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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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四章 管中窺豹(五)


    沈洲本就對沈湖印象不好,知曉他的來意更是心中惱怒,連帶著沈珠也遷怒上:「沈珠?對族兄弟毫無手足之情,心胸狹窄、手辣心狠之輩,不過小小秀才,就傲氣外漏、眼高於頂,委實可笑」

    沈玲在旁,倒是不好接話。

    沈玨已故,只會讓人越來越唸著逝者的好,更襯著沈珠當年行為越發卑劣可惡。

    即便沈玨殤了,可二房誰會忘了他?只要二房長輩記得他的好,就不會忘記沈珠的不好。沈湖還想要將兒子推出來,這想法太天真可笑。

    沈洲說完,發現沈玲的尷尬,道:「我罵的是那個,不與你相於你爹是個忠厚人,你也是個好孩子,既是分了家,以後能遠就遠著些,不是所有長輩都值得尊敬……」

    沈玲為難道:「侄兒曉得。侄兒從不曾想要去招惹大伯,可畢竟是長輩,真到了跟前,侄兒也沒法子……」

    「總要見的,要不倒像是我慢待族親。聽下人說如今他還睡著,你一會兒過去瞧瞧,要是等他醒了,帶他來見我……早見早了,早日送走,也省的叫你與侄兒媳婦提心吊膽。有些話你說不得,我卻是沒有什麼顧忌。」沈洲想了想道。

    沈玲臉上帶了羞愧道:「都是侄兒無用,累的伯父操心。」

    沈洲道:「外道作甚?在我心裡,向來當你是親侄兒待的……」

    沈玲露出感激道:「侄兒能有今日,全賴伯父提挈。」

    沈洲擺擺手道:「我既帶了你與琳哥兒出來,自然要安置得好好的。琳哥兒憨實了些,裡裡外外多是你出力,說起來這幾年也實辛苦你,我當好好謝謝玲哥兒……

    雖說是出身書香望族的沈家,可三房畢竟幾代人行商賈事,沈玲熟知的也是買賣上的人情往來;剛到南昌府時,真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處處用心,確實吃了不少辛苦。不過勝在肯學習,加上人情往來也是一通百通的事,沈玲才沒有露怯,丟了沈洲的面子,遊刃有餘地打理沈洲任上庶務,又在讀書上有上進心。若非如此,玲二奶奶的縣令父親,也不會答應將嫡長女許給沈玲。

    「當是侄兒謝二伯才是。若非二伯帶了侄兒從松江出來,說不得侄兒還在鋪子裡打轉,哪裡有今日體面?就是大哥兒他娘,也是因二伯為侄兒張羅,才低嫁給侄兒……」沈玲動容道。

    「我雖替你張羅親事,卻是你岳父許的婚,往後記得多孝敬他,不要相信外頭的傳言,以為他是那等攀附之輩。要是他是那樣人品,我也不會為你選這樣的岳家……」沈洲拍了拍沈玲肩膀道:「這世上因果都是前定,你是個肯吃苦的孩子,就這個勁頭,總有出人頭地那日……勿要因出身妄自菲薄,你嫡母雖有些女人家小私心,偏疼親生骨肉一些,也是人之常情,對你卻有十來年的養恩,不可相忘,也不可生怨……」沈洲道。

    沈玲就算早先心中有過埋怨,如今也不剩下什麼了。人心都是偏的,嫡母沒有兒子時能將他視若親生,有了親兒子,庶子自是要靠後。對他不過是防範,怕他仗著年長以後欺負嫡出弟弟,在生活上並未缺衣少食。

    就聽沈洲繼續說道:「我這房以後不會再立嗣子,會讓瑞哥兒兼祧……瑞哥兒性子寬和大氣,以後你們族兄弟之間也要彼此相扶持……」

    有了下午與妻子的對話,對於沈洲現下的決定,沈玲倒是並不覺得失望,反而覺得心裡終於踏實了。

    沈玲使勁地點點頭道:「不用伯父吩咐,侄兒也會如此……」

    兩人正說著,就有小廝過來尋沈玲。

    沈湖醒了,吵嚷著要見沈玲。

    沈玲聞言,不由蹙眉,望向沈洲道:「伯父,侄兒過去客房那邊看看……

    沈洲道:「嗯。他要是與你囉嗦,就直接帶去客廳來見我。」

    沈玲應聲下去,沈洲看著沈玲的背影,心中嘆了一口氣。

    沈玲為人勤奮上進,待人接物也有條不紊,是個心裡明白的好孩子。相處三年,沈洲對這個族侄也有幾分真心,只是這份真心還不至於讓他不顧二房利益去成全沈玲……

    客院裡,沈湖氣鼓鼓地坐著,臉上黑沉一片。

    夏日天長,外頭雖依舊是天色大亮,可已經是黃昏時分。自己畢竟是客,被侄子灌醉了,在親戚家大白日枕被高眠算什麼?

    沈湖也是在南監捐了監生,自覺是讀書人,怎麼會讓自己有辱斯文?在他看來,都是侄兒的錯,大中午的就要上酒,還巧言令色地灌醉自己,顯然居心叵測。

    聽到院子裡傳來動靜,沈湖就望向門口。

    待沈玲一進門,沈湖就橫眉豎眼地呵道:「你在黑心肝的混賬東西,害的我丟了臉,與你有什麼好?還是湊過來做了幾年官老爺的管事,就瞧不起自家長輩?你算個什麼愛物,賤婢出的孽子,早知你這般狼心狗肺,當初就不該給你上家譜」

    這劈頭蓋臉的一頓罵,使得沈玲愣住。待聽清楚沈湖的話,他不由勃然大怒。

    原本沈玲還猶豫著,是不是提點沈湖幾句,省的沈湖在沈洲面前更丟人,眼下卻是沒了那個心思,只淡淡道:「伯父落衙回來,吩咐侄兒過來請大伯…

    沈湖聞言,不由坐直了身板,端著架子道:「洲二老爺回來了……我是當過去拜會……」

    總算他醒了酒,還記得長幼尊卑,沒有問出為何沈洲不過來,反而叫自己過去的話。

    就如沈洲對沈湖有印象一樣,沈湖對於兩回松江的二房族兄自然也有印象。沈洲雖人到中年,可相貌堂堂,周身儒雅,與松江水字輩族兄弟坐在一處,鶴立雞群。

    沈湖雖不想承認自己是「雞」的一員,可對於官帽在身的族兄,還是隱隱地存了畏懼。

    從客院到前院客廳不過幾十步的距離,沈湖卻莫名緊張起來,不能說同手同腳,可腳下也緩慢起來,嘴裡沒話找話地沈玲說道:「還沒見侄媳婦,一會兒見完洲二老爺也當見見……」

    沈玲道:「那是自然,一會兒就叫何氏帶了大哥兒出來給大伯請安。」

    「大哥兒?」沈湖有些疑惑。

    「是您的侄孫,現下已經一歲半…」沈玲按捺住心中不快,道。

    添丁之喜,沈玲自然不會忘記往松江寄家書報喜。

    沈湖拍了下腦門道:「瞧我這記性,前年還聽你爹提過,倒是忘得于于淨淨……倒是這何氏,聽說也是官宦家小姐,聽聞二房有門姻親姓何,可是那家

    沈玲搖頭道:「不過同姓罷了,與京城何學士並不是一家……」

    「何學士?」沈湖眼睛一亮。

    他即便沒有出仕,可是沈家的發跡歷史卻是記得清清楚楚。翰林學士可是儲相,常伴天子御前,清貴又體面。

    「好像聽說何學士家有位千金,不知如今可婚配否?」沈湖帶了幾份激動道。

    他心思淺顯,心裡想什麼都寫在腦門上。

    沈玲見了,嘴角直抽抽。

    不是說沈珠與董舉人家的表妹訂婚了麼?難道還沒張羅迎娶,兩家親事有變動不曾?

    眼見沈玲不應答,沈湖有些不快,橫了沈玲一眼:「玲哥兒怎不答?是不知,還是不願說?」

    沈玲道:「何學士家只有一位千金,三年前已經嫁入禮部侍郎府做大奶奶

    沈湖聽了,不由傻眼。

    這會兒功夫,客廳已經到了。

    沈湖卻是沒有直接進去,而是彈了彈袖子,低頭看了看身上。方才醒過來後,他簡單梳洗過,換了於淨衣裳,看著倒也體面。

    沈玲站在後頭,看到沈湖如此小心翼翼模樣,心情十分複雜。同樣是沈氏一族房頭,三房無人出仕,自己立不起來,到底少了幾分底氣。

    沈湖覺得自己妥當了,才邁入客廳。

    不想客廳空蕩蕩的,並沒有沈洲起身相迎的場景。

    沈湖不死心四下里望瞭望,確實空無一人,這臉色就難看起來。

    這時,就聽門口有人道:「玲哥兒,這位是?」

    是沈洲來了。

    沈玲忙帶了恭敬道:「洲二伯,這是侄兒大伯……」

    「可是……沈湖?」沈洲帶了遲疑道。

    沈湖本就心懷忐忑進來,正想著該如何不卑不亢與沈洲說話,如何推出沈珠,卻沒想到沈洲會不記得自己。他的神情有些僵:「二族兄還真是貴人多忘事」

    沈洲瞥了他一眼道:「原來還真是你怎地不去南京備考,反而跑到南昌府來?」

    「備考?」沈湖聽得有些糊塗:「備什麼考?」

    沈洲皺眉道:「你穿著儒衫,也是讀書人,怎麼連今年是鄉試之年都不記得?」

    沈湖訕訕,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沈玲在旁,道:「上一科九弟錯過了,今年這一科定是有備無患……」

    沈湖雖向來自詡讀書人,可因資質魯鈍,對於四書五經不過略知皮毛,對於科舉之事,因三房沒有長輩有經驗傳下來的,沈湖也是懵懵懂懂。

    「要是南京備考?可珠哥兒沒去啊」沈湖有些慌神。

    沈玲不以為意道:「現在才六月,鄉試是八月,或許珠哥兒還沒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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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五章 秋來風疾(一)


    沈湖還糊塗著,沈洲卻聽出來,那沈珠當是歲科試未過,沒有取得下場資格。沈洲並不意外,當年幾個少年進京時,沈洲曾考校過大家的功課。沈珠雖是生員,可功課只是平平,不過勝在比其他人年長。

    沈洲本想要為沈玲出頭,可眼見沈湖是個自家事都說不清楚的,就沒了應付的性質,隨意寒暄了兩句,就叫人上了茶湯。

    沈湖卻是不死心,回到客房立時問侄子道:「洲二老爺什麼意思?作甚這般冷淡?可是你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讓他遷怒三房?」

    沈玲滿臉詫異地看了沈湖一眼:「難道洲二伯與三房有什麼淵源不成?並不曾聽聞啊……」

    沈湖啞然,好一會兒方道:「松江那麼多族中晚輩,他專門挑了你帶出來,還給你結了體面親事,這不是同三房親近是什麼?」

    沈玲想起沈洲先前的話。

    這半年來,沈洲從沒有提過嗣子的事,今日特意說了,是說給他聽,也是說給三房聽。

    沈玲便道:「洲二伯待侄兒如親侄兒一般,今日還吩咐侄兒以後好生與瑞哥兒親近。」

    這是打定主意要選沈玲為嗣了,那沈珠怎麼辦?

    沈湖神色一僵,強笑道:「正是呢,都是族兄弟,你與珠哥兒兩個,也當同瑞哥兒多親近……雖說不過是嗣子,可到底是二房小長房以後的當家人……

    「不只是小長房,洲二伯說了,以後瑞哥兒要兼祧兩房。」沈玲道。

    「什麼?沈瑞兼祧兩房?」沈湖如被雷劈了一般,一下子從座位上起來,直跳腳。

    沈玲不以為意,心中對自家伯父卻是不由心生鄙視。

    方才在沈洲面前,沈湖戰戰兢兢,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如今回到客房,聽自己說了沈洲的決定,眼見無利可圖,立時就換了嘴臉。

    色厲內荏,不外如是。

    「都是你這廢物,在這邊幾年到底作甚了?先前有沈玨還罷,如今沈玨沒了,怎麼連個嗣子也撈不上?」要說先前有多希望,現下就有多失望,看著一身光鮮的沈玲,沈湖眼裡直冒火。

    沈玲站在那裡,依舊滿臉恭順,口中道:「自是盡晚輩本分……」

    沈湖自覺方才在沈洲面前矮了聲勢,一半是對於官的畏懼,一半則是因心有所圖。如今算計落空,他不由惱羞成怒,對沈玲呵斥道:「不長臉的東西同為沈家子孫,誰比誰尊貴不成?堂堂三房子孫,作甚要給二房行奴僕事?祖宗的臉都叫你丟光了,這就誰我回家去」說完,就高聲喚人,要收拾行囊。

    沈玲的臉冷了下來,淡淡地道:「大伯許是忘了,叫我爹叫侄兒隨洲二伯過來」

    「哼你那個爹也是沒出息的,一身賤骨頭,好好的自在鄉紳不做,非要南下做行商,有辱門楣」沈湖氣鼓鼓道。

    沈玲怒極而笑:「要不是大伯將良田旺鋪都佔了,分給其他三個房頭沒什麼進項的劣田,我爹與三叔、四叔也不至於人到中年,還在外奔波……」

    「這是什麼話?」沈湖面上鐵青一片,指著沈玲罵道:「沒良心的王八羔子要不是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憑那幾個混賬侵佔公中產業、另置私產,淨身出戶也是活該,還能有田、有房地過悠哉日子?」

    沈玲早就知曉自己大伯無恥,也不欲做口舌之爭,冷哼了一聲,甩了門簾出去。

    沈湖氣得呼呼直喘,恨不得立時甩袖而去,可到底不甘心。

    這大夏天的頂著烈日趕路,豈是那麼容易?不說別的,大腿根密密麻麻都是熱痱子,抓破了,結了痂,這罪可不能白受……

    京城,沈宅,九如居。

    沈瑞泡在浴桶裡,閉著眼睛,愜意地吸了口氣,入鼻就是薄荷清香,使得神台一陣清明。

    「嘻嘻」簾子外,柳芽與春燕兩個滿臉促狹。

    沈瑞睜開眼睛,懶洋洋道:「好厚面皮的姑娘,還不下去,要偷看你家少爺洗澡不成?」

    「嘩啦」一聲,珠簾被撩開,柳芽緊了緊鼻子道:「可是太太吩咐,一會兒要給二哥上藥呢……」

    沈瑞聽了,立時苦了臉,道:「將藥擱下,我自己上就行。」

    柳芽捂著嘴道:「是那裡呢,二哥後頭也沒長眼睛,怎麼上?」

    沈瑞橫了她一眼道:「恁大丫頭,知羞不知羞?還想要佔你家少爺便宜?就算要上藥,也叫芍藥與木棉兩個來,你與春燕剛受了板子,且歇著去」

    柳芽不服氣道:「都是為誰呢?還不興婢子們將功贖罪?自己身子難受自己不曉得,非要忍著,婢子與春燕妹妹可還寄著十板子呢。」

    沈瑞擺擺手道:「快下去,聒噪」

    柳芽雖憤憤,卻是知曉沈瑞脾氣,不敢再囉嗦,招呼了芍藥過來,低聲仔細吩咐了幾句。

    芍藥與木棉是九如院的小婢,因沈瑞有話,柳芽、春燕都要相繼放出去,這兩個小的就被挑出來,跟在柳芽、春燕身邊,不過十來歲,等到柳芽、春燕出去,這兩婢自然也就出徒了。

    沈瑞這些日子專心備考,家裡的冰也富裕,開始時並沒有遭什麼罪。不過有一日因受涼,拉了一回肚子,徐氏就不敢在讓他無節制的地用冰。

    進了伏天,天氣悶熱的厲害,即便屋子裡放了冰盆,也不過多一點點涼意,還是讓人一身一身的出汗。

    沈瑞進入備考狀態,常常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兩股之間與腋下就生了痱子。沈瑞開始沒當回事,還是三老爺考校學問時,發現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扭動兩下,與平素穩重截然不同,才發現不對勁。

    三老爺是過來人,自然知曉夏日久坐的弊端,就將此事告訴了徐氏。

    雖說生痱子不過是小事,可徐氏還是很生氣,不僅將沈瑞訓丨斥了一頓,柳芽與春燕兩人也都落了不是,革了一個月月例,還罰二十板子。不過因沈瑞慣用兩人使喚,如今又是備考的關鍵時候,那二十板子就只打了十下,剩下十下寄著。

    舒舒服服地泡了兩刻鐘,沈瑞才戀戀不捨地從浴桶裡出來。

    原本癢癢的地方,用薄荷水泡過,也沒有那麼難受了。沈瑞雖是個注重個人隱私的人,可正如柳芽所說,腋下自己能塗藥,後頭的地方卻是看不到、涂不到。

    沈瑞沒法子,只好擦了身上,在榻上躺了,喚芍藥進來上了藥。

    上完藥,沈瑞也沒起身,身上披了個涼被,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這些日子,沈瑞實在是累了。

    臨陣磨槍,不快也光。自打弘治十年冬開始習儒業,至今已經六年半,收穫就在眼前,沈瑞如何敢懈怠?

    等到小憩醒來,已經是一更天。

    沈瑞在院子裡溜躂一圈,不知是藥效有用,還是心理作用,患處也沒有那麼癢了。

    看了看頭頂星空,眼下已經是六月下旬,距離鄉試就剩下一個半月。

    沈瑞將剩下的四十多天又重新在心裡做了個簡短規劃,想著昨日長壽帶回來的卷宗,不再像之前那樣忐忑……

    越是忙的時候,時間越是過的飛快。

    半月功夫,轉眼而逝,轉眼就到了中元節。

    徐氏眼見沈瑞足不出戶,全心備考,怕他太累了,就打發他往五房走一遭

    沈全婚期初步定在八月底,過了中元節,就要下大定。

    鴻大老爺與鴻大太太是端午節前到的京城,聽聞沈玨「歸宗」的消息後,氣宗房大老爺的糊塗,可事已至此,倒是沒有說什麼。不過在沈瑞跟前,鴻大老爺與郭氏都為宗房大老爺分辨,生怕二房以後會與宗房生分了。沈瑞雖知兩位長輩是好意,不過也就是聽聽。

    到了沈瑛宅,沈瑛並不在家中,往衙門去了,沈全得了消息,迎了出來。

    「這是定好了日子?要不要我也過來幫忙?」沈瑞眼見族兄喜氣盈腮,便道。

    沈家雖有三房人在京,可二房都是長輩,九房沈理又是職官,能過來幫五房的除了沈瑞,也沒有旁人。

    「過禮的日子定在七月二十二,正好一個月後迎娶。」沈全的嘴角忍不住往上彎,道:「早就預備的好好的,你就安心備考,等從考場出來,一個儐相是跑不了,到時催妝詩、擋酒,需要你忙的地方且多著……」

    沈瑞點點頭道:「確實都趕到一塊去了,前面的忙我就不跟著添亂了。」

    「都是自家人,客氣什麼?不過你也掂量著點兒,這才十來日沒見,你又瘦了一圈,本就清瘦,眼見成人於了,考場上可有的熬。有上進心是好事,玩命兒可不行,不要讓長輩跟著憂心……」沈全道。

    「嗯。我會好好的,三哥放心。」沈瑞道。

    說話的功夫,兄弟兩個到了上房。

    沈鴻不在家,最近老爺子迷上釣魚,隨著街坊一個老大爺去釣魚去了。

    郭氏正哄著福姐兒說話,見沈瑞來了,十分歡喜。不過細打量他兩眼,顧不得說旁的,少不得也跟沈全似的,先就著愛惜身體的話題叮囑了一番。

    沈瑞忙不迭地應了。

    福姐兒虛歲八歲,已經開始留頭,梳著雙鬟,小臉圓滾滾。雖說這一年來她沒有在父母身邊,可被兄嫂看顧的極好。

    「瑞二哥的嗓子怎麼不啞了?」福姐兒脆生生地道。

    福姐兒懂事後,就常見沈瑞。兩人本就是契兄妹,沈瑞因郭氏與沈全的緣故,待福姐也極好,幾年下來,倒是與親兄妹不差什麼。

    沈瑞自打嗓子變音後,自己就討厭那種公鴨嗓,說話總是不自覺地壓低音

    方才沈全與郭氏一時沒留心,倒是讓福姐兒發現了沈瑞的變化。

    沈瑞點點頭道:「二哥的嗓子好了,以後就不啞了……」

    這次說話,卻是正常音量。

    聲音雖不能說清脆,可因這幾年嗓子養護的好,聲音也是清朗。

    郭氏欣喜道:「好,真好。以後瑞哥兒也不用再靦腆寡言……年輕人,穩重是好事,可有時說說笑笑也好……」

    沈全則是上下打量沈瑞兩眼,含笑道:「瑞哥兒這回是真的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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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六章 秋來風疾(二)


    從郭氏房裡出來,沈全就招呼沈瑞去了跨院。

    沈瑞眼見沈全依舊笑得賊兮兮的,無奈地翻了個白眼道:「三哥琢磨什麼呢?」

    沈全比了比身量,族兄弟兩個雖相差五歲,可是沈瑞高挑,看著比沈全還要高一寸。

    「瑞哥兒褪去稚氣,聲音也變了,看著倒是有了風流公子的模樣……」沈全笑道:「滄大伯為人端方,潤三叔又是鮮少出門交際的,等你從考場出來,三哥帶你去見世面」

    這下意外的是沈瑞了。

    「三哥此話當真?」沈瑞道。

    「我何時哄過你?」沈全笑嘻嘻道。

    「我十七日下午才出來,三哥二十二日成親,這中間不過幾日功夫,三哥是想要帶我去見世面,還是想要成千前自己最後放縱一把?」沈瑞好奇道。

    沈全一時語塞,眼神漂移道:「不過是吃酒聽曲兒,瑞哥兒作甚想得恁多

    眼見他沒底氣的模樣,沈瑞越發好奇。

    沈全性子雖有些活絡,可卻不是熱血衝動的性子。之前他對這門親事,不能說日思夜盼,可也常常露出期待來,如今臨了臨了,怎麼又露出幾分無措與抗拒出來?

    想到這裡,沈瑞收了嬉笑,正色道:「可是呂家人有什麼不妥?」

    沈全皺眉道:「呂翰林要外放了」

    沈瑞訝然道:「是高昇?這有什麼好愁的,翰林轉外任不是很尋常麼?歷練幾年就高昇回京了……」

    明代翰林官清貴,無事鮮少有罷黜的。

    呂翰林是弘治十二年進士,在翰林院裡待了五年,也該到了外放謀資歷的時候。

    沈全苦笑道:「我是三子,這門親事還是高攀了……」

    沈全打小幫著郭氏操持內外,比同齡人想的多的多。換做其他人,未來大舅哥陞官,只有歡喜的,只有沈全想著自己大嫂、二嫂出身都不高,怕新人進門,家人妯娌之間相處不融洽,心生憂慮。

    沈瑞真是無語:「這算不算成親前恐懼症?這門親事既是大嫂幫你相看、瑛大哥幫你訂的,不管是呂家,還是未來三嫂的人品都是得了二位認可,三哥白擔心甚麼?難道大嫂子、二嫂子是那等小氣人?」

    沈全神色依舊有些複雜,好一會兒,方小聲道:「我既盼著她向我娘那樣能於,又怕像我爹那樣被管頭管腦,失了自在,心中還真是惶恐」

    沈瑞真想要捶桌,望向沈全的目光就有些怪異。

    沈全被盯得直發毛,低頭看了看自己,帶了疑惑道:「瑞哥兒瞧什麼呢?可是有什麼不對?」

    沈瑞搖頭道:「我素來以為三哥成熟穩重,沒想到三哥至今還沒斷奶」

    「哈?」沈全一時沒聽明白。

    沈瑞輕哼道:「三哥是娶媳婦,又不是找媽,怕個甚了?當面教子、背後教妻,想要什麼樣的內人,自己慢慢調教就是。左右翰林家裡出來的小娘子,三從四德這條是跑不掉的……」

    沈全聽了,不由眼睛一亮,道:「是啊,女子出嫁『以夫為天,,自是我說什麼就是什麼……我想要她在家務上精明能於,對待父母兄嫂孝順恭敬,就算她原本不是,過門後好生教導就是……」

    沈瑞客串了一把「知心弟弟」,才從五房出來。

    月底之前,沈瑞又去了一趟沈理家、一趟楊家、一趟府學,其他時間就閉門不出,繼續備考。

    今年天氣略有詭異,夏日來得早,五、六月的炎熱也勝於往年,不過到了七月底,幾場雨下來,天氣立時轉為陰冷,秋天來了。

    屋子裡的冰盆早就撤下去,沈瑞身上也換上裌衣。

    夏日炎熱雖褪去,大家卻享受不到秋高氣爽。

    眼見著秋雨一場接一場,柳芽與春燕臉上都帶了憂色。

    「柳芽姐姐,這雨要是一直下怎辦?二哥再有幾日就要下場了?」春燕坐在廊下,抬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色道。

    柳芽雙手合十,嘴裡嘀咕道:「佛祖保佑,早日放晴,莫要讓二哥頂了雨下場……」

    雖說兩女不過是婢子,可跟在沈瑞身邊,最關心的自然是鄉試之事,連聽帶探問的,對於鄉試流程也大致知曉。一場就是三日,人都拘在考場號房裡,身上只能穿單衣。

    就是天氣晴朗,等到夜間都難熬,更不要說是陰雨天氣。

    春燕有樣學樣,也雙手合十道:「求佛祖保佑,早早放晴……」說著,壓低了音量道:「太太也擔心著,打發人去往某某寺裡送了供奉……」

    「明兒就初六,就剩下三日了……」柳芽帶了惶惶道。

    春燕聽了,也帶了焦色,抬頭咬牙切齒道:「這賊老天,五、六月旱了兩個月,這會兒倒是將一季的雨水都補齊了……」

    正院,上房。

    徐氏坐在榻上,神色恍惚。

    在她眼前,周、吳兩位媽媽,紅雲與紅霞兩個心腹婢子都在。兩婢都是雙目含淚,兩個媽媽面色也難看。

    「去賬上支五百兩銀子,加上昨日新得的那株老參,去給陳大夫送去。」徐氏長嘆了一口氣,道。

    吳媽媽應聲去了,周媽媽猶豫了一下道:「太太,老爺既是犯了宿疾,這樣硬挺著可怎麼好?是不是當勸勸老爺,在衙門裡告假……」

    徐氏聽了,身子一僵,望向周媽媽與兩婢,滿臉肅穆道:「老爺已經打定主意,要等二哥考完才肯休養……你們也仔細些,要是走漏了消息,引得二哥不能安心考試,就算我能饒了你們,老爺也不會饒了」

    三人不約而同地道:「老奴(婢子)不敢」

    「不敢就好」徐氏帶了疲憊道,閉上了眼睛。

    周媽媽猶豫了一下,對著紅雲與紅霞兩個擺擺手。

    兩婢猶豫了一下,見徐氏沒有反應,躡手躡腳地退下。

    「夫人,這事……這事……實耽擱不得啊……二哥還小,家裡還得老爺撐著……」周媽媽打小服侍徐氏,又陪嫁到沈家,主僕大半輩子,素來忠心,倒是沒有什麼不敢說的。

    徐氏睜開眼睛,道:「我難道是不知輕重緩急的?只是老爺自打去年冬天病了一場,這大半年都是勉力支撐,一口氣挺到現下,不過是為了不影響瑞哥兒應試……早在端午節前,老爺就開始用人參延壽丸了……」說到最後,眼淚忍不住簌簌落下。

    周媽媽臉色駭白,身子忍不住跟著哆嗦起來。

    不管徐氏怎麼精明能於,畢竟是內宅婦人,尚書府的支柱依舊是沈滄。

    周媽媽還記得三太爺之喪,堂堂九卿之家,那真跟天塌下來無異,不僅人走茶涼,且不少人虎視眈眈,等著落井下石。饒是徐家那邊有姻親在京,在丁憂服滿後,兩位還是只有一個勉強留京,大老爺被排擠出京,在外任上過了三年,才重新回到京城。

    那是當年,大老爺、二老爺已經出仕,徐家還有得力姻親在京,沈家才逃過一劫,沒有沉寂下去;如今沈瑞不過是生員,徐氏的幾個姐姐、姐夫不是壽高故去,就是告老還鄉,如今沈家能依仗的姻親只剩下兩楊家與何家。可姻親畢竟是姻親,真正要立起來,還是要看自家二少爺。

    雖說依舊是滿腹惶恐,可周媽媽也明白了老爺、太太為何做如此選擇,心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就不再囉嗦了……

    刑部衙門,內堂。

    賀東盛站在中廳,眼神卻不由自主地望向東屋。雖說尚書在中堂聽政,不過平素辦公地卻在東屋。

    賀東盛的耳朵動了動,聽到熟悉的咳聲,眼神不由暗了暗。

    沈滄入主刑部已經滿三年,刑部上下官吏為了前程,自然也盯滿了沈滄三年。只是旁人看的是沈滄的喜好,生怕有什麼衝撞主官的地方;賀東盛卻是盯著沈滄屁股下的位置,觀察的也就多一些。

    沈滄身體不好,依舊是了病弱的地步,要不然這幾年秋冬,不會年年犯宿疾。

    第一年的時候,聽到沈滄的咳聲,賀東盛如奉綸音,心裡恨不得替沈滄數日子了。他是既盼著沈滄一病而終,又擔心自己資歷淺,即便主官出缺也輪不到自己。

    等到第二年,聽到沈滄的咳聲,賀東盛心裡少不得罵幾聲「老而不死是為賊」,卻忘了他自己比沈滄也年輕不了多少歲。不過盼著沈滄病亡的念頭倒是淺了,因為對六部衙門熟悉後,就會發現像沈滄這樣肯將差事交到下邊,也肯將功勞分下來的主官,委實難得。既是碰上了,也是自己的好運氣。

    等到今年,再聽沈滄咳聲,賀東盛那點陰暗的小心思又出來了,且底氣也足了不少。不為別的,就因他如今正與李閣老府上議親,兩家馬上就要成為姻親。只要沈滄騰出地方,自己資歷雖略有不足,可因是本部侍郎,且這幾年政績不俗,只要李閣老力挺,還是大有希望在。

    沈滄人長得清瘦,面上總是帶了三分病態。文官這樣模樣的,不是一個兩個,不過活到七老八十的也大有人在看。衙門上下看習慣,也知曉沈滄年年節氣變換時要咳個十天半月,倒是沒人當回事;只有賀東盛,因心懷鬼胎,觀察的多了,就發現沈滄最近幾個月的異樣與越來越晦暗的面色。

    這樣想著,賀東盛險些笑出聲來……
shadow101680 發表於 2014-6-22 00:43
第四百零七章 秋來風疾(三)


    「呼總算到了」透過白茫茫的雨絲,望向不遠處巍峨城牆,沈械重重地鬆了一口氣。

    在太爺週年後,沈械就啟程離開松江,為了早一步進京,走的是陸路,並沒有走水路,想要趕在中秋節前抵京,到時走親訪友也不顯眼,正好可以託人情尋好缺起復。

    為了給自己留出富裕時間,沈械一行自出發起就順著官道,每日都要趕百十里路。

    沒想到前半程還好,順順利利,過了山東境內,一場雨連著一場雨。

    剛開始的時候,為了避雨,沈械還暫緩行程。

    等到後來眼見陰雨連綿,沈械怕耽擱了,就叫人冒雨趕路。就這樣緊趕慢趕,總算是在八月初八中午,進了京城。

    「初八了,還好……」沈械放下車簾,自言自語道。

    就差幾日就是中秋節,他既到了京城,自然當去拜會族親姻親長輩。

    只是到底是先去尚書府,還是先去侍郎府,沈械還沒拿定主意。

    要是一年前,沈械心中自然是親近堂舅賀侍郎那邊;可今年上半年往京城打發了兩回人,想要將起復的事情托給堂舅,不想賀侍郎回信說得倒是好聽,卻是一直沒有准信,直到沈械服滿。

    不滿之餘,沈械少不得多想。

    賀家雖是他的母族與妻族,與沈家世代聯姻,可在松江兩姓也隱隱相爭。只不過沈家先有沈度兄弟為學士,佔盡士林名望;後有二房老太爺為九卿,得以在京城立足,使得沈家聲望越盛。

    賀家雖也是耕讀傳家,嫡支旁支都有子弟出仕,不過在品級上始終讓沈家一頭。也就是賀家是松江土祖,在松江綿延的年頭比沈家久遠,家族產業不讓沈家,這才始終與沈家一道,遠勝其他大姓,成為松江一等人家。

    沈械雖對權力看得重些,可身為沈家宗子,也不是傻瓜,自是擦察覺出堂舅的敷衍。

    沈械並未心浮氣躁,反而沉靜下來,仔細回想自己在京這些年。

    賀東盛與他這個堂外甥兩家人倒是有來有往,分外親近,可真要說起照拂來,卻是有數的。

    沈家在京有二房大老爺這門顯赫族親,又有沈理這個狀元族弟,輕易也沒有央求到賀家的地方。賀東盛自己還在苦苦熬資歷,也沒有什麼可照拂外甥的

    沈械身為沈家宗孫,向來心高氣傲,早年也並不覺得自己有需要賀家扶持的地方。即便是親近,也是親戚之間的親近,倒是並無利益往來。

    直到前幾年,賀東盛升了侍郎,對沈械這個堂外甥也熱絡起來。去年要不是太爺離世,沈械就要在賀東盛的幫襯下,從刑部跳到吏部。同為司官,吏部可是大肥缺。

    沈械本以為即便錯過了吏部的缺,自己起復留京應是沒問題,畢竟賀東盛背後有個李閣老,京城的司官一抓一大把,並不像堂官缺那樣難得。

    誰會想到,直到他服滿,都沒有准信。

    要是單單是京中賀東盛這邊有變化,沈械還不會想到旁處,畢竟兩地相隔千里,有些事信中也說不清楚。可是,不僅京中賀東盛敷衍冷淡,就是松江賀家那邊,如今也少了幾份熱絡。

    變化並不是從族長太爺去世開始,而是從沈玨靈柩回松江開始。

    這其中的因果關係,並不難猜。

    想著前幾個月松江各種沈家長房與沈家二房「反目成仇」的流言,沈械臉色一片陰沉……

    仁壽坊,沈宅,九如居。

    沈全收了傘,脫下身上蓑衣,遞給旁邊的婢子。沈瑞看了看外頭雨勢,還有地上一灘水漬,帶了無奈道:「不過是鄉試,我又不是小孩子,倒叫三哥頂雨過來。」

    雖說沈全不放心沈瑞,可是怕太鄭重,引得他緊張,反而影響明日考試,故作輕鬆道:「前幾日才見過,誰耐煩再見你?還不是我娘,前些日子在寺裡供了個平安牌,今兒到日子對方送來,就巴巴地催我給你送過來」說罷,從懷裡鄭重掏出個半個巴掌大小的錦袋來。

    沈瑞雙手接過,道:「倒叫嬸娘為我操心。」

    五房父子四人都有功名,郭氏也是大戶人家出身,自曉得考場規矩,是不許帶片紙進場,也不會去求紙符,這錦袋裡裝的就是一個一寸寬、寸半長的平安無事牌。上面一個字都沒有,倒是不犯忌諱。

    沈瑞立時取出來,將腰間繫著的一枚玉環換了。

    沈全素來是個愛操心,向來將沈瑞當成親生弟弟待,明知曉二房長輩會有吩咐,可還是忍不住開口道:「考籃都準備好了?我請大哥去欽天監打聽了,這幾日難有放晴天,別的不說,炭需要多預備。考房都是敞著的,這樣天氣,炭火不足可要出大事……」

    沈瑞領他好意,並不嫌囉嗦,點頭道:「太太那邊早就預備好,炭火、爐子、吃食都預備得了……」

    沈全先是點點頭,隨即望向沈瑞帶了懷疑道:「瑞哥兒會生火麼?要不要先將小爐子拿過來,點個火試試看?你平素裡不做這個,到時候點不著可是自己遭罪」

    沈瑞嘴角抽了抽,就在昨天準備考籃時三老爺提出了同樣的問題,還逼著沈瑞點了一遍火,燒水熱吃食什麼的都做了一遍。

    不是個頂個兒都說他少年老成麼?怎麼就一點信心沒有,難道他看著像是廢材?

    「還是試試看吧」沈全眼見沈瑞神情,還是不放心地道。

    沈瑞忙擺擺手道:「不用折騰。昨兒我已經試過了。」

    沈全點點頭,算是放下一點心。不過待他再一打量沈瑞,又擔心起來。

    沈瑞素來愛潔,即便是閉門讀書,每日裡都要沐浴梳洗。當初初到京城,正是寒冬臘月,每日裡沐浴不方便,沈瑞也要清水擦身。

    鄉試不同童子試一場是一日,而是一場是三日。

    巴掌大的排房裡,無門無窗,只有一塊木板,一把椅子,一隻馬桶。整整三日,吃喝拉撒都在裡頭。就是沈全,想起來都覺得驚悚,更不要說沈瑞這樣龜毛性子。

    「說起來,天氣涼也有涼的好處。要不然想想三日之內不能倒馬桶,就能讓人嘔死。」沈全道:「哎,到底不比在家裡,瑞哥兒就對付對付……」

    話音未落,就聽門外有人道:「對付什麼?」

    隨著說話聲,進來個少年,也是如沈全差不多的裝扮,身上披著蓑衣,帶了一身潮氣進來。

    是何泰之來了。

    沈全笑道:「我正擔心瑞哥兒受不來考房的骯髒……」

    何泰之比沈瑞小兩歲,今年已經十四歲,也開始變嗓子。

    在縣學兩年,何泰之已經褪去稚氣,不再像個童子,成了翩翩美少年。

    聽了沈全的話,何泰之也想起沈瑞的毛病,去了蓑衣,道:「現在說這個也晚了,要是全三哥早點想起來,還能叫瑞二哥尋地方去適應適應。饒是再不動如山,到時瑞表哥也要神容大變……」說到最後,已經忍不住掩嘴而笑。

    沈全想想那個情景,也覺得可笑。

    眼見著兩人都打趣自己,沈瑞橫了這兩人一眼道:「我去適應是來不及,可全三哥與何表弟現下開始適應還來得及,趕早不趕晚,左右兩位總要適應…

    何泰之入了座,本就著點心吃著薑茶,聽了沈瑞的話,身子一哆嗦,立時沒了胃口。

    沈全忙道:「許是以訛傳訛,哪裡就到了那個地步?這裡畢竟是京城,與南直隸又不一樣。」

    他雖聽兄長提及鄉試的苦楚,可那是南京,與京城又有不同。

    何泰之本想要說兩句,不過見沈瑞笑吟吟地聽著,將嘴邊的話又嚥了下去

    沈全過來是送平安牌,何泰之過來是送牛肉的。

    「正好昨兒鄉下來人,送了隻牛腿過來,我娘記得瑞二哥愛吃牛肉於,打發我送來,說可以吩咐廚房那邊做成炸成肉於,總比餅子什麼的強……」何泰之道。

    因耕牛不得隨便屠宰,就算在京城,牛肉也不常見,總要趕上有傷牛,在衙門報備過了,才能宰殺。只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像尚書府這樣的人家,一個月吃上一、兩頓牛肉也不是難事。

    牛肉比羊肉粗糙,不易克化,尚書府老的老、小的小,都不愛吃這個。就是沈玨在時,飲食口味也是保持著南方口味,愛吃魚蝦,對於牛肉只是尋常。反倒是沈瑞,見每次牛肉就是紅燒或是燉湯,想起後世的牛肉於,就吩咐廚房炸制。炸好的牛肉於酥香於脆好克化,倒是大家都能吃兩塊。

    「等我考完出來,再去謝姨母。」沈瑞道。

    何泰之擺擺手道:「瑞二哥就是多禮,不過一條牛腿……」

    東西都已經送到,沈全與何泰之就沒有多待,披上蓑衣去徐氏那裡打了個照面,就告辭回去了。

    尚書府這裡,一切如常。

    三太太早上的時候,倒是問過徐氏,用不用今日張羅一桌,被徐氏給否了

    「瞧著瑞哥兒已經夠用心,剩下的就靠天意,只做尋常就好,省的他又逼自己。」徐氏道。

    三太太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幸好大嫂想的周全,要不然我這做嬸子的可是好心辦壞事了……」
shadow101680 發表於 2014-6-22 00:44
第四百零八章 秋來風疾(四)

    到了下午時候,雨勢漸歇。

    九如居中,柳芽與春燕兩個隱隱地都鬆了一口氣。這些日子,府裡氣氛有些不對勁,人人都帶了小心,綁緊了臉。就連她們這兩個婢子,也感覺到了。

    「其實,老爺、太太那邊也擔心二哥考試吧?」柳芽帶了擔心,低聲道。

    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少爺沒考中,那老爺、太太那邊會不會失望?少爺看著平和,骨子裡卻是好強的,否則也不會這樣用功刻苦。

    雖說少爺與尚書府有先輩的淵源在,可嗣子畢竟不是親生子,有了功名也能多幾分底氣。

    滿府算下來,從松江就開始服侍沈瑞的就只有柳芽與長壽兩個。同春燕這些尚書府世僕相比,柳芽想的自然就多了些。

    「不擔心才怪,聽說各種考試中,鄉試最難,二哥又是頭一回下場。」春燕也憂心忡忡道。

    她倒沒有想萬一沈瑞考不中老爺、太太會不會失望,而是想著自己少爺讀書太用功,這幾年下來,旁人看的都覺得累得慌。早早考上了,也能緩口氣,要不然再學三年,說不得身體都熬壞了。

    沈瑞從書房出來,揉了揉手腕,道:「老爺可回來了?」

    「申初就回來了。」柳芽隨口回道。

    沈瑞聽聞,卻是一愣。

    沈滄雖已經官居尚書,可在公事上從來仔細,鮮少有提前歸家的時候。

    沈瑞只覺得心裡沉甸甸的,道:「取了蓑衣來,我去正房。」

    柳芽應了一聲,取了蓑衣與木屐出來,服侍沈瑞換上,又取了一把油紙傘

    「嗒嗒」,沈瑞自己撐了傘,去了正院。

    上房裡,不僅沈滄夫婦在,三老爺也在。

    眼見沈滄面如金紙,咳聲不斷,三老爺險些落下淚來:「大哥,你這咳疾,本就怕涼,如今又是這樣天氣,何必每日早出晚歸?還是暫時告假以作休養吧」

    沈滄額頭上汗津津的,難掩乏態,望向徐氏。

    徐氏猶豫了一下,起身去裡屋取了一枚藥丸出來。

    沈滄就著茶水,吞了那枚藥丸,又閉上眼養了會兒神,臉上終於有了血色

    「過幾日就告假,我也想要好生歇一歇。」沈滄道。

    三老爺遲疑道:「大哥這樣硬挺,可是為了怕耽擱瑞哥兒下場?可這樣瞞著,真的好麼?瑞哥兒是個面冷心熱的好孩子,要是知曉了,當如何自處?」

    沈滄擺擺手道:「這是老病根兒,年年犯,有什麼瞞不瞞的?你也是年過而立的人,勿要大驚小怪」

    徐氏見丈夫說話帶喘,便道:「三弟別再勸了,老爺有主意……不過這幾日,等瑞哥兒考完,就是老爺不想告假,我這裡也是不許的……」

    沈滄對妻子點了點頭,三老爺心情分外複雜。

    他如今也是為人父,當然也有「望子成龍」之心,不過卻不明白長兄、長嫂作甚這般執拗。就算告訴沈瑞又如何?沈瑞不過十六歲,耽擱了著一科,等下一科就是。下一科,三年後……三年後也等不得了?

    三老爺的心跟著提了起來,抬頭望向徐氏:「大嫂,大哥方才吃的什麼藥丸?」

    「潤肺丸。」徐氏道。

    三老爺鬆了一口氣道:「原來是這個,看來效用還不錯,大哥吃了果然少咳了幾聲。」

    「是啊。」徐氏垂眼,遮住眼中水波。

    沈瑞站在正房門外,打了個寒顫。

    他躡手躡腳地退出來,因外頭還下著雨,大家都在房間裡,正院這邊倒是無人看見。

    待折返九如居,柳芽與春燕聽到動靜到廊下相迎。

    「二哥沒去上房,恁快就回了?」柳芽隨口問道。

    「嗯。想起一篇文章還沒寫完,等晚飯時再過去。」沈瑞隨口道。

    說罷,他就換下蓑衣、木屐,去了東廂書房。

    柳芽與春燕見狀,不敢相擾,往書房去了一壺茶就退出來。

    沈瑞站在窗前,站了好一會兒,才回到書案後,俯身拉開抽屜,取出一份一寸高的時文集出來。

    這些文集的作者,都是一人,就是南京光祿寺少卿楊廉,也是今年順天府鄉試主考官。

    順天府鄉試主考點的最晚,都是七月底才點。

    先前京中有不少熱門人選,這楊廉可是爆了個大冷門出來。只因這樣楊廉雖是北直隸人士,如今卻在南京為官。之所以沒有在南京任上,而是回到京城,是為了省親。

    不少人措手不及,沈瑞卻是在七月初就得了楊廉的時文集,這一個月來的文章就按照方向調整。同這時文集一起送過來的,還有一本《中庸》。

    沈瑞雖不知劉忠是怎麼推斷出來,卻相信他不會無的放矢,就將預習的重點放在《中庸》上。《中庸》三千餘字,能抽出做時文題目的句子,沈瑞差不多都破了一遍題。

    要是這些準備都是有用功,何曾不是另外一種作弊?

    沈瑞心裡透亮,卻沒有矯情,依舊是有條不紊地預備著。

    雖然外頭都說鄉試最難,可在北直隸應考,錄取比例加大,本就已經佔了好處;加上這樣的「預備」,不出意外的話,一個舉人應該是穩穩的。

    沈瑞本是這樣想的,雖說這個月越發用功,可心裡的把握也越來越大,不過現下卻恍惚起來。

    這幾個月他專心備考,在上房的日子有限,與沈滄接觸的並不多;可仔細回想,並非沒有蛛絲馬跡可循……

    屋子裡幽暗下來,春燕進來點燈。

    沈瑞抬起頭,看了春燕一眼道:「我記得你爹是老爺身邊的長隨?侍候老爺出門的?」

    「是呢。早先是二管家隨老爺聽用,前幾年大管家有了春秋,老爺就留二管家在家裡協理,就將婢子的老爹提了上去……」春燕脆生生地回道。

    「你一會兒就家去一趟,問問你爹,老爺這幾月身子如何?告訴他,要是敢編瞎話哄我,自己掂量掂量後果」沈瑞全無平日和氣,面如寒冰。

    春燕心下一顫,忙屈膝道:「奴婢爹定是不敢的」

    「不敢就好你留心些,要是被人瞧見,自己尋個由子。」沈瑞道。

    「是。」春燕小聲應了。

    就聽院子裡有動靜,沒一會兒柳芽抱著蓑衣、木屐進來,道:「二哥,太太打發人來請了……」

    外頭紅雲在張傘等著,沈瑞換上蓑衣,從書房出來。

    暮色朦朧中,沈瑞不由地打量紅雲。

    紅雲圓臉、愛笑,是個性子討喜的婢子。如今卻是多了幾分穩重,雖說並不唐突,可要是留心,就能發現與素日不同。

    紅雲見沈瑞出來,要上前舉傘,沈瑞搖搖手道:「我自己來。」說話之間,從柳芽手中接了一把傘,打開來,就往正院去。

    紅雲見狀,趕緊跟上。

    沈瑞走的不快不慢,紅雲就距離三步遠在後頭跟著。

    出了九如居,沈瑞隨口問道:「老爺的病如何了?」

    「回二哥的話,老爺的病……」紅雲隨口打著,說到一半,反應過來,變了臉色,強笑道:「老爺不過是犯了咳,哪裡有什麼病?」

    沈瑞已經止了步,轉過身來,目光直直地望向紅雲。

    傘外,雨勢漸大,秋風起,吹得油紙傘「嘩嘩」作響。

    紅雲站在那裡,額頭卻滲出汗來,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這般反應,哪裡還需問?

    沈瑞的眼眸幽暗,心裡如烈火焚燒似的難熬。

    雖說早就在沈滄身子不好,可事到臨頭,沈瑞還是有些接受不了。

    紅雲已經站不穩,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帶了哭腔道:「二哥,太太發話,要是誰敢告訴二哥叫二哥分了心,就是嚴懲。還請二哥饒了婢子這遭……」

    即便心中對自家太太再崇敬,紅雲也不會將徐氏當成是沒有脾氣的老好人。況且不只是徐氏,後頭還有個老爺。要是知曉消息是從自己這裡露出去,讓少爺考試分了心,打一頓攆出去都是輕的。

    想到這後果,紅雲如何能不怕?

    「起來仔細與我說,我便當成什麼都沒聽見。」沈瑞輕聲道。

    紅雲心裡權衡利弊,掙紮了一番,到底惶恐不安,低聲將沈滄這幾個月的情景說了:「端午節前就昏厥了一次,中元節後就開始咳,還見了血。這旬月都是用人參頂著……太太讓老爺告病,老爺不願二哥分心,要等到二哥考完才肯……」說到最後,已經是滿臉憂心。

    沈瑞神色未變,一路沉默,將到正院,方道:「記得,你什麼也沒說,我也什麼都沒聽見……」

    紅雲咬了咬嘴唇,不知是該鬆一口氣,還是該失望,低聲道:「是……」

    正房裡,沈宅一家人都在。

    沈滄與三老爺兄弟在喫茶,徐氏、三太太、玉姐兒在哄四哥兒說話。

    四哥兒奶聲奶氣,正給大家背《三字經》,一邊背,一邊望向徐氏,恨不得在腦門上寫著「伯娘、誇我,快誇我」。

    徐氏溫柔地撫摸著四哥兒的頭,倒是沒有吝嗇讚美之詞:「咱們四哥兒真聰明,背得好……」

    四哥兒小臉紅撲撲的,露出幾分靦腆來,拉著徐氏的手道:「爹爹也聰明,文章做得好,伯娘也誇爹爹,就跟娘一樣……」

    大家聽了這稚言稚語,都望向三老爺與三太太。

    三太太帶了羞臊,瞪了兒子一眼,低聲道:「混說什麼?」

    三老爺卻是不以為忤,反而帶了幾分激動,點頭道:「好兒子,得了一句贊都還記得爹爹,真是孝順……」

    四哥兒已經撲到徐氏懷裡,嗅著徐氏的衣服,歡聲道:「伯娘身上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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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九章 秋來風疾(五)


    聽了四哥的話,玉姐兒也吸了吸鼻子道:「母親身上都是檀香味兒……」

    三太太道:「定是為了瑞哥兒下場,在佛堂裡待的功夫多了……」

    話音未落,就聽到門外有動靜,有婢子道:「二哥來了……」

    沈瑞在外間去了蓑衣,才到了稍間。

    玉姐兒已經站起身來,四哥兒也從徐氏懷裡下來,規矩地站著。三老爺與三太太雖極疼四哥兒,可該教導的規矩卻是半點不少,這也是大家子弟應有之

    沈瑞見過四位親長,隨後玉姐兒帶了四哥兒見過兄長。

    三太太已經起身,對徐氏道:「大嫂,廚房那邊早得了,我這就吩咐人傳飯。」

    徐氏點點頭,環視眾人一眼道:「許久沒一家人吃飯,就擺一個桌子。」

    三太太應了,出去安排人不提。

    沈瑞則是坐在三老爺下首,就聽三老爺道:「鄉試到底與童子試不同,明兒三叔送你下場。」

    沈瑞聞言,忙道:「不用勞煩三叔,讓二管家送我就好。」

    「那怎麼行?反正我也閒著,不過早起些罷了。」三老爺道。

    沈瑞道:「半夜就要起來,到時貢院進場排隊又有的熬,外頭的雨明兒也未必停,何苦折騰三叔?」

    三老爺還要再說,沈滄開口道:「要是想去,等十一去接瑞哥兒……左右貢院離家又不遠……」

    「正是。三叔還是去接侄兒吧,也省的侄子不安心。」沈瑞應和道。

    三老爺有些不放心道:「那瑞哥兒自己去能行麼?」

    沈瑞道:「三叔放心,上個月貢院沒封前,侄兒與同窗過去看過,對那邊也算熟了……」

    京城貢院就在黃華坊,在京城內城東南,距離沈家的仁壽坊斜並不算遠。那裡是會試場地,也是順天府鄉試考場。

    三老爺眼見如此,只好道:「那我到時去接瑞哥兒出場……」

    沈瑞與三老爺說著話,眼風卻一直在留心沈滄。

    沈滄本就清瘦,現下更是皮包骨似,不笑的時候神情有些嚇人。他的雙頰帶了幾分不正常的紅暈,看著似健康,可又透著幾分別的來。鬢角的白髮,多了不少;身上半新不舊的家常衣服,寬鬆肥大。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廚房送飯菜過來。

    有了徐氏先前的吩咐,並未分作兩桌,只擺了一個圓桌。

    沈滄與徐氏在上首坐了,三老爺與沈瑞在沈滄左手邊,三太太與玉姐坐在徐氏右手邊,四哥兒則是在堂兄、堂姐之間坐了,由玉姐兒看顧。

    在開飯前,沈滄對沈瑞道:「不要將弦兒繃得太近,明日自在從容些。你這個年紀,能下場就是歷練,其他的反倒是其次……」

    沈瑞起身聽了,道:「兒子謹遵父親教誨。」

    沈滄頗欣慰地點點頭。

    徐氏望向沈瑞的目光則有些複雜。

    固然是將沈瑞當成親生骨肉一般,可沈滄卻是她相伴大半輩子的結髮之夫

    大夫已經說的清楚,沈滄是肝肺脾腎四臟器都出了毛病,已經無力回天,即便臥床休養也不過三、五個月的事,可在徐氏心中,還是存一線希望。

    可是沈滄在聽了大夫的結論後,並沒有選擇立時告假養病,而是堅持往衙門裡坐衙。

    目的不用說,自然是為了沈瑞。只要沈滄一告病,身為人子,沈瑞就只有侍疾的份,要是拋開生病的嗣父下場,那就是不孝了。

    徐氏尊重丈夫的決定,可從感情上說還是難受得不行。即便不遷怒沈瑞,可也難以嚮往日一樣親近。

    沈瑞看出徐氏的異樣,垂下頭來,做恭順聆聽狀。

    「你是個懂事穩重的孩子,我也沒有旁的可囉嗦,只囑咐你好生照顧自己……不要去思量成績如何,只要你能愛護好自己兒,健健康康出來,就是對老爺與我最大的孝順。」徐氏道。

    這個家裡老幼病弱太多,血脈單薄得令人心驚,對於現下的沈家二房來說,一個健康的繼承人比一個身體孱弱的進士更重要。

    徐氏嘴裡有些發苦,倒不是後悔過嗣了半大不小的沈瑞,沒有選年長些的嗣子;而是後悔定下楊家這門親事。

    楊恬比沈瑞小四歲,今年才十二歲,三年後才及笄,成親最早也要三年後;要是換做其他人家的女孩兒,尋個與沈瑞年紀相當,或是略年長一、兩歲的,說不得嗣孫已經生出來。

    「太太放心,孩兒萬不敢身有所損……」沈瑞道。

    三老爺察覺出氣氛的沉重,忙笑道:「大哥、大嫂真是的,瑞哥兒的成績怎麼了?我可是請了好幾個人看瑞哥兒的文章,都說是火候差不多,怎地你們當爹娘反而沒底……」說到這裡,回頭對沈瑞道:「瑞哥兒明天不用擔心,只需跟在家裡破題時一樣。平日水平出來了,榜上有名時還不是手到擒來之事?

    沈瑞道:「三叔謬讚,不過侄兒並不擔心……」

    眼見大家都不動筷子,四哥兒看著擺在自己跟前的一碟珍珠丸子有些著急,不時望向身邊的玉姐兒。

    沈滄正好看到,就拿起了筷子。

    一時之間,無人再做聲,大家用起來晚飯。

    等到晚飯後,四哥兒已經開始打瞌睡,三老爺拉著沈瑞又吩咐了兩句,帶了妻兒回東院去了。

    因沈瑞凌晨就要起,沈滄與徐氏並沒有留他。

    徐氏道:「瑞哥兒先前就說了讓二管家送考,我已經吩咐下去,馬車也預備好……泰之送來的牛腿,下午都已經做成了肉於,加上糯米圓子,都是耐飢頂飽的東西。」

    「叫母親費心了。」沈瑞道。

    他就站在徐氏身前,自然也聞到徐氏渾身上下散發的檀香味兒。

    內宅女眷,信奉佛道都是常事,可徐氏早年並不信,這兩年才開始供奉菩薩,主院裡也修了小佛堂。要不是每日在佛堂裡逗留時間過長,徐氏也不會染上這麼濃郁的檀香味兒。

    沈瑞原本就沉甸甸的心,越發不安起來。

    等回到九如居,只有柳芽帶了兩個小婢在,春燕並不在。

    柳芽道:「春燕家打發人過來叫春燕家裡一趟,因匆忙,顧不得先去請示二哥點頭,就讓我幫她在二哥跟前稟一聲。走了有一會兒了,入更前後差不多就該回來……」

    沈瑞點點頭,算是知曉此事。

    沈瑞依舊去了書房,坐在書案後,手中握著《中庸》,腦子裡卻是亂作一團。

    沈滄的身體狀況,委實令人不敢多想。就看素來淡定的徐氏都憂心難掩、求神拜佛,就知曉沈滄的情況不容樂觀。以沈滄的狀況,本當立時告假養病,如今卻是連正經養病都不能。

    一邊是三年一次的鄉試,一邊是沈滄的身體,沈滄並沒有為難沈瑞,自己就做出了選擇。

    沈瑞不知道還罷,即是知曉,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看著。

    胡思亂想了好一會兒,眼見外頭傳來入更的梆子聲,柳芽進來催來:「二哥是不是當安置了?明早可要早起……」

    沈瑞道:「先去準備水吧,我再看會兒書。」

    柳芽應聲下去,正好與急匆匆進來的春燕碰了個正著。

    眼見春燕面帶焦急,柳芽不由擔心,道:「可是家裡有了什麼事?」

    柳芽不是外人,這一開口,春燕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柳芽嚇了一跳,忙拉春燕往西廂去,卻是沒拉動。

    春燕擦了一把眼淚,搖頭道:「家裡沒事。柳芽姐姐,我先與二哥回話…

    柳芽不放心,就隨著春燕一起去了東廂書房。

    眼見春燕面色慘白、天塌地陷的模樣,沈瑞心裡就明白。

    「二哥……」春燕剛開口,沈瑞便擺擺手道:「我都知曉了,不用說了……既是老爺、太太吩咐瞞著,你們也先權做不知……」

    「諾。」春燕帶了哭腔應了,柳芽還是雲山霧罩。

    沈瑞撂下書本,道:「我要安置了。」

    熱水早就預備好了,沈瑞洗漱後,就打發柳芽與春燕下去。

    雖說在炕上躺了,可沈瑞神台清明,毫無睡意。

    東廂房裡,柳芽已經面帶急色,追問道:「到底是怎麼了?既是你家沒什麼事,你作甚這麼難過?二哥方才說的又是什麼話,什麼瞞著不瞞著的?」

    在沈家世僕眼中,大老爺就是天,天都要塌了,如何能不惶恐難過?

    春燕知曉這消息也就瞞著現下這幾日,等少爺考完出來,闔府上下都會曉得,便哽咽道:「柳芽姐姐,老爺病了,身子不大好……」

    正院,上房。

    不知是不是下午吃的藥勁過了,沈滄又開始咳起來。

    一陣連著一陣,咳個不止,聽得都叫人心驚。徐氏親自端了一碗冰糖荸薺,服侍沈滄用了。

    「比雪梨好,不過還是太甜……」沈滄用吃完甜湯,用清水漱了口,對妻子道:「好夫人,打個商量,雖說白色兒吃食潤肺,可為夫實不愛吃甜的,換了咸口的行不行?」

    徐氏道:「大夫可是專門吩咐,老爺如今咳症犯了,忌油忌鹽的好……」

    「哎」沈滄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徐氏不忍心,道:「要不明日再燉湯,叫人將冰糖減半……」
shadow101680 發表於 2014-6-22 00:46
第四百一十章 秋來風疾(六)

    四更的梆子聲剛傳來,九如居里就已經張燈。

    今日是沈瑞鄉試下場大日子,柳芽、春燕兩個大婢都起來,連帶著芍藥、木棉兩個小婢,還有其他在九如院當值的粗使婆子也都上來獻慇勤。

    柳芽按捺住心下不安,喜色盈腮,道:「二哥,雨住了……」

    春燕也歡喜道:「雖還陰著,不過西邊都能看到星星了……」

    沈瑞一夜未闔眼,只覺得屋子裡憋悶,聽說外頭雨住,就從屋子裡出來。

    外頭依舊是烏黑一片,沈瑞仰起頭,望向寂靜悠遠的夜空,就見西邊零星散落幾顆星星,天色確實有放晴的趨勢。

    他閉上眼睛,重重地吸了一口氣,隨即又吐出來,只覺得胸口濁氣散了不

    遠處傳來腳步聲,隨即越來越近,是周媽媽帶了幾個僕婦過來。

    見沈瑞只穿著中衣在門口站著,周媽媽忙道:「二哥怎這裡站著,夜裡風硬,仔細吃了冷」

    沈瑞看著僕婦手中的食盒,道:「有勞媽媽……」

    自己一人應試,合家上下不安,即便沒人敢抱怨什麼,沈瑞還是示意柳芽給了賞。

    眾僕婦起身謝了,滿口吉祥話。

    柳芽與春燕服侍沈瑞梳洗,周媽媽淨了手,親自擺桌。

    除了幾碟耐飢味道清淡的面點,還有兩罐粥,一份是沈瑞平素裡愛吃的雞米紫菜粥,一份卻是看著有些眼熟的豬肉粥。

    眼見沈瑞看這個,周媽媽盛了一碗送上前道:「這是京城這兩年流行的『狀元及第粥,,二哥嘗嘗看,討個好口彩」

    沈瑞上輩子常在港城那邊住,對於眼前這碗粥自然是吃過;不過在大明朝,還是頭一回。

    對於這「狀元及第粥」的來歷,沈瑞依稀記得些,正與弘治十二年狀元公倫文敘有關。

    根據野史軼聞,這倫文敘是寒門子弟,少年時食不果腹,曾得到一個粥鋪老闆的接濟,每日都能得到一碗粥。等到高中狀元,回鄉省親時,倫文敘就去粥鋪做答謝,並且將老店主煮的加了豬肉、豬肝、豬腸粉的粥提為「狀元及第粥」。

    這「狀元及第粥」口彩好,不僅在廣東一地流傳開來,隨著南北官員與商人的往來,也傳到大江南北,這兩年連京城都流行起來。

    沈瑞雖不喜豬肉葷腥氣,可還是接了粥碗,將這碗「狀元及第粥」吃了個於淨。

    周媽媽知曉沈瑞口味兒,本還想著勸兩句,眼見他不挑不揀,用了這碗粥,如斯懂事乖巧,想到老爺的病,忍不住紅了眼圈,強笑道:「好好二哥吃了這粥,定是秋闈高中,獨佔鰲頭……」

    沈瑞又吃了一碗南瓜粥,半碟白菜素蒸餃、半碟金銀饅頭,才撂下了筷子

    周媽媽帶了僕婦們下去,柳芽與春燕將衣服鞋襪捧上來。

    按照規定,下場考試只能穿單衣單褲單鞋,不許穿棉衣、裌衣,為的是防夾帶。不過對於穿幾層,卻是沒有規定。

    鞋子是專門制的,用的是厚實棉布,鞋底直接用的是半寸厚的牛筋底兒,襪子則是三雙,一層套一層,省的寒氣從鞋底上來。

    褲子是四層,衣服是四層,都是厚實的棉布料子。

    沈瑞將一層層的衣服都套上,身形略顯臃腫,額頭也出現細細的汗。

    饒是中秋時節,早晚陰冷,這樣的穿戴也太多了。幸好不用一直穿著,等檢查完,進了考場,就可以脫下兩層,留作夜裡鋪蓋與加衣。

    待沈瑞穿戴齊整,已經是寅初(凌晨三點)。

    沈瑞去了上房。

    上房裡燈火通明,徐氏與沈滄都已經起了,夫妻兩人坐在羅漢榻上說話。玉姐兒也在,就在徐氏下首的錦凳上。

    沈滄並沒有咳,臉色兒依舊帶了紅潤,不過眼下烏青卻是遮不住。

    紅雲見沈瑞來了,放了錦墊在地上,玉姐兒早已起身避開,沈瑞對沈滄夫婦行了跪拜大禮:「父親,母親,兒子下場去了……」

    沈滄摸著鬍子道:「瑞哥兒辛苦了這幾年,如今也當到了金桂飄香時……

    徐氏則是下了羅漢榻,親自來扶沈瑞:「不求我兒顯達,只求平安去、平安回,勿要讓老爺與我牽掛。」

    「謹遵父親、母親教誨」沈瑞再次叩首,才扶了徐氏的胳膊起身。

    外頭「嗒嗒」的腳步聲起,三老爺與三太太來了。

    「雖不能親眼見瑞哥兒下場,府裡這幾步還是要送」三老爺帶了喜氣道:「數日淫雨霏霏,今日終於雨歇,真乃吉兆」

    三太太也道:「徹底住了就好了,天氣轉暖,也省的瑞哥兒在考場遭罪…

    該交代的話昨兒已經都交代,眼見時辰不早,沈滄擺擺手,道:「去吧,貢院外入場人多,早去早下場,也省的排在後頭苦等……」

    「諾。」沈瑞應了,從上房出來。

    除了沈滄留在房間裡沒出來,其他四人都送了出來。

    大門口,馬車早已經預備好了。

    除了二管家與幾個健僕之外,長壽與長福也都在。考籃都是早預備好的,一模一樣的兩份,以備不時之需。

    在眾人期盼的目光中,沈瑞上了馬車。眾僕從騎馬相隨,一行人出了胡同口。

    直到看不見人,車馬聲也漸消,三老爺與三太太才扶了徐氏轉身。

    眾人的臉色都很沉重,三老爺道:「大嫂,瑞哥這已經下場,讓大哥告假休養吧。就算每場之間瑞哥兒要家來,也是暮歸朝出,吩咐下人瞞著就是……

    徐氏搖頭道:「你大哥的告病摺子已經擬好,要等十五才肯遞上去……」

    就算瞞著沈瑞又如何?旁人才不會理會那麼多。這邊嗣父告病,那邊嗣子繼續鄉試,過後可是說不清。

    三老爺握了握拳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道:「只盼瑞哥兒成績好些,讓大哥心裡也歡喜……」

    離天亮還有些功夫,三老爺與三太太回東院去,玉姐兒扶著徐氏回了正房

    將到上房時,玉姐兒低聲道:「母親,因三哥之事,二哥心裡多有愧疚;如今父親的病瞞著二哥,二哥知曉後定是難安……」

    「這是老爺的決定,我不願逆了他的心思。」徐氏拍了拍玉姐兒的手,道:「你二哥那裡過後我會寬慰,只是苦了你了……」

    雖說長幼有序,可在婚嫁上也不是定要序齒而來。

    做弟弟的少有先與兄長迎娶的,可做妹妹的卻並不一定要等兄長成親才能出嫁。加上沈家情形特殊,兄妹兩個相差不過一歲,可沈瑞卻定了一個年幼未婚妻,要是等到沈瑞迎娶完玉姐兒再出嫁,就要等到三年後。女兒芳華有限,那樣就太晚了。

    毛遲是長子,今年已經十九歲,實不算小,毛家盼著長媳早日進門。前年冬毛遲回南邊應童子試前,兩家就已經議好,不管毛遲能不能參加鄉試,婚期都定在今年,等玉姐及笄後就出嫁。

    玉姐生辰在八月底,還有大半月就及笄。

    毛遲現下還在南邊,今年秋闈也要下場,等到回京,早說也要十月底十一月初。

    不管沈滄是臥病,還是……現下都不是談婚論嫁的時候。

    玉姐兒眼淚已經出來,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心疼徐氏。她緊握著徐氏胳膊,哽咽道:「女兒不嫁,以後女兒陪著母親……」

    「傻孩子」徐氏嘆了口氣,道:「快回去歇吧,這些日子玉姐兒也辛苦……」說罷,替玉姐兒擦了眼淚,吩咐紅雲親自送玉姐兒回去。

    等徐氏進屋,沈滄已經倚在羅漢榻上,昏昏沉沉睡去。

    昨晚沈滄咳了半晚,一直沒有闔眼。

    徐氏心疼丈夫,沒有開口叫他起來,只去內間抱了被子,給沈滄蓋上。

    她躡手躡腳地熄了燈,沒有回內間,而是就坐在丈夫身邊。

    聽著丈夫略顯沉重的呼吸聲,徐氏躁動的心情也漸平復下來。

    少年夫妻,相知相守,此生無悔。結縭四十載,已是得老天垂憐,還有甚麼可怨?

    日日在佛前祈禱,徐氏也不會妄想什麼「願舍我命,延君長生」之類自欺欺人的夙願,一是願沈瑞榜上有名,舉業有成,讓丈夫得以安心;二是不管丈夫還剩下多少日子,都希望他少遭些罪,平平和和地走……

    黃華坊外,二管家策馬走到沈瑞的馬車外:「二哥,您喚老奴?可是有話吩咐?」

    雖說貢院在黃華坊東南角,離坊北街這裡還有不短的距離,不過四面八方的考生與家屬都往貢院趕來,街道里都是各色燈籠與人群。

    「不用先進坊,馬車先避到旁邊停一停。」沈瑞挑開車簾,吩咐道。

    二管家聞言,不由一愣,不解道:「二哥,卯初(凌晨五點)開始進場,現下不去排隊麼?」

    「不排,且暫避一旁,給後邊來人讓出道來。」沈瑞道。

    二管家雖疑惑,卻知曉沈瑞是個有主意的,不敢違逆了他的心思,忙吩咐車伕將馬車趕到一旁,將街道讓開。

    天空依舊幽暗,不過西邊方向雲層漸薄,星光越來越多,放晴了。

    遠處傳來梆子聲,已經是五更將了。

    眼見沈瑞還不吩咐行路,二管家急了,上前道:「二哥,就要入場了,是不是該趕過去?」

    沈瑞隔著馬車簾道:「上車說話」

    二管家隱隱地覺得不對頭,提了小心上了馬車。

    馬車上,掛著一盞琉璃燈。沈瑞坐在燈下,小臉繃得緊緊的,面沉如水。

    見沈瑞如此神態,二管家心下一顫,忙道:「二哥,這是怎了?」

    沈瑞望向二管家,好一會兒方道:「今科,我不考了……」
shadow101680 發表於 2014-6-22 00:47
第四百一十一章 秋來風疾(七)


    「不、不考了?」二管家只覺得晴天霹靂,震得腦袋「嗡嗡」直響,半響緩不過勁來。

    「在這裡等著,到了辰初,去刑部衙門接老爺回家休養」沈瑞移開視線,望向琉璃燈。

    這是他的選擇,就算不能因此延長沈滄的壽命,他也不會後悔。

    二管家神色大變,卻是支吾著說不出話來。雖前頭還有個大管家在,可因大管家年邁,如今尚書府庶務都是二管家打理,對於沈滄的身體,他自然也得了消息,且早得了沈滄與徐氏吩咐,將此事瞞得死死的。

    眼見沈瑞要棄考,二管家想要規勸一二,勸自家少爺「大局為重」,可想到自己老爺的身體狀況,委實張不開口。他耷拉了腦袋,好一會兒方低聲道:「二哥,老爺怕是會不高興……」

    沈瑞道:「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卻做不得……」

    就算沈滄「瞞」的好好的,外頭並不會因此對沈瑞的下場有所非議,可沈瑞過不了自己心裡這一關。兩世為人,心裡不乏晦暗之處,可是他依舊是做不到自欺欺人,在知曉此事後還當自己不知道。

    沈滄的顧忌與打算,他也能猜出一二,可是現下到十五日最後一場下場還有六日。沈滄既病著,就該好生在家休養,而不是一日一日拖著患病之軀,在衙門裡熬日子。

    沈瑞平素讀書又多用功刻苦,都在眾人眼中。

    二管家實沒想到,沈瑞眼下這般決絕,在知曉老爺病重後,毫不猶豫地選擇棄考。

    主僕相處了四年,對於沈瑞的性子二管家也都看在眼中,也知曉他既有了決斷,就不會輕易改變主意。

    二管家心裡酸酸的,不知是為沈瑞的孝心欣慰,還是為尚書府的未來擔憂

    主僕兩個並未刻意壓著音量,馬車外長壽、長福兩個早已大驚失色。

    府里長輩既要瞞著沈瑞,那自然也將他身邊幾個人都瞞得死死的。長壽與長福兩個,直到現下,才知曉沈滄之病。

    若是小病,沈瑞不會做出棄考的決定;要是大病,那老爺已經有了春秋,萬一……

    想到這裡,長壽與長福兩個都帶了憂色。

    天色漸亮,陸續有車馬從貢院方向折返出坊。

    等到車馬散的大半,就聽到貢院方向傳來鳴金之聲。

    「二哥,貢院關大門了……」二管家抬起頭:「要不先去家裡?」

    沈瑞搖頭道:「直接往衙門去吧……」

    接了沈滄回去,再一起與長輩們解釋,省的有些話還要說第二遭。

    沈瑞既吩咐了,二管家就下了馬車,吩咐眾人前往刑部衙門所在。

    黃華坊在京城東南,刑部衙門所在的阜財坊卻是城西南,要穿過半個京城

    在城裡,馬車跑不起來,行了大半個時辰,沈瑞一行才到了刑部衙門外。

    沈滄已經在刑部做了三年多的掌印尚書,刑部上下有不少人認識沈瑞這位衙內少爺。因此,沈瑞沒有下馬車,而是吩咐二管家去衙門接人。

    沈家的馬車,就在路口一僻靜處停了。

    刑部衙門裡,沈滄坐在大案後,眼前一陣陣發黑。昨晚咳了一夜,沒有睡好,如今頭重腳輕,身上都木木的。要不是從家裡出來前又吃了一枚人參延壽丸,他怕是連坐都坐不穩。

    人參雖能補元氣,卻是燥熱上火之物,他每每精力不支,吃了人參延壽丸能緩和一會兒,過後就會咳喘虛弱更厲害。東西雖是好東西,對現下沈滄的身體狀況來說,卻是飲鴆止渴。

    沈滄不是不知其弊端,可眼下這幾日卻要熬著,實是沒有選擇。

    賀東盛坐在對面,嘴裡說著公務,眼風卻在盯著沈滄。

    沈滄的不適,都落在賀東盛眼中。

    賀東盛幸災樂禍之餘,也壓著心火。

    老而不死為賊,既是病了,作甚不好生休養?三年前賀東盛初來刑部時,不過是右侍郎,可運氣好,去年左侍郎告老,他這個本部侍郎就得了便宜,升了左侍郎。

    要是沈滄現下因病告假,那刑部政務就要由賀東盛這個左侍郎暫代。

    沈滄本就眼前發昏,偏生賀東盛又喋喋不休,沒話找話,不由心中不耐。他撂下臉來,黑著臉望向賀東盛。

    積威之下,賀東盛被看的頭皮發麻,倒是不敢再囉嗦,尋了個由子,起身告辭出來。

    不過走出本堂,賀東盛轉過身去,眼神幽深,神色帶了躊躇。他有心揭開沈滄患病之事,又怕沈滄病的不重,白折騰一場還得罪了人。沈滄雖不是三閣老門下,卻有幾門得力姻親。

    待轉過身後,賀東盛想起沈家宗房那邊傳來的消息,沈械一家昨日到京了

    「該叫來沈械問問,看看這老東西到底什麼病,臉色兒難看得跟死人差不多了」賀東盛心裡琢磨著。

    這時,就見一個主事過來,對賀東盛躬身做禮,賀東盛擺擺手,轉身就走,沒有看到那主事轉身進了本堂。

    「什麼?我家管家來了?」沈滄有些疑惑,不過還是點頭,叫那主事帶人進來。

    那主事乖覺,傳了話就掩了門下去。

    眼見是二管家,沈滄皺眉道:「你不是送二哥下場?差事完了不回家來這裡作甚?」

    就聽「噗通」一聲,二管家雙膝一彎,已經跪下:「老爺,老奴無能,沒有勸住二哥。二哥沒有進場,現下就在衙門外,要接老爺回家休養」

    沈滄聞言,身上一顫,「騰」地站起身來,瞪大眼睛道:「你說什麼?」

    二管家又重複了一遍。

    沈滄一時情急,又咳了起來。

    「什麼時辰了?」沈滄咳聲一止,就匆忙問道。

    「過了辰正了(早上八點)……」二管家回道。

    沈滄坐在那裡,呆愣了好一會兒,方露出無可奈何來:「這孩子,到底還是孩子……」

    「請老爺體恤二哥的孝心,告假家去吧……」二管家早年是沈滄身邊小童,主僕感情深厚,看著沈滄晦暗臉色,哽咽道。

    事已至此,沈滄只有閉上眼嘆了一口氣,道:「嗯,告假……」

    再睜開眼時,沈滄雙眼爍爍,裡面並無惱色,反而帶了幾分笑意。他一下子放鬆下來,不再強忍身上不適,又是一陣咳,咳到最後嘴角已經帶了血絲。

    二管家面如土色,忙上前要扶沈滄。

    沈滄低下頭,拉開書案下的抽屜,取了一份摺子出來。他知曉自己的身體狀況,早已經是強弩之末,自打中元節後都在強撐著,為防那日支撐不住,早就預備好了因病指仕的摺子,連遺折都預備了一份。

    「賀伯達日思夜盼,今日終如豎子之願」沈滄將摺子摔到書案上,不以為意道。

    刑部衙門裡,尚書是長官,沈滄離衙歸家也好,還是直將使人將告病摺子送到內閣、直陳御前也罷,並不需要經過哪個的認可。

    不過沈滄素來負責任,不願意因自己倉促告病就使得衙門裡亂套,耽擱了公務,就叫了門外主事進來,叫他去請兩位侍郎過來。

    兩位侍郎,左侍郎就是賀東盛,右侍郎是外官進京,是劉閣老門下,不過並不是劉黨核心人物,又是久在地方做官,資歷遠不如賀東盛。

    兩位侍郎都瞧出,沈滄有甚麼不一樣了。

    沈滄將那摺子遞給賀東盛道:「本堂春秋已高,如今節氣變換,倍感不適,恐不能再勝任部堂這是本堂致仕摺子,煩勞賀侍郎代本堂送閣……」

    右侍郎已經變了臉色,賀東盛也頗感意外。明明他方才過來時,沈滄還在硬挺,這才不過兩刻鐘,怎麼致仕摺子都出來了?還有沈滄這精神勁兒,是露了病態,可怎麼還如斯輕鬆模樣?

    難道這「因病致仕」還是好事不成?

    「大人萬萬不可啊……大人還未來花甲之年,即便要暫作休養,告病就是,何須致仕?」右侍郎帶了幾分急切道。

    沈滄這幾年坐鎮刑部衙門,並不大權獨攬,肯將差事下放,使得這邊的人跟著賺了不少資歷。

    賀東盛這個左侍郎鬼迷心竅,對沈滄的的尚書位「虎視眈眈」,右侍郎卻是在地方上歷練出來的,最是有自知之明。

    右侍郎心裡明白,別看賀東盛平日裡仗著是李相門人,狐假虎威,可真要刑部尚書出缺,也輪不到賀東盛。

    賀東盛年資不足,都不夠再升級。

    與其來個新主官,還不若沈滄在。

    賀東盛在旁,將右侍郎恨得牙癢癢,不過面上還是做附和狀:「是啊,即便大人身體有恙,告病就是……就算下半年衙門裡公務忙些,還有下官與吳侍郎在……」

    沈滄擺擺手道:「刑部衙門為三法司之一,關係重大,正需能臣執牛耳,豈可因本堂貪戀權柄,就使主官虛設?本堂心意已決,兩位侍郎勿要再勸……摺子到內閣,再到御前,總要幾日功夫,這幾日衙門公務,就託付給二位了…

    沈滄這般痛快地放手,賀東盛歡喜之餘,卻是心生不安。

    大男人不可一日無權,沈滄身子不好,每年秋冬都要病上一場、兩場,可這次不是告病,而是致仕,可是一丁點兒後路都不留。

    為何如此?不會是刑部衙門要出什麼大事吧?

    賀東盛有些拿不準,心裡已經打定主意,落衙回去就叫了沈械過來,總要將此事弄清楚……
shadow101680 發表於 2014-6-22 00:50
第四百一十二章 百年歸壽(一)


    「父親」看著眼前後背挺得直直的老者,沈瑞迎上前去,輕聲道。

    在看到沈滄出來前,沈瑞心中不無忐忑。雖說他並不懷疑自己的決定,不過卻怕沈滄生氣。「家門榮光」、「顧全大局」什麼,說不得沈滄會那樣想。

    不過看到沈滄的那刻,沈瑞的心就跟著踏實下來。

    沈滄身上,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

    沈滄看了沈瑞一眼,點了點頭,便上了馬車。

    早起告訴時見過的沈滄,像一棵老松,雖是挺拔卻讓人看得見破敗與沉重;現在的沈滄,好像多了幾分鮮活。

    沈瑞望向二管家,二管家低聲道:「老爺請賀侍郎上了致仕摺子……」

    沈瑞聽了,不由愧疚。要是自己早些發現沈滄的身體狀況,也不用沈滄苦撐到現下。只是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沈瑞長吁了口氣,隨之上了馬車。

    沈滄繃著臉,看不出喜怒。

    沈瑞想了想,還是主動對棄考之事做了交代:「都是兒子的錯……兒子啟蒙晚,功課不紮實,今科下場實沒把握,就起了畏懼之心……」

    瞧著他說的有模有樣,沈滄嘴角挑了挑。這瑞哥兒,素日老成持重,卻是個面皮薄的,就是實話實說是擔心他的身體才不考的又如何?

    沈滄輕哼了一聲道:「你倒是主意正,也不知與長輩商議,委實胡鬧」

    沈瑞沒有說什麼再也不敢的話,他畢竟不是真正的孩子,有自己的判斷,未必會按照長輩們的心思去做事。

    沈滄眼見他不吱聲,知他不願繼續這個話題,道:「你二叔年底任滿,會平調南京……」

    對於此事,沈瑞並不算意外。沈滄身體每況愈下,為了尚書府,肯定要想辦法將二老爺調回京。不過京缺雖多,都是低品級的缺,到了四品以上的缺就是炙手可熱,就算是出缺,也未必能搶得上。加上二老爺現下年資還不夠,到南京熬年資也是一條出路。畢竟從南京回京城,比從地方上調京城要容易的多

    沈瑞則是想起史書中曾提及的「寧王造反」,現下南昌寧藩的藩王,就是未來造反的那位。雖說造反是在正德朝末年,可誰曉得現下開始預備沒預備,沈洲早些離開南昌也是好事,要不然說不得就有嫌疑。

    再說,沈洲現下是從四品布政司參議,平級調動,就只有南京國子監祭酒與京城國子監祭酒兩個缺。京缺難得,國子監祭酒又是清貴之職,以沈洲的資歷還真是擠不上。就是南京國子監祭酒,若不是沈滄出面謀劃,沈洲也搆不著

    「要不要打發人現下就去南京預備房產?」沈瑞道。

    南京是陪讀,住了不少老牌勳貴,繁華不亞京城。

    沈滄點點頭,道:「是當打發個人去安排,你二叔未必能想到這個。」

    他本擔心沈瑞因孫氏之事會對沈洲心存芥蒂,現下也終於去了最後這點憂心。他是看出來了,沈瑞並不是個愛計較的性子。就算對於曾要謀害他性命的喬氏,在長輩們處置後,沈瑞也是提也不曾提過。對於沈洲,也沒有追究舊事的意思。

    如此豁達心性,倒是讓他那點擔心都顯得小人了。

    「之前我與你二叔早就分過家,你二叔另有房產在南城,就讓喬氏在西院養著,等你二叔回京,自會接了她家去……東宅房契還在你母親手中,等楊氏進門、四哥兒也大些,要是兩下里相處安生,你就將房契送給你三叔……咱們這一房血脈少,住在一處也是彼此扶持……若是相處難安也不必勉強,住的遠些兩處相安……」沈滄道。

    沈家公中產業雖沒有仁善坊的宅子,徐氏名下私產卻有三處,除了東宅之外,還有後街的兩處宅子。其中一處是徐氏陪嫁,一處是後來添置的。

    前些日子給三老爺分產業時,夫妻兩個卻是都默契地沒有提那兩處房產。要是叔侄兩個相處融洽,這毗鄰而居就好;要是兩家相處不好,那還不若遠些住著。為這個,他們才選了國子監那邊的宅子。雖說也不算遠,可畢竟是不在同一坊了。

    這儼然是交代後事。

    沈瑞心中沉甸甸的,道:「楊氏溫婉柔順,若是進了沈家,自會好生孝敬長輩,哪裡有相處難安之理?三嬸不是愛生事的人,母親春秋已高,玉姐兒總要出門去,有三嬸陪著母親,也省的母親寂寞……」

    沈滄神色有些訝然地看了沈瑞一眼:「瑞哥兒什麼時候想這些的?」

    「父親、母親前些日子說分家的時候……」沈瑞老實答道:「父親、母親之顧慮,兒子都明白……只是兒子既入了二房,三叔就是親叔叔……這就一點血脈親人,萬不會因銀錢事就有些怠慢,生了嫌隙……」

    三老爺的藥品開銷確實是尚書府開支的大頭,不過沈瑞並沒有放在心上。

    三老爺是沈滄的親弟弟,尚書府的產業是沈滄的,沈滄樂意供應弟弟那是沈滄的事。沈瑞並不會因自己是嗣子,就理所當然地將尚書府的產業都看成是囊中物。

    沈滄欣慰道:「好孩子,我與你母親並沒有疑你……只是覺得你三叔當立起來,他已經過而立之年,兒子也漸長,不自己撐起來,還要做侄兒的跟著操心不成?人與人的緣法,都是說不得,就算楊氏是個恭順的,四哥兒也懂事,可以後四哥兒媳婦呢?還有你以後會有自己的兒女,兒女也會有自己的心思。反正你且看著,能相處就一處住著,不能相處也不要勉強自己……一味勉強,連最後那點情分都磨沒了,還不若早點分開,遇事還能有個援手的地方……」

    四哥兒如今不過四虛歲,三週歲生日還沒到,離娶妻少說還有十幾年;沈瑞這裡也是,媳婦都要幾年後才及笄,兒女落地、再有自己的心思也要十幾、二十年後。

    沈滄卻想得那樣深遠,未雨綢繆,不外如是。

    之所以想了這些,做了這些後手,不過是擔心小長房與小三房以後生嫌隙,沈瑞身為晚輩會為難罷了。

    沈滄夫婦能為他想這麼多,沈瑞只有感激的。要不然以嗣侄的立場,真要對上三老爺、三太太,就只有客氣恭順,起碼在世人眼中當如是,否則就有忘恩負義之嫌。

    沈瑞想了想,正色道:「兒子雖不能將三叔、三嬸敬若父母,卻向來視四哥兒為胞弟……二房如今只有我們兄弟兩個,以後自會相扶相依,老爺擔心之事,只要有兒子在,就不會發生……」

    長輩自己教訓丨不得,堂弟還教訓丨不得麼?

    義慶堂血脈如斯單薄,要是再各存私心,骨肉相爭,那就成大笑話。

    另外沈瑞每次看到四哥兒,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如今這自己看著長大的三頭身奶娃娃,說不得就是自己的老祖宗。畢竟,他是亂入的,歷史上本不該有他這個人物。沈珞早殤,二房真正傳承血脈的本當只有四哥

    可恨的是他當年雖看過族譜,不過是看了幾條八卦,對於幾代祖先名諱之類的,還真的沒有什麼印象。

    沈瑞對四哥兒格外疼寵些,也有這種微妙的心思在裡頭。

    沈瑞對四哥兒如何,自是都在沈滄眼中。

    沈滄笑了笑道:「本就是我想多了,誰讓我這輩子是操心的命……只是有我這『前車之鑑,在,以後你對四哥兒也不可過於寵溺。男兒立事,還是當自立自強為要」

    沈瑞感慨道:「三叔能得父親、母親為兄嫂,實是有福之人」

    換做旁人家,就算兄嫂厚道,在父母亡故後將孱弱的庶弟養大,也不過是娶了妻,分一份產業出去過活,哪裡會像養兒子似的,金山銀山地花出去,使得三老爺年過而立還心如稚子。

    「還是我誤了他……」沈滄搖頭道。

    要不是自己擔心幼弟身體,怕他受不了出仕之苦,教導他淡薄權勢、自在度日,也不會使得他荒廢學業十餘年。以三老爺的資質,要是循序漸進,一個進士早就到手。真要那樣,二房現下能多一個支柱,三老爺也不必為了兒子臨時抱佛腳。

    「父親何須自責?能思慮的處處周全妥當,那只是神仙才能做到……」沈瑞道。

    沈滄之前的打算,沈瑞也能想得出來。不外乎有沈珞在,沈家後繼有人,三房教養一個兒子,沈珞以後直接供養三房老人也是應有之義,並不用三老爺去掙功名。

    有了父子名分這四年來,父子兩個私下對話的次數並不少,可像今日這樣的氣氛卻是頭一遭。

    沈滄看著沈瑞,覺得沈家後繼有人,自己真的能走的安心了。

    沈瑞也看著沈滄,心中已經打定主意,一定要讓眼前這個老人走的安心。沈滄這輩子,委實不容易,令人可敬可嘆。

    說話的功夫,馬車停了。

    「老爺,二哥,到家了……」二管家隔著車簾稟道。

    沈瑞挑開簾子,先一步下了馬車,又立在車轅前,要扶沈滄下車。

    沈滄笑了笑,並沒有拒絕沈瑞的攙扶。

    內院,上房。

    徐氏跪坐在小佛堂裡,閉著雙眼,默默禱告。自打送走丈夫出門,她就進了小佛堂,為丈夫與嗣子在佛前祈求平安。

    凌亂的腳步聲,打破了佛堂的寂靜。

    「太太,老爺回來了」事關重大,紅雲顧不得隔門請示,直接闖了進來,稟道。

    徐氏聞言,「唰」地一下子起身,臉上慘白一片:「老爺怎麼了?」

    紅雲忙道:「是二哥去衙門接了老爺回來,如今已經快到二門了……」

    徐氏哪裡還來得及追問,立時出了小佛堂,往二門迎去……
shadow101680 發表於 2014-6-22 00:51
第四百一十三章 百年歸壽(二)


    看著丈夫迎面走來,徐氏帶了激動:「老爺」

    沈滄微微一笑,道:「夫人,我回來了……」

    老夫老妻四十年,夫妻兩個彼此凝望,空氣都變得粘稠起來。旁人尤可,周媽媽、吳媽媽、紅雲、紅霞幾個貼身服侍的,知曉徐氏這幾個月來的苦處,都忍不住紅了眼圈。

    沈滄看在眼中,望向妻子,心中十分愧疚。他自然為無愧於天地,無愧父母弟妹,去獨愧於結髮之妻。

    徐氏被丈夫看的不好意思,移開視線,正好看到在丈夫旁邊的沈瑞,拉著他的胳膊,心情分外複雜。

    換做旁人家,這樣自作主張、是科舉為兒戲的孩子,定要教訓丨一頓,可徐氏卻開不了口。

    「母親,外邊風大,還是先回房……」沈瑞輕鬆道。

    「嗯。」徐氏點點頭,看向丈夫。

    夫妻兩人相視一笑,並肩走向上房。

    沈瑞甚是知趣,眼見這老兩口之間水潑不進的模樣,說不得自有私房話兒話,走到門口時,就停了腳步,道:「父親,母親,兒子回去更衣……」

    沈滄轉過頭,看了看沈瑞眼下烏青,道:「今早起了大早,你也乏了,好生歇一歇,不用急著過來。」

    天已近午,沈瑞也確實困了,便道:「那父親與母親說話,兒子回去眯一眯,晚飯時再過來。」

    沈滄點點頭,道:「去吧……」

    徐氏看了看天色兒,道:「眼見飯時,不要空著肚子躺下,這邊小廚房煨著粥,一會兒叫人給你送去,用了再睡……」

    沈瑞應了,目送著老兩口進了屋,才轉身回九如居。

    上房裡,沈滄摘了官帽,並沒有放在官帽架上,而是帶了幾分寂寥道:「收起來吧,以後當用不上了……」

    雖說早知有這一日,可沈滄卻是感慨萬千,不過在嗣子面前沒有表現出來,強作從容罷了。

    徐氏心下一顫,卻是笑道:「老爺忙了這些年,總算能好生鬆口氣,別的不說,我還惦記讓老爺帶我去釣魚呢……」

    沈滄聽了,臉上頹唐之色消減,露出幾分懷念來:「那時夫人才嫁進來,我陪夫人去西山陪嫁莊子巡視,那邊有口荷塘,裡面養了不少鯉魚……夫人說起『姜太公釣魚,的典故,非要拉著我釣魚……」

    徐氏點頭道:「我用了直鉤,白曬了半響,一條魚也沒釣上來,倒是老爺一口氣釣了幾條大鯉魚上來,自打那開始,老爺就對釣魚來了興致……」

    「是啊。那時夫人在太爺與老太太面前是端莊穩重的長媳,私下裡卻也有調皮的時候,一轉眼就過了四十年。只是這些年忙,真正拿起釣竿的次數屈指可數。這兩、三年每次見到沈鴻,聽他興趣盎然地提及釣魚趣事,我便是羨慕不已,卻是沒有他的自在與心境……」沈滄說話之間,來了興頭,道:「如今秋高氣爽,正是釣魚的好時節,過幾日咱們就去莊子上松乏松乏……」

    徐氏自然應允,道:「那可是好,正好瑞哥兒前些日子也辛苦,正好讓孩子們也出去透透氣……」

    夫妻兩個正說著話,就聽到院子裡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紅雲進來稟道:「老爺、太太,三老爺來了……」

    話音未落,三老爺不待通傳,便氣喘吁吁地挑了簾子進來。

    顧不得先給兄嫂見禮,三老爺將兄長仔細打量一番,眼見他毫髮無缺地坐在榻上,方將提著的心放下。

    沈滄瞥了他一眼,皺眉道:「恁大歲數,還毛毛躁躁?」

    「我這不是擔心大哥……」三老爺的喘息漸漸平復,訕笑著說道。

    沈滄無奈地搖搖頭道:「你呀你,少讓我與你大嫂操點心行不行……」

    沈家老宅,東院。

    歇了一晚,沈械身上勞乏去了不少;械大奶奶也見了留守的幾個管事,將這一年來京城的人情都問過了。至於留守人員的各種開支賬冊,有理可循,多花幾兩銀子,也沒有人會去計較,畢竟水至清則無魚,這個道理是每個當家人都曉得的。

    沈械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先去尚書府拜訪族親長輩。畢竟世人眼中,宗親最重,宗親是一家人,姻親是兩姓旁人。

    賀東盛那邊,沈械決定等等看。他親自寫了帖子,又叫妻子預備了幾樣松江土儀,打發管家親自送尚書府送帖子。

    械大奶奶待管家下去,不由遲疑道:「大爺,之前老爺打發二叔進京,到底有了嫌隙,這樣只做如常往來好麼?」

    從沈上京接了沈玨骸骨回鄉,至今不過半年功夫。宗房就不當此時存在似的,也太厚臉皮了。

    「什麼嫌隙不嫌棄,那都是旁人說的同為沈氏族人,相互扶持還來不及,難道還要平白疏遠?你我都是晚輩,剛回京城,合家去請安不是正應當的?況且趕上中秋節,又是瑞哥兒鄉試下場,也當問一問……」沈械蹙眉道。

    「那舅老爺那邊?」械大奶奶不欲與丈夫爭辯,只道。

    之前在京城的人際往來中,排在第一位的可是賀大老爺那邊。

    想著賀東盛這半年的態度,沈械只覺得心浮氣躁,卻也沒有與之撕破臉的意思,道:「待去完尚書府,再去那邊……」

    這會兒功夫,方才聽了吩咐下去的管家去而復返,身後還跟著一人,官服官帽,三品補子,不是旁人,正是夫妻兩個才提及的「舅老爺」賀東盛。

    沈械嚇了一跳,忙起身相迎;械大奶奶就是賀氏女,是賀東盛的堂侄女,無需迴避,也跟在丈夫身後迎出來。

    賀東盛腳步匆忙,見了沈械夫婦,顧不得寒暄,就直接問道:「你們可去了尚書府?」

    夫妻兩個聞言大驚,對視一眼,有些拿不準賀東盛問話的用意。這是上門挑理?可這來的也太快了?

    「還沒去」沈械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道。

    賀東盛皺眉道:「怎麼還不去?磨磨蹭蹭作甚?」

    就算他是長輩,可是年紀比沈械大不了幾歲,向來客客氣氣的,如今這樣高聲大氣的,沈械不由有些惱,原本躬著的腰板挺直,臉色兒也有些難看。

    械大奶奶眼見氣氛不對,忙到:「已經打發人遞帖子,明日就去尚書府請安」

    賀東盛懷裡揣著沈滄的致仕摺子,心裡正火燒火燎,哪裡還會在意沈械的情緒?

    他搖頭道:「不要等明日,今日就過去,看看沈滄到底怎了是什麼病?瞧瞧今日他唱這一出,是真的病入膏肓、安排後事,才要上致仕摺子,還是故意設了套讓我往裡鑽?」

    沈械與械大奶奶都聽得傻了眼。

    械大奶奶訝然道:「滄大老爺病了?」

    這一年來經歷了兩場喪事,聽到生病之類的事,械大奶奶只覺得心有餘悸

    「致仕?」沈械直覺得腦子裡「嗡嗡」直響,心就跟著揪起來。

    不管在松江有什麼傳言,這裡是京城,在旁人眼中,松江沈氏是一家。沈理那個狀元名頭雖大,可三年一個並不算稀奇,如今還在熬資歷,想要封閣拜相那是二、三十年後;沈滄這個刑部尚書卻是實打實的部堂。

    就算賀東盛先前對沈械起復之事沒個准信,沈械煩躁之餘,也並不是特別擔心,底氣就是因還有二房在。他相信,只要他肯開口請託,二房長輩就不會拒絕。

    京缺是難補不假,可那說的是高品級的官職;五品以及五品以下的京缺,卻是一抓一大把,端看是熱灶還是冷灶。

    沈械夫婦神態不似做偽,意外的換成賀東盛:「你們竟一點也不曾聽聞?

    沈械搖搖頭道:「昨兒才到京城,族人親眷處還沒走動,倒是才知曉此事

    賀東盛見狀,心裡越發拿不準。畢竟沈滄的年紀在那裡放著,還不到花甲之年,在京堂中不算是年輕的,不過也不算是老。就算他遞了告退摺子,可皇帝未必會批,說不得會許他暫時告病。那樣的話,賀東盛就要掂量掂量行事,省的沒頭沒腦四處請託,反而白忙一場。

    「沈尚書今早到衙門時還一切如常,隨後有家人過來,接了沈尚書家去……」賀東盛將今早的情形,三言兩語簡單說了。

    沈械的臉色兒蒼白,「告退」與「告病」壓根不是一回事。不說別的,就是眼跟前正值秋試,沈瑞前程的緊要時候,只要沈滄能堅持,定會堅持下去;既是沒堅持,那顯然是身體糟糕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

    「我這就去尚書府」沈械帶了幾分急迫道。

    賀東盛點頭道:「去吧,總要問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才好……」

    九如居,臥房。

    沈瑞昨晚熬了一晚,不管是精神,還是身體,都十分勞乏,不過依舊是睡不著。對於這場鄉試,他雖有些可惜,可男子漢大丈夫,舉手無悔,倒不是為了棄考之事煩心,而是在想著沈滄的病。

    等明日應該悄悄往大夫家走一遭,總要先問清楚沈滄的身體狀況。不說別的,就說徐氏一次次的反常,足以說明沈滄恐怕是時日無多。

    沈瑞不知能為沈滄做些什麼,長吁了口氣,心中暗暗道:「順其自然吧…

    簾子外,有人壓低了音量說話。

    是三老爺來了。

    沈瑞翻身坐起,道:「三叔?」

    門簾挑開,三老爺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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