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31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3:16
第一五二章 關起門來的大學士、總督和一等候
        
    婉妃竟是猜的極準。

    第二天,登基大典的日期,正式公佈了——就在“國喪”期滿後的第三天。

    算算日子,聖母皇太后為文宗顯皇帝“靜修祈福”的一年之期,眼瞅著也要到了,登基大典之後,聖母皇太后就該自天津迴鑾北京了,大喜的事兒,一件接著一件啊。

    當然,所謂“大喜”,有人以之為喜,有人不以之為喜,這就不去說它了。

    今上的登基大典,一拖再拖,終於拖到了“國喪”期滿,檯面上的說頭,是穆宗毅皇帝棄天下,今上姊弟情深,哀毀逾甚,不忍在“國喪”期間行慶吉之事;而真實的原因,大多數人是這樣認為的:“上頭”不想沾穆宗的晦氣。

    如果在“國喪”期間舉行登基大典,別的不說,坐在太和殿的寶座上,放眼望去,不僅太和殿內,個個一身孝服,太和殿外,從丹陛到廣場,也是一片白茫茫的——哼,到底是辦喜事兒呢,還是辦喪事兒呢?

    本來呢,就算是喪事兒、喜事兒一塊兒辦,也沒有什麼太大不了的,可是,穆宗之賓天,不僅是早崩,且死因過於弔詭,這樁喪事兒的晦氣,實在是太重了,能不沾惹,還是不要沾惹吧。

    不過,將登基大典拖到“國喪”期滿,並不是一個常見的做法。

    登基大典和新皇帝的合法性,雖然並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但對於新君的踐祚來說,卻是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儀典,只有舉行了登基大典,繼統承嗣的所有程序,才算都完成了。因此,只要情況允許,新皇帝都會儘早舉行登基大典,哪怕要看“白茫茫大地一片真乾淨”,也只好忍一忍了。

    拿穆宗來說,他是在熱河“柩前即位”的,登基大典,則是從熱河迴鑾北京後才舉行的,已經算是拖了很長的了,不過,依然是在“國喪”期間。

    新君繼位上諭的公佈和登基大典的舉行,兩者的時間,如果相距過長,最大的一種可能性,就是新君繼位的爭議較大,為穩妥起見,在登基大典舉行之前,不能不先做各種威逼利誘的功夫,如此一來,登基大典就不能不向後拖了。

    因此,也有人是這麼想的:今上以女子繼統承嗣,自古所無,當然屬於“爭議較大”者,“上頭”忙著梳攏異議者,登基大典,就只好先往後放一放了。

    不論為了什麼緣故拖到“國喪”期滿,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洪緒皇帝的登基大典,就要舉行啦。

    登基大典是目下朝野上下、廟堂阛阓最矚目的一件事情,凡和登基大典相關的,都能“蹭熱度”,其中的“頭條”,得算文華殿大學士、直隸總督曾國藩進京陛見。

    曾國藩此番進京陛見,主要目的,不為述職,也不是什麼“觀禮”——封疆大吏守土有責,非奉旨不得離開轄區,不管北京有什麼慶典,不管慶典有多麼熱鬧,對於他們來說,都沒有“觀禮”一說。

    曾國藩是被派了在登基大典上“捧讀表文”的差。

    這個“表”,即是宣示今上正式登基的文誥,“捧讀表文”是至高的榮耀,一般情形下,只有兩種人有這個資格,一是地位最高的親貴,一是首席殿閣大學士——曾國藩是文華殿大學士,正居殿閣大學士之首。

    “地位最高的親貴”,一共兩位,一位裝模作樣的“自謙”,或者說“避嫌”,不肯幹這個差使;另一位則是真正的“避嫌”——我已是閒雲野鶴,這種事情,怎麼還來找我,這不是難為人麼?

    於是,這個登基大典上第一風光的差使,就落到了曾國藩的頭上。

    事實上,曾國藩盈滿之咎,常忌於心,並不願出這個風頭,而且,因為某些特殊的原因,亦實在不願此時入京。可是,他找不到辭差的理由;另外,直隸總督衙門駐地保定,距離北京近的很,旅途談不上什麼“奔波”,也不好拿自己的老病說事兒,無奈之下,只好奉詔入京。

    曾國藩的身份是多重的,每一重,都到了人臣的極峰:文華殿大學士為天下讀書人之首,直隸總督為天下疆臣之首,一等毅勇侯則為天下世爵之首——親貴之外,沒有人的爵位可以和他比肩了。

    如此一位功績卓著、名滿天下的三朝勳臣,就算單純述職陛見,也是十分引人矚目的,更何況,曾滌生還是登基大典的“宣表官”,以及出現在登基大典上的唯一的一位重量級“外臣”?

    曾國藩是“國喪”最後一天到京的,一進城,先到宮門遞請安摺子,磕頭行禮——行了兩遍禮,一次算是“請安”,一次算是“謁靈”。

    回到作為公館的賢良寺,人還沒有坐定,水還沒有喝上一口,請謁的帖子便接踵而至了。

    但是,曾國藩吩咐,不論來客是誰,一律擋駕。

    門上翻來覆去,只有這麼幾句話,“爵相交代了,王命在身,不敢旁騖,不管有什麼見教,都請等到登基大典之後再說。”

    曾國藩門生故吏遍天下,外省固然多,京裡也不少,來客之中,也有不少他的學生,便說,“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兒,就是替老師磕個頭、請個安——老師戎馬倥傯多年,如今春秋高了,不曉得身子骨兒怎麼樣?看一眼,才好放下心來。”

    門上皮笑肉不笑的,“爵相的身子骨兒嘛,就那個樣子,看了不會變得更好,不看也不會變得更差——大人有心了。”

    來人只好怏怏而去。

    客人中還有好幾個兩江——江蘇、安徽籍貫的,說是兩江受惠中堂至深,受鄉梓士紳之托,前來問候起居。

    遇到這種情形,門上的口氣就不大客氣了,“爵相督直,如果是直隸士紳有所陳請,登基大典之後,或許不能不見,可是,兩江關爵相什麼事兒?大人請回,就是登基大典之後,也不必再勞步了——爵相是不會見的。”

    然後,也不管人家臉上掛不掛得住,掉頭入內,關上了大門。

    這一鼻子灰碰的……

    曾國藩閉門謝客的態度之決絕,是比較反常的,引起了官場上的許多議論。

    有人說,曾滌生秉持的是陛見之前不訪客、不待客的舊規。

    早些年的時候,外省大員入京陛見,確實有陛見之前,不訪客、不待客的規矩,可是,這條規矩,雖未明文取消,但事實上早就廢弛了。

    第一個反對這條規矩的,就是當年的關貝子,如今的軒親王。

    軒親王以為,外省大員抵埠之後,何時陛見,往往不能馬上就定了下來,就馬上定了下來,陛見也是幾天之後的事情了;而路途遙遠,交通不便,外省大員進京一次不易,在北京也不能盤恆多少時日,如果拘泥於陛見之前,不訪客、不待客的舊規,這幾天,就算白白的浪費掉了,於公於私,都是十分可惜。

    所以,曾國藩如果見客,決不能有人說他“逾距”,事實上,門上轉述曾國藩謝客的緣由,也是一個含混的“王命在身”,不是陛見之前,不訪客、不待客的老規矩。

    還有,不見就不見吧,門上的話,何以如此夾槍帶棒,叫人下不來台?

    曾滌生既為謙謙君子,又向來憂讒畏譏,怎麼會做這種無謂的得罪人的事情呢?

    這……不是他一向的做派啊!

    於是,又有人說,賢良寺的門上,自然是曾滌生的戈什哈,軍功出身,粗魯不文,不懂規矩,也是有的。

    這個說法,沒有什麼說服力,曾滌生的戈什哈“不懂規矩”,天底下就沒有“懂規矩”的戈什哈了。

    還有,賢良寺的門上,說的話雖然不客氣,可是,究其談吐,似乎不能往“粗魯不文”上頭靠。

    反正,怪了。

    登基大典相關的“熱搜榜”,曾滌生入京陛見及其反常種種,排第一位;排第二位的,是這樣的一條消息:這一次的登基大典,泰西各國駐京公使,將入紫禁城觀禮,嗣後,將覲見今上,當面致賀。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3:17
第一五三章 八國聚禮
        
    棋盤街,禮部,內簽押房,主客對唔。

    主人是禮部尚書萬青藜,客人是外務部署理尚書錢鼎銘。

    “定舫,”萬青藜疑惑的說道,“這個西班牙古怪!既然尚未在北京設立公使館,又何必一定要湊登基大典的熱鬧?居然還……嗯,‘請法蘭西代行恭賀事’?這個……有這個規矩嗎?”

    錢鼎銘點了點頭,“請他國代行外交事,在國際上,並不算太稀罕,亦為萬國公法所允准;西班牙在中國,沒有正經的外交官員,原本是要找個教士,來充當‘賀使’的,叫我一口回絕了;現在,他找了法蘭西公使館‘代行恭賀事’,咱們就沒有理由峻拒了。”

    “這就怪了!”萬青藜說道,“西班牙何以如此起勁呢?如果西人對中、西兩國邦誼,果然如此看重,就應該……設立公使館呀!”

    錢鼎銘笑了一笑,“設立公使館,是要花錢的,目下的西班牙,財政緊拙,國內的政局,又亂的一鍋粥似的,根本無心於這一類的事情起勁的不是西班牙。”

    “那?”萬青藜試探著問道,“難道是法”

    “藕翁猜的不錯!”錢鼎銘說道,“這個事情,真正起勁的,是法國人。”

    頓了頓,“之前,法國的王室、西班牙的王室,兩家系出同源,算成一家子,亦未為不可;後來,法國的皇帝雖然換了人,卻還是將西班牙看成自己的禁臠法國皇帝拿破崙三世,是一向以西班牙的保護人自居的。”

    “哦……”

    沉吟了一下,萬青藜說道:“這麼說,法蘭西代西班牙‘行恭賀事’,有些……長兄代幼弟出面的意思了。”

    “是!”錢鼎銘說道,“另外,法國此舉,和目下西班牙的政局,亦頗有關聯。”

    頓了頓,“西班牙女王一直沒有子嗣,她已人到中年,應該是不能再生產了,將來大位誰屬,是一個很大的麻煩。目下,歐洲諸強見獵心喜,如英吉利、普魯士者,都隱然有干涉西班牙統嗣的苗頭這,是法國人所絕不能容忍的。”

    “是臥榻之旁,其容他人酣睡?”

    錢鼎銘笑了笑,“所以,法蘭西代西班牙‘行恭賀事’,實在也有借此向英、普宣示權利之用意。”

    “嗯,我明白了。”

    萬青藜點了點頭,曲起了手指頭,“如此一來,英吉利、法蘭西、美利堅、普魯士、俄羅斯、奧地利、荷蘭、再加上西班牙到時候,入宮觀禮、覲見、致賀的,攏共就是八個國家了。”

    “是。”

    萬青藜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定舫,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呀!”

    錢鼎銘微笑不語。

    “以前,”萬青藜緩緩說道,“本朝重大儀典,也會有‘外國使臣’躬逢其盛,不過,之前的所謂‘外國使臣’,都是朝鮮、越南一類的‘外藩’的使臣,居班次之末,隨班舞蹈起伏,其實無足輕重;這一回,可是……真正的‘外國使臣’了!”

    “其實,‘上頭’見泰西使臣,”錢鼎銘說道,“也不是第一次了。兩宮皇太后和穆宗毅皇帝,都是見過的兩宮皇太后見過美利堅的客卿杜立德;後來,御乾清宮,接見‘美利堅訪華代表團’;再後來,穆宗毅皇帝奉兩宮皇太后,接見了英、法、俄、荷四國公使。”

    “不錯,”萬青藜說道,“不過,登基大典,總是咱們自己的事兒,無關外交,外國使臣入宮觀禮、覲見、致賀在這種情形下接見外國使臣,卻是……不折不扣的第一次。”

    “這……倒也是的。”

    “定舫,”萬青藜用感慨的語氣說道,“之前,外務部拿了登基大典之日,英、法、美、普、俄、奧、荷七國公使,將入宮觀禮、覲見、致賀的消息給禮部,禮部這邊兒,有人便說,如此情形,咱們到底該死抱著‘自古殿陛之下,無不跪之臣’,做痛心疾首狀呢?還是該以手加額,歡呼‘聖澤流布,八方來朝’呢?”

    錢鼎銘目光一跳,隨即笑了,“這位老兄的感慨,倒是有趣!”

    “這位‘老兄’是誰,”萬青藜說道,“我也不必說了,他的話,也還沒有說完,接下來,他還說了這麼一句,‘其實,仔細想起來,有些事情,不過一念之差耳!’”

    錢鼎銘又是目光一跳,然而,這一次,他卻沒有笑,默默品味了片刻,鄭重說道,“‘一念之差’精闢!竟是……一字不可易!”

    “是啊!”萬青藜說道,“許多事情,其實是橫看成嶺側成峰,往好裡想,就是好事兒;往壞裡想,就是壞事一念之差耳!”

    頓了頓,“以前,某些事情,一念執著,鑽進牛角尖兒就出不來也包括我,現在,回想起來,何其可笑也!”

    “此一時,彼一時!”笑容又回到了錢鼎銘的臉上,“再者說了,這八國使臣,其實也是要跪的要對今上行單膝跪禮。”

    “對,對!所以……還是‘自古殿陛之下,無不跪之臣’!嘿嘿,哈哈!”

    “哈哈!嘿嘿!”

    兩位尚書笑了幾聲,笑過了,錢鼎銘說道,“哦,對了,這是八國致送的賀禮的單子,除了西班牙有些寒磣之外其餘國家的,都還看得過去。”

    頓了頓,“西班牙那份兒,大約也是法國人代送的替西班牙出個人可以,多出錢,法國人就不干了。”

    說著,將一本白摺子,遞了過去。

    萬青藜接過,打了開來,細細看去,大多數禮物,中規中矩,不外金珠寶器之類,不過,也有不少出奇的

    “咦,美國人居然送了一個……火車頭?”

    萬青藜抬起頭來,“定舫,禮單上的‘機車’,應該就是火車頭吧?”

    “是,”錢鼎銘笑道,“就是火車頭。”

    頓了頓,“美國的太平洋鐵路,將近竣工了,這是他最得意的一件工程全長六千餘里!自然要想法子顯擺顯擺”

    話沒說完,萬青藜已吃了一驚,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由脫口而出:“六千餘里?”

    “不錯,六千餘里。”

    萬青藜的嘴,微微張著,一時合不攏來。

    錢鼎銘笑了笑,“還有,咱們的京津鐵路,是美國人修的;而且,猶如一桌滿漢全席,京津鐵路不過開胃小菜,大餐還在後頭!美國人盯著的,是咱們整個的‘兩縱兩橫’鐵路網!我想,這個火車頭,美國人既是拿來恭賀今上登基,也是致意咱們的‘兩縱兩橫’鐵路網呢!”

    萬青藜嘆了口氣,點了點頭,“所圖者遠,所謀者深!”

    再看下去,咦,英國人也送了一個火車頭?

    呃,不對,不是火車頭

    “小火車一列,含:機車一輛,上等極好坐車一輛,上等坐車二輛,中等坐車二輛,行李車一輛”

    竟是連頭帶尾,一整列的火車!

    還註明了:“五里之內,包築鐵軌。”

    這不就是……一整條鐵路嗎?

    可是,這條鐵路的長度……

    還有,火車就火車,為什麼叫“小火車”呢?

    “這真的是‘小火車’,”錢鼎銘一邊比劃,一邊解釋,“機車、車廂,都要比正經的火車小一些,鐵軌也要比正經的鐵軌窄一些,曰‘窄軌鐵路’或‘米軌鐵路’,即兩條鐵軌間距一米大約是咱們的三尺。”

    頓了頓,“頤和園裡,就有這樣的一條一模一樣的‘窄軌鐵路’,一列一模一樣的小火車……”

    “啊?”

    “頤和園地方廣大,”錢鼎銘說道,“兩宮皇太后的寢宮,又不在一塊兒,有了這條小火車,彼此往來也好,去到園內其他的什麼地方也好,就便捷的多了。”

    “啊……”

    “頤和園的小火車,也是英國人送的,”錢鼎銘說道,“不過,之前沒有張揚,竣工之後,試運行的情形,頗為滿意,於是再送一條頤和園的那條,是兩宮皇太后的;這一條,是今上的,打算擺在三海。”

    “哦,是這麼回事兒……”

    頤和園,萬青藜自然是沒有去過的,不過,西苑,也即三海包括南海、中海、北海,他是去過的;還有,被火之前的圓明園,也是去過的,實在想像不大出,青山綠水之中,碧瓦朱甍,雕樑繡柱,層台累榭,飛閣流丹,突然,一列“小火車”吞雲吐霧,呼嘯而來,嘿,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景象?

    萬青藜略略出了一小會兒的神,說道:“我方才說,美國人‘所圖者遠,所謀者深’,現在看來,若論‘遠’、論‘深’,似乎,還是英國人略勝一籌啊。”

    “美國人嘛,”錢鼎銘說道,“到底年輕些。”

    “年輕些?”

    萬青藜微微愕然。

    什麼意思?是說……美國公使的年紀,要比英國公使年輕些麼?

    “我是說,”錢鼎銘說道,“美利堅立國,迄今尚不足百年,論起辦外交的手段,自然不比英吉利底蘊深厚。”

    “哦,美利堅立國,迄今……尚不足百年?”

    錢鼎銘點了點頭,“是。”

    頓了頓,“不過,兩國相交,貴乎以誠,倒也不在年不年輕、手段不手段什麼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3:17
第一五四章 此皆軒親王旋轉乾坤之功也!
        
    “兩國相交,貴乎以誠”之類的片兒湯話,萬青藜並不會如何當真,但他卻鄭重的點了點頭,“正是!咱們和美利堅,那是軒王爺手造的‘血盟’,自然與眾不同!”

    頓了頓,“至於英吉利,那是……嘿嘿,不好比了,不好比了!”

    “是啊,”錢鼎銘說道,“這一層,英吉利未必心裡沒數,所以,和咱們打交道的時候,就不能不多花些心思。”

    “英國人所圖、所謀者,是不是……也是咱們的‘兩縱兩橫’呢?”

    “這是自然的,”錢鼎銘說道,“不過,‘兩縱兩橫’上頭,美國人早著先鞭,英國人已然落了後手,就算奮起直追,最大的一塊蛋糕,怎麼都是美國人的,這一層,英國人心中也應該是有數的。”

    “蛋糕”的譬喻,萬青藜聽在耳中,頗感違和,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是個什麼意思?

    “不過,鐵路之外,”錢鼎銘繼續說道,“英國人可圖、可謀者,還有很多——陸上的車子,爭不過美國人,那就爭水上的輪船——這個,美國人可就不能望英國人之項背了。”

    “對,對!”萬青藜說道,“咱們海軍的船,不都是從英國人那兒買的嗎?”

    “也並不都是,”錢鼎銘說道,“福建船政局那邊兒,也下水了幾條船,不過,眼下咱們只能造小船,大些的船,確實都是從英國訂購的。”

    頓了頓,“還有,福建船政局的‘總辦’畢夏普,是英國人,主要的技師,是英國人,用的機器,也全部購自英國——”

    萬青藜輕輕的“哦”了一聲,“對呀!”

    “所以,”錢鼎銘笑了一笑,“就算是小船,就算是咱們自己造的,錢,人英國人也是賺了一份兒的。”

    “這塊……‘蛋糕’,”萬青藜摸了摸自己的鬍子,微微頷首,“還真是不小!值得英國人花大心思呢!”

    “尚不止於此——”錢鼎銘說道,“海軍之外,輪船招商局的船,大半也是購自英國的。”

    “嗯……”

    “海軍要大辦,海運也要大辦,”錢鼎銘說道,“哦,還有內陸的河運——”

    頓了一頓,“今後,兵船也好,民船也罷,從外頭買也好,自個兒造也好,只會愈來愈多!還有造船廠——一個福州船政局,遲早是不夠用的,再起新廠,開初的時候,大約還是要用英國人做‘總辦’,英國人做技師,機器呢,既然用了英國人做‘總辦’、做技師,不消說,也還是要購自英國的——”

    說到這兒,微微加重了語氣,“這塊‘蛋糕’,只會愈做愈大!”

    萬青藜連連點頭,說道:“如此說來,頤和園和西苑的這兩條小火車,英國人是拿來……先容地步?”

    “可以這麼說。”

    “我原來還覺得,英國人的手面,實在不小,”萬青藜說道,“現在看來,這點兒東西,較其所求者……嘿嘿,不算多,不算多!”

    “藕翁請看下去,”錢鼎銘微笑說道,“英國人的‘手面’,下邊兒還有點兒。”

    萬青藜拿起禮單,繼續看下去,果然——“小火輪一隻,極上等裝潢。”

    這一次,他的反應比較快了,“小火輪?是不是……也擺在西苑?”

    錢鼎銘點了點頭,“是。”

    頓了頓,“這樣的小火輪,頤和園也有兩隻,是和小火車一併送的——兩宮皇太后一人一隻。”

    好,頤和園也好,三海也好,都是既有小火車,又有小火輪,這下子,可是熱鬧了。

    “水陸並舉!”萬青藜微微感嘆著說道,“英國人玩兒起花樣來,還真是……嘿嘿!”

    說到這兒,隔著案几,上身向錢鼎銘一邊微微傾俯,聲音也微微的壓低了,說道:“定舫,我聽到一個消息,未知真假,呃……是關於咱們和英國人的,不曉得……方不方便向老兄求證?”

    萬青藜宦海浮沉,為人最是謹慎持重,不該打聽的事情,他是不會胡亂打聽的,錢鼎銘坦然說道:“有何不便?藕翁有什麼見教,就請示下。”

    “是這樣——”萬青藜還是微微壓低了聲音,“我聽說,圓明園的器物——落在英國人手上的那一部分,英國政府都蒐羅齊了,裝船啟運,已經……到了天津了?”

    “是真的!”錢鼎銘點了點頭,“不過,不是‘已經到了天津’,是已經到了北京了!”

    “啊!”

    萬青藜輕輕的驚嘆了一聲,“這……哎喲,這份兒賀禮,可是大了去了!”

    “不錯!”錢鼎銘說道,“這確實是今上登基的最大的一份兒賀禮!這個事兒,英國人緊趕慢趕,就是為了趕今上的登基大典——總算是趕上了!”

    說到這兒,自失的一笑,說道,“只是,雖然是‘最大一份兒賀禮’,卻不能列入禮單,嘿嘿!”

    “這……”

    萬青藜沉吟了一下,說道,“是啊!東西到底是咱們自個兒的東西,英國人只是物歸原主罷了,怎麼好意思拿來當成‘賀禮’?”

    “還有,”錢鼎銘說道,“不但不能列入禮單,也不能大張旗鼓擺到檯面上——不然,法國人的臉面,就難看了。”

    萬青藜點了點頭,“不錯——法國人手上,還有另一半兒呢!”

    “不瞞藕翁說,”錢鼎銘說道,“法國人也有過表示,要返還幾件圓明園的器物給咱們呢!”

    “哦?”

    “不過,”錢鼎銘微微冷笑,“真的就是‘幾件’——三、五件吧!”

    “三、五件?”萬青藜皺起了眉頭,“法國人也……太小家子氣了吧?”

    “英國人返還圓明園器物,”錢鼎銘說道,“這已經是第二回了——這個,藕翁也是曉得的,只是,第一回數量較少,不足他搶走者之十一。”

    頓了頓,“不過,這個事兒,法國人知道了之後,他的署理公使博羅內跑過來跟我說,法國政府亦有意送還部分圓明園器物,我問他,‘部分’是多少?他說,‘少則三件,多則五件’,而且,還要舉行一個盛大的儀典——”

    萬青藜的眉頭皺的更緊了,“就這麼幾件東西,還要舉行什麼儀典?”

    “是啊!”

    錢鼎銘微微一笑,“我向軒親王請示,王爺說,‘要麼全部送了回來,一件不留;要麼,一件也不必麻煩了——請法國人先替我保管著吧!’”

    萬青藜連連搖頭:“法國人不曉事!法國人不曉事!”

    關卓凡還有一句話,錢鼎銘沒有告訴萬青藜——“到時候,我自己會去取的。”

    “兩相對比,”萬青藜繼續說道,“可見英國人會做人!這一回,英國人的本錢,可是下的大了!將那麼些個東西都蒐羅齊了,不曉得要花多少錢?這個……可不比兩列小火車、三隻小火輪吧?”

    “英國人確實是花了些本錢,”錢鼎銘說道,“不過,也沒有咱們想像的那麼多。”

    頓了頓,“咱們的東西的好處,洋人並不是十分明白,前兩年,倫敦舉辦過幾次‘夏宮’拍賣會——英國人劫掠的圓明園器物,大多以這種方式流散民間。拍賣會上,一件一萬銀子的瓶子,常常十幾塊銀元也就賣了。”

    “呃……‘夏宮’?”

    “就是圓明園,”錢鼎銘說道,“‘夏宮’是洋人的叫法。”

    頓了頓,“當然,自從決定返還圓明園器物後,這樣子的拍賣會,就不再舉辦了。”

    “嗯。”

    “往回買,”錢鼎銘說道,“花的錢,自然要比往外賣的時候多些,不過,賣的時候實在便宜,往回買的時候,再多,也多不到哪兒去。”

    “當然,收買圓明園器物的洋人中,也有真正懂行的,或者,雖然不懂行、卻以為奇貨可居的,不過,這種人,總是少數!”

    “而且,如果賣家漫天開價,英國政府就不搭理他了——英國人不傻,並不會真的不惜工本的。”

    “還有,這個錢,並不都是英國政府自個兒掏的,不少商人也被拉了進來,湊個份子——都是造船的、造大炮的、造火車的、造機器的,等等。”

    萬青藜明白了,“都是要跟咱們做生意的。”

    “沒錯!”

    錢鼎銘點了點頭,說道:“另外,英國人搶走的圓明園器物,並沒有都流散民間,英國政府自個兒手裡,還收著很大的一部分,這部分就不必花什麼錢了。因此,通扯下來,還回來的東西雖然多,裝了滿滿一條大船,但是,英國政府真正花出去的錢,並不算太多。”

    頓了頓,“這是第二批,第一批是英國政府從他自個兒手頭上的存貨裡撿出來一部分,先送了回來,以示誠意——嗯,算是‘投石問路’了。”

    “一、兩年下來,英國人覺得,中、英兩國,確實是可以——嗯,拿英國公使阿禮國的話說,‘全面、深入合作’了,這才真正使出了氣力,將能蒐羅到的,都蒐羅到了,一股腦兒送了回來,加上第一批的,總計佔他搶走的八、九成左右——其餘的一、二成,是確實找不回來了,只能——”

    說到這兒,輕輕嘆了口氣,“只能付之一嘆了。”

    萬青藜卻沒有什麼嘆息的意思,語氣十分興奮:“無論如何,可堪告慰列祖列宗了!還有,文宗顯皇帝之棄天下,同三山五園之劫,大有關係,彼泉下有知,此創深痛巨,也該可以稍作彌縫了!”

    說到這兒,對著半空,虛虛的拱了拱手,滿臉欽服的說道:“這都是軒親王旋轉乾坤之功!”

    兩位部院正堂,商議公事之時,其中一人,對一位親王口出“旋轉乾坤”的諛辭,並輔以這種一般情形下只對君上才做的動作,實在不算妥當。

    不過,錢鼎銘曉得,這是因為,自己的身份,是“軒親王嫡系親信”,萬青藜當著自己的面兒,如是說,如是做,是意圖通過自己,向王爺“表忠心”,因此,雖然沒有接口,卻微笑著點了點頭。

    “定舫,”萬青藜說道,“你方才說,法國人亦有意送還少許圓明園器物,並要求舉行盛大儀典——”

    頓了頓,“如果只有三、五件,自然不值得舉行什麼盛大儀典,可是,英國人送回來的,卻是論千論萬!那,咱們——”

    錢鼎銘搖了搖頭,說道:“軒親王說了,還是‘悶聲大發財’吧!”

    “這……唉!軒親王何以自謙至此?”萬青藜微微的皺著眉頭,“這可是堪比開疆拓土的大功勛啊!”

    “王爺說了,”錢鼎銘說道,“到底不是真的開疆拓土——如果打勝了仗,逼人家簽了城下之盟,將之前搶咱們的都吐了出來,確實是值得大肆慶賀的,可英國人送還圓明園器物,並不是這麼回事兒,所以——”

    說到這兒,微微一笑,“留待以後吧!”

    “留待以後”四字的深意,萬青藜並沒有聽出來,他還是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王爺雖然自謙,可是,這件大功勞的聲光,是怎麼也掩不住的!嗯,廟堂生輝!阛阓添色!今上的登基大典……更加是灼灼耀目!”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3:17
第一五五章 這叫一個熱鬧!這叫一個喜慶!
        
    “國喪”之後的第一天,北京城開了鍋一般的熱鬧。

    “國喪”期間,八音遏密,不但金石絲竹,其他一切公共娛樂活動,皆在嚴禁之列。戲院、書場、妓竇、賭場、煙館,凡有“營業場所”的,統統歇業;在街頭討生活的,譬如打把勢的、說相聲的、變戲法的,亦全部匿蹤。

    酒樓的生意,也大受影響,有的東主,為免白費燈油火蠟,索性上了門板,替自己和夥計們放了長假。

    因此,這一百天,照某些人的話說,就是“整個北京城,都淡出鳥來了”。

    打今兒個起,還是那些人的話,“好,鳥出籠了!”

    平時——當然說的是“國喪”之前,八大胡同的“姑娘”們,從第一等“清吟小班”,到次一等的“茶室”,再到最末等的“窯子”,都是巳時——即上午九點、十點起床,然後慢慢兒的梳妝打扮,第一批客人,得午飯前後,才會上門,正經的熱鬧,得等到差不多晚飯的時候才會開始,然後一直持續到深夜。

    今兒個不同了!

    天還沒亮,“姑娘”們就起床了,一邊兒呵著氣兒暖手,一邊兒開始細細的梳洗、打扮。

    天濛濛亮,那些挎著竹籃,穿房入戶,販賣胭脂水粉以及絹花兒之類的小飾的小販們,就登門了。

    早飯剛過,第一批客人,探頭探腦的露面了,彼此相見,立即歡聲笑語,間雜著各種打趣、感慨,其中有那實在猴急的客人,涎著臉,要求蠲免了前頭的種種花樣,直接拖著“姑娘”就滾到了炕上……

    很快,八大胡同——小李紗帽胡同、朱茅胡同、王廣福斜街、胭脂胡同、石頭胡同、陝西巷、韓家潭、百順胡同……軟紅十丈,聲色繾綣,濃膩的化不開了。

    賭場、煙館,情形彷彿,也是早飯一過,賭徒、菸鬼,便絡繹而內,不過九、十點鐘,大小場館,便已“客滿”,大呼小叫的大呼小叫,烏煙瘴氣的烏煙瘴氣。

    戲院、書場,都開“早場”,場場爆滿,每一場都成了“大響檔”,來的稍晚些的,就只好“明兒請早”了。百日之後,第一回和“老鄉親”打照面兒,唱戲的、說書的,個個抖擻精神,使出了渾身解數,場子裡頭,轟然的叫好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連在場子外頭,都聽的清清楚楚。

    飯館、酒樓,倒沒有提前開飯的道理,不過,人家其實更忙——幾天前就開始備料,前兒個就開始接受預定了。今兒個,但凡有點兒名氣的飯莊子,不論午飯還是晚飯,包廂和好一點兒的位子,巳時未過,便都已經定光了。

    說起來,“國喪”,北京人是司空見慣了的——皇帝、太后都在咱北京,這兩百年下來,過些個年頭,就得來一次“國喪”,不出奇。可是——莫說年輕人了,就是老人們,也不記得,有哪一次的“國喪”,期滿之後,熱鬧的如此不堪啊!

    遠的不說,就說咸豐爺的“國喪”吧,過去還沒幾年,大夥兒都是記憶猶新的,百日之期到了之後,北京城也熱鬧,但那個熱鬧,是慢慢兒起來的,總得花上個十天半月的,市面才能恢復到“國喪”之前的模樣,哪裡像這一回,第一天就……迫不及待?

    就跟那什麼似的……嘿,“一塊兒做了一百天的牢,一塊兒刑滿釋放!”

    還有,這個熱鬧勁兒,簡直跟過大年似的,咸豐爺“國喪”期滿後的那個熱鬧,是怎麼也比不了的呀!

    有人說,怎麼好拿咸豐爺的“國喪”來比呢?那個時候,北京是剛剛鬧過“祺祥政變”;北京以外呢,長毛、捻子、回匪,遍地的烽火,大夥兒是既沒有那個心情、也沒有那個閒錢來湊這個“熱鬧”啊!

    有人說,今兒個的這個熱鬧勁兒,也就乾隆爺那會子才會有吧!

    有人說,這話說對了!這份兒熱鬧,只能現於太平盛世!——由此可知,太平盛世經已降臨了!嘿,你們說,打咸豐爺“國喪”那會兒算起,這才幾年工夫啊!

    有人說,是啊!說起來,咱們“上頭”主事兒的那位,還真算是個有本事的呀!

    ……

    這些議論,都在市井阛阓,朝堂士林的看法,和小民並不完全一樣。譬如,福建道監察御史王世開,就很看不慣這副熱鬧不堪的景象。

    “目下辦洋務、辦海軍,”王世開說,“在在都要用錢,怎麼好在吃喝玩樂上頭,如此奢靡浪費?我忝為巡城御史,不能不聞不問!”

    朋友聽了,笑道:“你真是狗拿耗子!老百姓吃也好,喝也好,玩兒也好,樂也好,花的都是自個兒兜裡的錢,不是朝廷的錢!除非……你逮到有人公款吃喝玩樂,不然,就算你是巡城御史,又拿什麼來管?難道,就因為人家的生意太好,所以要封了人家的門?”

    王世開陰沉著臉,說道:“關鍵是風氣!由儉入奢易,由奢返簡難!風氣一開,往回收可就難了!今上儉德可敬,御膳房多做了幾樣菜,都以為太奢,乃分賜臣下,不叫浪費一碗一碟,纂戎洪緒,氣象一新,正該上行下效,以臻治治,怎麼反倒轉了過來?不行,我要出奏!”

    朋友哭笑不得,只好說道:“後天就是登基大典了,就算你有所建言,也要等到登基大典之後——這個時候說喪氣話,那不是煞風景嗎?說話嘛,說什麼是一回事兒,怎麼說又是一回事兒,不然,忠言未必入耳,說了不是白說?”

    王世開了一會兒的悶,說道:“好吧,我聽你的勸,再等幾天。”

    “是啊,”朋友說道,“說不定,就是因為憋久了,才……呃,我的意思是,說不定,過陣子,這個熱鬧勁兒,自然而然的,自個兒就消停下來了。”

    這個判斷明顯有問題,事實表明,北京人不但沒有“消停”的意思,還要繼續往大裡“作”。

    不曉得是哪個商家第一個放起鞭炮來的,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都放起了鞭炮,很快,四九城的鞭炮聲,就東南西北噼裡啪啦的響了起來——開始的時候,還稀稀拉拉的,但就跟害了傳染病似的,一傳十,十傳百,沒過多久,整個北京城響成了一鍋爆炒豆。

    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今兒又不是什麼年節,也不可能有那麼多新店開張,瞎放個什麼鞭炮呢?

    昨兒個還是“國喪”,今兒個就滿四九城的噼裡啪啦,什麼意思啊?難道是要“送瘟神”不成?

    這……簡直是“大不敬”!

    別的地方我沒有法子,南城是我該管,在我的地頭上,還真能叫你們上天不成?

    王世開立即打轎南城兵馬司衙門,進了門,還沒坐下,就嚷嚷開了:“哪個在放炮仗?烏煙瘴氣的,太不像話了!趕緊查一查,該封的封,該枷的枷!”

    南城兵馬司指揮大大一愣,放鞭炮不像話?要封,要枷?呃……《大清律》上沒有這一條啊?

    不過,他還是吩咐副指揮,將吏目傳了過來,問明情形,再做處置。

    吏目傳過來了,聽了兵馬司指揮轉述的王都老爺的命令,不由一臉懵逼,小心翼翼的說道:“回大人的話,老百姓說,他們放鞭炮,是為了慶賀洪緒爺登基——呃,這個……真的要禁嗎?”

    兵馬司正、副指揮,一起看向王世開。

    王御史不做聲了。

    過了片刻,一張大胖臉,慢慢兒的變紅了。

    *

    *

    四九城的熱鬧,隔著一個皇城,紫緊城裡並不能直接感受的到,但是,紫禁城也有紫禁城自己的熱鬧。

    這個熱鬧,當然不是吹吹打打,更不是放炮仗,而是“換裝”。

    “國喪”期間,八音遏密,嚴禁婚嫁慶吉,不過,老百姓平日裡穿什麼,“國喪”期間還是穿什麼,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變化,可是,宮裡和官宦人家就不同了,得替死去的皇帝戴孝。

    大帽子上的紅纓子得摘掉,宮燈的紅燈籠得換成白燈籠,桌椅條案,都得換上素白的披袱,人就更加不必說了,統統換上孝服。

    整個紫禁城,就算不下雪,也是“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還有,對於女人來說,稍稍豔麗些的飾,都不能戴。

    譬如,手鐲子,羊脂玉的可以戴——這是白色的;翡翠裡頭,“冰底”的可以戴——這是透明無色的,而那種綠的能滴出水的來的,就不能戴了。

    又譬如,藍寶石的飾,勉強能戴;紅寶石的,一定是不能戴的了。

    今上的那件白金加鑽石的西洋王冠似的“箍”,倒是可以戴:白金——白的,上頭鑲的“火油鑽”——無色的。

    可是,皇上的這個飾,不是每個人都有啊,就有,“大拉翅”的“旗頭”,也戴不了“箍”呀。

    所以——

    外頭說什麼“整個北京城,都淡出鳥來了”,這個話,宮裡沒有人敢明著說,可是,其實也是人同此心啊!

    剛開始的時候,還好,俗話說,“女要俏,三分孝”,年輕女子一身素淨,瞅著都跟朵白荷花似的,甚至還很有點兒新鮮感;可是,時間長了,自然就膩味了。

    還有,不論桌椅條案的披袱,還是人們身上的孝服,都是白棉布做的,時間一長,便不可避免的黃、皺,怎麼洗都沒有用。

    素淨、素淨,到了後來,只剩下個“素”字,那個“淨”字,竟是談不大上了,看上去,一個一個,黃不拉嘰的,都隱隱的透著一股晦氣。

    另外,“國喪”期間,也不能怎麼化妝,若沒有“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的底子,被這種了黃、了皺的孝袍一托,看上去,就是一張黃黃的臉兒了。

    “國喪”期間,大聲說笑,也算“失儀”。

    唉,那叫一個憋悶啊!

    現在可好了!

    一夜之間,所有的宮燈,白燈籠換回了紅燈籠;桌椅條案,都鋪上了新嶄嶄的明黃、金黃的披袱;朝服袍褂回來了,大帽子上頭的紅纓子回來了;女人們的身上,更加是紅的紅、綠的綠,五色斑斕,珠光粲然。

    人們的臉上,自然而然的綻開了笑容,說話的聲音,也自然而然的提高了,整個紫禁城,外朝、內廷,都流動著一股莫名的喜氣——眼下離大年三十,明明還有好些天,但不曉得為什麼,有種要過年的感覺?

    明明是大冬天,第一場大雪的積雪,還沒有完全化掉,可是,一“換裝”,一夜之間,就有了桃紅柳綠的錯覺,好像是春天已經來了似的!

    “換裝”,自然也包括皇帝,不過,皇帝要更忙一些——她還要“試裝”。

    她要試穿的,是登基大典的朝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3:18
第一五六章 真龍天子
        
    傳過了早膳,專門負責皇帝冠袍帶履的“四執事”的太監及相關人等,就過乾清宮伺候差使了。試穿朝服這個事兒,黃玉敬昨兒個已經跟翠兒提過了,翠兒也稟告了皇帝,然而,相關人等都到了,皇帝卻改了主意,說,“等軒親王下了值,再試吧。”

    大夥兒都是一愣,不曉得這道旨意,有何深意?不過,既然旨意如此,自然只能凜遵,只是軒親王剛剛上值,等他老人家下值,怎麼也得過了午膳的辰光吧?

    “四執事”的領太監叫做劉望,不由就有點兒著急,悄悄的對黃玉敬說道:“皇上這是啥意思啊?這個朝服,到底是皇帝的款式,不是皇后的款式,皇上……呃,到底是女子,不是男子!萬一哪兒不合身了,還有小兩天的功夫,盡來得及改動!這下子,可又去了半天,咱們辦差的辰光,可是更加緊張了。”

    黃玉敬心說,是你們“四執事”和內務府辦差的辰光,不是我們乾清宮辦差的辰光,我沒你那麼緊張!

    “哼”了一聲,說道:“聖意究竟是什麼,你就別瞎揣摩了!還有,我可提你一句,到時候,你可別帶出什麼皇帝、皇后、男子、女子的話頭,不然的話……哼哼!”

    劉望大嚇一跳,自知失言,連忙做了個揖,賠笑說道:“黃大叔,虧得你老提點!真正感激不盡!咳咳,這種差使,打尚衣監到四執事,就沒有人辦過!到時候,萬一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你老可得替我們多擔待、擔待!”

    黃玉敬微微壓低了聲音,“你這個笨伯!什麼叫‘這種差使,打尚衣監到四執事,就沒有人辦過’?都點醒了你了,你還在往男人、女人上頭扯!你這麼塊料,也不曉得是怎麼混到四執事領太監的位子的!”

    清初承明制,設尚衣監,後來裁撤,改設“四執事”——這是一個部門的名稱,並非“四個執事”。劉望說的,其實沒有錯,“這種差使”,確實是“打尚衣監到四執事,就沒有人辦過”,可是,“這種差使”是什麼?——就是伺候女皇帝穿男皇帝的衣服,這可不是“往男人、女人上頭扯”麼?

    大冷的天兒,劉望腦門上滲出了汗,他一面打躬作揖,一面賭咒誓,再不多嘴多舌了!心裡頭卻頗為慶幸:如果不是皇上將試穿朝服推到了下午,自己也沒機會討黃玉敬的罵——若沒了黃大叔的提點,弄不好,今兒個真的會說錯話!

    哎喲,想起來真是後怕!

    至於“聖意”——哎,其實還真沒有什麼“深意”,皇帝的心思,彷彿民間的年輕妻子,做了一件新衣裳,就要上身了,可不願孤芳自賞,試穿的時候,想丈夫在旁邊兒看著,說幾句欣賞、讚美的話罷了。

    朝服、朝冠,都在東暖閣安設好了,但是,皇帝按耐住自己的好奇心,始終沒有過東暖閣去瞄一眼——她要等著丈夫一塊兒過去。

    關卓凡下值,回到乾清宮,已近未正——即下午兩點鐘了。

    聽皇帝說了朝服的事兒,不由有些好笑,卻也有些感動,說道:“好,我可是從來沒仔細看過咱們大清皇帝的朝服是什麼樣子,今兒個,借皇上的光,可以好好兒開開眼界了!”

    皇帝容光煥,對翠兒說道,“你去給黃玉敬說一聲,過一會兒,我和軒親王,就過東暖閣。”

    皇帝、皇夫進入東暖閣的時候,劉望和相關人等,已在裡頭跪候了。

    這個“相關人等”,除了“四執事”的太監,還有內務府派過來的三個嬤嬤,都是三十出頭的年紀,打頭一個姓王,一張圓團臉,一副未語先笑的模樣兒,十分喜氣。

    之所以要派三個嬤嬤過來,是因為,皇帝畢竟是女人,試穿朝服的時候,不男不女的太監,還是得退了出去,真正動手替皇帝更衣的,是這三個嬤嬤。

    東暖閣南窗前,黃花梨的大衣架上,流金漾銀的朝服,平平展展的掛著;旁邊兒是冠架,也是黃花梨的,上頭端端正正的安放著金光閃閃的朝冠。

    待太監和嬤嬤請過了安,皇帝說道:“這個朝服,怎麼瞅著……有些不大一樣啊?”

    四執事的太監、內務府的嬤嬤,連同翠兒、黃玉敬在內,都愣了一愣,哪兒“不大一樣”啊?

    劉望的心立即提了起來:是哪兒出了什麼簍子麼?

    “奴才愚鈍,”他賠笑說道,“請皇上的示,是哪兒……不大一樣呢?”

    “我也說不大上來,”皇帝說道,“就是覺得……和皇阿瑪穿的,好像不大一樣,好像,好像……”

    皇帝兀自在沉吟,劉望卻已覺得眼前微微黑:不一樣?真是那樣的話,這樁差使,就算辦砸了!

    關於皇帝的朝服,軒親王可是有過極明確的指示:以前是什麼樣兒,以後還是什麼樣兒,一點兒都不要變!

    雖然,朝服的製作,是內務府的差使,不是“四執事”的差使,可是,“四執事”也脫不了干係——不一樣,你們怎麼沒有看出來?

    問題是,我們已經反覆檢查過了,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啊!

    劉望的腿,微微打抖,既不曉得該怎麼接口,也不曉得……該不該跪了下去請罪?

    皇帝總算“好像”出來了:“好像衣服上頭的龍,多了好多條呢!”

    劉望一怔:什麼意思?

    這時,皇夫開口了:“這是朝服,皇上說的,大約是吉服,吉服和朝服,確實是不一樣的。”

    “啊?”

    “平日裡,”關卓凡微笑說道,“皇上見文宗顯皇帝的時候,文宗顯皇帝如果不著便服,就必定是著吉服了——也就是咱們平日裡說的‘龍袍’。嗯,仔細想一想,文宗顯皇帝著朝服的模樣,皇上還真未必見過呢!”

    “呃……”

    “朝服只在登基、大婚、萬壽、元旦、祭天、祭地等最重大的儀典時才穿著,”關卓凡說道,“這些儀典,有的是在外朝或者宮外頭,皇上龍潛的時候,是見不著的;有的——譬如萬壽,文宗顯皇帝從外朝回到內廷,受皇后、妃嬪、阿哥、公主賀,應該已經換回了吉服,所以,文宗顯皇帝著朝服的模樣,皇上還真未必見過呢!”

    皇帝的臉兒,微微的紅了,說道:“我想起來了,其實,皇阿瑪著朝服的模樣,我也是見過的——就是你說的‘受皇后、妃嬪、阿哥、公主賀’的時候。不過,給他老人家磕過了頭,宴飲的時候,皇阿瑪就換回了吉服——””

    說到這兒,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說道,“那個時候,我年紀還小,記得的,都是宴飲的情形,所以,關於皇阿瑪的印象,都是他著吉服的模樣,於是乎,就把朝服、吉服給弄混了!”

    劉望在心裡大出了一口長氣:謝天謝地,是皇上您老人家弄混了,不是我們弄混了!這樁差使,這顆腦袋……嘿!

    皇帝微微偏著頭,含著笑,看著丈夫:“哎,我說,你怎麼什麼都懂?”

    “我哪裡什麼都懂?”關卓凡微笑說道,“譬如,文宗顯皇帝‘受皇后、妃嬪、阿哥、公主賀’之時,著的是朝服,我就不懂。”

    皇帝一笑,“好了,不說這個事兒了,再說下去,我的臉又要紅了!咱們看衣裳吧!”

    “好,皇上請!”

    “哎,這件朝服上頭,怎麼這麼多的龍啊?”

    “回皇上,”劉望終於可以比較自在的說話了,“吉服上頭,攏共九條龍;朝服上頭,攏共是三十六條龍,確實是多了許多。”

    “哇……三十六條?”

    “是,”劉望微微的躬著身,對著朝服,虛虛的指點著,“皇上請看,胸、背及左、右兩肩正龍各一,腰帷行龍五,襞積前後團龍各九,衽正龍一,下裳正龍二、團龍四,袖端正龍各一,攏共三十六條龍,如果再加上披領行龍二——攏共就是三十八條龍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3:18
第一五七章 古往今來最美麗的一位皇帝
        
    “三十八條龍?”

    皇帝輕輕驚嘆了一聲,轉念之間,童心忽起,“我數一下!”

    劉望心裡“咯噔”一下,暗道:皇上,拜託您老人家數的仔細些,不然,數出個三十六條、三十七條,豈非就是我“欺君”了?——我還不敢說您數錯了!

    不過,這個擔心是多餘的,皇帝數到二十幾條的時候,就放棄了努力,微笑著搖了搖頭,說道:“太多了,數亂了,算了。天籟小說.|2”

    劉望鬆了口氣,正要說話,只聽皇帝用感嘆的語氣說道,“做這麼一件朝袍,費的功夫,可是不小啊!”

    劉望先說了聲“是”,然後說道:“回皇上,供奉御用朝袍,繡工一項,用工五百人,繡金工一項,用工近五十人,畫樣過粉一項,十數人,如果從匹料算起,通扯起來,前前後後,用工攏共近千人。”

    他說這個話,其實有些“丑表功”的意思,卻把皇帝嚇了一跳:“你是說,做這麼一件衣服,竟花了……差不多一千個人的功夫?”

    “呃,回皇上,是的。”

    皇帝不由自主,看向關卓凡,卻見丈夫面帶微笑,神色如常。

    不過,她轉回頭來之後,還是說了一句:“唉,太花錢了!”

    劉望也不由自主的看了眼軒親王,然後,陪著笑,小心翼翼的說道:“回皇上,這都是……朝廷的制度。”

    “這是宮裡的裁縫做的,”皇帝問道,“還是給城裡的裁縫做的?

    “回皇上,”劉望說道,“都不是。供奉朝袍,一向是江寧、蘇州、杭州三處織造衙門的差使,呃,最好的匹料、最好的繡工,都在江南,北京這兒,不論宮裡、宮外,都是比不了的。”

    路途遙遠,來回往返,那就更加花錢了。

    皇帝又看了丈夫一眼。

    “那我這件朝袍,”她閒閒的問道,“是哪個織造衙門辦的差啊?”

    “回皇上,”劉望說道,“江寧、蘇州、杭州三個織造衙門,各有所長,都要辦差——江寧織造的彩織錦緞最好,蘇州織造的紗、羅、緙絲、刺繡最好,杭州織造的絲、綾、綢最好。”

    好傢伙。

    皇帝很想問一句,這件朝袍,到底花了多少銀子?不過,賬目上頭,自然都是內務府的事兒,“四執事”的人,未必清楚,而且,目下這個場合,也不大適合問這種問題,算了,忍一忍,晚上夫妻獨處的時候,問老公吧。

    再往衣架上看,皇帝又有新的現了,“嗯,朝服、吉服,還真是不大一樣呢!我記得,皇阿瑪著的龍袍,就是直上直下的一件袍子,這個朝服……上邊兒、下邊兒,是分了開來的?”

    “是,是,皇上聖明!”劉望說道,“吉服是通身袍,朝服是上衣、下裳,確實是分了開來,不同的,不同的。”

    皇帝一笑,差點兒說出來“這算什麼‘聖明’?”

    幸好憋住了。

    “還有,”劉望繼續說道,“朝服有披領,吉服沒有,也是不同的。”

    皇帝回想了一下,點了點頭,說道:“不錯。”

    這時,關卓凡開口說道:“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皇上的朝服,一共四件,這件是明黃的,應該還有……一件紅的,一件藍的,一件月白的?”

    劉望一怔,“是,是!王爺說的,一點兒也不錯!”

    頓了頓,“請王爺的示,呃,其餘三件,是不是……都要請了出來,替皇上試穿?”

    關卓凡一笑,“這就不必了,四件朝服,款式、大小都是一模一樣的,只不過顏色不同,上面的紋樣略有差異罷了——試穿一件就足夠了。”

    皇帝奇道:“紅的,藍的,月白的?這幾件,我可是真沒有見皇阿瑪穿過了!”

    關卓凡說道:“這件明黃的,用於御殿受賀,以及祭地、祭農、祭太廟;藍色的,祭天、祈谷時服用;紅色的,朝日時服用;月白色的,夕月時服用——”

    頓了頓,“祭天、祈谷在天壇,朝日在日壇,夕月在月壇,天壇、日壇、月壇,都在宮外,因此皇上沒有見過。”

    “哦……朝日、夕月?”

    “就是祭太陽、祭月亮了。”

    “啊……我明白了。”

    關卓凡心想,藍色的朝服也罷了,紅色的、月白色的那兩件,你固然沒有見過,你皇阿瑪也未必真的穿過——朝日、夕月,不比祭天、祭地、祭農、祈谷,不算什麼特別重大的祭祀,你皇阿瑪那個脾氣,這兩樁差使,多半是叫哪個親貴大臣代勞去了。

    “這是冬朝服,”他對劉望說道,“還有夏朝服,是吧?”

    “是,是!”劉望趕緊說道,“不過……呃,夏朝服還沒有做好,總得……呃,過了年……”

    “這倒不急。”

    “是,是,謝王爺體諒!”

    “這麼說,”皇帝說道,“冬朝服、夏朝服,加在一起,一共八件了?”

    “回皇上,”劉望說道,“其實還不止——冬朝服、夏朝服,講的是大款式,除此之外,還有質地、厚薄的區別——有毛的、有棉的、有緞的、有紗的,另外,還有單、袷之分,等等。”

    頓了頓,“這一件就是棉的;還有黑狐、紫貂出鋒的——得看登基大典那天,是個什麼天兒?如果和今兒個差不多,棉的就好;如果像前幾天那樣,下起鵝毛大雪,那就得用大毛的了。”

    好傢伙!

    那……攏共得多少件啊?

    加在一起……得花多少銀子啊?

    這還只是朝服——

    還有吉服呢?

    哎……

    皇帝真的有些不安了。

    她自幼錦衣玉食,自然是不知稼穡艱難的,不過,因為母親的言傳身教,對過分的奢華,她有著本能的牴觸。

    麗貴太妃的父親慶海,只是一個六品主事,麗貴太妃的出身,可以說非常普通,生活的艱辛,民間的疾苦,雖不能說真正的品嚐過,可是,至少是清楚明白的。

    因為麗貴太妃見寵於文宗,也因為皇帝是文宗唯一的女兒,地位獨特,皇帝乃成了有清一代極少有的由母親撫育、和母親生活在一起的公主,因此,她自幼就潛移默化了麗貴太妃的溫柔克己——這個“克己”,除了脾性上的“克己”,也包括了用度上的“克己”。

    特別是文宗崩逝之後,麗貴太妃的官兒雖然升了,但後宮妃嬪憚於“西邊兒”的不測之威,都幾乎和她斷絕了往來,一日之內,麗貴太妃便從人人奉承的鳳凰,變成了事實上的孤處冷宮,榮辱雲泥之辨,使她產生了強烈的“積穀防饑”的危機感,用度上,更加“克己”了。

    這些,都對彼時已經非常懂事了的皇帝,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丈夫的態度——

    一年下來,皇帝對丈夫治國理政的路數,多少已經有些瞭解了,特別是在財政上頭,他總是強調“開源節流”。怎麼“開源”,自己並不是很清楚,但“節流”卻是明白的,就是省著花嘛,能少花的少花,能不花的不花,能裁的,就乾脆裁掉它!

    省下來的錢,用到正經事上頭,拿丈夫的話說,“用到刀刃上”。

    自己一做了皇帝,別的不說,但是一個朝服,就不曉得花了多少錢?這個,對還是不對啊?

    皇帝看向丈夫,歉然的笑了笑。

    不過,他依舊笑意晏晏的。

    皇帝略略的安下了心。

    朝服要花錢、花多少錢,他應該都是清楚的——這個朝服,本來就是他的主張嘛!他如此安排,自然有他的深意,自己不必在這裡杞人憂天了。

    皇帝不曉得的是,關卓凡雖然對萬青藜明確指示,今上的朝服,百分百沿用前朝的款式,不做任何變易,可是,新做“一套”朝服,到底要花多少錢,他其實並沒有十分明確的概念。

    此時,皇夫正在心中叫苦呢:我靠,左躲右閃,還是叫內務府那幫子混蛋,狠狠的宰了老子一刀!

    皇夫在自怨自艾,皇帝的注意力,卻已經轉到朝冠上了。

    她湊近了,細細的覷了片刻,回過頭,對關卓凡笑道:“以前,我以為什麼‘金龍托子’,只是一個說頭,原來,真的是‘金龍’!——你看,這一條一條,都是用金絲兒編的龍!”

    冠架上的朝冠,薰貂的帽簷,上覆朱緯,華美異常,這些都罷了,真正有意思的是“寶頂”。

    這個“寶頂”,通體以金工中的鏤空累絲技法製成——即皇帝說的“金絲兒編的”,頂銜一顆大珍珠,以下分為三層,層與層之間貫一顆東珠為間隔,每層承以四隻金龍——即皇帝說的“金龍托子”,龍和龍之間,皆鑲嵌東珠一顆。

    這一回,皇帝數明白了,“攏共是十六顆東珠……十二條金龍,是吧?”

    “皇上聖明!”劉望滿臉堆笑,“正是十六顆東珠、十二條金龍!”

    頓了頓,“還有,皇上請看,上邊兒兩層的龍,張口朝上,這叫‘升龍’;最下邊兒的這一層,龍口朝下,這叫‘正龍’。”

    皇帝仔細的看了看,“啊,果然。”

    她想起一事,“這頂朝冠,該是冬朝冠吧?是不是還有夏朝冠?”

    這是不言而喻的,就像“大帽子”,有暖帽,有涼帽,不然,薰貂的帽簷,到了夏天,哪裡戴得住啊?

    “是!”劉望說道,“夏朝冠用藤絲混竹絲製成,外裱以羅,紅紗為裡,‘寶頂’是和冬朝冠一樣的;不同的是,夏朝冠的帽簷,前綴金佛,後綴舍林。”

    “金佛?舍林?”

    “回皇上,”劉望說道,“‘金佛’是金絲兒編成的佛像,飾東珠十五顆;‘舍林’——”

    頓了頓,一邊兒比劃,一邊兒說道:“細長的,立著的,用金絲兒編了三條行龍、還有花兒、葉兒,飾東珠七顆。”

    哦,明白了,就是個裝飾物。

    “御賞”已畢,該試穿了。

    不男不女的,都退出出去,東暖閣裡,只留下了女人和男人。

    呃……

    女人換裝,男人在旁邊,這個……

    雖然,這個男人,是準備換裝的女人的老公。

    可還是覺得怪怪的……

    不過,男人自己,倒是十分坦然,並沒有任何要“避一避”的意思。

    好吧,那就換吧。

    先請皇帝坐下,除了皮靴,換上朝靴;接著,翠兒服侍皇帝除了外袍;然後,三個嬤嬤一起動手,替皇帝穿上了朝服,系好了朝帶;最後,戴上朝冠。

    每一個細節都細細的收拾妥帖了,王嬤嬤後退一步,滿臉的歡喜讚歎:“皇上真正是……龍日天表!”

    這句話,不算諛辭。

    翠兒含笑說道:“請皇上移駕大鏡子那兒吧?”

    大穿衣鏡中,明黃朝服、金龍朝冠的麗人身上,至尊的威儀,華貴的氣度,嬌美的容顏,處子般的羞澀,以及“女扮男裝”的特有的英氣,毫不違和的混合在一起,生著奇妙的化學作用。

    皇帝眼神晶亮,面上紅雲淡染,轉向身旁的丈夫。

    關卓凡含笑說道:“美極了!”

    皇帝臉上更紅了,笑靨如春花之綻。

    東暖閣內,滿室生輝。

    “我的麗麗,”關卓凡微微俯身,用皇帝才能夠聽清楚的聲音說道,“一定是古往今來最美麗的一位皇帝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3:18
第一五八章 登基大典
        
    洪緒皇帝的登基大典,終於到來了。

    寅時凌晨三點一到,相關人員、器物便開始“進場”了。

    首先是“法駕鹵簿”。

    負責這一攤兒的是鑾儀衛,這是一年之中,已癒來愈邊緣化的鑾儀衛最能刷存在感的一天,從上到下,無不精神抖擻,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來辦差。

    打天安門外、金水橋內開始,便陳設“法駕鹵簿”,由南而北,一直排到太和殿丹陛之上、殿簷之下,“盛陳威儀”。

    天安門外,設導象。

    午門外,設五輅玉輅、金輅、象輅、革輅、木輅,即天子乘用的五種車子。五輅之南,設寶象;寶象之南,設金鼓鐃歌大樂。

    所謂“導象”、“寶象”,統稱“儀象”可都是真真正正的大象哦,每一隻,均施錦韉,負寶瓶銅質、貼金,下承以蓮座,木雕貼金,雕花朵、番草之屬,華美異常。

    太和門外,設玉輦、金輦。

    以上只是“前戲”,“戲肉”在太和殿。

    太和殿門外露台正中,設九龍曲柄黃傘蓋;殿簷下,設拂、爐、盒、壺、盤、瓶、椅、杌之屬。

    三層漢白玉的丹陛上,是持方天戟、儀刀、弓矢、豹尾槍的親軍、護軍,一共十班,彼此將間,達於兩階。

    階下,設靜鞭、仗馬,列甬道東西。

    丹墀之上,設紫赤方蓋、紅黃龍扇等,東西分列。

    說明一下,“丹墀”是“丹陛”的一部分,指的是丹陛上兩層台階之間的平台。

    另有各種旗、纛、麾、幡、氅、幢、幡、傘、蓋、扇,由丹陛一直排到太和門。

    除此之外,太和殿簷下陳中和韶樂,太和門北簷下陳丹陛大樂,南北呼應。

    以上是鑾儀衛的差使,主辦登基大典的禮部,也有自己的準備功夫要做。

    天安門城樓上,設“宣詔台”、“金鳳台”做什麼用的,容後再表。

    午門前,設龍亭、香亭。

    太和殿廣場的御道兩邊,安設銅質“品級山”,一尺來高,上以滿漢兩種文字註明品級,從正一品至從九品,一行十八坐,御道東西各兩行,共七十二座,清楚指明參加儀式的官員該於何處就位。

    太和殿內,設黃袱表案和筆硯案。

    好了,一切就緒。

    *

    天亮了。

    這是個極好的天兒,整個北京城沐浴在明澈的朝陽之中,仰望長天,碧空如洗,猶如一塊碩大無朋的藍水晶,令人目眩心怡。

    平日,百官進宮,走東華門,今兒個,走午門。

    卯正三刻六點三刻,文武百官在午門前集中。

    除了朝服袍褂、翎頂輝煌之外,人人都把自己好好兒捯飭了一番,剃頭的剃頭,修面的修面,看上去,一個個精神煥發,彼此都覺得,較之“國喪”之時,端的判若兩人啊。心中感慨,面上含笑,雍容揖讓,相互致意,午門前的廣場上,一片春風怡蕩。

    辰初七點整,贊禮官一聲吆喝,百官噤聲,接著,平時關閉的左、右掖門緩緩打開,在禮部司官引導之下,文武大臣自左掖門、宗室王公自右掖門,絡繹進入紫禁城。

    一進午門,就再也沒有人說話了,只聽得見紛沓的腳步聲和衣物摩擦的窸窣聲,以及旗旛迎風招展的獵獵之聲。

    入宮與賀的都是京官,不過,平日裡,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進入紫禁城的機會,禁闥肅靜,九重巍巍,敬慎恐懼的天家威儀,金碧輝煌的殿閣樓台,共同構成無言的壓力,有的人走著走著,便覺得背脊有些發涼,腳下有些發軟,雖然目迷五色,卻不敢東張西望,心裡頭莫名其妙的怦怦的跳了起來。

    過金水橋,自太和門兩側的昭徳門、貞度門入太和殿廣場。

    一路之上,已覺得威儀隆盛,進了太和殿廣場,愈加目眩了:龍旗獵獵,金戈輝煌,紫蓋翠華,看之不盡!

    於是,一邊歡喜讚歎,一邊在禮部司官的引導下,照“品級山”標定的位置,各就各位。

    正一品至從九品,一共十八級,則御道東西兩邊,各十八排,每排首立糾儀御史一名,即幫助百官辨定朝位,典禮開始之後,若有失儀者,亦由他們負責彈劾。

    伯爵以上,即為超品,朝位在太和殿門外的大露台上,和廣場上的百官,彼此隔了一個三層的丹陛。

    貝子以上,“與國同戚”,入太和殿行禮。

    站好朝位之後,許多人都留意到了,是次大典,有一個明顯不同於以往之處:

    持方天戟、儀刀、弓矢、豹尾槍的親軍、護軍,止於丹陛,再往上,或者說,再往前,也即在太和殿門前露台上植立的,是軒軍近衛團的禮兵,他們手持的,是上了雪亮刺刀的洋槍。

    百官就位之後,欽天監報時,禮部滿、漢正、副六堂官至乾清門,奏請皇帝御殿。

    午門鐘鼓齊鳴,皇帝升輿,出乾清宮,至保和殿降輿,然後,行至中和殿升座。

    這算是一個“過渡”,就是說,先在中和殿歇口氣,準備準備。

    辰正八點整,吉時到,禮部堂官再奏,請皇帝即皇帝位,於是,皇帝降座,出中和殿,入太和殿,升金鑾寶座。

    這個時候,陳於太和殿簷下的中和韶樂奏起來了,和以律呂,文以五聲,八音迭起,玉振金聲,好不悅耳!

    如果是“國喪”期間舉行登基大典,中和韶樂、丹陛大樂神馬的,就只能“設而不作”,那樣一來,儀典就失色許多嘍。

    嗯,還是“國喪”之後舉行登基大典的好!

    樂止,階下三鳴鞭,清脆的鞭聲,越過整個太和殿廣場,傳出太和門外,人在午門,都聽得清清楚楚。

    鳴贊官高喊:“排班”

    意思是:大夥兒各就各位,準備磕頭。

    太和門北簷下,丹陛大樂奏,王公百官由“立位”轉“拜位”。

    鳴贊官喊:“跪”

    呼啦啦一大片,整個場子都跪了下去。

    然後,鳴贊官唱禮,群臣三跪九叩。

    唯一的例外在太和殿內。

    貝子以上親貴,分左右排班,左以恭親王為首,右以一身軍禮服的皇夫軒親王為首,所有親貴,皆行三跪九叩大禮,惟軒親王一人,行軍禮單膝下跪,舉手平胸。別人叩首之時,軒親王以右拳輕擊左胸,一叩首一擊胸,“九叩”,則“九擊”。

    三跪九叩之後,群臣起立,由“拜位”轉“立位”。

    至此,在形式上,帝國的臣民正式承認和接受了洪緒皇帝至尊無上的統治地位。

    不過,大典還沒有結束。

    接下來,就是在京的三位殿閣大學士的活兒了。

    禮部滿尚書請玉璽,安放於筆硯案上;禮部漢尚書進即位詔書,文淵閣大學士瑞常接過,在表案上平平展開,武英殿大學士朱鳳標隨即在詔書上用印,待“皇帝之寶”的印痕乾爽之後,將詔書重新捲起,文華殿大學士、“宣詔官”曾國藩接詔。

    然後,三位殿閣大學士退出太和殿,曾國藩打頭,雙手捧詔,朱鳳標、瑞常在後,三人走御道下丹陛。

    早有禮部司官捧雲盤裝飾有雲紋的托盤在階下等候,曾國藩將詔書放在雲盤之上,此時,丹陛大樂復奏,宣詔官一行人走御道,往太和門方向迤邐而去,鑾儀衛擎九龍曲柄黃傘蓋隨後這代表“如朕親臨”。

    宣詔官出太和門,樂止,靜鞭再次響起,這表示皇帝即將還宮,鳴贊官高喊:“排位”

    百官由“立位”轉“跪位”。

    鳴贊官高喊:“跪”

    百官下跪,不過,不必叩首這只是“跪送”。

    於是,皇帝降座、升輿、還乾清宮。

    皇帝出太和殿後,文鳴贊官喊“起”百官起身。

    然後,大夥兒怎麼進的紫禁城,就怎麼出紫禁城出昭德門、貞度門,再由左掖門、右掖門出午門,不過,既不是回衙門,更不是回家,他們得出天安門,在外金水橋南“跪聆”宣詔官宣讀今上的即位詔書。

    再說宣詔官一行出午門後,便將詔書恭置於龍亭之內,由鑾儀衛抬著,出端門,至天安門,一路抬上了天安門城樓。

    前文提到的“宣詔台”,設在城樓東第一間;“金鳳台”,設在城樓垛口正中,台上擺著“金鳳朵雲”漆成金黃色的木雕鳳凰和雕成雲朵狀的木盤。

    待文武百官按官階高低在外金水橋南面北跪好之後,宣詔官曾國藩對著龍亭行一跪三叩禮,然後取出詔書,登上宣詔台,面西而立,開始宣讀“綸音”。

    沒唸幾句,下邊兒“跪聆”的人們就開始皺眉頭了。

    既聽不大清,也……聽不大懂啊?

    曾大學士不僅中氣不足,還一口湖南湘鄉土腔,詔書駢四儷六,不是讀飽了書的,本就難以聽懂,不是每一個京官都是舉人、進士出身,這下子……

    許多人由頭至尾,就大致聽明白了一句“正月初一,改元洪緒”,以及最後的“欽此”

    後來,大夥兒都說,今上的登基大典,什麼都好,就是不該叫曾滌生來做這個“宣詔官”不但聲音不成,模樣兒也不成啊!

    三角眼、吊梢眉,身材瘦小,遠遠的看上去,實在沒有什麼威儀呀。

    這也罷了,關鍵是,曾滌生的相貌,相法上,稱作“刑殺之相”,登基大典這樣的大喜事兒,派他做宣詔官,呃,合適嗎?

    當然,腹誹歸腹誹,“欽此”之後,在鳴贊官的指揮下,文武百官再次一絲不苟的行三跪九叩禮。

    禮畢,宣詔官將詔書捲起,下宣詔台,登上城樓垛口正中的“金鳳台”,將詔書放在那個“朵雲”即雕成雲朵狀的木盤內,再置於木雕的“金鳳”嘴裡,兩個鑾儀衛,用黃絨繩懸吊“金鳳”,從垛口正中徐徐降下,以示天子之命由金鳳乘雲朵自天而降人間也。

    這時,早有禮部司官托著雲盤不是“金鳳”嘴裡雕成雲朵狀的木盤,而是前頭提到的漆了雲紋的托盤在下頭跪接。

    “金鳳”嘴裡的詔書,正正好落在“雲盤”裡,此謂之“雲盤接詔”。

    接詔後,詔書仍要放回龍亭之內,然後由黃蓋、儀仗、鼓樂前導,浩浩蕩蕩的抬出大清門,送往禮部衙門。

    詔書到達禮部的時候,禮部堂官早已取道長安左門,回到衙署,率眾司官在大門前跪迎,並將詔書安放在大堂內,恭列香案,行三跪九叩禮。隨後,用黃紙謄寫若干份,分送各地,頒告天下。

    這一整套儀式,曰“金鳳頒詔”。

    至此,整個登基大典,才算正式結束。

    雖然有人對曾滌生這個“宣詔官”不甚以為然,但縱觀整個登基大典,還是非常圓滿的。

    “同治”的年號,還要持續十幾天,但是,洪緒皇帝的時代,正式開始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3:27
第一五九章 新疆事畢矣!
        
    就在“雲盤接詔”正在進行中,那隻黃絨繩懸吊的“金鳳”,從**城樓垛口正中徐徐降下的時候,自烏魯木齊的紅旗捷報,進了東華門。

    大軍機們回到軍機處看到的第一份要件,就是這份捷報。

    關卓凡拆開電報,略略掃了兩眼,便微笑說道:“新疆事畢矣!”

    文祥、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皆喜動顏色,雖然都曉得這是遲早的事情,可是,百轉丹成,終於收了最後一簣之功,不能不激動!

    關卓凡看過了,將電報遞給文祥,“都看看吧!”

    待排名最後的郭嵩燾也看過了,將摺子遞還給了關卓凡,幾位大軍機,立即大議論。

    “真沒有想到這麼快!”文祥感慨的說道,“原本以為,怎麼著也得過了年呢!”

    頓了頓,“展克庵好樣的!不輸古之名將!左季高在摺子裡說,‘既勞烈而論,已足光垂史牒;若夫功成迅,則實古今罕見之事’——不為過譽!”

    “誠哉斯言!”曹毓瑛說道,“打從托克遜南下開始,軍行五千餘里,未嘗亡一裨將!嗯,‘兵威之盛,漢唐開邊以來未之聞也’——這句話,亦實在的很!”

    “可不是?”許庚身說,“就連左季高自個兒,也是沒有想到的——西征大軍南下伊始,他還以為,‘數月之間轉戰三千餘里,竊恐事有難能’。如今,‘數月之間轉戰’者,不是三千餘里,是五千餘里!不止東四城,還有西四城——全疆底定,金甌無缺!”

    “星叔說的好!”郭嵩燾說道,“金甌無缺——這是今上登基的最好的一份兒賀禮了!”

    這句話,真正搔到了癢處,文、曹、許齊聲說道:“正是!”

    “王爺,”文祥看著關卓凡,“實話實說,直到今天,始於咸豐元年的亂子,才算真正、徹底的敉平了!值得好好兒的慶賀一番!”

    洪楊於咸豐元年起事,新疆的回亂,雖然跟洪楊沒有直接的牽連,但也是趁著內地遍地烽火,朝廷無力西顧,才一不可收拾的,彼此其實是有間接的因果關係的,因此,文祥說,“直到今天,始於咸豐元年的亂子,才算真正、徹底的敉平了”。

    “博公說的不錯!”許庚身接口說道,“我看,可行‘午門獻俘’事!”

    文祥眼睛一亮,說道:“是啊!阿古柏、伯克胡裡之流,不是普通的叛匪,是從外頭竄進來的,是異族——尤其適合‘午門獻俘’!”

    “上一次‘午門獻俘’,”曹毓瑛說道,“是道光朝平定張格爾之亂,也是西北的事情——”

    頓了頓,“而且,西北的亂源,從大、小和卓到阿古柏,其實一脈相承,獻俘午門,可藉此宣告天下,西北亂源涸竭,自此聖澤流布,久安長治。”

    張格爾是大和卓波羅尼都的孫子,阿古柏侵入新疆之初擁立的布素魯克,則是張格爾的兒子、波羅尼都的曾孫。後阿古柏廢布素魯克,改立布素魯克堂兄卡塔條勒——也是波羅尼都的曾孫,來來去去,都是所謂“聖裔”一系,所以,曹毓瑛說“西北的亂源,從大、小和卓到阿古柏,其實一脈相承”。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不過,元惡雖然授,到底未曾生擒,如行‘午門獻俘’事,則獻於闕下的生俘,份量……似乎稍嫌欠缺。”

    “那有什麼關係?”郭嵩燾說道,“前明萬曆朝鮮之役,獻俘午門的倭俘,也不是什麼大頭目,可是,不減‘萬曆三大征’第一征之武功輝煌!”

    頓了頓,“再說,喀什噶爾之役就擒的阿里達什,是伯克胡裡手下第一大將,擬於萬曆朝鮮之役,猶如倭寇之小西行長、黑田長政之流,這個份量,難道還不夠重麼?”

    “還有呢!”曹毓瑛說道,“之前,達阪城—托克遜—吐魯番之役擒獲的愛伊得爾呼裡、玉努斯江,堪為阿古柏之左右手,在‘洪福汗國’內部,地位尤在阿里達什之上,加上愛、玉二人,這個份量,怎麼也該夠了吧?”

    關卓凡沉吟了一下,“如果再加上白彥虎就更好了。”

    幾位大軍機都笑了。

    文祥說道:“王爺未免求全責備了!白彥虎雖然下落未明,可是,說不定已經死於亂軍之中,只是咱們暫時還沒有找到屍而已!新疆那邊兒,還在搜捕殘匪,說不定,過些天就有好消息傳了過來了!”

    頓了頓,“就算被他僥倖逸出,追隨他的回匪,已死傷殆盡,他孤零零的一隻喪家犬,還能有什麼作為?”

    “也是,”關卓凡點了點頭,“不過,該如何慶賀,遲一點再說罷,今天先議有功人員的獎敘——”

    頓了頓,“別人的獎敘,可以從容議定,左季高的——進二等恪靖侯、協辦大學士——現在就擬旨,今天就明!”

    文、曹、許、郭齊齊應了聲,“是!”

    “請王爺的示,”文祥說道,“左季高摺子裡提到的熱娜古麗、尼亞孜二人,該如何處置呢?”

    “你們認為呢?”

    幾位大軍機相互看了看,曹毓瑛說道:“那個尼亞孜不去說他,這個熱娜古麗——倒真是令人感慨呢!”

    “既如此……”

    關卓凡沉吟了一下,“左季高亦以為此二人不宜留在新疆,那就先送北京,看一看再說吧!”

    “是!”

    *

    *

    白彥虎竄至喀什噶爾東北的卡里亞以克,停了下來,派人給伯克胡裡送信,要求“投附”。

    伯克胡裡“東征”之時、留守喀什噶爾的大將阿里達什反對接納這批回人,他說,埃米爾在阿克蘇和中國人血戰的時候,這個姓白的傢伙怎不赴營聽命?可見貪生怕死!現在失驚無神的冒出頭來,也該不曉得打的什麼主意?

    還有,白彥虎手下,已經沒有幾個人了,咱們收留他,有個毛用啊?

    不過,伯克胡裡還是有眼光的,曉得白彥虎是個人才,他沒有參加阿克蘇之役,未必是因為貪生怕死,現在中國人即將大軍壓境,正是用人之際,多一個人過一份力量,於是吩咐:開城。

    白彥虎總算沒有重蹈在賽喇木、拜城被浩罕人拒之門外的覆轍,心想,我總算遇到一個“明主”了!於是,幾乎是一見伯克胡裡的面,就“瀝陳愚衷”——中國人兵臨城下之際,喀什漢城一定起反,以裡應外合,此心腹肘腋之患也!請埃米爾立即下令,逮捕何步雲,盡屠其部,消弭大患!

    伯克胡裡還沒有怎樣,阿里達什先跳了起來:操你奶奶的!老子曉得你失驚無神冒出頭來為了什麼了——原來是過來挑撥離間的啊!老子宰了你這個臭回子!

    說著,拔出刀來。

    伯克胡裡攔住了他,對白彥虎說道:你不曉得庫達來——他對我父子,忠心耿耿,絕無二志!所以,這種話,不要再說了!傳了出去,寒了義士之心!大敵當前,務必上下同心,不可手足相殘,明白嗎?

    “庫達來”是何步雲的回教名字。

    白彥虎萬沒想到,何步雲在浩罕人裡頭的人緣兒,竟如此之好,只好諾諾連聲,不敢再置一辭了。

    之前,收到東四城捷報的時候,郭嵩燾和許庚身說的,何步雲和浩罕人“敷衍”的極好,並非虛言。

    何步雲的投降,是阿古柏非常看重的,何步雲以孤軍守孤城,達半年之久,阿古柏十倍兵力,卻始終拿喀什漢城無可奈何,如果不是守軍彈盡,喀什漢城還是打不下來,阿古柏對何步雲,心裡頭其實是佩服的,有那麼點兒“英雄惜英雄”的意思。

    還有,也是更加重要的,在阿古柏眼裡,何步雲是中國的“官方代表”,喀什漢城呢,既是中國在南疆的最後據點,也是中國在南疆的重要像征,喀什漢城之入“洪福汗國”,是投降,不是被攻陷,這大大增加了“洪福汗國”的合法性,大大增加了他這個“埃米爾”的統治權威。

    投降的時候,何步雲聲稱願率部改宗回教,並替自己取了個“庫達來”的回教名字,更加獲得了阿古柏的信任。

    於是,阿古柏一改攻陷葉爾羌、和田時大肆搶掠、屠戮無遺的做法,對何步雲玩起了“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把戲,何步雲則拜伏於地,淚流滿面,誓死效忠。

    彼此一番做作之後,阿古柏做出決定:皈依回教的官軍,依舊歸何步雲管帶,而且,依舊駐紮喀什漢城。

    另外,阿古柏還同何步雲“聯姻”——納何步雲女兒為妃。

    後來,阿古柏對何步雲的信任達到了這種程度:他搜刮搶掠來的金珠,大部分不是放在自己的宮殿裡,而是放在喀什漢城,由何步雲替他看管。

    阿古柏對何步雲的態度,深刻的影響到了他的兒子,爭奪大位,伯克胡裡和海古拉兩兄弟,你死我活,勢不兩立,卻皆以何步雲為“自己人”,都明裡、暗裡,努力爭取喀什漢城的支持。

    阿古柏父子身邊的親信,對何步雲的印象也極好——譬如要殺白彥虎的阿里達什。這自然是因為何步雲“識做人”——喀什漢城的衙署中,頗有積蓄,既未經浩罕兵洗劫,何步雲就拿來交通“洪福汗國”的大員。

    因此,雖然伯克胡裡鄭重告誡,“這種話,不要再說了”、“傳了出去,寒了義士之心”,云云,但一轉頭,阿里達什就把白彥虎“進讒”的消息通知了何步雲,要他小心那個“白眼兒狼”。

    何步雲的反應,是誰也沒有想到的——

    第二天,喀什漢城盡除“洪福汗國”之旗幟,豎起“大清喀什守備何”的旗幟,宣佈“反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3:28
第一六零章 大樹將倒,猢猻將散
        
    伯克胡裡得報,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阿里達什則在一旁嚷嚷:我就說過,不應該把白彥虎這個“災星”放進來!現在可好,看,把人庫達來逼反了吧?

    伯克胡裡顧不上搭理他,派人傳諭何步雲,大意如下:咱們之間,一定有什麼誤會——你不要聽風就是雨!趕緊回頭,回到俺“洪福汗國”的溫暖懷抱來,咱們還能做朋友!不然的話——

    何步雲給他的答覆是:割掉使者雙耳,趕出喀什漢城。

    同時,派人在漢城城頭高呼,“朝廷大軍,不日即兵臨喀什噶爾,伯克胡裡風中殘燭,覆滅在即!附逆人等,幡然悔悟,輸誠投降,可得保領;若有能擒斬伯克胡裡等匪者,還可將功折罪,受朝廷上賞!如果執迷不悟,跟著伯克胡裡一條道兒走到黑,天兵一到,玉石俱焚!”

    看著使者血淋淋的腦袋瓜,伯克胡裡幾乎背過氣兒去。

    這是他的使者第二次得到這樣子的待遇了——上一次,是他派人到庫車招降托胡迪夏,派去的人,也是被割掉雙耳,趕出城去。

    緩過勁兒來之中,伯克胡裡咆哮著下令:“抓住庫達來……不,何步雲!點他的天燈!點他全家的天燈!城破之後,喀什漢城的人,不管滿、漢、回,一個不留!統統釘死!——掛到木柱子上,用大鐵釘子從腦門上釘進去!”

    大戰之後,西征大軍主力正在阿克蘇休整,阿克蘇和喀什噶爾之間,隔著烏什、葉爾羌,彼此的距離,還相當遙遠,何步雲此時“反正”,短時間內,是得不到西征大軍的直接支持的,他必須以孤軍、孤城,面對整個“洪福汗國”,壓力極大,風險極高。

    但是,何步雲有足夠的信心,在西征大軍到來之前,頂住伯克胡裡的進攻,守住喀什漢城。

    我這個喀什漢城,當年,你老子花了半年時間,都打不下來,你憑什麼三、五天的就能打了下來?

    何況,今天的“洪福汗國”,確實已經“風中殘燭”,較之阿古柏進攻喀什漢城時的氣焰熏天,已不可同日而語。

    喀什漢城守軍的士氣,也和當年不可同日而語:當年,到了後來,誰都曉得,朝廷的援兵,是不會來的了;今天,誰都曉得,旬月之間,西征大軍就將直薄喀什噶爾。

    所以,怕他個鳥啊?

    還有,既然已經有人“進讒”了,何步雲就不能把自己和喀什漢城的命運,交給伯克胡裡的信任,必須先下手為強。

    除此之外,何步雲也有一層自己的私心:如果直到西征大軍兵臨城下,自己才“反正”,這個“反正”的份量,就不大夠了,可能有人說何某是“鼠兩端”、“迫於形勢”,算起舊賬,自己未必能夠免於縲紲之災;如果運氣不好,遇上個左右看自己不過眼的,一定要追究失土變節之責,自己的腦袋,能不能保得住,都不好說!

    因此,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寧肯行險,提前“反正”。

    然而,喀什漢城提前“反正”,卻打亂了展東祿的進軍部署。

    喀什噶爾一戰即克,這是不必說的,因此,展東祿的計畫中,最重要的,不是如何攻克喀什噶爾,而是如何防止伯克胡裡外逃。

    他的計畫,是兵分兩路:

    北路由劉錦棠帶領,走烏什,入喀什噶爾(這個“喀什噶爾”,指的是“喀什噶爾地區”),迂迴到喀什噶爾(這個“喀什噶爾”,指的是“喀什噶爾城”)以西的喀浪歸、博思堂鐵列克一帶,擋住伯克胡裡西逃之路。

    南路由他本人帶領,走葉爾羌,經巴爾楚克,正面攻擊喀什噶爾。

    東西夾擊,務求將叛匪聚而殲之,一擊而滅此朝食。

    何步雲“反正”的消息一出來,這個計畫就用不上了。

    北路軍的迂迴需要時間,因此,南路軍的進攻不能太急,不然,北路軍的迂迴還沒有到位,就把伯克胡裡給嚇跑了。可是,眼下,喀什漢城危在旦夕,從容實施迂迴包夾計畫的時間不存在了——軒親王可是一再叮囑,喀什漢城是“朝廷在南疆的最後一脈”,要盡力保全的!

    還有,展東祿收到消息,說何步雲“反正”,伯克胡裡大受刺激,暴跳如雷之下,下令英吉沙爾、葉爾羌、和田,盡屠餘下之漢人——這條“亂命”,不曉得三地的主官會不會“凜遵”?

    但顯然,不能把寶押在三地偽官的觀望風色上頭。

    展東祿一面命人放出風去:有敢行伯逆之亂命者,無論主從,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捉回,碎屍萬段!同時下令,全軍結束休整,倍道兼程,直指喀什噶爾。

    說是“全軍”,但是軍情再急,也得分批出,這是出於後勤保障的要求——軍糧、輜重不計,單是沿途的水草,就無法支持數量過大的軍隊同時上路。

    不過,西征大軍的前鋒,到達阿克薩克瑪拉爾之時——還在葉爾羌境內,距離喀什噶爾,還有相當一段距離,主力更是剛剛走到巴爾楚克——圍攻喀什漢城的叛匪就亂套了。

    阿里達什說:埃米爾,中國人就快到了,咱們撤吧!反正,這個漢城,一時半會兒,也打不下來……

    啪!

    伯克胡裡一個大巴掌甩到他的臉上:放屁!再敢胡言亂語,動搖軍心,老子砍了你!

    頓了頓,咆哮道:這個漢城,一定要打下來!不然,後半輩子,老子連覺都睡不著!

    阿里達什捂著火辣辣的臉,嘴上不敢說什麼,心裡卻說:什麼睡得著、睡不著的?你得先保住性命,才談得上睡得著、睡不著,命丟了,還睡個鳥啊?——當然啦,也可以說,這一覺睡過去,再也醒不過來了……

    娘的,你不走,老子自個兒走!再拖下去,中國人的大軍到了,可就叫人一鍋過煮了!

    阿里達什已經做好了腳底抹油的準備,可是,對於伯克胡裡來說,這個喀什漢城,還真得非打下來不成,倒不為一定要點何步雲的天燈、在中國人腦門上釘大鐵釘子什麼的,而是——

    老爹搜刮來的金銀財寶,大部分都擱在喀什漢城裡頭,就算跑路,也得帶上這些錢財啊!不然,以後吃什麼?又拿什麼東山再起呢?

    可是,這幫子白吃飯的兵!這個小小的喀什漢城,怎麼就是打不下來!

    之前,何步雲派人在喀什漢城城頭高喊的“伯克胡裡風中殘燭”,沒什麼誇張的地方,伯克胡裡和他的“洪福汗國”,確實行將末路了。

    伯克胡裡的主力,都已覆亡在阿克蘇之役,目下,他的手頭上,只有數千老弱,而且,兵無鬥志,軍心渙散,他已經紅了眼睛,手刃了十來個往後頭跑的兵了,可是,沒有用!參與圍攻喀什漢城的,一個一個,都還是一副死樣活氣、出工不出力的樣子。

    到了後來,這個“軍前執法”,連“出工”都不能保證了,開小差的士兵,愈來愈多。

    “阿里達什!”伯克胡裡吼道,“阿里達什!”

    無人應答。

    他娘的,這個混蛋跑哪裡去了?

    給我把他給叫過來!

    過不多久,部下來報:有人看見,阿里達什大人帶著十幾個親信,出了西城門,不曉得到哪裡去了。

    伯克胡裡反應過來了:阿里達什跑了!

    他眼前微微一陣黑。

    透了口長氣,清醒過來,環顧四周,咦——

    那個剛剛投附的白彥虎,倒是還留在身邊。

    伯克胡裡不由苦笑,正要感慨兩句,探馬來報:“中國人……到了!”

    很快,東城門方向,響起了槍炮聲,喀什噶爾城內,亂成了一團,一派大樹將倒、猢猻將散的景象。

    伯克胡裡看著亂的沒頭蒼蠅似的部下們,情知這個漢城是打不下來的了,他長嘆一聲,轉過頭來,正想對白彥虎說“撤吧”——

    咦,白彥虎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3:28
第一六一章 終於等到這一天!
        
    西征大軍各部隊次第達到喀什噶爾東南的岳普爾和,全軍匯合之後,展東祿和劉錦棠經過商議,決定分兵:劉錦棠率老湘軍南略英吉沙爾、葉爾羌,展東祿率軒軍進攻喀什噶爾。

    如此部署,第一是要隔絕叛匪南北聯繫,阻止英吉沙爾、葉爾羌救援喀什噶爾;第二,是要和伯克胡裡的“屠漢令”搶時間——大軍南下,槍頂在腦門兒上,英吉沙爾、葉爾羌、和田等地,就未必敢執行伯克胡裡的“亂命”了。

    另外,以現有情報分析,攻克喀什葛爾,軒軍一軍,綽綽有餘,分兵不會對喀什噶爾的戰局,造成任何實質影響。

    議計一定,立即執行,展東祿下令軒軍:急行軍,喀什噶爾!

    軒軍距喀什噶爾數里之遙時,遠遠便看見,漢城火光衝天,槍炮聲、喊殺聲,此起彼伏。

    展東祿立命動攻擊。

    軒軍分兵兩路,一路進攻東門,一路進攻北門,重點是東門。

    甫一接觸,基本上未經任何實質性的交戰,一見藍色戎裝的士兵的身影,防守外卡的叛匪,便紛紛棄卡奔逃。

    很快,軒軍便直薄喀什噶爾城下了。

    這時,一支兩、三千人的叛匪,亂糟糟的趕來增援東門,這是攻打喀什漢城撤下來的那部分兵力,這幫人,攻打漢城,尤三心二意,何況對陣軒軍?挨了兩排槍子兒,便掉頭而西,一路上相互推擠、踐踏,只恨爹娘沒給他生第三條腿。

    軒軍尾隨潰匪、攻入城內之後,再也沒遇上像樣的抵抗,“洪福汗國”之土崩瓦解,已成定局了。

    這個局面,伯克胡裡也看清楚了,他丟掉了繼續抵抗的幻想,下令退出喀什噶爾,向西撤退。

    事實上,在他下達這個命令之前,部下們就已經這麼幹了——東門、北門都已失陷;南門還在手上,可是,南下通往英吉沙爾的路,已經被中國人切斷了,不往西逃,還能往哪兒逃呢?

    不過,伯克胡裡並沒有像白彥虎那樣,一說“逃”,立即一馬當先,他在喀什噶爾還有事情要做。

    當然,不是留下來斷後。

    他要先去一個地方——自己的“埃米爾宮”。

    進了宮,穿廊過戶,一路走,一路喊:“熱娜古麗!熱娜古麗!”

    一見面,伯克胡裡便說:“中國人打進城了!咱們得走了!趕緊的!”

    熱娜古麗倒還鎮定,“走?往哪裡走?”

    “往西走!”

    “走得掉嗎?”

    伯克胡裡一愣,“當然走的掉!——進了浩罕國,中國人就拿咱們沒法子了!”

    “浩罕國?他們會收留咱們嗎?”

    “當然會啊!——我就是浩罕人啊!”

    “可是,”熱娜古麗淡淡的說道,“之前,你父親不是說要‘西征’浩罕嗎?打那兒以後,浩罕國就跟防賊似的防著‘洪福汗國’,怎麼會收留咱們呢?”

    伯克胡裡又是一愣,“他們不肯收留咱們,咱們就打進去!中國人打不過,浩罕人也打不過?——哎,我說你別再磨蹭了!走去哪兒,出去再說!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

    頓了頓,用警告的語氣說道,“你可別存著什麼僥倖!落到中國人手裡,就算不受辱,可你是‘逆屬’,照中國人的法律,是要什麼……對,‘給披甲人為奴”的!那是人過的日子嗎?——還是得受辱!”

    熱娜古麗點了點頭,“好罷,我收拾一下,你等我一會兒。”

    說罷,轉身進入內寢。

    伯克胡裡喊道:“快一點兒!別拿太多東西了!時間不夠了!”

    不過小半盞茶的功夫,熱娜古麗便翩然而出。

    伯克胡裡往她手上看去,不由又是一愣——

    左手空著,右手提著一隻短銃。

    伯克胡裡皺了皺眉,“哎,你拿這個幹嗎?你一個女人家,一路上,也用不著你打打殺殺的……”

    話音未落,熱娜古麗抬起短銃,對著他叩動了扳機。

    “砰”一聲大響,伯克胡裡向後跌去,仰面摔倒在地。

    硝煙瀰漫之中,熱娜古麗那張美豔無倫的臉龐,俯了下來。

    伯克胡裡的胸口,破了一個大洞,他的嘴巴,張了又張,可是,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熱娜古麗亮晶晶的眸子中,有火焰躍動,“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麼要殺你?”

    是……你為什麼要殺我?

    “賊子!你是浩罕人,我是維吾爾人!我的父親、母親、兄弟,我的全家,都被你們殺死了!我的小弟弟,還不到五歲,被你們用長矛刺穿了,拋到了火裡!——他在哭,你們在笑!”

    說到這兒,熱娜古麗如花的面容已經微微的扭曲了,“然後,我就成了你們的戰利品,成了你們的財產!——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你了吧?”

    知道了……這也是你為什麼會被我“買通”,鴆殺我的父親的緣故吧?唉,我真是太笨了……我還以為,你多少是喜歡我的……

    伯克胡裡的意識,開始模糊了。

    熱娜古麗直起身來,“其實,我並不想親手殺掉你——把你交給朝廷大軍,押送北京,凌遲處死,我覺得,更加痛快一些——可惜,我這一銃,怕是射的太正了!”

    伯克胡裡昏死過去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那……我豈不是該謝謝你?

    熱娜古麗的這一銃,確實是“射的太正了”,傷及了心脈,她關於伯克胡裡“押送北京,凌遲處死”的願望,沒有達成——雖經軒軍軍醫搶救,但伯克胡裡傷勢過重,遷延了幾個時辰之後,終於不治。

    “洪福汗國”的殘匪,一路向西逃去,軒軍騎兵,一路在後追擊,一直追到了中國和浩罕國的邊境。

    熱娜古麗判斷的很準確:浩罕人拒絕這批同胞入境。

    原因,一個是熱娜古麗說的,自阿古柏聲稱要“西征”浩罕之後,“浩罕國就跟防賊似的防著‘洪福汗國’”;還有一個,也是更重要的:軒軍明確表明,如果浩罕人收留叛匪,則必入境追擊。

    逃出喀什噶爾的叛匪,死的死,降的降,幾乎全部覆滅。

    包括提前腳底抹油的阿里達什。

    阿里達什逃到了僻處帕米爾高原的色勒庫爾,以為天高皇帝遠,再沒有什麼危險了,可是,他不曉得,當地的塔吉克人,已經“反正”了——他們在一個叫做艾力甫的年輕人的帶領下,殺死了“洪福汗國”派駐當地的偽官,並和西征大軍取得了聯繫。

    於是,阿里達什糊裡糊塗的就做了塔吉克人的俘虜,然後,被解交給了喀什噶爾的西征大軍。

    唯一一個不知所蹤的重要人物,是白彥虎。

    沒過多久,英吉沙爾和葉爾羌也傳來了好消息,兩地先後克復,抵抗十分微弱,過程十分順利,當地的漢人亦未遭毒手——當地的“洪福汗國”偽官,確實接到了喀什噶爾過來的“屠漢令”,但同時,也收到了西征大軍“有敢行伯逆之亂命者,無論主從,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捉回,碎屍萬段”的威脅,斟酌再三,不約而同的:看看形勢再說吧。

    英吉沙爾和葉爾羌克復之後,展東祿派陶茂林略定和田——這就更加順利了,官軍到達和田之前,當地的“洪福汗國”偽官已作鳥獸散,和田人大開城門,簞食壺漿,鮮花醴酒,迎接朝廷大軍。

    至此,南八城全部克復。

    同時,北邊兒傳來消息,烏魯木齊欽差行轅派出的接收人員已經到了伊犁,塔蘭齊乖乖的交出了一切權力、兵力。

    至此,經過近一年的戰鬥,自同治三年脫幅而去的新疆,三年之後,終於完整的回到了中國的懷抱。

    金甌鞏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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