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教會
在仔細想好對策以前,我決定暫時先不要去找父親理論關於假名的事,這是老師教過我的,『不打沒把握的仗』。尤其此事關係甚大,我可得準備充分,但誰知道這一準備就晃過了整個冬季。
而且我還驚訝的發現,越準備竟然越覺得不夠充分!或許是我怎麼樣都覺得自己無法提起勇氣去面對父親,更不要說在看過他和老師的對決後,我對他們兩位的景仰已經高到無法攀登的地步。
因此,整個寒冬也就在我運轉大腦,苦苦思索對策,以及左手逐漸變得不再畏懼風霜後,慢慢褪去。
時光飛逝如梭,冬雪消融,雷諾大陸迎來新的春季,結冰的河床逐漸碎裂,萬物生生向榮,好一幅生命蓬勃發展的時節美畫。我隨著增高的身軀,也慢慢逼近十瓣花之齡。
護城河的冰層開始變薄,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遠方的韻藍江在緩緩流動,這表示我已經無法再跟家僕和護衛騎士們到冰河上玩耍,那可是整個寒冷刺骨的季節裡唯一的樂趣。
而到了春季,在我多長一瓣花的日子裡,父親總是特別憂愁易怒,因此我從沒度過生日,直到我入學後,才知道原來生日是要慶祝而不是要哀悼的。但在此之前,瓦爾多堡總是在欣欣向榮的春季裡肅穆憂傷。
我滿十瓣花當天,艾瑪和小恩起個大早,幫我準備黑色的樸素禮服,吃完營養健康到不行的蔬菜早餐後,父親領著眾人,出了城堡,徒步走過莊園,穿過農園,走向教堂,一路上領地的管事和僕人農人都夾道列隊,並沉默低頭。
教堂的鐘聲敲醒沉睡的白鴿,振起一聲聲的拍翅羽翼,比起了無生機的冬季,春暖花開的時節裡實在有太多蟲鳴鳥叫,好像樂隊在表演一樣,但我們卻硬生生的如迎風破浪般切開了這欣欣向榮的漫天綠意,來到教堂。
走進教堂後,父親先與主祭輕聲問安,眾人先讚頌光明並行禮,緊接著主祭慈和的引領我們到後方的墓園,來到一座潔白的石碑前。上個瓣花我還不是很懂,但老師曾要我看《人體結構初探》時,我也翻了一下生理結構的章節。
所以,我大概知道父親看我的眼神,為什麼會如此的憂傷,我也大致明白了如果我表現的不夠好的話,會對不起為我犧牲的母親,這或許也是父親對我如此嚴厲的原因。
“光明賜福,願愛爾溫的記憶得以常留人間,溫暖她所愛的人們,也守護著她所愛的一切,光明納福。”主祭用柔和的語調唸著弔祭辭,希望能夠撫慰這群心靈受創的人群。
不過,內心的傷痛之所以和身體的傷口有所不同,就在於前者你永遠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癒合,什麼時候又會不小心撕裂。
你只能小心翼翼的用時光魔法來慢慢縫合,如果情況良好,或許會痊癒,但若某天又不經意的碰到它,你仍會引起一陣莫名的顫抖。
而此時的父親正是如此,隨著主祭一次次提到母親的名諱,他便會不由自主的僵硬身軀,不敢稍動。有這種現象的人不只他一位,老卡特曼在每一次儀式的間斷都會用手壓著胸口猛然吸氣,護衛長則是收起了平常那種玩世不恭的笑容,雙手緊緊的握拳,直盯著石碑。
至於其他人就比較正常,他們只是默然的低頭,隨著祭奠的進行而木然的行動,而我則是不時的偷偷觀察大家,尤其是那位白髮蒼蒼的老主祭。
主祭是個跟老卡特曼看過差不多五瓣花開次數的先生,但他的滿頭白髮沒有長錯位子,這是我分辨主祭跟老管家的方式,當然,他們穿的衣服也大不相同。對於伺奉光明的祭司而言,簡單樸素的白色長袍就是最好的穿著。
在祭司的眼裡,只有光明和黑暗,而黑暗對他們而言,則是光明正要前往的地方。因而,祭司的主要工作在於替光明之子祈福、主持婚喪喜慶、治癒傷患、培養光明的信徒。
我們領地的教堂占地不小,位在農園後方,每天早上都會響起“噹…噹…噹…”的鐘聲,敲醒熟睡的農民,提醒他們該起床幹活了!
而教會裡的祭司們也會到他們的田地裡跟農民一同耕種,基本上是自給自足,不過每到婚喪喜慶,教會還是會收到不少的獻禮,而主祭則會把這些獻上來的物品在每個禮拜的祈禱日拿出來供大家享用。
我第一次進教堂的時候,大概只有一兩瓣花吧,據老管家的說法:“少爺初次到教堂便引起很大的震盪,因為主祭首次為少爺賜福的時候,整間教堂頓時閃耀無比,光明顯著。”
“主祭事後還懇求亞諾曼公爵將少爺送進教栽培,說是將來定能當上總主祭或是教主之類的祭司人員,但少爺是亞諾曼家唯一的子嗣,老爺又怎麼會將少爺送到教會呢?!”卡特曼邊說邊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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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是什麼?”我曾問過白髮蒼蒼的主祭。
“光明是沒有黑暗的世界。”主祭和藹的摸摸我的頭回答。
“可是這世界每到晚上就充滿黑暗。”我那時是天真無邪的七瓣花。
“因此才需要光明驅趕黑暗。”主祭沒有被我問倒。
“所以光明就是曜日?”好險那時老師不在身邊,不然準被敲頭。
“曜日是光明的騎士。”主祭雙手背在身後,駝著背,笑著對我說。
“那橙月就是黑暗的法師?”我小小年紀就嶄露出辯才無礙的天分。
“橙月是光明在黑暗中的指引。”主祭耐著性子回答,但背在身後的手逐漸握緊,而我沒有看到。
“這樣啊…那星星是黑暗的祭司?”我不死心。
“萬物都是光明的使者,光明就是一切。”主祭決定不再爭辯,直接下結論。
“可是你剛剛說光明是沒有黑暗的世界,怎麼又變成光明是一切?”我小小的腦袋晃來晃去,這不是變成跟老師說的一樣嗎?!
“光明在上!”主祭激動的高舉雙手朝向光明,然後轉身虔誠的祈禱,不再理我。
而我則聽到他斷斷續續的祈禱聲說:” 黑暗的使者來質疑我對光明的信仰,但我不會動搖,睿智的光明將會引領我走向正確的道路…”
自從那次之後,主祭就沒再去煩過父親說要把我送進教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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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弔念完母親後,父親率先返回瓦爾多堡,眾人也逐漸散去,我則趁機找到落單的主祭,走向他,準備發問,而主祭看來信心滿滿,似乎準備好三瓣花前被我問倒後的完美答案,但我今天不是來跟他討論光明的:“逝亡是什麼?”
“ 逝亡是光明的…”主祭突然發覺不對,趕緊改口:” 咳咳…逝亡是…逝亡是黑暗的降臨。”
“那可以用光明驅趕黑暗的降臨嗎?”我滿懷希望的問。
“很抱歉,孩子…”主祭突然明白了我的癥結,他的表情轉而嚴肅又惋惜,然後哀傷的對我說:“你可以選擇擁抱光明,讓黑暗的降臨不再令人憂傷。”我沉默的低頭,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三個瓣花前我只能找主祭解惑,但今天我還有格蘭老師,我開始抬頭四處群找他的蹤跡,然後便在母親的石碑前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我朝他走過去,與他佇立在那潔白又放上許多奠花的石碑前,然後我輕輕的問:“人都會回到光明的懷抱嗎?”
“沒錯。”格蘭老師看著石碑上的名子靜靜的說。
“如果是這樣,那回到光明的懷抱為什麼會是一件悲傷的事?”
“確實有人將此事視為一種解脫和救贖。”老師點點頭。
“那大家為什麼這麼的悲傷?”
“因為愛爾溫得到解脫的時間對大家而言太早了…嗯…”老師望著墓園一圈後說:“…相對而言,太早了。”
我也跟著老師看了看遍滿綠草的整齊墓園,無數的石碑上刻著無數人的名子和生卒年,我聽著老師的回答,心裡湧出一個老早就很提出的問題,我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夠有勇氣問出來。
“如果不是因為我,母親是不是就不會離我們而去呢?”我沒緊張的看著老師,希望他會回答。
老師沒有馬上回答我,他用手去摸石碑上的墓誌銘,並照著唸出來:“三弧,候鳥,以光明賜聰,結兩道歧途,奮抗外患,內安廬火,伴所愛之人清風不歇。”
“我段話我早就背起來了。”老師既然沒有回答我,那我便不再追問。
“那你知道它的意思嗎?”
“當然!”我點點頭說:“三弧是指母親最後的位階,是橙月的第三階,候鳥則是所屬的公會,母親是冒險家公會。以光明賜聰,代表母親非常聰明,結兩道歧途是說她冒犯了貴族,最後面則是說她對抗獸人又安定家室。”
“誰跟你說的?”老師搖搖頭,苦笑道。
“父親啊。”
“他怎麼跟你亂講啊…”
“啊??”不是這樣嗎?
“那最後一句呢?”老師指著『伴所愛之人清風不歇』。
“ 呃…就是說…嗯…母親她就像風一樣…”我抓抓頭,不好意思的吐舌頭說:” 最後一句忘記了。”
“唉…”老師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看著我說:“無知就是幸福。”
“呃…那老師您解釋給我聽吧!”
“等你長大一點後我再告訴你。”
“吼…拜託嘛!”我抓起老師的袖子開始猛搖。“哎呀!!”在墓園裡竟然也會被敲頭!
“如果不是因為你,愛爾溫不會含笑而逝。”老師突然開口。
“啊?”我詫異的抬頭。
“這是你剛剛問的問題,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有所誤解。”老師回答了我剛剛鼓起勇氣提出的問題,只是他的表情越來越陰沉。
“那…人可以不要回到光明懷裡嗎?”童言無忌,我無法體會離世的感傷,因此可以毫無顧慮的談論。
“曜日可以不落下嗎?”老師經歷過太多離別,所以他可以收拾情緒,或者說是掩藏情感,然後繼續跟我對話。
“如果人終將面臨這個結局,那卡特曼爺爺為什麼會對母親的石碑落淚,然後倉促離去呢?”我不是很瞭解。
“因為他放不下。”雖然我不是很懂,但是看到老師的眼神,我識趣的不再追問。
“那為什麼父親看我的眼光,就像是我奪走他心愛的人一樣?”我換了一個切身相關的問題,也是我多年來的疑惑。
“不,不是因為你奪走他的妻子。”老師緩緩的回答。
“那是為什麼?”
“是因為每次看到你那瘦弱的身軀和柔順的黑髮,總是令他想起愛爾溫。”老師看著我,沉重的說明。
“噢…”我低下頭,原來是我長得像母親嗎?
☆
離開教會後,我們還得吃上一個月的素食,才能換掉身上的素衣,雖然我覺得穿著素衣簡單方便,但父親也不准我一年到頭都這樣穿,搞得年頭到年尾都在辦喪事一般。
然而在整整一個多月沒有吃到肉後,我差一點把牛排連同自己的舌頭給咀嚼下肚,實在是太好吃啦!
不過父親倒是又在我們吃晚餐時發問:“聽說你對入學很有意見?”
我差點在餐廳議事上被葡萄汁嗆到:“我對入學沒有意見。”我連忙澄清。
“難道卡特曼會騙我?!”父親皺眉質問。
“我對入學本身沒有意見,但我對進入的學院和隱藏身分的方法有些問題。”我趕緊把重點說出,不然大概會被父親的怒氣給震到說不出話。
“後天到我書房來。”父親簡短的結束話題。
☆
自從有記憶以來,我進到書房與父親對話的次數,用一隻手可以數得完,但我得說這次不太一樣,因為之前到書房都是父親單方面的對我訓話或是灌輸道理,而這一次的我必須要爭取自己權益。
“帝國為了栽培你們這群涉世未深、懵懵懂懂、不知禮數的孩子們,在你們十瓣花時,便應該到學院就讀,學習基本的知識和武技,以免將來你們成為國家的蛀蟲。”父親坐在書桌後,用他一如往常的論點開場,也就是先貶低我一番,然後才是他要說的重點。
“我知道伊諾城郊有三間不錯的貴族學院…”父親接著說,今天的太陽早就升起,因此書桌前的文具並沒有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我也很順利的集中精神在父親所說的內容,絕不能在犯跟之前同樣的錯誤,不然真的得叫馬糞了。
“不論是龍騰、旋鷹還是金盾都有良好的設備和環境,但龍騰裡大多是不學無術的侯子,老師也無從管教,旋鷹則是一昧注重學生自我學習,卻失了禮數,金頓雖然不錯,卻大多是矮人的托兒所…”父親坐在書桌後,姿勢端正,慢條斯理的給我分析。
“而伊諾城郊還有兩間私人學院,一間是凱達亞拉辦的蔚藍學院,你哪天如果進去那裡只能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去砸場子,另外一個則是去踢館…”我心想這兩者有什麼分別嗎,然後父親接著說:“另外一間則是光明教會的栽培所,布里恩學院,我想他們也不會對你有興趣。”
“最後就剩下五間平民學院…”我知道父親在講話時,不能插嘴,但如果再任由父親繼續說下去,我大概也沒什麼機會反駁,因此我決定鼓起勇氣發話:” 敢問父親,如果我可以約束自我的行為舉止,那是否能讓我就讀旋鷹學院呢?”
父親先是沉默一會,似乎不習慣我打岔而皺眉,頓了一下才說:“如果你可以約束自己的話,那麼怎麼會輸給桑莫?”我心裡大聲喊冤,這是兩回事吧!
“總之,五間平民學院,飛象、躍馬、星辰、堅石、鳳城,基本上都差不多…”父親思考一下才接著說:“都差不多爛,因此…”
“都很爛為什麼還要我去唸?”情急之下我脫口而出。
父親雙眼發出恐怖的威壓,我頓時不敢再說半個字,父親似乎很滿意我的樣子後說:“讓你去磨練一番,才會有所成長,飛象光聽名子我就覺得俗氣,星辰的名子很好聽,但如果你的終點不過是在星階的話,那你也不用去就讀了…”
“堅石學院離瓦爾多堡太近,不適合,鳳城在索菲公爵的領地附近,是不錯的選擇,但是相較於在凱達亞拉公爵領地附近的躍馬而言,我想躍馬才是你最佳的就讀環境。”
想起那鼻涕蟲暴力狂的恐怖後,雖然不太有希望,但我為了自己的安全著想,還是問一下:“為什麼要離凱達亞拉公爵近才好?”
“你放學沒事到院外晃晃…”我心想到院外晃晃幹嘛?父親就直接表明任務內容:“留意一下,凱達亞拉公爵領地有多少騎士,紅鎧不用算,橙鎧和黃鎧有多少,然後看看衛塔和主塔的距離和規格…”
我完全傻眼。
“大致上是這樣,有什麼問題嗎?”父親交代完後,禮貌性的問我,通常我的標準回答是,沒有問題。
但我說過了,今天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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