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六朝雲龍吟 作者:弄玉,龍璇 (18禁)(連載中)

 
pao01425 2013-5-4 17:19: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58 2576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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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回到客棧,迎麵看到延香正在整理箱籠。見到主人進來,延香屈膝施禮,說

道:“這些是秦夫人的行李。”



  “秦夫人呢?”



  “她跟秦執事到客棧,和馮先生說了幾句,就閉門謝客了。”



  程宗揚踮起腳尖看了一眼,客房裏擺著筆墨,秦檜據案而坐,手邊放著一堆

卷冊,還有一堆體積更龐大的木簡,一邊翻閱,一邊抄錄。他媳婦在旁邊端茶磨

墨,不時低聲交談幾句。夫妻間倒是十分相得。



  程宗揚沒打攪他們,小聲道:“叫馮大法準備馬匹,我要出門。”



  延香道:“老爺,你大爺說了,老爺出門的時候記得帶上他。”



  程宗揚一頭霧水,“我大爺?我哪兒來的大爺?”



  “就是那個長山羊胡子的。”



  程宗揚黑著臉踹開門,隻見朱老頭蒙著頭,撅著屁股,在自己床榻上睡得正

熟,驚理一臉尷尬地站在旁邊,想趕又不敢趕。



  程宗揚不由分說拽起朱老頭,把那頂破帽往他頭上一罩,兩隻破鞋往他身上

一扔,拖著他就出了門。



  朱老頭迷迷糊糊道:“小程子,你這是弄啥哩?弄啥哩?”



  “少廢話,趕緊走!”



  “別撈別撈,大爺還光著屁股哩。”



  “你還啥方言都會啊。”程宗揚跳了起來,“我幹!你跑我床上還裸睡?”



  “光屁股睡住舒坦……哎喲親娘咧,”朱老頭慘叫道:“扯住蛋啦……”



  程宗揚都想一頭碰死在門框上,“你娘!”



  …………………………………………………………………………………



  朱老頭攏著手騎在驢上,看著自己的新褲子新鞋,左一眼右一眼,越看越是

喜歡。



  “瞅瞅這鞋,這褲子……咯整整哩……真不賴。”



  “大爺,我求你了,換個調調說話。”



  “這調咋了?洛下詠啊。”



  “洛都人沒這樣說話的!”



  “他們說哩不地道。”



  “再說我弄死你!”



  朱老頭舌頭立刻直了,“前麵有人!”



  “哪邊是前麵?老東西!你別倒著騎驢!”



  朱老頭從驢背上扭過來,手一指道:“那邊!”



  遠處傳來馬蹄聲響,蹄聲不疾不徐,帶著悅耳的韻律感,聽起來讓人十分舒

服。等繞過路彎,程宗揚才發現那馬竟然快如閃電,之所以聽起來並不急切,是

因為它步子邁得極大,每一步都比尋常馬匹長出快一倍,而且跑起來舒適自如。



  馬背上,一個白衣少年微微俯著身,一手提著韁繩,一手握著方天畫戟,金

冠上的紅纓球在星光下不住跳動,坐下赤紅色的戰馬如風般飛掠而至。



  少年人就是熱情,老遠就朝朱老頭打招呼:“老賊!有種別走!”



  程宗揚道:“老頭,弄死他吧。”



  “弄啥啊,跑吧。”朱老頭剛踢著驢要跑,忽然大叫一聲,“壞了!大爺剛

換了鞋!”



  程宗揚二話不說,棄馬掠入林中。自己是傻瓜才會跟赤兔馬比速度,至於朱

老頭,管他去死!



  呂奉先不管不顧往兩人殺來,他嘴角還留著前幾天的青腫,隻不過腫得恰到

好處,倒像是多了兩抹小胡子,更增添了幾分英朗的帥氣。



  程宗揚一路狂奔,朱老頭抱著新鞋,緊追著他的屁股,躥得跟野狗一樣。



  “分開走!”



  “小程子,你可不能把大爺往火炕上推啊。”



  “我瞎了!推你上炕啊!”



  “留神……”



  迎麵攔著一條樹藤,程宗揚一個漂亮的飛躍,從藤上躍過。朱老頭一路狗爬

地鑽過來,速度竟然也不比他慢多少。



  “行啊,老東西。”



  “甩開了嗎?”



  程宗揚一回頭,就看到赤兔馬在山林中如履平地,接著高高躍起,以帝王般

的傲然之態越過樹藤,離兩人又近了幾步。



  眼看平地上是跑不掉了,程宗揚縱身往樹上躍去,結果褲子一緊,被朱老頭

拽了下來。程宗揚剛要大罵,呂奉先已經摘下雕弓,手指以肉眼幾乎看不清的速

度一張,一支帶著倒鉤的狼牙箭便飛到麵前。



  程宗揚往旁邊閃開,那支狼牙箭筆直飛出,將麵前的古柏射出一個大洞。



  自己竟然忘了呂奉先的箭術,這要上樹,鐵定是給他當靶子的。跑也跑也不

過,打又沒得打,程宗揚萬般無奈,隻好用出最後的手段——伸腳一跘,把朱老

頭跘了個跟頭。



  朱老頭打著滾趴在地上,一手哆嗦著舉起,混濁的老淚混著泥土從他那張老

臉上流過,充滿了無言的絕望。在他身後,神駿如龍的赤兔馬鐵蹄踏著煙塵滾滾

而來,馬上的少年宛如雄鷹,高高舉起方天畫戟,往他背心刺去。



  程宗揚一口氣奔出數裏,才坐下歇息。這小家夥還真是夠執著的,竟然半夜

不睡覺,守在山路上,等死老頭出現。



  不得不說,這個世界是看臉的。呂奉先要是長得跟自己這種路人的模樣,朱

老頭估計不用看第二眼,隨手就殺了。頂多殺完才驚覺這小子姿質不錯,殺得有

點可惜。



  程宗揚體內真氣流轉,接連運行了三個周天,化解了身上的疲憊,然後站起

身,準備接著跑路,還沒開始邁腿,朱老頭就一頭躥過來,死狗一樣往他前邊一

躺,抱著腿“哎喲哎喲”的叫喚。



  程宗揚都無語了,半晌才道:“你行啊,跑得比赤兔馬都快——你是吃藥了

吧?”



  朱老頭喘著氣道:“讓大爺歇歇,歇歇……”



  “好狗不擋道啊。”



  “就歇一會兒……”



  “歇什麼啊?往哪邊走?”



  朱老頭左右看了一會兒,“你說。”



  程宗揚冷著臉道:“你不是會占卜嗎?丟一個。”



  朱老頭拿出一隻鞋,在手裏搖了搖,往地上一丟,“這邊!”



  老頭選的路真不錯,剛走了半盞茶時間,就看到呂奉先在夜色下橫戟立馬,

正氣勢洶洶的等著他們過來。



  程宗揚黑著臉道:“這就是你選的路?”



  朱老頭哭喪著臉道:“親娘啊,新鞋坑死人啊,沒沾多少大爺的仙氣,扔瞎

了……”



  呂奉先叫道:“你們跑不掉的!過來受死吧!”



  程宗揚道:“老頭,你說呂家會不會大半夜放這小子自己出來?”



  朱老頭道:“偷跑的?”



  “我看不像。多半這小子帶的還有人,隻不過他那馬跑得太快,沒跟上。”



  “小程子,你的意思是……”



  “後邊跟的有硬茬,要不要動手,你自己看著辦。”



  朱老頭一手拿著一隻鞋,跟拿著菜刀一樣走過去,指著呂奉先道:“有種你

下來!”



  呂奉先當即跳下馬,方天畫戟迎風一擺,陡然刺到朱老頭麵前。



  朱老頭往地上一趴,避開戟鋒,然後狠狠往呂奉先腳背踩去。上一次他就用

這一手把呂奉先打了個滿臉開花。這回故技重施,呂奉先喝道:“還來!”說著

一個鷂子翻身,騰起丈許,方天畫戟對著他腦門刺下。



  呂奉先這身手,連程宗揚也忍不住喝聲彩,自己跟人交手,九成都是靠蠻力

硬拚,像鷂子翻身這種技巧,自己頂多練練,實戰中打死也施不出來。



  朱老頭揮舞著雙鞋,與呂奉先鬥在一處,戟來鞋往,戟劈鞋挑,戟起鞋落,

戟飛鞋舞,戟揮鞋斬,戟光鞋影……就那麼拿著一雙破鞋跟人家方天畫戟鬥得不

可開交,看得程宗揚都想拿鞋底抽他!



  但看著看著,程宗揚表情由惡心變得驚訝,由驚訝變得凝重,由凝重變得入

神……朱老頭那雙鞋硬是甩出了雙刀的風範,一攻一守,一正一奇,一陰一陽,

比起五虎斷門刀有去無回的剛猛,多了幾分順其自然的流暢。



  兩人出招越來越快,呂奉先是英氣勃勃的少年,一杆方天畫戟舞得如同繁花

暴雨,出手如電,而又招式分明。朱老頭揮著破鞋,猶如老驢拉破車,眼看就要

跟不上趟了。朱老頭手裏的鞋子忽然一沉,拍住戟身,接著右手的鞋子甩起,“

啪”的抽在呂奉先臉上,發出一聲脆響。



  呂奉先單腳支地,被抽得轉了半圈,然後倒在地上,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程宗揚回過神來,嘖嘖讚道:“老頭,你真不要臉啊。”



  他在旁邊看得清楚,兩人實際修為相差太遠,鬥的本來是招法,結果朱老頭

眼看是輸,最後一招使出了真功夫,把呂奉先的方天畫戟壓得動彈不得,抽冷子

給了人家一記狠的。



  朱老頭得意地揮著鞋子,“有仙氣!”



  “我,呸!”



  呂奉先剛一倒地,赤兔馬便衝過來護住主人。林外傳來一聲長嘯,赤兔馬豎

起竹葉般的耳朵,然後昂首發出一聲嘶鳴。



  馬嘶聲隨風傳開,片刻後風聲大作,數道身影從林中疾掠而至。此時已經是

夜間,程宗揚目力雖強,隔著林葉也看得不甚清楚,隻依稀看出左邊三名女子,

當先是一名白發老婦,後麵是一名相貌平平的中年婦人和一名少婦。幸好她們的

身影自己頗為熟悉,正是當初在錄像中見過那三名漢宮女官:太後呂雉的嬤嬤,

貼身侍女胡夫人和女醫義姁。



  然而掠來的不止她們三人,另一邊還有兩人,當先一名中年婦人,正是前日

出手劫殺自己的聞清語,另外一個身著黑衣的麗人,在枝葉飛掠而過,身形猶如

閃電,竟然是多日未見的齊羽仙。



  朱老頭抬手一揮,一縷薄霧從袖中飛出,身邊本來就幽暗無比的光線變得愈

發黯淡。



  雙方絲毫不掩飾身形,各自以最快的速度從林中掠出,往林間的赤兔馬和那

名昏迷的少年掠去。胡夫人等人距離更近,行到中途便占據了絕對優勢。最前麵

那名白發嬤嬤雖然老邁,身形卻如同鬼魅,她一手扶著拐杖,身體微微一動,就

掠出數丈。



  聞清語翠袖一翻,一道暗金色的小符飛上天際。接著銀光閃動,一道電光從

天而降,靈蛇般往白發老嫗撲去。老嫗昂首一吸,將電光吞入腹中,原本足以擊

碎山石的雷咒就此化為無形,隻是老嫗裹發的巾帕驀然碎裂,滿頭白發都為之飛

舞。



  老嫗被雷咒所阻,雖然一擊而破,速度卻慢了少許。老嫗受阻,她身後的胡

夫人陡然加速,長袖飄飛,仿佛在草葉上飛翔一樣,瞬間搶到前麵。義姁落後數

丈,但比另一邊最前麵的聞清語還要略近一些。



  就在這時,地上的泥土一動,兩支彎鉤破土而出,貼著地麵絞向胡夫人的雙

腿。胡夫人長袖斜揮,正中彎鉤,發出一聲金鐵交鳴的震響。



  一條嬌小的身影從土中鑽出,笑吟吟擋在胡夫人身前,像唱歌一樣嬌笑道:

“過不去了呢。”



  胡夫人從袖中擎出一柄短劍,平平橫在胸前。



  對麵是一個戴著蝴蝶麵具的小女孩,她看上去隻有十一二歲年紀,身上穿著

一件緊貼著皮膚的火紅皮衣,勾勒出與她容貌絕不相附的傲人身材,尤其是那對

圓碩的乳球,連胡夫人這樣的成人都望塵莫及。



  能用土遁之術潛行到離自己如此之近的位置,胡夫人流露出一絲慎重,她低

喝一聲,身旁驀然飛出兩道數丈高的虛影,魔靈般朝那個音容童稚的女孩撲去。



  小玲兒雙鉤飛出,兩個虛影各自握拳,一拳將彎鉤磕飛。小玲兒見勢不敢硬

擋,舉足一踏,腳下的泥土波浪般分開,身體像沒入水中一般,鑽入地下消失不

見。



  雙方借助林中幽暗的夜色,一交手便秘術迭出,以勝負而論,胡夫人等人技

高一籌,結果卻是黑魔海等人占了上風。白發嬤嬤和胡夫人先後被人阻截,速度

慢了一線,齊羽仙後發先至,搶在義姁之前落在呂奉先身側。



  赤兔馬感覺到她對主人的敵意,嘶鳴著揚蹄踐踏。齊羽仙閃身避開,然後一

手探出,抓住呂奉先的發髻,輕輕往上一提。她身形宛如行雲流水一樣,沒有半

分停滯,順勢就將一柄長劍架在少年頸下。



  三女齊齊停住腳步,對麵的聞清語微笑道:“那位小公子可是太後娘娘最寵

愛的子侄,仙兒,小心些,莫傷了小公子。”



  齊羽仙用劍鋒抵著呂奉先的喉頭,微微翹起唇角,“聞姨放心。”



  呂氏子侄輩雖多,但年輕一輩裏真正出色的唯有呂巨君和呂奉先兩人。他們

倆一文一武,被視為呂氏未來的棟梁,極受呂雉的重視,所受的寵信絕不在呂冀

和呂不疑之下。事實上呂奉先連續兩天在山路上遊蕩,已經引得太後擔心,三位

女官就是太後親自點名前來看護,沒想到小公子這麼不安分,仗著馬快一轉眼就

跑得無影無蹤,等循著馬嘶聲追來,已經晚了一步。



  白發老嫗冷冷盯著小玲兒,寒聲道:“龍宸可是要與我呂氏為敵?”



  小玲兒笑道:“嬤嬤這可問錯人了。你就把人家當成桌子椅子,是龍宸借給

旁人用的好了。嬤嬤怎麼能問一張桌子是敵是友呢?”



  聞清語溫言道:“淖夫人是前輩,我們這些晚輩自然不敢得罪,隻是有件事

想請教嬤嬤,隻要嬤嬤點頭,我們立刻放了小公子。”



  “說。”



  “昔日澄心棠一分為六,聽說花蕊在嬤嬤身上?”



  淖方成盯了聞清語片刻,然後一言不發地伸出手,胡夫人猶豫了一下,從懷

中取出一隻小巧玲瓏的玉盒,放在淖夫人掌中。



  那玉盒隻有指尖大小,宛如一隻玉扣,淖方成握在手中,冷冷道:“且先放

人。”



  聞清語幽幽歎了口氣,“妾身倒也想先放人。但妾身手中是如假包換的小公

子,這澄心棠的花蕊嘛,是真是假可就難說了。”



  “莫非怕老身騙你不成?”



  “晚輩不敢。隻是嶽賊狡猾成性,嬤嬤被人騙了也未可知。”



  淖方成冷笑一聲,屈指彈出玉盒。



  聞清語從袖中抽出一條絲帕,輕輕一卷,接住玉盒,然後從髻上拔下一根簪

子,朝盒上挑去。



  銀簪破開禁製,玉盒瑩潤的光澤隨之收斂,露出玉盒的本來麵目,隻見盒身

上密布著暗紅色的花紋,宛如鮮血沁成。



  淖方成冷冷道:“澄心棠乃不祥之物,出必見血,小心了。”



  聞清語微微一笑,手指往簪尖一按,然後將一滴血珠往盒上彈去。玉盒打開

一道縫隙,緊接著一團血霧從盒中滲出,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彌漫開來。



  聞清語首當其衝,手指觸到血霧,立即臉色大變,她雙手本來又白又軟,此

時卻像被藍色的墨水浸過一般,染上一層詭異的藍色。



  齊羽仙眼中透出一絲狠絕,她本是殺伐絕斷之輩,一見聞姨中招,立即揪住

呂奉先的頭發,一劍刺下。



  原本昏迷的少年忽然睜開眼睛,靈貓般往齊妙仙懷中一滾,以毫厘之差避開

劍鋒,接著揮拳衝天而起,快捷無倫地朝齊羽仙下巴擊去。



  齊羽仙修為遠在呂奉先之上,卻沒想到這少年已經醒來,而且年紀輕輕,出

手竟然如此之迅猛。她微退半步,正待展開身法反擊,忽然腳上一緊,竟然被那

少年踩住!齊羽仙吃驚之餘,隻見呂奉先手、腳、肘、膝同時發力,眨眼之間,

拳打肘擊腳踢膝撞……各種攻勢便暴風雨般傾泄而出。



  齊羽仙一腳被踩,進退不得,猝不及防之下連中數招,被打得橫飛出去。



  呂奉先抓住方天畫戟往地上一撐,一個漂亮的魚躍,翻身躍上馬背。不等主

人吩咐,赤兔馬已經縱起身,呂奉先握住戟尾,迎風將方天畫戟抖得筆直,刺向

齊羽仙的後頸。



  程宗揚愕然中帶著一絲佩服,呂奉先雖然有猛將之名,畢竟現在還是個毛都

沒長齊的小家夥,兩次交手都被老頭打得跟狗一樣,心下免不了有幾分輕視。然

而此時一出手,那小子凶猛的暴發力,精準的判斷力,敏捷的應變能力,都讓程

宗揚大大吃了一驚。更是緊的是他出色的學習能力,朱老頭剛玩了一手賤的,就

被他學了個十足十,在剛才的環境下突然使出,效果立見。



  齊羽仙本身也是出類拔萃的高手,結果讓呂奉先抓住機會,竟然被打得毫無

還手之力。此時不等她落地,呂奉先便又是一輪狂攻,那柄方天畫戟銀光四射,

雷霆般劈向齊羽仙,出手凶悍之極。



  朱老頭感慨地說道:“自古英雄出少年,縱虎容易縛虎難啊。”



  “這話該我說吧?老頭,你這會兒放過他,小心他將來找你報仇。”



  “等這娃娃長大,大爺早就活夠了。小程子,你可要當心,將來別栽到他手

裏……哎喲,這丫頭命大啊。”



  齊羽仙雖然修為高深,出手卻不及呂奉先敏捷,片刻間便連逢險招,最後終

究還是沒能躲過,被戟牙刺中肋下,幸好她已經退入林中,戟牙被樹幹擋住,未

能深入,隻在肋下留下一道鮮血淋漓的傷口。呂奉先一擊得手,幾乎是本能地趁

勢搶攻,齊羽仙身在半空,根本來不及變招,眼看要被方天畫戟刺中,赤馬兔忽

然往旁裏一縱,戟鋒錯開尺許,與齊羽仙擦身而過。



  齊羽仙竟然是被赤兔馬救了性命,不禁驚愕難言。呂奉先卻是絲毫不亂,長

戟改刺為挑,俯身朝坐騎腹下揮去。小玲兒從赤兔馬腹下破土而出,正好被戟鋒

挑中,雙鉤與戟牙一觸即分,整個人遠遠飛開。



  聞清語一瞬間已陷入困境,玉盒打開,露出的不是澄心棠失落的花蕊,而是

一團劇毒的血霧,她手指觸到血霧邊緣,頓時像被浸入炙熱的熔岩中,雙手一陣

劇痛,連心神也為之失守,整個人都仿佛陷入無邊的血腥之中。



  白衣白裙的義姁蝴蝶般飛來,一邊並起手指,拿住一柄兩寸長的柳葉小刀,

往聞清語頸中抹去。



  呂奉先以一敵二,雖然占據上風,畢竟年紀尚小,胡夫人不敢大意,飛身趕

去救援。那位白發的淖夫人則留在原地,防備黑魔海這些人在暗處另藏手段。



  利刃及頸的刹那,聞清語終於清醒過來,她屏住呼吸,一掌拍向義姁的柳葉

小刀。眼看她手掌就要被刀鋒刺穿,忽然“叮”的一聲,卻是聞清語在間不容發

之際,用指環擋住了柳葉刀的薄刃。



  義姁修為不及聞清語,雖然占著先手,仍被她一掌拍開。但接著玉盒滲出的

血霧幻化成一個丈許高的巨人,舉拳往聞清語頭頂打來。聞清語口中吐出一股罡

氣,直接洞穿了血霧巨人的頭顱。巨人頸上血霧滾滾,又重新凝出一隻頭顱,再

次攻出。聞清語雖然脫困,但以一敵二,一時間縱使性命無憂,也難以脫身。



  另一邊,齊羽仙一手按住肋下的傷口,揮劍擋住胡夫人,小玲兒則與呂奉先

戰成一團。齊羽仙雖然肋下有傷,但劍法靈動犀利,胡夫人幾次搶攻都未能占到

便宜,倒是她試圖救援的呂奉先此時已經壓倒小玲兒,穩穩占據上風。



  小玲兒擅長匿蹤刺殺,但那匹赤兔馬遠非尋常馬匹可比,能力堪稱魔獸。每

次她使用土遁術,都被赤兔馬搶先發覺,或是閃避,或是對她鑽出的位置直接踐

踏,小玲兒屢次嚐試都未能得手,隻餘下硬拚一途。



  呂奉先叫道:“黃毛小丫頭,趕緊給本公子讓開!”



  小玲兒笑道:“人家比你還大一點呢。”



  “本公子都十四歲了!最少比你大兩歲!”



  “人家都快十六了呢,還不叫姊姊?”



  “我姊姊才不像你穿的這樣呢!”



  小玲兒眨了眨眼睛,挑逗道:“我穿的什麼樣?”



  呂奉先哼了一聲,一張俊臉卻忽然紅了。



  小玲兒笑道:“果然是個小娃娃,臉紅得好可愛。你來瞧啊,人家裏麵什麼

都沒有穿呢……”



  呂奉先叫道:“我才不是小孩子!我們家有的是歌妓!我早就見過了!”



  小玲兒嬌笑道:“那你見過我的沒有?”



  呂奉先臉不禁更紅了,遇見這麼個身高嬌小的像妹妹,身材凸凹得像姊姊,

胸乳豐滿得像阿姨,臉蛋清純得像仙女,偏偏隻穿了件窄窄的皮衣,近乎全裸的

小妖精,血氣方剛的呂奉先隻有悶頭拚命狂揮方天畫戟,以此來發泄自己體內那

股壓抑不住的燥熱。



  小玲兒本來就落在下風,呂奉先一認起真來,更難抵擋,她左支右絀,粉嫩

的肌膚被銀光裹住,好幾次都險些被戟鋒刺中。



  “喂!”呂奉先叫道:“你趕緊投降吧。”



  程宗揚本來眉頭緊鎖,覺得放過呂奉先是個錯誤,聞言頓時舒了口氣,“這

小子還是這麼傻啊,這關頭竟然還憐香惜玉。跟龍宸的人眉來眼去,他是嫌死得

不夠快吧?”



  朱老頭也搖頭道:“好大一個廢物啊,大爺真是看走眼了。”



  小玲兒楚楚可憐地說道:“你不殺我嗎?”



  呂奉先想了想,“我可以讓你當我的貼身侍女。”



  小玲兒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真的嗎?人家早就想換個好主人了。”



  “當然是真的!”呂奉先道:“我說話算話!”



  “你會不會對人家好呢?”



  “哼!”呂奉先像個大人一樣挺起胸膛,傲然道:“隻要你聽我的話!”



  小玲兒嬌聲道:“那人家是不是要給你侍寢呢?”



  呂奉先一陣臉紅,然後甩頭道:“不用!叔叔早就送給我兩個姬侍了!喂!

我這一招很厲害,你擋不住就不要擋了!”



  方天畫戟怒龍般挑出,果然像他說的一樣聲勢驚人,小玲兒勉強一擋,兩柄

彎鉤頓時脫手,遠遠飛入林中。



  淖方成喝道:“小公子!殺了她!”



  被嬤嬤一喝,呂奉先立刻抖擻精神,雙臂掄起方天畫戟橫掃小玲兒腰間。小

玲兒來不及閃避,被戟身掃個正著,嬌小的身體仿佛被打得折斷,張口噴出一股

鮮血。



  呂奉先縱馬而過,一把抓住小玲兒,把她提到鞍前,威風凜凜地喝道:“別

動!我要把你捆起來!”



  小玲兒淒然看了他一眼,再無力反抗。



  “你是我抓的俘虜!”呂奉先高興地說著,低頭去解鞍旁的繩索。



  就在這時,淖方成、胡夫人、義姁同時驚呼道:“小公子!”



  呂奉先回過頭,隻見小玲兒朝他燦爛的一笑,一邊伸出小手,像是溫柔地去

撫摸他一樣,手指從他頸中抹過。在她指間,一柄薄如蟬翼的小刀寒光微閃,緊

接著一篷鮮血從少年頸中迸出。



  小玲兒收回手掌,笑吟吟在自己紅唇上輕輕一吻,然後按在少年嘴上,也堵

住了他的驚叫聲。



  飛濺的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袖,她卻毫不在意,隻輕輕一推,便把呂奉先推下

馬,然後像水滴一樣從馬背上滑下,落入土中消失不見。



  聞清語收起玉盒,扶住受傷的齊羽仙飛身而起。淖方成、胡夫人、義姁顧不

得攔截,飛身疾掠過來。



  呂奉先仰麵躺在地上,他喉嚨被切斷,氣息斷絕,兩眼睜得大大的,俊美的

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神情。



  程宗揚目瞪口呆,未來的第一猛將,竟然還沒長大就這麼死了?小玲兒知道

她殺的是誰嗎?也許在她眼裏,呂奉先隻是一個出身權貴,不知世間險惡的小傻

瓜吧?可你給他上的這一課也太狠了,小家夥隻犯了一個錯誤,命就沒了。



  朱老頭嘿嘿笑了兩聲,“殺得好,殺得好。倒是省了大爺將來提心吊膽。”



  老頭雖然說得嘴響,最後卻歎了口氣。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出呂奉先驚人

的天份,連他都不忍心下手,結果一個前途無量的天才,卻被一個沒下限的殺手

陰掉,實在是可惜了。



  震驚與惋惜的心情在心頭滾滾而過,最後程宗揚搖了搖頭,趁呂氏眾人方寸

大亂,悄然離開。
best2top 發表於 2015-5-31 09:27
六朝雲龍吟 27

在洛都各書院每月輪流舉行的月旦評議上,程宗揚真切體會到漢國以讖緯來帶政治風向的效力。
東方曼倩為程宗揚出的「二雉」讖語壞了呂巨君的如意算盤,但呂巨君迅速以白雉為己用,再次改了議論風向!

缺錢甚急的程宗揚將主意打到岳鵬舉的遺產上,更加急著找出嚴君平。
幾人入趙王私苑禁地搜查,不料石窟禁地關押的人,竟讓盧景見之大為失態!
秦檜更指出要破漢國亂局的關鍵點,便在趙王!




第一章

  洛都,北宮。

  永安宮大殿內帷幕低垂,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血腥氣。大殿一側的金磚被掘
開,挖出一道深溝,溝中堆滿炭火,火苗已經被熄滅,逼人的熱氣從厚厚的白灰
下不斷升起。

  綰著高髻的太後呂雉坐在一旁,白髮蒼蒼的淖方成立在她身後。義姁跪在太
後身前,低聲稟道:“小公子喉管被切開,鮮血逆流入肺,已經氣絕。胡巫說有
秘術可救治小公子,奴婢聽聞其術,用的盡是些汙穢之物,覺得太過匪夷所思,
不敢自專,隻能勉強護住小公子的心脈,將他送回宮中……”

  帷幕微微拉開一道縫,胡夫人閃身進來,低聲道:“羊糞已經運來了。”

  義姁想說什麼,又閉上嘴。太後淡淡道:“刀傷非你所長,事已至此,胡巫
既有其術,便讓他們去做。成與不成,你用心體悟便是。”

  義姁應道:“是。”

  內侍搬來成筐的羊糞,那些羊糞挑選過,都是曬乾後呈白色的屎球。幾名胡
巫抓起羊糞嗅了嗅,然後撒入溝中。乾燥的羊糞遇到熱灰,一股異味頓時彌漫開
來。胡巫一連撒了幾十筐羊糞,將溝中填的滿滿的,然後從上麵投下炭火,讓表
麵的羊糞緩慢燃燒,同時控製火勢,使羊糞有煙無焰。

  永安宮是太後寢宮,宮中各種沉香、麝香、鬱金香、蘇合香、龍涎香……世
間諸般名香無不齊備。自從建成以來,終日熏香不絕,年深日久,連梁柱都散發
著濃鬱的異香。然而此時,帷幕內卻煙霧滾滾,充斥著羊糞燃燒的濃烈氣味。

  胡巫將幾根木棍架在溝上,然後抬起喉嚨被切斷的呂奉先,麵朝下放在木棍
上,伸手拍打著他的背脊。呂奉先氣絕已久,伏在溝上一動不動。

  羊糞燃燒的濃煙將少年整個包裹起來,冰涼的四肢漸漸有了溫度。濃烈的羊
糞氣味薰得人幾乎流淚,卻沒有人離開,包括太後在內,都在注視著那個沒有知
覺的少年。呂巨君也悄悄進來,靜靜立在一角,看著胡巫施救的手段。

  胡巫不緊不慢地叩著呂奉先的背脊,口中不知念誦著什麼。不知過了多久,
一股鮮血忽然從呂奉先割破的喉管中湧出,落在羊糞上,“嘶嘶”作響。披髮的
胡巫站起身,一腳踩在呂奉先背後,接著整個人都站在他背上,一邊高聲念誦,
一邊雙腳用力踐踏。

  看到這麼粗暴的“醫術”,義姁臉色數變,似乎想過去阻攔,又勉強忍住。

  呂奉先頸中鮮血越湧越多,裏麵夾雜著大塊已經凝結的血塊,忽然他喉中低
咳一聲,蘇醒過來。

  一名內侍掩著鼻子鑽到煙裏看了看,片刻後爬出來道:“恭喜太後娘娘!小
公子已經醒了!”

  殿中眾人都鬆了口氣,心頭如釋重負,連呂雉臉上都露出笑意。她站起身,
“我們先出去吧,大巫雖然有起死回生的手段,可這味道著實醃臢了些。”

  眾人都笑了起來,紛紛離開帷幕。

  夜色下,兩名侍女提著燈籠在前引路,已經是寅初時分,呂雉卻了無睡意,
她微微昂著頭,雙手握在身前,長長的衣袖垂在身前,繡著雲紋仙羽的裙擺映著
星光,水波般在一塵不染的漢白玉階陛上迤邐拖過。淖夫人和胡夫人一左一右跟
在她身後,再後麵是亦步亦趨的義姁。

  呂雉並沒有提及呂奉先的傷勢,而是說起了一樁閑事。

  “天子前些日子下了一道詔書,”呂雉淡淡道:“召趙氏之妹合德入宮,封
昭儀,居昭陽宮。”

  胡夫人語帶諷刺地說道:“南宮又要多了一位娘娘了。”

  淖方成道:“終究是天子私事。”

  昭儀雖然地位尊榮,畢竟不是正宮,作為天子家事,群臣無從置喙,便是太
後也不好多說什麼。

  呂雉雙手扶著欄杆,望著階前波濤浩渺的池苑,慢慢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
良久沒有開口。

  胡夫人上前,抖開一件披風,披在她肩頭,一邊道:“天子到底還是年輕,
沉不住氣。這天下終究是他的,何必如此?”

  此言雖然是抱怨,卻帶著一絲勸慰和提醒。呂雉自然聽出自己貼身女婢是一
片好意,隻是心下不免鬱結,冷笑道:“也許有人嫌長秋宮太小,看上這永安宮
了。”

  “她想當太後?”胡夫人笑了起來,“諒她也沒這個膽子。她若作了太後,
將置天子於何地?義姁,你說是不是呢?”

  義姁正想著胡巫叩擊的手法和白羊糞在典籍中所記載的功效,聞言微微吃了
一驚,“啊?”

  眾人都笑了起來。

  義姁微覺赧然,向太後告了個罪。她問明原委,然後問道:“趙氏之妹如今
卻在何處?”

  胡夫人道:“已經命人去查了。”

  淖方成道:“南宮那個叫江映秋的,找找她的下落。”

  胡夫人道:“是。”

  義姁道:“趙氏在南宮獨木難支,如今多了一個妹妹,看來姊妹倆將來要專
寵後宮了。”

  “趙氏姊妹俱非善類,”淖方成冷冰冰道:“此必禍水——欲滅我炎漢!”

  淖方成聲音雖然不高,卻刻意用上了一絲真力,在夜色中遠遠傳開,連遠在
殿前的內侍都聽得清清楚楚。

  胡夫人和義姁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微微點頭。

  呂雉道:“嬤嬤說得不錯,趙氏姊妹正是禍水!”

  漢秉火德,以炎漢自許,淖方成將趙氏姊妹比作滅亡炎漢帶來災禍的惡水,
可謂入骨三分。這番話一旦傳開,趙氏姊妹本來就不佳的名聲更是雪上加霜。

  宮中亮起一行燈火,徑直往永安宮駛來,途中卻拐了個彎,駛入永巷。

  義姁道:“是襄邑侯。多半是聽說巨君公子在此,才避而不見。”

  呂雉皺了皺眉,“讓阿壽好生管管他。”

  胡夫人笑著答應下來。

  呂雉憑欄遠眺,望著夜色下的洛都。北宮地勢高峻,永安宮的陛階便與南宮
的殿頂平齊,從階上望去,整個洛都都仿佛正在她腳下沉睡。

  良久,呂雉道:“命執金吾封掉城中所有的晴州商鋪,一個不留!”

  胡夫人躬身道:“是!”

  …………………………………………………………………………………

  “……隻一刀,就把他的喉嚨割開了。”程宗揚咂了咂嘴,讚歎道:“真夠
狠的!”

  小紫美目微微閃亮,“澄心棠?”

  程宗揚點了點頭,“澄心棠,我聽到她們這麼說的。不過盒子沒打開,裏麵
究竟是什麼,我也沒看到。話說回來,老頭還真有點手段,我們離她們頂多二十
來步,她們硬是沒有發現。”

  小紫思索半晌,然後道:“為什麼會是龍宸?”

  程宗揚歎了口氣,“這算是讓你問著了。”

  為什麼會是龍宸,程宗揚也想了許久。呂氏與黑魔海仇深似海,當年動手的
雖然是死老頭,不過巫宗也沒落下什麼好。依照雙方的舊怨,黑魔海對呂奉先動
了殺機並不稀奇,可出手的卻是龍宸的人,這中間的意味就讓人不能不多想了。

  龍宸作為惡名昭著的殺手集團,六朝的權貴們雖然對這些冷血的殺手深惡痛
絕——畢竟誰也不喜歡既不受自己控製,又能威脅到自己性命的存在——但龍宸
一向標榜絕對中立,隻為金銖服務,不涉及任何立場,更由於龍宸紮根晴州,令
六朝的一眾權貴鞭長莫及,於是都隻能默契地容忍他們的存在,潔身自愛的對其
敬而遠之。同流合汙,與龍宸狼狽為奸,各取所需的也不乏其人。

  據孫壽透露的信息,呂氏也不是沒有和龍宸打過交道,現在龍宸忽然翻臉殺
了呂奉先,雖然小玲兒是個瘋子,這事隻怕也不簡單。

  程宗揚道:“看來黑魔海和龍宸的關係很深啊。”

  雲氏金銖被劫,出手的雖然是龍宸,但絕對和黑魔海脫不了關係。可龍宸為
何要出麵充當打手?如果說是因為牛金牛被殺,那牛金牛又為何會找上門來?

  程宗揚正猶豫要不要叫驚理來再詢問一遍,卻聽小紫道:“龍宸為什麼要押
在黑魔海一邊?”

  程宗揚不由沉吟起來,龍宸站在黑魔海一方,公然與呂氏翻臉,顯然是在黑
魔海身上押了重寶。問題是龍宸為什麼會選擇黑魔海而不是呂氏?

  難道黑魔海有什麼底牌,讓龍宸不惜與呂氏翻臉?

  小紫接著道:“在漢國,還有哪張底牌比太後更大?”

  程宗揚心裏一動,太後雖然是漢國眼下最大的一張牌,但有一張牌將來會更
大。

  龍宸既然在黑魔海身上押下重寶,那麼隻有一個解釋——“天子身邊有黑魔
海的人!”

  小紫小小的打了個嗬欠,“真可惜。”

  程宗揚知道小紫說的可惜是什麼。他原想讓阮香凝冒充趙合德的婢女,與友
通期一道入宮,如今宮裏有黑魔海的人,阮香凝肯定不能再露麵。

  程宗揚越想越是心驚,黑魔海在漢國的底牌,不會是趙飛燕吧?話說趙飛燕
還真是很符合禦姬奴的特征:出身寒微,姿色出眾,本身看不出什麼修為,卻有
著讓人心動的魅力。

  兩人對視一眼,都知道與對方想到一處去了。如果趙飛燕真是劍玉姬暗藏的
底牌,黑魔海這一把可玩大了。

  小紫站起身,“去問問好了。”

  “別亂來啊。”程宗揚道:“就算她真是黑魔海的禦姬奴,合德也不一定知
道——阮香琳可對凝奴的身分一無所知。”

  “大笨瓜,人家是去問那個姓江的女傅。”

  程宗揚鬆了口氣,小紫審訊的手段,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若是江映秋還好
些。江映秋是宮中與趙飛燕關係最近的女官,即便不是趙飛燕真正的心腹,也在
她身邊多年,總能問出一些蛛絲馬跡。

  小紫離開,程宗揚也站起身,看了看旁邊的阮香凝,痛心疾首地說了一句:
“你這個廢物!”

  阮香凝頓時漲紅了臉,楚楚可憐地低下頭。

  “唉……”程宗揚歎了口氣,然後掀開帷幕。

  帷幕傳來雨點般的算珠聲,雲如瑤右手執筆,左手撫著算盤,那些算珠在她
指下有節奏地跳動著,清脆的響聲像流水一樣綿綿密密,不絕於耳。

  忽然她手指一停,密集的算珠聲驀然止住。雲如瑤顰起眉頭,右手的筆鋒懸
在紙上,怎麼也落不下去。

  程宗揚按住她香肩,“還在算呢?”

  雲如瑤歎了口氣,向後靠在他懷中。

  看著玉人愁眉不展的樣子,程宗揚有些後悔把金銖被劫的事告訴她。他擁著
雲如瑤道:“還差多少?”

  雲如瑤苦笑道:“我已經清點過周圍所有的產業和可能的收入,這筆借款,
一個月內無論如何也還不清的。”

  程宗揚道:“我也可以動用一些資金。”

  雲如瑤點了點賬目,“可以動用的我已經都算進去了。”

  程宗揚吃了一驚,“都算進來還不夠?”

  “遠水難濟近渴。”雲如瑤道:“我們雲家最近的產業自然在漢國,但漢國
所有的產業都被三哥質押給借款的商家,到期之前無法變賣質押。奴家最擔心的
是,那些與我們有來往的商家在這一個月內想盡辦法索要或者拖延貨款,擠占我
們雲家店鋪的流水。奴家估算了一下,這一個月內,我們雲家在漢國的產業能夠
動用的流水可能隻有平常的三分之一。”

  雲家在漢國的店鋪每月交易額也相當可觀,如果這部分錢銖被漢國商家聯手
拖延,即使自己能如期償還欠款,這些店鋪的生意也要垮掉大半。

  仔細看過雲如瑤計算的賬目,程宗揚也不禁苦笑,自己與雲氏合作多時,知
道雲家雖有遠憂,但產業遍及六朝,財力雄厚,一個月內便是騰挪出數十萬金銖
也不在話下。偏偏這次事情分外不巧,為了籌足現款,雲蒼峰將雲家在漢國的產
業盡數質押,漢國的產業無法動用,從宋晉諸國運來錢銖不僅困難重重,而且有
龍宸劫持在前,這一路的風險也遠超平日。

  最壞的局麵是雲家到時無款可還,雲家在漢國的產業全部清盤,被其他商家
豪門盡數瓜分,還要背上一筆沉甸甸的債務。

  其他的產業還好說,首陽山的銅礦一旦易手,自己當初放出雲家銅山枯竭的
風聲,以此抬升銅價,變相打壓糧價的一番手段,全都成了弄巧成拙。多米諾骨
牌一旦倒下,甚至將危及雲氏的根本。

  雲如瑤道:“我想去見三哥。”

  “千萬別。要知道你又偷跑出來,雲老哥沒事也要被你氣出點事來。”程宗
揚安慰道:“不就十幾萬金銖嗎?我來想辦法。”

  雲如瑤低聲道:“可這是我們雲家的事。”

  “誰說的?”程宗揚道:“這是你的嫁妝,那就是我的錢!這件事我來辦,
你別發愁了。”

  說著不讓雲如瑤發愁,程宗揚自己卻是犯了難。從哪兒弄點錢來呢?眼下想
補上這筆虧空,隻有來一筆快錢,必須是現成的,而且數額夠大——十幾萬金銖
啊,別看劉驁貴為天子,少府一年的開支也未必有這個數……

  想來想去,程宗揚腦中忽然一亮,現成的錢也就這麼一樁了!嶽鳥人啊嶽鳥
人,這次你一定要靠譜一點。

  雲如瑤柔聲道:“夜深了,早些入宿吧。”

  程宗揚坐起身來,“不行。我剛想起來一件事,這會兒要去見盧五哥。”

  雲如瑤嗬氣如蘭地說道:“已經這般時候,還要走麼?妾身已經叫了雁兒和
凝奴在外候著……”

  程宗揚心中一蕩,接著苦笑起來,“這事手尾太多,已經耽誤了不少時候,
眼下要趕緊去辦。事不宜遲。”

  雲如瑤依依不舍地說道:“可是我就要回去了。”

  “先別急,等給你治好傷……再回去不遲。”程宗揚說著,在她身上大有深
意地摸了一把,惹得雲如瑤一陣臉紅,低低啐了他一口。

  …………………………………………………………………………………

  “龍宸?”盧景摸了顆蠶豆,卻沒有吃。

  程宗揚坐在他對麵,“劫錢的時候黑魔海沒有露麵,但手法和她們非常像,
我懷疑黑魔海是背後的主謀。而且殺呂奉先的時候,龍宸的人不僅站在黑魔海一
邊,還是主動下的手。”

  “龍宸……”盧景將蠶豆填到嘴裏,慢慢嚼著。

  “五哥,我來找你不是因為龍宸,而是因為另一件事。”程宗揚道:“我上
次說的,有人在見過北邙見過嚴君平的事,你們有線索了嗎?”

  朱老頭在北邙見到嚴君平的事,程宗揚已經透露給斯明信和盧景,但沒有提
及朱老頭的名字。

  盧景道:“那天進山的權貴一共有五家,我和四哥已經找了三家,都沒有線
索。如今還剩兩家沒有來得及查看。”

  “哪兩家?”

  “霍大將軍的別院,還有趙王的私苑。”盧景道:“這兩家看管得都十分嚴
密。”

  十分嚴密?到底有多嚴?霍子孟作為大將軍,自家的別院看管嚴密也在情理
之中,趙王身為諸侯,在自家的封地作威作福倒也罷了,在天子眼皮底下,還把
私苑弄得戒備森嚴,他就不怕犯忌?

  “衙內那邊還得接著找,但這幾天我們先集中力量,想辦法找到嚴君平,怎
麼樣?”

  盧景道:“你怎麼突然對嚴君平有興趣了?”

  “坦白地說,我是對他手裏那些嶽帥的遺物有興趣。”程宗揚毫不隱瞞地說
道:“五哥,嶽帥當年挺有錢對吧?”

  盧景翻了個白眼,“嶽帥當年能養我們一整個星月湖大營,你說呢?”

  “對啊。嶽帥當年那麼有錢,可他一走,你們就窮得叮當響,他的錢都去哪
兒了?”

  盧景翻著白眼道:“我們兄弟追隨嶽帥,可不是為他的錢。”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說嚴先生手裏很可能有嶽帥留下來的錢——我這不是
有急用嗎?如果真有的話,我得臨時借用一下。”

  “是為了雲家被劫走的那筆金銖吧?”

  “五哥明察秋毫,”程宗揚笑著拍了記馬屁,“就是這事。”

  “別說借了,給你都好說。”盧景抿了口酒,“但有沒有錢我可說不準。”

  盧景說的沒錯,以嶽鳥人的尿性,留個破罐子破碗給他們當傳家寶也不是不
可能,但他當年聚斂的錢財總得有個去處吧?眼下自己急需用錢,實在找不到其
他來錢的路子,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那麼就這樣說定了,明天……哦,現在已經是九月初三了。事不宜遲,今
晚我們就動手,先去趙王的私苑,如果能找到嚴君平最好,如果找不到,就去霍
大將軍的別院。”

  “不用急。”盧景道:“我先探探路,摸摸底細,安排妥當再說。”

  “成!”程宗揚一口應諾,“我等你的消息。”

  …………………………………………………………………………………

  洛都。南宮。玉堂前殿。

  正是深秋時節,天高雲淡,碧空如洗,一群鴻雁從宮殿的簷角飛過,傳來陣
陣雁嚦。程宗揚立在赤紅的丹墀下,望著南去的鴻雁道:“我那會兒在大獄裏蹲
著,壓根就沒見著。什麼黑鵝白鵝,都是些閑人沒事瞎扯的。洛都是首善之區,
天子腳下,哪裏會有這種妖孽之事?”

  東方曼倩抱著長戟道:“俗世中人,原無論真假,不過得一二談資而已。”

  “可不是嘛。不過這事傳得街聞巷知,什麼怪話都有,我本來就夠倒黴了,
又碰上這種事,真是冤透了。”

  東方曼倩抹了抹唇上的小鬍子,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你要膽子夠大,這
倒是個飛黃騰達的好機會。”

  “這話怎麼說?”

  東方曼倩壓低聲音道:“隻要你對外麵說,當日飛走的不是什麼黑鵝,而是
一隻雞。”

  “雞?”

  “對,一隻黑羽黑冠黑喙黑趾的雞。最好是母雞。”

  “烏雞?母的?”

  “對。”

  “那隻白鵝呢?白鳳?”

  “白鵝不重要,但你要願意,也可以這麼說。”

  “你的意思是我宅子地下飛出一對烏雞白鳳丸?老東,你不是拿我開玩笑的
吧?”

  “我說了白鳳無所謂,要緊的是黑雞。”東方曼倩神秘的一笑,說道:“黑
屬北方,乃水德之相,漢秉火德,所忌者水也。如今黑雞高飛遠走,正是聖天子
在位,禍水已去,實乃我炎漢的吉兆。”

  “那跟雞有什麼關係?”

  “聖天子在位已近二十年。”

  程宗揚等了半天,東方曼倩卻隻說了一句就閉嘴了。

  “什麼意思?”

  “你隻用這麼說就夠了。”

  這是什麼啞謎?程宗揚琢磨了一會兒,黑雞……黑色的雞……黑色在北為水
德……天子登基近二十年……黑雞飛走了……還是母雞……

  程宗揚心裏咯噔一聲,繞了這麼大一個彎子之後終於明白過來。

  “太狠了吧?”程宗揚瞠目結舌地看著東方曼倩。

  東方曼倩挑了挑唇上的小鬍子,“富貴險中求,不狠怎麼行?”

  “這扯得也太不著邊際了,有人會信嗎?”

  “你知道漢國最盛行的學說是什麼嗎?”東方曼倩吐出兩個字:“讖緯。”

  程宗揚猶豫半晌,最後搖了搖頭,“不行,這漟渾水可不是好趟的。”

  把鵝改成雞,暗扣太後名諱,將身居北宮的呂雉暗示為遠去的禍水,著實是
一著狠棋。但事關太後與天子這對母子,自己何必站在風頭浪尖上?漢國一向標
榜以孝治國,太後謀反都不叫謀反,而是名正言順的“行廢立之事”,這點汙水
潑上去,頂多壞點名聲,連人家汗毛都傷不了一根,反而把自己置之死地。何況
天子就一定能贏嗎?自己這一注押在天子身上,未必就是明智之舉。

  但東方曼倩接下來一句話,又動搖了程宗揚的心思,“程兄欲投太後否?”

  這怎麼可能?自己和呂氏已經沒有妥協的餘地,隻不過自己一直抱著走避的
心思,才不願過深地投入其中。但這話不能對東方曼倩說。畢竟自己如今的身份
是洛都土著,朝廷的大行令,根本沒有置身事外的可能。

  程宗揚岔開話題,“不知天子為何召見微臣?”

  東方曼倩無可無不可地聳聳肩,也沒有再繼續勸說,“誰知道呢?宮裏也沒
有消息。”

  程宗揚玩笑道:“你現在不是已經成了天子心腹嗎?”

  “哈哈,”東方曼倩乾笑兩聲,“依舊持戟而已,哪裏談得上心腹?”

  “對了,”程宗揚道:“老敖說你昨天登門,還了那一萬錢,怎麼?釣到大
魚了?”

  “什麼大魚,”東方曼倩歎道:“那女子兩日前便蹤影皆無,無從尋覓。”

  “搬家了?”程宗揚也沒往心裏去,安慰道:“天涯何處無芳草,憑老東你
的姿色,肯定能找到可心可意的美人。”

  東方曼倩失了佳人,興致不高,兩人隨意說笑幾句,不多時,一名小黃門出
來宣詔,命大行令程宗揚覲見。程宗揚扶了扶梁冠,昂首挺胸跟著小黃門入內。

  宣德殿內殘留著一股淡淡的香氣,劉驁坐在案前,一邊瀏覽著案上的簡牘,
一邊道:“趙氏可好?”

  “托聖上洪福,一切均好。”

  “為何還不入宮?”

  “趙氏出身寒微,驟然入宮隻怕引起物議,”程宗揚道:“微臣正請江女傅
教她宮中禮儀。”

  劉驁哼了一聲,頭也不抬地說道:“好端端的女子,讓你們教過,就變得言
語乏味,舉止拘束,麵目可憎起來。”

  程宗揚陪了兩聲笑,眼睛卻大膽地望向天子。雖然已是深秋,他身上隻穿了
一件玄黑色的單衣,隻在襟領和袖口處鑲了紅邊,這時一目十行地瀏覽著奏事的
簡牘,看上去頗為幹練。

  這小子能鬥得贏呂雉嗎?自己要不要把寶押在他身上呢?如果自己沒記錯的
話,跋扈將軍梁冀的下場可是一敗塗地,什麼三皇後幾十校尉多少貴人,天子一
封詔書便都束手就擒。不過是現在的呂氏和曆史上的梁家可不一樣。尤其還有個
呂雉,這名字一聽就讓人心裏發毛。萬一輸的是天子呢?別人不說,趙飛燕肯定
要倒大黴了。曆史上的趙飛燕好像在天子駕崩後掙紮了一番,最後還是被遷入北
宮,不到一個月就自殺了……

  正想的入神,劉驁忽然道:“雲秀峰是誰?”

  程宗揚吃了一驚,“啊?”
best2top 發表於 2015-5-31 09:28
第二章

  “昨天西邸送來的名單裏,有個雲秀峰,”劉驁道:“他是什麼人?”

  程宗揚緊張地思索了一下,雲秀峰買的爵位是關內侯,官職是大司農丞,除
了爵位,在一眾人員中並不起眼,而且遞交名單的時候,他們專門把雲秀峰的名
字混在中間,原想著上百個人名一起交上去,天子不會留意,甚至未必會過目,
沒想到他不僅看了,而且還看出雲秀峰才是整份名單的真正核心。

  “聖上明鑒,雲秀峰是舞都人,累世經商。”程宗揚沒敢多說。

  “舞都的雲家嗎?”劉驁想了想,“我怎麼記得他們已經遷往晉國了?”

  舞都雲家這麼有名,居然連天子都聽說過?程宗揚不敢胡編,隻好含糊道:
“臣不知其詳,還請聖上恕罪。”

  “朕少時記得有一位姓雲的商人入覲,當時他獻了一隻會說話的小鳥,朕玩
了許久。隻是後來再沒有見過他,倒是聽旁人說,舞都雲家已經遷至晉國,昨天
看到那個名字才想起來。”

  程宗揚鬆了口氣,“也許隻是同姓而已。待臣問問他。”

  劉驁點了點頭,“你去見徐常侍,讓他安排個時候,讓雲秀峰入覲。”

  “臣遵旨。”

  “裏麵還有個雲如瑤,似乎是女子吧?”

  程宗揚心裏又是咯噔一聲,這問到自己老婆頭上了,難道天子一時好奇,想
讓她一起入覲?此事萬萬不可!

  程宗揚心念電轉,說道:“那位雲氏,據說是雲秀峰之妹。”

  “雲秀峰的妹妹?那不是老太婆嗎?”劉驁似乎想起太後身邊那位嬤嬤,麵
上露出幾分厭色,“免了吧。”

  程宗揚連忙應道:“臣遵旨。”

  劉驁起身走了幾步,貌似隨意地說道:“向來聽說國中有些商賈富可敵國,
朕原本不信,如今看來,這雲家的財力,尋常小國諸侯也未必比得過。”

  程宗揚心頭猛跳幾下,常言說伴君如伴虎,自己原本也是不信,可現在這感
覺,真和一頭猛虎待在一處差不多。一個不留神,就會被他一口吞掉,吃得乾乾
淨淨。

  程宗揚硬著頭皮道:“雲家不過是薄有資財,與國中的豪門大族不可同日而
語。”

  劉驁微微一笑,轉過話題,“朝中有官員抨擊寧成,說他在舞都破家無數,
連平亭侯邳家也不能幸免,中人之家破敗無餘。看來是言過其辭了。”

  “寧太守出身刀筆吏,嚴苛雖有之,卻是依法度行事,邳家若與雲氏一樣依
從天子詔令,豈會有破家之禍。”

  “說得好。雲家若能遵守法度,依從朝廷詔令,勤勉謹慎,盡心王事,自當
有此富貴。”劉驁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去吧。”

  程宗揚陛辭而出,回到玉堂前殿,才發覺背後已經出了一層冷汗。天子今日
這番詔對,最後隻落在“盡心王事”這四個字上。天子的心思昭然若揭,就是想
讓雲家拿出家產,為天子——是為天子而不是為朝廷效力。

  以往若是有這樣接近天子的機會,雲家砸再多的錢也不在話下,但現在雲家
剛背上巨額債務,一個月內無論如何是籌不出錢來。依天子的性子,又怎麼能等
一個月之久?

  程宗揚忽然發現,能不能找到嚴君平,拿到嶽鳥人留下的遺產,已經成為他
這次漢國之行成敗的關鍵。

  …………………………………………………………………………………

  按照天子的吩咐,程宗揚先去拜見徐璜,定下雲秀峰入覲的時間。既然知道
天子是讓雲家出錢報效,程宗揚就竭力把時間往後拖延,借口雲秀峰遠赴晴州,
把入覲的時間定在一個月之後。

  “雲侯去了晴州?還真是不巧。”徐璜嗟歎道:“咱家剛是聽說,北宮傳下
懿旨,命執金吾封了城中所有晴州商人店鋪。”

  程宗揚奇道:“這是怎麼回事?”

  徐璜冷笑道:“聽說是呂家幾家侯府放質給晴州商人的錢,被那些奸商拖欠
不還。呂家幾位侯爺一狀告到太後麵前,太後這是出麵替娘家撐腰來了。”

  程宗揚一臉的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晴州商人向呂家借錢?即便有這種事,那也是晴州商人變相賄賂呂家吧。借
貸一百萬錢,每月奉還利息五十萬錢,那些商人與權貴之家的借貸大致如此,隻
當是花錢買個平安。要鬧到被執金吾封鋪,還是從未有過的稀罕事。而且是封掉
所有晴州商人的店鋪——這件事怎麼與當年賈師憲截斷雲水航運,不分青紅皂白
向晴州船隻收取重稅這麼像呢?當日賈師憲是由於宋國財政幾乎破產,不得已用
出這種手段。太後又是因為什麼理由呢?

  徐璜似乎別有心事,事情辦完,本該告辭,但他絲毫沒有送客的意思,反而
眉頭擰緊,一副欲言又止,有什麼話不好出口的模樣。

  程宗揚主動道:“常侍有什麼難事,在下自當效勞。”

  徐璜堆起笑容,“也不是什麼大事……咱家隻想問問你,商賈之間,平常欠
條是怎麼寫的?”

  來了!來了!程宗揚心裏暗道:蔡敬仲幹的缺德事,可把他們坑苦了。偏偏
這事還不好直說。

  “平常的欠條就是寫明雙方的身份、姓名、金額和借款、還款時間。如果有
利息,還要注明利息幾何。”

  “裏麵的文字有什麼講究嗎?”

  “不知徐常侍是想問什麼?”

  “咱家手裏有份欠條,有人說裏麵有個字不夠妥當。”

  “一兩個字不夠妥當也不要緊,隻要雙方認可便是。”程宗揚道:“徐常侍
不妨問問打借條那人,隻要雙方沒有歧義便是。”

  徐璜斟酌半晌,“也罷,過幾日我再問他。”說著又長歎一聲。

  徐璜心事重重的樣子看得程宗揚心底老大不忍,就為那幾十萬錢,讓徐公公
為難成這樣……這事真不至於啊。得跟老蔡說一聲,趕緊把他們的錢退了,瞧這
事鬧得,都影響正常工作了。

  程宗揚道:“公公何事發愁?要是錢上的事……”

  徐璜擺擺手,“非是為此……我且問你,你這次覲見,聖上是不是又在催趙
氏入宮了?”

  “公公的意思是?”

  徐璜歎道:“早些送進宮來吧。”

  程宗揚索性道:“徐公公,你知道我是偶然卷入此事,不知道裏麵是不是有
什麼忌諱?”

  徐璜道:“宮裏……有些風言風語。”

  程宗揚腹誹道:這點風言風語算什麼?真要命的還沒上呢。趙氏姊妹在後世
的評價,那才叫個遺臭萬年……

  徐璜道:“這事也不必瞞你,宮裏人多口雜,總有些人在背後說三道四。什
麼狐媚成性,惑亂天子……如今竟有人稱她們姊妹是禍水,將滅我炎漢,這豈是
隨意說的?”

  徐璜絮絮叨叨說了半晌,程宗揚才知道禍水這個後世的常用詞,壓根就是給
趙氏姊妹貼身定做的。

  說到後來,徐璜也禁不住埋怨道:“我炎漢曆代那麼多皇後娘娘,你說怎麼
偏這一位如此招惹是非呢?”

  如果說程宗揚以前也納悶過,現在卻是看得明明白白。趙飛燕是不是真有傳
說中那麼淫惡,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麵對的是漢國最大的外戚,有後族之
稱的呂氏。別說她一個平民出身的弱勢女子,就算是女中聖賢,隻要娘家毫無根
基,也照樣被黑得麵目全非。

  程宗揚沒有多說,隻泛泛道:“娘娘家世單薄,沒有得力的兄弟撐腰。”

  “誰說不是呢?”徐璜歎道:“我也管不得那麼多。隻盼著那位小趙氏早些
入宮,將來大夥平平安安,宮裏也能少些流言蜚語。”

  程宗揚心下暗道:這你恐怕要失算了,等合德入宮,那流言蜚語才熱鬧呢,
隨便揀點流言都能寫好幾本書,流傳好幾千年……

  …………………………………………………………………………………

  離開西邸,程宗揚思索再三,決定私下去見蔡敬仲一麵,商量對策。天子幾
次三番催促,合德入宮之事已是勢在逼行,再拖下去也沒有意義,隻能先讓他往
宮裏知會一聲,免得到時穿幫,鬧出“姊妹倆”相見不相識的烏龍來。

  自己與蔡敬仲的交往是私密中私密,少不得喬妝打扮一番。程宗揚剛換好衣
物,正對著鏡子黏鬍鬚,車簾微微一晃,一條人影野狗般躥上來,一頭紮到他座
位底下,扭著屁股往裏鑽。

  程宗揚還在愣神,就聽到外麵傳來一陣吵嚷,“就在這兒!”

  “鑽到車上去了!”

  “攔住!攔住!別讓這孫子跑了!”

  駕車的敖潤叫道:“幹什麼呢你們!朝廷命官的車你們也敢攔!”

  “沒你的事!一邊去!”

  “敢黑我們的錢!天王老子也得扒下層皮來!”

  敖潤叫道:“兄弟我就在這兒坐著,哪裏有人上車!”

  “那老東西躥得跟猴一樣,一不留神就讓他鑽了空子!”

  “少廢話!把車打開不就知道了?”

  程宗揚黑著臉一腳踩在朱老頭兀自扭動的屁股上,然後揪著腰帶把他扯了出
來。

  朱老頭小聲道:“我就避避風頭……別拉……別拉……大爺還沒吃飯呢……
哎喲……”

  老東西的腰帶都快朽了,程宗揚手上一使勁,當時就斷成兩截,好懸沒把他
褲子扒下來。

  程宗揚“嘩”的掀開簾子,一手揪住朱老頭的鬍子,“找他的吧?大夥千萬
別客氣,按住往裏打!”

  朱老頭提著褲子叫道:“小程子,你可不能這樣啊……”

  吵鬧間,忽然旁邊有人驚訝說道:“次卿兄?”

  朱老頭猶如絕處逢生,打眼一看,頓時堆起滿臉笑容,“原來是仲翁賢弟,
多年不見——借倆錢使使啊!”

  旁邊一輛馬車上,坐著一個身著儒服的老者,他頭戴高冠,腰佩明玉,頜下
留著一叢斑白的長鬚,相貌古板,舉止方正,一舉一動都流露出正人君子的堂堂
氣度。

  饒是這麼個方正君子,遇見朱老頭這副模樣,也不禁有些失態,愣了愣神才
趕緊從袖中掏出錢銖,賠給那些賭棍。

  被人追賭的時候撞見熟人,任誰都免不了有幾分羞愧。可朱老頭壓根兒就沒
這覺悟,沒羞沒臊地湊過去,攏著手脅著肩,一臉諂笑地說道:“仲翁賢弟,你
這是……高升了啊?”

  姓文的老者扶軾下車,然後長揖一禮,“著實慚愧。愚蒙累年苦讀,數年前
應試得授博士,如今掌管蘭台漆書。”

  朱老頭也不知道聽懂沒有,裝得跟真的一樣頻頻點頭,“漆書啊,怪好,怪
好。”

  文老者感歎道:“當年同窗之時,你我方值年少,如今皆是垂垂老矣。次卿
兄昔年才學高我十倍,為何落魄到如此境地?”

  朱老頭長歎一聲,“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這兩句詩讓朱老頭念得一詠三歎,沉鬱頓挫,充滿悲悵的愁緒,問題是他這
會兒兩手還提著褲子,那副裝逼的模樣讓程宗揚差點把隔夜飯都吐出來。

  可那位姓文的老頭偏偏就吃這套,陪著老頭長籲短歎,感慨不已——這活活
是倆神經病啊!自己忙得滿頭是火,哪兒有閑心看他們泛酸?程宗揚悄悄給敖潤
使了個眼色,準備甩了老頭跑路。

  這邊朱老頭滿腹幽情剛抒了半截,接著話鋒一轉,“仲翁賢弟——吃飯了沒
有?”

  文老者說道:“已經用過了。今日正值石室書院月旦評議,往來皆是文苑精
華,次卿兄精於圖讖緯書,若是閑來無事,不妨同去。”

  朱老頭本來想找個飯轍,一聽是以文會友,當時就想打退堂鼓。程宗揚本來
想走,這會兒卻一把抓住他,“讖緯之學?我就喜歡聽這個!同去!同去!”

  文老者遲疑道:“這位是?”

  “小程子。我以前收的學生。”朱老頭大模大樣去拍程宗揚的肩膀,一抬手
褲子險些掉下來,又連忙拉住。

  朱老頭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道:“昔日一別,劉某遊學天下,立誌覓世間英材
而教之,可謂是桃李滿天下。日前忽生思鄉之念,萬裏來歸。誰曾想剛入洛都便
被人竊去財物,乃至淪落如斯。幸好遇上這位不記名的弟子,還記得老夫昔年授
業之恩,這也是老夫育人多年的回報。哈哈哈哈!”

  “原來如此。次卿兄心性豁達,一如往日啊。”文老者扭過頭,含笑對程宗
揚說道:“老夫文黨,汝有心求學,各處書院的月旦評可不容錯過。次卿兄,程
小友,請。”

  雙方各乘一車,往石室書院駛去。程宗揚道:“哎喲老頭,就你這德性,還
好幾個名呢?次卿……嘖嘖,這名配你這模樣,我都臉紅。”

  “那是字,你懂啥?大爺上學的時候,單名一個謀字。”朱老頭哼哼嘰嘰說
道:“讖緯就那麼回事。你要想學,大爺這會兒就給你編你一段。”

  “您歇歇吧。你那叫王八賣爪籬——鱉編的。”

  “小程子!你這是咋說話呢?士可殺不可辱哇!——趕緊給大爺弄根褲帶!
大爺要下車!”

  “別跑!”程宗揚一把揪住他,“他們去的是石室書院——嚴君平就是那裏
的山長。今天你無論如何也要陪我走一趟!”

  朱老頭一個勁兒搖頭,“大爺一個時辰好幾萬的生意,你這不是耽誤我發財
嗎?”

  “拉倒吧,還一個時辰好幾萬。跟我走一趟,一個時辰給你一貫。”

  “金銖?”

  老東西還真敢開牙,程宗揚板著臉道:“銅銖。”

  朱老頭一拍大腿,“幹了!”

  “輕點拍!”程宗揚捂著鼻子道:“你這一身灰……我幹!你還拍!”

  馬車一路南行,不多時,駛入一條街巷。洛都書院林立,石室書院在其中並
不起眼,但山長嚴君平在儒林中頗有名望。洛都書院相約每月初一輪流在各大書
院以文會友,評點人物,議論經籍,稱為月旦評,是洛都儒林有名的盛事。本月
輪到石室書院,但因故推遲至今日。

  程宗揚等人趕到時,書院中已經有車馬數十乘,冠蓋雲集。大堂正中鋪著茵
席,擺著幾案,四名文士分據兩邊,一位白鬚長者作為主持坐在中間,四周陳設
著三排座席,可容納上百人。

  此時正中的席位上一名年輕書生正高談闊論,“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
修道之謂教。視前世已行之事,觀天人相與之際,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
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

  “此乃董子所言!非為至理也!”對麵一位白髮老者高聲道:“先王之所記
述,鹹以仁義正道為本,非有奇怪虛誕之事!蓋天道性命,聖人所難言也!自子
貢以下,不得而聞,況後世淺儒,能通之乎!”

  那名年輕人朗聲道:“小子不敢稱通!所謂刑罰不中,則生邪氣;邪氣積於
下,怨惡畜於上。上下不和,則陰陽繆戾而妖孽生矣。此災異所緣而起也。世間
讖緯之書汗牛充棟,先生盡可考之!”

  那書生聲音洪響,在堂外也聽得清清楚楚。朱老頭一邊拍著衣服,一邊左顧
右盼地往裏走,文黨低聲道:“那後生是汝南許楊,精擅術數,頗具才學。不過
對上桓老,隻怕討不了好去。”

  隻聽姓桓的白髮老者道:“聖人所作,唯有六經,何來讖緯!”

  朱老頭嘖嘖道:“桓老頭還是這麼倔。一張嘴就把讖緯名家都得罪死了。”

  許楊道:“先生之言小子不敢苟同!世間萬物各有陰陽,陽為經,陰為緯。
世有六經,更有七緯!易緯、尚書緯、詩緯、禮緯、春秋緯、樂緯、孝經緯……
皆為聖人內學秘傳!”

  桓譚拍案道:“七緯皆偽!”

  座中一片嘩然,許楊旁邊一名中年人長身而起,含笑向桓譚揖了一禮,“汝
南廖扶,見過桓老。”

  桓譚冷冷哼了一聲。

  廖扶道:“凡物必有數,由數而得其理,順其勢。凡入乎數者,由小而推大
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以理揆之,萬物一貫也。”

  桓譚冷笑道:“以爾言之,萬物皆有定數?”

  “世間萬物,豈有定數?”廖扶出人意料地駁斥了定數之說,接著道:“大
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所不變者,唯有太一。”

  術數之道一旦扯起來就沒完沒了,桓譚身邊一名長鬚烏亮的夫子開口說道:
“餘陳留鄭興。久聞汝南廖文起精於風角、推步。今日可否為老夫占上一卦?”

  廖扶恭敬地說道:“小子所學淺陋,豈敢在先生麵前現醜?方今秋雨將至,
柱下不安,還請先生延座。”

  桓譚哂道:“無非推搪而已。”

  話音未落,剛才還晴空萬裏的天氣倏忽變色,堂外狂風四起,卷起的竹簾被
吹得“啪啪”作響,緊接著雨點落下,一場秋雨滂沱而至。大堂為了采光,四周
門戶大開,此時雨點穿戶入室,落在席間,坐在外側的文士紛紛起身躲避。正紛
亂間,突然“轟隆”一聲,廊下一根木柱由於年深日久,柱下已經朽壞,被狂風
一吹,頓時傾頹折斷,簷上的瓦片紛紛跌落,幸好坐在附近的文士已經起身,沒
有傷到人。

  廖扶平靜地拱手施禮,神情自若地安然落座,但眾人再看向他的目光都已經
截然不同。

  “偶合而已!”桓譚猶自辯爭,但周圍無一人附合,連他旁邊的鄭興也默然
不語。

  坐在正中的白鬚老者不能再不開口,他低咳一聲,等堂中議論聲稍停,才緩
緩說道:“一言之間,天地變色,汝南廖扶,卓而不凡!”

  洛都月旦評相當於漢國最高等級的學術會議,對人物的品評更是重中之重,
能被主持金口點評,汝南廖扶的名聲將以最快的速度傳遍天下。他所代表的讖緯
數術一派,也可謂在今日的月旦評中大獲全勝,

  桓譚重重一頓足,穿過不斷掉落的瓦片徑直走到廊下,然後踏上木屐,憤然
而去。

  鄭興與他同車而來,也不好再坐下去,隻能麵露苦笑,向眾人拱手施禮,先
行告辭。

  有年輕的學子過來放下竹簾,掩上門戶,遮住外麵的風雨,重新安排座席。
堂中光線雖然黯淡了許多,又走了兩位文學名家,氣氛卻愈發熱烈。

  趁著辯論告一段落,不少文士都過來與廖扶攀談。廖扶倒是涵養極好,無論
褒貶都神情如常,卻隻字不提風角術數。

  風角之術都是門中秘傳,廖扶不欲多說也在情理之中,眾人也不勉強。言談
間,堂中話題漸漸從術數轉為讖緯之學。

  “世間豈有萬世之國?讖語有雲:代漢者,當塗高。”

  程宗揚一怔,這幫漢國學者在公然討論誰來取代漢室?他們是欺負漢國不玩
焚書坑儒吧?

  “此語乃孝武皇帝親口所言,先師親耳所聞,”一名年邁的文士說道:“唯
當塗高三字,殊不可解。”

  “莫非代漢者姓塗名高?”

  “讖語豈會如此淺陋?”有學者道:“以五行論之,克火者水也。水之高者,
莫過於九天之雲。代漢者或為雲氏也未可知。”

  我幹!程宗揚都震驚了,這幫學者的腦洞還真大啊。難道這家夥是拿了誰家
的錢,專門趕來往死裏黑雲家的?

  “此言差矣。”雲家的錢也不是白給的,當時就有人反駁道:“五德循環,
乃相生而非相克。火德生土德,代漢者當為土德。塗者,途也。代漢之人,名中
或當有一路字。”

  “非也!非也!當途而高,當為門闕。”

  “一派胡言!塗者從水從餘,以此解之,則為代漢者,當水餘高。臨水而高
者,桅也。代漢之人當有操舟之誌……”

  那些神神叨叨的議論,程宗揚隻聽了幾句就放棄了。他遊目四顧,想找個人
打聽一下石室書院的山長,目光卻猛然一跳。

  室角的偏席坐著一個白衣少年,他相貌平平,態度謙和,無論誰來攀談都恭
敬有禮。如果隻是一個末學後進,如此恭敬倒也罷了。可他身邊坐著一個與桓譚
當麵爭辯的許楊,一個剛剛出盡風頭的廖扶,這身份也不用說了。出身豪門,禮
數又如此恭敬,怎能不令人心生好感——除了程宗揚。

  程宗揚一瞥之下,目光頓時一跳,那少年竟然是呂巨君!

  仿佛感應到他的目光,呂巨君也抬起眼,兩人目光相對,呂巨君露出溫文爾
雅的笑容,略一施禮,然後才移開視線。

  那小子竟然沒有認出自己?程宗揚怔了一下,這才想起自己已經易過容,上
次見麵又是月黑風高林密,難怪他會認不出自己。

  程宗揚略微放心了一些,接著又想起當晚跟他打過照麵的不隻自己,朱老頭
前躥後跳,也折騰了不短時候,而且他還是呂家的大仇人,燒成灰也必須認得。

  程宗揚轉頭往朱老頭看去,眼珠子險些掉了出來——老家夥一個勁拍衣服,
還真不是白拍的,一件髒得看不出本色的破袍子,硬讓他拍得一塵不染,連半朽
的衣帶都跟剛洗過一樣乾淨。衣上的泥垢一去,程宗揚才發現,老東西整天揣著
袖子,髒得像是在泥裏滾過一樣的衣裳,竟然是一件正經的儒服。

  不但如此,朱老頭亂得跟雞毛似的花白頭髮,不知何時讓他挽了個髻,還人
模狗樣地紮了塊新嶄嶄的方巾。原本讓人看見就想踹兩腳的一臉賤笑,此時找不
到半點痕跡,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深邃沉穩的莊嚴與鄭重。

  如果不是跟老東西一起進來的,程宗揚都不敢相信這個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
舊衣,窮困卻充滿氣節,老邁而不墮本誌,神情肅然,正襟危坐的堂堂君子,居
然是朱老頭本尊。

  不過他頭上那塊方巾怎麼看著有點眼熟?那顏色,那質地……程宗揚往衣服
裏麵一摸,頓時氣了個倒仰,自己剛換上的袍子,裏子不知何時被人撕了一塊,
這會兒正紮在老東西頭上呢。

  朱老頭沉聲道:“風角小道耳,乃農家陰陽家之末技,不值一談。欲通天人
之際,當知儒門十六字心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老頭還在睜著眼睛胡侃,倒是他旁邊那些文士聽得頻頻點頭。

  有人見他麵生,問道:“這位是?”

  文黨含笑道:“文某昔日同窗的師兄,五陵劉謀,表字次卿。次卿兄去國多
年,返回洛下不過數日。”

  “原來如此,能對儒門十六字心傳了然於胸,可謂是學有淵源了………”
best2top 發表於 2015-5-31 09:29
第三章

  今日的月旦評彙聚了洛都乃至漢國的學苑名家,堂中的議論可謂是高潮一波
接著一波。

  “子不語怪力亂神!”這是經論學派還在頑抗。

  “非也非也。怪力亂神,六經不言,七緯卻比比皆是,唯其是儒門秘傳,世
間少有知者。”讖緯派的學者直接頂上,暗示經論學派都是沒接觸到儒門絕學的
外行。

  “話說前些日子傳言,說城門外有狗生角……”旁邊有人岔開話題,談論京
中出現的異事。

  一名文士淡淡道:“執政有失,下將害之,厥妖狗生角。君子苟免,小人陷
之,厥妖狗生角。”

  程宗揚壓根就沒聽懂,但旁邊有人接口道:“君明兄多慮了。聽聞君明兄一
直在撰寫《開元占經》和《周易妖星占》,不知何時能殺青?”

  程宗揚聽得犯困,忽然聽到一個神秘兮兮的聲音“……京師地陷,有鵝出於
地下,蒼者高飛,白者淹留不去……”

  這談的是自己的事啊,程宗揚立刻豎起耳朵。

  “蒼白二色,此乃陰陽之相,失其次序……”

  “不然,以餘觀之,二者均為陰。天為陽,地為陰,出於地下,其陰可知。
二陰並出,當主二女亂世……”

  洛都地陷,地下飛出兩隻鵝是近來傳揚最廣的異聞,這時被人提出,毫不意
外地成為席間的熱點。在座的都是飽學之士,當下各述己見,分別從陰陽五行術
數星象……諸般角度分析其中的意味。

  程宗揚真是大開眼界,真沒想到一件破事會被他們編出這麼多新鮮的說辭,
活活都能說出花兒來。但聽著聽著,他漸漸覺得味道有些不對。眾人的說法雖然
五花八門,但總有人有意無意把話題往“二女”上引。尤其是那個來自汝南的許
楊,甚至公然聲稱“二鵝當為姊妹之徵”。

  程宗揚雖然對讖緯一竅不通,但“姊妹”這個詞實在太敏感了,在座的其他
人也許還蒙在鼓裏,他可是剛奉了天子詔諭,正準備送皇後的親妹入宮。問題是
合德入宮的事還沒有傳開,竟然就已經有人準備好流言,等著往趙氏姊妹身上潑
汙水,這手段未免太狠了。

  程宗揚暗自思忖,這背後的指使者,究竟是呂冀?還是那個看上去溫雅從容
的少年呂巨君?

  許楊還在慷慨陳辭,“蒼白顛倒,陰陽失序,此乃女色禍國之徵!”

  有人詢問剛才一語成讖的廖扶,“以閣下之見,二鵝當主何事?”

  廖扶淡淡道:“旨在後宮。”

  堂上一片嘩然,廖扶在今日的月旦評上一舉成名,此時雖然隻說了四個字,
但分量已經截然不同,他既然提到後宮,那眾人都不得不思量一番。

  議論聲中,忽然有人說道:“不過……學生卻聽說,當晚地下飛出的並不是
二鵝。”

  眾人驚訝的目光中,程宗揚輕撫著頜下的鬍鬚,泰然道:“據學生所知,從
地下飛出的乃是兩隻野雞。黑者往北飛去,自投於邙山。白者淹留不去。”

  聽到地下飛出的不是二鵝,而是一黑一白兩隻野雞,堂中議論聲頓時大了幾
倍。一片“嗡嗡嗡”的議論聲中,呂巨君鋒利的目光在程宗揚臉上一掃而過,微
笑道:“如此蹊蹺之事,不知先生從何得知?”

  “從一名差役那裏聽到的。”程宗揚眼也不眨地說道:“當晚他隨洛都董令
赴步廣裏,親眼所見。”

  許楊道:“月黑風高,也許是看錯了。”

  程宗揚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也許吧。”

  堂中不乏心思敏捷之輩,當時就有人道:“蒼者主北,若是旨在後宮……”

  他話沒說完,堂中就冷場了。在場的沒有一個傻瓜,黑者主北,旨在後宮,
二雉雙口——這麼簡單的字謎誰都能解,但北宮呂雉這四個字是能隨便說的嗎?

  但正因為不能說出口,堂中的沉默更顯得意味深長,想必今日之後,步廣裏
地陷飛出兩隻野雞的說法,就會在洛都流傳開來。

  程宗揚若無其事地聽著眾人的議論,心下對東方曼倩佩服得要死。若不是東
方曼倩提醒,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一招。區區一字之差,不僅化解了呂氏
咄咄逼人的攻勢,還反戈一擊,打得呂家手忙腳亂。可惜老東這麼能幹,卻隻能
在殿前執戟,如果他來參加月旦評,隻怕廖扶也要望塵莫及。

  呂巨君麵上無喜無怒,甚至沒有去看一眼那個貿然開口的士子,心裏卻在飛
快地盤算此事可能引發的後果。他數日之前便派人在士林之中散播“步廣裏二鵝
主二女禍國”的說法,今日更是有備而來,先借著月旦評推出來自汝南的許楊和
廖扶,再操縱話題,拿步廣裏黑白鵝一事大作文章。

  廖扶的亮相可謂驚豔,靠著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技驚四座,氣走桓譚和鄭
興。許楊也不負重望,先是力辯桓譚,然後又挑起二女禍國的話題,在旁推波助
瀾。一切都在按照呂巨君的安排順利進行。卻不料臨到末尾,卻有人拋出二雉的
說法,一字之別,就把呂巨君的如意算盤打得粉碎。二鵝變成二雉,禍水引向北
宮,呂巨君前麵的百般鋪墊,千般算計,都成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甚至無
法爭論,在月旦評上爭論,隻會讓二雉的說法流傳更廣,引來更多人的關注。

  堂中的沉默還在繼續,忽然間呂巨君意識到,眾人沉默的時間已經太長了,
長到他必須立刻挑起話題。

  呂巨君微微遞了個眼神,許楊從容起身,先拱手施禮,然後道:“久聞洛都
學苑甲於天下,餘出身鄉鄙,今日能結交各位博學多識的鴻儒,實為有幸。”

  許楊的表現雖然不及廖扶驚豔,但與桓譚辯難不落下風,已經可以在洛都文
苑中占有一席之地。此時聽他說得謙恭,眾人都遜謝幾句,又聽他說道:“餘有
一問,苦思多年不得其解,難得今日群賢畢至,還請諸位高賢為餘一解疑竇。”

  一番話說得眾人好奇心起,紛紛道:“辯難釋疑正是月旦本義,許兄盡可暢
所欲言。”

  許楊道:“餘出身汝南,少時常聽鄉中稚子唱一首童謠。辭意殊不可解。”

  眾人被他吊足胃口,都道:“是何童謠?”

  許楊緩緩道:“燕燕尾涎涎,張公子,時相見。木門倉琅根……”

  堂上議論聲起,諸人紛紛交頭接耳。漢國讖言猶重童謠,認為童子無知,所
歌者當為天啟,許楊開口就拋出一則童謠,正撓中眾人的癢處。

  許楊略微頓了一頓,接著高聲道:“燕飛來,啄皇孫!皇孫死,燕啄矢!”

  程宗揚緊緊盯著對麵的呂巨君,終於可以肯定趙氏姊妹最大的敵人不是呂雉
或者呂冀,而是這個貌似文弱的少年。

  堂上一片嘩然,廖扶卻閉著嘴,一言不發。他今日已經出盡風頭,最後再放
出“旨在後宮”的口風,就可以完美收宮。沒成想竟然有個愣頭青跳出來,一句
話就徹底變了風向。眾目睽睽之下,剛在洛都月旦評上嶄露頭角的廖扶自然無法
改口,注明自己說的後宮不是太後所在的北宮,而是皇後在的南宮。

  所幸家主並不是毫無準備,許楊話音剛落,就有人接口笑道:“剛說了鵝,
這會兒又來了隻燕。尾涎涎……這燕子倒是生得妖嬈。”

  在座的三百餘名文士來自漢國數十家書院,與呂氏暗中來往的也不是一家兩
家,當下又有人道:“木門倉琅根……倉琅根,可是指門上的銅環獸吻?”

  有人捋著長鬚應道:“然也。非貴人無以居之。”

  “張公子,時相見——不知是哪位張公子?”

  “富貴莫如富平侯……”

  “燕啄皇孫?”

  “思之令人駭然……”

  “宮中尚無皇子,哪裏談得上皇孫?”

  眾人對北宮那位太後畏如蛇蠍,言談間涉及當今天子卻顯得滿不在乎。他們
似乎忘了剛才冷場時的尷尬,又開始口若懸河地評議古今,指點江山起來。

  劉謀沒有再開口,甚至連姿勢都沒有變化,隻在眼底流露出一絲隱藏極深的
不屑。

  話題從二鵝到二雉,又到了燕燕的二燕,程宗揚越聽越覺得刺耳,正準備找
個理由走人,卻看到朱老頭目光精芒微閃。

  大堂邊緣一角坐著寥寥三五名文士,其中一名生著虯髯的文士腰佩長劍,背
脊挺得筆直,正說道:“……是餘親眼所見。”

  旁邊的文士道:“柳樹死而複生,倒也尋常。”

  “餘問過苑中的侍者,那棵柳樹本來已經僵死倒地,不知何時又自行立起,
重發新芽。”

  “枯柳倒而複起,當有其緣由。”

  “還有一樁異事,”佩劍文士道:“餘見樹上每一片葉子都被蟲子吃出五個
字:公孫病已……”

  眾人來了興致,“這倒是異事,公孫病已……還有一個字呢?”

  佩劍文士輕輕吐出一個字:“立。”

  周圍幾名文士低聲念了一遍,然後齊齊變了臉色,那名佩劍文士沉聲說道:
“樹上幾萬片葉子,都是這五個字。”

  有人勉強笑道:“也許柳樹是被那個公孫病已給立起來的。”

  佩劍文士冷冷看了他一眼,“剛才的童謠你們都聽到了,聖上至今無後,可
見劉氏氣數已盡,當立公孫氏為帝。天意如此,豈可違逆!”

  主持月旦評的白鬚老者忽然扭過頭,厲聲道:“眭弘!不可妄言!”

  眭弘長身而起,向白鬚老者微微躬身施禮,然後一手扶著劍柄,昂然說道:
“回稟先生,學生來前已伏闕上書,請天子順天承命,傳帝位於公孫病已。”

  堂上仿佛被捅了一隻馬蜂窩般,群蜂嗡鳴之聲四起,片刻後又安靜下來,數
以百計的目光都落在眭弘身上,有的驚愕,有的佩服,有的茫然,有的惶懼,有
的羨慕,有的憐憫,有的覺得他荒唐可笑,還有些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個死人。

  有人嘀咕道:“拿一條讖言就讓天子退位,他是傻的嗎?”

  “看著倒是條漢子,這腦子夠糊塗的。”

  “以死邀名,這廝夠狠!”

  “公孫病已……有這人嗎?”

  “有也要殺乾淨……”

  程宗揚神情古怪地看著朱老頭,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老頭,你小名叫啥
來著?”

  朱老頭不置可否,隻像一個旁觀者一樣,冷著臉看著堂上的一切,半晌才淡
淡道:“寫了幾萬片樹葉。還真不容易。”

  “公孫氏何曾有德於天下!”

  一個聲音驀然響起,許楊摘下佩劍往案上一拍,暴喝道:“妖言妄語!惑亂
世人!姓眭的,你既然滿口天意,敢不敢與許楊仗劍一決,生死各憑天命!”

  “住口!”不等眭弘應戰,呂巨君便喝止許楊,“廢立之事非市井宜言,如
今聖天子在位,豈容妖言恣肆?我們走!”

  眭弘麵無異色,向白鬚老者一絲不亂地長揖為禮,“天命將有所歸。順之,
抑或逆之?還請先生有以教我。”

  白鬚老者眉毛抖了幾下,然後拂袖而去。

  …………………………………………………………………………………

  回程的路上,程宗揚仍沉浸在震撼中,今日的月旦評一波三折,呂氏為“二
女亂國”張目,機關算盡,卻狠狠吃了個啞巴虧。呂巨君見事不濟,急忙拋出精
心炮製的“燕啄皇孫”,卻不料又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眭弘搶盡風頭。

  漢國文士大嘴巴不少,議論間頗有些犯禁的字眼,但大夥都是打打嘴炮,既
安全又文雅。玩真的,眭弘這可是蠍子尾巴——獨一份。

  公然上書,要求天子退位,傳帝位於異姓,隻怕在座的文人不少都對他恨得
咬牙切齒——這家夥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裏了嗎?大夥都是文人,講究的是斯文雅
致,姓眭的整出這幺蛾子,把無傷大雅的嘴炮玩成了掉腦袋的勾當,大夥往後還
能不能在一起開心的玩耍了?

  程宗揚壓根就不信什麼“樹上飄來五個字”之類的邪事,即便是有,也肯定
是有人做出來的。問題是誰會閑的沒事,在幾萬片樹葉上做出蟲痕呢?

  車簾微微一動,一名剽悍的漢子閃身進來,卻是石敬瑭。他單膝跪地,沉聲
道:“回稟主上,眭弘祖父曾任東宮太子洗馬,太子事敗,族人盡遷入五陵,父
兄曾為五陵嗇夫。其人以忠孝聞名,素與劇孟交好。”

  “原來是眭老三的幼子,”身穿儒服的殤侯道:“他父親可還在世?”

  石敬瑭道:“前年已然去世。”

  殤侯點了點頭,不再開口。

  石敬瑭施了一禮,悄然退開。

  殤侯閉口不語,似乎在想著什麼。

  聽到眭弘的父祖屬於戾太子舊部,又一同遷往五陵,程宗揚終於明白過來。
眭弘的舉動的確實荒唐可笑,就是傻瓜也知道,天子不可能因為一條莫名其妙的
讖言就把帝位傳給那個更加莫名其妙,壓根就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公孫病已。可眭
弘偏偏這麼做了。也許別人會覺得眭弘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但程宗揚在旁親眼
所見,這個眭弘顯然不蠢。

  既然眭弘不傻,那麼他上書要求天子退位,甚至還在月旦評上公然宣揚出去
的傻事,其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讓更多人知道那條讖言,讓更多人知道那個在讖
言中被神話的“公孫病已”。那個比當今天子血統更正統的先帝苗裔,戾太子唯
一的孫子:劉病已。

  眭弘不是傻瓜,他隻是一個不懼生死,不計毀譽的死士。

  老頭隱名埋姓幾十年,音信俱無,竟然還有這樣視死如歸的舊部,程宗揚覺
得老東西死都可以瞑目了。

  良久,殤侯淡淡道:“劇孟出事了。”

  “呃?”程宗揚腦子狠轉了幾下才反應過來。眭弘隱忍多年,今日在月旦評
上孤注一擲,多半與劇孟的失蹤有關,既然不免一死,索性玩了一票大的。

  殤侯解下儒巾,束起衣袖,接著雙肩一垮,身形重新變得佝僂,然後慢吞吞
站起身。

  “喂!老頭,你不跟我一起去找你那位同窗?”

  “有你們盡夠了。”老頭的聲音從車外飄來,“我去見見姓眭的小子。”

  …………………………………………………………………………………

  回到客棧,已經過了午時。馮源一直在門口等候,見到主人的車馬過來,趕
緊上前迎接。

  程宗揚一邊入內一邊道:“今天看了場大熱鬧,可惜老秦不在。會之呢?”

  “還在房內,一直沒出門。”

  “你給他準備了多少東西,怎麼還在看呢?”

  “好像是看完了。”

  “哦?”

  馮源道:“上午秦先生傳話出來,讓我給他買些洛都風物誌之類的書。這都
有心思看閑書了,那些卷宗多半是看完了。”

  都看起閑書了?程宗揚轉念一想,奸臣兄哪兒來的這閑心?自己眼下急需他
來出主意,甚至不惜把他從臨安召來,以秦檜的七竅玲瓏,怎麼會不明白自己的
著急?那些旁人眼裏的閑書,在他眼裏可未必等閑。

  “還有件事。”馮源匆忙道:“上午有客人來訪,說是家主的本家故舊。”

  程宗揚一怔,自己跟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一樣,哪兒來的本家?

  “誰?”

  “他沒有留名,聽說家主被天子召見,也沒有久留。隻留了些禮物,說過幾
日待家主得閑,再來拜訪。”

  “什麼禮物?”

  “銀銖一萬。”

  這幾日因為地陷的事,不少人上門慰問,但禮金大都是千錢而已,奉禮萬錢
的都不多,何況是一萬銀銖?

  程宗揚生出一絲好奇,“倒是個有錢的本家啊。下次我若不在,務必留他作
客。”

  “成。”馮源答應著又說道:“定陶王邸也派人過來,想問問家主定陶王入
覲的禮儀。”

  我還想找個人問問呢。程宗揚道:“這些朝廷都有規矩,讓他們去鴻臚寺打
聽。”

  馮源笑道:“我看他們未必不知道,就是想跟家主套個近乎。”

  程宗揚歎道:“這個近乎不套也罷。”他邊走邊道:“哈大爺怎麼樣?”

  馮源挑起大拇指,“別看哈大爺上了年紀,身子骨可夠結實。我瞧著再將養
半月便能下地了。”

  程宗揚舒了口氣,吩咐道:“告訴外麵,無論誰來拜訪,都說我不在。”

  話音剛落,敖潤便快步進來,“徐公公來了。”

  徐璜不可能不見,程宗揚隻好轉身,“他親自來了?”

  “隻帶了一個小黃門,沒有用宮裏的車乘。”

  程宗揚心下起疑,徐璜若是有事,派人傳句話便夠了,眼下離兩人見麵不到
兩個時辰,他居然親自登門,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徐璜步履匆忙,見到他劈頭便道:“京中有人傳言,當日地下飛出的不是兩
隻鵝,而是一對野雞?”

  程宗揚心念電轉,“在下並未親眼目睹,但當時正值夜半,飛走的是一隻野
雞也未可知。不過留下那隻,倒真是隻白鵝。”

  “立刻把那隻白鵝殺吃了。”

  不會吧?你就這麼想吃新鮮的?

  徐璜冰涼的手指握住他的手腕,低聲道:“若是有人問起,你便一口咬定,
當晚飛出的就是一黑一白兩隻野雞,黑雉向北飛入邙山,留下的是隻白雉。”

  程宗揚遲疑了一下,然後拍著胸脯道:“這個好說。就依公公吩咐。”

  徐璜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你立刻找一隻白色的野雞來,若有人問起,就
說地陷時從地下飛出的便是這一隻. ”

  程宗揚張大嘴巴,半晌才道:“徐公公,野雞哪兒有白色的?”

  徐璜一揮手,“此事你想辦法。無論花多少錢,宮裏給你出。”

  “不是多少錢的事,世上壓根就沒有白色的野雞,我去哪兒找啊?”

  “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

  程宗揚道:“徐公公,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就說那隻白色的野雞讓人吃了,
死無對證。”

  “切切不可!”徐璜道:“那就說不清楚了。無論如何,你都要弄一隻白色
的野雞出來。此事成敗,便在此一舉!切記!切記!”

  徐璜叮囑完,便匆匆離開。

  敖潤道:“程頭兒,這是怎麼回事?”

  程宗揚坐下來想了半晌,然後歎道:“呂巨君那小子可真了不起。”

  徐璜顯然是剛剛聽到月旦評上傳出的言論,發現其中大有文章可作,才匆忙
趕來統一口徑。但他在白雉上的急切,則是因為呂氏在士林清流中的巨大壓力。
呂巨君在士林中的影響力遠非宮中可比,若是拿不出實物,雙方各執一辭,即使
二雉說有天子在背後支持,也未必能壓倒呂巨君操縱的“二女禍國”說。想徹底
贏下這一局,隻有拿出一隻活的白雉。

  程宗揚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搬起石頭,把自己的腳給砸了。白色的野雞去哪
兒找啊?

  程宗揚怔了半晌,然後咳了一聲,“老敖——”

  敖潤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程頭兒,你讓我上吊我都沒二話,可是這玩意
兒……我就是上吊也變不出來啊。”

  “滾!”

  看到家主的視線移過來,馮源倒是拿出了一個主意,“刷點白漆行嗎?”

  沒等程宗揚開口,馮源便老實道:“我覺得有點懸……”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你也滾!”

  趕走兩人,程宗揚也沒能想出轍來,索性把白雉的事扔到一邊,收拾心情,
閉目入定,靜下心為今晚的行動調養起來。比起那隻子虛烏有的白雉,嚴君平的
下落可要緊得多。

  …………………………………………………………………………………

  前往北邙的山道,程宗揚已經是輕車熟路。今晚行動的目的是找人,貴精不
貴多,出動的人手一共有六人,斯明信仍在追查高智商的下落,領頭的是盧景。
除程宗揚外,還有匡仲玉、吳三桂和韓玉,蔣安世駕車負責接應。

  趙王的私苑位於邙山南麓,漢國諸侯豪族的苑林向來占地極廣,趙王的私苑
也不例外,雖然比不上呂氏縱橫數百裏,跨越數郡的私家苑林,但也有方圓十餘
裏的規模。

  盧景白天已經踩過點,一進山便領著眾人離開大路,沿著一條隻容一輛馬車
通行的小路深入山間,然後讓蔣安世把馬車駛入林中隱藏,五人徒步涉過一條小
溪,從一處荒無人跡的山坳潛入苑中。

  趙王劉彭祖的私苑占地十餘裏,自然不可能遍建磚牆,隻用夯土壘出一道及
膝高的矮牆,上麵用柳條編成籬笆,作為苑林的邊界。

  盧景在地上畫出苑林的布局,“苑門在最南端,東側是馬廄,養有五百多匹
健馬。西側是護衛的營地,常駐有三百餘人。外院是仆役的居處,內院一共分為
三處,被溪水隔開,彼此相隔五裏。”

  程宗揚道:“哪兒來的溪水?”

  盧景道:“是從山上引來的。苑中掘了一大兩小三處池澤,用來蓄水。”

  在山上掘出池澤,這種事也隻有漢國這些諸侯才幹得出來。

  程宗揚望望四周,“這麼大的地方,怎麼找?”

  “其他幾處不用去看,唯有這一處,”盧景在地上重重一點,“最北邊的池
苑。”

  匡仲玉和韓玉一言不發地聽著盧景安排,吳三桂卻道:“為什麼?”

  “據程上校得到的情報,那個酷似嚴君平的人是穿著奴仆的衣物混在入山的
隊伍中。嚴先生是儒門中人,行事光明磊落,沒道理藏頭露尾,因此我懷疑他是
被人挾持。”

  吳三桂點了點頭。

  盧景道:“這處苑林裏麵,外院人多眼雜,內院三處池苑,有兩處是趙王家
眷平常宴飲的所在,能夠藏人的隻有最冷清也最不引人注目的北苑。”

  吳三桂道:“程頭兒,你看呢?”

  程宗揚道:“就按五哥說的,直接去北苑。”

  “是!”

best2top 發表於 2015-5-31 09:30
第四章

  夜色下的山林中傳來幾聲鳥叫,程宗揚停下腳步,和匡仲玉一道隱身在樹藤
下方。北苑可以說是苑中之苑,沿著山體建出一道高牆,兩側設有望樓,幾名護
衛守在樓上,隱約能看到他們手中拿著半人高的強弓。

  吳三桂和韓玉從兩邊分別伏身潛來,低聲道:“上麵盯得太緊,必須要把望
樓裏的人幹掉才成。”

  “五哥呢?”

  “他試著繞到後山,看能不能找出漏洞。”

  匡仲玉忽然道:“瞧!”

  眾人往角樓望去,隻見一個影子貼在柱上,像壁虎一樣往樓頂遊去。夜色下
幾乎看不到他手腳的動作,速度卻快得驚人,匡仲玉發現時,他還在樓柱底部,
不過三個呼吸,就攀上三丈高的望樓。而望樓中的幾名護衛仍在戒備著周圍,絲
毫不知道腳下多了一個人。

  程宗揚低聲道:“不是五哥。”

  那人頭臉上都用黑布包著,隻露出一雙眼睛,看不出本來麵目,剛開始他們
都以為盧景,此時才發現那是一個陌生人。

  吳三桂道:“望樓上有三個人,隻要有人叫一聲,苑內就立刻驚動起來,他
一個人怎麼應付?”

  “看!”

  韓玉話音剛落,便看到一道肉眼幾乎看不清的烏光射入望樓,釘在一名護衛
頸下。那名護衛身形一晃,兩手捂住喉嚨,貼著柱子慢慢坐倒,旁邊的同伴發覺
有異,俯身要去拉他。就在此時,藏在望樓下的那名夜行人身形暴起,獵豹般躍
入樓內,展臂勒住後麵一名護衛的脖頸,右手一揮,一柄利刃切斷了他的喉嚨,
接著毫不停頓地送入那名俯身護衛的背心。

  頃刻間,三名護衛橫屍當場。那名夜行人不慌不忙地解下蒙臉的頭巾,露出
和三名護衛一模一樣的錐髻和一張平平無奇的麵孔,然後解下護衛的衣甲,換到
身上。

  遠處的望樓傳來幾聲鑼響,那名夜行人拿起旁邊的銅鑼,有板有眼地敲了四
聲,間隔三長一短,報了平安。

  程宗揚等人麵麵相覷,怎麼也想不到有人會和自己一樣選在今夜動手,而且
看人家的作派,準備工作比自己可紮實得多,不僅衣服頭飾都準備齊全,連報訊
的鑼聲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鑼聲響起的同時,數道黑影貼著望樓潛入苑中,其中一人背著長劍,身形頗
為眼熟。程宗揚正在詫異,遠處傳來幾聲梟鳴。這是約好的信號,盧景已經找到
可以潛入的漏洞,召喚眾人會合。

  一刻鍾後,五人全部在苑內一處山石邊聚齊。程宗揚說了剛才的見聞,盧景
也大出意料。

  程宗揚道:“那人下手乾淨利落,像是殺手出身,說不定是衝著趙王邸的人
來的。”

  韓玉道:“趙王與王後都在邸中,未曾出行,趙太子昨天騎馬摔傷了腿,也
在邸中靜養。”

  “那他們是衝著誰來的?”

  盧景道:“不管他們,先找到嚴先生的下落再說。”

  程宗揚道:“萬一撞上了呢?”

  “隻有見機行事了。”

  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但程宗揚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

  呈三桂臉上露出一絲狠辣,“既然已經出了人命,不如我們也找個人來盤問
一番。”

  匡仲玉擲出幾枚銅銖,臨時占了一卦,“否之匪人,大往小來。”

  程宗揚道:“什麼意思?”

  匡仲玉直白地說道:“付出的多,得到的少。”

  “這生意要賠本?”

  盧景不以為意地說道:“嶽帥在上,百無禁忌。看我的。”

  盧景閃身出去,不到一盞茶工夫,便擄了一名護衛過來。

  匡仲玉迅速布下禁音的法訣,然後向盧景點了點頭。

  星月湖大營的漢子們,從來都不是什麼好好先生。盧景二話不說,便一腳踩
斷了那名護衛的腿骨。

  那護衛頓時痛醒,他甚是悍勇,雖然腿骨折斷,骨茬刺入肉中,卻咬著牙,
一聲不響,隻怒目瞪著他們。

  程宗揚一陣頭大,這種不計生死的悍勇之徒最難應付,要逼到他開口,隻怕
天都亮了。

  盧景獰笑著惡狠狠道:“小子,你得罪人了,知道嗎?”

  這句話一出來,那名護衛額頭頓時青筋迸起,露出狂怒的神情,破口罵道:
“柳老五!我幹你娘啊!”

  盧景道:“不是他。”

  那護衛立刻改口道:“魏老三!你這孫子不得好死!”索性又罵道:“趙老
八!我幹你祖宗十八代!”

  程宗揚聽得咧嘴,看來跟他有仇的還真不少。

  盧景把一柄短劍貼在他眼皮上,獰聲道:“兄弟,我跟你無冤無仇,就是拿
錢辦事。出錢那位說了,上次那事,是你做的不地道,別的也不要,就要你一條
腿加一雙眼睛。”

  那護衛一聽就急眼了,罵道:“有種讓那孫子弄死我!要不我跟他沒完!”

  “還嘴硬呢?”盧景惡狠狠道:“出錢的說了,你看人時漏的馬腳,憑什麼
讓他背黑鍋?一句話,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那護衛本來是咬著牙硬抗,聽到這話卻一頭霧水,茫然張大嘴巴。

  吳三桂湊過來,粗聲大氣地說道:“甭跟他廢話!先廢了他一雙招子!”

  那護衛大叫道:“等等!你們認錯人了吧?”

  吳三桂拔出匕首就要動手,盧景攔住他,衝那名護衛道:“你不是在裏麵看
人的嗎?”

  那護衛叫道:“我是巡夜的!”

  盧景和吳三桂麵麵相覷,盧景道:“看人的在什麼地方?”

  那名護衛眼淚都快下來了,帶著哭腔道:“在東邊!靠著山那處,你們弄反
了!”

  盧景吸了口涼氣,“這事兒咋整的?”

  吳三桂道:“說不定他是蒙咱們呢?”

  盧景深以為然,“問明白再說!”

  那護衛忍痛叫道:“你們盡管問!”

  那名護衛隻當他們是被同伴叫來尋仇的,以下再無戒備,當下竹筒倒豆子,
說得乾乾淨淨。不過他了解的內幕並不多,隻知道苑中有一名要緊人物,被關押
在東北角的山洞內,裏麵都是趙王的心腹,像他們這些外圍護衛,根本不允許靠
近。至於被關押者的身份、來曆、相貌,卻是一問三不知。

  盧景反複問了幾遍,見再問不出什麼,隨即一掌切在那護衛頸後,將他打暈
過去。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與他們想像的似乎有所出入。嚴君平畢竟是名儒者,
一名力士就能製住他。趙王再怎麼小心謹慎,也不用這麼如臨大敵。再想到那些
不知來曆的夜行人,事情就更蹊蹺了。

  吳三桂道:“也許不是嚴先生?”

  程宗揚反問道:“也許是呢?”

  如果被囚的是嚴君平,無論如何也不能錯過這次機會。如果不是,大夥誤打
誤撞卷入此事就太不明智了。

  大夥正在遲疑,匡仲玉索性又占了一卦,“同人於野,亨,利涉大川,利君
子貞。此人與我等似乎頗有淵源。”說著指著其中一枚卦象道:“五陽,先嚎啕
而後笑,似有不吉。”

  盧景下了決心,“見機行事。”

  苑中山水相連,風景頗具特色,可以想像晝間山林合抱,水光雲影交相輝映
的景致,但此時眾人都無心欣賞。盧景當仁不讓在前領路,他展開身形,悄無聲
息地往東北方向潛去。從後麵看去,盧景的身形猶如蛇行鼠伏,程宗揚緊跟在他
身後都有種錯覺,似乎前方的人影與周圍的環境重合在一起,時不時就在自己的
視野內消失無蹤。他打起精神,緊跟著盧景的身影,不敢稍有鬆懈。

  不多時,那名護衛說的石洞已經在望。那是一處天然石窟加以開鑿而成,洞
口有十幾步寬,頂部是一整塊巨石,此時略加修葺,在洞前砌了一道石階,兩名
護衛守在石階盡頭,看上去並不像意料中那般戒備森嚴。

  “停!”開口的卻是匡仲玉。

  他走到眾人之前,小心觸摸著麵前的空氣。片刻後他抬起手,掌心飛出數點
瑩光,他掌下蕩起一層漣漪,空氣微微波動著,閃現出一抹法術的微光。

  “有禁製。”

  匡仲玉雙手各掐出一個法訣,低低念誦幾句,然後探入禁製,往兩邊一分。
那層禁製像被撕開一樣,露出一道縫隙。

  匡仲玉需要克製禁製,無法脫身,韓玉留下來替他護法。盧景、程宗揚和吳
三桂從縫隙間穿過,往山洞潛去。

  三人避開護衛的視線,繞了一個大弧靠近崖壁,躲在石壁的凹處。盧景攤開
手,露出掌心一麵小鏡子,伸到外麵去看洞口的動靜。

  兩名護衛牢牢守在階上,他們腰間佩著漢軍慣用的環首長刀,按在刀柄上的
手掌筋骨畢露,雙眼精光內斂,帶著一絲淡淡的殺氣。

  盧景微微偏頭,向洞內示意了一下,吳三桂指了指上麵,盧景微微點頭,又
看向程宗揚。程宗揚老實攤開手,表示自己沒轍。

  盧景把鏡子塞給他,然後脫下衣服,裏外一反,露出裏麵暗灰的顏色,猛然
看去仿佛與岩石融為一體,接著盧景擺出了一個怪異的動作:頭前腳後,仰麵朝
天,背後貼在地麵,像條蛇一樣向前遊去。

  程宗揚瞪大眼睛,看著鏡子中的盧景用遊一樣的動作遊上石階,隻不過他速
度極快,利用手指的力量撐起身體,背脊緊貼著石階邊緣,時而快速行進,時而
翻到台階下麵,僅靠指尖攀住台階一點,毫無規律地忽上忽下。

  片刻後,程宗揚終於看了出來,盧景竟然是根據那兩人的目光進行預判,搶
先移動位置。那兩名護衛隻要眼睛移動得快一點就能看到他的存在,卻偏偏總是
差了毫厘。

  等接近台階盡頭,藉著兩人視線交叉後又分開的刹那,盧景身體驀然一蜷,
像隻球一樣從兩人中間無聲無息地滾了過去。

  程宗揚在後麵看得大開眼界,心下佩服不已,盧景對兩人視線的預判已經神
乎其技,更難得的是他的身法,要知道任何物體運動時,都不免帶動氣流,盧景
卻像一條在水裏遊動的魚,將氣流可能出現的波動降到最低,那兩名護衛都不是
庸手,竟然沒有絲毫察覺,就這麼被他硬生生從兩人眼皮底下潛了進去。

  與此同時,吳三桂也已經靠近洞口。他是先攀上石壁,依靠指力扳住岩石的
縫隙,從洞頂上方潛入。相對於盧景的手段來說,他的方法要簡單得多,但對指
力的要求更高,尤其是洞頂正上方是一整塊岩石,表麵像是在水中打磨過一樣光
滑,光溜溜沒有絲毫縫隙。如果換成自己,肯定要抓瞎,吳三桂卻靠著他精修過
的大力金剛臂,硬生生在石上抓出幾個淺坑,壁虎一樣倒掛著,從兩人頭頂爬了
進去。

  吳三桂身影剛一消失,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刀劍撞擊的震響,聲音極為短促,
剛響起就已經消失,洞口兩名護衛卻聽得清楚,兩人聞聲而動,躍下石階。

  程宗揚這時候要是不動那就是傻子,他收起掌心的鏡子,以最快的速度從那
兩名護衛身後切入,箭矢般掠上台階,一頭鑽進洞內。

  黑暗中有人伸手一托,卸去他闖進來的力道,片刻後,程宗揚才適應了周圍
的黑暗,看到盧景和吳三桂都緊靠著石壁,躲在洞口的拐角處。

  程宗揚長出了一口氣,低笑道:“五哥真是好手段,隔那麼遠還能把他們引
開。”

  盧景低聲道:“不是我。我還沒來得及出手。”

  程宗揚一怔,便聽到外麵又是一聲震響,一名護衛喝道:“有賊——”接著
聲音戛然而止,似乎被人切斷喉嚨。

  洞內傳來一陣響動,隨即火光大亮,幾名武士執著火把從洞內湧出,卻沒有
立即出去查看,而是分成兩排停在洞口,前麵一排一手舉著火把往洞外照去,一
手緊緊握住兵刃。後麵一排單膝跪地,張開強弓,架上箭矢,穩穩瞄向黑暗。等
牢牢守住洞口,才有人大聲向黑暗中喊話。

  洞內不斷傳來叫嚷聲,三人已經退無可退,索性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洞
內探去。

  周圍的岩石上還殘留著斧鑿的痕跡,顯然開鑿不久。離洞口不遠,有幾間石
室,裏麵鬧哄哄一片,那些輪過班已經休息的護衛正在穿衣披甲。再往裏,是一
道鐵門。

  一名護衛首領立在石室門口大聲命令手下,盧景著地一滾,從他身後滾過。
擦腿而過的刹那,盧景手一伸,輕輕巧巧把他腰間一串鑰匙解了下來。

  那名護衛絲毫沒有覺察到異樣,洞外的刀劍撞擊聲越來越近,似乎來敵正不
停闖過他們的防線。

  在首領的喝罵下,那些護衛終於準備停當,紛紛握著兵刃湧出石室,朝外麵
奔去。

  等最後一個人離開,盧景迅速打開門鎖,將鐵門推開一道縫隙,閃身入內。
程宗揚緊隨其後,吳三桂卻留在門外。他沿著嶙峋的石壁攀上洞頂,伏在一處火
光照不到的陰影內,小心埋伏下來。這道鐵門可是他們唯一的出路,萬一被人堵
住,就成了甕中捉鱉了。

  山洞是由天然石窟開鑿而來,越往裏走人工開鑿的痕跡越少。洞壁的凹處被
人略加開鑿,再裝上鐵柵,就成為天然的監牢。有一些還沒有完工,隻留下一個
簡單的輪廓。一路看來,這些洞窟都是空的,似乎根本沒有用過。

  洞內沒有燈光,腳下的石頭像蒙著一層水汽,既潮濕又陰冷,空氣中有一股
略帶血腥的腐臭氣息,讓人陣陣反胃。

  繞了個彎,洞窟已經到了盡頭,石壁上有道一人寬的縫隙,旁邊點著一盞如
豆的油燈。

  盧景往裏麵瞥了一眼,頓時身體一震,露出難以置信的驚愕神情。

  縫隙裏是一間狹窄的石窟,以程宗揚的身高,進去都要低著頭,免得碰到腦
袋。一名大漢坐在地上——說是坐,其實是半懸在空中,他雙肩的琵琶骨被兩根
鐵鏈穿過,掛在洞頂的鐵環上,裸露的胸膛上,原本雄壯有力的肌肉已經萎縮,
皮肉上布滿鞭打火烙的傷痕。他雙手拇指都被人斬下,雙膝以下更是露出森森白
骨。他身材魁偉,即使失去雙腿也幾乎挨到洞頂,隻不過此時頭髮披散下來,混
著發黑的血塊汙跡,像氈毯一樣貼在臉上,看不出他的本來麵目。

  程宗揚失聲道:“這不是嚴先生吧?”

  盧景盯著那名大漢,咬著牙嘶聲道:“劇孟!你這挨毬的鳥貨!怎麼混成這
副鳥樣了!”說著迸出熱淚。

  程宗揚眼睛險些瞪出來,這大漢就是斯明信和盧景苦尋多時,在江湖中大名
鼎鼎的大俠劇孟?

  盧景顧不得去找鑰匙,雙手握著鐵柵一撐,扳開一道縫隙,闖了進去。

  劇孟垂著頭,像是昏迷一樣一聲不響,對身邊的動靜毫無所覺。盧景迅速看
過他身上的傷勢,又送過一道真氣,察看他的經脈。

  劇孟一動不動,隻是胸口微有起伏。程宗揚脫下衣服,裹住劇孟的雙腿,盧
景抱住他的腰,一手握住鐵鏈準備扯斷。

  程宗揚道:“用這個!”

  盧景接過珊瑚匕首,手一揮,鐵鏈應聲而斷。

  “好刀!”

  盧景讚了一聲,卻見一直昏迷不醒的劇孟微微動了一下。盧景哭笑不得,啐
道:“你個鳥貨!都慘成這樣了,聽見好刀還起勁呢?娘的,你要能活下來,我
給你弄一屋子刀,讓你抱著樂去!忍住!”

  盧景一邊說,一邊把鐵鏈從他肩上連血帶肉地抽了出來。劇孟身體抽搐了一
下,終於還是沒醒。

  外麵的廝殺聲越來越密集,忽然腳步聲響,一名護衛提著刀奔進來,殺氣騰
騰地衝向石窟。

  盧景把劇孟背到背後,鑽出洞窟,然後一口吹滅油燈。那名護衛奔過來才發
現牢中多了兩個人,不由一愣。

  盧景獰笑道:“來滅口的吧?晚了!”說著劈手抓住他的麵門,往後一拗,
硬生生拗斷了他的脖頸。

  程宗揚拔出雙刀,在前開路。陸續有幾名護衛進來,但洞中燈火俱無,再加
上那些護衛一直戒備著洞外,根本沒想到洞內居然有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黑
暗中掠出的雙刀絞殺。

  程宗揚一年多來已經久曆生死,別說劇孟身受的酷刑,就是雙方無怨無仇,
你死我活之下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程宗揚與盧景一前一後從洞中殺出,下手毫不留情,等衝至鐵門的位置,身
後已經伏屍處處。

  洞中刀劍碰撞聲、廝殺聲、叫喊聲不絕於耳……忽然一個高大的身影直闖過
來,長劍翻飛間,數名護衛來不及擋格就濺血倒地。

  和那些護衛一樣,那名漢子也沒料到洞內還有外人,見有人從洞內出來,當
即一劍挑出。他手腕極穩,劍鋒帶著一抹寒光暴掠而起,刹那間便點到程宗揚咽
喉處。程宗揚左手橫刀擋住,接著主攻的右手長刀劈出,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狂
斬而下。

  那人“咦?”了一聲,沒想到會遇見一個使雙刀的,接著劍鋒一沉,正點在
他的刀身上。

  那人用的雖然是一柄長劍,這一擊的力道卻聚而不散,就像一根棍子筆直攻
出,程宗揚手腕一震,連退兩步才穩住身形。

  一個黑影從洞頂掠下,吳三桂翻出一根長矛,接著雙臂肌肉像蟠龍般鼓起,
長矛帶著千鈞之力對著那人顱頂刺下。

  那人揮劍擋格,身形微微一頓,腳下一塊碎石頓時崩碎。

  吳三桂一招破去他的步法,接著長矛一抖,刺向他的麵門。

  “長伯住手!”程宗揚衝那人叫道:“怎麼是你?”

  那人也認出程宗揚,愕然道:“程先生?”

  盧景掠出鐵門。那人瞪大眼睛,“盧爺?劇大俠?”

  盧景道:“殺出去再說!”

  趙王私苑前後足有數裏,等大批護衛聞訊趕來,那些賊人已經殺出重圍,逃
入山中。

  盧景在林中找了一處乾燥的空地,先脫下衣服鋪在地上,然後將劇孟小心放
了上去。劇孟臉色又黑又青,頭髮鬍鬚都粘在一起,程宗揚看他頭髮上沾著一塊
黑糊糊的汙物,本來想伸手去擦,接著才發現那是一隻乾癟的眼珠。

  程宗揚怔了片刻,然後心底猛然升起一團怒火。對於劇孟,他談不上什麼好
感,盧景平常提到劇孟,更是滿口鳥貨鳥貨的亂罵,恨不得逮住他狠踹幾腳。但
公平的說,劇孟在江湖中的口碑真是不錯,即使平民百姓談起劇大俠,也敬服有
加,比起朱安世那種一味以力服人的江湖漢子不知強出幾條街。

  這樣一位天下知名的大俠,卻落得如此慘狀,趙王的手段也未免太狠毒了。

  王孟解下蒙臉的布巾,往臉上一抹,不讓人看到他眼角的淚水,低沉著聲音
說道:“我們郭大俠因為合族遷徙,並不知道劇大俠近況,前日郭大俠答應盧爺
給劇大俠傳話,才知道劇大俠多日未有音信。郭大俠細查之下,終於從朱安世手
下那邊得知劇大俠失蹤當天,曾與趙邸的人見過麵,卻沒想到……”

  看著劇孟淒慘的模樣,王孟眼圈禁不住又紅了,這一次他不再掩飾,索性嚎
啕痛哭起來。

  與他同來的俠士也壓抑許久,此時各放悲聲。老實說,程宗揚還是頭一次見
到這麼多大男人一起哭的,但這些男人的哭聲沒有絲毫軟弱,隻有傷心之極的悲
痛。漢國的好漢喜則笑,悲則泣,無論悲喜都淋漓盡致,縱情渲泄,倒讓程宗揚
也生出滿腔悲意。

  哭到痛處,王孟拔劍將一塊大石斬成兩半,“劉彭祖!我必滅其滿門!為劇
大俠報仇!”

  眾人紛紛拔出刀劍,“滅其滿門!為劇大俠報仇!”

  王孟一抹淚水,抱拳躬身,鄭而重之地向程宗揚深施一禮。

  程宗揚趕緊扶起他,“王兄這是做什麼?”

  王孟大聲道:“上次見程先生,王某頗有幾分鄙薄,以為程先生有市儈氣,
非是我等同道中人。不料先生與劇大俠無一麵之交,卻能深入死地,舍身相救!
王某有眼無珠,願向先生賠禮。請先生見諒!”

  怪不得上次王孟一直揚著下巴,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原來是沒把自己放在
眼裏,故意擺出臉色讓自己看。其實我是不小心救錯人了,但這種事情你以為我
會跟你說嗎?

  “王兄客氣了。”程宗揚凜然道:“義之所在,死而不悔。莫說被囚的是劇
大俠,便是其他俠義道的兄弟受此磨難,我也不能坐視不理。”

  王孟更增愧色,“先生說的是,在下受教了。”

  盧景道:“郭解呢?”

  “郭大哥去了趙邸。”王孟道:“郭大哥怕趙王手下有高手,大夥強行救人
會多有損傷,才孤身前去拜訪。”

  程宗揚與盧景對視一眼,不由對郭解多了幾分佩服。明知道劇孟折在趙王手
中,還敢前去王邸拜訪,孤身一人牽製住趙王一眾手下,真是好膽色。而且一位
堂堂諸侯,他說拜訪就拜訪,諸侯還不能不見,這麵子也真不小。換成自己,就
算拿出大行令的官職,趙王派太子出麵也算給自己麵子了。

  盧景道:“老劇傷得很重,我先帶他回去。你去跟郭解說,有什麼好藥別藏
著,趕緊拿過來。”

  王孟想說什麼,終於還是閉了嘴,施禮道:“是。盧爺。”
best2top 發表於 2015-5-31 09:31
第五章

  “左眼被挖,琵琶骨被穿透,左手少了拇指和中指,右手隻剩下小指和無名
指。肋骨斷了五根,經脈受創。兩邊的膝蓋骨一邊被挖,一邊被重手法擊碎,下
肢筋肉腐壞,雙腿已廢……”

  匡仲玉檢查著劇孟的傷勢,又從他傷口處沾了點血,“體內有毒,怕是還不
止一種。”

  劇孟身份敏感,客棧人多眼雜,不是藏身之處,鵬翼社已經有了一個重傷的
哈老爺子,再多一個傷號風險太大。程宗揚和盧景商量多時,最後冒著風險把他
送到伊墨雲的小店裏暫時躲藏。此時望著榻上昏迷不醒的劇孟,程宗揚不免也有
幾分惻隱之心。劇孟為人俠義豪爽,是江湖中有數的豪傑,如今落得如此下場,
直如一頭猛虎落入鼠輩手中,被一群宵小痛加折磨。

  程宗揚大包大攬地說道:“隻要能治好他,花多少錢都無所謂。需要什麼藥
物,老匡你盡管開口。”

  匡仲玉道:“先請個高明的大夫。”

  “你呢?”

  匡仲玉搖搖頭,“貧道隻能治命,不能治病。”

  這話說得程宗揚都想猛翻白眼。

  匡仲玉提醒道:“看劇大俠傷勢……隻怕撐不了太久。”

  “老敖,”程宗揚吩咐道:“你去請大夫。要最好的。”

  “成!”敖潤答應一聲就要出門。

  “等等。”程宗揚突然想起一事,連忙叫住他,低聲道:“你去打聽一下城
裏的胡巫。”

  盧景在旁道:“胡巫?”

  “我聽說胡巫治外傷很有一手。”程宗揚道:“呂家那個小子不是讓人割斷
喉嚨了嗎?昨天我去宮裏,聽說他氣絕多時,最後硬是被胡巫救了過來。”

  “竟然有這種事?”匡仲玉吃了一驚。

  程宗揚道:“不管成不成,隻有試試了。”

  “不行。”盧景道:“這件事不能讓外人插手。”

  眾人是在趙王私苑的地牢裏找到的劇孟,裏麵的內情必定是黑幕重重,如果
走漏風聲,請來的醫生也許就成了催命符。

  可是劇孟的外傷、內傷還有體內多種劇毒糾纏在一起,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奇
跡,此時性命如同風中殘燭,生機隨時都可能斷絕,無論如何也不能拖延下去。

  程宗揚猶豫了一下,自己手邊擅長醫術的,哈迷蚩算是一個,但哈老爺子眼
下自己都重傷難起。如果不能從外麵請醫生的話……自己的生死根對治療傷勢似
乎大有益處,但自從自己學會收斂氣息之後,還沒有嚐試過再釋放出來,是不是
真的有效根本還是未知數,而且很可能會暴露自己身上一直隱藏的秘密……

  正猶豫間,隻見盧景踢掉鞋子,盤膝坐在榻上,然後拿起那根從不離身的竹
杖一抖,一把銀針從杖內飛出,密密麻麻釘在榻側。

  匡仲玉叫道:“萬萬不可!”

  程宗揚也反應過來,盧景是要施展金針續命了。當初小狐狸身受重傷,就是
被六駿用此術救了下來。但那時是六駿聯手。他還記得孟老大說過,如果一人施
展,至少要耗去一半的真元,勉強施為,甚至會傷及本源。

  “不要說了。”盧景道:“替我把風。”

  程宗揚隻好讓人守住周圍,不讓外人打擾。匡仲玉更是接連施了幾個禁製的
法術,讓房間保持絕對的安靜。

  盧景撚起一根銀針,往劇孟頸後刺下。劇孟皮膚僵如木石,銀針勉強刺入,
針尖立刻變得烏黑。

  銀針接連刺下,盧景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白起來,就像被銀針吸
去精血一樣,不多時便血色全無。金針續命一共需要一百零八針,施展到三分之
二,盧景雙頰已經凹陷下去,一縷髮絲也悄然變白。

  銀針一支一支刺下,雖然沒有什麼刀光劍影,程宗揚卻看得驚心動魄。五哥
完全是以命換命,拿自己的性命來換取劇孟的一線生機。一百零八針刺完,劇孟
能不能救活不好說,但五哥肯定要元氣大傷。

  當盧景拿起第八十一根銀針,一直穩如磐石的手指也不禁微微抖了一下。他
長長吸了口氣,額頭的汗珠還未滾落便即消失,接著撚針刺下。這一針盧景用的
時間分外漫長,已經變黑的針身落在劇孟的穴道上,幾乎是一絲一絲的刺入。與
此同時,他眉梢一根眉毛逐漸變得灰白,接著又是一根。

  程宗揚輕聲道:“老匡,你先出去。”

  匡仲玉挑起眉毛。

  “什麼都別問,出去把門關好。”

  匡仲玉閉緊嘴巴,抬手敬了個軍禮,然後起身出門。

  程宗揚盤膝趺坐,丹田氣輪微微一滯,然後艱難地逆行起來。

  一股春風般的氣息從他身上溢出,那氣息中仿佛帶著陽光和花草的味道,充
滿了勃勃生機。

  盧景精神一振,那根銀針穩穩刺入劇孟肋下。

  一百零八根銀針刺完,時間已經過去兩個時辰,外麵天色已然大亮。盧景頭
髮和眉毛多了幾許灰白,白紙般的臉頰卻恢複了一些血色。他身邊的劇孟雖然還
在昏迷,但氣息平穩了許多,體表的外傷也癒合大半,一些不太重要的傷口已經
結痂。

  盧景撚完最後一根銀針,立刻道:“行了。”

  程宗揚鬆了口氣,停下逆轉的氣輪。

  “劇大俠怎麼樣?”

  “經脈穩住了。隻要祛除體內的餘毒,便能醒來。”

  “我去找人。”

  程宗揚已經盤算停當,劇孟經絡的內傷有盧五哥的金針續命維持住,外傷在
自己生死根的治療下也好得七七八八,隻剩下體內的劇毒未解。但論起毒藥,自
己身邊還放著一尊大神——也該老東西幹點正事了。

  程宗揚站起身,腳下不由一虛。盧景道:“你沒事吧?”

  “當然沒事。”程宗揚笑道:“要不要我打套拳給你看看?”

  盧景翻了個白眼,“看個鳥!你那花樣我雖然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消耗的真
元肯定不比我少。”他放緩口氣,“在這兒休息一會兒。”

  程宗揚苦笑道:“哪裏能休息呢?昨晚出的事,我今天肯定要出去走一圈,
在人前露露麵。五哥,倒是你去歇歇了。”

  “不用。”盧景雙手十指相抵,擺了個行功的姿勢,“此地生機滿溢,可不
能浪費了。”

  …………………………………………………………………………………

  把劇孟安頓停當,已經是辰末時分。程宗揚狠狠洗了把臉,然後堆起笑容,
出外應酬。鴻臚寺他已經多日未曾去過,倒是敖潤騰出空就去轉一圈,偶爾也跑
個腿,辦些不大不小的差事,如今人頭比他都熟。

  程宗揚趕到官署,先拜見幾位長官,送了些看似平常,內裏卻十分實在的禮
物,然後又去見了自己一眾手下,滿麵春風地噓寒問暖。正說話間,有人前來拜
訪,說是城中一間專門供應木炭的店鋪,眼看隆冬將至,擔心各位忙於公務,顧
不上家中的奉養,專門送來些炭票。錢雖然不多,但人人有份。

  那些吏員心知肚明,自己這大行令的衙門,跟城中店鋪的關係八杆子都打不
著,要不是這位不怎麼管事的主官,就算太陽打西邊出來,也不會想起來巴結自
己這幫微末小吏。

  程宗揚也不說破,隻含笑把自己那一份交給敖潤,讓他帶大夥找個地方熱鬧
一下,便即告辭。

  離開鴻臚寺,程宗揚又去了趟西邸,徐璜卻不在邸中。程宗揚已經是邸中常
客,稍一打聽便得知宮中出了大事,昨天一名狂生上書請天子退位讓賢,惹得天
子勃然大怒,連夜派洛都令將那名姓眭的狂生捉拿入獄,罪名卻是私入上林苑。

  天子明顯不想讓此事鬧得盡人皆知,另尋了名目將眭弘入罪,徐璜等人留在
宮中,便是商量對策。

  那名小黃門道:“徐公公留了話,那隻白雉,還請大行令多費心。”

  程宗揚一聽就頭大如鬥,應付了幾聲,便驅車離開。

  四處打過照麵,馬車在城中兜了一圈,然後在伊墨雲的小店前停下。程宗揚
裝作用餐,大搖大擺進了店門,要了一個房間,然後潛入劇孟養傷的靜室。

  盧景已經離開,此時劇孟身邊除了匡仲玉,還有一個人,卻是布衣以傲王侯
的大俠郭解。

  程宗揚一怔,然後笑道:“郭大俠。”

  郭解雙手撫膝,微微向他躬身,然後又扭頭看著劇孟。良久,他站起身,淡
淡道:“好好養傷。我這就去殺了劉彭祖,為你報仇。”

  程宗揚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個看似木訥的郭大俠如此果決,劉彭祖身為天子
近親,堂堂諸侯王,他居然說殺就殺。

  “等等!郭大俠!這事咱們再商量一下!”

  “我與劇孟情同手足,人傷其一指,如斷我一臂,折其一足,如殘我身。如
今手足俱殘,體無完膚,於我痛入骨髓。此恨此仇,焉能不報!”

  郭解身材不高,甚至可以說有些矮小,然而此時他站起身,就如同一柄可以
斬山斷嶽的長刀,一股凜冽的雄霸之氣撲麵而來。程宗揚被他氣勢一逼,舌頭竟
然僵在口中。

  郭解抱拳向他揖了一禮,沉聲道:“多謝。”說著轉過身,隻邁出一步,人
就到了門邊。

  一個人影擋在門口,秦檜叫道:“郭大俠且慢!”

  郭解微一邁步,周身氣勁交擊,逼得秦檜連退數步。

  秦檜厲聲道:“郭大俠可是不想報仇了嗎!”

  郭解停住腳步,秦檜匆忙道:“趙王力不能縛雞,豈是劇大俠一合之敵?劇
大俠拘於小人之手,慘受荼毒,又豈是趙王一人所為?郭大俠親自出手,自能取
趙王性命,可劇大俠命懸如絲,趙王一條性命又豈能抵得上如海深仇?”

  “依你之見,該如何雪恨?”

  “欲報此仇,當滅其滿門!自劉彭祖以下,盡皆伏誅,方消此恨!”

  郭解沉默片刻,然後抱拳施禮,“郭某唐突,還請先生勿怪。”

  秦檜連稱不敢。

  郭解卻不是那麼容易打發,施禮之後便直接問道:“先生意欲何為?”

  秦檜斷然道:“吾有一策,十日之內可見分曉。”

  “可否告知某家?”

  秦檜看了程宗揚一眼,為難地說道:“事關主公大計,還請郭大俠見諒。”

  程宗揚必須要給手下撐腰,當即道:“郭大俠盡管放心!這件事就包在我身
上!”

  郭解深深看了他一眼,“郭某便再等五日,還請先生不可食言。告辭。”

  郭解離開後,程宗揚趕緊問道:“什麼計策?”

  秦檜苦笑著攤開手,“哪裏有什麼計策?屬下好不容易才理出頭緒,實在是
害怕郭大俠一怒之下,亂了眼下的局麵。”

  程宗揚打量了他幾眼,死奸臣一向注重風儀,儀表翩翩,氣度不凡,然而此
時髮鬚雖然整齊,眉眼間卻頗有幾分憔悴。以他的修為,幾天不睡也不礙氣色,
短短幾天就熬成這副模樣,顯然是絞盡心力。

  “老頭呢?”程宗揚記得自己是讓人去找朱老頭,沒想到來的會是秦檜。

  “侯爺無暇分身,屬下聽聞之後,特意趕來。”

  “這毒你能解嗎?”

  “若是其他毒藥倒是棘手。好在劇大俠中的是鴆毒、鶴頂紅和斷腸草。”秦
檜道:“這三種毒藥毒性雖烈,卻是常見的毒物,不需侯爺出手,紫姑娘便能清
理乾淨。”

  程宗揚放下心來,雖然花費偌大代價,劇孟這條命好歹算是保住了。他有些
疲倦地坐下來,問道:“理清頭緒了嗎?”

  “略有所得。”秦檜道:“天子雖然秉政,但內有太後,外有諸侯,朝有權
臣,野有豪強,漢國如今是亂局,也是危局。”

  說來好笑,當初看到宋國眾奸盈朝,程宗揚覺得宋主已經夠慘了,可這會兒
看起來劉驁比宋主還慘。宋主麵對的頂多是個爛攤子,漢國這位天子可是坐在火
山口上。

  “真要不行,咱們就撤,等他們拼出勝負再說。”

  “家主在舞都和首陽山都投了不少錢銖,再加上送入西邸的巨款,前後不下
二十萬金銖。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一旦罷手,便萬事俱休。”

  “錢要緊,命更要緊。”程宗揚道:“大夥的性命可不隻二十萬金銖。”

  “若是昨日,屬下也許會勸主公退回舞都,暫時避開洛都的亂局。但眼下,
倒有了破局的機會。”

  程宗揚看了一眼床榻,“因為劇大俠?”

  “正是。”

  “說來聽聽。”

  “這要從頭說起,”秦檜道:“聽說四爺和五爺來洛都多時,也未能找到劇
大俠的下落,卻是這次去趙王私苑無意中撞上?”

  “沒錯。”

  “屬下聽說主公昨晚正遇上了郭解手下的王孟等人?”

  “是的。”

  “他們是從何處得到消息?”

  程宗揚想了一下,“好像是從朱安世手下那裏聽說的。”

  “盧五爺為何不知?”

  程宗揚一怔,盧景為什麼不知道?五哥是大盜世家出身,道上的人都很給麵
子,朱安世也不例外。當初尋找延香的時候,還是朱安世幫的忙。為什麼朱安世
對盧景隱瞞了劇孟的消息?

  “你是說……”

  秦檜徐徐道:“以屬下之見,此事與朱安世脫不了幹係。若是破局,隻怕要
著落在此人身上。”

  “怎麼破?”程宗揚看了下左右,“五哥呢?”

  “盧五爺要去找朱安世,屬下勸他先在暗處打探。至於如何破局……”秦檜
道:“眼下還未有定論,待屬下去城中走走,再回稟主上。”

  “好。”程宗揚痛快地說道:“我給你安排車馬!”

  程宗揚沒有多留,見劇孟傷勢已經穩住,便回到住處。

  客棧的大門外停著一輛馬車,車身看起來頗為陳舊,車上的馭手卻是一名年
輕的書生。

  程宗揚示意敖潤停下馬車,然後下車笑道:“原來是鄭公子。”

  駕車的正是雲台書院的鄭子卿,他跳下馬車,向程宗揚施了一禮,不卑不亢
地說道:“學生隨班先生前來拜訪,冒昧登門,還請恕罪。”

  程宗揚道:“太客氣了,沒想到是你親自駕車。”

  鄭子卿笑道:“班先生於學生有半師之誼,有事自然弟子服其勞。”

  程宗揚對這個年輕的書生頗為欣賞,自己手下能打的不少,能寫字的卻寥寥
無幾,像敖潤那種半文盲,都當了半個文化人用。如果能把他請入行中,幫秦會
之處理一些文字事宜,倒是一個得力的臂助。

  程宗揚存了招攬的心思,親自攜了鄭子卿的手,談笑風生地走進客棧。

  班超正在堂中與馮源閑敘,此時已經聞聲出迎,揖手道:“蘭台末學班超,
見過大行令。”

  程宗揚笑道:“班先生,久仰了。”

  雙方分賓主坐下,程宗揚仔細打量著班超,他二十五六歲年紀,雖然冠上簪
筆,腰佩書刀,但絲毫沒有刀筆吏的嚴苛與刻薄,也沒有尋常文人的酸腐氣,而
是充滿了漢國士人特有的陽剛之氣。

  席間說到步廣裏地陷,隻能暫借客棧安身,程宗揚苦笑道:“如今外界議論
紛紛,程某實在不堪其擾。”

  班超道:“洛都居民數百萬,水井以萬計,每日取水更是難以計數。年深日
久,地下自成空穴,非是步廣裏,亦會是在他處,大行令隻是適逢其會。”

  步廣裏地陷議論者實在太多,程宗揚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從地下水的角度闡
述其緣由,當即道:“何以見得?”

  “餘少時即寓居洛都,十餘年前城中水井纜長五丈便可汲水,如今纜長六丈
尚有不及。又曾聽耆老所言,四十年前,纜長不過三四丈。由此可知地中水位日
淺。”

  “以先生之見,此事當如何避免?”

  “當引洛水入城。”

  程宗揚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壓低聲音,“不知班先生可聽說過二女禍國?”

  班超挑了挑眉,“讖緯之學,非餘所知。”

  程宗揚皺眉道:“先生可是不信讖緯?”

  班超微微怔了一下,似乎覺得他問的過於唐突,最後還是坦然道:“讖緯之
事或亦有之,然古來無以此成大事者。儒者醉心讖緯,實是舍本逐末。”

  程宗揚撫掌大笑,“說的好!我敬先生一杯!咦?”他這才發現席間無酒,
趕緊道:“老敖,去安排酒席!”

  班超起身道:“不敢叨擾,改日再來拜會。”

  程宗揚說什麼也不肯讓他走,一邊拉著留客,一邊讓敖潤速去治觴裏訂製席
麵,又給他使了個眼色,暗示他不惜錢銖,務必豪奢。

  自古錢財便能通神,敖潤大把錢銖撒出去,不多時酒食送到,隨行的不僅有
幾名廚子,還有一班伎樂。

  來自冶觴裏的幾位名廚當庭整治菜肴,樂伎輕歌曼舞,一展芳姿。等駝峰炙
好,程宗揚親手切下一片,送入班超盤中。堂上觥籌交錯,庭中歌舞不絕,雙方
一直飲宴到日暮時分,才盡歡而散。

  等送走客人,敖潤忍不住道:“程頭兒,你怎麼不開口招攬呢?”

  程宗揚帶著幾分酒意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想招攬他?”

  “那還用說嗎?”敖潤道:“今天這席麵帶舞樂一共用了三十萬錢,姓鄭那
小子都看傻了,何況班先生比姓鄭那小子還窮呢。”

  “你啊,太小看天下英雄了。”程宗揚歎道:“班超這樣的人物,豈是一頓
飯能打動的?別說三十萬錢,就是三百萬錢他也不會動心。”

  程宗揚說著也不免有幾分遺憾,他一直留意班超的神情,雖然自己的豪奢讓
他也頗有些吃驚,但更多的是不以為然,隻不過出於禮數,沒有多說什麼。自己
如果開口招攬,隻會被他當成不知天高地厚的土財主。

  不過話說回來,自己也沒指望一頓飯就能收買班超。用一頓飯能打動的是友
通期那樣單純的小姑娘,不會是班超班定遠。想讓他動心,自己必須拿出真正能
打動他的東西出來。

  請來的歌舞伎已經被遣散,堂中賓客已去,徒留殘羹。程宗揚拿起酒觥,呷
了口微冷的酒水,獨自一人坐在堂上,不由生出幾分寥落。

  這幾日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忙得不可開交。此時酒冷杯殘,宴散人靜,程宗
揚不禁想起了高智商那倒黴的小子。那晚局勢太亂,根本沒人知道高智商和富安
去了什麼地方,到後來周圍幾個裏坊的人都來看熱鬧,即使留有腳印血跡也被抹
得亂七八糟。

  雖然斯明信出手,但斯四哥到底不是神仙,能不能找到線索還在兩可之間。
事到如今尚無音訊,唯一值得安慰的,隻能說沒有壞消息就是好消息了。

  酒意微醺,各種雜亂的思緒湧上心頭,程宗揚不由學著徐璜的樣子,長長歎
了口氣。

  靜謐中,一縷清越的琴音悄然響起,琴聲婉轉而悠揚,比起剛才為客人助興
的伎樂多了幾分從容與優雅。

  程宗揚抬起頭,隻見一個嬌柔如花的女子坐在堂下,她披著狐皮大氅,雙手
輕撫著瑤琴。如水的琴音從她纖美的玉指下流淌而出,在蕭索的小院中輕柔地回
蕩著,仿佛連自己的呼吸中都有琴音的輕顫。

  枯黃的落葉蕭蕭而下,滿庭蕭然的景象,那琴聲卻猶如一隻白鶴,不疾不徐
地張開雙翼,在秋風中翩然而起。程宗揚拿著酒觥,心神仿佛在琴聲中一點一點
化開,伴著琴弦輕盈的顫動,掙脫人世間的種種束縛,在空中無拘無束,自由自
在的飛舞著。

  良久,雲如瑤停下手指,琴聲卻還仿佛在她指間弦上繚繞,餘韻嫋嫋。

  程宗揚回味許久,問道:“這是什麼曲子?”

  “白鶴飛。”雲如瑤道:“原本是道家名曲,妾身這幾日在觀中無事,隨卓
教禦學的。”

  程宗揚訝道:“卓美人兒還會彈琴?”

  雲如瑤白了他一眼,“卓教禦不但擅琴,而且能書擅繪。”

  程宗揚摸著下巴道:“我還真沒看出來。”

  小紫笑道:“反正你也用不上。”

  程宗揚道:“你們兩個怎麼來了?”

  “瑤姊姊要回舞都,人家來送她。”

  程宗揚道:“急什麼?等我忙過這兩天,帶你們到金市好好逛逛。”

  雲如瑤道:“奴家已經想過了,三哥哥這幾日必定要回舞都籌措款項。奴家
無論如何也要趕在三哥哥之前回去。”

  程宗揚想了片刻,“這段時間恐怕不太平,多帶些人去。我再從鵬翼社找輛
車。”

  “夫君這裏還缺人手,奴家隻帶雁兒回去便是。”

  “那怎麼行?路上萬一出了什麼事呢?”

  雲如瑤笑道:“不用夫君費心,紫妹妹已經安排妥當了。”

  程宗揚扭頭道:“你跟如瑤一起?”

  小紫道:“老頭要去舞都,正好順路一起走。”

  程宗揚滿心不解,有死老頭跟著,雲如瑤這一路的安全不用自己費半點心思
了。問題是朱老頭怎麼走得開?除非是……

  程宗揚愕然道:“老東西不會是把姓眭的劫走了要跑路吧?”

  小紫笑道:“猜對了。”

  程宗揚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死老頭雖然不大靠譜,但一向也是老謀深算,
怎麼幹出這種愣頭青一樣衝動的事來?

  雲如瑤道:“夫君不必擔心,奴家剛拿到符節,路上不會有事。”

  程宗揚隻好道:“我送你。”

  門外車馬已經備好,程宗揚一眼便看出那是鵬翼社特製的大車,車下設有暗
格,能容納一個人藏身。駕車的馭手是膝蓋中過一箭的鄭賓,朱老頭騎個瘦驢跟
在車後。

  眭弘失蹤,肯定要滿城大索,現在消息還未傳開,眾人必須趕在城門關閉前
出城。程宗揚再不舍得也不敢耽誤,一路護送著車馬出了津門,駛過津陽橋才停
步。

  雲如瑤是當家主母,尚能自持,雁兒眼睛已經紅了。程宗揚看得不忍,又隨
著走了裏許,路上言語殷殷,逗得雁兒破啼為笑。

  回來時,城中已經如臨大敵,成群的軍士蜂擁而出,城門隻留下一人寬的縫
隙,無論商旅官吏,都隻許進不許出。

  程宗揚無意卷入其中,拉著小紫道:“幫我治個人。”

  小紫聽說中毒的是劇孟,皺了皺鼻子道:“不去,人家還有事情要辦。”

  “什麼事比救命還要緊?”

  “他都熬這麼久了,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人家的事可不能耽誤。”

  “什麼事?”

  “城裏要死很多人。”小紫笑道:“不許你跟我搶。”

  小紫拿了幽冥宗的傳承,又獨出心裁把幽魂之術和機械融合在一起。她造出
的機械精巧和複雜性也許比不上現代技術,但智能化的實現方式壓根是現代科技
想都不敢想的。但相應的,幽魂的消耗量也極大,單是鐵箱中那些密密麻麻的格
子,每一格都有一個魂魄在工作,用不了多久就要替換。她在江州之戰時獲取的
魂魄雖多,也不可能無限止的使用下去。而自己的生死根融入丹田之後,不用催
動就能吸收死氣,如果兩人同時在場,九成的死氣都會被自己吸走。

  程宗揚悻悻道:“別說那些人都是你殺的。克製一點啊,別讓咱們孩子覺得
他媽媽是一個殺人如麻的女魔頭。”

  “大笨瓜,人家是去撿東西。”小紫說是要走,卻沒有動,她歪著頭看了程
宗揚半晌,“你好像很累呢。”

  程宗揚打了個哈哈。自己怕盧景為了搭救劇孟傷及本源,動用了生死根,消
耗自然不小。但這種事告訴死丫頭,平白惹她擔心,於是歎了口氣,“我都忙了
好幾天了,還想著今晚輕鬆一下,誰知道你把瑤兒送走了。你說,今晚你怎麼陪
我吧?”

  “你今晚就當個乖寶寶好了。”小紫做了個鬼臉,然後飄然離開。

  程宗揚當晚留在客棧,真是像乖寶寶一樣吐納調息,養精蓄銳。洛都風波在
際,劉詔、哈迷蚩得傷,隨行的宋國禁軍死傷殆盡,自己手上的實力已經單薄了
許多,眼下朱老頭跑路去了洛都,盧五哥又大耗真元,自己如果不能盡快恢複,
一旦打起來,就成了眾人的負累。

  第二天程宗揚才知道,當天洛都獄被人闖入,劫走了打入天牢的死囚,並在
囚牢牆壁上留下一行大字:“天子禦此”。

  那行悖逆之極的字跡被董宣在第一時間抹去,但洛都已經流言四起,甚至有
傳言稱,當天有擅長望氣的胡巫發現,京師獄中有天子氣。

  暴怒的劉驁立即下令,將獄中犯人不分貴賤盡數處死。一直心存僥幸的平亭
侯也沒能逃過此劫,在獄中被斬首。

  接連兩天,京中殺的人頭滾滾,數千囚犯被屠戮一空,與此同時,城中緹騎
四出,捉拿私入上林苑的囚犯。一時間洛都人心惶惶,不少人家都關門謝客,免
得被卷入這起無妄之災中。

  這種風頭浪尖上的危急關頭,最好低調一點,能不出門最好不要出門。程宗
揚也關門謝客,等著風頭過去。誰知自己想消停,偏偏消停不了,躲在家裏也有
事情找到頭上。

  程宗揚原本想過這兩天會有人上門——或者是天子等不急,又派人催自己送
合德入宮,來的說不定還是中行說那個聒噪的臭屁小子;要不然是徐璜攆著自己
去找白雉——但他怎麼也想不到,最先找上門來的居然會是孫壽。而她帶來的消
息更是讓程宗揚險些驚掉下巴。

  “什麼?太後要召見我!?”

  “是私下接見。”孫壽媚眼如絲地說道:“好哥哥,不會耽誤你的事的。”
best2top 發表於 2015-5-31 09:31
第六章

  程宗揚不是第一次來永安宮,他不僅在攝像機的光球中見識過這座宮殿的華
麗,甚至還暗中光顧過。然而此時站在殿中,親眼目睹太後宮寢的宏偉和壯闊,
仍然讓他禁不住心下驚歎。

  數人合抱的巨柱猶如參天大樹,支撐著龐大的殿頂。藻井中用珍珠和白玉鑲
嵌成燦爛的星漢,在燈光映照下光芒四射,地板用浸過桐油的柚木製成,光滑如
鏡,上麵還鋪設著一層猩紅的地毯。

  殿中用帷幕圍出一個私密的空間,裏麵放著六隻半人高的博山爐,爐上鑄造
著栩栩如生的珍禽異獸,還有髹漆抹彩的山水人物。濃鬱的瑞香從鏤空的爐蓋上
噴薄而出,沁人心脾。

  胡夫人往爐中添了些沉香,挽起衣袖往鼻前扇了扇,感覺香氣已起,又調了
調爐溫,然後坐回席間,溫言道:“蘇娘子可好?”

  已經是秋末,天氣已然轉冷,但四周的博山爐實在太多,程宗揚剛坐下不久
就有些汗意,也不知道是殿中太熱,還是因為怕露餡,一直提心吊膽。

  孫壽提出太後想見他時,程宗揚險些以為自己露出馬腳,使得呂雉起疑,要
把自己誆進宮裏一殺了之。最後是身為謀主的秦檜極力主張他入宮覲見,匡仲玉
又算了一卦,聲稱此行有驚無險,絕對沒有性命之憂,程宗揚才硬著頭皮入宮。

  程宗揚來前已經打定主意,寧願不說也不能說錯,聞言隻道:“還好。”

  胡夫人目光在他臉上停了片刻,“蘇娘子昔年曾與娘娘比鄰而居,情分非比
尋常。一別多年,卻不知在何處定居?”

  “夫人在五原城,如今以經商為業。”

  “可曾有了人家?”

  “夫君早逝,眼下一人孀居。”

  “膝下無有子息?”

  “沒有。”

  胡夫人沉默下來,片刻後低歎道:“蘇娘子與娘娘天各一方,奈何命數如出
一轍。先帝去後,娘娘膝下也荒涼得緊。”

  兩人東拉西扯說了半晌,胡夫人問的都是生活瑣事,幸好程宗揚真在蘇妲己
手下混過,對商館也了解一二,多少能答上來一些。隻是隨著兩人的交談,殿中
越來越熱,沒多久程宗揚已經汗透重衣。

  胡夫人道:“不必拘束,且去了外衣。”

  程宗揚聽著都覺得匪夷所思,自己一個外臣,竟然在太後宮中寬衣——私入
上林苑都是大辟的罪行,這要傳出去,自己都夠腰斬了吧?

  胡夫人聲音轉冷,“壽兒,取汗巾為公子拭汗。”

  程宗揚聽出她語中的寒意,心一橫,就信老匡那騙子一次好了。

  孫壽親自取了汗巾,幫他抹去汗水,抹到頸後時,略微停了一停,然後加了
些力氣從他那處傷痕上抹過。

  胡夫人毫不避嫌地走到他身邊注視片刻,這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露出一
絲笑意,“辛苦公子了。來人,撤去香爐。”

  幾名內侍輕手輕腳地過來,將多餘的博山爐抬走,隻留下原來的一隻. 程宗
揚知道自己過了一關,但必要的姿態不能不做,於是冷冷哼了一聲。

  眼看他麵露不豫之色,孫壽連忙嬌聲道:“就知道是姨娘多心,奴家與哥哥
交頸而眠,早看得真切,哪裏會不知道真假?”

  這騷貨還真不含蓄。但她說得這麼露骨,既是為自己開脫,也是在暗示她與
胡夫人的關係非同尋常,提醒他已經驗過身份,接下來就不會像剛才一樣泛泛而
談了。

  果然,胡夫人再開口時便直接問道:“聽壽兒說,蘇娘子有意回洛都?”

  “確有此意。”

  “是打算盤桓數日,還是回鄉定居?”

  “這要看——太後娘娘的意思了。”

  胡夫人輕笑一聲,“你不用試探我。也許你不知道蘇娘子與我……們娘娘的
交情。你問過她就知道,大家都不是外人。若不是我替你遮掩,你哪裏還能安安
穩穩坐在此地?”

  這倒不是虛言,步廣裏地陷之後,呂氏再沒有找過自己的麻煩,聽說唐季臣
甚至被勒令自裁,這誠意不可謂不厚。

  “多謝夫人。”

  “你來洛都,不來找我倒也罷了,隻是……”胡夫人略一停頓,然後盯著他
的眼睛道:“為何去了西邸?”

  程宗揚聽懂了她的意思,她問的不是自己去西邸做什麼事,而是為什麼來到
洛都不聯絡太後,反而與天子私設的西邸來往。

  “這是夫人的安排,請恕在下不能多說。”

  胡夫人冷哼一聲,“狐性多疑,她生來便疑心太重。也罷,既然如此,我便
不多問了。等她回來問她便是。”

  程宗揚微微一笑,心道:你不多問就好。

  胡夫人一邊拿起漆盞,輕呷了一口浸過花瓣的清水,然後道:“有人在打聽
你的來曆。”

  程宗揚心下暗驚,臉上卻不動聲色,靜靜等著她的下文。

  “你在宋國的身份已經有人知曉了。”胡夫人意味深長地笑道:“好一個慘
綠少年。”

  程宗揚倒吸一口涼氣,沒想到自己剛在漢國立住腳根,就會露出馬腳。

  “張敞並非針對於你,他出使歸來,便與霍大將軍交惡,將軍府讓他指認,
他直接投書到了北宮。”

  程宗揚表情古怪地問道:“張敞?可是畫眉那個?”

  胡夫人莞爾一笑,“正是。”

  張敞畫眉的典故,程宗揚也算是如雷灌耳,但自己對張敞的了解也僅限於畫
眉,在臨安接待漢使時,自己就是個湊數的,壓根沒想到他會是張敞。而當時在
座的宋國官員不下百人,張敞竟然能注意到自己這麼個微末官員,還在漢國認出
自己,看來這位張敞可不僅僅是會畫眉那麼簡單。

  胡夫人道:“你若是冒用他人形貌,那便另當別論了。”

  狐族擅長化形,借用他人形貌也是常事。但程宗揚還是不打算賭這一把。他
苦笑道:“是我大意了,還請夫人遮掩一二。”

  “這麼說來,你不是借用他人形貌了?”胡夫人目中靈光微動,“既然你在
宋國有身份,那麼幫我查一件事。”

  “什麼事?”

  “幫我查出來天子在宋國的幫手是誰,他們派了多少人在洛都,來此所圖何
事?”

  程宗揚心念電轉,一邊遲疑道:“這個……”

  “壽兒,把你在金市的產業給他一處。”胡夫人道:“蘇姊如今既然以商賈
行事,回洛都也要有個落腳的地方。”

  程宗揚已經打聽過,金市的商鋪不是多少錢的事,而是根本有價無市,有錢
都買不來。胡夫人張口便送了一處產業,這報酬著實不薄。但這事程宗揚聽著很
有些蹊蹺,似乎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樣。

  “且慢。”程宗揚道:“夫人提到這些,總要跟我說一下前因後果吧?”

  “數日前北軍捕拿一夥賊寇,發現裏麵竟然有幾個宋國的禁軍。刑訊之下,
得知他們在洛都已經潛藏多日,同行的還有一個宋國的要緊人物,將不利於我炎
漢。”

  胡夫人這番話不盡不實,至少程宗揚知道,漢軍並沒有得到活口,也沒有什
麼刑訊,所謂的口供其實是用了搜魂密術。但從她的話語判斷,搜魂的結果顯然
不樂觀,他們隻知道那些宋國禁軍來洛都是因為一個要緊人物,由於那幾名宋國
禁軍都是有職銜的高級軍官,使得他們錯以為來人身份極高,卻不知道那個人什
麼官職都沒有,隻不過是高俅視若心肝的乾兒子。

  “不行!”程宗揚一口回絕,同時霍然起身,“既然洛都有宋國奸細,我的
處境就太危險了。我要立刻離開,告辭!”

  程宗揚掀開帷幕,抬腳往殿外走去。胡夫人一言不發,直到他走到門邊才掩
口笑道:“果然是狐性多疑——公子請留步,此事再做商量。”

  “好哥哥,莫生氣……”孫壽挽住他的胳膊,又是撒嬌又是央求,半推半位
地把他扯回帳內。

  程宗揚冷冷看了她一眼,目中流露出一絲殺氣。孫壽嬌軀一顫,頓時覺得遍
體生寒。

  胡夫人對他的憤怒倒是不那麼意外,坦率地開出條件,“我可以保證你的身
份不會泄露,並且為你提供必要的保護,同時也不會過問你如何行事。但作為交
換,若是事關天子與太後,務必知會於我。比方說……”胡夫人微微頓了一下,
“你宅下飛出的是兩隻鵝——而不是其他什麼東西。”

  月旦評還真是個傳播謠言的好平台,這麼快兩宮都已經知道了。程宗揚推脫
道:“此事與我無關。”

  “徐璜那閹賊異想天開,以為些許流言能成什麼大事。”胡夫人道:“不需
你出麵否認,若有人問到你頭上,你直說二鵝便是。”

  程宗揚卻不鬆口,“在下還有求於徐公公。”想讓我幫忙,總要拿些好處出
來吧?

  “所求何事?”

  程宗揚卻道:“你確定我的身份不會外泄?”

  “除我與娘娘以外,宮中再不會有第三人知曉。”

  程宗揚看了一眼孫壽,“她把我的身份泄露給你們,該怎麼處置?”

  胡夫人莞爾一笑,“這是你們族內的事,該怎麼處置與我無關。”

  孫壽臉色發白,終於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胡夫人心下暗歎,這些年自己雖然對孫壽百般維護,但狐族幾近滅門,也難
怪蘇妲己起疑。如今狐族重歸,也該是把壽兒交還給他們了。

  胡夫人不再理會噤若寒蟬的孫壽,站起身道:“太後該上殿了,隨我去覲見
吧。”

  穿著黑色宮裝的呂雉坐在禦座上,遠得幾乎看不清麵目。她溫言詢問了幾句
昔日姊妹的近況,又賞賜了一些金玉絲帛,隨即就打發他出來,前後還不到一刻
鍾。

  …………………………………………………………………………………

  為了掩人耳目,程宗揚是乘坐孫壽的車輿入宮。孫壽被他那一眼盯得忐忑不
安,回到車上便依偎過來,膩聲道:“好哥哥,奴家好想你……”

  程宗揚道:“出來吧。”

  在孫壽驚訝的目光中,車廂空蕩蕩的角落裏伸出一條白生生的美腿,接著一
個火辣的身影從空氣中浮現出來,杏眼桃腮,豔紅的唇角帶著一絲殘忍的笑意,
正是屠戮狐族從不手軟的龍宸殺手驚理。

  程宗揚挑起孫壽的下巴,“說吧,還有什麼事瞞著我?”

  孫壽玉臉雪白,戰戰兢兢道:“奴婢不敢相瞞……”

  “我看那位胡夫人知道的事情不少嘛。”

  “太後娘娘與蘇姨是手帕之交,胡姨娘是太後的貼身女婢,也知道蘇姨的身
份……蘇姨離開後,一直是胡姨娘照顧奴家……”

  “你是說你跟她更親近,連族裏的事都可以隨便告訴她嗎?”

  孫壽顫聲道:“奴婢不敢。”

  “我允許你說的,你才能說。沒有經過我的允許,你一個字都不能說。”

  孫壽打了個寒戰,急忙解釋道:“奴婢知錯了。不過奴婢不曾泄露紫媽媽的
身份。隻說過公子是蘇姨的人。”

  程宗揚站起身,對驚理吩咐道:“好好查查她還泄露了什麼。從現在起,不
許她離開你半步。”

  驚理嫣然一笑,對孫壽勾了勾手指,“小乖乖,過來吧。”

  孫壽對驚理極為畏懼,白著臉露出一個膽戰心驚的笑容,然後順從地伏在她
腳邊。

  一輛馬車迎麵駛來,兩車相錯的刹那,程宗揚身影微微一閃,落在另一輛車
上,兩車背道而馳,瞬間便即拉遠。

  臥在門邊的雪雪懶洋洋看了他一眼,然後打了個嗬欠,又閉上眼打盹。小紫
靠在茵席上,一條泛著鐵黑色光澤的機械蛇正在她白皙的手臂上蜿蜒遊動。在她
麵前懸著一隻鐵箱,鐵箱八個棱角各有一隻彈簧懸掛在壁上,木製的車輪雖然顛
簸,鐵箱卻能最大程度地保持平穩。

  “那個匿形的符籙還有一些缺陷,”程宗揚道:“動作一快就會露出形跡,
而且仔細看的話,還能看出輪廓,光線越強,效果越差。”

  “像這樣嗎?”

  小紫輕輕一拍,臂上的小蛇昂起頭,蛇信微吐,口中放出一道強光,照出他
身邊一個淡淡的人影。

  程宗揚這才看出車廂裏還有一個人,“咦?這效果比剛才的強得多。”

  “這是蛇奴另外用上她天生的匿形法術,但也不可能一點痕跡都沒有。”

  程宗揚歎道:“想靠匿形符潛入宮內,看來還有點風險。”

  小紫道:“呂雉是個什麼樣的人?”

  “怎麼說呢?”程宗揚難以措辭地遲疑片刻,“今天呂雉的表現很奇怪,好
像是在……有意回避我?”

  這話程宗揚連自己都不相信,但他就是有這種感覺,今天的北宮之行,好像
胡夫人才是主角,呂雉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背景。

  程宗揚把自己在宮裏的對話盡量完整的複述了一遍,最後道:“我有一個感
覺——很可能我們猜測得不對,與蘇妖婦結拜的九麵魔姬不是呂雉,而是那位胡
夫人。”

  見過胡夫人和呂雉之後,這個念頭就在程宗揚心裏縈繞不去。胡夫人對蘇妲
己了解之深,根本不像一個隻站在主人身後的仆婦,反倒是後來出現的呂雉,平
淡中帶著幾分疏離,並沒有那種情同姊妹,親密無間的感覺。

  小紫道:“她說的雖多,但話裏少了很關鍵的一環。”

  “哪一環?”

  “她們發現死者中有宋國禁軍,為什麼會以為與天子有關?”

  程宗揚一想也覺得蹊蹺,那些禁軍在名義上是和來自晴州的暴氏殺手兄弟一
夥的,無論如何也和天子扯不上關係。

  程宗揚眼睛一亮,“會不會是天子以前就和宋國某些人來往過?”

  小紫驚訝地眨了眨眼睛,“大笨瓜,你說的很有可能哦。”

  “看來,我真該查一查劉驁在宋國的關係了……”

  程宗揚說著忽然腿上一緊,一隻象牙蠍子不知從哪兒鑽出來,跳到自己膝蓋
上。

  “有毒吧!”程宗揚急忙抬指把蠍子彈飛,接著想起一事,“死丫頭,你能
不能造一隻野雉?要純白的。”

  “什麼樣子的?”

  “越逼真越好,尤其是羽毛和皮肉必須是真的,最好讓人拿起來都看不出破
綻,把它當成活的。”

  “那我可做不出來。”

  程宗揚歎了口氣,腦中卻不由想起一個人——自己曾經答應徐大忽悠,要帶
他離開太泉古陣,沒想到自己會一下子來到漢國,結果失信於人。如果徐大忽悠
在的話,以他造假的手藝,說不定真能弄出一隻純白的野雞。

  程宗揚估算了一下,如果徐君房及時動身北上,兩個月時間,現在也應該抵
達臨安了,他那些花樣,在漢國倒是很能混得開……

  程宗揚驀然想起一事,喝道:“停車!”

  馬車在一條街巷內停住,程宗揚顧不得多說,立刻從腰包中取出一塊玉佩,
指尖略一用力,將玉佩捏得粉碎。

  空氣中傳來一陣細微的波動,片刻後,一麵水鏡緩緩浮現,接著林清浦的麵
孔出現在鏡中。

  “清浦見過家主。”

  “蒼瀾那邊有什麼消息嗎?”

  林清浦道:“屬下已經派人去見過莫如霖,並依照家主的吩咐支取了兩千金
銖。”

  “金銖?我不是讓你們送些糧食過去嗎?”

  “糧食已經送去,並且接了徐先生等人回來。”林清浦道:“那筆金銖就是
給徐先生他們的。”

  程宗揚越聽越納悶,“徐君房要金銖做什麼?”

  林清浦道:“是屬下沒有說清——那筆金銖不是徐先生要的,而是與徐先生
同行的慈音師太取走的。她拿著家主給她的憑證,從櫃上支取了兩千金銖。”

  “我幹!”程宗揚差點把水鏡吼破,“那賊尼姑竟然騙到我頭上來了!”

  林清浦也吃了一驚,“這不是家主給她的憑信嗎?”

  說著林清浦拿出一張花花綠綠的紙張,放在水鏡前。那是一張作工精致的紙
幣,麵值1000。

  程宗揚咬牙道:“她拿著一張一千的紙幣,就騙了你們兩千金銖?”

  “她一共拿了五張。”林清浦將五張紙幣一字排開,“徐先生給她作保,證
明是家主的憑信。屬下見這憑信無法偽造,才相信了她。”

  程宗揚奇道:“徐君房給她作保?”

  林清浦尋思了一會兒,然後苦笑道:“我明白了,那尼姑故意在徐先生麵前
拿出這些紙張,徐先生隻說這是家主的東西,沒想到她手裏也有。那尼姑說是家
主親手給她的。後來又私下找到我,一番花言巧語,支取了兩千金銖。”

  程宗揚歎了口氣,“算了,也怪不得你,那賊尼活脫脫就是個白毛妖精,騙
的也不是你一個了。媽的!兩千金銖!”

  “她還拿了一張欠條,說是小侯爺親筆寫的借據,向她借款一萬金銖。因為
她急著用錢,暫時以五千金銖的價格抵押給我,十天之後來贖。若有逾期,借條
歸我所有。”林清浦有些後怕地說道:“好在我拒絕了。”

  程宗揚咬著牙狠狠冷笑兩聲,這賊尼姑還真是花樣百出,石頭裏都想刮出油
來,“你記住了,下次再見到那賊尼,千萬別聽她忽悠,直接叫上人砍死她!”

  林清浦重重點頭,“明白!”

  “水鏡別收!”程宗揚道:“我再問你一件事:有沒有一對姊妹從蒼瀾來找
我?”

  林清浦想了想,“未聞此事。”

  “其他人呢?”程宗揚道:“尤其是女人。”

  看到林清浦曖昧的表情,程宗揚重重咳了一聲,“別笑,我是說正事。”

  林清浦收起笑容,“有一個女子曾來打聽過家主,遊掌櫃認出她是劍霄門的
門主,姓黎。”

  程宗揚怔了一會兒,才想起劍霄門那個黎錦香。自己跟她隻是一麵之交,她
怎麼會來打聽自己?

  程宗揚想問的是虞氏姊妹,龍宸對自己的襲擊來得太過蹊蹺,力度也大得出
奇。他剛才想起徐君房,才忽然想到問題是不是出在虞氏姊妹身上?虞氏姊妹在
龍宸的地位比驚理更高,接觸的機密也比驚理更多,如果龍宸得知她們被人收服
而脫離組織,因此來刺殺自己,那就說得通了。

  “家主?”林清浦在鏡中問道。

  程宗揚把虞氏姊妹的模樣描述了一遍,然後道:“有她們的消息,立刻通知
我。”

  林清浦仔細記下,接著水鏡化為一片細碎的星光,還未落地就閃爍著消散不
見。

  …………………………………………………………………………………

  與此同時,新任的蘭台典校秦會之卷起一冊竹書,裝入布囊,放回高及殿頂
的木架上,然後又重新拿起一卷。

  他動作從容不迫,其實看得極快,解開布囊,將牛皮繩編好的書簡攤開,目
光從簡上一掃而過,便即合起,書簡有竹有木,有些還是金石之屬,上麵的字跡
有些是刻書,有些是墨書,有些是色彩鮮豔的丹書,有些是字跡濃厚的漆書,有
的還有刪削改動的痕跡,讀起來並不輕鬆,但秦檜一目十行,隻遇到要緊的內容
才停下來細讀片刻。

  木架上方的角落裏塞著一堆積滿灰塵的書簡,都是五十餘年前的舊物。竹簡
下壓著一隻錦囊,上好的錦緞已經失去光澤,顯得陳舊不堪。秦檜拿出錦囊,解
開係繩,從囊中取出一卷竹書。

  竹書的牛皮繩已經朽壞,剛一解開,竹簡便散落開來。秦檜撥開竹簡,取出
一塊玉牒。白色的玉麵上刻著四組幹支,旁邊用金汁書寫的文字看起來還是嶄新
的:劉詢。父:劉進。母:王翁須。玉牒下方,有一個小小的漆痕掌印,旁邊依
次是父、母、官員、禦醫、穩婆的指痕印漆,所有印漆都用透明的蜜蠟封著,為
了防止有人改動,裏麵還嵌著易碎的蟬翼。

  秦檜輕輕籲了口氣,將竹書和玉牒原樣收好,放入錦囊,重新放回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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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鬥室內一燈如豆,昏暗的燈光下,程宗揚正襟危坐,聚精會神地聽著自己的
謀士侃侃而言。

  “漢國之事頭緒繁多,要緊之事,便有三件。”秦檜道:“先是找兩個人:
高智商和嚴君平;其次是籌一筆錢,避免雲氏的產業被清盤;再次是與四方勢力
周旋。”

  在瀏覽過所有卷宗,查閱過記錄洛都瑣事的閑書,用半天時間在街市走馬觀
花,又用一天時間在蘭台翻閱過檔案圖書之後,秦奸臣終於擺脫吃閑飯的嫌疑,
開始替主公出謀劃策。

  “所謂四方者,天子與內侍一方、太後與外戚一方、趙王與諸侯一方、還有
潛在暗處的巫宗與龍宸一方。”

  程宗揚點頭道:“說到龍宸,他們死了幾個人居然就這麼算了?我還以為他
們會立刻回來找場子。”

  “此事大有蹊蹺,”秦檜道:“龍宸一向謀定而後動,何況七宿齊出,定有
必得之計。”

  程宗揚道:“他們不是得手了嗎?雲家的金銖都被他們劫走了。”

  “這就是蹊蹺之處,”秦檜拿出筆墨,在紙上列出時間,“當晚雲家遇劫在
先,家主出動在後,中間相差一個時辰,龍宸若是意在金銖,絕不會拖泥帶水。
何況數萬金銖,也不至於讓龍宸七宿齊出。”

  “你的意思是……”

  “龍宸之意不在金銖,而在家主。”

  “你是說他們專門等我上鉤的?”

  秦檜仍然搖頭,“若是如此,家主未必能順利脫身。”

  程宗揚納悶地問道:“我怎麼聽不懂呢?你是說他們的目標是我,又不是刻
意針對我?”

  秦檜坦然道:“屬下也難解其詳。”

  程宗揚板著臉道:“我聽出來了,你是說他們要刻意針對我,我早就死到他
們手裏了是不是?你這是沒把我這家主放在眼裏啊。”

  秦檜正容道:“家主英明果決,神武蓋世,龍宸幾個跳踉小醜,家主伸出一
根手指便撚死他們。”

  程宗揚以手撫膺,“好久沒聽你的馬屁了,真是舒坦……繼續拍!”

  秦檜歎道:“那隻有請主公奉天承運,開國登基了。”

  程宗揚挑起大拇指,“這馬屁拍得夠狠。”

  他本來開句玩笑,眼看秦檜神情不對,不禁愕然道:“奸臣兄,你不是當真
的吧?”

  秦檜笑而不語。

  程宗揚歎了口氣,“別扯這些了,先想想怎麼把人撈出來吧。跟你說,自從
見過劇孟,我兩天都心驚肉跳的,生怕高智商那小子落到別人手裏,跟他一樣。
到時候高俅非找我玩命不可。”

  “此事主公盡管放心,”秦檜道:“衙內不會是個肯吃眼前虧的。”

  程宗揚一聽也對,以高智商那德性,用不著別人動刑,他就坦白從寬了。除
非他遇到個虐待狂,坦白了還要給他來個狠的。

  程宗揚道:“劇孟到現在還沒醒,而且又查出來他喉嚨還有傷,隻怕蘇醒之
後也不能說話了。”

  秦檜沉聲道:“劉彭祖狡詐過人,此舉必有所謀。”

  “他想圖謀什麼?他都諸侯王了,還能圖謀什麼?難道想當皇帝?”程宗揚
說著忽然頓住,接著一拍幾案,“沒錯!他就是想當皇帝!劇孟肯定是知道些什
麼,劉彭祖才下了毒手!”

  秦檜道:“理當如此。”

  “怪不得你說破局的關鍵在劇孟身上,原來早就想到這一點了。”程宗揚讚
道:“行啊,奸臣兄,真有兩下子。說說看,漢國這亂局該怎麼破?”

  “方才所言三事,皆為皮毛,漢國亂局的關鍵隻在一處——”秦檜道:“天
子無後。”

  程宗揚跪坐得不耐煩,索性盤膝而坐,雙手抱在胸前,仔細聽他的分析。

  “漢國諸般亂象,皆根源於此。”秦檜道:“天子秉政不過數月,與太後離
心之跡已顯。呂氏所圖,無非是將來幼主繼位,太後再度垂簾聽政,重掌大權。
此處關鍵在於當今皇後,因此呂氏極力詆毀趙氏,卻隻字不提廢後之事。”

  程宗揚追問道:“為什麼?”

  “趙氏出身寒微,又無父兄可依,遍觀後宮,再沒有比她更弱勢的後妃,若
是廢後另立,隻會比趙氏更棘手。留其位而皇後勢弱,汙其人則眾心難服,天子
百年之後,太後垂簾便順理成章。”

  程宗揚低罵一聲,“幹!”趙飛燕真夠慘的,純粹是被呂氏當成了靶子,就
連她當上皇後,也是因為她好欺負。

  “其次,天子既無子嗣,繼位者隻能選之於諸侯。漢國如今共有一十六位諸
侯,最近者無過於趙王。”秦檜話鋒一轉,“但趙王一係最不可能繼承帝位。”

  程宗揚道:“因為趙太子年長。”

  “正是。趙王父強子壯,若是繼位必與呂氏爭權。呂氏若想當國,必選一嬰
兒才肯幹休。”

  程宗揚拍案道:“定陶王!那小家夥才三歲,爹媽都死了,選來當太子正合
適!”程宗揚恍然大悟,“我說劉驁怎麼吃撐了,非要讓他入覲!”

  秦檜道:“定陶王入嗣隻是天子的心思,未必就能繼承大位。”

  程宗揚想了想,“太後不肯?”

  秦檜問道:“定陶王入京,是養在南宮還是北宮?”

  “當然是南宮。天子選的太子,肯定要養在身邊。”

  “定陶王將來是親近太後,還是親近皇後?”

  這個問題根本不用回答,程宗揚已經知道答案,索性道:“既然不是趙王,
也不是定陶王,那會是誰?”

  “誰有望入嗣便不是誰。”秦檜道:“天子駕崩之前,呂氏絕不會讓任何諸
侯之子入嗣為太子,唯恐其承天子恩澤。待天子駕崩之後,再議立新帝,所有恩
德都將係於太後一身。”

  這就是說,隻有天子死後,繼承人才會水落石出。劉驁隻要活著一天,就一
天不知道誰會是自己將來的“兒子”,他親近誰,誰就不可能繼承帝位,原因隻
是不讓他向可能繼位的“兒子”施恩。

  秦檜這番話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程宗揚思索半晌,然後長歎道:
“趙飛燕一點都不冤,實在是對手太強了。”

  如果說以前程宗揚對趙飛燕隻是同情,此時已經是憐惜了。那個弱女子所能
倚仗的,隻有天子的寵愛,麵對如狼似虎又狡毒無比的外戚,根本就沒有任何應
對的能力,一旦天子駕崩,她的下場不會比北宮那些不見天日的女子好多少。

  程宗揚冷笑道:“萬一天子真生了兒子,那就有意思了。呂氏精打細算,一
把就輸個乾淨。”

  秦檜反問道:“天子有兒子嗎?”

  程宗揚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難道趙氏姊妹是被冤枉的,其實是天子不育?

  “有嗎?”

  “屬下在蘭台查過宗室譜牒,”秦檜道:“天子曾有過兩個兒子,但趙氏入
宮前均已夭折。自趙氏入宮,便再無所出。”

  程宗揚歎了口氣,“我還以為是他不能生呢。”

  秦檜卻道:“若非如此,呂氏有何借口阻擋諸侯入嗣?”

  如果天子始終無出,挑選嗣子就理所當然,便是太後也不好阻止。天子曾經
生過兩個,卻沒有留住,再想選嗣子,別人就有了借口:反正不是你的事,再等
等,說不定哪個後妃有了呢?劉驁也肯定覺得生不出兒子不是自己的錯,隻是運
氣不好,再加把勁說不定就生出來了。再說姊姊不行,那不是還有妹妹嗎?

  程宗揚沉吟道:“那兩個皇子會不會是……”

  “此事屬下不敢妄言。但無論如何,天子至今尚無子嗣。”

  “好嘛,天子沒兒子,太後又不肯讓諸侯先行入嗣,大夥就這麼乾耗著,看
誰先熬死誰。”

  本來應該是雙方智計百出,鬥智鬥勇的宮廷大戲,最後卻變成比賽誰活的更
長,這事怎麼想都夠無趣的。

  “你說的破局,不會是等著看他們誰能熬到最後吧?”

  “天子春秋鼎盛,太後也芳華正榮,要想壽終正寢,至少要二十年。”

  “二十年?我兩個月都不想待,趕緊想轍!”

  “吾當為主公謀之。”

  秦檜提筆在紙上寫下兩個字:趙王。

  “若要破局,隻在此人身上。”

  “為什麼?”

  “趙王身為諸侯,卻不思恭順誠敬,屈己避嫌,反而勾陷臣子,覬覦大寶,
其愚一也;欲圖天子之位,卻極力討好太後,一心與虎謀皮,其愚二也;力尚不
能齊家,卻野心顯露,為人自不量力,其愚三也;交結亡命,卻又反目成仇,太
阿倒持,授柄於人,其愚四也;群臣側目,尚不知警醒,其愚五也。凡此五愚,
可謂取死有道。”

  程宗揚仔細想來,還真是這樣,趙王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一遍,自己屁股
又不乾淨,還野心勃勃想當太上皇,簡直是上杆子找死。而趙王又是血脈最近的
支係,處於漢國亂局的中心,可以說牽一髮而動全身,從趙王身上下手,說不定
真能破開漢國的亂局。

  “怎麼下手?”

  “逼得他狗急跳牆便是。”

  “趙王狗急跳牆,就能化解漢國的亂局?”

  “也許是漢國大亂。但至少不會像如今這般再僵持下去。”

  程宗揚終於明白過來,果然是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隻要能破局,把漢國搞
得天下大亂秦奸臣也毫不在乎。但這又關自己什麼事?自己在鴻臚寺沒待多久,
倒也聽了一些諸侯的隱私傳聞,用駭人聽聞,令人髮指之類的詞形容毫不為過。
漢國諸侯全死光光,說不定對百姓還好些。

  “要動趙王隻怕也不容易。”

  再怎麼說,趙王也是一方諸侯,漢國諸侯權力極大,不僅擁有封地的財稅收
入,還可以擁有自己的軍隊。更厲害一些的諸侯如趙王,還將朝廷派去的官員架
空,實質上掌握了封地的政務。

  “吾有一策,請主公參詳。”秦檜說著,在紙上寫下三個字:朱安世。

  程宗揚眼睛微微一亮。朱安世為人不是善類,麵目又十分可疑,如果能從他
身上下手幹掉趙王,倒是一石二鳥。

  “郭大俠會怎麼看?”程宗揚有點擔心郭解與朱安世會不會有什麼關係。

  “不過泛泛之交……”

  程宗揚和秦檜商量了一夜,直到天色微亮才終於定下了針對趙王劉彭祖的布
局,包括出現各種情況的應對手段和必要時的退路。程宗揚連熬了幾個通宵,此
時雖然麵帶倦意,心情卻極為暢快。

  漢國的局勢其亂如麻,高智商和嚴君平的失蹤;雲家的巨額欠款;黑魔海和
龍宸的威脅;自己對蔡敬仲和班超的招攬;徐璜催促的白雉;與雲如瑤越來越近
的婚期;天子、太後、外戚、內宦、諸侯、豪強、群臣、士林,乃至遊俠亡命;
還有趙合德、友通期和孫壽……每一件都迫在眉睫,每一件都不容有失,結果所
有的事情糾纏在一起,想下手都找不到頭緒。

  秦奸臣證明了他能遺臭萬年的確不是浪得虛名,先從一團亂麻中找出最關鍵
的根源,接著抽絲剝繭,將各種頭緒梳理得一清二楚,排出輕重緩急,而且還拿
出了解決問題的步驟和方案。連程宗揚自己都沒想到,排在最前麵的,居然是看
似與自己沒什麼關係的趙王劉彭祖。

  死奸臣一夜都在出謀劃策,口不停言,手不停筆,連程宗揚這個拍板的都不
知道死了多少腦細胞,結果死奸臣天一亮就精神抖擻地跑到廚房,親自下廚作了
早點給娘子送去,說是要彌補昨晚徹夜未歸的過失。

  程宗揚本來還想拉他再完善一下細節,但看到死奸臣一臉討好地捧著食盒,
屁顛屁顛去巴結老婆的殷勤模樣,立刻就死了這條心。

  …………………………………………………………………………………

  金市是洛都第一大市,坊內街道一縱三橫,形成三個相連的十字路口。洛都
最大的珠寶店延年閣,就位於其中一處路口。店鋪上下三層,麵闊六間,閣外專
門鑲嵌著從臨安運來的玻璃,由於玻璃呈綠色,陽光從外麵射來,整座閣樓如同
一塊晶瑩剔透的翡翠,美不勝收。

  延年閣的老板杜延年,在洛都已經經營十餘年,一向以財勢雄厚,手眼通天
而聞名。隻有極少數人才知道,杜老板隻是個掛名的掌櫃,延年閣背後真正的東
家其實是趙王劉彭祖。更沒有人知道,閣中許多珠寶都是趙王帶著衛士,從封地
的商家處搶奪而來,完全是無本生意。

  時值正午,坊中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小廝杜充正在抹拭一隻玉碗,忽然門
外傳來“篤篤”的竹杖敲擊聲,接著一個瞽了雙目的盲乞丐持杖進入閣中。杜充
見狀趕緊放下玉碗,揮著抹布嚷道:“出去!出去!”

  瞎子陪著笑臉道:“老爺,賞口飯吃。”

  “進錯地方了!”杜充道:“我這是珠寶閣,隨便碰壞件東西,你幾輩子都
賠不起!快出去!”

  那瞎子摸索著還要往屋內走,眼看就要撞到擺設瓷器的桌案,杜充趕緊上前
攔住,誰知他手剛沾上那瞎子的衣服,那瞎子就像被人用力一推,踉蹌著向後倒
去,然後一腳跘住門檻,滾地葫蘆一樣滾到大街上。

  盲乞丐躺在地上,哀哀直叫,引來不少人駐足圍觀。杜充一怔,就知道自己
是遇見訛詐的惡丐了。他心下冷笑,自家的延年閣開在金市,豈怕他一個惡丐?
隻不過這會兒人流正密,吵鬧起來倒是壞了自家店鋪的名頭。

  漢國民風豪勇,眾人見一個瞎子被人推跌在地,當即就有人為之不平。

  杜充是杜延年的侄子,在店裏已經幹了幾年,深知其中的利害,連忙從袖中
摸出幾枚銅銖,扔到瞎子身上,“裏麵都是價值萬貫的珍寶,你一個瞎子,碰壞
了算誰的?拿了錢快走!”

  圍觀的眾人聽了這話倒覺得有理,一個瞎子進了珍寶店終有些不妥,雖然摔
了一跤,但人家給了錢,也算說得過去,於是陸續散開。

  那瞎子摸了錢銖還不肯走,一個勁的哭天喊地。忽然一隻大腳伸來,像踢死
狗一樣把他踢到路邊,然後跨進閣內。

  來人穿著一件髒兮兮的皂衣,身材不高,卻極為強壯,衣袖卷到肘上,露出
粗壯的手臂,衣襟敞開,胸口生著寸把長的護心毛,看上去氣勢洶洶。

  杜充見慣客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城裏的混混,看起來雖然麵目凶惡,但比起
那些好勇鬥狠的遊俠兒,根本就是不入流的地痞無賴。可偏偏這種無賴最不好對
付,軟了會讓人得寸進尺,硬了又容易惹出禍端。延年閣腰杆子硬,杜充自然不
怕一個無賴——延年閣為了防人鬧事,店裏就有打手,換作別的時候,杜充一聲
招呼就能叫人出來,狠狠教訓他一番,讓他知道喇叭是銅鍋是鐵。但這會兒那瞎
子在外麵哭天抹淚,門口還聚著不少人,被人抓住把柄,壞了店鋪的名聲可就得
不償失了。

  世間萬事總抬不過一個理字去,漢國人雖然性烈,但都講道理。杜充雖然心
裏膩歪,還是打定主意好言相待,先占住道理再說,於是堆起笑臉道:“這位客
官,要買些什麼貨色呢?”

  那壯漢昂著頭,眼珠子幾乎翻到後腦勺上去,哼了一聲才道:“找個能說話
出來。”

  杜充躬著腰道:“客官有事找我就行。”

  壯漢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說道:“你算老幾?”

  我忍!杜充陪著笑臉道:“小的隻是個跑堂。客官要買貨,找小的便是。”

  壯漢斜著眼道:“你能作主?”

  杜充輕輕推開,“那要看客官買什麼貨了。”

  那壯漢抱著肩在店門處晃了幾步,“你這店裏生意不小啊。”

  “托福!托福!”

  “東家姓什麼?”

  “我們東家姓杜。杜掌櫃。”

  那大漢往階上呸了一口,大咧咧道:“為什麼不姓驢呢?”

  杜充一直覺得自己在店麵上已經曆練出來,能屈能伸,但聽了這話,頭髮根
都直往上豎——這是人話嗎?當場翻臉道:“你是來找茬的吧?”

  他聲音剛一提起,幾條大漢就從內堂衝了出來,揪住那漢子的衣領把他扯了
出去。

  吳三桂扯開喉嚨道:“延年閣打人啦!”

  “打的就是你這個不長眼的!”一名打手叉開五指,一個漏風巴掌扇過去,
頓時一聲脆響,半條街都能聽見。

  那打手張大嘴巴,自己一巴掌過去明明打了個空,連根汗毛都沒碰到,誰知
卻扇出這麼響的耳光聲。再看那漢子臉上,跟潑了血似的紅了半邊,活活是見鬼
了。

  路邊一個閑人看不過眼,“剛才我就看見你們把一個瞎子推出來,這會兒又
當街打人,你們延年閣也太橫了吧?”

  杜充梗著脖子道:“那廝剛才問我東家姓什麼?我說姓杜。他說怎麼不姓驢
呢——你們說這是人話嗎?”

  吳三桂捂著臉叫道:“我說不是姓呂嗎?怎麼?你們東家是皇上,問都不能
問嗎?”

  漢國市井永遠少不了仗義之輩,當時就有人叫道:“延年閣仗勢欺人!”

  那瞎子哭叫道:“連一百個錢都不給我,沒良心啊……”

  幾名打手擋在門前,戟指道:“滾開!再惹事,打斷你們的腿!”

  吳三桂扯下衣服往地上一摔,光著膀子把頭伸過去,“來啊!來啊!”

  杜充道:“去叫人!給他們點顏色看看!敢到我們延年閣鬧事!好膽!”

  一個正帶著女伴逛街的年輕人忍不住道:“你們也太霸道了吧?還講不講道
理了?”

  圍觀的眾人紛紛道:“正是!正是!”

  那光膀子的壯漢被激得熱血上頭,一頭撞了過去,對麵的打手獰然一笑,施
出一個窩心腳,“想死?成全你!”

  話音未落,他就被那壯漢一頭頂住胸口,眼前一黑,直接閉過氣去。

  那幾名打手趕緊過來幫忙,幾個人一起把吳三桂按到地上,一頓胖揍,捎帶
連那瞎子也挨了幾下。

  帶著女伴的年輕人一臉憤怒,厲聲道:“以眾欺寡!以強淩弱!是可忍孰不
可忍!”

  打手恐嚇道:“再囉嗦連你也打!”

  誰知人群中一個白鬚白髮的老道振臂一揮,慨然道:“揍他!”

  這句話就像一根導火索,人群“轟”的一聲湧上前去。

  杜充原本臉上還帶著冷笑,延年閣的打手都是趙王的衛士,對付這種烏合之
眾,以一擋百也不在話下。但緊接著他就瞪大眼睛,那些趙王從各地搜羅來的亡
命之徒竟然連一個回合都沒撐住,就跟割韭菜一樣被齊齊放倒,隨即被人群踩在
腳下。

  杜充轉身就跑,沒跑兩步就被那個光膀子的壯漢追上,掄著衣服抽過來。杜
充下意識地一躲,背脊被衣服抽中,頓時吐出一口鮮血,撲倒在地。

  昏迷之前他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念頭:衣服裏麵還包著板磚,太無賴了……

  …………………………………………………………………………………

  劉彭祖盯著麵前的箱子,臉色難看得像要吃人一樣。延年閣被人打砸一空,
單是被搶走的珍玩就有上萬金銖,毀壞的更是不計其數。由於事發突然,當官府
趕來,賊人已經逃散無蹤,連追究都找不到人。

  單是損失的財物也就罷了,可眼前的箱子卻讓他憤怒之餘,生出一絲無法抑
製的恐懼。

  “他要逃?”

  杜延年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他安排了十幾輛馬車,準備今夜分道出
城。這是從其中一輛馬車上找到的。”

  “他說什麼了嗎?”

  “他說這些是別人轉賣給他的。因為要價極低,便接手了。至於來曆卻是不
知。”

  劉彭祖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樣,“我是問他為什麼要逃!”

  杜延年咽了口吐沫,“他……他說剛聽聞北邙的事。說大王沒知會他,想出
去避避風頭……”

  “好一個朱安世!”劉彭祖驀然大笑起來,“他聽說劇孟被人劫走,就嚇得
屁滾尿流,連洛都都不敢待,居然有膽量搶我的珍寶!莫非在他眼裏,本王還不
及劇孟那廝?”

  杜延年囁嚅道:“那些賊人還不敢斷定是朱安世指使的……”

  劉彭祖咆哮道:“難道是你指使的嗎!”

  杜延年身體一抖,不敢再發一言。

  劉彭祖繞室疾走,腰間佩的長劍在裾衣不斷擺動。片刻後他猛地停步,“朱
安世不能再留了。”

  杜延年道:“朱逆擔心劇孟黨徒複仇,身邊戒備森嚴。”

  “不能用王府的衛士——去找董臥虎,把朱安世的藏身地告訴他。朱安世是
在冊緝拿多年的人犯,董臥虎不敢坐視不理。”

  這是要借官府的刀來除掉朱安世了,跪坐在旁邊的太子劉丹臉色發白,低聲
道:“請父王三思……”

  “三思個什麼!”劉彭祖吼道:“看看你都結交的什麼貨色!一有風吹草動
就想著逃之夭夭!我們趙國的錢是好拿的嗎?”

  劉彭祖忽然停住口,狐疑地看著劉丹,沉聲道:“他是不是知曉什麼不該知
曉的隱秘?”

  劉丹連忙道:“萬萬沒有!孩兒隻在劇孟的事上用過他。”

  劉彭祖顏色稍霽,“那就去知會董臥虎。還有,往襄邑侯處也透些風聲。有
襄邑侯盯著,董臥虎也不敢隱瞞。”

  劉丹背後全是冷汗,朱安世並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隱私,可這些秘事絲毫不敢
跟父王提及。他與朱安世的交往還是因為父王的安排,想拉攏洛都的地頭蛇。卻
沒想到因此撞到劇孟這條大魚。劇孟身邊頗有些戾太子的舊部,自家父王突發奇
想,要把他們收攏過來,才私下囚禁了劇孟。

  劇孟被黨羽救走,趙王頓時慌了手腳,生怕別人知道他的不臣之心,拼命遮
掩此事,甚至連朱安世都蒙在鼓裏。但紙終究包不住火,朱安世終於聽到風聲,
如同驚弓之鳥,當即就要遠颺. 可誰都沒想到他會這麼大膽,臨行前竟然翻臉搶
了自家一把。

  這種桀驁不馴的匪徒,留在外麵必成禍患,可收入獄中,一旦捅破自己的隱
私,為禍更烈。如今之計,隻有想辦法讓他在獄中徹底閉嘴了。

  劉丹起身道:“兒臣這便去找董臥虎!”

  “哪裏用你去!”劉彭祖怒斥道:“讓延年閣的人去!他們才是被人砸搶的
苦主!”

  劉丹與杜延年唯唯告退,連忙安排人去官府報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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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九月初九,盤踞洛都多年的大俠朱安世終於被擒,成為官府的階下囚。

  董宣動作極快,襄邑侯派來的屬吏還未登門,他已經親自帶著人把朱安世逮
入獄中。

  董宣也是不能不快,眭弘被劫,京城流言四起,洛都獄中囚徒被殺戮殆盡,
他身為洛都令,這幾日倍受攻訐。董宣倒不怕丟官,隻是怕自己一旦去職,天子
無人可用。前番因韓定國遇刺,陳升被貶,天子在軍中已經折了一臂,如果自己
再被論罪去職,天子又去一臂,隻怕往後政令難出南宮。

  眭弘至今蹤影皆無,董宣正想尋個由頭,拿那些控製洛都地下勢力的大俠開
刀,朱安世落網的消息,可以說來得正好。

  董宣盡顯強硬之勢,趕在朱安世亡命之前,帶著人將朱安世的藏身地團團圍
住,然後親自出手破掉朱安世的刀法,當場斷其一臂,又將他的手筋腳筋盡數挑
斷,扔進死牢。反正洛都的監獄全部清理一空,再多的人也能填下。

  朱安世落網,董宣顧不得洗去身上的血跡,便親自在獄中開審。

  朱安世為人凶悍,董宣審到天亮,幾種酷刑連番上陣,他始終堅不吐口。

  董宣陰沉著臉擲下刀筆,吩咐道:“先給他治傷。包紮好,再接著拷打!”

  朱安世斷臂被白布包著,血水不斷滲出,另一條完好的手臂也被生生割下兩
塊肉來。看到差役拿來傷藥,他隻輕蔑的一笑,便不再理會。

  那差役拿著一隻陶罐,用一根纏著布條的柳枝攪拌兩下,然後挑起黑糊糊的
藥膏往朱安世傷口上抹去。

  樹枝觸到傷口,朱安世牙關“格”的咬緊,額頭冒出冷汗。

  董宣冷冰冰看著他,忽然眼角一跳,來不及起身便抄起身前的案幾,往那名
差役身上砸去。

  藥罐落在地上,“呯”的一聲摔得粉碎,裏麵的藥膏潑灑出來,地上立刻黑
了一片,接著發出一絲輕微的腐蝕聲。

  “拿下!”董宣厲聲道:“查清他的毒藥是從哪裏來的!敢有一字虛言,將
他的手腿關節盡數打碎!”

  不等那差役開口,便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往案角一磕,肘關節應聲斷裂,就
算他不吐一字虛言,也隻剩下三處完好的關節了。

  那差役慘叫道:“是趙邸!趙邸的管事給我的!說是上好的金創藥,讓我混
到傷藥裏,找機會抹到他的傷口上!小的不知道是是毒藥啊!”

  “荒唐!”董宣喝道:“趙王身為諸侯,為何會給你毒物?”

  “小的不知道!他們許了我五十金銖!”那差役痛哭流涕,“小的也不知道
他們要害朱大俠的性命啊!”

  董宣當機立斷,“這廝胡言亂語!推出去斬了!”

  片刻後,那名差役的首級就被送到案前。

  濃鬱的血腥氣充斥牢內,一直死咬牙關的朱安世抬起頭,然後“格格”笑了
起來,“沒想到我朱安世一條性命,就值五十金銖……哈哈哈哈……”

  董宣森然道:“眭弘在哪裏?”

  “先放開乃公!再給乃公切五斤狗肉!”朱安世獰聲道:“乃公什麼都告訴
你!”

  董宣冷冷盯著他,“拿酒食來!”

  朱安世斷臂被一塊新布紮緊,他拖著沉重的鎖鐐席地而坐,旁邊兩名差役,
一人持酒,一人持肉,供他大嚼。

  “我不如劇孟!”朱安世酒足飯飽,第一句話就令董宣背脊繃緊,“劉丹那
廝親手挖掉劇孟的眼珠,他都一聲不吭!好漢子!哈哈!好漢子!”

  董宣厲聲道:“說眭弘!”

  “乃公哪裏知道什麼眭弘?”朱安世斜著眼看著他,“董臥虎,你不會連聽
都沒膽子聽吧?”

  董宣目光轉冷。旁邊一名一直默不作聲的官吏慢悠悠道:“董令何必心急,
且聽聽朱大俠怎麼說。”

  …………………………………………………………………………………

  洛都,南宮,玉堂前殿。

  殿中的宮女、內侍都被遠遠打發開去。單超、徐璜、左悺、具瑗、唐衡,五
位中常侍屏息斂視,微微躬著身,一言不發地侍立兩側。

  劉驁沒有戴冠,隻穿了一身玄衣,頭髮挽了個髻,用一根簪子插著,慢慢看
著麵前的簡牘。竹簡長一尺二寸,寬寸半,厚三分,簡上的字跡墨痕尚新,內容
卻是觸目驚心。

  “趙王劉彭祖私囚劇孟於私苑,每日嚴刑拷打,追問戾太子子孫下落……”

  “趙王交結亡命,刺殺仇家,事發之後,嫁禍於襄邑侯……”

  “趙太子劉丹與父妾通姦……”

  “淫及胞妹、繼母……”

  “與平城君有私……”

  “平城君、趙王後姊妹行巫蠱事,詛咒趙王劉彭祖……”

  “於禦道私埋人偶,詛咒天子……”

  “埋人偶於寢宮,詛咒太後……”

  “趙王父子暗連諸侯,圖謀不軌……”

  劉驁放下竹簡,“太後知道了嗎?”

  董宣道:“審訊時襄邑侯派來僚屬,入獄旁聽。其後永安宮也派人來,將供
辭抄錄了一份。”

  洛都令審案,列侯自然無權旁聽,但呂冀身為掌管朝政的大司馬,派僚屬聽
審理所當然,連強項令也拒絕不得。

  “查出來了嗎?”

  “依照朱逆的供辭,臣在朱雀門禦道起出人偶數隻. 其餘各處未敢妄動。”

  董宣拿出一隻木偶,大小隻有兩寸,依稀是一個年輕男子。木偶通體漆黑,
隻在眼、耳、口、鼻、私處塗上朱漆,背後用朱砂寫著生辰八字。

  “就這些?”

  “據朱逆口供,由他經手的人偶,便不下百枚。”

  那木偶剛從地下掘出,上麵還沾著泥土,幾處朱漆紅得刺眼,仿佛木偶體內
滲出的鮮血,尤其是私處的血痕,讓劉驁一瞥之下眼角就不禁微微跳動。

  “好!好!好!”劉驁咬牙笑道:“中行說!你去下詔,趙邸所有人等,無
分貴賤長幼,一律收係入獄。正好監獄空著,讓他們先去嚐嚐階下囚的滋味。”

  中行說木著臉道:“是係往詔獄,還是洛都獄?”

  “讓他們去享福嗎?”劉驁冷冷道:“趙邸仆隸奴婢送入虎穴地牢,其餘都
送到北寺獄。”

  董宣眉頭動了一下。虎穴地牢是洛都最嚴酷的監獄,專門收押地痞無賴。日
前處決在押囚徒時,虎穴地牢在押的千餘囚犯,斬首不足百級,因為大多數囚犯
都已經死於獄中。那些奴婢送進去,能活下來的十不存一。北寺獄則設在北宮,
由內庭宦者掌管,由於地處宮中,囚徒一入其中就與外界斷絕消息,若沒有天子
太後的恩旨,便就此消失,家人甚至連收屍的資格都沒有,傳聞酷毒之處甚至還
在虎穴地牢之上。天子這道詔書,等於將趙王一係都送上不歸路。

  董宣俯身叩首,沉聲道:“臣遵旨。”

  徐璜等人眼觀鼻,鼻觀心,泥胎木偶般默不作聲,中行說卻插口道:“應該
把趙王父子送到上林獄,嚴加拷問!”

  上林獄在上林苑,而上林苑的主管正是從徐璜手裏買的官,中行說此議還是
想把這些身份貴重的囚徒拿到自己手中。

  劉驁回顧左右,對幾位中常侍道:“你們看呢?”

  若非事關太後,徐璜真不介意籍著此案抖抖威風,但有太後和襄邑侯盯著,
這事比炭團還燙手。此時被天子問到頭上,他硬著頭皮道:“北寺獄便可。”

  劉驁道:“就北寺獄吧。”

  中行說不服氣地說道:“北寺獄在北宮!上林獄!”

  劉驁提高聲音道:“北宮就北宮!你閉嘴!去召金馬門侍詔!”

  中行說氣鼓鼓出門,一轉眼又回來了,後麵跟著一個執戟郎。

  劉驁惱道:“我讓你去找金馬門侍詔!寫詔書的!”

  中行說一臉無辜地說道:“他也是金馬門侍詔,聖上親自給的。隻不過還兼
著執戟郎。”

  劉敖瞪了他半晌,最後歎了口氣,無奈地對東方曼倩道:“你來寫。”

  東方曼倩的長戟放在殿外,這會兒過來看了眼簡牘,便提起筆,醮了醮調好
的朱砂,在黃帛詔書一揮而就。

  中行說興災樂禍地說道:“外行啊。讓你草詔,你竟然直接寫了?聖上,這
可不怨我。”

  劉驁皺眉拿起詔書看了一遍,片刻後點了點頭,“就這樣吧。具瑗。”

  具瑗躬身道:“奴婢在。”

  “用璽。發尚書台。”

  中行說有點不信,接過詔書又看了一遍,努力想挑個錯處,最後冷哼一聲,
“還金馬門侍詔呢,我拿腳趾夾根樹枝,都比你這字強!”

  東方曼倩籠著手嗬了口氣,“執戟太久,手麻。”

  “你手不麻就能比我寫得好嗎?”中行說拿筆在上麵寫了個“詔”字,“你
來看看,是不是比你寫得好一百倍?”

  “夠了!”劉驁怒道:“詔書也是你亂寫的!換一張來!”

  中行說嘟著嘴去拿詔書,東方曼倩卻略一思索,提筆又補了幾個字,然後奉
給劉驁,“如此可好?”

  劉驁看了一眼,後麵補了一句:詔聽罪者入郡邸獄。

  劉驁沉吟多時,他把趙王一家發往北寺,大半有賭氣的成份。趙王一向與太
後親近,這下可好,這些逆賊私底下連太後都詛咒上了,還把木偶埋到了太後的
寢宮裏,因此他憤怒之餘,還有一絲隱約的幸災樂禍。但趙王謀逆,是他秉政以
來,甚至是登基以來第一大案,能不能順利辦下來,無論是對他在朝野之間的聲
望,還是他對朝局進一步的掌控,都至關重要。將這個機會拱手相讓,劉驁頗有
些不甘心。

  東方曼倩的提議正在兩者之間,郡邸獄是諸侯設在洛都郡邸的監獄,由鴻臚
寺主管。將謀逆者交給太後審詢,聽罪之後再發往郡邸獄,外麵隻會說這是天子
的一片孝心,不會說天子是忌憚太後的權勢,此舉既顧全了太後的體麵尊嚴,最
後的處置權又回到自己手中。

  “可!”

  劉驁讚許地看了東方曼倩一眼,“你不用去金馬門了,就在此殿待詔吧。”

  東方曼倩不動聲色地躬身道:“臣遵旨。”

  …………………………………………………………………………………

  夕陽金黃色的光芒從窗口透入,程宗揚臨窗而坐,一手執觴,一邊透過玻璃
窗,望著街口的延年閣。

  趙王謀逆案一出,朝廷反應快得驚人,也粗暴得驚人。朱安世下獄不到三個
時辰,中行說便帶著詔書直趨趙邸。

  中行說宣詔之後,並沒有按慣例允許趙王自盡,而是由繡衣使者江充帶領執
金吾封了趙邸。趙王劉彭祖、趙太子劉丹、趙王後淖姬、平城君淖氏被帶走,再
無音訊。邸中奴仆盡數收押入獄——而且還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虎穴地牢。更有使
者遠赴趙地,捉拿趙王的家眷、家臣和僚屬。

  延年閣也未免幸免,被砸壞的玻璃還沒有來得及修複,就被差役封門,自掌
櫃杜延年以下,店內所有的仆役、打手都被鎖拿一空。

  盧景與他碰了碗酒,一飲而盡,然後長呼一口氣,拍案道:“痛快!”

  盧景前日大耗真元,臉色蒼白得嚇人,一碗烈酒下肚,臉上才多了點血色。
他捏了顆炒豆,一邊咬得“格崩格崩”響,一邊道:“我還想著要用多久才能收
拾劉彭祖那廝,沒想到一轉眼你就把他們全家送到獄裏!連朱安世也沒放過!哈
哈哈!大丈夫快意恩仇,當如是也!”

  程宗揚卻不肯居功,“主意是老秦出的。砸延年閣是五哥和長伯出的手,我
倒是什麼都沒幹。”

  “何必妄自菲薄?”盧景道:“如果讓我來做,頂多跟郭解一樣,找個機會
摸入趙邸,斬了劉彭祖的狗頭,怎麼也不會這麼一網打盡,而且還斬草除根。”

  說著他又感歎道:“真沒想到朱安世和劉彭祖會掐起來。”

  “因為他們兩個心裏都有鬼,旁邊還有個心裏鬼更多的劉丹。”程宗揚給盧
景斟了碗酒,“劉丹背後幹的缺德事數不勝數,連劉彭祖也蒙在鼓裏。朱安世這
人倒不怕死,但他被趙王父子出賣,肯定咽不下這口氣,索性反咬出來。”

  盧景冷哼道:“朱安世年輕時還好,年紀越大心思越重,連江湖上的兄弟也
能賣掉。落到今天的下場,真是咎由自取!”

  “劇大俠怎麼樣?”

  “他昨晚醒來片刻,又昏睡過去。”

  “又昏迷了?”

  “這是好事。”盧景道:“他醒過來,知道是我幫他打通經脈,才放心昏睡
過去,好盡快恢複傷勢。”

  程宗揚的生死根比什麼傷藥都好使,他與盧景聯手施展金針續命,終於穩住
劇孟的內外傷勢。但他體內的劇毒卻一直拖延到昨晚,等到收集了大量魂魄的小
紫回來,才出手清理乾淨。

  “趙王之事,你算是替老劇報了仇,但咱們要找的嚴君平還沒有下落。”盧
景道:“如今隻剩下一家,今晚我替你探探路。”

  “不急。”程宗揚道:“五哥,等你恢複好了再說。”

  “今晚不行。”

  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程宗揚扭頭去看,卻看了個空。回過頭時,斯明信已
經坐在盧景身邊,就像他一直坐在那裏一樣。

  “原來是四哥,嚇我一跳。”程宗揚一邊斟酒一邊問道:“高智商那邊有線
索了?”

  斯明信微一搖頭。

  程宗揚歎了口氣。由於眭弘逃脫,天子下令滿城大索,洛都城中一時間沉渣
泛起,許多藏身市井的亡命之徒都被清查出來,按說高智商和富安這兩個外鄉人
根本不可能躲開如此規模的盤查,可偏偏至今全無音訊,讓程宗揚懷疑他們主仆
是不是已經逃離,根本就不在洛都。不然步廣裏二鵝的說法已經傳得滿城都是,
他們如果留在城中,不可能不與自己聯係。

  從理性的角度判斷,高智商和富安還留在洛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程宗揚
仍抱著一絲僥幸,也許他們躲在某個風波未及的地方,一直避免與外界接觸。

  程宗揚打起精神,“四哥今晚有事?”

  斯明信取出一支竹簡,放在案上。程宗揚拿起來一看,上麵一行墨字:“羽
林天軍 右營騎射 甄厚道”。

  程宗揚霍然站起身,“哪裏來的?”

  “幕府長史掌管的簿冊。”

  程宗揚狠狠一握拳,“羽林軍!”

  自己居然忘了軍營!洛都緹騎四出,高智商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隻可能是
軍營。而且他還有正經的軍籍,完全可以躲在羽林天軍的大營裏麵。高智商通過
義縱搞到軍籍,自己原本是知道的,可一直沒往那邊想。卻是斯明信不知費了多
少力氣,從幕府數以萬計的簿冊中找到高智商的化名。程宗揚慚愧之餘,對這位
四哥的毅力也是佩服不已。

  “羽林軍的軍營在哪裏?”

  “上林苑。”

  “居然在上林苑?”

  程宗揚臉色不禁難看了幾分,且不說軍營戒備森嚴,上林苑作為皇帝私苑,
私自入內就是死罪。高智商如果躲在那裏,安全肯定無憂,問題是自己要摸進去
找他,可就太危險了。

  程宗揚轉念一想,自己有門路,根本用不著冒險啊。

  “找義縱!”

  斯明信微一點頭,便消失不見。

  程宗揚看著席間的空處怔了半晌,“四哥這也太雷厲風行了。”

  盧景道:“趕早不趕晚,總要找到人才好安心。”

  盧景拿起竹杖,“篤篤”敲著走下樓梯,去伊墨雲的小店照看劇孟。終於找
到高智商可能的藏身地,程宗揚慶幸之餘,也不免心有餘悸。他站在窗邊,望著
繁華的金市,不由想起朱老頭說過,讓自己給他在金市買一條街。這雖然是個玩
笑,但開得也實在太大了。別說自己買不起,就算真有一條街,眼下也得賣了給
雲老哥籌錢。

  身後響起細微的腳步聲,程宗揚道:“都看過了嗎?”

  秦檜道:“都看過了。店中沒有什麼異樣。給原本的商家退了一年的房租,
已經打發走了。”

  這處店麵就是孫壽私底下的產業,論麵積比延年閣也差不了多少,同樣是上
下三層,但位置差得太遠,位於金市最西端,緊鄰城牆。孫壽作為實際的業主,
根本就不出麵,隻租給一戶商家作綢緞行。程宗揚接手之後,第一時間請走了商
戶,綢緞行的招牌卻還留著,準備售賣盛銀織坊的織物。

  “打聽過了嗎?”

  秦檜道:“已經打聽過了。如果要賣的話,按市價能賣三萬金銖,不過隻能
賣給城中的權貴。”

  程宗揚也知道金市的店鋪非比尋常,如果不是權貴,隻怕能買到也保不住。
不過三萬金銖雖然不是個小數,但對於雲家的欠款來說,無異於杯水車薪。

  “一間店鋪就是三萬金銖,一條街下來至少五十家店鋪,起碼要一百五十萬
金銖。老秦,你有沒有辦法把價錢壓下來?”

  秦檜道:“辦法倒是有,隻怕家主未必答應。”

  “哦?說來聽聽。”

  “隻用一把火,把金市燒了。”

  程宗揚愣了一會兒,然後道:“這種主意不要再出了。媽的,我差一點都心
動了。不看了,回去。”

  …………………………………………………………………………………

  馬車剛駛出金市,就被迫停了下來。前麵是通向中東門的大街,街麵寬近五
十步,橫貫東西,平常車馬川流不息。然而此時,整條大街都被一支聲勢煊赫的
車隊占據。那支車隊前後不下千人,最前麵是兩隊衣甲鮮明的騎兵開路,接著是
百餘人的步卒,再後麵是數十輛馬車,車後跟著成群的侍從仆役,浩浩蕩蕩一眼
看不到盡頭。

  中間一輛馬車又寬又大,車身貼著金箔,傘狀的車蓋鑲著翠羽,周圍懸掛著
無數用絲綢結成的彩球,被陽光一映,更顯得金碧輝煌。新任的大司馬呂冀穩穩
坐在車上,頭戴七梁冠,雙手撫膝,腰背挺得筆直,擺出一副不苟言笑的重臣氣
度。

  所有的行人都停下來,退到街道兩邊,帶著豔羨、敬畏、好奇,甚至是憤恨
的目光,望向車隊打出的呂字旗號。程宗揚暗叫倒黴,竟然正趕上呂冀的車隊大
張旗鼓前往尚書台,他隻好下車,隨旁人一道,躬身向呂大司馬的儀仗施禮。

  呂冀的馬車越來越近,程宗揚雙手舉過頭頂,正準備長揖為禮,忽然目光微
微一跳。在離他不遠的人群中,立著一個皮膚黧黑的漢子,他的衣裳與周圍的漢
國百姓截然不同,頭上包著一圈厚厚的白布,身上是一件靛藍的衣袍,衣擺打了
無數褶曲,衣裳一角被小心地掖到腋下,式樣看上去頗為古怪。

  程宗揚與秦檜對視一眼,都露出幾分詫異。旁人看來,也許覺得這人的衣著
稀奇,很容易把他當成來自南方的異族。但落在他們眼中,卻覺得此人的衣著有
些不倫不類。程宗揚和秦檜都在南荒混過不少日子,一眼就看出這漢子的衣著是
在刻意模仿南荒的部族,隻不過許多地方都模仿的不到位,像衣料的質地,衣擺
的褶曲,還有掖起的衣裳一角,都似是而非。

  程宗揚目光下移,在他手上停住。那人手中提著一個三尺來寬的物體,外麵
覆蓋著藍色的錦緞,裏麵方方正正,像是一隻箱子。他手握得極緊,隨著車輪轆
轆行來,他手指的關節不僅握得發白,連衣袖都在微微顫抖。

  程宗揚心下大奇,這人……難道是一名刺客?他箱子裏裝的什麼武器?折疊
的長刀?板斧?還是係著長鏈的大鐵錐?

  程宗揚微微移步,想靠近一些,但剛一舉步,就停了下來。他身體一動,周
圍有數道視線立即盯住他。這人身邊不僅有同伴,而且還是高手!

  程宗揚收住腳步,像是不經意地挪挪腳一樣,若無其事地朝前望去。

  來自周圍的視線慢慢移開,程宗揚心底卻掀起驚濤駭浪,光天化日之下,竟
然有人敢打呂冀的主意,究竟誰這麼大的膽子?

  難道是龍宸?不過龍宸的殺手不至於這麼業餘,緊張得連衣袖都在發抖。

  呂冀的仇家?可這是當街行刺,呂冀身邊的甲士可不是紙紮的,他們即使敢
動手,成功率也微乎其微。

  難道那個人手裏的箱子裝著什麼大威力的武器,能一舉幹掉呂冀?程宗揚心
裏嘀咕著,這家夥手裏不會拎著個定時炸彈吧?

  正胡思亂想間,呂冀的車駕已經越來越近。程宗揚一直用眼角的餘光盯著那
名漢子,忽然,那人指節一白,握緊了提手。

  來了!

  程宗揚心下暗道,接著便見那名漢子衝出人群,奔向呂冀的車駕。

  呂冀車旁的甲士立即上前,將那名漢子團團圍住。

  那名漢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然後雙手舉過頭頂,將那隻箱子高高舉起,用
怪異的腔調叫道:“越裳國使者!特獻白雉一隻!”

  周圍的人群頓時一片嘩然,程宗揚卻覺得背脊一陣發麻。

  呂冀挺直身體,威嚴而不失溫和地說道:“原來是越裳國的使者,貴使若是
進貢,當去鴻臚寺,為何當街攔我車駕?”

  那人高聲道:“我們越裳國的白雉,隻獻給當世的賢者!”

  “等等!”呂冀車駕旁一名錦袍老者驚呼道:“汝可是越裳國人?”

  “正是!”

  老者更加激動了,“進獻的是白雉?”

  “正是!”

  老者站了起來,顫聲道:“白雉何在?”

  那人掀開藍色的錦緞,露出一隻金燦燦的籠子,隻見一隻雪白的野雉立在籠
內,白色的尾翎高高挑起,它通體雪白,連雞冠和尖趾也是白色的。

  老者激動得雙手亂抖,哆哆嗦嗦地向呂冀施禮,“恭喜大司馬!此乃天大的
祥瑞啊!昔日周公在世,有越裳國進獻白雉。越裳獻雉,乃是國勢興盛,朝有聖
賢之象!老夫請為大司馬賀!”

  程宗揚看得眼都直了,這是什麼?彩排還是現場直播?當街獻祥瑞,還牽涉
到周公身上,你就不怕穿幫嗎?

  程宗揚一肚子的腹誹還沒有壓下去,車駕周圍的軍士已經高聲應和道:“為
大司馬賀!”

  先是車旁的甲士,然後是隨行的侍從,接著在一些有心人的鼓動下,街旁的
行人也紛紛加入應和,高聲叫道:“為大司馬賀!”

  聽著周圍山呼海嘯般的歡聲,程宗揚雖然明明知道這裏麵很多都是呂家布置
的人手,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場戲,但還是被突然爆發出的巨大聲浪驚出了一身冷
汗。

  秦檜低聲道:“好計謀!好手段!”

  程宗揚忽然意識到,這一局是呂巨君那小子贏了。自己籌劃假的白雉連八字
都沒有一撇,呂巨君已經把活的白雉當街送到呂冀麵前,即使自己立馬弄出一隻
白雉,聲稱這就是地下飛出的二雉之一,也不會再有任何效果。大家都會說,白
雉的出現乃是祥瑞,呂大司馬就有一隻. 流言對呂雉的攻擊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
束,輕易就被化解於無形之間。

  四周歡呼不絕,形勢比人強,程宗揚也含糊應了幾聲,但他顯然低估了洛都
百姓對祥瑞的熱情,也低估了呂巨君安排的劇本有多麼精細。

  眾目睽睽之下,呂大司馬三次婉拒,“越裳國”的使者三次進獻,甚至於叩
頭流血,聲淚俱下,可呂大司馬仍然推辭不已。那種堅決的態度,讓程宗揚看著
都擔心這戲要演不下去。

  誰知人群中有人高聲叫道:“天降祥瑞,佑我大漢百姓!求大司馬收下!”
說著“撲嗵”一聲跪下。

  兩邊的百姓紛紛跪倒,動作稍慢一點,就被人從後麵踹中膝彎,跪得那叫一
個爽快。

  程宗揚和秦會之相視苦笑,都有些後悔自己出來的不是時候。

  那名老者從車上爬下來,一路膝行地跪到呂冀的車駕前,求大司馬看在百姓
的份上,收下禮物。接著隨行的侍女、仆從、衛士……全部跪在地上,直到在場
的隻剩下呂冀一個人站著。

  好不容易等呂大司馬接下“越裳國進獻的禮物”,周圍百姓的歡呼聲越發響
亮。還有人甚至對著那隻白雉行禮,整個場麵既新鮮又熱辣,熱鬧得不行。

  一場鬧劇終於收場,呂大司馬也顧不上去尚書台,捧著白雉就去了北宮,向
太後報喜。

  程宗揚在人群裏臉都快笑疼了,好不容易登上馬車,仿佛卸下一張麵具,臉
色立刻又沉了下來。

  秦檜歎道:“被他們占了一著之先,這一局不好下了。”

  程宗揚道:“白雉算什麼祥瑞?基因變異的妖物!”

  程宗揚隻是賭氣,街上黎民百姓雖多,但目睹真相的隻是極少數,方才的場
麵下,就算那位“越裳國”使者捧的是一頭大白豬,傳揚出去也隻會說是白雉。

  “好一隻白雉,跟宮裏那個黑寡婦倒是一對。”程宗揚冷笑道:“走吧。這
街底下說不定還有趙王埋的木偶呢。”

             【第二十七集 完】
best2top 發表於 2015-5-31 09:50
六朝雲龍吟 28

趙王謀反一案牽連無數人,不只皇后身邊的大長秋,連雲臺書院山長都被劉丹攀咬,是受人指使還是真有其事?
程宗揚帶同斯明信趁夜潛入上林苑,尋找嚴君平的下落,卻誤打誤撞找到另一個人。
當日出於戒備而胡編的身分,竟讓程宗揚差點與左武軍的暗棋擦身而過!

為了讓劇孟手刃仇敵,程宗揚一時意氣,入北寺獄帶出受盡寺人折磨的趙后與平城君,然此舉卻種下變數⋯⋯









六朝雲龍吟 27


在洛都各書院每月輪流舉行的月旦評議上,程宗揚真切體會到漢國以讖緯來帶政治風向的效力。
東方曼倩為程宗揚出的「二雉」讖語壞了呂巨君的如意算盤,但呂巨君迅速以白雉為己用,再次改了議論風向!

缺錢甚急的程宗揚將主意打到岳鵬舉的遺產上,更加急著找出嚴君平。
幾人入趙王私苑禁地搜查,不料石窟禁地關押的人,竟讓盧景見之大為失態!
秦檜更指出要破漢國亂局的關鍵點,便在趙王!










六朝雲龍吟 26

呂家死士襲殺程宗揚居處,老獸人重傷之際引發地震,而此事也在洛都引起一陣騷動。
隨後城內四處謠傳在地震後出現的黑白鵝之事,天子便即下令讓程宗揚迎趙合德入宮,以合讖象!

雲家星夜兼程押送大批財物,遭到黑魔海與龍宸聯手夾擊,損失慘重,更影響程宗揚與雲家在漢國朝廷的布局。
當程宗揚與雲丹琉趕至現場援手時,卻陷入更致命的計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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