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23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23:11
第一九一章 偶像和粉絲
        
    軒親王在文中堂、錢尚書的陪同下,一個司、一個司的“看望”過去,他滿面春風,就是對未入流的佐吏,亦熙熙然如對家人,除了公事,還會問“家裡幾個孩子”、“年貨備辦齊了沒有”一類極接地氣的問題,偶爾開一、兩個諸如“如此說來,明年是老兄的本命年,該穿個紅的了”一類無傷大雅的小玩笑。

    低級官員、佐吏,平日欲見軒親王一面亦不可得,更別說想像現在這樣面對面的“閒話家常”了,喜出望外者有之,受寵若驚者有之,還有的人,激動的手足無措,話都說不大利落了。

    外務部裡裡外外,笑語歡聲,倒像是提前過了年似的。

    所有的司都“看望”過了,回到外務部大堂,軒親王在外務部一眾高、中、低級官員的簇擁下,長篇大論,頗有訓諭。這個花樣,亦即後世中央領導“視察工作”的例牌節目“重要講話”、“重要指示”。

    軒親王在外務部發表的“重要講話”,史稱“東堂講話”;其後在顧問委員會發表的“重要講話”,史稱“銀碗講話”,合在一起,稱“東銀講話”外務部在東堂子胡同,顧問委員會在銀碗胡同。

    這兩篇“重要講話”,經過大力宣傳、推廣,不斷發酵,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對中國的政治、經濟、社會等方方面面的發展,發生了相當大的影響,具體內容,容後再表。

    發表過“重要講話”,就是“大合照”了。

    最初的計畫,是外務部所有“工作人員”一起和軒親王照一張“全家福”,可是,後來發現,為難的很外務部人員眾多,而外務部亭台樓榭雖多,卻找不到一處軒敞到足以容納所有人的所在除非拉到外頭去拍照。

    那就不大合適了。

    於是只好改變計畫,各司除了主官之外,餘者“抽籤”。不過,名為“抽籤”,其實還是“暗箱操作”形容軒昂者,自然要佔些便宜,入選的概率要大一些。

    “大合照”之後,軒親王“發賞”:不是銀子,而是數百包一模一樣的“年貨”外務部所有官員佐吏,無分級別高低,一人一包。

    其中的一包,作為“樣品”,拆了開來,攤在桌面上,一眼看過去,乾果、乾貨、茶葉、點心……琳瑯滿目。

    其中盡有普通人家難以置辦的貨色:譬如整條的宣威火腿,花花綠綠的外國糖這樣東西尤其難得,一般來說,租界之外,只有宮裡以及少數親貴家裡才見得到,別看外務部是中國第一號辦洋務的所在,大多數官員佐吏,也是沒有吃過“洋糖”的。

    軒親王的“發賞”形同後世的“慰問品”,對於高級官員來說,也許不算什麼,但是對於大多數中、低級官員和未入流的佐吏們來說,卻是既十分實惠、又十分貼心。

    “發賞”之後,便到了午膳的辰光了,於是,外務部的小廚房開伙,軒親王由文中堂、錢尚書陪著,和外務部的司官們一起,用了一頓十分“親民”的“便飯”拿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工作餐”了。

    至此,軒親王對外務部的“視察”,圓滿結束。

    接下來,軒親王一行,奔赴崇文門內大街銀碗胡同的顧問委員會。

    顧問委員會這兒,可比外務部熱鬧的多了。

    這個“熱鬧”,是“看熱鬧”的人多。

    軒親王蒞臨指導工作,銀碗胡同和東堂子胡同一樣,一般出警入蹕,不許閒雜人等出入,不過,除了辦正經公事的,另有一種人,不在“閒雜人等”之列宗室、覺羅。

    顧問委員會兼管“奉恩基金”,平日裡,本就有不少宗室、覺羅出出入入。黃帶子、紅帶子造訪顧問委員會,會有茶水和小點心招待;下邊的司員得空了,也願意陪著他們,神侃瞎聊,於是,有的閒散宗室,就把顧問委員會當成了茶館,幾個人約上,一起到顧問委員會閒坐,吹牛打屁,能泡上大半天。

    這種情狀,言路上曾經嘖有煩言,有御史上摺,說顧問委員會乃國家重地,宗室們如此行為,實在不算莊重,請朝廷下旨嚴禁。

    “上頭”問起郭嵩燾的意思,郭嵩燾卻說“並無妨礙”,宗室們也是曉得規矩的,進了顧問委員會,只會在“接待處”閒坐,並不會隨意走動,不該他們去的地方,他們是不會去的,“奉恩基金”本就是替宗室排憂解難的,大可不必擺出一副“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的模樣來,一切照舊就好。

    如此,“上頭”便不為己甚了。

    黃帶子、紅帶子們聞訊,都說郭筠仙表面上崖岸高峻、生人難近,其實“外冷內熱,實在是個好人”。

    郭某人是“好人”,他上頭的關某人,就更加是“好人”了。

    今兒一聽說軒親王要來“看望、慰問”顧委會,立時便有許多人相互招呼,“走,看軒三去!”

    關卓凡自晉爵為軒郡王之後,宗室、覺羅之間,私底下對他的稱呼,便開始由“關三”升級為“軒三”了。

    當然,依舊稱呼他“關三”的,也不少。

    軒親王的儀仗剛進入銀碗胡同口,顧問委員會門口聚集的一大群黃帶子、紅帶子,遠遠的看見了,紛紛喊道,“來了,來了!”

    儀仗沒有一直行進到顧問委員會的大門口,而是在距大門數丈之遙的地方就停了下來。腳踏放下,軒親王低頭彎腰,下得車來。

    他一現身,歡呼聲立刻響了起來。軒親王挺直身子,含笑抱拳,做了個四方揖。歡呼的聲浪立馬高了上去,還夾雜著熱烈的鼓掌聲。

    像在外務部的時候一樣,郭嵩燾帶著顧問委員會的高級官員,在大門前等候。

    圖林在前開路,關卓凡滿面笑容,一面向兩邊的人群拱著手,一面向前緩步走去。

    突然,他的臉上露出了訝異的神色。

    人群之中,怎麼會有一個女人?

    這班人,應該都是宗室、覺羅呀?

    念頭尚未轉定,那個女人一手扯著一個少年,擠出人群,三人一起向他奔了過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23:11
第一九二章 故人
        
    兩名近衛,上前伸手一攔,那三個人就過不來了,女人就勢將兩個少年往下一扯,“你們小哥兒倆,快給軒三叔磕頭!”

    兩個少年立即跪了下來,對著關卓凡,磕下頭去。

    軒三叔?

    關卓凡一眼掃過,兩個少年,腰間都繫著一條黃帶子。

    他還在轉著念頭,人群中,有人高聲喊道,“旺察氏,這就跟軒親王攀上親戚了?你的面皮,可是夠厚的!”

    女人漲紅了臉,卻是毫不示弱,扭過頭去,大聲說道:“什麼叫‘攀親戚’?名字都在玉牒上寫著!論輩分,他們小哥兒倆,就該叫軒親王一聲‘三叔’!”

    說罷,“噗通”一聲,自己也跪了下去,仰著頭,梗著脖子,對著關卓凡高聲說道:“顧問委員會不公正!請王爺替我們做主!”

    啊?

    在顧問委員會的大門口,向掌國的王爺告顧問委員會的狀?

    這特麼就尷尬了。

    女人大約三十出頭的年紀,容顏清秀,但鳳目斜飛,一臉的倔強。

    關卓凡心中一動:這個女人,怎麼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

    呃……

    一時之間,想不起來了。

    關卓凡看了郭嵩燾一眼,郭嵩燾正皺著眉——這個女人、這兩個少年,他也不認得。

    “這位夫人,”關卓凡伸出手,虛扶了一扶,“先請起來,有什麼話,咱們慢慢兒的說——這個禮,我當不起。”

    看樣子,這兩個少年,是什麼閒散宗室——多半是遠支的;這個女人,應該是他們的母親——不過,也不一定。

    兩個少年,年紀較大的那一個,似已接近成年,沒有有十七、八歲,也有十六、七歲了,這個女人不過三十出頭,做一個十六、七歲甚或十、七八歲的孩子的母親,似乎略嫌年輕了些。

    不過,這個時代,女人出嫁的早,生育的也早,三十出頭的女人,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也不算太稀奇。

    果真像她說的,自己是兩個少年的“三叔”,而她又是兩個少年的母親,則認真起來,自己還該稱呼她一聲“嫂子”,這個禮,確實是當不起的。

    女人還沒有答話,人群中,又有人鼓噪起來了,“旺察氏!你們是‘罪屬’!既犯了罪,還想著拿奉恩基金的好處?你能不能別再這兒胡攪蠻纏了?”

    “就是!旺察氏!你的面皮,拿錐子扎,扎的出血嗎?”

    “呸!”

    被稱做“旺察氏”的女人狠狠的啐了一口,隨即頂了回去,“罪不及妻帑!這是朝廷的宗旨,也是軒親王親口說過的話!老子犯罪,關兒子什麼事兒?朝廷定過他小哥兒倆的罪嗎?憑什麼他們小哥兒倆,不能在奉恩基金拿錢?”

    有人哄笑,“旺察氏,那叫‘罪不及妻孥’!‘妻帑’……是個什麼花樣兒啊?”

    旺察氏一愣,臉上紅了一紅,嘴上卻絲毫不讓,“不管‘妻帑’還是‘妻孥’,我就是那個意思!我們又不是白賺朝廷的便宜——我們家都快揭不開鍋了!照奉恩基金的章程,屬於‘生計艱難’一類,該朝廷照應的!”

    “算罷了,旺察氏!你男人生前,也不曉得搜刮了多少?你們家還在乎這點兒小錢?別做出這副像生兒來了!騙得了哪一個呀?”

    旺察氏的臉,又一次漲紅了,“我們是被抄了家的!我們……”

    話沒說完,就被人打斷了,“旺察氏,你也不想一想,你男人造了多大的孽?朝廷沒有定你們娘兒幾個的罪,就是天高地厚之恩了!你還在這兒胡攪蠻纏、得隴望蜀?”

    聽到這兒,關卓凡已經大體曉得怎麼回事兒了。

    可是,犯罪抄家的宗室……哪一個呀?

    這兩年來,除了惇五、醇七兩個,沒有哪個宗室犯罪抄家呀?

    這一母二子,自然不是醇七家的;惇五?也不是。

    奕誴的妻孥,關卓凡都沒有見過,不過,奕誴現在還活的好好兒的,沒有“生前”這一說。

    怪了。

    “什麼叫胡攪蠻纏、得隴望蜀?我們……”

    關卓凡輕輕咳嗽了一聲。

    四周喧鬧不堪,可是,關卓凡的聲音,旺察氏卻聽的清清楚楚,她立即住口,轉過頭來。

    “恕我眼拙,”關卓凡說道,“這位夫人,你到底是?……”

    旺察氏還未張嘴,人群中就有人高聲喊道:“她是肅順的小妾!”

    啊……

    關卓凡心頭,微微一震,偏轉頭,看向郭嵩燾。

    郭嵩燾微微頷首——一旁的司官,剛剛向他報告了這一家子的來歷。

    嗯,一切都明白了。

    怪不得我覺得這個旺察氏面善呢——我還真是見過她!

    祺祥政變,肅順是關卓凡親自帶兵拿下來的,和肅順一同被捕的,是他帶出京來的兩個寵妾,這個旺察氏,應該就是兩妾之中、年紀較輕的那一個了。

    當時,兩個姨太太的表現,很不相同:年紀略長的一個,只會哀哀哭泣;年紀較輕的一個,卻是滿臉的倔強不服,連聲發問,“我們老爺,到底犯了什麼罪?”

    這個不服氣的,就是旺察氏。

    嗯,肅順的妻子早故,兩個兒子,都是姨太太生的——一人生一個,眼前的兩個少年,年少的一個,是旺察氏所出;年長的一個,是另一個姨太太所出。

    “這麼說,”關卓凡緩緩說道,“這兩個孩子,大的是征善,小的是承善了。”

    旺察氏沒有想到,軒親王居然曉得、記得兩個孩子的名字,連忙說道:“是,是!征善、承善,快給軒三叔磕頭!”

    兩個少年又一次磕下頭去。

    “好了,好了,”關卓凡說道,“可以了!請起來罷!”

    頓了一頓,“有什麼話,咱們進去說——肅順的事情,不是顧問委員會可以自專的,你不要怪他們。”

    “我也沒有怪他們,我只是……”

    “進去說話罷!”關卓凡打斷了她的話頭,“來人,扶他們起來,帶他們進去!”

    說罷,關卓凡向郭嵩燾點一點頭。

    郭嵩燾會意,伸手一讓,關卓凡向兩邊的人群拱一拱手,拾步上階,進了顧問委員會的大門。

    軒親王蒞臨視察,顧問委員會這裡,本來有一個和外務部一樣的基本的迎接的禮儀,為了這場意外的變故,免掉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23:12
第一九三章 王爺容稟
        
    進了大門,關卓凡對郭嵩燾說道,“筠仙,咱們先見一見肅豫庭的如夫人和孩子,看一看到底怎麼回事兒?其餘的事情,等見過了她們娘兒仨,再說吧。”

    郭嵩燾一愣,倒不是因為軒親王要接見旺察氏母子,而是軒親王提及肅順的時候,用了“肅豫庭”的稱呼“豫庭”是肅順的號,肅順、端華、載垣“三凶”伏法之後,朝野提及肅順,或者直呼其名,或者稱其“肅六”,不論檯面上、還是私底下,都極少有人稱呼肅順字號的。

    還有,“如夫人”,也是比較客氣的說法。

    遙想辛酉之年,就是眼前的這位軒親王,親手拿下“肅豫庭”的,郭嵩燾意有所動,連忙說道:“是,謹遵王爺的均諭!”

    頓了頓,“請王爺的示,就在我的內簽押房見,如何?”

    “很好。”

    旺察氏一進屋子,見關卓凡居中坐在上首,郭嵩燾則坐在下首左邊第一張椅子上,她立即轉頭,將身後的征善、承善拉了過來,“快,給軒三叔磕頭!給郭大人磕頭!”

    這是第三次“給軒三叔磕頭”了,不過,“軒三叔”固然可以居之不疑,“郭大人”卻不好安坐受禮。

    論品級,郭嵩燾一品大員,閒散宗室呢,不過賞戴四品頂戴,賞穿四品武職補服,彼此天差地遠;征善、承善兄弟倆又是“罪屬”,不過,他們既未逐出玉牒,就算天潢貴胄,且並非顧問委員會的職官,不是郭嵩燾該管,這個禮,實在不好受他們的,眼見攔已是攔不住了,郭嵩燾只好站了起來,側過身子,避了開去。

    “好了,”關卓凡說道,“起來吧,不要再行禮了”

    微微一頓,“雖說‘禮多人不怪’,可總是這麼起起伏伏的,就不大好說話了。”

    軒親王的口氣十分溫和,面上還帶著微笑。

    旺察氏福了一福,“是!謝王爺!”

    直起身子,對征善、承善說道,“看,軒三叔對你們小哥兒倆多好!還不趕緊謝過軒三叔!”

    於是,兩個少年又磕了一個頭,這才站起身來。

    關卓凡多少有點兒哭笑不得了,不過,語氣依舊溫和,“夫人請坐吧。”

    旺察氏一愣,隨即賠笑說道:“王爺面前,哪兒有我坐的道理呢?”

    “征善、承善兩個,”關卓凡說道,“輩分低,年紀小,就站著說話好了,你的身份不同,還是請坐吧!”

    旺察氏這才確定,軒親王並不是假客氣,心頭跳了一跳,又福了一福,低聲告了個罪,才在右首邊最後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不過,脊背沒有靠在椅背上,斜簽著身子,雙手攏膝,微微的垂著頭,規規矩矩的,較之方才那副“豁了出去”的潑辣模樣,判若兩人。

    關卓凡這才看清,旺察氏、征善、承善娘兒仨,穿的都是棉布的衣裳,雖然除了膝蓋,別的部位都乾乾淨淨的,卻早已漿洗的發白了,承善的袍擺,還打了一個小小的補丁。

    如此穿著,兩個少年腰間的“黃金帶”,便顯得異常扎眼了。

    看上去,兩條“黃金帶”都是新嶄嶄的可知,平日裡是極少扎用的。

    年紀較長的征善也好,年紀較小的承善也好,生的都很清秀,承善的模樣,明顯是隨母親的,征善大約亦然都沒有多少肅順的影子。兩個少年站在一起,若不加說明,必定有人以為,他們是一母同胞。

    不過,這小哥兒倆,眼下卻都是一副瑟瑟縮縮、拘束得手腳不曉得往哪裡放的樣子,加上寒素的衣飾,叫人實在難以把他們同“黃金帶”所代表的身份聯繫在一起。

    關卓凡不由暗暗感慨了。

    想當年,他們兩個的父親,是何等樣熏天的勢焰?今日之前,關卓凡從沒有見過征善、承善兄弟倆,不過,想像的出來,那個時候,他們兩個,必是多少人當做鳳凰一般的捧著、供著的!

    如今呢?

    榮枯之辨,不過如是。

    就是旺察氏,別看好像多麼潑辣、多麼“豁的出去”,可是,也不是當年那個直面如林刀槍、亢聲“要說法”的女人了,關卓凡留意到,旺察氏細白的手指,緊緊的捏著自己大腿接近膝蓋的部位這是十分緊張的表現。

    關卓凡想起了一個傳說來:在熱河的時候,肅順的一個寵妾,不知天高地厚,仗著自家老爺的勢,在聖母皇太后跟前,言語之間,頗不禮貌。以慈禧的身份,自然不可以同臣子的姨太太口角,只好暫時嚥下了這口氣,但是,從此更加恨肅順入骨了。

    這個傳說,未知真假,深宮之中的聖母皇太后,怎麼會跟臣子的小妾有所交集呢?關卓凡從來沒有就此向慈禧求證過,想來,如果真有其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寵妾,不會是征善的母親,十有八九,就是眼前的旺察氏了。

    “你方才說,”關卓凡開口了,“家裡目下已經快揭不開鍋了”

    微微一頓,“何以至此?我記得,當年帶隊查看肅順家產的,是文博川,他對你們家的管家,是有交代的,嗯,大致是這麼一句話”

    說到這兒,指了指征善、承善,“‘他們小哥兒倆的東西,可以儘量帶走’對吧?”

    “是!王爺說的不差!”

    旺察氏用力的點了點頭,“這是文中堂菩薩心腸!高抬貴手,許兩個孩子帶一些細軟出去,變賣度日!”

    “高抬貴手”的說法,不倫不類,不過,自然沒有人跟她糾纏這些細節。

    “當時,”關卓凡說道,“你們是帶了兩個大箱子出去的嗯,彼時,兩位如夫人都不在現場,不過,這個事情,該屬實吧?彼時,時間倉促,不容細細挑選,自然儘量揀值錢的東西拿,兩大箱子的細軟,精打細算,本該有十幾二十年的日子好過,怎麼不過五、六年的光景,就河落海乾了?這,似乎有些說不過去啊?”

    “王爺容稟!”旺察氏很認真的說了句“戲詞”,“文中堂菩薩心腸,兩大箱子細軟的事情,鐵定是屬實的,可是,不敢欺瞞王爺,這麼些年,我們娘兒幾個,由頭至尾,都沒有見過這兩個大箱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23:12
第一九三章 王爺容稟
        
    進了大門,關卓凡對郭嵩燾說道,“筠仙,咱們先見一見肅豫庭的如夫人和孩子,看一看到底怎麼回事兒?其餘的事情,等見過了她們娘兒仨,再說吧。”

    郭嵩燾一愣,倒不是因為軒親王要接見旺察氏母子,而是軒親王提及肅順的時候,用了“肅豫庭”的稱呼“豫庭”是肅順的號,肅順、端華、載垣“三凶”伏法之後,朝野提及肅順,或者直呼其名,或者稱其“肅六”,不論檯面上、還是私底下,都極少有人稱呼肅順字號的。

    還有,“如夫人”,也是比較客氣的說法。

    遙想辛酉之年,就是眼前的這位軒親王,親手拿下“肅豫庭”的,郭嵩燾意有所動,連忙說道:“是,謹遵王爺的均諭!”

    頓了頓,“請王爺的示,就在我的內簽押房見,如何?”

    “很好。”

    旺察氏一進屋子,見關卓凡居中坐在上首,郭嵩燾則坐在下首左邊第一張椅子上,她立即轉頭,將身後的征善、承善拉了過來,“快,給軒三叔磕頭!給郭大人磕頭!”

    這是第三次“給軒三叔磕頭”了,不過,“軒三叔”固然可以居之不疑,“郭大人”卻不好安坐受禮。

    論品級,郭嵩燾一品大員,閒散宗室呢,不過賞戴四品頂戴,賞穿四品武職補服,彼此天差地遠;征善、承善兄弟倆又是“罪屬”,不過,他們既未逐出玉牒,就算天潢貴胄,且並非顧問委員會的職官,不是郭嵩燾該管,這個禮,實在不好受他們的,眼見攔已是攔不住了,郭嵩燾只好站了起來,側過身子,避了開去。

    “好了,”關卓凡說道,“起來吧,不要再行禮了”

    微微一頓,“雖說‘禮多人不怪’,可總是這麼起起伏伏的,就不大好說話了。”

    軒親王的口氣十分溫和,面上還帶著微笑。

    旺察氏福了一福,“是!謝王爺!”

    直起身子,對征善、承善說道,“看,軒三叔對你們小哥兒倆多好!還不趕緊謝過軒三叔!”

    於是,兩個少年又磕了一個頭,這才站起身來。

    關卓凡多少有點兒哭笑不得了,不過,語氣依舊溫和,“夫人請坐吧。”

    旺察氏一愣,隨即賠笑說道:“王爺面前,哪兒有我坐的道理呢?”

    “征善、承善兩個,”關卓凡說道,“輩分低,年紀小,就站著說話好了,你的身份不同,還是請坐吧!”

    旺察氏這才確定,軒親王並不是假客氣,心頭跳了一跳,又福了一福,低聲告了個罪,才在右首邊最後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不過,脊背沒有靠在椅背上,斜簽著身子,雙手攏膝,微微的垂著頭,規規矩矩的,較之方才那副“豁了出去”的潑辣模樣,判若兩人。

    關卓凡這才看清,旺察氏、征善、承善娘兒仨,穿的都是棉布的衣裳,雖然除了膝蓋,別的部位都乾乾淨淨的,卻早已漿洗的發白了,承善的袍擺,還打了一個小小的補丁。

    如此穿著,兩個少年腰間的“黃金帶”,便顯得異常扎眼了。

    看上去,兩條“黃金帶”都是新嶄嶄的可知,平日裡是極少扎用的。

    年紀較長的征善也好,年紀較小的承善也好,生的都很清秀,承善的模樣,明顯是隨母親的,征善大約亦然都沒有多少肅順的影子。兩個少年站在一起,若不加說明,必定有人以為,他們是一母同胞。

    不過,這小哥兒倆,眼下卻都是一副瑟瑟縮縮、拘束得手腳不曉得往哪裡放的樣子,加上寒素的衣飾,叫人實在難以把他們同“黃金帶”所代表的身份聯繫在一起。

    關卓凡不由暗暗感慨了。

    想當年,他們兩個的父親,是何等樣熏天的勢焰?今日之前,關卓凡從沒有見過征善、承善兄弟倆,不過,想像的出來,那個時候,他們兩個,必是多少人當做鳳凰一般的捧著、供著的!

    如今呢?

    榮枯之辨,不過如是。

    就是旺察氏,別看好像多麼潑辣、多麼“豁的出去”,可是,也不是當年那個直面如林刀槍、亢聲“要說法”的女人了,關卓凡留意到,旺察氏細白的手指,緊緊的捏著自己大腿接近膝蓋的部位這是十分緊張的表現。

    關卓凡想起了一個傳說來:在熱河的時候,肅順的一個寵妾,不知天高地厚,仗著自家老爺的勢,在聖母皇太后跟前,言語之間,頗不禮貌。以慈禧的身份,自然不可以同臣子的姨太太口角,只好暫時嚥下了這口氣,但是,從此更加恨肅順入骨了。

    這個傳說,未知真假,深宮之中的聖母皇太后,怎麼會跟臣子的小妾有所交集呢?關卓凡從來沒有就此向慈禧求證過,想來,如果真有其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寵妾,不會是征善的母親,十有八九,就是眼前的旺察氏了。

    “你方才說,”關卓凡開口了,“家裡目下已經快揭不開鍋了”

    微微一頓,“何以至此?我記得,當年帶隊查看肅順家產的,是文博川,他對你們家的管家,是有交代的,嗯,大致是這麼一句話”

    說到這兒,指了指征善、承善,“‘他們小哥兒倆的東西,可以儘量帶走’對吧?”

    “是!王爺說的不差!”

    旺察氏用力的點了點頭,“這是文中堂菩薩心腸!高抬貴手,許兩個孩子帶一些細軟出去,變賣度日!”

    “高抬貴手”的說法,不倫不類,不過,自然沒有人跟她糾纏這些細節。

    “當時,”關卓凡說道,“你們是帶了兩個大箱子出去的嗯,彼時,兩位如夫人都不在現場,不過,這個事情,該屬實吧?彼時,時間倉促,不容細細挑選,自然儘量揀值錢的東西拿,兩大箱子的細軟,精打細算,本該有十幾二十年的日子好過,怎麼不過五、六年的光景,就河落海乾了?這,似乎有些說不過去啊?”

    “王爺容稟!”旺察氏很認真的說了句“戲詞”,“文中堂菩薩心腸,兩大箱子細軟的事情,鐵定是屬實的,可是,不敢欺瞞王爺,這麼些年,我們娘兒幾個,由頭至尾,都沒有見過這兩個大箱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23:12
第一九四章 背主
        
    關卓凡大出意外。

    征善、承善兩兄弟被趕出劈柴胡同的府邸的時候,帶走了兩個大箱子,此事眾目睽睽,絕無虛假,旺察氏卻說,“這麼些年,我們娘兒幾個,由頭至尾,都沒有見過這兩個大箱子”豈不可怪?

    還有,也是更重要的,帶隊抄肅順家的是文祥,交代肅府管家“他們小哥兒倆的東西,可以儘量帶走”的,也是文祥,則此事之出入分寸,如果拿捏的不好,便可能影響文祥的清譽!

    關卓凡皺起了眉頭,臉上的笑容不見了,聲音也變的冰冷了:“你的話出奇!征善、承善兩兄弟,並非分府別居,查看家產,本該抄的一乾二淨,一個銅板,也沒有給‘罪屬’留下的道理!許你母子帶走若許財物,這是朝廷法外施仁!是穆宗毅皇帝和兩宮皇太后天高地厚之恩!你卻說什麼‘由頭至尾,都沒有見過’?看來,外頭的人說你‘胡攪蠻纏’,還算是客氣的了!”

    “朝廷法外施仁”、“穆宗毅皇帝和兩宮皇太后天高地厚之恩”一說,輕輕巧巧的,關卓凡就將文祥可能要負的責任,推到了“朝廷”以及“穆宗毅皇帝和兩宮皇太后”的頭上。

    軒親王突然作色,征善、承善兩個年輕人,嚇得瑟瑟發抖,也不曉得,要不要跪了下去?

    旺察氏卻曉得關卓凡誤會了,她是極機警的一個人,立即站起身來,微微一福,說道:“王爺誤會我的意思了!文中堂真正是菩薩心腸!那是沒的說的!朝廷的恩典,也真正是天高地厚!可是,我們家的那個管家,卻不是個東西!”

    管家?

    關卓凡隱約猜到了幾分,他放緩了語氣,說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呢?”

    “王爺容稟!”旺察氏再來了句“戲詞”,“我們家那個管家,叫做烏大,抄家的時候,我和征善的額娘,都還圈著;征善、承善兩個,都還小承善連發生了什麼事情,都弄不清楚,還以為一大群人進府裡來,是要唱戲呢!”

    微微一頓,“那兩大箱細軟,自然由頭至尾,都是烏大經的手,我說‘這麼些年,我們娘兒幾個,由頭至尾,都沒有見過這兩個大箱子’不是虛言!王爺面前,我可不敢信口開河!”

    “你是說,”關卓凡說道,“你和征善的母親,得脫縲紲之後,這些財物,還是放在烏大處,由他把持、處置,你們兩位如夫人,一直沒有真正經過手,甚至……見都沒有親眼見過?”

    旺察氏愣了愣,想了一想,才明白過來,“得脫縲紲”是什麼意思。

    “是!王爺明鑑!”

    她重重的點了點頭,“‘出來’之後,我走去烏大那兒,向他要那兩箱東西,烏大卻說,本來,既然‘查看家產’,府裡的物件,就是一個碟子、一個碗也不能帶出來的,這兩箱東西,文大人也好,他烏大也好,都是擔了天大的責任的一句話,這些東西,都是見不得光的!”

    頓了頓,“還有,我們娘兒四個,都是‘罪屬’,現在風頭火勢的,這些東西,可不敢放在我和征善額娘那裡,不然,一不小心‘露了白’,麻煩就大了!他的意思是,過些日子,等過了風頭,他再暗地裡託人,一件一件的,慢慢兒的變現,總要每一件都賣上一個好價錢,細水長流的,叫我們娘兒四個,後半輩子,有一份舒心安生的日子過。”

    關卓凡微微一笑,“聽起來,好像有那麼點兒道理嘛。”

    “可不是嗎?”旺察氏說道,“連王爺都覺得有道理,我一個女人,就更加覺得有道理了!”

    頓了頓,“還有,那個時候,家裡的那些古董、細軟,到底值多少錢,又該如何變現,我是一竅不通的,於是,烏大怎麼說,就怎麼好了。”

    “剛開始的時候,情形還好,每隔一、兩個月,烏大就會拿三、五十兩銀子過來,日子多少還過得去;征善、承善哥兒倆,是不能再去宗學的了,我和征善額娘兩個,自個兒省一省,還有多餘的力量,替他們小哥兒倆請先生。”

    關卓凡看了看征善、承善,“他們兄弟倆,一直在讀書?”

    旺察氏微微苦笑,“不是‘一直’只讀到去年的年底。”

    頓了頓,“家裡已經快揭不開鍋了,實在是再沒有請先生的力量了。

    說到這兒,微微放低了聲音,“我們家老爺,圈在宗人府的時候,曾經託人給我們帶話,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無論怎麼著,征善、承善兩個,書不能不讀!老爺他人雖然去了,這個話,我們姐兒倆,並不敢忘!可是,唉……”

    關卓凡沉吟一下,說道:“圈禁之時,同外界通傳消息,是絕大的忌諱不論通傳的是什麼樣的消息。所以,你們家老爺就有什麼話,你們也只擺在心裡就好,不必向外人多說什麼。”

    旺察氏嚇了一跳,連忙福了下去,“是!多謝王爺提點!”

    直起身子,賠笑說道:“不過,王爺和郭大人,自然不能算是‘外人’。”

    關卓凡心想,你倒是醒目啊。

    “你說,‘征善、承善哥兒倆,是不能再去宗學的了’是宗學那邊兒不納,還是有別的什麼緣故?”

    “回王爺的話,”旺察氏說道,“都有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姐兒倆,想著恨我們家老爺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就像烏大說的,眼下‘風頭火勢’的,就算宗學肯收征善、承善,他們哥兒倆在學裡頭,也一定會被人欺負,那個時候,反正自己還有請先生的力量,就沒有送他們進宗學。”

    頓了頓,“後來,自己實在請不起先生了;另外,估量著過了這麼些年,我們家老爺的事兒,也該淡漠了,於是,就試著將他們哥兒倆往宗學裡頭送”

    嘆了口氣,“可是,宗學的人說,肅……呃,我們家老爺的事兒,他們可做不了主,得請旨!只要我們能向‘上頭’要來一道特許征善、承善入學的旨意,他們就收!”

    說到這兒,苦笑了一下,“王爺您想,這個話,不是故意埋汰人麼?征善、承善進學讀書的事兒,就這麼擱下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23:13
第一九五章 變臉
        
    “王爺”並沒有接她的話頭,只是微微揚首示意,“你坐下說話吧。”

    旺察氏不由大大鬆了口氣,福了福,謝過了,坐回了先頭的那張椅子上。

    “回王爺,我方才說,烏大那裡,剛開始還好可是,沒過多久,情形就不對了。”

    說到這兒,旺察氏忍不住偏過頭,掩住了嘴,輕輕的咳嗽了兩聲。

    關卓凡看了郭嵩燾一眼,郭嵩燾會意,高聲喊道:“來人呀,給客人上茶!”

    就這麼一會兒,旺察氏的身份,升級為“客人”了。

    她回過頭來,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神色。

    茶水端了上來,旺察氏抿了一口,微微透了口氣,嫣然一笑,“謝王爺賜茶!謝郭大人賜茶!”

    以她的身份,“賜”字用在“王爺”身上,勉強說得過去,用在“郭大人”身上,就不是十分合適了,不過,嗯,這一笑,還是挺嫵媚的嘛。

    又喝了一口茶水,旺察氏放下茶碗,斂去笑意,正容說道:“烏大還是每隔一、兩個月,拿一筆錢過來,可是,數目愈來愈少,開始的時候,是三、五十兩,後來二、三十兩,再往後,就變成一、二十兩,甚至,十兩、八兩的了總之,一次比一次少!”

    頓了頓,“如果只是我和征善額娘兩個過日子,少就少點,我們姐兒倆,怎麼將就也是過的去的,可是,還有兩個小的呀!他們小哥兒倆,還要請先生讀書的呀!”

    “我忍不住了,問烏大怎麼一回事兒?我說,老爺生前擺弄的那些古董珍玩,都是頂好的東西,怎麼就換了這麼點兒銀子?”

    “烏大說,抄家的時候,兵荒馬亂的,文大人攏共就給了那麼點子時間,哪裡能夠從容挑揀?不管好的、壞的,能攏到箱子裡就成!因此,許多真正值錢的東西,都沒有來得及帶出來。”

    “這個說法,十分可疑,他是管家,家裡的物件,哪一件值錢,哪一件不值錢,他是‘門兒清’的只怕,比我這個姨太太,還要清楚的多!哪裡需要什麼‘從容挑揀’?”

    “後來,烏大又換了說法,他說,古董珍玩什麼的,老爺其實並不真正懂行,人家送給老爺的、老爺自個兒從外頭收回來的,有許多都是贋品,不值什麼錢的。他說,這不是他自己的眼光,是請了外頭的行家看過了,行家說的而且,不止一位‘行家’!反正,大夥兒都這麼說的!”

    “我想,這可真正是出奇了!就算我們老爺自個兒沒有眼光,但怎麼竟然有人敢送假貨給他?還你也送,我也送,送了一大堆的假貨?我們家老爺那脾氣,通天下哪個不曉得?叫他曉得了底細,送禮的人,能有好果子吃?”

    “還有,有些事情,我們家老爺也許確實不是十分在行,可是,古董珍玩上頭,他四伯,卻是一等一的大行家!兩家人見天兒的走動,我可從來沒有聽他四伯說起過,我們家有哪一件玩意兒是贋品啊!”

    說到這兒,微微放低了聲音,“他四伯我指的是……呃,先頭的鄭親王……”

    就是端華。

    端華和肅順是異母兄弟,端華行四,肅順行六,因此,旺察氏稱端華“他四伯”。

    關卓凡點了點頭,“我曉得,你繼續說吧。”

    “是。”

    旺察氏輕輕的攏了攏髮鬢,說道:“再往後,烏大的理由,愈來愈多了,或者說裝箱的時候,不能從容打包,彼此碰來撞去,這件古董裂了條縫子,那件珍玩掉了個角,‘破了相’,賣不上價了;或者說,年深月久,某張字畫長了黴,某件大毛皮貨被蟲子蛀穿了,沒有人要了”

    頓了頓,“我說,沒有人要,我要,你給我拿過來!他又改了口,說是已經賤賣了什麼……總好過一個子兒也換不回來吧?反正,來來去去,都是這一類的藉口。”

    “我愈來愈覺得不對勁兒了!另外,也聽到些風聲,說是烏大的起居服用,愈來愈奢侈了,見天兒的叫條子、下館子都是大館子!身上呢,什麼綾羅綢緞,什麼玉扳指、鼻煙壺,一樣不缺這些零碎物件,他到我們姐兒倆那兒送錢的時候,可是從來見不到的;身上的衣裳,也總是穿布的。”

    “還有,人家說,平日裡,烏大已經不在他的‘老屋’住了,他另買了一間大屋,就在正陽門東。我想,哎喲,咱們北京城,不是有什麼‘東富西貴’的說法嗎?正陽門東,那可是戶部、吏部那幫子書吏住的地方啊!戶部、吏部書吏可都是一等一的大財主啊!”

    “烏大的新家,到底叫我找到了。我一看,好傢伙,圍牆差不多兩人高,一水兒的水磨磚!裡邊兒什麼樣子不曉得,但是,單是這帶圍牆,就不比尋常親貴大臣家的差了!”

    “我等了好一會兒,終於等到烏大要出門了,剛剛好把他給堵在了大門口。烏大沒有想到,我居然能夠找到這兒來,一臉的尷尬。我倒也沒有跟他吵鬧,只是說,他既然已經發了達,我們就不敢再拿他當管家使了,我們家放在他那兒的東西,也不敢再勞煩他了,剩下多少,都還給我們好了!”

    “烏大當下就變了臉,冷笑著說,哪裡還有什麼剩下的?兩個箱子裡的東西,都已經變了現,都已經給了我們娘兒四個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說,‘都變了現?怕是都變成了你的這座新宅子了吧!’”

    “烏大說,這座宅子,是他自個兒掙下來的,跟我們家沒有一錢銀子的關係,叫我不要血口噴人!”

    “我氣急了,說,‘我血口噴人?好,我把這個事兒,拿到順天府去!拿到宗人府去!看一看到底是哪個血口噴人!’”

    “他一邊冷笑,一邊說,你儘管去告!儘管去鬧!看一看,有沒有人搭理你?你也不想一想,你是哪個的姨太太?也不想一想,你們一家子,眼下是個什麼身份?”

    “他又說,順天府也好,宗人府也好,反正,不論哪裡,只要你一告、一鬧,就會把文中堂給扯出來他好心幫你們,你卻擺他上台?你好好兒想一想,你的男人,是哪個攻倒的?不就是恭親王、文中堂他們嗎?現在,你掉過頭來,反咬他一口,你想一想,他能不能夠放的過你?”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23:13
第一九六章 萬般無奈之下
        
    “聽烏大這麼一說,”旺察氏放低了聲音,“我就不由氣餒了,我是想……呃,文中堂是何等樣人?再怎麼著,他也不會為難我們娘兒幾個的,可是,烏大說的,也不是一點兒道理沒有……”

    頓了頓,“我去告他,保不齊就把文中堂扯了進來,文中堂好心好意的幫我們,真正是菩薩心腸,我怎麼能做這種……呃,忘恩負義的事情呢?”

    “再者說了,我的身份……唉,我去告烏大,說不定,真就叫他說中了,這個案子,根本不會有人接……”

    “左思右想,沒奈何,這口氣,只好先嚥了下去。”

    關卓凡沉吟了一下,問道,“你去烏大的新宅子找他,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去年秋天——九月份。”

    “你好好兒的想一想,”關卓凡說道,“烏大提及文中堂的時候,到底是稱呼‘文中堂’呢,還是稱呼‘文大人’?”

    旺察氏一愣,不曉得軒親王這個問題的用意何在,一旁的郭嵩燾卻不由暗喝一聲彩:王爺真正是心細如!

    去年九月份,文祥尚未進協辦大學士,彼時,烏大絕無可能稱呼文祥“文中堂”。當然,如今,人們已經習慣稱呼文祥“文中堂”了,雖然烏大的話是去年九月份說的,但此時出於旺察氏的轉述,“文中堂”、“文大人”混用,並不奇怪,可是,如果旺察氏認真回想之後,還是肯定烏大以“文中堂”稱呼文祥,就不對頭了——如是,她對烏大的原話的轉述,就一定有不盡不實之處了。

    旺察氏皺著眉,想了好一會兒,方才遲疑的說道:“我似乎是記差了,烏大說的,應該是‘文大人’——不過,已經過了一年有多了,我也不敢十分肯定……”

    說到這兒,突然害怕起來,“王爺!除了這個我記得不大清爽,別的,我說的……可句句是真!借我一個膽子,我也不敢編瞎話兒哄瞞王爺!”

    頓了頓,“譬如稱呼我們家老爺,那一次,烏大就一口一個的‘你男人’——不再稱呼‘老爺’了!這都是烏大的原話!我不敢添油加醋,更不敢胡編亂造!”

    關卓凡微微一笑,“我信得過你——你也不必太過緊張,嗯,接著說下去吧。”

    旺察氏略略鬆了口氣,說道:“自從和烏大撕破了臉,每隔一、兩個月的那十兩、八兩的銀子,就沒有了,過不了多久,手頭剩下的一丁點兒積蓄,也清光了,生計一下子分外的艱難起來,挨到年底——去年年底,替征善、承善小哥兒倆請的先生,也只好辭了。”

    頓了頓,“可是,家裡四張嘴,都得吃飯,這個日子……總得往下過啊!征善的額娘人老實,面皮兒薄,只好由我出去,接一點針線、漿洗的活兒回來,我們姐兒倆分著做,起早貪黑的,勉強糊個口,不過,有時候,也會……吃了上頓、沒了下頓。”

    “從今年年頭開始,就是……過的這樣的日子了。”

    關卓凡又感慨了。

    肅順在的時候,他的兩個寵妾,起居服用,較之尋常親貴家的福晉、格格,只怕有過之而無不及;人前的勢焰,就更加熏灼不可一世了——不然,怎麼會有肅順姨太太言語衝撞聖母皇太后的傳說出來?

    如今呢?

    關卓凡的目光,不由落在了旺察氏交扭在一起的雙手上。

    這雙手,乍一看,似乎依舊是白皙的,可是,仔細看去,皮膚已經不再細嫩,手背上更透著一層病態的紅暈,再看仔細點兒,十指的關節,隱約凸起——那是女紅、漿洗勞作頻繁的明證。

    這還不到一年的時間啊。

    “本來,”旺察氏繼續說道,“我和征善額娘想著,我們姐兒倆吃點兒苦不緊要,緊要的是能夠把他們小哥兒倆請先生的費用掙出來!可是,不論怎麼起早貪黑,頂頂多多,一家四口,勉強餬口,其餘的,實實在在是說不上了。”

    “我們姐兒倆都急了,如果他們小哥兒倆真的就此斷了學,我們可怎麼對得起他們的阿瑪?我們家老爺在下頭曉得了,這個……九泉之下,也不能安生啊!”

    肅順“九泉之下,不能安生”,這個話,聽著怎麼這麼彆扭呢?

    “萬般無奈之下,我們想到了奉恩基金……”

    說到這兒,一直微垂著頭的旺察氏,抬起頭來,看了關卓凡一眼,又看了郭嵩燾一眼,臉上的神情,怯怯的,接著,又微微的垂下了頭。

    “不是我面皮厚,我是打聽過奉恩基金的章程的,似乎……只說過本人犯罪,取消領取‘恩俸’的資格,沒說過老子犯罪、兒子連坐的呀……於是,我就老起了面皮,上銀碗胡同這兒來了……”

    “顧問委員會這邊兒,比宗人府那邊兒,客氣的多了,沒說什麼難聽的話,也沒叫我自己個兒去‘請旨’什麼的,只說這個事兒,他們底下的人做不了主,要向上邊兒請示,要我回去聽消息……”

    “可是,我來一回叫我‘回去聽消息’,再來一回,還是叫我‘回去聽消息’,我前前後後來了五、六回了,總是叫我‘回去聽消息’,這個……我想,十有**,這個事兒,下頭的人,沒有跟郭大人請示……”

    “郭大人”一臉的尷尬,這個事兒,“下頭的人”,其實是跟他匯報過的,不過,他的答覆是,“這件事情,顧問委員會不能自專,現在正忙著籌備登基大典,等登基大典過了,找個合適的時機,我向軒親王請示吧。”

    郭嵩燾的真實想法,是肅順為軒親王的死敵——辛酉政變,肅順可是軒親王親手拿下的啊!——軒親王不可能樂意照應肅順的後人,自己拿此事向他請示,是平白的叫他作難,不如拖上一拖,肅順的家人,自然便知難而退了,這件事情,也便自然而然的“陰乾”了。

    誰曾想,這個旺察氏,膽子如許之大,竟然敢當街“攔轎告御狀”呢?

    “我想,”旺察氏說道,“這個事兒,我得親口跟郭大人說才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23:13
第一九七章 聰明的過頭兒了
        
    “郭大人”更尷尬了。

    “可是,”旺察氏說道,“郭大人是忙極了的人,哪裡得空兒見我一個小女人呢?再者說了,平素,郭大人至少有一半的時間,呆在軍機處,幫著軒親王辦理國家大事,也不曉得哪一天、哪個時辰來顧問委員會這兒啊?”

    頓了頓,“我聽人說,今兒個下午,軒王爺要來銀碗胡同視察顧問委員會,我想,郭大人必定要在場陪著王爺的,我就到顧問委員會的大門口等著好了!我的運氣著實不壞,還……真就等到了!”

    說到這兒,微微透了口氣,放低了聲音,“往後的事兒,王爺……都見到了。”

    關卓凡心裡說,這個女人,其實聰明的很嘛!

    旺察氏其實心知肚明,自己的請求,顧問委員會“下頭的人”,不會不往“上邊兒”匯報,“郭大人”不會不曉得這個事兒,然而,她嘴上卻說,“十有**,這個事兒,下頭的人,沒有跟郭大人請示”——如此一來,不管有沒有責任,都不關郭嵩燾的事情了。

    以郭嵩燾的身份,並不需要她“一個小女人”來緩頰,但如此輕輕一筆,宕了開去,至少,在軒親王面前,彼此可以免於尷尬。

    還有,她話中“哪兒得空兒見我一個小女人”、“忙極了”的那個人,其實是指軒親王;今天她來到顧問委員會,也明明是找軒親王告顧問委員會的狀的——這個話,她“攔轎”的時候,曾經毫不避諱的嚷了出來。眼下,卻極見機的改了口,說是來找“郭大人”的——如此婉轉進言,亦可使彼此免於尷尬。

    嗯,生活會讓我們成長、成熟啊。

    關卓凡看了看征善、承善,開口了:

    “看上去,這兩個孩子,教養的不錯,是個懂規矩的樣子,這幾年,你們姐妹兩個,嗯,不容易!算是沒有辜負朝廷法外施仁的至意!”

    旺察氏聽出話風,心頭猛地一跳,趕緊站起身來,福了一福,“王爺誇獎,我……呃,我們姐兒倆,可是不敢當呢!”

    “不過,”關卓凡說道,“有一層,你可是想左了!”

    旺察氏愕然,“啊?呃,請王爺……開導。”

    “你受烏大的要挾,”關卓凡說道,“不敢出告他,這是不對的!文中堂網開一面,許他小哥兒倆,帶一部分財物出去,我說過了,這不但是文中堂……嗯,‘菩薩心腸’,更是朝廷法外施仁,是穆宗毅皇帝和兩宮皇太后天高地厚之恩!是光明正大的!烏大若果如你所言,則不但是背主求竊,還是抗命、違旨!是要重重治罪的!”

    旺察氏沒有想到軒親王會如此定性烏大的所作所為,激動的“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高聲說道:“是我糊塗!求王爺替我們娘兒幾個做主!”

    她一跪下,征善、承善兩個,也立即跟著跪下了。

    “不過,”關卓凡說道,“我也不能只聽你的一面之詞,這件事情,我還是要派人查問的。”

    “王爺儘管派人查問!”旺察氏大聲說道,“但凡我說了一個字兒的假話,王爺就把我重新圈起來!”

    關卓凡微微一笑,“好了,起來吧。”

    旺察氏站起身來,未等征善、承善跟著起身,扭頭說道:“你們兩個,跪著聽軒三叔的教訓!”

    征善、承善便跪著不動了。

    關卓凡略有些尷尬,不過,這是旺察氏以母親的身份教訓兒子,做為“軒三叔”,並不好幹涉的,只好由得她了。

    “你說‘罪不及妻孥’,”關卓凡說道,“這句話卻是說對了,這確實是朝廷的宗旨,我本人,也確實說過這樣的話——”

    頓了頓,“嗯,征善、承善進宗學讀書,並不是什麼軍國大事,我看,就不必另行請旨了,我叫人跟宗學那邊兒打個招呼,過了年,他們小哥兒倆,就進去讀書吧!”

    旺察氏喜出望外!

    她豁出臉面,鬧得一天星斗,說到底,並不是為了“恩俸”的資格,而是為了兩個孩子的進學讀書。

    自己請不起先生,才想到要進宗學——宗學不但不收學費,還有免費的茶水、飯食;宗學不納,只好倒回來自己請先生——如此,就不得不來顧問委員會爭這個“恩俸”的資格,拿這筆“恩俸”去請先生。

    她再一次跪倒在地,眼中已是流下淚來,“王爺的恩典,真正是天高地厚!我給王爺磕頭了!”

    說著,磕下頭去。

    征善、承善兩個,不待她囑咐,也跟著磕下頭去。

    “這個禮過了!”關卓凡伸出手,虛扶了一扶,“再說,這不是我的恩典,是朝廷的恩典!”

    頓了頓,“你不要再行這樣的大禮了,這裡沒有女子,我和郭大人,都不好——承善,你和哥哥,趕緊把額娘攙起來!”

    承善一愣,抬起頭,怯怯的看了看上頭的“軒三叔”,又偷偷的看了看身旁的母親,手伸到半途,止住了——他不曉得,該不該照“軒三叔”的吩咐,將母親攙了起來?

    征善卻醒目的多,答了聲“是!”站起身來,走到旺察氏身旁,輕聲說道:“小媽,請起來吧!”然後,向弟弟微微頷示意。

    承善會意了,趕緊爬了起來,來攙母親。

    旺察氏低聲說道:“謝王爺!”

    然後,搭著兩個孩子的手,站起身來。

    軒親王點了點頭,對母慈子孝的場面表示滿意,正要說話,旺察氏說道:“明兒個,我和征善額娘,帶上他們小哥兒倆,到府上給明太太磕頭去!”

    軒親王雖然已經娶了兩位正福晉,不過,這兩位正福晉的身份,一個比一個特殊,再者說了,王爺和福晉平素也不住在一起,因此,外界通常視白氏、明氏兩位嫂子,為朝陽北小街軒親王府的女主人。目下,鎮國夫人遠在美利堅“陪讀”,軒親王府的女主人,自然就是明太太了。

    不過,旺察氏這麼說,又未免聰明的過頭了。

    顧問委員會是國家最重要的機構之一,銀碗胡同的衙署,是談國事、公事的地方,說出來的話,應該正大堂皇,不應涉及私意——軒親王方才其實已經提點過了,“這不是我的恩典,是朝廷的恩典”。

    何況,上頭不是只有軒親王一人,還有一位顧委會的郭主委哩?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23:14
第一九八章 我亦不必再內疚神明了!
        
    唉,“小女人”就是“小女人”。

    不過,不能再“提點”她了,不然,痕跡就太重了趕緊把話頭扯開是正經。

    關卓凡沒有接旺察氏“明兒個,我們娘兒幾個,到府上給明太太磕頭去”的話頭,微微清了一下喉嚨,說道:“至於‘恩俸’”

    略略沉吟了一下,“征善、承善都沒有爵位,這個閒散宗室,只有真正生計艱難、經核查屬實的,才會由奉恩基金予以適當照應”

    說到這兒,轉向郭嵩燾,“筠仙,你看這樣子好不好?先多少給母子支一筆款子,叫他們過了這個年節”

    微微一頓,“這筆款子,算是‘預支’如果核查之後,旺察氏今日所說,並不屬實,再追討回來就是了。”

    郭嵩燾連忙欠身說道:“是,謹遵王爺均諭!”

    旺察氏喜不可禁!

    她明白,軒王爺雖然說什麼“核查之後,若不屬實,追討回來”云云,其實是已經允准了征善、承善的領取“恩俸”的資格了!

    來銀碗胡同“攔轎告御狀”之前,她打的算盤,是“恩俸”的資格和進宗學讀書,二取其一就好,並不敢有兼而得之的奢望,孰料真的就魚與熊得兼了!正是所望甚奢,所獲更奢,想到艱難黯淡的日子,終於熬到了盡頭,怎麼能夠不喜出望外?

    “噗通”一聲,旺察氏再一次跪倒在地,淚如泉湧,聲音也哽嚥了,“王爺的大恩大德,我不曉得該怎麼報答?只好下輩子做牛做馬……”

    這麼說就不像了,關卓凡輕輕的咳嗽了一聲,擺了擺手,止住了她的話頭,然後,目光移到了隨著旺察氏跪下來的征善、承善的身上。

    “你們兩兄弟,要時時體念母親教養的辛苦,用心讀書,努力上進明白了嗎?”

    “是!”征善低聲說道,“王爺教誨,我和弟弟銘記於心!慈恩深重,一時一瞬,不敢或忘。”

    關卓凡微覺意外:談吐不俗嘛。

    他點了點頭,說道:“說起你們的父親,其實也算是一個人才,也是替朝廷出過力的,只是性格、脾氣太壞了些你們要學他的本事,不要學他的脾性,明白嗎?”

    從軒親王口中,說出肅順“其實也算是一個人才,也是替朝廷出過力的”,出乎在場每一個人的意外包括郭嵩燾。

    征善難以自抑,滴下淚來,聲音也哽嚥了,“是!我和弟弟,謹遵……王爺的教誨。”

    “也不要總想著自己是‘罪屬’”關卓凡說道,“一碼歸一碼!只要把書讀好了,把脾性磨礪好了,將來,一樣有為國家出力的時候明白嗎?”

    “是……是!”

    征善已經泣不成聲了。

    旺察氏母子出去之後,郭嵩燾站起身來,對著關卓凡,不聲不響,一揖到地。

    關卓凡含笑說道:“筠仙,這是什麼意思啊?”

    郭嵩燾直起身子,嘆了口氣,說道:“王爺識窮天下,洞鑑人心,我的微意,自然皆在洞徹之中如此安排,旺察氏母子,固然感激涕零,我亦不必再內疚神明了!所以,我要好好兒的謝一謝王爺!”

    關卓凡收起笑容,說道:“你也是難!有的話,我說得,你說不得;有的事,我做得,你做不得如此而已罷了。”

    之前,郭嵩燾對旺察氏的請求,裝聾作啞,確實是內疚神明的。

    這不僅僅因為,若嚴格按照章程辦事,肅順的遺屬,確實是有獲得奉恩基金照應的資格的,郭嵩燾的裝聾作啞,有“不作為”之嫌;更加因為,肅順於他郭筠仙,實在是有知遇之恩的。

    咸豐六年,郭嵩燾入京,進翰林院任編修。肅順久聞其名,一夕長談之後,大為激賞,次日便向文宗力薦。

    由於肅順不遺餘力的推舉,在短短的一個月內,文宗數度接見郭嵩燾;不久,便有旨意,命郭嵩燾入直南書房,並當面溫諭,“南齋司筆墨事卻無多,然所以命汝入南齋,卻不在辦筆墨,多讀有用書,勉力為有用人,他日仍當出辦軍務。”這是不拘資格、準備大用的徵兆。

    果然,沒過多久,文宗即命郭嵩燾至天津前線僧格林沁軍中“幫辦軍務”,而且明諭,郭某的身份“平行”於僧王這幾乎就相當於沒有名義的監軍了。

    同年十月,郭嵩燾又奉旨前往山東沿海,做大規模的稅務整頓。

    肅順、文宗之所以重用郭嵩燾,除了對他本人的欣賞外,也有一個抑滿揚漢、支持湘系的大背景在,可是,這一層,深為一向蔑視漢人、文人的僧格林沁所不滿和牴觸;整頓山東沿海的貿易、稅收,更是把山東的大、小官員,從巡撫到胥吏得罪遍了,最終,在僧格林沁和山東地方的聯合攻訐下,郭嵩燾被迫去職。

    回到北京,受到“降二級調用”的處分,郭嵩燾仍回南書房。不過,跟之前已經大不相同,此時的他,等同投閒散置,真的就是“司筆墨事”了。

    對於肅順和文宗的不能支持自己到底,郭嵩燾未必沒有怨言,他感嘆“虛費兩月搜討之功”,“忍苦耐勞,盡成一夢”;在給曾國藩的信中則說,“久與諸貴人周旋,語言進退,動輒生咎。”

    不過,對於自己的左遷,他還是“理解”的:畢竟,朝廷倚僧王為長城,自己說到底不過一個翰林院編修,彼此真的發生了不可調和的衝突,朝廷只能選擇犧牲自己。

    對於肅順和文宗的知遇,他依舊是感激的。

    因為肅順的知遇之恩,對於旺察氏母子的境遇,郭嵩燾其實是非常同情的,心裡也是非常不好受的,可是,他什麼也不能做。

    肅順的事情,太敏感了!

    辛酉政變,是上位者之間的傾軋,不但是滿洲人自己“鬧家務”,更是愛新覺羅氏自己“鬧家務”,肅順遺屬的待遇,為是次“鬧家務”的一部分,自己一個漢員,無論如何,不能介入。

    文祥對肅順的兒子,可以大大方方的“法外施仁”,那是因為,文祥不但是滿洲人,是愛新覺羅最重要的家臣,更是因為,文祥本人,就是辛酉政變最主要的主持者之一,因此,他對肅順的兒子“網開一面”,不會引起任何猜嫌。

    如果換了自己這個曾經受過肅順知遇之恩的漢員這麼做,十有八九,就成了“勾連謀反大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23:14
第一九九章 竟睜著眼睛說瞎話了!

    如今,軒親王允准征善、承善兄弟進讀宗學、領取恩俸,於私,郭嵩燾再也不必內疚神明;於公,郭嵩燾亦認為,在神機營被黜出旗、公主承嗣繼統的大背景下,此舉對於收拾人心、尤其是旗人和宗室的人心,是大有好處的。

    肅順跋扈,做事情不給人留餘地,得罪的人多,對他銜之次骨的人便多,其中尤以旗人為甚肅順抑滿揚漢,大刀闊斧的削減八旗錢糧,他在位的時候,不曉得有多少人,惡之慾其死?

    可是,弔詭的是,肅順真的伏法了,輿論卻開始反轉了。

    開始有人念叨他於艱難萬端的情勢下維持住大局的好處了,惋惜開始多於譴責了,最主要的是,愈來愈多的人,開始覺得肅順“冤枉”了不是說肅順沒有過錯,不該下台,而是罪不當罰。

    肅順之罪,無論如何,不至於死而且,還是“顯戮”。

    至於載垣、端華兩個,就更加冤枉了,簡直就是“陪綁”。

    爭議最大的,是載垣、端華、肅順等“三凶”的罪名攏共八款,其中的絕大部分,都可以說是“欲加之罪”,有的捕風捉影,有的無中生有,有的簡直就是顛倒黑白。

    先跳過第一款,從第二款看起:

    “御史董元醇條奏皇太后垂簾等事,載垣等非獨擅改諭旨,且於詔對時言‘臣等系贊襄皇上,不能聽命於皇太后,即請皇太后看折,亦為多餘之事。’當面咆哮,目無君上。”

    有人說,肅順他們的話,說的雖然不客氣,其實是沒有錯的:政事上頭,如果聽命於皇太后,不就是“垂簾”了?還算什麼“顧命”?

    一切諭旨之撰擬,本就皆出自顧命大臣之手,何來“擅改”一說?如果說,不按照皇太后的意思擬旨就叫“擅改”,那麼,直接“垂簾”好了,還“顧”個什麼“命”呢?

    本朝也好,前朝也好,都不乏沖齡繼位的皇帝,可是,只要有顧命大臣在,什麼時候有請太后看摺子的先例呢?

    第三款,“每言親王等不可召見,意存離間。”

    誰都曉得,這個親王,其實特指恭親王。

    “意存離間”是肯定的,可是,這個“離間”本身,並沒有什麼不對:又不是逢年過節的,皇太后召見親王幹什麼呢?國事不同家務,皇太后和親王,不該有國事可談;如果是嘮家常,那該找福晉來嘮那是妯娌之間的事兒啊!就是普通人家,也不該嫂子和小叔子嘮家常的呀!

    第四款,“肅順擅坐御座,進內廷當差出入自由,擅用行宮御用器物。”

    “擅坐御座”自然是“大不敬”,可是,這是既無法證明、亦無法證偽的一個事兒;至於“進內廷當差出入自由”廢話,肅順是御前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內務府總管,他不“出入自由”,誰“出入自由”?這居然也成了罪過了?

    至於“行宮御用器物”,是哪一件呢?行宮那麼多的器物,大而化之,統統可以說成是“御用”的,肅順“擅用”的,到底是文宗專用的某件器物呢,還是隨手拿起來的杯子碗碟呢?

    第五款,“內旨傳取應用物件,肅順違抗不遵。”

    哎呦喂,這一款,不是顯見得肅順不肯曲阿上意,嚴格按照“則例”辦差嗎?這不是“古大臣之風”嗎?這……本來是應該傳旨表彰的呀,怎麼反倒變成了罪過?不然,難道“內旨”要一座金山,也給搬了進去不成?

    這一款,真是近乎顛倒黑白了。

    第六款,“肅順面請分見兩宮皇太后,至詔對時,詞氣之間,互有揚抑,意在挑釁。”

    大夥兒都曉得,肅順“分見兩宮皇太后”的用意,是要強分嫡庶,所謂“互有揚抑”,就是抬高“東邊兒”,貶抑“西邊兒”這是最為“西邊兒”痛恨的一點,也是替肅順招致殺身之禍的最重要的一個原因。

    不過,雖然說“意在挑釁”不算冤枉肅順,可是,強分嫡庶本身卻不能說是錯的,因為,不管你分不分,這個“嫡庶之分”都是事實上存在的一個是皇后出身,一個是妃嬪出身,再怎麼“兩宮並尊”,這一層也是抹不去的啊!

    第七款,“肅順於接奉革職拿問諭旨時,咆哮狂肆,目無君上。”

    這一款最為滑稽!雖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是,難道不是根據罪名“革職拿問”嗎?犯罪的情事,難道不是應該在“革職拿問”之先嗎?怎麼……倒果為因了?

    這就不僅於“顛倒黑白”了,這是……嗐,都不曉得該怎麼說了!

    第八款,“肅順扈從梓宮回京,轍敢私帶眷屬隨行。”

    這個“眷屬”,就是旺察氏等兩位姨太太了。

    這是八款罪名之中,唯一證據確鑿的,扈從梓宮,攜眷隨行,有違名教綱常,確實是不像話。

    可是,也有人說,這個“扈從梓宮回京”,和“扈從梓宮奉安”,畢竟不同,這其實是大夥兒一塊兒從熱河搬家回北京,你不叫肅順攜眷隨行,那麼,是叫兩位姨太太留在熱河呢?還是叫她們兩個女人家自己個兒上路呢?

    如果聖眷優渥,或者“上頭”足夠寬厚,這種事情,一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

    就算處分,頂多亦不過降級、撤差,怎麼也罪不至死啊?

    不過,爭議最大的,還是第一款:

    “大行皇帝彌留時,但面諭載垣等立皇帝為皇太子,並無令其贊襄政務之諭,乃造作名目,諸事並不請旨,擅自主持,即兩宮皇太後面諭之事,亦敢違阻不行。”

    這一款如果坐實了,肅順、載垣、端華等就是不折不扣“矯詔亂政”,不折不扣的“謀反大逆”,其餘七款,一款也不必要,就可以送他們三個上菜市口了!

    可是,這明明是血口噴人嘛!

    文宗彌留的時候,御榻之前,可不是只有顧命八大臣,還有宗令和諸王,大夥兒聽得清清楚楚,文宗親口頒下兩道諭旨,一道是立大阿哥為皇太子,一道是派定載垣、端華、景壽、肅順、穆蔭、匡源、杜瀚、焦佑瀛等八人為顧命大臣,並吩咐“寫來述旨”。

    杜瀚寫旨之後,經文宗過目首肯,由穆蔭當場宣讀,其中,明明有“贊襄一切政務”六個字啊!

    恭老六他們,為了殺掉肅順,竟睜著眼睛說瞎話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巴爾帕金

LV:6 爵士

追蹤
  • 63

    主題

  • 3553

    回文

  • 3

    粉絲

他人笑我太瘋癲! 我笑他人看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