    程宗揚拿起第五枚骰子轉了一圈,上麵的圖案除了紅燭,還有花前月下、刀斧繩索等等稀奇古怪的圖案。
    “若是擲出來這把刀呢?”
    驚理抿嘴笑道:“那罌奴就不會洞房花燭這麼溫柔,該換成脅迫了。”
    原來是道具……最後一枚程宗揚不用看就知道,應該是各種姿勢。他把骰子交給驚理,“你來擲一個。”
    第一枚骰子不提,驚理拿著餘下五枚骰子,分別擲出一個手拿詩卷的女子、長凳、菊花、繩索和虎步勢。
    驚理解釋說,如果擲出這樣一副骰子,就是一個優雅的女子,被人用繩索捆在長凳上,從後麵奸弄後庭。
    驚理再擲,這一回擲出的是貴婦、床榻、佛手、刀和龜騰:一名貴婦在床榻上被闖入家中的盜賊拿刀架住脖子,先被人用手指戲弄,然後遭受奸淫。
    小紫道:“讓那個小丫頭擲一個。”
    紅玉戰戰兢兢拿起骰子,擲出來的是女囚、柱子、百合、錢銖和背入式。
    驚理掩口笑道:“幸好不是我擲的,這個我可來不了。”
    “百合是什麼?”
    “取百般合歡之意,隻要在場的,都可以與她交合。”
    程宗揚恍然大悟,“輪奸埃”
    小紫推了他一把,“程頭兒,你第一個好了。”
    程宗揚道:“免了吧,人家小姑娘臉都嚇白了。”他對紅玉道:“行了,你在外麵等著吧。”
    紅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逃也似的離開密室。
    小紫打了個嗬欠,“好無聊。”
    程宗揚在她耳邊道:“你要嫌無聊,我們倆擲一個,願賭服輸。”
    小紫白了他一眼,“才不。”
    “要不然我們兩個拿驚理當賭注?”
    驚理連忙道:“奴婢去幫罌奴。”
    襄城君在席上扮演的名妓被客人開苞,她用的鳳翔的姿勢,高舉雙腿,敞露的陰戶被一根假陽具來回插弄著,不住溢出鮮血。罌粟女在她蜜穴中左右挺動,還不時把棒身塞到她體內,旋轉磨動,象牙製成的棒身已經沾滿落紅。
    襄城君嬌嫩的蜜穴被人這樣粗暴的開苞,早已痛得淚水汪汪,不時發出吃痛的叫聲,但她畢竟是經曆過人事的婦人,疼痛之餘,仍不時挺起下體,迎合陽具的插弄。
    她白膩的肌膚上滲出點點滴滴的香汗,眉頭顰緊,一邊承受著下體撕裂的痛楚和陣陣滿脹的充實感,一邊浪聲道:“姊姊好厲害……奴家受不住了……”程宗揚目光落在她臀側那條毛絨絨的狐尾上,不由想起蘇妲己那個擁有九條狐尾的妖婦。難道那妖婦也能回複處子之身?她可是九尾天狐,變化之術遠在襄城君之上。
    忽然門外傳來紅玉急切的聲音,“夫人!內廷的公公來了,請夫人立刻出去相見。”
    襄城君臉色頓變,內廷人來此,必定是要緊事,可她現在完全是身不由己。
    罌粟女似乎沒有聽到,仍然不緊不慢地奸弄著她的蜜穴。
    程宗揚道:“先出去見麵,別讓他們起了疑心。”
    “是。”襄城君用落紅斑斑的白布抹淨下體,匆忙披上衣物,然後從奧室回到前麵的房間。她顧不上梳理長發,隻鬆鬆挽了個髻,垂到一邊,接著對著銅鏡往頰上撲了些香粉,掩飾臉上的淚痕。
    沒等襄城君梳妝完,房門忽然推開,一個女子緩步進來。她容貌普通,穿的也不是府內婢仆的服色,卻像回到自己家中一樣從容,顯然時常進出襄城君府。
    那女子微微一怔,然後道:“你這是什麼妝扮?”
    襄城君認出來人是太後身邊的胡夫人,暗暗鬆了口氣,她拂了拂歪到一邊的發髻,露出一個嬌媚的笑容,“這是奴家新梳的發樣。比以前更方便些。”
    孫壽以妖豔知名,此時發髻歪在一旁,反而別有一番風情,胡夫人心下信了幾分,“這是什麼名目?”
    “就叫……墜馬髻。”
    胡夫人仔細看了她一眼,“你哭了?”
    襄城君嬌聲道:“這是奴家新扮的妝容,叫啼妝。”
    胡夫人端詳她半晌,然後道:“你原本生得美貌,再怎麼打扮都有幾分風流韻致。隻是這墜馬髻和啼妝……名字頗為不祥。”
    “隻不過是一個名目罷了。”襄城君笑道:“原來是胡姊姊來了,都怪小婢說得不清楚,還以為是內廷的公公。”
    “內廷也有人來,我隻是先來一步。”
    襄城君眨了眨眼,“是嗎?”她一邊說,一邊用袖子遮住手指,指尖沾了些香粉,在妝台上寫著。
    剛寫了半個字,襄城君身體忽然一顫,寄存在琥珀中那道符上的一魂一魄仿佛被烈火燒炙一樣,隨時都會魂飛魄散,她立刻停住手,收起原本那點心思。
    胡夫人看了眼案上零亂的粉痕,淡淡道:“是太後要召見你。太後讓我先來問問,你是不是想讓孫家的人擔任將作大匠?”
    襄城君有些失魂落魄地說道:“如果能得到此職,自然是好的。”
    胡夫人注視著襄城君,良久微微頷首,“我知道了。回去之後,我便稟報太後。”隔了一會兒又道:“你收拾好,便入宮吧。”
   
請續看第二十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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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雲龍吟
               第二十五集


雲蒼峰來到洛都與程宗揚商討要事,兩人決定趁著天子賣官職的機會,往漢國朝廷上多塞幾個自家人進去,卻不料誤打誤撞,雲家舉薦的人才正是天子極想籠絡的大人物!

呂不疑決定殺除陽泉暴氏,程宗揚和盧景欲反將一軍,雙方各懷鬼胎,但呂氏調動四尉兵力,實力相差懸殊,眾人只能四散分逃。而留在城中的高智商等人被呂家死士殺進屋內,只有老獸人稍能抵擋,情況危急⋯⋯



第一章
  洛都北依邙山,南鄰洛水,地勢北高南平。從北宮的闕樓望去,數不清的宮闕殿宇依地勢逐次升高,重重疊疊直上天際,最北部的永安宮台陛與正中的德陽殿殿頂幾乎平齊,望之如在雲端。
  呂後立在階前,一手拿著幾枚金燦燦的稻粒,逗弄著去喂架上的五彩鸚鵡,她梳著雲髻,穿著長長的黑色冕服,淡淡道:“你說,阿壽是用香灰傳訊?”
  在她身後,那個容貌平常的中年婦人開口道:“襄城君一個字未曾寫完就停下手,似乎是被人下了禁製。情形不明,我隻留話讓她入宮,便告辭了。”
  呂後冷笑道:“那老賊倒是好手段,竟然找到阿壽。”
  胡夫人道:“隻怕與那老賊無關。”
  “哦?”
  胡夫人摹仿著襄城君手指的動作,在空中勾勒出那個字跡,是一個未寫完的龍字。
  望著她指尖的動作,呂後眉梢緩緩挑起,最後皺起眉頭,有些意外地說道:“龍宸?”
  胡夫人點了點頭。
  呂後神情變換,從疑惑,到忿然,最後變得冷峻異常。整座大殿鴉雀無聲,旁邊的宮人內侍仿佛都感受到殿中肅殺的氣氛,一個個都低下頭,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那隻鸚鵡歪著頭剔著羽毛,眼見女主人的手掌停在半空,手心放著稻粒,它低下頭,用又彎又尖的長喙去啄稻粒。忽然那隻白晰優美的手掌一緊,擰住它的脖頸,接著往地上一摜,五彩的羽毛沾著鮮血一陣亂飛。
  呂後恨聲道:“這些該死的蠹蟲!”
  …………………………………………………………………………………
  “龍宸?”屏風後麵,程宗揚也是一臉的困惑。
  小紫打了個小小的嗬欠,“你以為她要說什麼?”
  “難道不是因為宮裏來人,她覺得見了救星,暗中傳訊說她被咱們控製了,想讓人把她救走?”
  小紫挑起嫣紅的唇角,“這麼好玩,她怎麼舍得走呢?”
  “哈哈。”程宗揚打了個哈哈,口氣中充滿了不信。
  小紫笑吟吟道:“程頭兒,你放心好了。她就是死了也不會出賣我們的。好了,我要走了。”
  程宗揚立刻炸毛,一把拉住她,“你還想跑?去哪兒?”
  “人家去鬼市買點東西。”
  “鬼市?”洛都九市自己早就背熟了,從來沒聽說過還有個鬼市。
  “就在北邊啊,離城很近的,一會兒就回來。”
  “一會兒是多久?”
  “大概到明天早上吧。”
  “那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
  小紫眨了眨眼睛,“你老婆來了,難道不去接她嗎?”
  程宗揚納悶地說道:“我老婆不就是你嗎?”
  “大笨瓜。”
  小紫抱著雪雪,然後喚上驚理,從秘道離開。
  程宗揚怔了片刻,然後奔進奧室。室內隻剩下罌粟女,此時正在整理女主人帶來的鐵箱。那隻機械蜘蛛已經分解成零件,逐一放在小格子內進行修複。昨日刺殺韓定國時,蜘蛛多處受損,腹內安裝的毒針也消耗一空,要大修一遍才能繼續使用。
  程宗揚劈頭問道:“雲三爺來了嗎?”
  “按照前天舞都傳來的消息,路上順利的話,這會兒就快到洛都了。”
  程宗揚知道雲蒼峰近日會來洛都,卻沒想到會是今天。自己能把雲如瑤討到手,可以說是千辛萬苦,九十九個頭都磕了,也不差這一個。現在雲三哥親自來洛都,說什麼也要去接。
  “雲如瑤——你們少奶奶是不是一起來了?”
  “這奴婢就不知道了。”
  “別擺弄那個了!趕緊通知老敖,讓他帶車過來——別用官車!”
  罌粟女扣上鐵箱,“主人的衣服要換嗎?”
  為了進出襄城君府,程宗揚身上穿著府中奴仆的青衣。如果讓雲蒼峰看見自己來洛都沒幾天就給別人當了奴仆,少不得要當場悔婚。
  “來不及了。你去找老敖,剩下的不用管。”程宗揚說著喚道:“來人!”
  紅玉小心翼翼地過來,“公子。”
  “去給我找幾件衣服。叫孫壽過來,給我梳頭。”
  “是。”
  不多時,襄城君帶著一股香風進來,她跪在程宗揚身後,拿起自己的象牙梳子,細致地給他梳理頭發。
  程宗揚心下安定了一些,襄城君府位於城南,鄰近洛水,等敖潤趕來,驅車渡過浮橋也用不多少時間。
  程宗揚想著問道:“洛都是不是還有個鬼市?”
  襄城君半是驚訝半是嬌媚地輕笑道:“公子連鬼市都知道,果然是蘇姨的心腹呢。”
  她一邊梳著程宗揚的頭發,一邊道:“鬼市在邙山腳下,每隔十日才開市一次。雖然也是市集,卻與其他九市不同,要到子時開張,天一亮就關門。勉強說的話,算是黑市。裏麵賣的都是些見不得光的東西。”
  程宗揚心裏打鼓,死丫頭不會是想去黑吃黑吧?
  “賣的是贓物嗎?”
  “什麼都有。各種奇珍異寶,法器靈獸,珍聞秘辛,甚至還有人口交易。”襄城君道:“奴家小時曾隨蘇姨去過一次,蘇姨離開後,就沒敢再去過。公子可是要去鬼市嗎?”
  “是你紫媽媽要去。”程宗揚一邊說一邊從鏡中觀察她的反應。
  襄城君擔心地說道:“鬼市魚龍混雜,媽媽怎能自己去呢?”
  “她帶著驚理呢。”
  “啊!”襄城君大吃一驚。
  程宗揚鎮定地說道:“怎麼了?”
  襄城君看了看周圍,確定罌粟女不在室內,才低聲道:“奴家還沒有來得及稟知公子——那個驚理,是龍宸的人。”
  “你怎麼認出她的?”
  “奴家以前見過她。”襄城君道:“外子以前和龍宸的人有過交往,那個驚理當時就在其中,隻是奴家在屏風後,她卻未見過我。”
  “呂冀還和龍宸的人打過交道?”程宗揚笑道:“你是堂堂的封君,襄邑侯的夫人,還怕什麼龍宸?”
  “公子有所不知,”襄城君猶豫了一下,小聲道:“蘇姨在時,洛都頗有些狐族的同胞,但這些年逐漸消失殆盡,隻餘下奴家一個,其他人大都是死在龍宸手中。”
  “為什麼?龍宸和狐族有仇嗎?”
  “奴家也不知曉。隻知道龍宸一直在暗中追殺狐族後裔,若非奴家有封君的身份掩飾,沒有引起他們的疑心,說不定早已被他們找到殺死。”襄城君心有餘悸地說道:“遇到公子之前,奴家還一直擔心,蘇姨是不是也……”
  難怪襄城君在兩名侍奴麵前那麼乖巧,原來還有這層關係。她昨晚已經露出狐尾,身份再無法掩飾,因此脫離驚理的視線之後,她立刻設法示警救助。
  “那位胡夫人,也是狐族的人?”
  “不是。她是太後的心腹,以前和蘇姨私交極好。蘇姨離開後,多虧她照顧奴家,後來還說服了太後,讓呂孫兩家結為姻親。”
  程宗揚心下暗驚,襄城君嫁的是誰?呂冀。
  呂冀是誰?太後的嫡親弟弟!
  胡夫人能說服太後,把一個狐族女子嫁入呂氏後族成為正妻,她對太後的影響力可見一斑。
  太後的心腹女官,與蘇妲己私交極好……難道她是蘇妲己那個未曾露麵的結拜姊妹,九麵魔姬?
  程宗揚試圖回想那位胡夫人的相貌。自己以前在攝像機中已經見過她,隻是那位胡夫人貌不驚人,又站在太後身後,形如婢婦,很容易把她忽略掉。程宗揚思索半晌,赫然發現自己根本記不起來她究竟長得什麼模樣,隻有一個平平常常的模糊印象。
  襄城君道:“龍宸的人最是冷血無情,全無情義可言,隻要出夠價錢,隨時都會翻臉不認人,公子千萬不能相信她。”
  程宗揚回過神來,襄城君傳訊的舉動自然瞞不過收取了她魂魄的小紫,隻不過自己原以為她是向宮裏來的人傳訊,揭穿自己和小紫的身份,沒想到她懷疑的卻是驚理。
  襄城君壓低聲音道:“何況紫媽媽的身份,無論如何也不能被龍宸知道。”
  程宗揚心下詫異,難道她看出了小紫壓根與她那位蘇姨無關?也難怪,死丫頭似乎根本沒打算隱瞞什麼。對小紫來說,襄城君就是一隻煮熟的鴨子,怎麼也飛不出她的掌心。
  “你紫媽媽的身份怎麼了?”
  襄城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公子不知道嗎?紫媽媽是最純正的天狐血脈,萬一被龍宸的人察覺,隻怕會引來危險。”
  程宗揚聽得莫名其妙,死丫頭什麼時候改的血型?竟然還天狐血脈?
  “你沒搞錯吧?”
  “奴家絕不會認錯。”襄城君眼中泛起一縷異樣的光彩,“媽媽曾經讓奴家嚐過她的一滴血——那是最純正最高貴的天狐血脈,擁有數不盡的神通和無窮變化……”
  襄城君禁不住用舌尖舔著唇瓣,眼中流露出癡迷的神情,仿佛在回味那滴天狐之血的美妙滋味。
  程宗揚終於明白過來,襄城君確實沒有出賣他和小紫。因為在她眼裏,自己和小紫都屬於狐族一脈,是真正的同族。其他人無論與她再親近,都是非我族類的外人。狐族生性多疑,但因為數量稀少,卻是一個很注重血緣的種族,確認了他們的狐族身份之後,襄城君再多疑也不會疑心到他們二人頭上,隻是對罌粟女和驚理頗具戒心。
  同樣,狐族更在意血脈的等級,血統越純正,在狐族中的地位就越高,傳說中的天狐血脈是狐族中當之無愧的王者。即使小紫沒有收取襄城君的一魂一魄,隻要顯露出天狐血脈,就足以讓襄城君服服帖帖。
  程宗揚納悶的是,小紫用的什麼手段,讓襄城君對她的天狐血脈深信不疑?小紫從蘇妲己身上取來的血隻有一滴,這會兒還好端端封在琥珀裏,難道她這些日子也遇到了狐族中人?
  “奴家已經泄漏了身份,隻怕龍宸很快就會來人。”襄城君道:“奴家死不足惜,可紫媽媽若是遇險,奴婢就百死莫贖了。”
  “不用再說了。這事有你紫媽媽安排。你隻要自己小心些,別讓她們看出你已經知道了她們的身份。”
  襄城君鬆了口氣,“奴家知道了。”說著媚豔地笑道:“公子放心,奴家自不會讓她們看出端倪。”
  襄城君將程宗揚的長發束在頭頂,用一塊青布方巾裹好,然後戴上一頂輕便的紗冠。
  紅玉取來衣物,雙手舉過頭頂。襄城君府中的衣物自然是極盡華麗。程宗揚挑了件不那麼晃眼的,由襄城君親手替她換上。
  襄城君屈膝跪在他麵前,幫他係著衣帶,水汪汪的美目又濕又媚,膩聲道:“公子……”
  程宗揚在她妖豔的粉頰上捏了一把,“乖乖在這裏等著。”
  …………………………………………………………………………………
  馬車馳出津門,敖潤背著鐵弓,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另一邊則是神情剽悍的吳三桂。
  程宗揚坐在車中,車簾高高卷起,一邊看著幾張紅紙書寫的禮單,一邊慶幸地說道:“幸好馮大法夠仔細,先帶了人在城外迎接,還準備了禮物。老敖,這些東西是你去買的?”
  敖潤道:“洛都市麵上貨色齊全,沒費多少事就買來了。”
  “是嗎?”程宗揚打趣道:“我怎麼聽說是人家延香買的,你就跟在後麵打個雜什麼的。”
  敖潤臉上一紅,“那啥……她是本地人,對洛都的市麵比我熟,東西可都是老敖扛的。”
  “咦?”程宗揚拿著禮單道:“這裏麵怎麼還有香包、水粉呢?老敖啊,你不會是給人家買東西,還順手記到我的賬上了吧?”
  敖潤像火燒屁股一樣從鞍上站起來,腦袋幾乎伸到車窗裏,埋怨道:“馮大法這幹的什麼事!那些水粉明明是我自己掏的錢……”
  吳三桂笑道:“老敖,程頭兒詐你呢——禮單上壓根就沒水粉。”
  敖潤一張老臉紅得猴屁股似的,訕訕道:“程頭兒,你這就不厚道了。知道老敖不識字,還這麼蒙我?”
  程宗揚笑道:“要不這樣你能說實話嗎?”
  敖潤臊眉搭眼地說道:“我也沒別的心思……就是想著辛苦人家好幾天,心裏過意不去,給她買了點水粉……”
  “就一點水粉?”
  “還有條帕子……”敖潤耷拉著腦袋道:“她沒要,我又拿回來了。”
  “瞧你那點出息!”吳三桂道:“她不要你不會跪下來求她?你跪到天亮試試,我就不信她不要。”
  敖潤半信半疑,“萬一她還不要呢?”
  程宗揚道:“那你就沒戲了。”
  敖潤心裏一涼,吳三桂安慰道:“放心吧,男兒膝下有黃金,隻要你一跪,那比黃金還值錢。”
  “老吳,你以前跪過?”
  “沒有,沒有!”吳三桂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我丟不起那人。”
  敖潤摘下鐵弓,“姓吳的你別跑!老子跟你大戰三百回合!”
  笑鬧間,一輛牛車吱吱啞啞行來,趕車的是一名老漢,車上坐著一個少女,雖然布衣荊釵,一張嬌美的麵孔卻宛如桃花,水靈靈的雙眼像是會說話一樣。看到有人笑罵追打,她抿起紅唇,露出巧笑嫣然的美態。
  程宗揚趴在車窗上,用力吹了聲口哨,眉飛色舞地說道:“這個不錯哎!又水靈又鮮嫩……咦?你們這是什麼表情?”
  敖潤和吳三桂停住打鬧,牽著馬站得跟棍子似的,使勁給程宗揚使眼色。
  程宗揚回過頭,心髒猛然一跳,險些從嗓子裏蹦出來。
  車旁立著一匹鐵黑色的戰馬,一名女子坐在馬上,一手握著刀柄,身體微微前傾,正蓄勢待發,一雙眼睛緊盯著自己露在車窗外的腦袋,視線在自己脖頸上來回遊移,似乎在尋找下刀的位置。
  程宗揚趕緊收回腦袋,幹笑道:“原來是雲大小姐……多日不見,大小姐還是那麼威……英武,哈哈哈哈。”
  雲丹琉輕蔑地冷哼一聲。
  “雲老哥呢?你們沒一起嗎?”程宗揚叫道:“馮大法這家夥辦得什麼事!他接人接到哪兒去了?”
  “不用找人幫你。”雲丹琉冷冷道:“我來就是告訴你一聲:想娶我姑姑,下輩子吧!”
  說著一股狂飆卷起,那柄堪比青龍偃月刀的長刀橫劈過來,寸許厚的車廂像紙紮的一樣迎刃而裂。
  前麵趕車的劉詔不知底細,還穩當當的看笑話,沒想到這姑娘身材夠火,脾氣比長相還火,說砍就砍,來不及出手,一半的車廂就沒了。
  程宗揚玩命的往後一靠,撞破車廂,滾到車下,看起來就像被雲丹琉一刀劈出來似的,在地上一連滾了十幾圈,剛換的衣服沾滿泥土,連頭冠也掉在一邊,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程宗揚心頭火起,叫道:“雲丫頭,有種你就砍了我!”
  “你以為我不敢嗎!”雲丹琉馬刺一磕,坐騎向前衝出,接著俯下身,長刀往身後一蕩,蓄勢揮出。
  程宗揚二話不說,使了一招懶驢打滾的精妙功夫,直接滾到她馬蹄下麵。雲丹琉啐了一口,回刀往馬腹下挑去。就在這時,她手腕忽然一緊,被人握住,接著一股大力湧來,硬生生將她從馬鞍上扯了下來。
  雲丹琉連忙踢開馬鐙,長刀重重斬進土中,單膝跪地,穩住身形,誰知握住她手腕的手掌也同時用力,等於是兩人合力一刺,長刀整個沒入土中,隻露出一截刀柄,像栓馬橛一樣。
  雲丹琉立刻撒手,挺肘往程宗揚胸口擊去。程宗揚在地上滾得渾身是土,索性破罐破摔,半坐在地上,抬手擋住她的肘擊,接著一絞,纏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地上扯去。
  雲丹琉身體失去平衡,側身倒地,程宗揚剛撐起身體,就看到雲丹琉那條修長的美腿猛然一抬,毫不客氣地往自己襠下撞去。程宗揚冷汗當時就下來了,這下要被她撞中,保證比肉餡還碎,比司馬遷還幹淨,自己隨便擦擦就可以拜徐璜當幹爹,入宮修行了。
  危急關頭,程宗揚爆發出強大的潛力,整個人前移半尺,雲丹琉撞向他襠下的一膝錯過要害,重重撞在他屁股後麵。程宗揚往前一栽,結結實實撲到雲丹琉身上,險些把雲丹琉砸到土裏。
  雲丹琉雙臂被他纏住,這一下撞了個滿懷,怒道:“滾開!”一邊挺身想把他掀開。
  “滾個屁啊,你壓到我手了!”程宗揚身體一沉,硬是把她壓了回去,他剛拔出手,試圖起身,接著身下一動,雲丹琉又屈膝撞來。程宗揚魂飛天外,趕緊腳下一盤,纏住雲丹琉的大腿。
  路上泥土飛揚,兩人手腳都糾纏在一起,像是打結了一樣,忽上忽下不停翻滾。戰況激烈而又膠著,一時看不出是誰占了上風。
  吳三桂和敖潤麵麵相覷,敖潤道:“這不成啊,得把他們分開。”
  吳三桂道:“你插得進去手嗎?”
  “不插手也不行啊,萬一程頭兒輸了呢?”
  吳三桂低聲道:“輸了——也是程頭兒占便宜。”
  敖潤恍然大悟,“哦……”
  劉詔道:“那……咱們就這麼看著?”
  “噓……蹲下!”
  三個人蹲下來,一邊裝作係腳帶,一邊偷偷看著場中。三個人就那麼看著程宗揚和雲丹琉越滾越遠,越滾越遠……最後“噗通”一聲,兩人摟抱著摔進路邊的溝渠裏麵。
  三個人趕緊奔過去,隻見渠中泥水四濺,雲丹琉怒喝道:“姓程的混賬!給我滾開!”
  “你讓我滾我就滾,那我多沒麵子啊!”
  三個人連連點頭,“好了好了!程頭兒占上風了。”
  “又來!雲丫頭,你朝哪兒踢!”
  “去死吧!”
  “你給我躺下!哈哈哈,跟我鬥!告訴你,以前我是讓著你,真打起來,信不信我一隻手就能擺平你!”
  “天龍碎金拳!”
  “雕蟲小技!看我的如來神掌!”話音未落,程宗揚便大叫起來,“我幹!這是什麼東西?馮大法的手雷怎麼在你手裏!”
  “去死吧!”
  “別亂扔啊!我幹!”程宗揚渾身是泥的從渠中躍出來,一頭紮在地上,兩手抱住腦袋。
  接著一隻黑乎乎的鐵罐子飛了上來,正落在程宗揚腦袋旁邊。
  “不好!快躲!”
  敖潤一手一個把吳三桂和劉詔按在地上,然後腳前頭後,像在冰麵上滑行一樣,飛身去踹那隻鐵罐。
  那鐵罐應聲飛出十幾丈遠,把路旁一間瓜棚砸出一個大窟窿。
  程宗揚這才想了起來,手雷裏麵用的是龍睛玉,要馮源的火法才能激發。程宗揚爬起身,悻悻道:“臭丫頭,差點兒被你嚇死……”
  敖潤叫道:“程頭兒小心!”
  程宗揚抬起頭,“怎麼了?”
  雲丹琉從渠中爬上來,她外衣被撕破大半,裏麵貼身的軟甲也被泥水浸濕,此時雙目含怒,拿起一隻手雷朝程宗揚後腦勺上猛砸過去。
  程宗揚猝不及防,悶哼一聲,直挺挺撲倒在地。
  雲丹琉飛身握住刀柄,用力一拔,提刀在手。
  三個人都衝了過去,有的叫:“刀下留人!”
  有的叫:“快攔住她!”
  吳三桂叫道:“殺人啦!快來人啊!”
  敖潤撲到程宗揚身上,叫道:“有種你先殺了我!”
  雲丹琉玉頰時紅時白,最後一跺腳,飛身離開。
  …………………………………………………………………………………
  雲蒼峰從車上跳下,急步走到程宗揚麵前,“怎麼樣?”
  程宗揚靠在變成敞篷的馬車上,頭上纏著繃帶,兩隻鼻孔裏一邊塞了一個布團。他勉強撐起身體,又倒了回去,有氣無力地擺擺手,“雲老哥,你來了。我還好……就是有點暈……”
  “這丹琉!唉……”
  馮源一個眼圈青著,胳膊上吊著繃帶,一瘸一拐地走過來,“程頭兒,你沒事吧?”
  程宗揚閉著眼道:“你沒事就好。老馮啊,我想了想,這手雷咱們還是得輕便化,十好幾斤的鐵疙瘩,挨一下誰受得了?咦?你也受傷了?”
  雲蒼峰道:“都怪老夫,以為丹琉隻是鬧鬧脾氣,也沒有當回事,路上讓她打的前站,沒想到她先打傷了馮兄弟,又……唉……”
  雲蒼峰歎了半天氣,然後問道:“丹琉去哪兒了?”
  吳三桂上前一步,“雲三爺放心。大小姐發完脾氣就走了。家主頭上受了些傷,要找個大夫看看,要不咱們先進城吧。”
  “對!對!先進城!你們把程小哥扶過來,坐我的車。”
  程宗揚也沒有推讓,幾人扶著他送上雲蒼峰的馬車。雲蒼峰放下車簾,用隨身的竹筒給他倒了杯水。
  程宗揚接過竹杯,然後盤膝坐了起來。
  “傷得重不重?”
  程宗揚苦笑道:“後腦勺被大小姐砸了一下。還好大小姐沒打算要我的命,不然如瑤就得守望門寡了。”
  “丹琉這性子啊。她從小就和她姑姑最親,對你可能有點誤會。你放心,等她回來,我會好好教訓她。”
  “千萬別!你一教訓,她又把氣撒到我身上了。”
  “對了,我聽說你如今有了官身?”
  “沒錯。雲老哥縱然不來,我也要請你來洛都一趟。”
  程宗揚低聲說了天子私開西邸,販賣官爵的勾當。雲蒼峰大為吃驚,“竟然有這種事?你如今是何官職?”
  “六百石的大行令。”
  “好。蹴然成為二千石,未免令人駭目,六百石不高不低,起步正好。”
  “這咱們都錯了。我聽徐常侍的意思,買賣二千石都不算什麼新鮮事。我的意思是,你們選個人,我來牽線,直接弄個二千石,先把舞都太守的職位拿到手裏。”
  “寧成呢?”
  “天子有意召他入京——這件事最好由雲老哥派人知會寧太守一聲。”
  徐璜將此事透露給程宗揚,是有意向寧成所屬的刀筆吏示好。程宗揚決定由雲家出麵,則是向寧成暗示自己與雲氏的姻親關係密不可分。
  雲蒼峰自然會意,當即在車上寫了一封書信,交給隨從帶回舞都。
best2top 發表於 2014-12-6 09:24
第二章
  雲氏商號遍及六朝,在洛都明裏暗裏也有四五處生意,車馬住處早已安排停當。程宗揚有傷在身,路上與雲蒼峰將最要緊的幾件事商議妥當,便即告辭,至於接風洗塵這些場麵事,都交給吳三桂等人去辦。
  吳三桂在南荒便與雲蒼峰等人同行,後來又常住江州,與雲氏來往頗多,和雲蒼峰也算老相識了,雙方異地相逢,心情大好,當晚都一醉方休。
  馮源那一頓打挨得最冤,家主諸事纏身,他一早就帶著禮物出城迎接,遇見雲丹琉還在高興,什麼兩家結為秦晉之好,百年好合之類的好話說了一堆,誰知就惹惱了雲丹琉。被雲大小姐狠揍一頓不說,連防身的手雷也成了雲丹琉的戰利品。
  回到住處,請出哈老爺子,老獸人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堆亂草,用鍘刀一側,在裝飼料的馬槽裏攪成糊狀,把馮源包得跟粽子一樣。程宗揚實在是怕了哈爺的獸醫手段,趕緊表示自己就一點皮外傷,扛一扛就過去了,根本不勞哈爺費心。
  哈米蚩不由分說,把他往床上一按,將一把快刀扔到爐子上燒得通紅,然後連割帶燎把他傷口的頭發弄掉一片。程宗揚頂著腦後的禿瓢,想死的心都有。漢國人都是束發,禿成這樣,擋都擋不住,還不如像馮源一樣包成粽子得了。
  程宗揚用手捂著腦袋,灰溜溜回到院中,忽然聽見一陣笑鬧。他停住腳步,往廂房一看——小胡姬伊墨雲正在和高智商一起玩他那條狗尾巴呢。
  高智商趴在榻上得意洋洋地搖著小尾巴,一臉臭屁地說道:“沒見過吧?別人想要還要不來呢。”
  小胡姬笑道:“別動,我給你紮個蝴蝶結。你要粉紅的還是鵝黃的?”
  “每樣紮一個,反正有的是地方!”
  伊墨雲一邊紮一邊道:“好可憐的小狗狗……”
  程宗揚聽得直搖頭,現在的年輕人啊……這要是讓法海撞見,非一道天雷劈死他們不可。
  富安捧著茶壺出來,他臉上青腫未消,更顯得獐頭鼠目,招呼道:“程頭兒你回來了,雁姑娘都等急了。”
  “誰?”
  “雁兒姑娘啊。她們和雲三爺前後腳到的。”
  程宗揚風風火火進了內院,隻見蛇夫人正站在廊下,指使延香從馬車上搬東西。
  “你們怎麼來了?”
  蛇夫人俯身施禮,妖聲妖氣地說道:“遊冶台的事都已經布置停當,眼下沒有什麼事可做,雁兒姑娘安排了人照看,就領著我們來了。”
  雁兒聞聲出來,屈膝道:“公子。”
  程宗揚拉住她的手,“我不是讓你們多陪陪如瑤嗎?她身邊沒有個得力的幫手,我也放心不下。”
  雁兒笑而不語。
  程宗揚明白過來,“不會吧!”
  程宗揚闖進室內,雲如瑤正倚在榻上看書,阮香凝跪在一邊,低著頭,一手挽著衣袖,細致地沏著茶。
  見程宗揚進來,雲如瑤放下書卷,笑道:“程郎。”
  程宗揚叫道:“怎麼回事?你怎麼又跑出來了?雲老哥要是知道,非跟我拚命不可!”
  雲如瑤笑道:“六哥去了晴州,我等三哥啟程,告訴下人說去七裏坊暫住幾日,才跟著來的。過幾日我便回去,有雁兒幫著掩飾,不會有人知曉。”
  “萬一路上出點事,我還活不活了?”
  雲如瑤嘟著嘴道:“人家好不容易來一趟,你還抱怨人家。”
  “我不是擔心你嗎?算了,反正人已經來了。是殺是剮我都挨著吧。”程宗揚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身子怎麼樣?”
  “還好。”
  阮香凝道:“這幾日天氣轉涼,少夫人又有些畏寒呢。”
  程宗揚笑著捏了捏雲如瑤的鼻子,“正好給你補補身子。”
  雲如瑤忽然摟住他的脖頸,把他腦袋轉過來,驚叫道:“你這是怎麼了?”
  程宗揚苦笑道:“還不是你的好侄女,那麼大的鐵疙瘩都往我頭上砸。”
  “丹琉?”雲如瑤頓足道:“她怎麼能這樣!”
  “還是媳婦疼我。”程宗揚出主意道:“明天你把她叫來,好生擺出姑母的架子,狠狠打她一頓屁股。”
  雲如瑤輕輕摸了一下,柔聲道:“痛不痛?”
  程宗揚笑嘻嘻道:“讓你一摸就不痛了。”
  雲如瑤臉上一紅,低頭咬住唇瓣。
  程宗揚張臂抱住她,在她玉頰上親了一口。
  “不要……”雲如瑤推開他,“你身上還有傷。”
  程宗揚理直氣壯地說道:“傷的是大頭,又不是小頭。”
  拉扯間,程宗揚忽然想起一事,“等一下。”然後喚道:“蛇奴。”
  蛇夫人聞聲進來。
  程宗揚道:“你知道鬼市嗎?”
  蛇夫人毫不猶豫地說道:“知道。”
  “你紫媽媽在鬼市,你去見她,看她有什麼吩咐。”
  “是。”
  雲如瑤道:“小紫妹妹可好?”
  “什麼都好,就是心情不太好。”
  “怎麼了?”
  程宗揚歎道:“都怪她老爹作孽太多,把紫丫頭給坑了。”
  程宗揚一邊說一邊去解雲如瑤的衣帶,雲如瑤推開他的手,“不要。你還是歇息幾日,等養好了傷,再……”
  程宗揚壞笑道:“是不是還需要一點情調?凝奴。”
  阮香凝收拾了茶具,正要退下,聞聲連忙俯身屈膝。
  程宗揚一邊和雲如瑤調笑,一邊頭也不回地吩咐道:“把衣服脫了,過來伺候。”
  阮香凝含羞應了一聲,低著頭寬衣解帶。
  “雁兒,你也別跑!把門關上,過來給少奶奶寬衣。”
  雁兒紅著臉插上門,過來道:“請少夫人更衣。”
  程宗揚擁著雲如瑤香軟的身子笑道:“你看她們多乖。哪兒像你,還推三阻四的。”
  雁兒道:“我們是奴婢,哪裏能跟少夫人比。”
  雲如瑤拉著衣服笑道:“你先脫。”
  雁兒一邊後退一邊搖手,“這不成,奴婢在外麵伺候。”
  程宗揚一邊拉住她,笑道:“有一個算一個,誰都別跑。”
  把主人一拖,雁兒再使不出力氣掙紮,她羞答答解開衣襟,一時間滿室春光旖旎。
  就在這時,外麵忽然傳來一陣急切地拍門聲,敖潤扯著嗓子道:“程頭兒!四爺回來了!”
  斯明信為高智商誤傷殺人的事去找郭解,一去多日,杳無音信,此時突然回來,程宗揚不敢怠慢,找了塊頭巾當作包頭,裹住頭發,匆忙出門。
  “怎麼樣?四哥人沒事吧?”
  “四爺沒事,隻是他還帶了人來。”
  “誰?”
  敖潤興奮地說道:“郭解郭大俠!”
  程宗揚打了個激零,竟然是郭解親自上門?難道是找麻煩的?
  “不會吧?”
  “我親眼看見的!”敖潤嘖嘖讚道:“郭大俠果然豪壯!比老敖還高了一個頭,那氣勢!嘖嘖!”
  “他自己?”
  “就帶了一個隨從,別的沒看到。”
  就兩個人登門,應該不會是來砸場子的吧?程宗揚心裏嘀咕著,快步走入廳中,隻見席間並肩坐著一高一矮兩名漢子,卻沒有見到斯明信。
  斯明信不喜露麵,程宗揚也不以為怪,緊接著他的目光就被堂上那名大漢吸引,不由暗暗喝了聲彩。
  難怪敖潤會連聲讚歎,那大漢果然生得雄偉異常,虎背熊腰,身材壯碩,即使屈膝跪坐,也和自己差不多高,雙肩又寬又厚,臂上隆起的肌肉就像裏麵揣了隻排球一樣,如果站直,身高恐怕要超過兩米。相比之下,他旁邊的男子身材短小,貌不驚人,怎麼看都不起眼,此時雙手放在膝上,兩肩平齊,背脊挺直,坐姿中規中矩。
  程宗揚掃了一眼,便大步上前,開口笑道:“四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老敖,讓廚下準備酒菜!”
  敖潤應了一聲,飛跑著下去吩咐。程宗揚這才抱拳,對那名壯漢道:“郭大俠!久仰!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
  那名壯漢雙手按膝,雄軀紋絲未動,沉聲道:“在下符離王孟。”
  程宗揚一怔,卻見旁邊那名身材短小的男子微微俯身施禮,開口道:“在下軹人郭解。”
  那男子口氣中沒有故意的炫耀,也沒有刻意的謙遜,就像路過時被人詢問一樣,平平常常地通報了姓名。
  程宗揚呆了半晌,眼前的男子穿著一件灰撲撲的粗布衣裳,相貌平平,頭上結著一頂半舊的青布裹頭,腰間插著一柄短刀,腳上穿的草鞋,怎麼看都沒有什麼出眾之處。
  郭解名頭之響,可以說是兩千年間唯一的郭大俠。有道是人的名,樹的影。郭解偌大的名頭,在程宗揚想像中,肯定是龍行虎步,豪氣逼人,舉手投足都有一代霸主的崢嶸氣勢——就和王孟的模樣差不多。沒想到真實的郭解隻是個平平常常的普通人。
  雖然很不禮貌,程宗揚還是情不自禁地問道:“你是郭解郭大俠?”
  郭解道:“不敢稱大俠,隻是郭解。”
  王孟重重哼了一聲,顯然對他的無禮頗為不滿。
  程宗揚定了定神,趕緊賠罪道:“在下眼拙,還請郭大俠恕罪。”
  郭解道:“無妨。”
  “還是郭大俠寬宏大量,哈哈……”
  程宗揚打了個哈哈,掩飾方才的尷尬,這才入席跪坐,說道:“前日之事實在是得罪了。小徒頑劣,酒後失手傷了令外甥,郭大俠你看……”
  “當日之事我已知曉,此事終究是吾兒之過,”郭解搖頭道:“因酒喪命,實為不值。”
  “依郭大俠之見,此事該如何了結?”
  “來之前我去看過家姊,親手收斂了吾兒的屍骨,為其送葬。”郭解說道:“此事就此了結。”
  程宗揚原本準備了一肚子的言辭,沒想到郭解會如此直接了當,愣了一下才長鬆了一口氣。
  曆史上郭解行俠仗義,終究以武犯禁,被武帝誅殺,程宗揚不知道六朝的曆史會出現怎樣的扭曲,但出於理智,他並不想與這位大俠有太深的交往。畢竟漢國局勢已經夠亂,再牽涉上郭解,很容易引火燒身。不過明哲保身並不意味著他對郭解沒有興趣。郭解名垂後世,單以名聲而言,古今大俠無人能及。但此時親眼見到真人,與他的名聲相比實在是反差巨大——他旁邊王孟那模樣才真正對得起大俠的名頭。
  直到此時郭解說出這番話來,程宗揚才收拾起患得患失的心情,認真打量起這位大俠。
  “郭大俠如此高義,在下實在是感激不盡。”說著程宗揚又道:“也多虧了四哥解釋。”
  王孟在旁冷冷哼了一聲,態度頗不以為然。
  程宗揚不知自己說錯了哪句話,略一錯愕,隻聽郭解道:“我與他雖然有些過節未曾了結,但義之所在,天下趨之,終不能以私怨而壞大義。”
  程宗揚聽得愣神,他還以為斯明信與郭解交情不淺,才特意出麵,這會兒才聽出來斯明信與郭解非但沒有什麼交情,反而有些沒有解開的過節。話說回來,郭解與斯明信過節未消,還能持平而論,甚至律己而寬人——程宗揚有點明白這個貌不驚人的漢子為何會被公認為當世大俠了。
  宅中有大宋的禁軍親自掌勺,比一般的大廚也不遜色。不多時,便送來幾樣酒菜,敖潤還抱了一隻酒甕,興衝衝過來斟酒。
  程宗揚道:“郭大俠名動天下,在下仰慕已久,難得今日光臨寒舍,大夥一醉方休!”
  敖潤當即給王孟滿上,“郭大俠,請!”
  王孟極為豪放,舉樽一飲而盡,然後才道:“我是王孟!”
  程宗揚笑道:“那位才是郭大俠,這位是王俠士。”
  敖潤也吃了一驚,弄清原委才知道自己鬧了烏龍。他連忙舉甕給郭解滿上,一邊自嘲道:“瞧我這眼力勁……”
  敖潤抱著數十斤的酒甕,雙臂穩若磐石,酒水從甕口一條細線傾下,穩穩注入樽中,沒有濺出半點。
  郭解讚道:“好身手!”
  敖潤道:“郭大俠,我敬你一杯,當是賠罪。”
  郭解歉然道:“郭某從不飲酒。”
  “哪裏有大俠不喝酒的?”程宗揚舉樽笑道:“郭大俠,我也敬你一杯!”
  郭解抱拳道:“心意已領,但郭某向來酒不沾唇,還請見諒。”
  程宗揚將信將疑,但郭解既然這麼說,他也不好勉強,畢竟剛因為酒上的事惹來一場麻煩,再因此誤事,那就太劃不來了。程宗揚放下酒樽說道:“既然如此,我便以水代酒。郭大俠,請。”
  郭解遙遙舉碗,飲了口白水。
  程宗揚道:“前些日子聽說郭大俠遭小人構陷,被迫遷徙。如今身處異鄉,不知可還安好?”
  郭解道:“郭某慣於奔走,自是無妨。隻是我那些兄弟素來縱橫恣意,受不得拘束,未免辛苦。”
  “說到郭大俠的門客,前些天我的在伊闕遇到郭大俠門下的豪士,果然是慷慨豪勇的英雄好漢!”
  程宗揚眉飛色舞說了當日在伊闕看到的一幕,尤其是那名豪士殺人之後不避不逃,坦然留下來頂罪,說著連聲讚道:“好漢子!”
  郭解卻毫無歡容,他眉頭緊鎖,微微俯身施了一禮,然後道:“多謝程兄相告。此事郭某還是初次聽聞。那位兄弟因我而被官府捕拿,我卻一無所知,實在是慚愧。還請程兄細述他的相貌,我好設法迎他出獄。”
  程宗揚邊想邊道:“那人是個大胡子,身體很壯……對了,和他一起的少年把楊家那人的頭顱帶走了。”
  郭解扭頭看向王孟,王孟道:“數日前有幾名少年躍馬門外,稱已為郭大俠除去楊家子,但未留名姓,想來就是這些人了。”
  “找到他們,此事因我而起,不要牽連旁人。”
  “諾。”
  程宗揚道:“老敖,去把那小子叫來,讓他給郭大俠磕頭賠罪。”
  “不必。郭某今日非為此事而來。”
  “那是……”
  郭解雙手按在膝上,緩緩道:“聽聞前輩在此,郭某特來請見。”
  “前輩?哪位前輩?”程宗揚一頭霧水。
  “昔日遊俠兒,洛下劉謀。”
  程宗揚一拍大腿,“你說老頭啊!他叫劉謀?”
  “當初縱橫洛下時,前輩自稱劉謀。”
  程宗揚苦笑道:“不是我推托,實在是你這位前輩行事太出人意表——這都四五天沒回來了。”
  “不知前輩去了何處?”
  “這就難說了,不過我今日正好在城東一處陋巷見過他。”
  “前輩在城東?”
  “沒錯,跟一群少年在賭錢呢。”
  郭解感歎道:“果然是前輩會做的事。既然如此,郭某就告辭了。”
  說著郭解長身而起,向程宗揚抱拳施禮,又對旁邊的敖潤揖了揖手,說了聲“有勞。”
  程宗揚剛要開口,頭頂忽然傳來幾聲疾響。王孟身形一晃,雄壯的身軀半跪著擋在郭解身前,接著長劍躍然出鞘,在胸前攪出無數劍花。劍上“啪啪”幾聲震響,數枚疾射而來的暗器被長劍格開,四下飛散。
  王孟雙目如電,仗劍喝道:“哪裏來的鼠輩!出來!”
  王孟這一聲大喝聲震屋宇,簷上的瓦片都被震得微微顫動。
  郭解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稍安勿燥,然後抬手往案上一丟,一枚漏網的暗器從他掌心滾落下來,在案上打了個轉,卻是一顆用來下酒的蠶豆。
  郭解輕輕拍了拍手,“盧五,你既然來了,就下來吧。”
  盧景從梁上飄下,拿起郭解未喝的那杯酒,毫不客氣地折進自己碗裏。
  王孟被他這種目中無人的態度激怒,“你——”郭解卻視若無睹,隻道:“你也來了。”
  盧景一口氣喝完,抹著嘴巴道:“劇孟呢?”
  郭解沒有作聲。
  “瞧瞧,郭大俠從不妄言誑人,知道肯定不會說不知道,頂多不告訴你。”盧景翻著白眼道:“你告訴他,最多三天,他要再不露頭,我就把他家拆了。”
  郭解淡淡道:“好。”
  郭解轉身離開,王孟狠狠瞪了盧景一眼,盧景隻當自己是瞎子,翻著白眼不理不睬。
  程宗揚親自送行,大門一開,才看到外麵的僻巷中聚集了數十名漢子,每個人都佩著長刀,牽著健馬。他們似乎是趕了數日的長路,渾身上下風塵仆仆,但一個個毫無倦意。
  郭解吩咐幾句,眾人轟然散開,往各處裏巷去尋找朱老頭。郭解回身向程宗揚抱了抱拳,“告辭。”
  “郭大俠稍等。”
  敖潤捧著一隻沉甸甸的木匣飛奔過來。程宗揚道:“一點薄禮,不成敬意,還請郭大俠笑納。”
  那隻木匣雖然不起眼,但份量十足,裏麵盛放的顯然非金即銀。郭解略一思索,將木匣交給王孟,然後道:“郭某來得匆忙,身上並沒有帶多少錢物,這些錢我便收下了。”說著吩咐道:“取我的坐騎來。”
  旁邊的門客當即牽來兩匹馬,交給敖潤。
  敖潤連連擺手,“這怎麼成?”
  郭解道:“這些錢算郭某暫借,以十日為期,屆時必定奉還。”
  程宗揚原本想推辭,聽到十日奉還又改了主意,“若是錢上的事,郭大俠盡管開口。在洛都,沒有車馬不行,這樣吧,馬匹我且留下,另給郭大俠配兩匹挽馬,一輛馬車。郭大俠辦完事,盡管來取馬便是。”
  郭解抱拳道:“承情。”
  郭解一行走遠,盧景揣著手過來,“如何?”
  “想聽場麵話,還是聽實話?”
  “都聽聽。”盧景道:“老五不會說場麵話,得跟你學學。”
  “四哥才該學吧?他把人領來,自己就沒影了,有這麼待客的嗎?”
  “你要能教會他招待客人,我立馬跪下來給你磕十個響頭。”
  兩人說笑幾句,程宗揚道:“郭大俠雖然貌不驚人,但胸懷大義,行事光明磊落,嚴己寬人,是條漢子!”
  “這是實話?”
  “場麵話。”
  “實話呢?”
  “郭解貌不驚人,言不出眾,說的道理也是老生常談。但他能說到做到,這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盧景笑道:“這英雄也太簡單了吧?”
  程宗揚聳了聳肩,“大道理誰都會說,但做到的,能有幾個?單是一個仗義疏財,就能難倒多少人?”
  “你怎麼看出來他仗義疏財的?我要沒看錯,他剛才是拿了你一筆錢吧。”
  “就是他一點不客氣地拿了那批錢,我才高看他一眼。”程宗揚道:“他隨隨便便就接了錢,說明他不把錢財放在心上。越是重財之人,才越會推三阻四,斤斤計較。”
  盧景朝他頭上拍了一把,“小子,你心眼兒太多了。咦?這是怎麼回事?”
  程宗揚抱著頭道:“別問!敢問就翻臉!”
  “皮外傷?那我就不問了。”
  “五哥,你怎麼來了?”
  “姓唐的遞了消息,要跟我結賬,我來跟你商量。”
  “正好老匡他們來了。五哥,你拿主意,咱們設個套,把錢全吞了,然後裝作走人。”
  “成。”盧景道:“我跟他們約的明晚。地方嘛……”
  “放在進山那處鎮子上。”
  “好主意!”盧景一聽就明白了,“等老四回來,我們先去踩點。”
  “四哥去了哪裏?”
  斯明信陰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有人盯上這宅子,我去摸底。”
  程宗揚抬頭去看,斯明信的身影卻鬼魅般出現在他身後,程宗揚扭過頭,呼了口氣,“嚇我一跳……”接著他又警覺起來,“是誰?”
  “朱安世的人。”
  “怎麼會是朱安世?”程宗揚隨即醒悟過來,“延香!”
  延香是有名的遊女,認識的人不少,這些天與敖潤一同出入,多半被有心人看到,通知了朱安世。
  程宗揚有些頭痛,朱安世與盧景有交往,卻又和呂冀的關係不清不楚。被他的人盯上,既沒辦法向他透露底細,又不好動手對付他,隻能裝作不知道,這樣一來,許多事情都縛手縛腳。
  程宗揚心下權衡片刻,然後道:“四哥,要辛苦你一趟。”
  斯明信抱著肩,沒有作聲。程宗揚知道,不是他擺架子,而是他不怎麼喜歡說話,不作聲就是答應了。
  程宗揚開門見山地說道:“如瑤來了。這裏來往的人多,不太安全,我想送她去上清觀。”
  斯明信點了點頭。
  “五哥,麻煩你看著點尾巴,有的話就甩掉。”
  盧景道:“好說。”
  半個時辰之後,一輛馬車從院中駛出,趕在宵禁前駛離洛都。敖潤駕車,雲如瑤、雁兒、阮香凝同乘一車,程宗揚一身公子哥的打扮,騎馬跟在旁邊,斯明信和盧景則潛在暗處,不露蹤影。
  缺乏電力照明,使六朝晝夜分別極為明顯,城中還有不少燈火,一旦出城,四周就是黑沉沉一片,整個天地都仿佛陷入沉睡。馬車前雖然掛著燈籠,但隻能勉強照出眼前數步的道路,白天可以縱情狂奔的馬匹,此時隻能邁著小碎步,緩緩前行。
  有敖潤和自己兩人,一般的麻煩也能應付下來,但程宗揚擔心的是巫宗,萬一再被他們守株待兔,這回麻煩就大了。
  忽然遠處一片火光閃動,數十騎奔馳而來。馬上都是些錦衣少年,一個個舉著火把,拿著棍棒,明火執仗呼嘯而過。
  程宗揚等人早早就避到路邊,讓開道路。那些少年也沒有理會他們,隻顧著笑鬧不已,不時發出大笑,流露出使不完的精力。
  緊接著,十餘名少年簇擁著馳來,他們馬鞍旁懸掛著形形色色的獵物,顯然收獲不少。即使在疾馳中,這些少年的隊型也極為緊密,後麵的馬首緊貼著前麵的馬尾,顯露出精湛的騎術。
  人群中,兩名年輕人並騎而行,其中一個眉目俊朗,容貌英俊,臉上帶著和熙的笑容,正是洛都有名的貴族少年,富平侯張放。他馬鞍旁掛著兩隻錦雞,一隻毛色純白的野兔。
  他旁邊的年輕人身穿玄衣,興致高昂,程宗揚一眼就認出來,那人是天子劉驁。他馬鞍旁掛著一隻革囊,裏麵裝著一條小狗,隱約能看出翅膀的痕跡。
  程宗揚被周圍的騎手隔開,馬蹄聲中,隻聽見幾句斷斷續續的交談,“飛犬……五十步……”
  “……鬼市……”
  接著有少年吹起笛子,清越的笛聲掩蓋了劉驁和張放的交談。
  程宗揚心裏提了起來,天子怎麼會突然提到“鬼市”?按襄城君的說法,那就是個專門販賣贓物的黑市,怎麼會和天子扯上關係?
  後麵的隊伍逐漸變得稀疏,又過去十幾騎後,程宗揚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人群中的東方曼倩也同時看到了他,隨即向他使了個眼色,微微點頭示意。
  沒想到東方曼倩終於夢想成真,也混到了天子身邊,隻不過看他的距離,離天子親信的位置還遠。程宗揚手中扣著一枚石子,屈指一彈。東方曼倩伸手接住石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與旁邊的人交談起來。
  離程宗揚還有兩步,東方曼倩鞍旁掛的獵物忽然掉下來一隻,藉著慣性一路滾到程宗揚腳邊。
  “倒黴!”東方曼倩大罵一聲。
  周圍的少年扭頭一看,都笑了起來,“還好是死的,若是活的今日就白費力氣了。”
  兩步的距離一晃而過,等東方曼倩勒住馬匹,已超出數步。程宗揚故意磨蹭了一下,等東方曼倩勒轉馬頭,才撿起獵物,滿臉堆笑地迎上去,殷勤地幫他係在鞍側。
  那些少年早已馳遠,高聲道:“東方!快著些,我們在前麵等你!”
  “好咧!”
  程宗揚一邊係著獵物,一邊低聲道:“怎麼回事?天子為什麼提起鬼市?”
  東方曼倩飛快地說道:“那隻飛犬是富平侯的門客獻來的,據說鬼市還有。天子也想要一隻——”說著他提高聲音,“多謝多謝!”
  最後幾匹快馬結伴而來,東方曼倩丟下幾枚銅銖,大模大樣地說道:“賞你的!”然後打馬追了上去。
  程宗揚翻身上馬,“走!”
  車簾拉開一線,露出一雙如水的美目,雲如瑤柔聲道:“相公,你不去鬼市看看麼?”
  “鬼市要到子時才開張,我先送你們去上清觀。”
best2top 發表於 2014-12-6 09:34
第三章
  出乎程宗揚的意料,一向僻靜的上清觀,此時竟然車馬如雲,山門外聚滿了各家奴仆,馬車剛到山門處,就被迫停了下來。敖潤擠過去打探一番,然後回來道:“他們說今天什麼至聖先師誕辰,觀裏打醮設供,裏麵都堵滿了。”
  “至聖先師?孔聖人?道宗祭祀他幹嘛?”
  敖潤摸了摸腦袋,“程頭兒,這你可問著我了。”
  程宗揚眼看無法入內,隻好棄車步行。敖潤在前開路,雁兒和阮香凝一左一右扶著雲如瑤,跟在程宗揚身後。三女一出現,就吸引了無數目光,倒不是她們生得美貌——三女都帶著麵紗,看不出美醜,隻是剛過中秋,中間一名女子就穿上一領華貴的狐裘,人人都覺得納罕。
  “借光,借光……”
  程宗揚護送三女,一路進入觀內,隻見殿內坐滿信徒,陽石公主、平城君都在席間,甚至還有一張熟悉的麵孔:呂不疑!
  殿內正在舉行清醮,供台上放著一隻鼎、一對燭台,一對青瓷花觚。幾名白衣女童依次獻上香、花、燈、水、果五種供品,卓雲君的親傳弟子沈錦檀輕敲雲板,殿上頓時安靜下來。
  一個猶如仙子的道姑手拿拂塵,盤膝坐在蒲團上,曼聲道:“五獻皆圓滿,奉上眾真前。誌在求懺悔,敬誠可通天。”
  她聲音猶如清泉,柔和動人,聲音雖然不高,但殿內任何一個角落都聽得清清楚楚。
  眾人同聲應道:“無量天尊。”
  “太素澄清漢,浩靈分九旒。道生太元一,化為天地珠。”
  眾人隨之念道:“道生太元一,化為天地珠。”
  即使見過卓美人兒最恥辱的姿態,程宗揚也不得不承認,坐在講經台上的卓雲君充滿了超凡的魅力,仿佛超脫了生死,飛升於九天之外。
  可人不是仙,再高貴的仙子,也終究要落入凡塵。
  程宗揚聽了片刻,不動聲色地領著眾人繞到殿後,往上院的靜舍走去。雲如瑤忽然“咦”了一聲,讚歎道:“好美的女子。”
  程宗揚循聲望去,隻見一個少女並膝跪在殿後的角落裏,雙手交疊,放在胸前,虔誠地念誦著。她豐姿弱骨,猶如一朵嬌娜的蓮花,此時微微低著頭,白玉般的肌膚仿佛透出光來。
  卓雲君的頌聲從殿中隱約傳來,“太虛感靈會,命我生神章。一唱動九玄,二誦天地通……”
  趙合德一字一字念著,眉宇間一片寧靜。
  程宗揚把雲如瑤送到上院的小樓內,將她冰涼的雙手合在掌心,慢慢暖著。不多時,房門拉開,卓雲君笑吟吟進來,柔聲道:“主人。”
  “儀式還沒完吧?怎麼就出來了。”
  “打醮要好幾個時辰,總要歇息一會兒。眼下是錦檀在講。”
  程宗揚握著雲如瑤的手沒有鬆開,微笑道:“這是你未過門的主母。”
  卓雲君伏下身子,以婢禮跪拜,“奴婢見過夫人。”
  雲如瑤俯在程宗揚肩頭,吃吃笑了起來。
  程宗揚捏了捏她的鼻子,“笑什麼?”
  “方才在殿裏,她說話的聲音就像是從天上飄下來的一樣,猶如仙音。”
  “你喜歡那種腔調?”
  “不是……”雲如瑤在他耳邊道:“如今她說話聽著黏黏的,好奇怪……”
  程宗揚大笑道:“是不是聽著像是下麵已經濕了一樣?”
  雲如瑤笑著啐了他一口,然後直起腰,掠了掠發絲,將腕上一隻玉鐲摘了下來,“賞你的。”
  “多謝夫人。”卓雲君恭順地接過玉鐲,入手的冰涼卻使她神情微動。
  程宗揚道:“少夫人身體不太好,在你這裏休養幾日。”
  “奴婢知道了。”
  程宗揚打開案上一隻木匣,交給雲如瑤,“這是賬冊。”
  雲如瑤眼睛一亮,一目十行地翻閱起來。
  卓雲君小心收好玉鐲,然後向雁兒施禮,“奴婢見過姊姊。”
  雁兒笑道:“我可沒有禮物給你。”
  阮香疑跪下向卓雲君施禮,“凝奴見過卓姊姊。”
  卓雲君溫柔地托起她的下巴,輕笑道:“出落得更水靈了呢。”
  阮香凝帶上笑容,“多謝姊姊誇讚。”
  程宗揚道:“這是近來的賬冊,你隨便看看,不要太傷神了。”
  “妾身知道了。”雲如瑤道:“你快去吧,莫誤了事。”
  程宗揚也在擔心小紫,摟著她親了一口,然後站起身,“找到紫丫頭,我就回來,等著我。”
  “好。”
  等程宗揚離開,雲如瑤喚來卓雲君,“你觀裏有位姑娘,是誰?”
  “是主人帶回來的。因為不好露麵,才留在觀裏。”
  “原來如此……叫什麼名字?”
  …………………………………………………………………………………
  程宗揚在觀外與斯明信和盧景彙合。聽說小紫去了鬼市,斯明信沒有表情的僵屍臉微微抽動了一下。盧景道:“還不快走?”
  程宗揚道:“鬼市很危險嗎?”
  “那要看作什麼了。鬼市裏平常買賣都是暗中交易,即使有風險也頂多賠了本錢。怕就怕紫姑娘好奇,去看鬼市裏私設的榷場。”
  “哦?”
  “榷場是各人出價,價高者得。即使沒買到,也泄露了身上的本錢。許多頭次來鬼市的,都被誑進榷場。萬一不小心露了底細,被人盯上,輕則失財,重則殞命。”
  “明擺著坑人的,那還有人進去?”
  盧景咧嘴一笑,“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看到麵前的市集,程宗揚終於明白這裏為什麼叫鬼市。鬼市就在邙山腳下,一條小河從鎮中流過,將市集分成兩半。南岸的房屋多半被大火燒毀,隻剩下一片焦黑的殘垣斷壁。北岸緊鄰的一道山梁崩塌大半,將一半的市鎮都埋在山下,剩下的也不堪。看來這裏原來是座頗為繁華的市鎮,結果先遇到了山體滑坡,又遭受火災,時人以為不祥,才棄之而去,最終淪為鬼市。
  鎮外已經聚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都蒙著麵孔,默不作聲,相互間保持著足夠的距離。
  斯明信走著走著就不見蹤影,隻剩下盧景還在旁邊。程宗揚對此早已習以為常,正舉步欲入,卻被盧景拉住,“還沒有開市。”
  程宗揚隻好耐心等著。將近子時,一點綠油油的燈光從廢墟間搖晃著飛出,接著一個麵生黑毛,形如猿猴的男子提著燈籠出來,他身高比孟舍人那侏儒也高不了多少,手裏提著一盞燈籠,裏麵綠油油的燈光隻有黃豆大小,映著他臉上的黑毛,詭異無比。
  猿猴般的侏儒尖聲道:“子時到!鬼市開!”然後拋下燈籠,一腳踏滅。
  鎮外等候已久的人群蜂擁而入,剛才還一片死寂的廢墟間人影閃動。鬼市的交易與別處不同,買賣雙方都不交一言,也不亮出貨物,有興趣兩人便拉住手,在袖內用手語交易。
  程宗揚也蒙麵孔,一路走過來,隻覺兩邊的人都和鬼魅一樣,不說不笑,兩隻手在袖子裏鼓搗一會兒,沒談攏就分道揚鑣,談妥就到僻處交易。
  “這是買賣中說的袖裏乾坤?怎麼玩的?”
  “各地的規矩不一樣。這邊是拇指當五,其餘四指各當一,一從食指起,到五伸拇指。六從小指起,滿掌為九。進位用反手和正手。錢銖用指節,從指尖開始,第一節為金,第二節為銀,第三節為銅。反過來,賣家是指石、斤、兩。”
  程宗揚試了一下,“挺簡單嘛。”
  盧景翻了個白眼,“規矩還不是越簡單越好?”
  程宗揚往周圍望了一圈,沒有見到小紫的身影。市鎮雖然不大,但今晚無星無月,以他的目力也看不了多遠。
  程宗揚翹首張望的舉動引起旁人的注意,一個蒙臉的漢子走過來,低聲道:“朱砂要不要?”
  程宗揚心裏一動,“多少?”
  蒙臉的漢子一手伸來,先把他的手指放在自己中指第一指節,表示石,然後伸出食指和中指。
  兩石朱砂,這個數量可不少。自己追查商人陳鳳的時候,在南市打聽過,一兩開價就是二十錢。兩石下來就是四十八貫,四百八十銀銖。
  蒙麵漢子一手握住他的指尖,還在等他開價。程宗揚也不含糊,先把他的手指移到自己中指第二指節上,然後屈起食指,在他手中一握,接著反過手,五指合攏——開價八十銀銖。反正是賊贓,不砍白不砍。
  蒙麵的漢子猶豫了一下,先伸出食指,然後五指合攏,比了兩個零。
  程宗揚轉身就走。
  接著又有人過來,兩手一握,程宗揚感覺到手中多了一串珠子,手感圓潤細膩,每一顆都有花生大小,顯然是上好的珍珠項鏈。
  程宗揚先在第二指節上按了按,然後伸出拇指和小指,開價六枚銀銖。
  這次輪到對方掉頭就走。
  剛走幾步,又有人過來,這回出手的是一隻玉碗。程宗揚往碗底一摸,不由愣住,碗底刻著一個“程”字,倒像是給自己定做的一樣。
  那人見他遲疑,怕露出行藏,拿起玉碗要走,卻被程宗揚拉住。程宗揚開價五枚銀價,那人伸出拇指點了點,表示同意,錢物隨即易手。
  程宗揚把玉碗揣進懷裏,繼續往前走。鬼市裏貨物千奇百怪,但即使藏在懷中也會露出痕跡。他暗中留心,很快就看出端倪,在鬼市出手的很多都是珠寶首飾,金銀極少,畢竟金銀可以鎔鑄。珠寶玉佩有些還刻著名字,不是搶來的,就是奴仆背著主人偷出來的,一旦見光,就要惹來麻煩。
  忽然間,有人哈哈大笑,“拿一顆水瑪瑙冒充玉佩,還敢開價五百銀銖,幸好我看了一眼——揍他!”
  雖然蒙著麵,程宗揚還是認出他就是天子劉驁。話音剛落,兩名期門武士就衝上前去,把那個膽敢欺君的小子打得鬼哭狼嚎。
  周圍的人各忙各的,沒有一個人過來湊熱鬧。忽然有人湊過去,小聲對劉驁說了幾句。
  劉驁眼睛一亮,“真有?”
  那人使勁點頭。
  “敢撒謊我就揍你!”
  那人連忙搖頭。
  劉驁一揮手,“走!”
  劉驁身邊隻有七八個人,但已經是鬼市裏最惹眼的一夥。而且在他附近,還有一些漢子三五成群同時移動,隻不過或先或後,並沒有引人注目。
  那名說動了劉驁的漢子一眼看到程宗揚,裝作不經意地走來,擦肩而過時低聲道:“琥珀枕要嗎?”
  程宗揚搖頭。
  “正品龍淵劍要嗎?”
  程宗揚還是搖頭。
  “金距神雞?”
  “千年靈芝?”
  “沉香木?”
  程宗揚越走越快,那漢子緊追幾步,聲音壓得更低了,“上等的龍睛玉,要不要?”
  程宗揚停下腳步,“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
  程宗揚扭頭去看盧景,盧景翻了個白眼,喝斥道:“滾!”
  “等等!”程宗揚伸手道:“開個價。”
  那漢子躬腰道:“咱是鬼市裏的正經生意,跟那些賊殺才不一樣。爺要是有興趣,過了橋往西,最裏麵的院子就是。”說著他掏出一塊竹牌,“用這個牌子就能進。”
  那漢子說動了程宗揚,又去找下一個獵物。
  程宗揚拿著那牌子拋了拋,“五哥,這就是你說的榷場吧?”
  “扔了,走吧。”
  “別啊。”程宗揚摸著下巴道:“我估摸紫丫頭就在裏麵呢。”
  死丫頭突然要來鬼市,程宗揚就覺得她是來找龍睛玉的。小紫用的龍睛玉基本都是從朱老頭那裏搜刮來的,自從她學會將陰魂納入龍睛玉代替機械的人工智能,龍睛玉消耗量飛漲,老頭那點存貨多半已經被她搜刮一空了。
  過了橋,殘餘的房屋完整了許多,南岸四處亂躥的散戶賣家也少了許多。品相較好的房屋都有壯漢守著,裏麵用布幔圍得嚴嚴實實,沒有透出半點燈光。
  西邊是坍塌的山梁,隻有一個小小的院門露在外麵,其餘都被壓在山下。劉驁已經帶著貼身護衛當先進去,其餘人隻能裝作無事,在周圍四處亂逛。程宗揚看了一眼,沒見到東方曼倩,多半是南岸充當最外圍的警戒。
  程宗揚亮出竹牌,守門的大漢不言聲地讓開。一進門,程宗揚才發現裏麵別有洞天。原本的房屋並沒有被倒塌的山石壓倒,隻是被埋在土中,形成一片地下建築。此時屋中的泥土已經被清理幹淨,主梁用半人粗的木柱加固過,地上鋪著地毯。除了沒辦法開窗戶,與尋常的房屋一模一樣。
  這處宅子的原主人多半是洛都豪強,不但房屋下料十足,而且規模宏大。兩人穿過一條四壁都是泥土的長廓,才來到主廳。如果建築保存完整,單論麵積已經是自己那處宅院的數倍。
  有人提著燈籠驗過竹牌,然後領著他們入席坐下。看來那家夥生意不錯,自己拿的竹牌已經坐到最後一排,背後就是牆壁。這個位置正適合自己縱觀全局,程宗揚安安穩穩坐下,打量著這處榷場。
  廳中已經坐了不少人,但隻在四角各點了一盞燈,連人影都看不清楚。這也難怪,整座宅院都被埋在山下,雖然設的有通風管,但畢竟通風不暢,如果多點些燈,程宗揚寧願扭頭就走,也好過在這種狹小的空間裏趕上一氧化碳中毒。
  忽然頭頂有人叫道:“怎麼還不開始!”
  程宗揚聽得一樂,劉驁竟然就在自己背後,那地方原來是窗戶,如今改成包廂。按深度算的話,離地麵也最近,一旦出事,他身邊的護衛直接掀開土層,就能護送著他殺出去。
  一個怪異的聲音道:“有朋友已經等急了,那咱們就開始吧。”
  那人聲帶像是破裂了一樣,聲音又粗又啞,難辨男女,讓人聽著頭皮發麻。話音剛落,廳中亮起火光,四支半人多高手臂粗細的蠟燭同時點燃,照亮中間一張寬大的木台。一個人站在台後,全身都籠罩在黑袍下,連麵孔也被遮住,隻露出一雙眼睛。
  那人嘶啞著聲音道:“鬼市的規矩,人不問來曆,貨不問出處,錢貨兩訖,出價無悔,價高者得。”
  他抬起手,露出袖中黑色的皮手套,輕輕一揮。一名蒙麵大漢捧著一隻金盤放到木台上,啞聲人揭開紅綢,露出裏麵數十枚珍珠,每一顆都有龍眼大小,瑩白潤澤,整個金盤籠罩在一片如霧的珠輝中。
  “上品玄珠三十六顆,采自青冥海。”
  啞聲人剛一說完,便有人應聲道:“十萬錢。”
  “三十萬錢。”
  “五十萬錢。”
  “八十萬錢。”
  “五百金銖!”
  劉驁道:“有這麼多上品玄珠?我怎麼不知道?張富平,你見過嗎?”
  富平侯張放道:“沒有。這麼大的玄珠,一顆至少一百金銖。三十六顆一般大小的整珠,少說也要五千金銖。”
  劉驁笑道:“看來是撿到便宜了。六百!”
  話一出口,方才競價的喧鬧聲頓時消失,似乎所有人都震驚於這位豪客的大手筆。
  等了片刻,無人競價,啞聲人一揮手,買賣成交。蒙麵大漢捧著金盤送入包廂。然後又捧著滿滿的金銖出來。
  盧景道:“這蠢貨上當了。盤裏的玄珠隻有一顆是真的。其他都是用珠粉和蠟團成。剛才那些全是托,外麵的人不管是誰,隻要開口就掉坑裏。”
  “這回他們踢到鐵板了。”程宗揚一臉看好戲的表情,“敢騙他?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那蠢貨你認識?”
  “聲音低點,別讓人聽見。”程宗揚好整以暇地說道:“好好看著吧。”
  劉驁滿不在乎地說道:“一人一顆,隨便挑。”
  張放隨手拿起一顆,接著臉色就變了。他低著頭東挑西撿,似乎怎麼都拿不定主意。
  劉驁笑罵道:“偏你多事!讓開!讓別人先挑,你排最後一個。”
  張放抗聲道:“我是給你挑的,你以為我是給自己挑的嗎?這一顆給你,剩下的也別挑了,我去給大家分了。”
  “好你個張富平,挑半天給了我最小的一顆。”
  “你富有四海,還用跟我們搶?”
  張放收起盤子,交給身邊的隨從。劉驁一笑了之,隨手把珠子丟到一邊,吩咐道:“把東方叫來。”
  榷賣仍在進行,此時木台上放著一隻玉匣,裏麵是一顆朱紅色的果實。
  啞聲人道:“赤陽聖果一顆。采自太泉。”
  “幹!”程宗揚直接叫了出來。能在洛都見到蘿卜版的赤陽聖果,實在是太有緣份了。
  剛才叫價三十萬錢的客人冷笑道:“別開玩笑了,太泉古陣離洛都足有萬裏之遙,就是最快的驛傳,也要一個半月。何況你這赤陽聖果摘下來沒有十年也有八年,那還能吃嗎?”
  啞聲人道:“閣下有所不知——這玉匣乃是暖玉製成,即使時鮮的水果,放入其中也能保存數年。若是不信,請看此處。”
  啞聲人一手伸進玉匣,從赤陽聖果旁邊取出半截黃瓜,“這是三年前與赤陽聖果同時放入匣中的胡瓜。耳聽為虛,閣下可以親口品嚐。”
  那客人冷笑道:“放了三年的胡瓜?我怕吃了中毒。”
  另外一名客人叫道:“我來嚐!”
  他上前拿起黃瓜,一手掀開蒙麵巾,露出滿是須髯的大嘴,“卡嚓”咬下一口,略一品嚐,然後三下五去二,把半截黃瓜吃了個幹幹淨淨。
  “好吃!好吃!果然新鮮!跟剛摘下來的一樣。”
  盧景道:“可不是剛摘下來的嗎?那人玩的障眼法,半截胡瓜本來就是剛放進去的。”
  三十萬錢的客人強撐道:“赤陽聖果誰吃過?說什麼活死人,肉白骨,我看壓根就是假的!”
  旁邊有人喝道:“你不買少囉嗦!十萬錢!”
  有人叫道:“十萬錢也想買赤陽聖果?三十萬!”
  “五十萬!”
  “八十萬!”
  “五百金銖!”
  眾人又是一輪哄抬,轉眼就把那顆赤陽聖果炒到一百萬錢的價位。接著一個女子的聲音道:“六百金銖!”
  這個價位和剛才劉驁買的玄珠一模一樣,一塊蘿卜能賣到這個價錢也算是脫胎換骨了。可啞聲人顯然還不滿意,一句:“得此聖果,等若多了條性命。”信號一出,競價聲此起彼伏,一會兒就抬到了一千金銖的高位。
  剛才放過竹牌的漢子此時也已經進來,一路小跑溜到包廂旁邊,舌燦蓮花地勸剛才買了珍珠的冤大頭加價。
  程宗揚卻沒有留意這些,他死死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臉上表情不住變幻,時而咬牙切齒,時而陰聲獰笑。忽然他一把抓住那個賣弄唇舌的跑腿漢子,“我能在這裏榷賣嗎?”
  那漢子怔了一下,顯然是沒見過這種上趕著上當受騙的,接著眼也不眨地說道:“能!榷賣的費用是一萬錢。如果榷賣成功,我們要取一……三成!”
  “行。”程宗揚道:“話先說在前麵,如果能賣到兩千金銖以上,我單獨再給你一成,明白了嗎?”
  那漢子渾身都抖了一下,當下也顧不得包廂裏的冤大頭,滿臉堆笑地看著這隻往自己碗裏蹦的肥羊,怎麼看怎麼舒心。
  “爺,你先坐,我去給你拿隻盒子來。”
  “用不著。”
  利字當頭,那漢子連肥羊都敢反駁,正色道:“爺,你這就不對了。一隻像樣的盒子,至少能把價格提高三成——盒子免費!”
  “那你去拿吧。”
  那漢子剛跑了幾步,又折回來,“爺,要多大的?”
  程宗揚比劃了一下,“這麼大就行。”
  “成!”
  那漢子一溜煙地奔到廳後,去取盒子。
  包廂內傳來腳步聲,東方曼倩的聲音隱約響起,“主公。”
  劉驁笑道:“此地的榷賣頗為有趣。東方,你來試試。”
  “敢問主公,是買是賣?”
  “不管你買什麼,能買回來一千金銖就行。”
  張放覺得自己好像聽錯了,“買回來?”
  “沒錯。”
  東方曼倩不動聲色,拱手道:“諾。”
  劉驁把顆玄珠丟給他,“賣出去這顆珠子就算你的。賣不出去,你就拿上珠子滾蛋。”
  東方曼倩道:“遵命。但屬下一人難為,還請主公再派些人幫忙。”
  “要幾個?”
  “一人足矣。”
  劉驁揮手道:“自己挑。”
  東方曼倩叫了一名侍衛,兩人走到暗處交談幾句,然後悄悄出去。
  那枚赤陽聖果的競價已經白熱化,價格直逼一千八百金銖,這樣的價格足夠在洛都買一處像樣的宅院了。
  那女子斬釘截鐵地說道:“兩千金銖!”
  她旁邊耳戴銅環的大漢吼道:“大小姐,這也太貴了!給俺五百!俺去太泉古陣給你把樹砍來!”
  雲丹琉冷冷道:“一個月內你回來嗎?”
  另一名瘦削的漢子勸道:“赤陽聖果隻聞其名,不見其實。這一顆是真是假尚且難以辨定,何況即便是真的,也未必合用。”
  “不管真假總要一試,終不能眼看著姑姑掉入火坑。”
  銅環大漢道:“萬一是假的呢?”
  雲丹琉寒聲道:“我願意!”
  被她眼睛一瞪,銅環大漢立刻蔫了,耷拉著腦袋不敢作聲。
  丹丫頭,你是有錢沒地方花了啊。程宗揚捏著嗓子道:“三千!”
  跑腿的漢子剛抱著盒子奔過來,聽見這一聲立即挑起拇指,“爺!你可真有錢!”
  程宗揚拍了拍衣袖,“錢我是沒有。”
  那漢子臉頰抽搐了一下,“爺,咱們鬼市可沒這規矩。”
  “怕什麼?一會兒不就有了?”程宗揚道:“赤陽聖果先緩緩,把我這件先賣出去。”
  跑腿漢子還待再說,程宗揚豎起一根手指,“一成。”
  那漢子立刻閉上嘴,兩千金銖一成就是兩百金銖,合四十萬錢,他幹一年也未必能賺夠這麼多。
  跑腿漢子溜到台上,和啞聲人咬著耳朵說了半晌,又許了不少好處。啞聲人終於點頭,嘶啞著喉嚨道:“有些變故,赤陽聖果暫緩榷賣。眼下有件難得的珍品,請大家一睹為快。”
  啞聲人接過盒子,珍而重之地放到台上——他在榷場幹了不少年頭,賣過的真貨屈指可數,何況還是起價兩千金銖的珍品。
  啞聲人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拿起裏麵的物品輕輕一提,展露在眾人麵前,“這是一件,呃……”
  啞聲人當場啞掉,足足憋了兩口氣,才咬著牙道:“……褻衣。各位,請出價。”然後他緊緊閉上嘴,用殺人的目光看著那名跑腿漢子。
  跑腿的漢子想死的心都有,鬼市人人蒙麵,他能第一時間辨別出誰窮誰富,靠的就是他靈巧的鼻子,一聞就聞出那公子哥身上沾的香氣是龍涎香——最上等的香料!沒想到他跟自己開了這麼大一個玩笑,竟然拿一件褻衣上來榷賣——還是用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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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下麵榷場的群托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件榷賣的物品怎麼看都是一件穿過的褻衣,但上邊既然發出信號,即使不理解也要執行,眾人拋開多餘的想法,立刻敬業地進入角色。
  “十萬錢!”
  “三十萬!”
  “五十萬!”
  幹!你們就不能改改!程宗揚心裏暗罵:總是一個套路,很容易穿幫啊!
  “八十萬!”
  “一百萬!”
  群托們越喊越心虛,這都抬到一百萬錢了,叫價的還都是自己人,連一張生麵孔都沒有。
  眾人咬咬牙,又喊出“一百五十萬!”然後就徹底冷場了。
  劉驁道:“什麼東西能賣到一百五十萬錢?是嫦娥穿過的,還是西王母穿過的?”
  張放道:“不知道。不過穿這褻衣的人腰挺細啊。”
  劉驁摸著唇上的胡須道:“胸也夠大……”說著他提聲道:“一百六——”劉驁還沒說完,便有一個憤怒的聲音打斷了他,“一千金銖!”
  滿場的托們無不感激涕零,紛紛向競價者投去看白癡一樣的目光。
  程宗揚把蒙麵巾往上提了提,雙手抱在腦後,準備笑眯眯看場笑話,結果摸到了腦後的傷處,頓時怒從心底起,惡向膽邊生。
  “五哥!”
  盧景翻著白眼,流裏流氣地說道:“一千二百金銖……”
  雲丹琉眼中幾乎噴出火苗,“一千五!把東西先收起來!”
  盧景敲著破碗道:“我還沒看夠呢。一千八!”
  “兩千!收起來!”
  “兩千一!拿好了!讓我再看看腰……”
  “你媽逼!”銅環大漢站起來狂罵道:“你一個男人買女人的褻衣幹啥?”
  “哎喲,多新鮮啊,我不買女人的還買男人的?我這裏有純爺們兒用過的兜襠布,你買不買?”盧景用力一墩破碗,“爺好的就是這一口!”
  雲丹琉厲聲道:“兩千五!”
  “兩千八。嘿,也不知道是哪個小妞穿過的,我要穿在身上,就跟抱著她似的,哎喲,那個軟,那個香……那個舒坦……”
  程宗揚低聲道:“五哥,過了。”
  “三千!”
  兩個聲音一上一下同時響起,下麵的是盧景,上麵的是劉驁。
  劉驁興致勃勃地說道:“三千算你的。我,三千五。”
  “那怎麼好意思。”盧景客氣地說道:“我就三千八吧。”
  “四千!”雲丹琉拔出隨從的長刀,一刀將麵前的幾案斬成兩截。
  啞聲人急忙道:“四千成交!”
  銅環大漢哭喪著臉道:“沒帶那麼多錢啊。”
  “去拿!”雲丹琉目光掃過全場,要找出那個卑鄙無恥下流淫賤的人渣混帳小人。
  跑腿的漢子一轉眼就賺了八十萬錢,走過來的時候腿都是飄的,顫著聲道:“爺,還有嗎?”
  “再有就該出人命了。”
  “那個,東西賣出來了,錢還沒到手。”
  “不急,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哎,哎。”
  那漢子也不走了,就蹲在程宗揚旁邊。啞聲人收起褻衣,繼續榷賣物品。
  “上古裂天甲殘片。”
  跑腿漢子小聲道:“這是假的,別買。”
  “大鵬金翅鳥卵一枚。”
  “殼是真的。裏麵的蛋汁早流光了,我們好不容易灌的生雞蛋。這天氣不敢久放,擱兩天就臭。買回來得趕緊吃。”
  “龍角一對。”
  “楊樹根雕的。一沾水就露餡。”
  “玄秘貝一隻。”
  “四大假聽說過吧?這東西我們都是成套做的,從大到小有好幾十個。你要想買一個送人,我給你打折!大小隨便選。”
  “五彩天石一枚。”
  “我上個月在山上撿的,誰也不知道是個什麼玩意兒,隨便起了個名。喲,居然賣出去了。”
  “龍睛玉一升。”
  “千萬別買!那是玉工剩下來的下腳料,全都是石頭渣子。”
  程宗揚忍不住道:“你們有真的嗎?”
  跑腿漢子琢磨了一會兒,“也許有吧。”
  “升仙石一塊。”
  “在庫房裏不知道扔了多少年了。多半是壓箱石忘了搬出去。我們頭兒交待過,蛟子再小也是肉。賣個仨瓜倆棗也能混頓飯吃。”
  “你把話說這麼透,不怕你們頭兒找你麻煩?”
  “我們就是個雞毛班子。大夥湊一塊兒想辦法弄倆錢花,完事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誰也不關誰的事。嗨,一塊破石頭賣了一貫。這下早飯有著落了。”
  程宗揚卻不由自主地挺起身,盯向不遠處的一個席位。剛才開口的女子雖然蒙著臉,但他一下就聽出是驚理,死丫頭果然在這裏。
  “墨玉屏風一扇。”
  程宗揚不經意地往台上看去,目光頓時一跳。那塊板子有半人大小,通體烏黑,哪裏是什麼墨玉屏風?明明是一塊太陽能板。
  榷賣已經接近尾聲,該宰的肥羊也宰得差不多了,下麵的托們都已經興致闌珊,況且這塊“墨玉屏風”已經賣了半年,根本就沒人報過價。
  有人象征性地喊了“一貫”,接著半晌不見動靜。啞聲人正準備讓人把東西收走,忽然有人道:“加十文。”
  啞聲人精神一振,“成交!”
  程宗揚拋出錢銖,一名大漢立刻搬著屏風過來。程宗揚掂了掂份量,這麼大的東西竟然沒有多重。這要當墨玉賣,一到手肯定漏餡。
  跑腿的漢子道:“爺,你買這個幹嘛?”
  “當床板。”
  “不行,我睡過半個月,這玩意兒不透氣,比睡石頭還難受。”
  “當案板?”
  “太大了吧?”
  “鋸開?”
  “鋸不動。”跑腿漢子道:“這東西硬得狠,我們以前想砸碎冒充墨玉料,幾個人砸了半天連個角都沒砸開。”
  “你們這氣派看著挺大啊,怎麼盡弄些這種的?”
  那漢子貼在他耳邊,悄悄道:“爺,我跟你說,這地方是我們租的。就這個廳子,不管賣出去多少,人家都要抽六成。”
  “這地方是誰的?”
  “這爺就別問了。下麵人肯租給我們,也是擔著風險的。爺要是有興趣,初三晚上來,那才是正主辦的。”
  “是嗎?”
  那漢子瞪大眼睛,“我還能騙你?”
  啞聲人這會兒也懶得裝了,懶洋洋道:“玉杵一根。”
  “一貫。”下麵的托也喊得有氣無力。
  劉驁道:“東方曼倩呢?”
  張放四處看了看,“跑了?”
  旁邊的隨從道:“出去好半天了。”
  有人指著那名剛才被叫走的護衛,“崔騰不是還在嗎?”
  “剛才五彩天石就是他買的吧?”
  “鬧什麼呢?”
  劉驁道:“沒意思。走吧。”
  啞聲人見沒人競價,揮手讓人收起那根玉杵。
  就在這時,一個人疾步進來,高聲道:“且慢!”
  東方曼倩快步走到台上,一把扯掉蒙臉的布巾,兩眼緊緊盯著那根玉杵,呼吸越來越急促,忽然叫道:“靈烏木!真的是靈烏木!多少錢?”
  啞聲人道:“一……十五貫。”
  東方曼倩掏出七八枚銖錢,往案上一丟,全是金燦燦的金銖,然後拿起那根靈烏木就要走。
  下麵的托立刻來了精神,“兄弟!沒你這樣的啊!鬼市的規矩,價高者得,我還沒出價呢。”
  “你出多少?”
  “一……百金銖。”
  東方曼倩拿出一隻沉甸甸的錢袋,“二百。”
  後麵又有人叫道:“我出三百!”
  “五百。”
  “我出六百!”
  東方曼倩呸了一口,揀起錢銖,轉身就走。眾人都愣住了,這戲演得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就演砸了呢?這人不按路數來啊!
  台上的啞聲人反應最快,一把拉住東方曼倩,“別急啊。才出到六百金銖,這東西還值……值錢得很呢。”
  東方曼倩冷笑道:“你知道這東西叫什麼?哪裏來的?做什麼用的嗎?”
  “靈烏木嘛。”啞聲人顧不得裝嘶啞,一口流利的洛都話立刻就蹦了出來,“看著是玉石,其實是木頭的,對不對?”
  “你知道個屁!”東方曼倩毫不客氣地說道:“知道三足烏嗎?知道扶桑木嗎?知不知道這靈烏木就是三足烏從湯穀沐浴之後,落在扶桑木上,踩的那根橫枝?”
  啞聲人都聽呆了,“這是太陽公公踩過的?”
  “你以為呢?這靈烏木普天之下也隻有十根。每一根都浸滿太陽精華,世間難得一見。你看上麵這些紋路,這裏,還有這裏……看到光點了嗎?”
  啞聲人點頭道:“看到了。”
  東方曼倩嚴肅地說道:“這都是太陽真精。”
  “我日,這不得賣一千金銖?”
  “一千金銖?呸!起碼價值萬金!”
  啞聲人愣了愣神,忽然道:“那你怎麼不買呢?價值萬金,現在才賣六百金銖啊。”
  東方曼倩發出一串蒼涼的笑聲,搖頭道:“若是一月之前,就是兩萬金銖,三萬金銖,我傾家蕩產也必買無疑。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麼?”
  東方曼倩捶了捶胸口,痛聲道:“我少年時有次不慎掉入深井,被困井底數十年。後來有個人領著我去拿靈芝草,但隔著一條紅水河渡不過去,那人脫下一隻鞋給了我,我就把鞋當作船,乘著它過了河,摘到靈芝草吃了。在那裏,我睡的是雲霞作成的帳幕,用的是墨玉雕成的枕頭,枕上刻著日月雲雷的圖案,人稱玄雕枕。用的褥子是用雷獸的毛織成,看著像是被水浸濕了一樣,仔細一看,才知道上麵是一層光。”
  啞聲人道:“喂喂!你編故事呢?這跟靈烏木有什麼關係?”
  “我從井中出來,又向東走了一萬裏,看到一株枯死的樹,我覺得腳又酸又痛,就把裹腳的布解開,掛在樹上。那布立刻化成一條龍飛走了。我再往南走了一萬裏,看到山間天降五色祥雲。這祥雲落到花草樹木上,就會變成五色露珠,味道甘甜無比。我當時已經一百多歲,喝下就變成十五六歲。我牽掛家裏,想帶些露珠回去,可一旦出山,五色露珠就消失了。後來我發現可以用山上一種奇怪石頭捕捉五色祥雲,祥雲融入石中,石頭就變成五色仙石,可以帶到山外。但再想讓它變成露珠,就隻有一種方法——這種祥雲遇木而凝,普通樹木不行,是因為品質不夠。”
  啞聲人腦中靈光一閃,“靈烏木!”
  “不錯!”東方曼倩用力一拍木台,“隻有靈烏木才能讓石中的五色祥雲化為露珠。我今年才二百歲,已經老成這個模樣,無論如何也要再取五色仙露。可是靈烏木世間難求,我奔波數十萬裏,花費數十萬金銖,沒想到直到今日才遇見此木。”
  東方曼倩伸手想去摸一摸那根靈烏木,啞聲人趕緊一把搶過來,緊緊抱在懷中,“五……八千金銖!”
  東方曼倩悲痛地搖頭,“今日即使我得到此木,也毫無用處。”
  “為什麼?”
  “十年前,我在山間入定。直到昨天才醒來,誰知醒來之後,我那塊融入了五色祥雲的仙石卻……”
  啞聲人試探道:“丟了?”
  東方曼倩捶胸頓足,痛不欲生,半晌才泣涕道:“你可見過一塊五色的仙石嗎?隻有拳頭大小,如果仔細看,能看到上麵五種色彩是在不停流動的,就像雲彩一樣。”
  啞聲人使勁搖頭,“沒有。”
  下麵群托也紛紛搖頭,“沒見過。”
  “五彩的石頭?我壓根就沒聽說過。”
  “開玩笑,世間哪兒有五彩的石頭?你沒睡醒吧?”
  東方曼倩一抹眼淚,“也罷,縱然無用也是世間至寶,這靈烏木我出八百金銖!”
  “你想得美!一萬五起,少一個子兒都不賣!”
  東方曼倩以袖掩麵,痛哭而去。榷場的人趕緊打著燈籠,連彎都不拐地領他出去。後麵那個買了五彩的石蒙麵漢子偷偷起身,準備摸黑離開,但周圍幾十雙眼睛都火辣辣盯著他。他剛一動,幾名漢子就圍過來,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哥兒們,急什麼呢?”
  “你帶著這東西,還想走出這門?”
  “膽兒夠肥啊,小心這山塌下來砸死你。”
  崔騰道:“我付過錢了!這東西是我的!”
  “沒聽說價高者得嗎?我們也不坑你,你剛才買的多錢來著?五百錢是吧?給你翻個十倍,五貫!”
  崔騰道:“五貫太少了。”
  幾名漢子變了臉色,“小子,毛都沒長齊呢!別不知足啊!一轉眼就翻十倍的利,去哪兒找去?小心敬酒不吃吃罰酒。”
  忽然有人道:“我出十貫!”
  那幫地痞指著周圍,橫眉瞪眼地叫道:“誰喊的!誰喊的!別添亂啊!我們做買賣,關你們屁事!”
  “我出一千金銖!”雲丹琉挽刀虛空一劈,刺耳的風聲讓想叫罵的地痞們都立刻閉上嘴。
  雲丹琉道:“剛才那番話大家都聽見了。靈烏木值一萬金銖,五彩天石至少也是這個價。你們花五貫就想把東西買走,世間哪裏有這種道理!”
  啞聲人喝斥道:“都不許動!”然後對雲丹琉道:“你想怎麼辦?”
  “至少兩千金銖!”
  “好!”啞聲人一拍木台,朝那個僥幸撿了五彩石的幸運兒喝道:“你敢不敢要!”
  崔騰咽了口吐沫,試探道:“一千五?”
  啞聲人用力一拍木台,“成交!”
  啞聲人對雲丹琉也頗為忌憚,當下數出一千五百金銖,終於討回了那顆五彩天石。
  分開來頂多值五百金銖,兩樣合到一起,就是兩萬金銖,總價暴漲四十倍,這個賬榷場的人還是會算的。而且真能弄出來剛才那傻逼仙人說的五彩仙露,每一滴都能價值萬金。
  啞聲人心裏跟貓抓過一樣,匆忙把靈烏棒和五彩天石貼身裝好,然後衝那個抱了一堆金銖,不知所措的少年喝道:“還不快滾!”
  崔騰捧著金銖灰溜溜離開,周圍爆發一陣大笑。
  雲丹琉一腳把麵前斬斷的幾案踹開,寒聲道:“我買的東西呢?”
  “不就是四千金銖嗎?我不要了還不行?”
  啞聲人對程宗揚道:“東西你還拿走啊。你們想交易自己交易去,跟我們沒關係啊。”
  跑腿的漢子急了,跳著腳道:“孫子!你太不仗義了吧?你們撈夠了就把我撂一邊了?”
  程宗揚也叫道:“剛才你怎麼不說呢?”
  啞聲人振振有辭地說道:“剛才她沒拿這麼大的刀不是?我跟你說啊,你這樣可不對,女人得捧著,哪兒有你這樣的?人家好心送你穿過的褻衣,你拿著滿世界亂飄?我是實誠人,說心裏話啊,就你這樣的,砍死都不虧!”
  雲丹琉一刀劈過去,“你哪隻眼睛看到是我送的!”
  “砍他!砍他!跟我沒關係!兄弟們,別讓她砍柱子,咱們可賠不起!”啞聲人邊跑邊道:“我說爺兒們,你惹出來的事,趕緊上啊。”
  程宗揚遠遠看著,“你是不是裝啞巴憋的?有你這麼饒舌的嗎?”
  劉驁在包廂裏道:“這妞不錯。”
  張放道:“打打殺殺成什麼樣子?女人嘛,就該溫柔一點。”
  劉驁道:“行了,一千金銖拿回來了。走吧。”
  張放額頭的汗終於流了下來,訕訕道:“你早就看出來了?”
  劉驁笑道:“你把那顆珠子一撿出來,整個盤子都黑了。瞎子才看不到。”
  張放叫道:“主公饒命啊。”
  劉驁笑罵道:“別鬧了。喂,那個跑腿的。”
  那漢子看出來他身邊的少年都不好惹,老實垂著手道:“爺。”
  “你說下月初三還有榷場?”
  那漢子舌頭都有點打結,“那個榷場跟我們不一樣,我們都是鬧著玩的。”
  “玩的不錯嘛。明天去把稅交了。”
  “哎哎,小的記住了,爺你慢走。”
  程宗揚與盧景互望一眼,“怎麼辦?我要不要也抱著他的大腿叫救命?”
  盧景塌蒙著眼道:“紫姑娘還在這裏呢。”
  “我覺得雲大小姐要跟我玩命……要不五哥你頂住她,我跟紫丫頭先走?”   盧景歎道:“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吧。”
  說著盧景拎著破碗往案下一鑽,就跟土地公一樣,一眨眼就不見蹤影——雲丹琉想砍的人可不隻程宗揚一個,他也沒落什麼好,要是被雲丹琉逮住,鐵定往死裏砍。
  程宗揚朝案下吼道:“我幹!五哥,你也太不仗義了吧!”
  等他抬起頭,隻見雲丹琉正站在他身前,那柄青龍偃月的長刀一觸即發,死丫頭這會兒也出來了,就站在她身後,正朝自己作鬼臉,絲毫沒有幫忙的意思。
  程宗揚厲聲道:“你傻啊你!東西還在裏麵呢,小心被哪個不要臉的臭男人拿走!還不快去找回來!”
  雲丹琉一刀劈下,“去死吧!”
  程宗揚雙手一翻,剛買的太陽能板像一塊盾牌般,硬生生擋住她這一刀。
  程宗揚大喝道:“那邊的孫子!別動我的東西!”
  雲丹琉回頭一看,竟然真有人趁亂去拿那件褻衣。雲丹琉氣得一口血幾乎要吐出來,隻好丟下程宗揚,先回去搶下自己的褻衣。
  “死丫頭!快跑!”
  “幫人家拿下東西。”
  “這麼大的石頭,你買它幹毛啊?”
  程宗揚把太陽能板丟給驚理,自己彎腰抱起那塊牛頭大的石頭。他一彎腰,小紫“咦”了一聲,“大笨瓜,你腦袋怎麼了?”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還不是姓雲的野丫頭幹的好事。”
  程宗揚擠進亂紛紛的人群,往外跑去。盧景說的沒錯,鬼市的榷場就是專門坑人的地方,不但設套挖坑放托,還有專幹腥活的。很不幸,自己就被當成肥羊盯上了。程宗揚隻好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抱著石頭橫衝直撞。這塊升仙石模樣雖然磕磣了點,但力道堪比孟老大的天龍霸戟。一石頭砸過去,非死即傷。
  程宗揚在前,驚理在後,小紫在中間,三人好不容易衝出鬼市。然後在小紫的指點下東繞西轉,一直跑了半個多時辰,才鑽進一片密林中。
  程宗揚把石頭一扔,靠在樹上喘息道:“你怎麼想起來買一塊破石頭的?”
  “這石頭一點都不破哦。”
  “騙誰呢?”程宗揚說著往外看了一眼,頓時叫道:“怎麼回事?我們跑了半天怎麼又跑回來了?”
  三人跑了這麼久,卻是繞了一個大圈子,這會兒在林中一眼就能看到下麵的鬼市。
  “要不這樣怎麼能甩掉盧五呢?”
  “幹嘛要甩掉五哥?難道有什麼不方便讓他看的?”
  小紫笑眯眯道:“程頭兒,你猜對了。”
  “難道你是想……嘿嘿嘿嘿……”
  程宗揚像大灰狼一樣湊過臉,卻被小紫按住下巴,往旁邊輕輕一推。
  程宗揚側過臉,正看到雲丹琉提刀立在林中。程宗揚像見鬼一樣叫道:“怎麼回事!她怎麼追來的!”
  “人家好不容易才把她引來的。”
  “死丫頭,你一邊甩開盧五哥,一邊把她引過來,你想幹什麼?”
  “我的褻衣被她拿走了。”
  “那是她的好不好?”
  “我打賭贏的,就是我的。她還沒付錢,憑什麼拿走?”
  雲丹琉舉起長刀,遙遙指向程宗揚,口中對小紫道:“你身為女子,竟然站在這個無恥下流的卑鄙小人一邊,真是可笑。”
  “可笑的是你吧?”程宗揚喝道:“你以為是女人就應該站到你一邊?再說了,我怎麼就無恥下流卑鄙小人了?你是不是沒見過什麼叫無恥啊?”
  “住口!”
  “別吵了。”小紫小手往下一劈,“你們就這裏公平的決鬥吧。”
  “好!”雲丹琉道:“姓程的,你若輸了,就給我有多遠滾多遠!從今往後不許你再糾纏我姑姑!”
  “我贏了呢?”
  雲丹琉譏諷道:“你能贏嗎?你要操心的,應該是怎麼保命吧?”
  “如果我贏了呢?”
  “任你處置!”
  “哇!你知道這四個字的意思嗎?”
  雲丹琉輕蔑地一笑,“所以你贏不了。”
  “你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啊?雲大小姐,老匡曾經說過:你就倒黴在你的自大上了。”
  “誰是老匡?”
  “一個算命的。閑暇時我請他給你算了一卦,你不介意吧?”
  “無恥!”
  雲丹琉說著身形一動,雙腳像是貼在水麵上一樣向前滑去。幾乎一瞬間,刀鋒就劈到程宗揚麵前。
  程宗揚握住腰間的佩劍,身體向前一橫,那柄裝飾性遠大於實用性的短劍劃過一道弧線,硬生生架住雲丹琉的青龍偃月。
  刀劍相交,兩人各退一步,看上去是平分秋色。然而雲丹琉卻神情頓變,失聲道:“你!”
  刀重劍輕,何況雲丹琉手中是一件堪稱傳世的寶刀,程宗揚的佩劍看著花裏胡哨,卻是路邊隨便買的樣子貨。兩人毫無花巧地硬拚一記,結果不分勝負,連瞎子都能看出來程宗揚的修為遠在雲丹琉之上。
  在雲丹琉眼中,這個卑鄙小人還是去年的境界,無非是在四級上下晃蕩的半瓶水。即使下午在道上鬥毆,她也隻覺得這人卑鄙無恥,難道他當時是刻意讓著自己?
  “沒想到吧?”程宗揚道:“我如果跟你虛拼幾記,周旋個十幾招,趁你鬆懈時再全力出手,要贏你簡直是分分鍾的事。不過你那麼輸了,肯定不服。什麼卑鄙無恥之類的話肯定要扣我一頭。所以我一出手就施展出全部實力,讓你明明白白知道輸在什麼地方。”
  “你怎麼做的?”
  “當然是勤學苦練。”程宗揚虛劈幾記,劍鋒下的空氣急劇壓縮,發出爆破般的聲音,比那柄青龍偃月劈的風聲還要刺耳。
  “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天才。”程宗揚一臉嚴肅地說道:“我隻是把別人喝茶的時間,都用在修煉上了!”
  小紫懷裏的雪雪發出憤怒的狂吠,自己主人這番厚顏無恥的話,別人能忍,它是忍不了了。
  雲丹琉提起長刀,“無論如何,我要與你比一場。”
best2top 發表於 2014-12-6 09:37
第五章

  雲丹琉再次出手,那柄青龍偃月少了幾許暴戾,多了幾分凝重。一招一式法度森嚴,再沒有泄忿般的狂劈猛砍,顯然已經把這個卑鄙小人當成一個可以一戰的對手。
  程宗揚短劍並不趁手,對付青龍偃月這種刀身長到誇張的重型兵刃,更顯得有幾分吃力。但這點劣勢仍然無法抹平兩人修為間的差距。雲丹琉的修為剛攀上五級,而程宗揚已經是五級的巔峰。
  這點差距所表示出來的,是程宗揚已經完全主導了戰局,雲丹琉雖然有攻有守,但不知不覺中,已經被程宗揚控製住節奏。
  雲丹琉並沒有察覺節奏上的變化,她隻是發現自己招數更快一點,會有更好的機會。她像一個頑強的將軍,不斷揮舞長刀衝上山峰,又在對手的猛攻中謹慎地保存實力,退出高點。無論攻守,在她看來都是最合理的選擇,進攻時固然酣暢淋漓,退守時也沒有絲毫氣餒。
  雲丹琉出手越來越快,招術卻清晰無比,毫不散亂。坐而忘機,觀照正理,是為坐照。雲丹琉剛剛進入坐照的境界,這還是第一次清晰感受到坐照境所蘊藏的意味。
  雲丹琉本來抱著拚命的心思,即使不把他砍死也要讓他知道厲害,趁早滾得遠遠的,不要像一隻癩蛤蟆一樣,糾纏自己像青瓷一樣高潔而又易碎的姑姑。但此時,她已經完全沉浸在武道的攀升上。每一次出招,她都能感受到自己的不足和進步,感受到自己實力的飛漲。
  那種感覺就像在無邊的大海上航行,探尋著一個又一個未知之地,每一處都會給自己帶來財富和夢想,自由自在,而又充滿希望。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雲丹琉手腕一痛,長刀脫手而出。雲丹琉呆呆站著,她能感覺到自己的進步,現在的自己和一個時辰之前的自己相比,贏麵可以占九成以上。卻仍然不是他的對手。
  “累死我了……”程宗揚喘著氣道:“雲丫頭,用不用這麼拚命啊?”
  雲丹琉這才注意到他已經大汗淋漓,而自己的真氣也已經耗盡,再打下去,要不了多久自己就會脫力。
  “這一場是我輸了。”
  程宗揚放聲大笑,“哈哈。”
  沒等他笑完,雲丹琉便道:“但我一定會贏你的。”
  程宗揚老氣橫秋地說道:“小鬼,等你贏了我再說吧。”
  雲丹琉手一抬,掉落的青龍偃月躍入手中,然後轉身就走。
  “喂,就走了?你是不是忘了點什麼?”
  雲丹琉轉過身,深深吸了口氣,“你說吧。”
  程宗揚勾了勾手指,“把你的褻衣給我。”
  雲丹琉臉上一紅,終於忍下羞惱,將那條剛拿回來的褻衣扔到程宗揚身上。
  “還有。”
  雲丹琉皺起眉頭,“還有什麼?”
  “你不會就這一件褻衣吧?身上穿的也給我。”
  “你!”
  “我卑鄙我下流我無恥我淫蕩——還有嗎?就這幾個詞,我聽得耳朵都生繭子了。快一點,要不然我就讓你當麵脫給我。”
  雲丹琉氣紅了臉,然後轉身走入林中。
  “喂,你走那麼遠,不會故意逃跑吧?驚理,你去盯著。”
  雲丹琉叫道:“別過來!不要過來!”
  一刻鍾後,雲丹琉終於從林後出來,手裏拿著纏成一團的褻衣。她仍然穿著火紅的衣裙,但沒有了裏麵的褻衣,身體的曲線更加清晰。尤其是胸乳和腰臀,飽滿而鮮明的線條給人一種呼之欲出的感覺。
  程宗揚不由得吹了聲口哨,趕在雲丹琉發怒前又連忙道:“你如果早來兩個月多好?”
  雲丹琉一怔,難道自己兩個月前有這樣一場比拚,會對自己的修為產生更大的影響嗎?
  程宗揚遺憾地說道:“早兩個月天氣正熱,你脫了褻衣,就不剩什麼了。”
  “去死吧!”
  雲丹琉劈手把褻衣甩到程宗揚臉上,然後飛一樣掠下山去。
  程宗揚扭頭看著笑吟吟的小紫,“死丫頭,高興了吧?”
  小紫皺了皺鼻子,“誰讓她砸你的頭?”
  “一點小傷,都是哈爺那獸醫下手太重。”程宗揚捏了捏她的鼻子,“死丫頭,不要把我想得太壞嘛。”
  小紫嬌聲道:“人家就喜歡程頭兒壞壞的樣子。”
  程宗揚捧著她精致的麵孔,用鼻子頂住她的鼻尖道:“怎麼壞?”
  “去找壞女人囉。”
  “壞女人?”程宗揚想了起來,“你從哪裏弄的血,讓那個狐狸精以為你是天狐血脈的?是不是遇到狐族的人了?”
  小紫翹起手指,“程頭兒,你想試試嗎?”
  程宗揚湊過去,聞到她指尖一絲淡若無痕的香氣,似乎有些熟悉。這不是小紫的體香,而且她從來不用脂粉,程宗揚略一思忖,忽然明白過來:那是麻古的特殊香味,小紫指上沾的有毒品,襄城君品嚐到的不是小紫血脈有什麼神妙,而是毒品強烈的致幻性。
  “難怪襄城君會迷戀成那個樣子。”程宗揚道:“不過和以前的好像不太一樣,味道更淡了。”
  “用電子鏡能看到藥物內容以前看不到的變化,我們重新改了方子,”小紫笑道:“效果比以前強十倍,而且可以置入一些有趣的小法術。”
  “置入法術?”程宗揚道:“意思是能操控她產生的幻境?”
  “大笨瓜,你終於猜對了。”
  程宗揚半晌才道:“法術和科學結合的怪胎啊……”
  小紫眼睛閃閃發亮地說道:“那些肉眼看不到的細微粒子相互融合,真的很有趣呢。”
  死丫頭要是投生在自己的世界,絕對是超級學霸,要不然就是滿腦子變態念頭的科學怪人。
  程宗揚覺得自己有責任挽救她的靈魂,“你能不能幹些好的?”
  “什麼是好的?”
  “比如給人治病啊。”
  小紫不屑一顧,“那有什麼意思?”
  “有種病叫癌症,好多科學家辛苦一輩子,都沒有辦法治愈。”
  “什麼是科學家?”
  “就是……大巫師。”
  “哦。”
  “還有一種叫艾滋病,是最可怕的疾病。艾滋病毒本身不致命,但會破壞人體的免疫力,人一旦得了艾滋病,就會百病纏身,打個噴嚏說不定都會死。”
  “真有趣。”
  程宗揚誘惑道:“你要能把它治好,在我們那邊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人家是說那種病毒很有趣,我要把它造出來。”
  程宗揚無力地低下頭,陷入深深的懊悔中,自己明明知道死丫頭是變態,還要給她指路。別人是治病,她是造病毒,好好的光明大道,讓她走成一條黑得看不見底的黑道。太邪惡了……
  程宗揚沉默良久,然後全當剛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一臉平靜地轉過話題,“如瑤來了。在上清觀。”
  “好啊,”小紫笑道:“人多玩起來才熱鬧。”
  程宗揚顧左右而言他,“蛇奴呢?我不是讓她來找你們了嗎?”
  “大笨瓜,你是不是想她了?”
  “當然想了。”程宗揚踢了踢那塊石頭,“這麼重的東西讓她扛著多好。”
  小紫嫣然一笑,“把匕首給我。”
  程宗揚拿出匕首,小紫蹲下身,像削水果一樣把那塊石頭一點一點削開。
  不多時,石中出現一點藍紫色的光澤。程宗揚立刻趴過去,“龍睛玉!你怎麼知道這裏麵有龍睛玉!”
  雪雪“汪汪”叫了兩聲。
  “是你?你能看出來石頭裏麵有龍睛玉?”
  雪雪趾高氣昂地揚起頭,一邊搖著小尾巴,但緊接著就被程宗揚拎著耳朵提了起來。
  “死丫頭,”程宗揚摸著下巴道:“你說我們把它煲湯吃了,會不會也能看到石頭裏的龍睛玉?”
  雪雪憤怒地揚起爪子去撓程宗揚,結果什麼都沒撓到,就被男主人一腳踢在屁股上,像蒲公英一樣飛了出去。
  小紫細致地削著石頭,蘊藏在裏麵的龍睛玉漸漸露了出來。最後二百多斤的石頭裏切出的龍睛玉有大大小小十五顆,全加起來也不到一斤,但已經是難得的收獲了。
  雪雪屁顛顛地跑過來,興奮地張大嘴巴,絨球一樣的小尾巴搖來搖去。
  “馬屁精。”
  雪雪根本就不搭理他,隻等著女主人把龍睛玉都塞到它嘴巴裏。
  “不許偷吃哦。”
  雪雪使勁點著頭。
  小紫一邊把龍睛玉喂到雪雪嘴裏,一邊道:“蛇奴去找他們的倉庫了。”
  “瞎說的吧?一群胡湊起來的地痞,哪裏來的倉庫?”
  “萬一有呢?”
  程宗揚笑道:“倒也是。萬一再撿到一塊這種升仙石,那就賺大了。”
  雪雪將龍睛玉盡數吞入腹內,然後又跳到小紫懷裏。驚理將削下的石屑全部清理幹淨,拿起那塊太陽能板。
  小紫歪著頭道:“這是什麼?”
  程宗揚接過太陽能板,擦去上麵的泥土,“是最寶貴的東西。它可以用到你所能想像到的任何地方。現在的問題是——我不知道它應該用到哪裏。”
  “它可以用到什麼地方?”
  “照明,但我們沒有燈泡;動力,但我們沒有電動機;煮飯,但我們沒有微波爐電飯煲;還可以給手機充電……”
  “但我們沒有手機。”
  “你太聰明了。”
  “那就是沒什麼用囉。”
  “……你太聰明了。”程宗揚歎息著把太陽能板放到背上。
  雖然驚理作為侍奴,幹點粗活是應該的,但程宗揚到底沒好意思自己一個大老爺們兒空著手,讓一個女人背東西。太陽能板雖然不沉,可麵積太大,怎麼拿都不湊手,這一路走得是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到了上清觀,程宗揚也累得不行,把板子往門外一丟,讓敖潤搬了進去。
  觀中的打醮儀式已經結束,雲集的車馬也四散一空,位於上院僻靜處的後門更是空無一人。
  程宗揚帶著小紫進入觀中,卓雲君已經在廊內跪迎。她十指相對,俯下身,額頭貼在手背上,柔聲道:“女兒拜見媽媽。”
  小紫抱著雪雪遊目四顧,“好冷清的地方,我就住這一間好了。”
  “是。奴婢這就過去收拾。”
  驚理笑道:“還是我來吧。主人這會兒沐浴還要你服侍呢。”
  “小紫!”旁邊傳來雲如瑤驚喜的聲音。
  “瑤姊姊,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程宗揚以為小紫帶了什麼罕見的寶物,卻聽雲如瑤驚歎道:“哎呀,好漂亮的帕子!”
  “一共十二條呢,正好遇見打折,於是就買了來。”
  “在哪裏買的?”
  “在南市。那鋪裏還有許多香囊,說是重陽前還要打折呢。”
  “太好了……”
  兩女拉著手,嘰嘰吱吱說個不停,全是各種打折商品的最新信息。程宗揚木著臉道:“卓奴,過來給老爺洗澡。”
  靜室內放著一隻木桶,室內水霧彌漫。程宗揚靠在木桶內,閉著眼睛,懶洋洋道:“你們把後門的山路修修多好,馬車直接就能開進來。我也不用每次乘車都走前門。”
  卓雲君道:“若是後門山路可通行馬車,要不了幾日又是車馬喧囂,雖然方便,可原本的僻靜也沒有了。”
  “我說……觀裏的人就沒有懷疑嗎?”
  “每日忙於修行,自然不會有那麼多閑心。何況……”卓雲君柔聲道:“你是我們太乙真宗的掌教,旁人又能說什麼?”
  “說起掌教,聽說藺老賊這半年幹得風生水起,原來不安份的道觀如今都老實了。”程宗揚讚歎道:“這老東西有幾把刷子啊。”
  卓雲君替他擦洗著身子,“那個人有心計,也有手腕。換作商樂軒,斷不會如此。”
  程宗揚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遲早要收拾姓藺的,絕不會讓他善終。”
  “奴婢已經決定了,主人一旦忙完漢國的事,離開洛都,奴婢就將觀主之位傳給錦檀,然後就宣布歸隱。在內宅一心一意伺候主人。”
  “隻要你決定了就行。”程宗揚站起身,“好了,我要去和你們少夫人入洞房了。你來不來?”
  “少夫人身邊有人服侍,奴婢貿然過去,隻怕不好……”
  …………………………………………………………………………………
  上清觀的閣樓三麵懸空,風景絕佳,但雲如瑤畏寒,隻能住在靜室。
  這會兒靜室已經與原來大不相同,隨車帶來的紗帳、帷幕都已經張掛起來,連床榻也換了新的。小紫奔波多時,此時已經回房休息,雲如瑤裹著厚厚的狐裘倚在榻上,手中拿著賬冊,正在燈下細細查閱。
  “還在看呢?小心傷神。”
  “就剩一點了。”
  “一點也不行。”程宗揚不由分說抽走賬本,“春宵苦短啊。”說著張開手臂。
  雲如瑤乖乖伏在他懷中,低聲道:“裏麵有幾筆賬目……”
  “停!今晚隻談風月,不談生意。”
  雲如瑤笑道:“是,相公。”
  程宗揚一手伸進狐裘內,撫摸著她冰涼而光滑的胴體,“瘦了。”
  雲如瑤茫然道:“有嗎?”
  “你瞧,原來我一手還有點勉強,現在正好握住。”
  雲如瑤嗔道:“才不是!”
  “逗你呢。雁兒呢?過來給少夫人更衣。”
  雁兒服侍雲如瑤取下簪釵,除去外衣。阮香凝過來鋪好被褥,又往香爐中添了些香料。
  雲如瑤自幼錦衣玉食,早已習慣了被人服侍。她一邊抬手,讓雁兒替她除去手鐲,一邊笑道:“相公壞死了,雁兒剛脫幹淨,你就去忙自己的事,把雁兒光溜溜丟在房裏,她都快哭了呢。”
  雁兒紅著臉道:“沒有。”
  雲如瑤笑道:“好了好了,雁兒不哭,今晚你在帳內伺候吧。”
  雁兒聲如蟻蚋地說道:“有凝奴就夠了。”
  雲如瑤道:“凝奴,你也留下吧。”
  阮香凝小聲道:“是。”
  “以為人多我就怕你們嗎?”程宗揚叫囂道:“再來三個也是白給!”
  雲如瑤嬌聲道:“小紫妹妹,有人要欺負姊姊。”
  房門沒關,小紫笑道:“瑤姊姊,你就乖乖讓他欺負好了。”
  “他說我們三個還不夠,妹妹來幫幫我嘛。”
  “他騙你呢。”小紫說著打了個嗬欠,“好困……人家已經睡著了。”
  “壞丫頭,隻顧自己睡……哎呀……”
  程宗揚把雲如瑤擁在懷裏,一邊咬住她的耳珠,一邊往她耳孔裏輕輕吹氣。雲如瑤如冰似玉的肌膚,在他的挑逗下微微戰栗著。
  程宗揚手掌遊蛇一樣伸到雲如瑤腿間,張手包住她光滑的玉阜,接著掌心透出一股溫熱的氣息。
  雲如瑤隻覺自己因為寒毒而遲滯的經脈被逐一打通,下體傳來的暖流一點一點流遍全身,身體溫暖而又輕盈,舒適得仿佛要飄起來一樣。
  肌膚漸漸變得溫暖起來,雲如瑤唇瓣上多了一抹血色,在燈光下倍顯嬌豔。她斜身躺在程宗揚臂間,美目中充滿柔情蜜意。
  雲如瑤小聲道:“程郎,我們還沒有拜堂,就有了夫妻之實,你會不會看不起我?”
  “開什麼玩笑?”程宗揚不以為然地說道:“我要忍到成親,你都凍成冰棍了。”
  雲如瑤笑嗔道:“你才是冰棍。”
  程宗揚拍了拍胸膛,粗聲粗氣地說道:“冰棍沒有。肉棍倒是有一根!榻上這位小娘子,你且看看合不合用?”
  笑鬧間,程宗揚壓住雲如瑤身子,腰身一挺,硬梆梆的龜頭擠入那隻猶如處子的蜜穴內。雲如瑤低低叫了一聲,蹙起眉頭。程宗揚放緩動作,用九淺一深的節奏試探著,一點一點進入她體內。
  雲丹琉下體又緊又密,火熱的龜頭擠入穴內,柔膩的蜜肉像被燙到一樣抽動起來,原本略顯幹澀的蜜穴迅速變得濕潤。
  程宗揚動作很輕柔,充滿了憐惜與嗬護,片刻後,程宗揚身體一弓,下體的力道驀然加重。
  “啊!”雲如瑤低叫著柔頸昂起,被他這一輪突如其來的挺動幹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細白的手指緊緊抓住程宗揚的手臂,雪玉般的肉體在他身下仿佛暴風雨下的一葉小舟。然而無論暴風雨如何猛烈,這一葉小舟始終不曾傾覆。
  由於寒毒纏身,雲如瑤外表看上去就像精瓷花瓶一樣脆弱。但程宗揚知道,在她柔弱的軀殼下,有著驚人的適應性。他開始的輕柔,是怕雲如瑤久未歡好,難以承受,這時放開手腳,粗硬的肉棒直進直出,在她小巧的美穴肆意挺動。
  雲如瑤一手捂著嘴巴,不時發出嬌軟的叫聲,隻覺自己柔膩的嫩穴被火熱的肉棒塞得滿滿的,陽具每一次進入,都像一團熾熱卻不灼燙的火焰,一直插入到體內深處。隨著肉棒的進出,體內那股冰冷的寒意像寒冰融解一樣漸漸化開。
  程宗揚俯身壓在雲如瑤身上,雙手與她十指相扣,望著她嬌柔的麵孔,情不自禁地吻住她的唇瓣。
  雲如瑤有的不僅是她楚楚動人的風姿和美貌,更誘人的是她優雅中時時顯露出的那種深入骨髓的媚意,足以令任何一個男人瘋狂地投入其中。程宗揚肆意施展著手段,從九淺一深到四淺一深,再到每一下都是盡根而入,頻率越來越快,最後節奏密集得像雨點一樣。
  程宗揚那八塊腹肌可不是白練的,遇到他這種腰力驚人的高手,連襄城君那種妖婦都承受不住,何況是雲如瑤?不多時,她便支撐不住,嬌喘道:“我……我……我不行了……”
  程宗揚放慢速度,恢複了九淺一深的節奏,盡量延長她的快感,好以此激發她僵滯的血脈。
  雲如瑤臉上浮現出誘人的紅暈,呼吸越來越急促,忽然她下體一緊,接著她忘情地張開紅唇,嬌軀一陣抽搐。
  程宗揚粗聲道:“合不合用!”
  雲如瑤討饒似的顫聲道:“合用……合用……”
  程宗揚壞笑道:“那我們再來一次!”
  “不……不行,人家下麵都麻了……雁兒,快來……”
  話音未落,雲如瑤身體便一陣劇顫,在他的插弄下泄了身子。
  一鼓作氣的話,讓雲如瑤經曆第二次高潮也不是難事。但程宗揚怕她傷了身體,挺動著慢慢抽出陽具。
  雁兒已經脫得身無寸縷,含羞躺在女主人腳邊,雙手掩著胸乳,嬌靨漲得通紅。
  程宗揚吹了聲口哨,“我家雁兒這身子,比別人家的小姐還嬌貴呢。”
  雁兒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顫動著,忽然唇上一熱,被主人吻住。聞到主人身上的氣息,她心頭的忐忑不翼而飛,緊繃的身體漸漸柔軟下來。
  程宗揚鬆開嘴,在她耳邊唱道:“一隻小蜜蜂啊,飛到花叢中啊,飛啊,飛啊,飛啊……”
  “唔……”雁兒身子一顫,紅嫩的唇瓣微微張開,散發出如蘭的香氣。
  “咦?飛到哪裏了?”程宗揚一臉壞笑地低聲道:“原來是飛到雁兒的小花園裏了……”
  雁兒羞窘地低喘道:“公子……”
  少女嬌嫩的玉體像花瓣一樣又白又軟,她白生生的雙腿被扯得分開,一根怒漲的陽具直挺挺插在她鮮嫩的蜜穴內,越進越深。
  “雁兒乖乖,把腿張開,讓小蜜蜂到你的花兒裏采蜜。”
  雁兒委屈地說道:“好大……”
  “那就是又肥又胖的大蜜蜂,在你的小花苞裏鑽啊鑽,鑽啊鑽……”
  程宗揚抱住雁兒白美的雙腿,陽具不停挺動,享用著她嬌膩的嫩穴。雲如瑤嬌慵地依在她身邊,逗弄著說道:“叫老爺。”
  雁兒乖乖道:“老爺……”
  雲如瑤笑道:“求老爺再用力一些。”
  “不成的……”雁兒眼淚婆娑地央求道:“奴婢受不住了……”
  雁兒比雲如瑤還嬌弱,雖然程宗揚控製著力道,但也沒有支撐太久,不到一刻鍾就被幹得泄了身子。
  程宗揚一把拉過雲如瑤,“該你了!”
  雲如瑤連忙道:“不要!人家下麵還痛著。”
  程宗揚凶巴巴地獰笑道:“那就用後麵!”
  雲如瑤一手拉緊被子,一手攔住他,一邊道:“該凝奴了。凝奴,快來伺候老爺!”
  在程氏內宅,主人床榻隻有女主人專有,雁兒作為貼身丫鬟,可以睡在女主人腳邊,阮香凝身為奴婢,隻能在帳內伺候。她長發挽了個髻,用一條紅絲帶紮住,除此之外,渾身上下一絲不掛。聽到主人的吩咐,她順從地俯下身,背對著床榻跪下,雙手伏在地毯上,雙膝並緊,像一匹溫馴的母馬一樣聳起雪臀。
  阮香凝臀圓腰細,肌膚白膩,從背後看來,胴體優美的曲線就像一隻精美的花瓶,尤其是那隻又白又嫩的大屁股,更是令人欲念勃發。
  阮香凝與雲如瑤和雁兒不同,就身份而言,她是徹頭徹尾的女奴,平常專供主人淫玩取樂。程宗揚毫不客氣地吩咐道:“凝奴,自己把屁股扒開,讓老爺采個花!”
  “是,老爺。”阮香凝怯生生應道,她雙手伸到臀後,抱住白嫩的臀肉朝兩邊掰開,露出臀間嬌豔的羞處。
  程宗揚摸弄著她滑膩的臀肉,“這兩朵花,老爺先采哪一朵呢?”
  阮香凝被他挑逗得微微發抖,顫聲道:“奴婢的花兒……都是老爺的,任憑老爺隨便采……”
  雲如瑤笑道:“相公既然拿不定主意,就讓她卜問好了。”
  雲如瑤取出一枚銀銖丟到她麵前,“凝奴,自己丟。是正麵,老爺就先采你下麵的花;若是背麵,就先采你的後庭花。”
  阮香凝揀起銀銖,往地上一拋,丟出的是正麵。
  這次不待主人吩咐,阮香凝便主動抱住屁股,指尖剝開陰唇,露出紅膩的穴口。
  雲如瑤從背後擁住程宗揚的腰,柔聲道:“相公也該歇歇了,讓凝奴自己來好了。”
  程宗揚哈哈一笑,斜身依在榻上。阮香凝扭動著身子退到主人膝間,一手扶住主人的陽具,一手掰著雪滑的臀肉,將龜頭放在自己穴口,然後鬆開手,抱起雪嫩的臀肉向後挺動著,一點一點將陽具納入體內。
  阮香凝將蜜穴剝得敞開,露出裏麵濕媚的蜜肉,紅豔的蜜穴嵌在白生生雪臀間,翻開的陰唇柔嫩而又紅膩,宛如一朵嬌滴滴的牡丹。程宗揚猛地一挺腰,陽具重重貫入穴內。
  “唔……”阮香凝低叫一聲,那根陽具直挺挺捅入穴內,龜頭正中花心,將她雪臀幹得一陣亂顫,緊接著,她玉頰便浮起紅雲,流露幾分異樣的嫵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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