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26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3:29
第一六二章 我們都是皇帝陛下的崇拜者
        
    英吉利、法蘭西、美利堅、普魯士、俄羅斯、奧地利、荷蘭等泰西七國公使,加上被法蘭西代表的西班牙,八國使臣如期觀禮登基大典,並覲見洪緒皇帝。

    不過,關卓凡並不以為群臣匍匐舞蹈、三跪九叩的場面,適合叫國際友人“觀禮”——這個場面雖然壯觀,代表的,可不是歷史的進步!再者說了,中國人都跪下去了,留八個洋鬼子直統統的杵在那兒,算怎麼回事兒?這個“身高差”,可一點兒也不萌!

    事實上,八國使臣是未正——下午兩點進入紫禁城的,彼時,登基大典已經結束了,因此,八國使臣“觀禮”的,其實只是“盛陳威儀”的“法駕鹵簿”。

    一日之內,皇帝第二次御前朝,在中和殿接受八國使臣的致賀。

    對於中和殿這個覲見場所,八國使臣都十分滿意。

    之前,中國君主接見外國使節,規格最高的場所,是乾清宮——穆宗奉兩宮皇太后接見“美利堅訪華代表團”的那一次;後來,英、法、俄、荷四國公使請按《天津條約》覲見,並遞交國書,覲見場所的規格,就降低了,放到了西苑中海的紫光閣。

    之所以這樣安排,是因為彼時的朝臣,對使臣入覲的禮儀,有重大的爭議。

    四國公使原先堅持行鞠躬禮,關卓凡好不容易,爭取到改行單膝跪禮,但以徐桐為代表的衛道之士,猶自不滿意,認為“自古殿陛之下,無不跪之臣”,四國使臣,若不雙膝下跪,皇上和太后,就不應接見;而且,這個看法,深深的影響到了穆宗——這些,前文已經有所交代了。

    為了減少公使入覲的阻力,作為平衡,就只好降低覲見場所的規格了。

    四國公使提出了異議:為什麼接見美國人就在乾清宮,接見我們就改到了紫光閣?——聽說,那裡是皇帝的私家園林,並非正式的辦公場所?

    關卓凡只好硬拗,“‘美利堅訪華代表團’是約翰遜副總統領銜的,不曉得英、法、俄、荷四國公使,哪一位是副國家元呢?”

    對方這才沒話可說了。

    這一回,覲見的場所選擇了中和殿,八國使臣、包括美國公使在內,都覺得是意外之喜——這簡直是“三級跳”了!

    八國使臣都曉得,“三大殿”的崇高地位,尤在後三宮之的乾清宮之上,乾清宮雖說是“天子正衙”,可到底還是有皇帝的私人色彩在的,“三大殿”卻不存在任何的私人色彩,是整個帝國、整個政府的最高代表。

    其實,關卓凡本來是想將皇帝接見八國使臣的地點,放在更加軒敞、更加莊嚴的保和殿的,不過,想到保和殿還有“殿試”這一層功能,為避免有些“讀書人”跳腳跳的太高,最後還是選擇了“三大殿”中地位最低的中和殿。

    皇帝並非一次過接見八個使臣,而是一個一個的接見,英國公使出來了,法國公使再進去。

    是次覲見,使臣們都對皇帝留下了極佳的印象,對比紫光閣的那次覲見,有人在致朋友的信件中,甚至這麼說,“很難想像,現任皇帝和前任皇帝,居然是親生的姊弟。”

    上一次,英、法、俄、荷四國公使紫光閣覲見,由頭至尾,穆宗一句話也沒有說過——說話的都是黃幔之後的兩宮皇太后。這也罷了,關鍵是,這位小皇帝的臉,為什麼拉的那麼長?而且,還時不時扭一扭身子,好像很不耐煩的樣子?

    這一次呢?

    以下是通過各種不同渠道流傳在外的八國使臣關於是次覲見的言論——

    皇帝是一位絕色的美人——外交界對她的容貌的描述,沒有任何溢美的地方!而且,皇帝的面前,並沒有像兩位皇太后那樣,掛上一副朦朧的黃幔,使臣們盡可大大方方的瞻仰御顏。

    皇帝非常年輕,但氣度高貴,態度謙和,由始至終,一直面帶笑容,令人如沐春風。

    更令人驚喜的,是皇帝的談吐——對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來說,簡直不能更加得體了。

    譬如,接見英國公使阿禮國的時候,皇帝說道:“我對阿爾伯特王夫的逝世,感到非常難過,他是一位多麼仁慈、善良、忠誠的人啊!請爵士向女王陛下轉達我的哀悼,我對她的悲痛,感同身受——前不久,我剛剛失去了親愛的弟弟。”

    頓了頓,“請女王陛下務必節哀順變,我和她其他的朋友一樣,都對她的健康感到擔心,請告訴她,她的健康,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對全體英國人民,以及包括我在內的她的所有的朋友來說,都是意義重大的。”

    阿禮國爵士非常感動,再次單膝下跪,對皇帝陛下表示誠摯的謝意,並保證,他一定會把皇帝陛下的話一字不漏的轉告女王陛下。

    接見美國公使蒲安臣的時候,氣氛便輕鬆的多了,皇帝說,“我和公使先生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可是,您既然是我丈夫的老朋友,自然也就是我的老朋友了!——還有,您也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接見普魯士公使李福思的時候,皇帝表示,她熱切期待著腓特烈王儲和王儲妃的到訪,她笑著說道,“我雖然在北京長大,可是,北京的道路,我卻不大熟悉;不過,如果只是參觀紫禁城和西苑,我一定會是一個很好的導遊。”

    接見奧地利公使的時候,皇帝說道,“聽說貴國皇后陛下剛剛誕育了一位小公主?哎呀,這真是一個特別、特別好的消息!嗯,公主殿下一定是一個特別、特別可愛的小天使!請代我向皇帝和皇后陛下致賀!”

    如此這般,巴拉巴拉。

    有人甚至懷疑,皇帝的這些話,真的是她本人的原話嗎?是否是負責傳譯的軒親王的“自由揮”?

    不過,八國使臣中,盡有懂中國話的,譬如,蒲安臣的中國話,就說的非常流利;阿禮國也能說簡單的中國話,至少,聽是沒有大問題的,他們兩個都說,這些話,就是皇帝的原話;軒親王傳譯的時候,個別用詞,或略有潤色,但大致意思,是沒有變動的。

    於是,事後,不止一位公使表示:我已成為皇帝陛下的崇拜者了!

    覲見之後,皇帝傳旨“賜宴”。

    不過,地點不是在中和殿,也不是在紫禁城,而是在西苑中海——就是上一次穆宗奉兩宮皇太后接見英、法、俄、荷四國公使的紫光閣。

    八國使臣都不曉得,為什麼不就近在紫禁城找個地方舉行“國宴”?非要大費周章的走到皇家園林裡去?不過,人人欣然“奉詔”。紫光閣的規格,自然不能和中和殿、乾清宮比,但舉行“國宴”,卻非常合適:除了體量宏偉之外,雖在冬天,四周依舊松柏蒼翠,東面還臨著一個極大的人工湖,風景宜人,秀色足以佐餐。

    退出中和殿後,八國使臣自西華門出宮上車,直奔西苑。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半個彎兒也沒有拐,馬車就停了下來——已經到了西苑的西門了。

    這才覺,這座皇家園林,其實是和皇宮緊緊的挨在一起的,由彼至此,方便的很,談不上“大費周章”。

    在本時空,是次紫光閣“賜宴”,被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國宴”,載入史冊。

    不過,雖然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國宴”,形勢上卻還是傳統的:

    御案高居丹陛之上。

    丹陛之下,分左右兩列,左邊兒是客人:每兩位使臣,合據一張大大的食案,一共四張食案;右邊兒是主人:五位軍機大臣,外務部署理尚書錢鼎銘,禮部尚書萬青藜,再加上文華殿大學士曾國藩,也是八個人,也是每兩人一張食案,也是一共四張食案。

    左右彼此相對。

    主位的八人,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不必說了,另外的兩位——

    曾國藩屬於“奉旨與宴”,他原本是要力辭的,可是,傳旨的說他代表的是內閣——這就沒法子辭了。

    曾滌生的功勛、地位擺在那裡,又是最早辦開洋務的人,按旨意上的話來說,“素為泰西諸國敬重”,“奉旨與宴”,沒有人能說什麼,可是,萬青藜?他為什麼也會參與這個“國宴”?這可是……很有些違和啊!

    檯面上的說頭,是登基大典由禮部操辦,“賜宴”八國使臣,是登基大典的一個部分,禮部尚書有與宴的義務。

    八張食案,珍饈佳餚,水6並陳。

    每張食案上的菜式,都是一樣的,即是說,每一樣菜,都是一式八份。

    上頭的御案呢?

    只有酒,沒有菜。

    事先,外務部已經向客人做了通報:體制所限,皇帝只能夠“賜酒”一輪,然後就得“恭送回宮”。

    客人都表示理解,畢竟,中和殿覲見,紫光閣“賜宴”,這已經是對華外交的重大突破了,都得算是意外之喜,暫時不能奢求更多了。

    還有的人心想,上頭的那位,既是皇帝,又是女人,有她在場,俺們還不大好意思放開肚皮,大吃大喝呢!

    咳咳,如是,豈不是辜負了眼前的美酒佳餚?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3:29
第一六三章 皇夫按摩術
        
    關卓凡回到紫禁城的時候,已經過了傳晚膳的點兒了,可是,乾清宮還沒有傳膳。

    他微微訝異,剛想動問,翠兒已經笑著說道:“王爺可回來了皇上在等著王爺一塊兒傳膳呢!”

    “啊?”關卓凡頗感意外,“我不是在紫光閣……唉,等我做什麼?平白的在這兒餓肚子!”

    “我想著,”皇帝微笑說道,“紫光閣那頓飯,就是個虛熱鬧,席面兒上,你客氣來、我客氣去的,未必能怎麼正經吃東西,你未必就真的吃飽了,所以,就叫他們遲一點兒再傳膳。”

    關卓凡又是感激,又是歉疚,先對翠兒說了句:“趕緊傳膳吧!”

    翠兒應聲而去之後,關卓凡轉過頭來,對皇帝說道:“你不曉得,‘我客氣去’是有的,‘你客氣來’可是沒有的事兒我們這邊兒,個個雍容揖讓,那班洋鬼子,可一個個吃的汁水淋漓,沒有一個人跟你客氣有的人的鬍子上,都沾上了湯汁肉碎呢!”

    皇帝“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隨即輕輕“哎喲”了一聲,接著,抬起左手,輕輕的按了按自己的頸側。

    關卓凡趕緊問道:“怎麼啦?”

    “笑岔了……扯了下頸子……”

    皇帝放下手,用一種半撒嬌、半抱怨的口吻說道:“你不曉得,那頂朝冠有多重!戴了一個上午,再戴了一個下午,我的頸子,到現在都是酸的呢!”

    關卓凡歉然說道:“可是辛苦你了!那麼多條金龍,那麼多顆東珠那是真重!”

    隨即自告奮勇,“來,我替你揉一揉!”

    “啊?”皇帝臉上紅了一紅,隨即嫣然一笑,“好啊!”

    皇帝換了一張圓杌子坐下,關卓凡站在她的身後,揎拳擄袖的做起了按摩師的工作。

    只按了一下,皇帝就不由自主,輕輕的呻吟了一聲。

    類似的聲音,之前,只在內寢乃至床榻之上才可以聽見,皇夫不由心中一蕩,兩隻手險些就要不聽使喚,順著皇帝白膩的頸子,向前胸的豐隆之處滑了下去。

    別,別,這個地兒,可是客廳加餐廳呢!

    關卓凡暗暗透了口氣,收攝心神,開始認認真真做他按摩師的工作了。

    翠兒進來了,一眼看見皇帝和皇夫在做什麼,不由大大一愣,隨即掩口葫蘆的笑了。

    關卓凡也笑了一笑,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來,揉、按、捏、拍,起起伏伏,更加起勁了。

    皇帝的臉,又紅了一紅,不過,也沒有請丈夫停下來的意思,只是,那種“痛並快樂著”的呻吟聲,就得強自忍住了。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外頭紛沓的腳步聲響了起來這是傳晚膳的太監過來了,皇帝才低聲說道:“好啦。”

    關卓凡其實並不餓,不過,依舊陪著皇帝進膳。

    飯桌上,夫妻私語。

    “松爽多了!”皇帝低聲笑道,“你這一手,是從哪兒學來的呀?”

    “無師自通啊!”關卓凡說道,“你老公天生的聰明嘛!”

    皇帝斜乜了丈夫一眼,差點兒說出一句,“該不是在側福晉們身上練出來的吧?”

    念頭一起,自己先嚇了一跳,這種“風話”,之前想都沒有想過,更加不必說宣之於口了今兒個是怎麼了?

    趕緊低頭吃飯,慌慌張張的,差點兒嗆了一下。

    關卓凡輕輕的拍了拍妻子的背,“慢點兒,慢點兒!”

    這個動作,侍膳的翠兒看在眼裡,又偷偷的笑了。

    皇帝抬起頭來,掩飾的笑一笑,“哎,我跟你說,朝冠戴著重,朝服穿著,其實也不舒服你別看它瞅著好看,其實上了身,支支愣愣的,一點兒也不妥帖。”

    關卓凡想了一想,說道:“也是,朝服上頭,繡了那麼多條的龍三十六條呢!還有十二章紋、雲紋、蝙蝠紋,以及‘海水江崖’等等花樣,都是繡上去的一整件的袍子,就沒有多少留空的地方,穿起來,自然不會如何妥帖。”

    “‘海水江崖’什麼的,我是曉得的,”皇帝問道,“‘十二章紋’是什麼呀?”

    關卓凡沉吟了一下,笑道:“看看我能不能說全了朝袍是上衣下裳,日、月、星辰、山、龍、華蟲、黼、黻等八樣在衣,宗彝、藻、火、粉米等四樣在裳,攏在一起,就是‘十二章’,每一‘章’,都有特別的取義。”

    頓了頓,“日、月、星辰,三光照耀,取義帝王恩綸普沛,澤及四方。”

    “山,取義帝王治理天下水土。”

    “龍,不必說了,變化多端,‘神龍見首不見尾’,取義帝王審時度勢,裁斷國事。”

    “華蟲,就是雉雞,取義帝王‘文采昭著’。”

    “宗彝,是祭祀的器物,通常是一對,鐫虎紋、譐紋,取義帝王忠、孝兩全。”

    “藻,水生,取義帝王品行冰清玉潔。”

    “火,取義帝王光明磊落。另外,火炎向上,也有率士群黎向歸上命之意。”

    “粉米,就是白米,取義帝王重視農桑,給養人民。”

    “黼,就是斧頭,取義帝王幹練果絕,誅戮梟獍。”

    “黻,這個比較有趣,下一回著朝服的時候,你仔細看看,它其實是兩個‘己’字相背,取義帝王背惡向善、明辨是非、從善如流。”

    關卓凡說一個,皇帝記一個,說完了“從善如流”,皇帝試探著問道:“說完了?”

    “嗯,說完了。”

    皇帝禁不住“哎喲”了一聲,長長嘆了口氣,“這麼多說頭的?也不曉得記不記得住?”

    關卓凡微笑說道,“其實取義為何,‘十二章’之大多數,都是明白好記的,略略生僻些的,不過宗彝、黼、黻,你就用力記住這三個好了,其他的,基本上都是可以‘望文生義’的。”

    皇帝仔細想了一想,果然。

    可是,她還是發愁的說,“做皇帝……好像真不大容易呢!這才第一天吶,脖子也酸,腦仁兒也疼,唉……”

    關卓凡心想,做皇帝當然不容易,不過,你這個“古往今來最美麗的一位皇帝”,大約也是“古往今來最容易做的一位皇帝”了,咱們就不要抱怨啦。

    於是溫言說道:“今天算是你第一天‘親政’,不過,可不是你第一天做皇帝,這個,不要搞混了。”

    皇帝吐了吐舌頭,說道:“對,懿旨明發,我就是皇帝了。”

    “可不是?”關卓凡說道,“那個時候,你還在理藩院胡同的潛邸呢打那時候起,你就是皇帝了!”

    頓了頓,用鄭重的口氣說道,“還有,‘親政’的第一天,你就做的很好了!尤其是接見八國使臣,不論對哪一國使臣,話說的都非常得體,八國使臣交口稱讚,都說,你將來一定是一位非常英明的君主呢!”

    皇帝笑靨如花:“真的?”

    “真的!”

    “這麼說來,”皇帝笑道,“我的記心還不壞!那些話,都是你教的嘛!我沒有說漏、說錯什麼吧?”

    “沒有啊!非常好!”

    “哎,”皇帝興致勃勃的說道,“之前,我一直以為,泰西人都是紅頭髮、綠眼睛,原來也有黑頭髮、黑眼睛的!那個西班牙的使臣,就是黑頭髮、黑眼睛,只不過……鼻子高些、眼眶深些罷了。”

    關卓凡點了點頭,“不錯,西班牙人裡頭,確實有許多黑頭髮、黑眼睛的,不過,這個西班牙的使臣,其實是法國人。”

    皇帝想起來了,“對了,你說過的,西班牙在咱們這兒,沒有設公使館,可是,又想湊登基大典的熱鬧,就求了法國人替他出面。”

    “是的。”

    “法國人裡頭,也有許多黑頭髮、黑眼睛的?”

    “不算少。”關卓凡說道,“法國的北部,紅頭髮、綠眼睛的多,南部,靠近地中海的地方,就有許多黑頭髮、黑眼睛的了。”

    “地中海?”皇帝說道,“這個名字……有趣!”

    “四周都是陸地,”關卓凡一邊兒比劃,一邊兒說,“就像一個大湖一般,不過,是正經的海有一條海峽和外頭的大洋連著。”

    “那真的是‘地中海’了!”

    “不錯。”

    皇帝想了想,問道:“法國有多大地方呢?”

    關卓凡想了一想,說道:“如果不計他的殖民地,單計本土,大約……三個廣東那麼大吧!”

    “那也不算很大,”皇帝說道,“比咱們中國小的多了。”

    “是。”

    “怪有意思的,”皇帝說道,“法國地方不算太大,可是,有紅頭髮的,有黑頭髮的,有綠眼睛的,有黑眼睛的,咱們中國的地方,比他大的多,卻都是黑頭髮、黑眼睛,而且,眼眶一邊兒的深、鼻樑一邊兒的高。”

    關卓凡心中一動,說道:“這倒不盡然,咱們中國,也有深眼眶、高鼻樑的,甚至,也有紅頭髮、綠眼睛的。”

    “啊?”皇帝愕然,“是嗎?”

    頓了一頓,反應過來了,歉然一笑,說道:“可不是?軒軍裡頭,就有不少紅頭髮、綠眼睛的!像華爾、福瑞斯特他們,既歸化、入籍了,自然就是中國人了咱們中國人裡頭,還真是有紅頭髮、綠眼睛的!”

    “皇上說的不錯。”關卓凡說道,“不過,除此之外,咱們土生土長的中國人,也是有深眼眶、高鼻樑、紅頭髮、綠眼睛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3:30
第一六四章 吾土吾民,吾國吾種
        
    “啊?”皇帝又愕然了,“土生土長的?深眼眶、高鼻樑、紅頭、綠眼睛?這,我倒想不起來……呃,都在哪兒呀?”

    “皇上一想就明白了——”關卓凡微笑說道,“就在咱們剛剛收回來的新疆。”

    “啊……對呀!”

    皇帝恍然,想了一想,說道:“我看過高宗純皇帝容妃的畫像——她就是維吾爾人吧?她的模樣……嗯,和咱們中原女子比起來,似乎……眼眶要深一些,鼻樑要高一些。”

    “對了,”關卓凡說道,“高宗純皇帝容妃就是維吾爾人——維吾爾人的模樣,跟中原人是不大一樣的,眼眶要深一些,鼻樑要高一些。”

    “可是,”皇帝猶豫了一下,“我記得,容妃的頭、眼睛……都是黑色的,你說的紅頭、綠眼睛——”

    “也在新疆。”

    “哦?”

    “是次喀什噶爾大捷,”關卓凡說道,“有一個叫做阿里達什的匪,是伯克胡裡手下的第一個大將,逃到了色勒庫爾,叫當地的塔吉克人給捉住了,解送到展東祿的大營——塔吉克人裡頭,就有紅頭、綠眼睛的。”

    頓了頓,“塔吉克人並不都是紅頭、綠眼睛,不過,紅頭、綠眼睛的,為數不少。”

    “咱們中國,”皇帝喜道,“還真有土生土長的紅頭、綠眼睛,有意思……”

    頓了頓,“這班塔吉克人,倒是忠義之士呢!不過,呃……塔吉克人?他們也是……維吾爾人嗎?”

    關卓凡這才現,自己說禿嚕嘴了,這個時代,官方還沒有“塔吉克”的說法,色勒庫爾的行政機構,籠統的稱為“回莊”,“纏回”易名為“維吾爾”之前,在朝廷的眼中,色勒庫爾回莊治下的,也是“纏回”的一部分。

    呃……穿越真是麻煩。

    只好這麼說,“‘塔吉克’是當地人的自稱,他們和維吾爾人,其實不是一族;而且,塔吉克人和維吾爾人,雖然都崇信回教,卻不是一派。”

    頓了頓,“他們這一族,到底該稱做什麼,是不是就叫‘塔吉克’,新疆建省的時候,再斟酌議定吧!”

    皇帝點了點頭,“紅頭、綠眼睛的中國人——哎,我能見一見就好了!”

    頓了頓,若有所憾的說道,“其實,別說紅頭、綠眼睛了,就是深眼眶、高鼻樑,我也沒有見過——容妃只是畫像,不是真人啊!”

    關卓凡心中一動,腦子中轉著念頭,就沒有馬上接話。

    皇帝以為他作難,趕緊說道:“我就是說說而已,你可別當真!新疆距離北京,好幾千里的路呢!哪兒能想見誰就見誰?”

    “塔吉克人那兒,”關卓凡說道,“有沒有合適的名目叫他們進京,讓我再想一想;不過,左宗棠、展東祿他們,倒是要送兩個維吾爾人進京,其中的一個,到時候,皇上也許可以見上一見。”

    “哦?”皇帝大感興趣,“什麼人呀?”

    “一個叫做熱娜古麗,一個叫做尼亞孜,”關卓凡說道,“我說‘皇上也許可以見上一見’的,是前邊兒的這個,叫熱娜古麗的。”

    頓了頓,“他們倆都是和田人,彼此多半也是認識的——熱娜古麗是和田‘帕夏’哈比布拉的女兒,尼亞孜則是哈比布拉的親信部下。”

    “所謂‘帕夏’,乃是偽號,這個哈比布拉,趁亂僭據和田,其實也是一個叛逆。”

    “阿古柏攻略和田的手段,十分卑劣,他以赴和田‘朝聖’的名義,賺開和田城門,不但鳩佔鵲巢,更大肆屠城,哈比布拉全族被殺,只熱娜古麗一人,因為貌美,留得一命,被喀什噶爾兵作為戰利品,獻給了阿古柏。”

    “事變之後,阿古柏任命尼亞孜做和田的‘伯克’。”

    “哈比布拉之所以會落入圈套,和田人都說,是因為尼亞孜背主求榮,暗裡交通阿古柏,在哈比布拉麵前,替阿古柏指天誓日的做擔保,哈比布拉信了他的話,這才不做防備,大開城門。”

    “不過,尼亞孜極口否認,說實情剛好相反,他勸諫過哈比布拉要小心阿古柏的,可惜哈比布拉不納;他接受阿古柏的偽職,則實在是為了父老鄉親——如果叫浩罕人來做和田的‘伯克’,和田人的日子,只會更加難過。”

    “後來,胡裡伯克認為阿古柏有意廢長立幼,乃先下手為強,交通阿古柏的一個寵妃,鴆弒乃父——這個寵妃,就是熱娜古麗。”

    聽到這兒,皇帝不由輕輕的“啊”了一聲。

    “下毒的過程,十分順利,”關卓凡說道,“沒有想到的是,阿古柏體氣極壯,雖然喝了毒酒,卻不即便死,只是輾轉呻吟,於是,熱娜古麗拿一條白綾,環住了阿古柏的脖子,死命勒緊,阿古柏掙扎片刻,終於斃命。”

    皇帝的心,怦怦的跳了起來。

    “再說尼亞孜那頭,”關卓凡說道,“西征大軍南下,庫車反正,派人聯絡和田,遊說尼亞孜起事,尼亞孜鼠兩端,庫車使者無功而返,可是,庫車、和田兩傢俬下來往的消息,卻被伯克胡裡偵知了,他親率大軍討伐和田,尼亞孜自知不敵,沒等浩罕兵進入和田,便棄城而去,穿過大沙漠,投奔庫車。”

    “西征大軍攻入喀什噶爾,伯克胡裡倉皇潰逃,跑路之前,他還想著要帶上一個人——就是熱娜古麗。只是,他實在想不到的是,見了熱娜古麗,熱娜古麗非但不肯和他一起走,反而當胸給了他一槍——伯克胡裡就此斃命。”

    皇帝第又“啊”了一聲,臉色都變過了。

    過了片刻,顫聲說道:“就是說……阿古柏、伯克胡裡,都是她……親手殺掉的?”

    “不錯!”

    餐桌上,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皇帝低聲說道:“這個女人,可真是——”

    她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滯了一滯,輕輕嘆了口氣,“唉……”

    “熱娜古麗對展東祿說,”關卓凡說道,“新疆是她的傷心地,她在新疆,也沒有任何的親人了,她不能再呆在新疆了。”

    “所以……要送到北京來?”

    “是。”

    頓了頓,關卓凡繼續說道,“那個尼亞孜呢,則說自己欣慕聖化,請求入京‘朝聖’,言下之意是很明白的——他也不能呆在新疆。”

    “這倒是實情,維吾爾人、尤其是和田人,皆目尼亞孜為‘維奸’,如果他留在新疆,遲早有一天,要死在同族的手裡。”

    “尼某不但附逆,而且,如果背主求榮之事是真的,品行亦十分卑劣,可是,他到底有一個主動投奔庫車的動作擺在那裡,不能不算他‘反正’。展東祿、左宗棠,都不曉得拿他怎麼辦好,只好也送來北京再說了。”

    “這是一個小人,皇上不必去理他了;要理的,是熱娜古麗——皇上想見她麼?”

    皇帝猶豫了一下,怯怯的說道:“這個女人,太……厲害了,我……實在有點兒怕見她……”

    頓了一頓,嘆了口氣,“不過,她也實在是可憐……”

    說到這兒,抬起頭,柔聲說道,“我曉得的,見她也好,不見她也好,都有正經的道理,都是國事,你呢,也不必管我想見還是不想見了——要我見,我就見。”

    關卓凡微笑說道:“難得皇上如此通達——八國使臣說的一點兒不錯,你一定會成為一位非常英明的皇帝的!”

    皇帝嫣然一笑。

    “是這樣子的,”關卓凡說道,“本來,阿古柏、伯克胡裡,前後兩元惡,皆為熱娜古麗手刃,認真說起來,敉平偽‘洪福汗國’之亂,她是立了大功的,應該予以表彰、獎勵,可是,真要表彰、獎勵,卻有不知如何措手之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3:31
第一六五章 皇夫聖明!
        
    “嗯,”皇帝說道,“我明白,阿古柏,到底是她的……夫君。”

    關卓凡點了點頭,“是啊!”

    微微一頓,“此其一;其二,咱們這邊兒,也一定會有衛道之士,指責她陷人父子於聚。”

    “聚?”皇帝問道,“什麼意思啊?”

    關卓凡愣了一愣他原本以為,皇帝會懂這個詞兒的意思。

    呃,婉妃,你這個師傅……

    轉念一想,婉妃不過教了皇帝小半年,教不到這個詞兒,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看看《石頭記》之類的閒書,還是很有好處的嘛……

    一邊兒胡亂轉著念頭,一邊兒說道:“雌鹿曰,聚……就是一女同侍父子二人的意思。”

    皇帝秀眉微蹙,“可是,這怪不得她呀!她根本是……身不由己呀!”

    咦,這個反應,和我想像的,可不大一樣呀。

    “可不是?”關卓凡說道,“可是,就怕咱們的老先生們,腦筋轉不過彎兒來,對熱娜古麗,不但有聚之誚,甚至還會指責她失節、失貞什麼的。”

    皇帝搖了搖頭,“那就不講道理了!”

    頓了頓,“她忍辱負重,終於親手報了全家乃至全族的血海深仇,就算她殺的,不是阿古柏、伯克胡裡,不是什麼‘元惡’,我看,也值得表彰、獎勵!”

    關卓凡大拇指一翹,“皇上說的對極了!”

    “好,”皇帝毅然決然的,“這個熱娜古麗,我見!”

    關卓凡十分欣慰,說道:“即便沒有任何正式的封誥,能得到皇上的接見,對於熱娜古麗來說,也是極高的榮耀了!”

    頓了頓,“還有,獎諭熱娜古麗,並不是僅僅為了她一人,也是為了她的同族為了整個新疆的維吾爾人。”

    “啊……對……”

    “維吾爾人對女人的看法,”關卓凡說道,“和咱們這邊兒的老先生,是很不一樣的,他們眼裡,熱娜古麗可以算得英雄,獎諭熱娜古麗,對大亂之後的收攏人心,很有助益。”

    “對!她殺的,不僅僅是她自己的仇人,也是維吾爾人的仇人!”

    關卓凡笑了,“皇上聖明!”

    皇帝的臉,微微一紅,斜乜了丈夫一眼,半嗔半笑:“皇夫聖明!”

    呃,這種話,不好亂說……

    皇帝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話有什麼不妥,繼續說道:“我想,高宗純皇帝納容妃,是不是……也有這樣一層意思?‘收攏人心’?”

    咦,由此而即彼,這個悟性不壞啊!

    “不錯!”

    關卓凡說道,“其實,容妃和作亂的大、小和卓,是一族的,可是,她這一支,上上下下,都深明大義,大、小和卓作亂,容妃的父兄,不但不肯附逆,朝廷大軍平叛,他們還出力助剿,功成之後,她的大伯額色尹晉爵輔國公,她的哥哥圖爾都進爵一等台吉,她本人被選入宮,冊為和貴人。”

    頓了頓,“後來,霍卓氏容妃姓‘霍卓’晉容嬪,晉容妃,圖爾都也進了輔國公。”

    “哦?”皇帝微微訝異,“容妃和大、小和卓,原來是一族的?”

    “是,‘霍卓’、‘和卓’,其實是一碼事兒;而且,論起輩分,容妃和大、小和卓,是一個輩兒的。”

    “嗯,容妃進妃位,圖爾都進輔國公,這倒有點兒‘兄以妹貴’的意思了呢!”

    關卓凡微微一笑,“也不能這麼說,容妃見寵於高宗純皇帝,說到底,還是從額色尹、圖爾都助剿叛亂有功來的。”

    “對,對!”皇帝說道:“我把事情搞顛倒了‘收攏人心’嘛!”

    頓了頓,“哎,一家子都加官進爵,真好!就是容妃一個人離開家鄉,怪孤”

    “單”字沒出口,便曉得不妥了,如是說,豈非指高宗離人骨肉?

    “孤”字已經吞不回去,皇帝的臉,不由的紅了。

    “倒不會孤單,”關卓凡說道,“進京的,不止容妃一人,額色尹、圖爾都,是一塊兒過來的而且,就此留在了北京,沒有回新疆去。”

    “哦?”

    皇帝大出意外。

    “除了加官進爵,”關卓凡說道,“高宗純皇帝給了額色尹、圖爾都叔侄許多的賞賜,包括宅邸;還給他們抬了旗抬進了蒙古正白旗。後來,高宗純皇帝諭令喀什噶爾辦事大臣,將額色尹、圖爾都的家眷、奴僕,都送到北京來,容妃這一支,就此留在了北京,過起了日子。”

    “哎喲,這份恩典可就大了!”皇帝感嘆著說道,“這一來,骨肉團圓,天理、人情,都照應到了!高宗純皇帝真正是聖明!”

    事實上,高宗將這一支和卓氏遷入北京,真正的目的,絕不是為了叫容妃“骨肉團圓”,也不僅僅是為了酬額色尹、圖爾都等人助剿之功。

    不過,這一層,關卓凡並不點破,微笑著說道:“那是!”

    “乾隆朝到現在,已經好幾代了,”皇帝好奇的問道,“他們這一支,眼下都在做些什麼呢?”

    這是一個好問題,因為俺也不曉得。

    “這個我就不曉得了,叫人查一查,再說你聽吧!”

    “好!”

    頓了頓,皇帝嘆了口氣,“可惜,熱娜古麗沒有親人了,不然”

    話沒說完,皇帝就發覺,自己又說錯話了:就算熱娜古麗還有親人,也不能比照容妃之例辦理,熱娜古麗的親人,娘家也好、夫家也好,統統都是“叛逆”。

    連忙改口說道,“新疆那邊兒,什麼時候把她送過來了呀?”

    “怎麼也得過了年再說了,”關卓凡說道,“這不是什麼急事兒,皇上也不必太放在心上,等人到了再說吧!”

    頓了頓,歉然說道,“光顧著說話了,都沒怎麼吃東西,我是已經吃過的了,皇上可還沒有,趕緊進膳吧!”

    笑了笑,“要不聖人怎麼說‘食不言’呢?還真是有道理!”

    “我倒不餓。”皇帝還是要說話,“哎,傳過了膳,我想過永和宮看一眼,合不合適呢?”

    平日裡,傳過晚膳,宮門就該下鑰了,乾清宮今天的晚膳傳的遲,此時此刻,除了乾清宮,別的宮門,都已經下鑰了,一般情況下,宮門下鑰之後,各宮之間,就不來往了,何況永和宮現在並沒有人居住。

    但關卓凡答的很乾脆,“有什麼不合適?穿過了膳,本來就走一走的,遛彎兒消食兒嘛!這樣吧,我陪你,你小時候住的地方,是個什麼樣子,我也很想看一看呢!”

    “好啊!”皇帝笑吟吟的,“我替你做‘導遊’!”

    “這是你第二回替我做導遊了,”關卓凡笑道,“上一回是游御花園哎,如果沒有皇帝老婆大人牽著,叫我一個人逛,我非迷路不可!”

    皇帝笑靨如花,抬起一隻筷子,在丈夫的手上,輕輕一拍,“就是!”

    夫妻倆說笑了兩句,關卓凡說道:“我曉得你的意思,過兩天,麗貴太妃嗯,到時候就是慈麗皇太后了就要搬回永和宮來了,也不曉得下頭的人收拾、佈置的周不周到?看一眼,放心些。”

    頓了頓,“這是你的孝心,宮門下鑰,叫開了就是,沒人能說什麼。”

    皇帝感激的看了丈夫一眼,說道:“這兩天的事兒多,我想,晚上抽個空兒過去瞅瞅,不耽誤白天的正經事兒。”

    說完,輕輕的嘆了口氣。

    “怎麼啦?”

    “我總覺得,”皇帝猶豫一下,“其實……額娘更樂意住在外頭。”

    “嗯?”

    “你只見過她出宮之後的模樣,沒見過她在宮裡時候的模樣,出了宮,她整個人都不一樣了!現在,她又要搬了回來,我有點兒擔心”

    關卓凡微微一笑,“比起外頭,她大約更樂意和你住在一起”

    頓了頓,“再者說了,以前是以前,以後是以後以前不必說了,以後,她是慈麗皇太后!過了年,慈安、慈禧兩位皇太后就要移蹕頤和園,到時候,慈麗皇太后就是紫禁城後宮之主!哪個還能給她氣受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3:31
第一六六章 好多個皇太后呀
        
    登基大典的第二天,一系列的“恩詔”明發。

    新君踐祚,加恩相關人等,是“易代之典”慣有的路數,不過,因為新疆靖定,天下從此太平,新朝生氣勃勃,經已隱現盛世大治的氣象,因此,路數雖然舊,朝野上下、廟堂內外,卻咸有“薄海同慶”之感。

    加恩的對象,主要分成三大塊:

    第一塊是大小臣工,重點是親貴、勳臣、軍機和上書房、南書房的“師傅”。

    最實惠的是加俸,“賞加一分”、“賞加二分”乃至“賞加半俸”不等;

    有人不在乎這點兒小錢,但賞頂戴、花翎,賞穿自己這個級別沒有資格穿的衣服,賞用自己的這個級別沒有資格用的器物,就不能不在乎了。

    譬如,某某二品的官兒,“賞戴頭品頂戴”,某某的單眼花翎換成雙眼花翎的,某某“著賞穿帶素貂褂”,某某“許用朱輪、紫韁”,等等。

    “上頭”看重的,都指名道姓,譬如,“大學士直隸總督曾國藩、大學士湖廣總督李鴻章、協辦大學士陝甘總督左宗棠,均著交部從優議敘”。

    沒資格被指名道姓的,不代表沒有好處,“此外所有王公及京外大小官員,均賞加二級,京師八旗及各營兵丁,均賞給半月錢糧。”

    第二塊是先朝妃嬪。

    文宗的小老婆們,統統官升一級。

    “朕奉慈安端裕康慶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懿旨,皇考妃嬪,承侍宮闈,恪恭淑慎,均宜加崇位號,以表尊榮。婉妃著封為婉貴妃,祺妃著封為祺貴妃,玫妃著封為玫貴妃,嬪著封為妃,吉嬪著封為吉妃,禧嬪著封為禧妃,慶嬪著封為慶妃,容嬪著封為容妃,嬪著封為妃。所有應行事宜,著該衙門察例具奏。”

    總之,“妃”全升“貴妃”,“嬪”全升“妃”。

    第三塊是犯人凡新君登基,大赦、緩決什麼的,也是慣例牌。

    “諭內閣:所有刑部及各省已經結案監禁人犯,除情罪重大,及常赦不原者外,著軍機大臣會同刑部,酌量輕重,分別請旨減等發落。其軍流徒杖以下人犯,一併分折減等完結。俾沾寬大之恩,用示子惠兆民,法外施仁至意。”

    以上種種,算是例牌節目,真正的重頭戲,是以下的三道詔書。

    第一道,麗皇貴妃晉皇太后,崇號“慈麗”,是為慈麗皇太后。

    這樣一來,慈安、慈禧、慈麗三位皇太后,正式“三宮並尊”了。

    宮裡宮外,朝野上下,市井,都熱鬧開了。

    “‘三宮並尊’,洵盛事也!三位皇太后同時在位,本朝自然是第一回,不曉得前朝有沒有類似的情形?”

    “前漢倒是有的,而且,還不止‘三宮’竟是‘四宮並尊’呢!”

    “哦?請道其詳!”

    “成帝無嗣,立定陶王為太子,成帝崩,定陶王繼立,是為哀帝。成帝母王太后進為太皇太后,成帝趙皇后進為皇太后,哀帝生母丁姬為帝太后這就三位太后了。”

    “另外,哀帝追尊生父定陶恭王為恭皇,尊奉生母定陶太后傅氏為恭皇太后。一年後,又尊傅太后為帝太太後,後又改稱皇太太後。這不就‘四宮並尊’了麼?”

    “好傢伙,聽的我都有點兒頭暈了!成帝趙皇后就是趙飛燕吧?”

    “不錯!”

    “雖然是四位‘太后’,不過,好像並不能說‘四宮並尊’這四位,其實是兩位太后,兩位太皇太后,輩分是不一樣的只不過,傅太后不稱‘太皇太后’,而稱‘皇太太後’罷了。”

    “嗯,也是。”

    “王太后、傅太后,其實都是‘太皇太后’,還非得一個稱‘太皇太后’,一個稱‘皇太太後’,不嫌拗口嗎?對了,還有,趙太后、丁太后,其實都是‘皇太后’,非得一個稱‘皇太后’,一個稱‘帝太后’,哎喲,這個彆扭啊!”

    “其實,只要在‘太皇太后’、‘皇太后’前頭加一個徽號,也就區分來開了不過,前漢的時候,各種制度,還不是那麼完備,這上頭,自然是不能跟本朝相比的。”

    “嗯,所以,正經的‘三宮並尊’,本朝洪緒朝,還是開天闢地頭一回啊!”

    “正是,正是!”

    ……

    “哎,你們說,慈安、慈禧、慈麗三位皇太后,這個位次,怎麼擺啊?”

    “那還用說?當然是‘東邊兒’打頭,‘西邊兒’跟著,咱們的新太后嘛,就做‘探花’好了。”

    “‘探花’?還‘榜眼’呢!金榜題名啊?”

    “可是,新太后是皇上的生母……”

    “‘西邊兒’也是‘皇上’的生母啊,只不過,那一位‘皇上’……嘿嘿!”

    “我看,成老五說的不錯,就是‘東邊兒’老大,‘西邊兒’老二,新太后老三得有個先來後到!”

    “哎,以後,是不是不好再‘東邊兒’、‘西邊兒’的叫了?不然,咱們的新太后,算哪邊兒的?”

    “喲,還真是!哎,你們說,如果三位皇太后一塊兒出來,這個座次,該怎麼排?”

    “當然是一熘兒過啊!嗯,‘東邊兒’得在中間,接下來嘛,左尊右卑,那就……左邊兒的是‘西邊兒’,右邊兒的是新太后,如何?”

    “那就這麼叫東邊兒’該‘中間的’,‘西邊兒’改‘左邊兒’,新太后嘛,就叫‘右邊兒’,如何?”

    “哈哈哈!‘中間的’、‘左邊兒’、‘右邊兒’?妙!”

    ……

    “這一來,皇上可就有了仨皇額娘了!嘿,也不曉得,她這個女兒,是特別好做些呢,還是特別不好做些?”

    “你倒是想一想,你如果有三個娘,你這個兒子,好做不好做?”

    “嘿,如果我三個娘都是皇額娘,我這個兒子,有什麼不好做的?太好做了!”

    “你小子作死!你的娘是皇額娘,你是什麼?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你也敢說?”

    “得,這個話頭,可不是我挑起來的,別往我頭上扣大帽子,我戴不住!”

    “你們倆別吵了!叫我說,如果仨皇額娘都跟‘東邊兒’似的,皇上這個女兒,就好做;如果仨皇額娘都跟‘西邊兒’似的,皇上這個女兒,自然就不好做了。”

    “你這不廢話嗎?現在是一個‘東邊兒’,一個‘西邊兒’,一個是……嘿,自個兒的親媽!二打一,我看,皇上這個女兒,還是好做的!”

    “親媽怎麼了?‘西邊兒’也是親媽同治爺的親媽!你覺得,同治爺這個兒子,好不好做呢?”

    “慈麗太后可不是‘西邊兒’那種人!”

    “嘿,她是哪種人,你曉得?你不想想,‘西邊兒’,那是多厲害的一個人,在咸豐爺前頭,都爭不過她!依我看,咱們這位新太后,未必就是盞省油的燈!”

    “‘老太后’也不見得就消停了!‘西邊兒’那個脾性,就算撤了簾,也未必耐得住寂寞!”

    “簾也撤了,人也搬到頤和園去了,還能怎麼地呢?”

    “那可難說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罷了!”

    ……

    關於慈麗皇太后的議論,熱鬧歸熱鬧,可是,麗皇貴妃之進皇太后,沒有任何人感到意外這本來就是理所當然、順理成章的事情。

    不過,另一道“恩詔”,就出乎絕大多數人的意料了。

    “恭親王奕,忠誠匡弼,勳勞夙著,乾乾翼翼,靡間初終,錫加世襲罔替,以示與國同戚之至意”。

    朝野轟動。

    這是自禮烈親王代善、睿忠親王多爾袞、豫通親王多鐸、鄭獻親王濟爾哈朗、肅武親王豪格、承澤裕親王碩塞、克勤郡王岳托、順承恭惠郡王勒克德渾,以及怡賢親王允祥之後,大清第十位世襲罔替的****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3:32
第一六七章 逾格之賞,非分之榮
        
    代善、多爾袞、多鐸、濟爾哈朗、豪格、碩塞、岳托、勒克德渾八位,都是國初的封王,都是對定鼎天下有大勳勞的人,頭上的“鐵帽子”,都是一刀一槍、血裡火裡掙來的,沒有人能夠不服氣。

    可是,允祥的“鐵帽子”,就頗有人不以為然了,以為怡王的世襲罔替,不是因為對國家有大功,純粹是世宗酬他襄助自己奪嫡,是世宗“公器私用”。

    祺祥政變,時為怡親王的載垣被賜死之後,就有人認為,應該就此取消怡親王一系“世襲罔替”的資格,減等襲爵;怡親王的爵位,也確實因此中斷了一段時間。不過,後來還是“聖恩浩蕩”,將“世襲罔替”的資格,還給了怡親王一系。

    如今的恭親王呢?

    “恭老六做的最露臉兒的一件事兒,不就是殺掉肅順、載垣、端華,自己上位嘛!雖然肅順他們被安了頂‘三凶’的帽子,可是,誰都曉得,恭老六殺肅順,只是為了爭權奪利,可不敢說對國家立了什麼大功!”

    這是頗為流行的一種觀點,持這種觀點的人,肅順當權之時,未必沒有吃過肅順的苦頭,肅順被殺之時,也未必沒有叫過好,可是,時過境遷,肅順早已是冢中枯骨,再去罵他,有什麼意思?只有像恭王這樣子的,還新鮮熱乎著,卻已不在位了,指斥起來,才最有意思——還很安全。

    另外,恭王獨秉樞柄的時間,不算太長,在人們對他的功績形成固化的概念之前,恭王便從極峰之處,跌了下來,國家如今的蒸蒸日上,大多數人都把功勞記在了目下正當國的那個人的頭上,沒有多少人記得恭王“開創局面”的功勞。

    事實上,恭王“開創局面”的時候,是他被罵的最狠的時候,“鬼子六”的綽號,就是那個時候來的,獨秉樞柄時代的恭王,得罪的人最多,若有“民調”,得分估計高不到哪裡去,有了這層記憶和印象打底兒,就更加沒有多少人覺得恭王有多大的功勞了。

    這些都罷了,關鍵是,自蔡壽祺彈劾恭王、恭王御前咆哮失禮、被逐出軍機那一次開始,“上頭”對恭王,就是一以貫之的“裁抑”,最終將恭王逼得“退歸藩邸”,這一層,人們都是看的明白的,怎麼,某人獨掌大權了,一切都在其控制之中了,再也不必同恭王虛與委蛇了,反倒開始對恭王“加恩”了?——且是前所未有的“殊恩”?

    這是什麼路數?想不大明白啊!

    唉,聖謨高遠,聖意難測啊!

    吃瓜群眾紛紛表示意外,但是,眼鏡跌的最碎的那一個,還是恭王自己。

    過鳳翔胡同傳旨的,是武英殿大學士朱鳳標和文淵閣大學士瑞常,兩位殿閣大學士聯袂傳旨,這個規格,也是高的不能再高的了。

    朱鳳標“欽此”出口之後,過了一小會兒,恭王才艱難的說道:“臣何德、何能、何功、何勞,敢受此逾格之賞?再者說了,濫叼非分之榮,非但臣心難安,亦非……臣下之福,懇請朱、瑞二公,代我回奏皇上……”

    瑞常輕輕的咳嗽了一聲。

    恭王一愣,打住了話頭。

    朱鳳標和瑞常對視一眼,微微頷首,意思是接下來的話,由瑞常來說。

    “六爺,”瑞常是蒙古旗人,對恭王用了“六爺”這個比較像“自己人”的稱呼,“今上登基,恩綸普沛,薄海同慶,大人黎庶,咸被聖澤——”

    頓了頓,“聖旨堂皇明發,六爺亦當之無愧,縱然謙抑沖退,但仰體聖心,還是不要再推辭了吧!”

    瑞常的話,說的很委婉,可是,也很有力量——既然“恩綸普沛,薄海同慶,大人黎庶,咸被聖澤”,你若不領旨謝恩,豈非獨自向隅,不給“今上”面子?

    “聖旨堂皇明發”之“堂皇”,也點明了,這道“恩詔”,是不可能收回去的,你如果推辭,除了有“獨自向隅”之嫌,也會被“造作矯情”之譏。

    所以,推辭的話,就不要說出口來了吧!

    過了片刻,恭王嚥了口唾沫,微微透了口氣,澀聲說道:“臣……領旨謝恩。”

    送走了兩位傳旨的欽差,恭王府上上下下,立即喜氣洋洋起來了。

    “世襲罔替”,這還了得?

    大清朝的國祚延續多久,咱們這座府邸,就是多久的“恭親王府”!嘿,真正叫“與國同戚”了!

    第一個興高采烈的,是載澄,他既是嫡子,又是長子,恭親王的爵位,日後自然歸他承襲——嘿,俺也要是親王了!

    第二個眉開眼笑的,是恭親王福晉,對於這個“世襲罔替”,她的第一個反應是,“到底沒有白淋那場雨!那一跪,到底也沒有白跪!”

    可是,丈夫卻攢眉蹙額的,不像是多麼高興的樣子。

    旁邊兒沒人時候,恭親王福晉問道:“你這是怎麼啦?大喜的事兒,怎麼拉長著個臉?”

    “大喜的事兒?”恭王嘆了口氣,“逾格之賞、非分之榮,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兒!”

    恭親王福晉一怔,隨即搖了搖頭,“我曉得你擔心什麼——可是,這一次,我覺得你是自個兒嚇自個兒了!我也不覺是什麼‘逾格’、‘非分’,這是咱們應得的!如果沒有咱們——”

    恭王大皺眉頭,打斷了妻子的話,“話不能這麼說!”

    “除了你,”恭王福晉說道,“我也不會跟第二個人這麼說啊!——好罷,我不說了,大夥兒心照!”

    “心照不心照是一回事兒,”恭王說道,“能不能擺到檯面上是另一回事兒——”

    頓了頓,“有些事兒,是擺不到檯面上的——唉,清議可畏啊!”

    “清議?”恭王福晉微微冷笑,“現在的‘清議’,也不曉得值多少錢一斤?——也就你還在乎什麼‘清議’不‘清議’!人家如果是在乎‘清議’的,還能夠——”

    說到這兒,自己打住了,用半勸慰、辦告誡的語氣說道:“我可跟你說,消息一傳開來,賀客馬上就要登門了,你就有什麼想頭,咱們留到晚上再說,客人面前,你可不能這副模樣,不然,叫人看了,傳到了‘上頭’那裡,還以為咱們不識抬舉呢!”

    恭王不說話了。

    “我說的話,”恭王福晉微嗔道,“你聽見了沒有啊?”

    恭王的眉頭,慢慢兒鬆了開來,平靜的說道,“得,我曉得分寸,你放心好了。”

    恭王福晉所料不差,不過一盞茶的光景,第一批賀客就上門投貼了。

    其實,朱鳳標、瑞常還沒有出宮門,恭親王“世襲罔替”的消息,就自軍機、內閣傳了出來,不少人都覷著兩位殿閣大學士的動靜,朱、瑞前腳離開鳳翔胡同,賀客後腳就登門了。

    爭取喝個“頭啖湯”嘛。

    “世襲罔替”確實是“大喜的事兒”,親貴都要與賀,貝子以上,皆親自過府恭賀;貝子以下,也都過府投貼,恭王見不見,則視乎該人平日裡能不能跟恭王說的上話了。

    親貴之外,登門、投貼的朝臣,亦如過江之鯽。

    一是恭王故舊本就無數;二是這個“世襲罔替”一出來,眼見恭王聖眷復隆,想來“上頭”對鳳翔胡同已不存芥蒂,現在趕過來“燒熱灶”,是非常安全的事情,這個人情,不做白不做。

    賀客盈門,恭王不可能都見,貝子以上,是要見的,貝子以下,則視賀客的身份、王府的儀制、交情的深淺,給予不同的待遇,有的由恭王本人接見,有的由幕僚或王府長史代為接見,有的則連跨入王府大門的資格都沒有,只留下一個帖子,或者在門薄上登記一個名字就回去了。

    至於“賀禮”,不論送禮者是什麼身份,一律峻拒。

    同恭王交情愈厚的人,愈遲登門——來的愈早,賀客愈多,愈沒空兒說幾句正經的梯己話。

    來的最晚的兩位賀客,在掌燈之後才登門——一是文祥,一是寶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3:32
第一六八章 孰白臉,孰紅臉,你方唱罷我登場
        
    雖然已是掌燈時分,但主客三人都還沒有吃晚飯。恭王是見了一天的賀客,剛剛消停下來,文祥是打工部過鳳翔胡同來的,寶鋆呢,說自個兒“原本就是過來蹭飯的”,於是,恭王府廚下開了一個大大的一品鍋出來,主客三人,擁爐圍坐,邊吃邊聊。

    “博川,你是當家的,”寶鋆說道,“這麼大的事兒,怎麼也不提前給六爺透個信兒?”

    文祥還沒答話,恭王就截住了寶鋆的話頭,“這怎麼能怪博川?——這種事情,臣下如何得聞?”

    “佩蘅,”文祥很誠懇的說道,“這個事兒,之前,我確實是不曉得的。”

    頓了一頓,“今兒一早,皇上御養心殿,親**代,說已經請過了懿旨,進六爺‘世襲罔替’,吩咐軍機擬旨——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這個事兒,比你們內務府那邊兒,其實也早不了多少。”

    再頓一頓,“我看,非但我,曹琢如、許星叔他們,也未必就提前得了什麼信兒。”

    寶鋆一笑,“‘上頭’的口風,可夠緊的呀。”

    文祥當做聽不出他話中的譏嘲之意,平靜的說道:“六爺方才說的,其實不錯,這種事情,臣下如何得聞?‘上頭’難道問我們,該不該進六爺‘世襲罔替’?叫我們怎麼回話呢?這種事情,必定是軒邸和‘上頭’商量了,再和天津那邊兒打個招呼,就定下來了,軍機上,只是承旨辦事罷了。”

    恭王點了點頭,“就是這麼回事兒!”

    嘆了口氣,說道:“實話實說,這一回,我是真不曉得,‘上頭’到底是怎麼想的?我自己的斤兩,我自己曉得,早兩年,雖然也做了幾件事情,可是,再怎麼著,也不值得酬以‘世襲罔替’——且遠著呢!”

    頓了頓,“當逾格之賞,叨非分之榮——我不是矯情,真正是於心不安!”

    文祥沉吟了一下,說道:“六爺,我覺得,你真沒有必要太過謙了——連我和佩蘅在內,都沒有必要太謙!今天國家的局面雖好,根基到底是早幾年打下來的,沒有早幾年的篳路藍縷、開創局面,今天的一切,就是空中樓閣——這幾句話,不是我說的,是軒邸說的,說了還不止一次!”

    恭王眼中,波光一閃。

    寶鋆的臉上,也微露意外的神色。

    “還有,”文祥說道,“咱們索性把話說開些——毋庸諱言,六爺的‘世襲罔替’,‘上頭’確有酬六爺擁立之功的意思在內的。”

    嘿!

    白天還在跟老婆說,“心照不心照是一回事兒,能不能擺到檯面上是另一回事兒”、“有些事兒,是擺不到檯面上的”,現在,就給文祥“擺到檯面上”來了!

    恭王微微苦笑,“博川,你這麼說,我就尷尬了。”

    “嗐,六爺,這有什麼可尷尬的?”

    略略一頓,文祥鄭重說道,“咱們先不說六爺你了,先拿雍正朝的怡賢親王來說——後世頗有人以為,怡親王一系之‘世襲罔替’,不是因為怡賢親王對國家立有大功,而純粹是世宗憲皇帝酬其襄助奪嫡之功,甚至有人譏世宗憲皇帝‘公器私用’的——我以為,這實在是腐儒之見!”

    對文祥的這個觀點,寶鋆倒很感興趣,“博川,何以雲之?請道其詳!”

    “天子系四海之重,大位豈是一人之私?”文祥說道,“如果聖祖仁皇帝付天下於非人,朝廷會變成什麼樣子?國家會變成什麼樣子?事實證明,世宗憲皇帝之雷厲風行,正正矯正了聖祖仁皇帝晚年倦勤諸弊,若沒有世宗憲皇帝大刀闊斧的行霹靂手段,又何來高宗純皇帝的乾隆盛世?”

    頓了頓,“九王奪嫡,如果最終得志者,不是世宗憲皇帝,而是允禩或者允禵,我看,以皇八子、皇十四子上上下下的枝牽蔓連,就算明知國家的弊端在哪裡,只怕也投鼠忌器,下不得去重手。”

    “博川,”寶鋆笑道,“你這個看法,有意思!之前,似乎沒有怎麼聽你說起過?”

    文祥坦然說道:“實話實說,我這個看法,受軒邸影響頗深,他不止一次說過,世宗憲皇帝做的,絕不僅僅是‘承前啟後’,實實在在是‘扭轉乾坤’——只是這個話不好明著說,不然,似有對聖祖不無微詞的意思了。”

    “扭轉乾坤——”寶鋆說道,“軒邸對世宗憲皇帝的評價,實在高的很吶!”

    “是,”文祥說道,“我看,軒邸對世宗憲皇帝的評價,猶在高宗純皇帝之上。”

    這可不是本朝的“主流意見”呀。

    這時,恭王說話了。

    “眼下的局面,”他慢吞吞的說道,“和雍正朝的時候,倒是頗為相像。雍正朝的時候,只做不說;咱們是既做又說——其實都在‘改革’。”

    “啊……對!”寶鋆連連點頭,一副默會於心的樣子,“六爺這話,切中肯綮了!怪不得軒邸要推崇世宗憲皇帝呢!”

    說完,轉向文祥,“博川,你的意思,必是說,怡賢親王雖然確實因襄助世宗憲皇帝奪嫡而被‘世襲罔替’之殊恩,可是,因為世宗憲皇帝是九王中最合適繼統的人選,所以,襄助世宗憲皇帝,就是襄助國家,則怡賢親王的功勞,就不僅僅是替世宗憲皇帝一個人立的了,也是替整個國家立的,對吧?”

    “不錯!”文祥說道,“其實,怡賢親王的功勞,又何止於襄助世宗奪嫡?世宗憲皇帝大刀闊斧也好,雷厲風行也罷,雍正朝的‘改革’,哪一樣少的了怡賢親王的襄助?因此,怡賢親王雖然沒有打過仗,沒有軍功,可是,實實在在,是雍正朝的第一位勳臣,給個‘世襲罔替’,並不算過分!”

    “嗯!”寶鋆點了點頭,“之所以有人以為過分,是因為世宗憲皇帝做的,有許多都是得罪人的事兒,後世風評不高,怡賢親王的功勞,也因此被貶的低了——”

    轉向恭王,意味深長的說道,“六爺,仔細想一想,這些,同你的情形,倒是有幾分相像呢!”

    恭王皺了皺眉,“你就愛胡亂譬喻,哪兒有什麼相像的?”

    “佩蘅這話,”文祥說道,“其實說的不錯,篳路藍縷、開創局面的時候,是最容易得罪人的!軒邸曾經這麼說過,‘六哥把白臉兒唱過了,留下紅臉兒給我唱,這個情,我不能不領!’”

    恭王目光,霍的一跳。

    “這我可不敢當!”他很認真的說道,“國家當此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前頭的人,後頭的人,都不容易!談不上誰唱白臉兒,誰唱紅臉兒——都是甘冒浮議,砥礪前行!”

    文祥和寶鋆不由對視一眼,“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說法,未“註明出處”,直接放在自己的話裡,這在恭王——至少在文、寶面前,還是第一次。

    寶鋆“呵呵”一笑,“要說‘白臉兒’,肅順才是‘白臉兒’!那是張地地道道的大白臉兒!”

    這話說的就叫人尷尬了。

    要說得罪人,肅順才是第一個得罪人的,恭王殺掉肅順,肅順的政策——揚漢抑滿、裁減八旗錢糧,卻幾乎通盤繼承下來,套文祥方才轉述關卓凡的話,就是“肅順把白臉兒唱過了,留下紅臉兒給恭王唱”。

    另外,肅順的長相,剛剛好也是一張大白臉。

    寶鋆見恭王和文祥都不答話,嬉笑著說道,“得,是我擬於不倫,我自罰一杯!”

    說罷,端起酒杯,“啯”的一聲,幹了。

    恭王微微皺眉,“你這張嘴!”

    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麼。

    “要說‘擬於不倫’,”文祥說道,“拿怡賢親王襄助世宗奪嫡,擬於六爺擁立今上,其實也算‘不倫’——不過,話糙理不糙,兩者之間,在對國家的影響這一層上,其實是頗有相似之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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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九章 “上頭”又玩兒出新花樣了
        
    寶鋆一笑,“博川,你莫不是說,今上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子,剛剛即位,就能夠看了出來,將來必如世宗憲皇帝一般,舉大刀闊斧,行霹靂手段,最終……扭轉乾坤?”

    文祥和恭王都皺起了眉頭。

    同治朝最後這兩年,端倪畢露,鋪墊已足,到了洪緒朝,未必不“舉大刀闊斧,行霹靂手段”,未必不能“最終扭轉乾坤”。最重要的是,當今日之政者,正是主明日之事者,必然一以貫之,以求全功之竟。

    問題是,真正“舉大刀闊斧,行霹靂手段”的那一位,不是皇帝,而是皇夫,前者是君,後者為臣,寶鋆刻意混淆,偷換概念,等於暗譏有人居臣位而行君權,這,就特麼尷尬了。

    見文祥不說話,寶鋆裝作訝異的樣子,“怎麼,我又說錯話了?”

    “今上剛剛踐祚,”文祥開口了,“將來何如,現在定論,為時尚早,我說的‘對國家的影響’,倒不是指的這個。”

    “哦?那是?……請教!”

    “大位之繼,”文祥說道,“愈快愈好——愈快,對國家愈好;如果久拖不決,非但朝局動盪,人心惶惶,且極易啟心懷異志者不逞之念,其甚者,有司馬氏八王之憂!”

    說到這裡,寶鋆也好、恭王也罷,便都明白文祥說的“對國家的影響”何指了,不由皆默然。

    “今上登基,八國使臣入賀,”文祥說道,“西班牙找了法國人來代他,這一層,我很有感慨。想那西班牙,也算歐陸大國,何以竟淪落到要求別人代理他的外交的地步?一個駐華公使館,到底要多少錢、多少人,竟拿不出來嗎?要說他不在意中國吧,又何以一定要入賀?哪怕腆著臉叫別人來代他?”

    頓了頓,“追本溯源,還不是因為伊莎貝爾女王繼統承嗣,她的叔叔卡洛斯不服氣,興兵作亂,叔侄倆大打出手,一打就是七年,將國家打殘了?”

    西班牙是公主繼統承嗣,咱們也是公主繼統承嗣,嘿,還真有點兒像呢。

    “說回康熙、雍正之交——”文祥說道,“其實,‘九王奪嫡’,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反正,都是聖祖血胤,都姓愛新覺羅!怕的是,奪來奪去,始終奪不明白,最後竟重蹈了司馬氏的覆轍,來了個‘九王之亂’,如是,國家危矣!社稷危矣!愛新覺羅危矣!”

    恭王和寶鋆對視一眼,都微微頷首。

    “慶幸的是,”文祥說道,“‘九王奪嫡’雖然折騰了許多年,但聖祖仁皇帝賓天的當日,大位之繼,便明明白白、不可移替了!縱有不滿、不服者,亦無可如何了!司馬氏的覆轍,不可能現於本朝了!”

    頓了頓,“前朝的波詭雲譎,後人未曾親睹,也難說究竟,不過,當日怡賢親王的襄助,一定是大局的關鍵——這就是對國家立了大功了!”

    “嗯!”寶鋆終於開始附和文祥了,“今上的繼統承嗣,情形的尷尬,其實過於‘九王奪嫡’,如果不是六爺,咱們大清朝的皇位,只怕就得一直懸在那裡,指不定要拖到什麼時候呢!拖久了,誰知道會拖出什麼幺蛾子來?”

    “就是這個話!”

    頓了頓,文祥說道,“如果要有所譬喻……哎,六爺、佩蘅,‘足球’這樣東西,你們都是曉得的吧?”

    恭王、寶鋆都點了點頭。

    “曉得的,”寶鋆說道,“沒吃過豬肉,可見過豬跑——大致知道怎麼回事兒。對了,軒軍不就在其內部大力推行這個玩意兒嗎?還有‘橄欖球’什麼的?外頭似乎也有人開始玩兒這個了。”

    “是,”文祥說道,“玩兒足球,先要把皮球擱在場子中央,輕輕一腳踢開,謂之‘開球’;來來往往,皮球最終送入球門——無論哪一頭的球門,謂之‘得分’,至此就是一個回合。”

    說到這兒,笑了一笑,“如果拿‘球賽’來擬今上登基,那麼,‘開球’的是六爺,‘臨門一腳’——將皮球送入球門的,也還是六爺。”

    這個譬喻有意思了!

    “臨門一腳”——將皮球送入球門,是很好理解的,自是指恭王率先上摺,請立今上為嗣皇帝;“開球”,指的是什麼呢?

    略一深思,都明白了——

    這是指恭王“自污”,鞭笞載澄,並捆送宗人府,搬開了今上繼統承嗣的第一塊也是最重要的一塊攔路石。

    不然,有載澄在,後邊兒的一切花樣,都無從玩兒起了。

    恭王輕輕嘆了口氣。

    文祥有點兒後悔了,對於恭王來說,“臨門一腳”也罷了,裡頭畢竟夾著一個救七弟性命的由頭,有一個“親親之義”在,可是“開球”——

    自污,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啊。

    他歉然說道:“六爺,我這個譬喻,不一定合適,這一次,許是我‘擬於不倫’了。”

    “你別誤會,”恭王搖了搖頭,“我只是有些感慨罷了。”

    頓了頓,“其實,聽你們這麼說下來,我的心裡,敞亮了不少,雖然還是覺得,這個‘世襲罔替’,依舊是受之有愧的,不過,倒不怎麼覺得……自個兒一無是處了。”

    文祥、寶鋆都笑了。

    “瞧六爺說的!”寶鋆說道,“如果六爺是‘一無是處’,拿洋人的話說,我就是個‘負資產’了,不曉得倒欠了人家幾百萬兩銀子?下輩子也還不清!”

    “六爺,”文祥說道,“今上以女子繼統承嗣,自古所無!這般天翻地覆的大變動,其間居然沒有出什麼太大的亂子,前前後後,亦只不過花了個把月的辰光,可算是奇蹟!如今朝政安定,整個國家,生氣勃勃——如果沒有你的襄助,這一切,如何可以想像呢?”

    恭王自失的一笑,不再說什麼了。

    “對了,”寶鋆很感興趣的樣子,“今兒個是皇上御極後第一回見軍機,怎麼一個情形呢?”

    微微一頓,笑道,“別的不說,單說衣著——是常服呢?還是吉服?若是吉服,是什麼樣子的呢?是不是和朝服一樣,‘不做任何變更’?”

    “是常服,”文祥說道,“就跟入宮那天的差不多……”

    “啊?”文祥還沒說完,寶鋆就打斷了他,“第一回軍機叫起,難道不該穿的略略隆重正式些嗎?”

    文祥微微猶豫了一下,“今兒個,大約還算不上正式的軍機叫起……”

    寶鋆微愕,“什麼意思?”

    “皇上今天御養心殿,就是跟軍機見個面,並沒有正式聽政,交代的事兒,也就加六爺‘世襲罔替’這一件——”

    頓了頓,“交代了六爺的事情之後,皇上就起駕回了乾清宮了。”

    啊?

    恭王、寶鋆,都頗出意外。

    “皇上是這麼說的——”文祥說道,“聖母皇太后還沒有迴鑾,總要聖母皇太后迴鑾了,請過了懿旨,她才好正式聽政,反正,距聖母皇太后迴鑾,也沒幾天了,這幾天,一切政務,軍機上商量著辦就是了。”

    寶鋆禁不住“嘿”了一聲,“有點兒意思!那……‘東邊兒’呢?總不成,還在黃幔後頭坐著?”

    “當然不是,”文祥說道,“那不成了太后還在‘垂簾’了嗎?那還叫什麼‘撤簾’、‘親政’?”

    頓了頓,“皇上倒是說了,她曾籲懇母后皇太后,聖母皇太后迴鑾之前,一切如舊;聖母皇太后迴鑾之後,再行‘撤簾’之事。可是,母后皇太后無論如何不肯俯允,說,親政即撤簾,撤簾即親政,一天也不好含糊的。皇上說,她沒有法子,只好暫委軍機處理政務了。”

    “今兒個,那簾黃幔依舊掛在那兒,後頭,一東一西兩個御座也還在,只是上邊兒沒坐人罷了;皇上坐的,還是黃幔前頭的那張寶座。養心殿東暖閣的格局……嗯,唯一的變化,是御案,原來擺在黃幔後頭的,現在搬到了黃幔前頭——皇上的寶座前頭。”

    寶鋆看向恭王,“六爺,‘上頭’又玩兒出新花樣來了!個中滋味,咱們似乎該好好兒的品一品啊!”

    恭王默謀片刻,笑了一笑,說道:“我倒品不出什麼特別的味道,也許……就是為了表示對‘西邊兒’的尊重之意吧!”

    “表示對‘西邊兒’的尊重,這是不消說的,”寶鋆微微搖頭,“可是,除此之外,一定還有別的什麼說頭!”

    轉向文祥,“博川,你感覺呢?”

    文祥猶豫了一下,說道:“我說不好。不過,‘西邊兒’迴鑾之前,皇上也不是什麼人都不見,譬如,督撫陛見,皇上還是要見的。”

    “督撫陛見?”寶鋆想起來了,“現成就擱著一個曾滌生,是吧?”

    “是,”文祥說道,“曾滌生陛見的日期,已經定了,就在後天。”

    頓了頓,“還有,日本的和櫻天皇,也要入宮恭賀今上登基,這個,皇上自然也是要見的。”

    “喲!對啊!”寶鋆說道,“咱們這兒,還住著一個日本的皇帝呢!差點兒都忘了這茬兒了!”

    “就是說,”恭王開口說道,“只見人,不辦事?”

    文祥想了一想,說道:“差不多吧!不過,也不是什麼人都見,只見最緊要的人——都是儀註上頭,必由皇上親自出面接見的人。”

    過了一小會兒,“或許,”恭王慢吞吞的說道,“還真有些特別的意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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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零章 皇帝英氣已露,臣下輕忽不得!
        
    如文祥之說,兩日後,曾國藩準時入宮陛見。

    曾國藩入宮之前,即有特旨,賞了“朝馬”的恩典,即俗稱“紫禁城騎馬”者。這個恩典,本來只有六十五歲以上才能奉請,曾國藩今年五十七歲,賜“紫禁城騎馬”,算“殊恩”。

    這個“殊恩”,左宗棠赴西北前進京陛見的那一次,也是得過的,左小曾一歲,彼時,左宗棠五十四歲。

    關卓凡親自“帶班”。

    報了名,進了養心殿東暖閣,曾國藩三步走過,雙膝一跪,口稱:“臣曾國藩恭請聖安。”摘下大帽子,放到地上,磕下頭去。

    然後,戴上大帽子,站起身來。

    御前擺著一個龍鬚草的墊子這既是“優遇”,同時,也是一個指示你得跪在這兒回話。

    曾國藩走上數步,在墊子上再次跪了下來。

    一股隱約的幽香,氤氳於鼻端不是檀香。

    曾國藩眼觀鼻、鼻觀心,俯身、低頭,目光下垂。

    “站著回話吧!”

    皇帝的聲音,柔軟而清亮。

    這是對勳臣的“優禮”,曾國藩再次免冠叩頭謝恩,然後,戴上大帽子,站起身來,依舊微微的低著頭,目光依舊下垂。

    “你從保定過來,路上走了幾天啊?”

    “回皇上,三天多點兒,不到四天。”

    “路上還安靜嗎?”

    “百姓安居樂業,安靜的很。”

    “保定到北京,多遠的路呢?”

    曾國藩微覺奇怪,“回皇上,大約三百多里吧。”

    “嗯,”皇帝點了點頭,“一天走了差不多一百里的路……”

    頓了頓,“熱河到北京,又是多遠的路呢?”

    曾國藩更加奇怪了,“回皇上,大約是四、五百里的樣子,臣慚愧,準確的數字,臣就糊塗了,總得查實了之後,才敢回給皇上。”

    “軒親王,你曉得嗎?”

    “回皇上,”關卓凡說道,“曾國藩說的不錯,熱河到北京,是在四百里至五百里之間大致是四百五、六十里的樣子。”

    “我記得,”皇帝說道,“當年,我跟著三位皇太后從熱河回北京,路上走了整七天,每一天,就是六、七十里的樣子”

    頓了頓,“曾國藩進京,一天走差不多一百里的路,那是很快的了!嗯,你勤勞王事,辛苦了!”

    喲,原來在這裡等著呢!

    曾國藩趕緊回道:“謝皇上!臣惶愧!這都是臣的本分,不足當皇上的獎諭。”

    就這樣的幾句話,他心中已大起警惕:皇帝雖是年輕女子,卻英氣已露,為人臣者,可不敢有什麼輕忽了!

    “一年之中,”皇帝說道,“你在保定多少辰光,在天津,又是多少辰光呢?”

    因為曾國藩這個直隸總督,兼領三口通商事,而三口通商衙門設在天津,因此,他一年之內,有相當一段時間,得往天津跑。

    “回皇上,”曾國藩說道,“一年之中,臣呆在天津,大約是四、五個月,呆在保定,大約是七、八個月。”

    頓了頓,補充了一句,“呆在天津的時候,大多是夏天。”

    “到了冬天,”皇帝說道,“北邊兒的海路,就不大好走了,通商的事情,就少了些,是吧?”

    “是!”曾國藩說道,“皇上聖明!”

    “天津到北京,是多遠的路呢?”

    咦,皇帝今兒個,是跟“這裡到那裡多遠的路”,較上勁兒啦。

    不過,這一次,曾國藩倒是清楚“準確數字”的。

    “回皇上,大約是兩百六十里的樣子。”

    “軒親王跟我說過,”皇帝看了一眼關卓凡,“如果坐火輪車,中途不停站的話,不到兩個時辰,便從天津到了北京了一大早從天津動身,趕得及在北京用午膳呢!是吧,軒親王?”

    “回皇上,”關卓凡說道,“是的。”

    皇帝轉向曾國藩,“可惜,這一回,你不是從天津進京的,不然,路上就不必那麼辛苦了。”

    曾國藩心中微微一動,說道:“上煩厪系,臣感激惶惑,不過,不敢說有什麼辛苦。”

    “等京漢線修好了,通了車,”皇帝微笑說道,“不論是從天津入京,還是從保定入京,就都方便了!”

    “呃……是。”

    “所以,”皇帝說道,“火車真正是個好東西!咱們規劃好的這些鐵路,要一條一條,好生的把它們都修了起來!”

    曾國藩心中,又是微微一動,不過,修鐵路不是他的本差,只能含含糊糊的應了聲“是”。

    “我前兩天見了美國公使蒲安臣,”皇帝說道,“據他說,他們的太平洋鐵路,竣工在即了,我當時就想,哎喲,這條太平洋鐵路,六千多里長,真正是了不起!後來想,咱們的‘兩縱兩橫’,攏在一起,比他的太平洋鐵路,還要長,嗯,也不輸給他了!”

    曾國藩又應了聲“是”。

    “可是,”皇帝卻微微搖了搖頭,“我再一想,咱們的‘兩縱兩橫’,那是全國攏在一起,人家除了太平洋鐵路,國內其他的地方,還不曉得有多少條鐵路呢!”

    微微一頓,“最緊要的是,咱們的‘兩縱兩橫’,大多還留在圖紙上,現在能跑火輪車的,不過一條京津,一條津唐,攏在一起,不過人家一條太平洋鐵路的……嗯,十五分之一吧!如果要和人家整個國家比那是根本沒有法子比了!”

    曾國藩無以為詞,只能再次應了聲“是”。

    “咱們中國的疆域,”皇帝說道,“比他美國還要大不少,鐵路,卻只有人家的這麼一丁點兒,這怎麼行?真正要奮起直追了!”

    曾國藩尷尬了。

    皇帝的話,已經帶出了督飭臣下的意思,可是,修築鐵路,並不是直隸總督的本職,如果養心殿內只有他一個臣下,話還好回些,可是,目下,對修築鐵路負有最大責任的那一位,正正站在自己的上首,這叫他如何回話?

    他偷偷覷了眼軒親王,彼神色如常,面上沒有任何波瀾。

    “聖謨高遠,”曾國藩說道,“‘奮起直追’之訓諭,臣謹記在心。”

    頓了頓,“不過,以臣的拙見,不過兩年功夫,就有了津唐、京津兩條鐵路,咱們追的,其實已經很不慢了,畢竟,萬事開頭難。”

    “總覺得還可以再快些!”

    微微一頓,皇帝繼續說道,“難,是一定難的,可是,都難在哪裡呢?”

    “要說錢,國債已經賣了,錢已經有了;要說人工程師,咱們自己確實還不成,可是,這上頭,開始的時候,原也沒打算用自己的人本來就預著用洋人的嘛!”

    “難道請不夠數洋工程師?不能啊!說到修鐵路,莫說美國人、英國人了,就是法國人、俄國人,也是起勁的很的呀!”

    “或者招不到足夠的工人?那就更加不能了,工人應該是要多少,有多少的啊!美國的太平洋鐵路,不就是咱們的人過去修的嗎?”

    一口氣說到這兒,皇帝不等曾國藩回話,轉向關卓凡:“軒親王,你說呢?”

    “皇上說的極是,”關卓凡說道,“鐵路之難,確實既不在缺錢、亦不在不得人。”

    “那……”皇帝沉吟了一下,“或者,因為地勢太過複雜,工程過於艱難了?可是,我記得你說過的,美國的太平洋鐵路,要經過許多高聳、險峻的大山,那般的地勢,人家都過去了,咱們的‘兩縱兩橫’,似乎……並不要經過什麼太高、太險的大山吧?”

    “是,”關卓凡說道,“咱們的‘兩縱兩橫’,都在平原地區,若說工程本身的難度,確實比不得美國的太平洋鐵路的。”

    曾國藩愈來愈困惑了,自己是直隸總督,鐵路並不是自己的本職,皇帝何以在自己陛見的時候,大談特談鐵路呢?而且,一口咬定,工程的進度慢了呢?在他看來,兩年兩條鐵路,這個進度,實實在在,不能算慢啊!

    同時,曾國藩愈發覺得,皇帝理路清晰,詞鋒銳利,真正是“英氣已露”,心裡頭,愈發的小心警惕了。

    “那,到底難在哪裡呢?”

    “回皇上,”關卓凡說道,“難在開頭曾國藩方才說‘萬事開頭難’,很有道理,鐵路之難,正正難在開頭。”

    “我明白了,”皇帝說道,“開頭就是‘徵地’吧?”

    “是,”關卓凡說道,“皇上聖明!”

    曾國藩心中一跳。

    至此,他也隱約明白了,這對夫妻大兜圈子的唱這出雙簧,用意何在了。

    其實,曾國藩說的“萬事開頭難”之“開頭”,關卓凡、皇帝說的“開頭”徵地,其實根本不是一碼事,但是

    “徵地”皇帝用一種困惑的語調說道,“公家給價,老百姓又不吃虧,難在哪裡呢?”

    “回皇上,”關卓凡說道,“難在腦筋。”

    “腦筋?”

    “是,”關卓凡說道,“徵地,如果征的是田舍,還好說些,只要給價公平,老百姓就不吃虧,也說不出別的什麼來,麻煩的是墳墓。”

    頓了頓,“多有人以為,祖墳事關風水,可是,風水這種事情,是擺不到檯面上的就擺到了檯面,朝廷也是不認的,於是便有人說,‘毀民墳冢,子孫見到父祖的枯骨,豈不傷心?’云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3:33
第一七一章 你要做曾剃頭,不要做曾刺兒頭
        
    “‘毀民墳冢’?”皇帝秀眉微蹙,“怎麼能這麼說呢?其實就是遷墳嘛!就是替先人搬個家嘛!活人搬得家,死……呃,我是說,在世者搬得家,往生者為什麼就搬不得家呢?”

    “皇上說的極是,”關卓凡說道,“只是如果這麼說的話,有些人,大約又會搬出什麼‘安土重遷’之類的說辭來了。”

    “這又不對了!”皇帝說道,“咱們中國人,確實講究‘安土重遷’,不過,只是‘重遷’,不是‘不遷’啊!”

    頓了頓,“這個‘重’字,就是‘重視’的意思吧?家確實不是隨便搬的,總得謀定後動,總得……搬了比不搬好,才搬!這是不錯的。可是,反過來說,如果明知搬了比不搬好,還是死守著不肯挪窩,可就又不對了!這麼著,也不符‘重遷’的原意吧?孟母還三遷呢!”

    “是!”關卓凡說道,“皇上譬解的十分精闢,正是如此!”

    “曾國藩,”皇帝說道,“你是有大學問的人你說呢?”

    皇帝、皇夫兩公婆,一唱一和的把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有大學問的人”還能怎麼說呢?

    “臣末學膚受,”曾國藩微微的俯了俯身子,“皇上的獎諭,臣惶愧的很。”

    頓了頓,“皇上聖明,‘安土重遷’之‘重’,確實只是‘鄭重其事’之‘重’,‘重而不滯’之‘重’,若有人以此反對遷徙墳塋,確實是……膠柱鼓瑟了。”

    “末學膚受”一詞,皇帝是第一次聽到,雖然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意思,但大致曉得是個自謙的詞兒,微微一笑,“‘鄭重其事’之‘重’,‘重而不滯’之‘重’說的好極了!軒親王,你說呢?”

    關卓凡心中微微一動。

    那句“你是有大學問的人你說呢”出口之後,曾國藩如何回話,事先並不能準確預測,因此,對其回話,皇帝該做出什麼具體的反應,除了皇夫事先的“原則性指導”外,也要靠她自個兒的“現場發揮”。事實是,皇帝的“現場發揮”,不但抓住了重點,而且語氣吞吐,十分恰當、準確。

    嗯,學的好快呀。

    “是!”關卓從容凡說道,“臣以為,曾國藩這兩句話,合適的時候,很該敘進上諭裡頭,以收正本清源之效。”

    “行,就這麼辦。”

    曾國藩有點兒發慌,如果他的“‘鄭重其事’之‘重’,‘重而不滯’之‘重’”,真的敘進了上諭裡頭,那麼,就會給人一個強烈的印象:曾經反對修築鐵路的曾滌生,搖身一變,打倒昨日之我,變成贊襄修築鐵路了,這

    雖然,他當年反對修築鐵路的原因,並不是“毀民墳冢”什麼的。

    可是,話確實是他自個兒說的,而上諭引用重臣說話,也是尋常之事,這上頭,他並沒有“自謙”的資格。

    而且,軒親王也好,皇帝也好,都沒有明確說要給他“署名權”啊。

    只好不說話了。

    “至於風水,”皇帝說道,“我是不懂的,也不敢說這樣東西一點兒道理沒有,可是,我總覺得,反對遷墳的人,把話給說反了!”

    頓了頓,“鐵路是什麼?那是國家的血脈!鐵路修好了,國家的血脈就暢通了!套一句俗詞兒……嗯,‘任督二脈’就打通了!何況,咱們的‘兩縱兩橫’,還不止‘二脈’呢!將來,也許還有‘三縱三橫’、‘四縱四橫,如是,整個國家,氣運流動,生氣勃勃!這不也是風水?國家的風水!”

    “把遷墳和風水扯在一起……嗯,這一來,怎麼就一口咬定,遷墳必定壞了風水?若果有風水這回事兒,遷墳亦果同風水相關,那麼,遷墳確實會引致風水的改變可是,怎麼曉得,這個改變,必是變壞,不是變好呢?”

    “修了鐵路,國家風生水起,自家倒壞了風水,哪裡能有這樣子的事兒?自然是國家好,大家好!如果國家這個‘大家’不好,自個兒這個‘小家’反倒好了,那反倒是咄咄怪事了!”

    皇帝的這句話,份量十分之重,等於指斥因“壞風水”之故反對修築鐵路之人,是因私而廢公,是以“小家”害“大家”,曾國藩的頭,不由自主,低了一低。

    “自家的田舍墳塋,”皇帝繼續說道,“擋住了鐵路必經之途,阻斷了國家的血脈流動,妨害了國家的風生水起,這樣子的‘風水’,能好到哪裡去?我還真不信了!”

    頓了頓,“先人們在地下,也不安哪!我看,還是請先人們搬個家‘小家’、‘大家’都好,在世者、往生者,都鬆快了!”

    皇夫高聲說道,“皇上聖明!”

    軒親王既然如是說了,曾國藩就不能不跟上,“皇上聖明!”

    至此,皇帝何以要在自己陛見之時,大駁、特駁反對修築鐵路的“浮議”,曾國藩心裡,已經是明鏡似的了:

    第一,在建的所有鐵路“兩縱兩橫”,起點都在直隸境內。

    第二,自己這個直隸總督,曾經反對修築鐵路。

    “修鐵路,”皇帝說道,“不僅僅是朝廷的事兒;別的不說,單說徵地,非得地方的協助不不能辦,因此,認真說起來,修鐵路,也是地方的事兒”

    頓了頓,“軒親王,津唐、京津兩條鐵路,徵地一節,還順利嗎?”

    “回皇上,”關卓凡說道,“大致還算順利。不過,津唐鐵路不長;京津鐵路的修築,則掛了一個‘軍興’的名義軒軍駐紮天津,京師有事,軒軍入衛,有了這條鐵路,就呼應自如了。”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皇帝說道,“因為是以‘軍興’的名義徵地,所以,沒有人敢輕易妨礙,不然”

    頓了頓,輕輕嘆了口氣,“電報的教訓,還擺在那兒呢。”

    所謂“電報的教訓”,是說當初架電報線,就用的“軍興”的名義,凡有剪電報線、挖電線杆的,一律窮治抓到了,不分主從,統統梟首。前前後後,百來顆血淋淋的人頭掛起來,“破壞軍興”的,才終於絕跡了,自上海發端的電報線,才終於北達北京,南抵廣州,連通南北。

    “是!”關卓凡說道,“不過,‘兩縱兩橫’的情形,不能拿津唐、京津來套。”

    頓了頓,“第一,‘兩縱兩橫’太長了,不是津唐、京津可比;第二,不可能都往‘軍興’上靠畢竟,大的征伐,既有的,都已結束了;謀劃中的,則不可以公之於眾。”

    “嗯,”皇帝點了點頭“因此,地方的鼎力相助,尤其重要了。”

    “是。”

    “咱們的‘兩縱兩橫’,”皇帝說道,“京滬線、京漢線、京奉線、石太線,起點都在直隸”

    微微一頓,“曾國藩。”

    “臣在。”

    “你方才的‘萬事開頭難’,說的很好!”皇帝說道,“接下來,‘兩縱兩橫’將大舉興作,這個頭,能不能開好,完全視乎朝廷、地方能不能夠內外同心、上下協力?謀國端賴老成,朕寄卿以厚望焉!”

    皇帝突然以“朕”自稱,並以“卿”稱呼曾國藩,語氣也由白而文,變得十分鄭重,這個轉折,本就略顯突兀,加上“朕”、“卿”、“焉”出自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之口中,更令人有違和之感,可是,曾國藩哪敢“輕忽”?

    他立即跪下,“臣謹奉聖諭!精白赤心,不敢稍涉玩忽!”

    “起來說話。”

    “是。”

    待曾國藩站起身來,皇帝微微一笑,“我就是白囑咐一句,曾滌生是什麼人?我若連曾某人都信不過,還能相信哪個呢?”

    皇帝和臣下說話,極少稱呼臣下字號的;而“我若連曾某人都信不過,還能相信哪個呢”一句,更加是“含義豐富”既可視作極高的獎諭,又包含著巨大的威壓,曾國藩整個人滯了一滯,幾乎又要跪了下去。

    “臣惶恐!臣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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