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八章 孰白臉,孰紅臉,你方唱罷我登場
雖然已是掌燈時分,但主客三人都還沒有吃晚飯。恭王是見了一天的賀客,剛剛消停下來,文祥是打工部過鳳翔胡同來的,寶鋆呢,說自個兒“原本就是過來蹭飯的”,於是,恭王府廚下開了一個大大的一品鍋出來,主客三人,擁爐圍坐,邊吃邊聊。
“博川,你是當家的,”寶鋆說道,“這麼大的事兒,怎麼也不提前給六爺透個信兒?”
文祥還沒答話,恭王就截住了寶鋆的話頭,“這怎麼能怪博川?——這種事情,臣下如何得聞?”
“佩蘅,”文祥很誠懇的說道,“這個事兒,之前,我確實是不曉得的。”
頓了一頓,“今兒一早,皇上御養心殿,親**代,說已經請過了懿旨,進六爺‘世襲罔替’,吩咐軍機擬旨——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這個事兒,比你們內務府那邊兒,其實也早不了多少。”
再頓一頓,“我看,非但我,曹琢如、許星叔他們,也未必就提前得了什麼信兒。”
寶鋆一笑,“‘上頭’的口風,可夠緊的呀。”
文祥當做聽不出他話中的譏嘲之意,平靜的說道:“六爺方才說的,其實不錯,這種事情,臣下如何得聞?‘上頭’難道問我們,該不該進六爺‘世襲罔替’?叫我們怎麼回話呢?這種事情,必定是軒邸和‘上頭’商量了,再和天津那邊兒打個招呼,就定下來了,軍機上,只是承旨辦事罷了。”
恭王點了點頭,“就是這麼回事兒!”
嘆了口氣,說道:“實話實說,這一回,我是真不曉得,‘上頭’到底是怎麼想的?我自己的斤兩,我自己曉得,早兩年,雖然也做了幾件事情,可是,再怎麼著,也不值得酬以‘世襲罔替’——且遠著呢!”
頓了頓,“當逾格之賞,叨非分之榮——我不是矯情,真正是於心不安!”
文祥沉吟了一下,說道:“六爺,我覺得,你真沒有必要太過謙了——連我和佩蘅在內,都沒有必要太謙!今天國家的局面雖好,根基到底是早幾年打下來的,沒有早幾年的篳路藍縷、開創局面,今天的一切,就是空中樓閣——這幾句話,不是我說的,是軒邸說的,說了還不止一次!”
恭王眼中,波光一閃。
寶鋆的臉上,也微露意外的神色。
“還有,”文祥說道,“咱們索性把話說開些——毋庸諱言,六爺的‘世襲罔替’,‘上頭’確有酬六爺擁立之功的意思在內的。”
嘿!
白天還在跟老婆說,“心照不心照是一回事兒,能不能擺到檯面上是另一回事兒”、“有些事兒,是擺不到檯面上的”,現在,就給文祥“擺到檯面上”來了!
恭王微微苦笑,“博川,你這麼說,我就尷尬了。”
“嗐,六爺,這有什麼可尷尬的?”
略略一頓,文祥鄭重說道,“咱們先不說六爺你了,先拿雍正朝的怡賢親王來說——後世頗有人以為,怡親王一系之‘世襲罔替’,不是因為怡賢親王對國家立有大功,而純粹是世宗憲皇帝酬其襄助奪嫡之功,甚至有人譏世宗憲皇帝‘公器私用’的——我以為,這實在是腐儒之見!”
對文祥的這個觀點,寶鋆倒很感興趣,“博川,何以雲之?請道其詳!”
“天子系四海之重,大位豈是一人之私?”文祥說道,“如果聖祖仁皇帝付天下於非人,朝廷會變成什麼樣子?國家會變成什麼樣子?事實證明,世宗憲皇帝之雷厲風行,正正矯正了聖祖仁皇帝晚年倦勤諸弊,若沒有世宗憲皇帝大刀闊斧的行霹靂手段,又何來高宗純皇帝的乾隆盛世?”
頓了頓,“九王奪嫡,如果最終得志者,不是世宗憲皇帝,而是允禩或者允禵,我看,以皇八子、皇十四子上上下下的枝牽蔓連,就算明知國家的弊端在哪裡,只怕也投鼠忌器,下不得去重手。”
“博川,”寶鋆笑道,“你這個看法,有意思!之前,似乎沒有怎麼聽你說起過?”
文祥坦然說道:“實話實說,我這個看法,受軒邸影響頗深,他不止一次說過,世宗憲皇帝做的,絕不僅僅是‘承前啟後’,實實在在是‘扭轉乾坤’——只是這個話不好明著說,不然,似有對聖祖不無微詞的意思了。”
“扭轉乾坤——”寶鋆說道,“軒邸對世宗憲皇帝的評價,實在高的很吶!”
“是,”文祥說道,“我看,軒邸對世宗憲皇帝的評價,猶在高宗純皇帝之上。”
這可不是本朝的“主流意見”呀。
這時,恭王說話了。
“眼下的局面,”他慢吞吞的說道,“和雍正朝的時候,倒是頗為相像。雍正朝的時候,只做不說;咱們是既做又說——其實都在‘改革’。”
“啊……對!”寶鋆連連點頭,一副默會於心的樣子,“六爺這話,切中肯綮了!怪不得軒邸要推崇世宗憲皇帝呢!”
說完,轉向文祥,“博川,你的意思,必是說,怡賢親王雖然確實因襄助世宗憲皇帝奪嫡而被‘世襲罔替’之殊恩,可是,因為世宗憲皇帝是九王中最合適繼統的人選,所以,襄助世宗憲皇帝,就是襄助國家,則怡賢親王的功勞,就不僅僅是替世宗憲皇帝一個人立的了,也是替整個國家立的,對吧?”
“不錯!”文祥說道,“其實,怡賢親王的功勞,又何止於襄助世宗奪嫡?世宗憲皇帝大刀闊斧也好,雷厲風行也罷,雍正朝的‘改革’,哪一樣少的了怡賢親王的襄助?因此,怡賢親王雖然沒有打過仗,沒有軍功,可是,實實在在,是雍正朝的第一位勳臣,給個‘世襲罔替’,並不算過分!”
“嗯!”寶鋆點了點頭,“之所以有人以為過分,是因為世宗憲皇帝做的,有許多都是得罪人的事兒,後世風評不高,怡賢親王的功勞,也因此被貶的低了——”
轉向恭王,意味深長的說道,“六爺,仔細想一想,這些,同你的情形,倒是有幾分相像呢!”
恭王皺了皺眉,“你就愛胡亂譬喻,哪兒有什麼相像的?”
“佩蘅這話,”文祥說道,“其實說的不錯,篳路藍縷、開創局面的時候,是最容易得罪人的!軒邸曾經這麼說過,‘六哥把白臉兒唱過了,留下紅臉兒給我唱,這個情,我不能不領!’”
恭王目光,霍的一跳。
“這我可不敢當!”他很認真的說道,“國家當此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前頭的人,後頭的人,都不容易!談不上誰唱白臉兒,誰唱紅臉兒——都是甘冒浮議,砥礪前行!”
文祥和寶鋆不由對視一眼,“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說法,未“註明出處”,直接放在自己的話裡,這在恭王——至少在文、寶面前,還是第一次。
寶鋆“呵呵”一笑,“要說‘白臉兒’,肅順才是‘白臉兒’!那是張地地道道的大白臉兒!”
這話說的就叫人尷尬了。
要說得罪人,肅順才是第一個得罪人的,恭王殺掉肅順,肅順的政策——揚漢抑滿、裁減八旗錢糧,卻幾乎通盤繼承下來,套文祥方才轉述關卓凡的話,就是“肅順把白臉兒唱過了,留下紅臉兒給恭王唱”。
另外,肅順的長相,剛剛好也是一張大白臉。
寶鋆見恭王和文祥都不答話,嬉笑著說道,“得,是我擬於不倫,我自罰一杯!”
說罷,端起酒杯,“啯”的一聲,幹了。
恭王微微皺眉,“你這張嘴!”
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麼。
“要說‘擬於不倫’,”文祥說道,“拿怡賢親王襄助世宗奪嫡,擬於六爺擁立今上,其實也算‘不倫’——不過,話糙理不糙,兩者之間,在對國家的影響這一層上,其實是頗有相似之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