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27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6 13:33
第一七二章 渾身冒汗的陛見
        
    皇帝已轉了話頭,“你的身子骨兒還好嗎?鬧不鬧病啊?”

    年高勳臣陛見之時,皇帝問詢健康狀況,也算例牌節目。

    曾國藩定了定神,“還好去年冬天鬧過一陣子病,開了春,就慢慢兒的好了;今年還沒有鬧過什麼大病。”

    “嗯,”皇帝說道,“你是有了春秋的人,入了冬,天時冷,要善自保養。”

    “是,謝皇上眷注。”

    “你的眼疾,”皇帝說道,“現在怎麼樣了呢?”

    “也還好,”曾國藩說道,“眼鏡配的很好,打那之後,就能夠自個兒看書、看塘報了,眼疾也沒有進一步的加重。”

    頓了頓,“說起來,這個事兒,臣要好好兒謝一謝軒親王呢。”

    曾國藩由兩江調任直隸,途徑上海的時候,趙景賢請了一位叫做菲爾普斯的洋醫生,替他仔細檢查了眼疾,並將相關數據打電報告知北京。曾國藩抵埠後,關卓凡親手將兩副配好的眼鏡一副老花鏡、一副近視鏡交給了他。

    關卓凡微微一笑,沒有說話,皇帝替他說了:“這是他應該做的同僚之間,彼此幫助,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這個話,曾國藩就不曉得該怎麼回了。

    很明顯的,這個話,皇帝不僅是以皇帝的身份說的,還是以軒親王妻子的身份說的只有“自家人”才能替“自家人”說什麼“這是他應該做的”一類的話。

    “對了,”皇帝繼續說道,“直隸總督衙門,現在用的什麼燈火呢?嗯,我是說,還是在用蠟燭嗎?”

    曾國藩微微一怔,“是,還是蠟燭。”

    “你的眼睛不好,”皇帝搖了搖頭,“蠟燭的光不夠亮,該換煤油燈或是煤氣燈了!”

    頓了頓,“我在‘潛邸’的時候,花廳,裝了煤氣燈;書房、寢臥,添了煤油燈,都比蠟燭,要亮的多了!宮裡頭,乾清宮、養心殿一類地方,也打算‘換燈’了,我看,你的直隸總督衙門,也很該照此辦理。”

    “這……”

    曾國藩猶豫了一下,“是,臣遵旨。”

    “你是最早辦開洋務的人,”皇帝說道,“自個兒的日常起居,卻躲著洋物件兒,這是何何苦來哉?”

    “這,臣……”

    曾國藩躊躇著,正想著該怎麼跟皇帝解釋,皇帝已微微一笑,說道:“你的苦心,我都明白,不過,現在的情形,跟前幾年比,已經不大一樣了,說怪話的人,也沒有那麼多了,洋物件兒,只要有用、好用,該用起來,還是要用起來,不然,咱們辦洋務,到底為的什麼呢?”

    “是……皇上聖明。”

    這似乎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曾國藩是中國最早力推洋務的重臣,但他的生活起居,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洋派”,不吃洋餐,不喝洋酒,生了病,不會去看洋醫生。

    這一點,和恭王、文祥、寶等人,大不相同。

    較之關卓凡,就更加天差地別了。

    這一來,是曾國藩理學大家的“慣性”使然,二來,大約是出於這樣一種奇異的矛盾心理:我推行洋務,完全是為了國家,其中,自己是沒有任何私心私意的。我若受了洋風熏染,則無私亦有私,推行洋務,就理不直、氣不壯了。

    這就是皇帝說的曾國藩的“苦心”。

    這個情形,有點像民國肇始,有那倡導戀愛自由的,自己卻老老實實接受包辦婚姻;又如精神分析學說創始人弗洛伊德,強調**對人的潛意識的影響,實際生活中,弗氏卻循規蹈矩,私德極謹極慎,生怕予人話柄。

    “你是打兩江調直隸的,”皇帝說道,“兩江、直隸的情形,你都很熟悉,嗯,我有些好奇,你說,江南的蠶絲業,直隸這邊兒,能不能也做了起來呢?”

    曾國藩大大一愣,這個問題,他可是從來沒有想過。

    “回皇上,”曾國藩很謹慎的說道,“術業有專攻,臣對蠶絲之道,所知有限,不敢妄下斷言。”

    頓了頓,“不過,臣以為,直隸、兩江的水土、天時,相差甚遠,在直隸養蠶、繅絲,只怕相當的不容易。”

    “也是。”皇帝點了點頭,“不過,我記得,左宗棠關於陝甘善後的摺子裡曾經提過,他有意在陝甘推行蠶桑,我想,水土、天時上頭,陝甘之於兩江,較直隸之於兩江,差別更大,如果陝甘能夠推行蠶桑,直隸是不是也能夠傚法呢?”

    曾國藩又是一愣。

    左宗棠要在陝甘推行蠶桑,這個事兒,曾國藩是知道的,不過,他並不以其為然,他也不大清楚,一年多過去了,左宗棠的奇思妙想,到底成事了沒有?

    不過,雖不甚以為然,但他身為直隸總督,自也不好在陛見的時候,公開批評另一位總督的施政。

    “回皇上,”曾國藩說道,“陝甘貧瘠,不比直隸,更不比兩江,且偷種罌粟者甚眾,如果蠶桑真的能夠行之於陝甘,無論如何,是一件好事。”

    他的話說的委婉,但皇帝聽懂了:陝甘推行蠶桑,就算成功,也是事倍功半;品質亦不可能同江南的蠶絲相提並論。不過,因為“陝甘貧瘠”,多一樣生發,“無論如何”,總是好的;至少,多了一個取代“偷種罌粟”的選擇。

    言下之意很清楚:他對左宗棠在陝甘推行桑蠶的計畫,是不大以為然的。

    由此,也間接表明了自己對於在直隸發展蠶絲業的態度:亦不以為然。

    皇帝微微一笑,“嗯,這是老成謀國的想法。”

    然後,就不再說話了。

    於是,“帶班”的軒親王跪安,曾國藩曉得,陛見已畢,於是跪下,免冠磕頭,站起身來後,戴上大帽子,跟著關卓凡,退出了東暖閣。

    出了明殿,一陣冷風吹來,曾國藩不由打了一個寒顫,這才發現,自己的內衣,隱隱生潮不曉得是因為東暖閣內太暖和了,還是別的什麼緣故,方才奏對的時候,不知不覺,前胸後背,都微微見汗了。

    他暗暗的舒了口氣。

    關卓凡陪著曾國藩,一起回到軍機處,文祥、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幾位大軍機,紛紛上前見禮,他們幾個於曾國藩,都算晚輩,人人長揖為禮。其中,郭嵩燾和曾國藩是故交,不過,不計登基大典那一天,此番曾氏入京,郭、曾二人也是第一次見面,彼此都有一番周旋。

    關卓凡請曾國藩“升炕”,曾國藩慢吞吞的說道:“內閣是我的本差,陛見之後,總要先過去打個招唿,然後,才好回軍機處領王爺的訓。”

    “既如此,”關卓凡沉吟了一下,“滌翁從內閣出來之後,也不必回軍機處了晚上,奉屈滌翁到我朝內北小街的家裡,用個便飯,到時候,我再向滌翁請教。”

    曾國藩心中一動,但對於關卓凡的這個安排,亦不算意外,答了聲“是”。

    “遲一點,”關卓凡說道,“我叫人把名刺和帖子送到賢良寺。”

    “名刺就不敢當了。”

    關卓凡微微一笑,轉頭對許庚身說道:“星叔,麻煩你到對面說一聲,叫他們備一乘軟轎,送滌翁過內閣。”

    對面,是軍機章京直廬。

    “好!”

    許庚身應了一聲,掀簾出門。

    曾國藩頗覺不安,“轎子更不敢當了太僭越了。”

    “滌翁是賜了‘紫禁城騎馬’的,”關卓凡說道,“分所應當,有什麼僭越的?軍機處到內閣,距離不算近,大冬天兒的,滌翁又是有了春秋的人就這麼定了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23:05
獅子給各位書友拜年啦!
        
    幾乎全城都在指責軒軍的時候,扈晴晴忽然舉身入衙,這給了關卓凡很大的安慰。圖林自作主張,安排她在後院的東廂房裡住下,關卓凡回過神來以後,不僅沒有發火,而且對這樣的安排,有“深得吾心”的竊喜。

    他能夠體會到扈晴晴的良苦用心,不過對於這個紅動滬上的“身嬌肉貴美廚娘”,他多少也有些犯嘀咕。既然說是要“報國”,昂貴的謝金自然是可以免去的,可是兩個羊頭只取幾片肉,這樣的大師傅,怎麼用得起?別的不說,單是一個奢靡無度的名聲,自己就擔不住。

    誰知這樣的擔心竟成多餘。扈晴晴不僅理所當然的總掌廚房,而且象管家婆一樣,連採買也管了起來,原來負責採買的老張,不僅每天要給她報賬,而且所買的東西,無非是豆腐青菜,雞蛋豬肉,隔三岔五,也能吃上一頓魚,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昂貴的物料。

    味道上,就與原來迥然不同了。有了這樣一個美廚娘壓陣,對廚房的士氣,是個極大的激勵,除了她親自的示範點撥之外,廚房裡的人,誰肯不賣力氣?做出來的大鍋飯菜,從兩位師爺到站班的皂隸,無不大呼好吃,連隔壁快班的捕役,也趁關老爺看不見的時候,探頭探腦地過來蹭飯吃。而關卓凡所吃的小灶,則是扈晴晴親自動手整治,每餐必是兩葷一素一小碗湯,吃得關卓凡大為感嘆:這樣的日子,便是神仙也不換!

    而這一位廚娘的美貌,自然更是轟動全衙,人人都想看上一眼,搭上一句閒話。可惜卻有一樁不便之處,圖林不知道怎麼想的,居然指派了一名親兵,只要扈晴晴一出後院,便在十步之外,如影隨形地跟著,等於是在廚房門口設了一道崗。

    這一下,就連最不長眼的人也明白了,這位美廚娘,怕是關老爺的禁臠,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再來找不自在?於是只能饞涎吞落肚,乖乖地各歸本位,就算在衙裡偶然碰上了,也都低眉垂目,把眼光避開了去——莫要被關老爺誤會了,一頓板子打下來,不是好玩的。

    關卓凡卻壓根不知道圖林跟這些人的鬥智鬥勇,他的心思,全在軍務上,因為已經到了拔刀相見的時刻。

    各處的官軍,開始悄悄向上海城集合,然後從凌家渡坐船,橫過黃浦江,向洋槍隊所在的周浦靠攏。

    松江的城防,除了賈益謙的一千府兵之外,只留下了伊克桑帶著克字營的兩哨步勇,駐紮在泗涇呼應,其他的軒軍和海防同知劉郇膏率領的八百民團,都被關卓凡抽調到了東線戰場。丁先達則留下一哨人守七寶,自己帶了先字營的四百多兵,渡江與華爾會合。駐紮南翔的兩千多綠營,則自李恆嵩以下,乾脆被全數抽調,只留下了兩百人,做一個象徵性的防守。而從上海周邊各縣潰退下來的各色殘兵,經過十天的整頓揀選,由一位叫曾秉忠的參將統帶,也編成了兩營共一千人。

    這樣,在周浦附近,已經集中了軒軍本營的八百步勇,洋槍隊的七百兵,綠營的三千人,以及訓練有素的八百民團。而最兇猛的一支部隊——張勇統帶的軒軍馬隊,在完成了對譚紹光的阻擊後,也正在從泗涇兼程趕來。

    *

    *

    張勇打譚紹光的一戰,打出了一點新意。

    松江城內官軍的異動,很快為駐守青浦的譚紹光得知。雖然做夢也想不到關卓凡的胃口如此之大,但松江的兵力受到了削弱,總是不爭的事實。於是,譚紹光自帶四千人,自青浦南下,準備突襲松江城,結果才走到半路,就遭到了張勇的伏擊。

    說是伏擊,也不確實,從東面襲來的七百馬隊,並沒有隱藏自己的打算,公然高張旗幟,排成一線遠遠馳來。

    青浦到松江的路上,地勢平坦,並沒有什麼可供掩護的地方。但譚紹光的中軍訓練有素,面對不足千數的馬隊,亦沒有放在心上,散開隊形,中間的槍兵,有條不紊地填藥裝彈,兩側的矛兵,則以林立的長矛斜指,準備應付騎兵的衝鋒。

    誰知沒有等來衝鋒。馬隊馳進百丈之內,便忽然齊齊勒住馬頭,全體下馬,一聲令下,排槍齊發,登時將太平軍的隊列中打倒了上百人。

    譚紹光大驚失色,如何能在這樣遠的地方開火?又如何能打得這樣准?

    這就是線膛槍加上米涅彈的威力了,利賓口中的“大殺器”,終於現了真章。第一排槍打完,接著又是一排,然後馬隊全軍居然開始好整以暇地裝彈,把一場戰鬥,變成了射擊訓練。這幫耗費了無數實彈喂出來的丘八,終於沒有讓關卓凡白費心血,現在已經打得頗有準頭了。

    等到太平軍架好了炮,開始發射,軒軍馬隊一聲呼哨,紛紛上馬,就這麼調頭走了。帶隊的張勇,哈哈大笑,只覺得平生從未如此痛快過——只有我打你,沒有你打我,這樣的好事,到哪裡去找?笑著笑著,想起關卓凡的那句話來。

    “張勇,你的馬隊,雖然是騎兵,可你別老是把自己當成騎兵來看。其實有的時候,也能當成步勇來用,”這是關卓凡突發奇想,想出來的一個土包子主意,“摩托化步勇。”

    “什麼……摸脫畫……”張勇聽不懂,覺得關老總說話,真是莫測高深。

    關卓凡知道是自己嘴滑了,擺擺手笑著說:“在馬上打槍,準頭不好,下了馬,可不就是步勇麼?馬匹可以來去如風,用來載兵是極好的,這樣的步勇,格外與眾不同。”

    張勇明白了,想一想,陪著笑問道:“老總,我懂了,可是這個摸脫畫……先摸,再脫,這倒也可以,怎麼還要畫呢……”

    關卓凡瞪視張勇,半晌才道:“滾!”

    滾是滾了,不過這個“摸脫畫”的打法,卻給張勇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今天在譚紹光身上一試,大獲成功,幾輪槍打下來,殺傷的長毛總有三四百,怎能不高興?

    難受的是譚紹光,莫名其妙損失了三百多精銳,卻連軒軍的一根毛也沒傷著。突襲松江的計畫自然是泡湯了,沒想到連回青浦也成了難題——全軍掉頭走了不到二里,軒軍的馬隊卻忽然又去而復來,如法炮製,將剛才的打法,重演一遍。

    這一回,預先有了準備,知道軒軍的槍打得既遠又准,都紛紛臥倒,找隱蔽,架炮。饒是如此,仍然被當場打死了一百多,軒軍才悠然而去。於是不敢走了,擺好了陣勢,一直捱到天黑,才灰頭土腦地進了青浦城。

    張勇沒有停,帶著他的的七百馬隊,回到上海縣城旁邊的凌家渡,由三十隻大沙船充作渡船,連夜過江,直奔周浦——這些沙船,平時是承運槽米到京的,方頭平底,近海內河都可以通行無阻,由沙船幫老大郁馥華捐作軍用。

    這兩天,關卓凡又開始在簽押房“坐更”了。在縣衙內進進出出的人愈發頻繁,縣衙門外,隨時都有七八名傳驛兵在等候命令。

    扈晴晴替他做的飯,已經端不進去了,只能由圖林來轉交。她感受到了這種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悄悄地問:“圖林,是不是要打大仗了?”

    一向對她很客氣的圖林,此刻只是面無表情地把手指豎在嘴前,做了個噤聲的表示,接過食盒進去了。

    不說就等於是說了。扈晴晴也緊張起來,在廚房便待不住,回到東廂,默默地給菩薩和城隍許願心:保佑他,打敗那個譚紹光!

    同樣緊張的是關卓凡。三個多月的辛苦,就要見分曉了,這一仗,他押上了所有的賭本,除了兵員之外,他還把原有的和從會防局新要來的洋炮,一共二十八門,幾乎全都調集到了周浦,只在七寶留下了兩門。在前方指揮的,是華爾、丁世傑和李恆嵩,三人之中,又以華爾為主帥。

    到了凌晨四點,他接到了從周浦來的電報:“勇炮俱已就位”。

    “傳我的命令,”關卓凡深深吸了一口氣,砰地把拳頭砸在桌子上,“給我轟他娘的!”

    兼為通譯的電報員,對這一道命令該如何翻譯,甚感棘手,因為關老爺的這句話,氣勢磅礴,但語意頗有不雅之處。要從中文譯為英文,再從英文譯回中文,這中間如果出了錯誤,會以文害義,耽誤大事。所以,當這道命令最終傳到周浦電報房的時候,變成了簡單的兩個字。

    開火。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23:05
第一七三章 香鮮滾熱辣
        
    酉初一過,曾國藩準時到達朝內北小街軒親王府,關卓凡親至二廳滴水簷下候迓,一見曾國藩,便用微帶埋怨的口氣說道:“帖子上不是說了,請滌翁便服奉屈麼?滌翁怎麼還是著了朝服?”

    不待曾國藩答話,高聲說道:“來人,伺候曾中堂更衣!”

    親王禮絕百僚,即以大學士之尊,正式見禮,也要磕頭。天籟小說ww不著朝服,便不必對親王行“國禮”,“便服奉屈”是禮遇的表示;曾國藩未從其言,依舊朝服袍褂,則是表示不敢輕忽朝廷儀制,是自謙的表示。

    一般來說,要揖讓升階,進入門內,才好正式見禮,有時為隆重其事,還要鋪上紅氈條,沒有人還在室外,一個階上,一個階下,就行“國禮”的。關卓凡在這個當兒叫人“伺候曾中堂更衣”,是一種明確的阻止曾國藩以“國禮”相見的表示,軒親王既然堅持“禮遇”,曾中堂也只索罷了。

    換了便服,請過了安,曾國藩跟著關卓凡,來到花廳,奉茶之後,彼此略事寒暄,便開出席來。

    第一道菜便有驚喜——剛剛端進花廳,還未上桌,曾國藩便聞到了菜品散出來的香辣的氣息。

    果然——辣椒炒肉。

    接著,剁椒魚頭、炒血鴨、陳醋雞、臘味合蒸、姜辣口味蛇、外婆菜……竟然統統都是最地道的湖南菜!

    而且,這個“地道”,可不是徒有其名,品相、口味也極為地道,甚至,比曾國藩自己吃慣的,還要“地道”——曾國藩自奉極簡,日常粗茶淡飯,菜裡頭只要放了辣椒就好,品相、味道什麼的,是從不講究的。

    這桌子菜就大大不同了!

    剁椒魚頭用的,不是慣常的胖頭魚,卻遠比胖頭魚肥大、鮮美,不曉得是什麼魚?

    落箸之時,軒親王介紹,這是松花江的白魚,不但肉質更佳,較之胖頭魚,魚頭的肉也更厚、更多,更適合拿來做剁椒魚頭。

    炒血鴨,鴨血黑裡透紅,色澤鋥亮,甜香酥脆;鴨肉色澤金黃,香辣軟嫩,咸鮮適口。

    陳醋雞,紅、白、綠、黃,四色鮮亮,肉質肥嫩,酸辣鮮香,而且,軒親王說,這道菜的用料,就是湖南永州的東安雞,這種雞,雞腿小,胸大而肥,最宜拿來做陳醋雞的。

    最宜不最宜的且不去說他,關鍵是,千里迢迢的,是怎麼把湖南產的雞活著運到北京來的呢?

    這個關竅,軒親王沒有交代,只是說,如果用了北京本地的雞,“怕味道不地道了”。

    臘味合蒸,臘肉、臘雞、臘魚,加入濃郁的雞湯,合蒸於一缽,臘香濃重,咸甜適口,柔韌不膩。

    姜辣口味蛇——嘿,這個時代,莫說北方人極少吃蛇的,就是曾國藩這個湖南人,大半輩子了,這道“姜辣口味蛇”,攏共也沒有吃過幾次,席上居然會有這道菜?

    最後一道菜,叫做“金魚戲蓮”,是一道“功夫菜”。

    湖南菜一般不大注重品相,但“金魚戲蓮”是個例外,這道菜考的是廚子的刀功——魷魚為主料,卷似金魚,嬉戲於以雞蛋、蝦料子和青豆精製的群蓮中,活靈活現,鮮亮可愛。當然,味道雖然不是第一賣點,但魷魚脆嫩,蓮蓬滑潤,酸辣突鮮,依舊是入口生津。

    在冬天的北京,整治出這樣一桌子菜來,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倒不是說花了多少錢——湖南菜的用料,都不算太貴,可是有些用料,怕是有錢沒地方尋去——譬如陳醋雞所用的永安仔雞。

    這也罷了,關鍵是,這份心思——或者說“心意”難得!

    尤其叫曾國藩不安的是,這桌子菜,一眼看去,都是紅彤彤的——每一道菜,都放了大量的辣椒。自己是湖南人,無辣不歡,自然是對了口味的,可軒親王是北京人,如此辛辣,怎麼受得了呢?

    然而軒親王卻說,“我也吃得辣的,平日裡,沒有多少機會正正經經吃回湖南菜,今兒算是借了滌翁的光了。”

    曾國藩以為軒親王客氣,心下依舊十分不安,卻不曉得這其實是真心話:

    老子穿越以來,一次正經的湘菜也沒有吃過,哼哼,今天可算是解了饞了!

    舉箸之時,軒親王果然飲啖甚健,並沒有被“辣到了”的異樣,曾國藩倒不由有幾分詫異了。

    席上,關卓凡殷殷相勸之外,只說一些京裡、京外的閒事,正經的事情,一句不提。曾國藩心知肚明,今日軒親王見召,絕不會僅僅為了“用個便飯”,一定有緊要情事相商的,但王爺既然暫不提及,他也就不開口相詢。

    不過,這個“不開口相詢”,只是在席上。

    席罷,歸坐、上茶,曾國藩覺得,有些話,還是自己主動說出來的好些。

    “今日陛見,”曾國藩說道,“天語諄諄,似乎以為應在直隸推行蠶桑?這個……我不是十分明白,要請王爺指教。”

    今日陛見,皇帝理路清晰嚴密,語氣吞吐自如,給曾國藩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雖然,他心知肚明,皇帝今兒個說的話,大部分都是事先有高人教授的,可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自小養在深宮,沒見過什麼外臣,也沒聽說讀過什麼書,卻能把這些話都記了下來,清清楚楚、有章有法的說出來,聽上去,不怯場,不造作,和她現在的身份,嚴絲合縫,這就極為難得了,當得起“天語諄諄”四字。

    更何況,這不是背書,是在接見臣子,是一個你來我往的過程,臣子的回話,不可能百分百皆如事先所料,則皇帝的話,哪句先說,哪句後說,哪句輕,哪句重,哪句竟可以不說,必須由皇帝自己決定。“高人”當場提點一二是可以的,但無法代替皇帝自己的判斷,而曾國藩冷眼旁觀,那位站在自己上的“高人”,似乎也沒對皇帝做過多的“提點”。

    所以,今上真正是“英氣已露”。

    唯一令曾國藩困惑的,是皇帝為什麼會主動提出在直隸推行蠶桑?

    因為,這是根本不可行的,那位教授和提點皇帝的“高人”,絕不可能不曉得這一點。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23:05
第一七四章 機器轟鳴,心驚肉跳
        
    “高人”一笑,說道:“皇上御極之初,難免有一些奇想妙思,可行之則行之,不可行之則緩之,皇上雖然年輕,但從善如流,這件事情,滌翁不必再擺在心上了。”

    軒親王“奇想妙思”四字,委婉的表明了,他亦不以在直隸推行蠶桑為然,不過,“可行之則行之,不可行之則緩之”一句,語氣卻有點兒曖昧,曾國藩答了聲“是”,心裡依舊嘀咕。

    見曾國藩的神色,似乎還是不能釋然,關卓凡說道:“這個話頭,是這樣子出來的是次登基大典,皇上以服御的朝袍,所費甚是不菲,對我說,如果就近取材,不是可以節省些費用嗎?滌翁曉得的,御用的袍服,基本都是江南織造的差使。”

    “哦……”

    “我說,”關卓凡說道,“直隸未必適合種桑養蠶,說不定,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不過,我在江南呆的時間不算長,也不敢把話說死了,就對皇上說,登基大典之後,曾國藩就要陛見,他在江南呆的時間較長,相關情形,一定更加瞭解,到時候,皇上可以拿這個事兒,問一問他。”

    “哦……”

    曾國藩沉吟了一下,微微頷首,“今上……儉德可敬。”

    心裡冒出一個念頭:“上頭”是否有裁抑江南三個織造衙門的意思?

    “是!”關卓凡說道,“皇上雖然年輕;另外,實話實說,讀得書也不算多,可是,‘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倒是念茲在茲。”

    “聖明天縱,社稷之福,臣民之幸。”

    關卓凡微微一笑,“不錯。”

    頓了頓,“不過,皇上也說了,這批朝袍、龍袍,所費雖然不菲,活計倒是不壞,較之穆宗毅皇帝御用的朝袍、龍袍,用料、繡工,明顯好了許多。”

    曾國藩心想,這倒不稀奇,穆宗踐祚之時,江南烽火遍地,江寧、蘇州、杭州三織造,金陵、蘇州是在長毛手裡,江南織造三去其二;剩下的一個杭州,被長毛長期圍困,朝不保夕,早就失去了“內廷供奉”的能力。江南三織造盡廢於兵隳,穆宗御用的朝袍、龍袍,不說繡工,單說用料,不“就近取材”亦不可得,所用者,必是內務府存儲的陳絲,自然不能夠同當年的新絲相提並論。

    不過,他是謹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人,想歸想,嘴上什麼也沒有說。

    “我說,”關卓凡繼續說道,“穆宗毅皇帝那時候,咱們還在打仗,諸事從簡,和現在不大好比;這時,旁邊有個湊趣兒的,說,照他看,皇上的朝袍,莫說穆宗毅皇帝的比不了,就是比起文宗顯皇帝的,似乎也要略勝一籌呢。”

    這個“湊趣兒”的,自然是某個年長的太監,不過,軒親王所述,未必是其原話太監稱呼同治、咸豐二帝,是不會喊“穆宗毅皇帝”、“文宗顯皇帝”什麼的。

    這且不去理他,關鍵是,文宗登基的時候,洪楊還沒有起反,江南三織造都還好好兒的,“比起文宗顯皇帝的,似乎也要略勝一籌”,是怎麼一回事兒呢?

    “我問他,”關卓凡說道,“怎麼個略勝一籌法兒呢?用料更好?還是繡工更好?他說是用料更好很明顯的,更滑、更軟、更順、更韌;又補充說,四執事的人說過,那麼多年了,印象中,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的綢料。”

    頓了頓,“原本還以為是天時的關係是不是今年的蠶養的特別的好呢?可是,既然四執事的人說什麼‘那麼多年了’,那就應該不關天時的事兒了應該另有緣故。後來,我叫人查了查,果然皇上朝袍、龍袍所用之絲,是從新建的繅絲廠出來的。”

    曾國藩心中一跳:啊,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

    前文提到,曾國藩奉旨進京,充當登基大典的“宣詔官”,但出於某些特別的原因,他本來並不情願走這一遭的。

    這一年來特別是下半年,曾國藩接到了許多兩江故舊的信件,不少人都對新式繅絲廠不無微詞,有的人話說的比較委婉,指新式繅絲廠“與民爭利”,有的人話說的比較激切,斥新式繅絲廠“迫民倒懸”,其中最危言聳聽者,甚至說出了“長將以往,恐有不忍言之事”一類的話。

    這批信件,就是曾國藩不願此時進京的“特別的原因”之一。

    新式繅絲廠是去年出現的,剛開始的時候,雖然官府大力鼓吹,絲業公會亦桴鼓相應,但大多數的中、小絲商,還是採取觀望的態度,只有幾個最大的絲商,合股辦了兩間繅絲廠,一曰“世昌隆”,一曰“繼昌綸”,人稱“二昌”。

    “二昌”一投產,觀望的中、小絲商,以及廣大的養蠶、繅絲人家,馬上就覺出情形不對了。

    蒸汽繅絲機繅出來的絲,順滑無比,雪白耀眼,土繅車繅出來的絲,與之一比,又黃又毛,好像燒火丫頭站到了大家小姐的面前,就是瞎子,也看得出來,孰優孰略?就是傻子,也曉得,取孰舍孰?

    江浙人家,養蠶、繅絲,極為普遍,且一般都是自產自銷自家養蠶,自家繅絲,然後賣給絲行。鄉下幾乎家家一部繅車,家中女子,不分老幼,皆操此業。一年下來,三餐之繼,迎婚嫁娶,養老送終,都和這部繅車,有莫大的關聯。

    有了蒸汽繅絲機,這部土繅車,就等於廢掉了,則一家的生計,不知出之於何?

    當然,賣不了絲,還可以賣繭,蒸汽繅絲機只能繅絲,不能作繭,事實上,也有專門收購蠶繭的繭行,可是,繭行的收購價,一向壓的很凶,單靠賣繭,是很難填飽肚子的。

    還有,新式繅絲廠出品的生絲,是下了繅絲機就可以上織機的繭子這頭進去,絲那頭出來,然後就可以拿去織綢了。可是,土繅車繅出的絲,卻是不能直接上機織綢的。先得“捻絲”、“拍絲”,然後進染坊練染,再將“緯絲”捻成“經絲”,又有“掉經”、“牽經”等等工序,最後才能上織機這一堆工序,又不曉得養活了多少工人?新式繅車出來了,非止養蠶人家,連這班工人的飯碗,也全都要敲破了!

    最後是中、小絲商。

    中、小絲商主要的作用,是替大絲商向養蠶戶收絲,也即今日之二級批發商的角色。大絲商自己開辦繅絲廠,今後只收繭、不收絲,廣大的中、小絲商,要麼不吃這碗蠶絲飯,要麼轉行去收繭,但是繭行的利潤,不及絲行,上文說過,繭行向養蠶戶收繭,壓價壓得很凶這其實也是不得已,因為絲行壓繭行的價,也壓的很凶。

    利潤率高不高,先不去說它,關鍵是原本的繭行,各有各的碼頭,並沒有留下多大的空間給後來者,一大堆絲行轉做繭行,市場就那麼大,哪裡擠得下去呢?

    那麼拋開大絲商,自己收絲,自己賣?

    根本不可能。

    一來,不論內銷、外銷,路子都掌握在大絲商的手裡,特別是“銷洋莊”即生絲出口,壟斷性極高,基本都叫胡雪巖打頭的幾個大絲商霸住了,別人根本插不進手去。

    二來,就算插得進手去,你的絲,又黃又毛,人家的絲,又白又滑,你拿什麼跟人家爭呢?

    於是,聽著“二昌”“世昌隆”、“繼昌綸”的機器轟鳴,江浙絲業,上上下下,心驚肉跳,大起惶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23:06
第一七五章 勢同水火
        
    江、浙的大絲商,並沒有都走去辦新式繅絲廠,很快,大小絲商們就分成了“洋絲”、“土絲”兩派,“洋絲派”以胡雪巖為馬首,支持開辦新式繅絲廠;“土絲派”則視新式繅絲廠為洪水勐獸,代表人物是湖州一個姓翁的大絲商,行二,人稱“翁二先生”。於是,一邊兒由“胡大先生”領著,一邊兒由“翁二先生”帶著,兩邊兒你來我往,打起了擂台。

    “土絲派”以中、小絲商為主,兼挾廣大養蠶人家之“民意”,可是,人多勢不眾,稟帖遞進了府、縣衙門,“戶房”的師爺很明白的“暗示”說,建新式繅絲廠,其實是“省裡的意思”,根本輪不到府、縣說話的。

    啊?省裡的意思?您是說,趙制台、劉撫台?……

    是啊,是啊!

    呃……

    地方上的路子走不通,那就“京控”吧!

    江、浙籍的京官眾多,盡有位高權重的,譬如,三大漢軍機,排名較前的兩位,就是江、浙籍的曹琢如是江蘇江陰人,許星叔是浙江杭州人。

    可是,奇怪的很,在新式繅絲廠一事上,江、浙籍的京官,上自大軍機,下至翰詹科道,態度都很曖昧,普遍的一個說法是,“洋絲”也好,“土絲”也好,都是鄉里鄉親,你叫我們站在哪一邊好呢?

    “京控”的路子,走的磕磕絆絆,有人說,乾脆,直接給軒親王上書!你們看,軒親王其實是半個“江浙女婿”扈側福晉是杭州人,楊側福晉是江陰人,江浙的事情,他不能不管!

    是啊是啊!還真是巧曹大軍機和楊側福晉是同鄉,許大軍機和扈側福晉是同鄉,軒親王的“左右手”和“身邊人”,都是江浙人,江浙的事情,他真不能不管!!你們都什麼腦子?軒親王能幫咱們?他不拉偏架,就謝天謝地了!你們也不想想,扈側福晉和羅四太太是什麼關係?結拜姐妹!當年,扈側福晉出嫁,轎子可是從元寶街抬出來的!認真說起來,胡家算是她半個娘家,胡大先生算是她幹姐夫!

    呃……

    這個時候,“土絲”們還不曉得,就算沒有扈側福晉和羅四太太的這一層關係,上書軒親王,也是與虎謀皮新式繅絲廠,根本就是軒親王本人的首尾,沒有他的威逼利誘,胡大先生根本就不會去做這個“洋絲”。

    又有人說,既然“土絲”、“洋絲”之爭,是江浙人“鬧家務”江浙籍的京官,不就是因為這個,不曉得“站在哪一邊”嗎?那麼,咱們就去找一個既同江浙淵源深厚、又有足夠份量的“外人”來評理,如是,就理直氣壯了!

    有道理,有道理!

    所謂“既同江浙淵源深厚、又有足夠份量的‘外人’”,扒拉來、扒拉去,軒親王之外,大約有這麼三位曾滌生、李少荃、左季高。

    江蘇,一半是湘軍光復的,一半是軒軍和淮軍光復的;浙江,則是左季高的楚軍光復的。

    左季高正在萬里之外的新疆啃沙子,不可能有多餘的精神頭兒來管“土絲”、“洋絲”的紛爭,不必提了。

    曾李師弟呢?

    李少荃,觀其為人,察其政見,實在不像是會支持“土絲”的,他就算發聲,十有**,也是替“洋絲”發聲,因此,還是不要去招惹此君了吧。

    曾滌生……

    嗯,這位靠譜!

    有人翻出了“鐵路大辯論”時曾國藩上的一篇奏摺,其中說道,“沿線水路則操舟、陸路則驅車,以及村酤、旅店、負販為活者,不知凡幾?鐵路一開,沿途之旅店,服賈之民車,馱載之騾馬,皆歇業矣!小民困苦無告,迫於倒懸,其不流而為盜者幾希!鐵路者,是括天下貧民之利而歸之官也!”

    曾滌生是明確反對修築鐵路的,而且,所持理由,同咱們反對開辦新式繅絲廠的說頭,幾乎一模一樣不找他找誰?

    曾滌生是首輔,是“天下第一總督”,是有大勳勞的人,他如果肯出面,替“土絲”說話,“上頭”無論如何不能當做聽不見!

    呃,曾滌生……有用嗎?想那修鐵路,曾滌生也是反對過的,可是,最終還是修了起來……

    ,那不同!鐵路是“上頭”要修!是朝廷的事情!是……“國之重器”!修鐵路,關三、恭六是一氣兒的,兩宮皇太后又都一邊兒倒的支持他們,曾滌生自然胳膊擰不過大腿!“洋絲”不同區區幾間繅絲廠,怎麼能夠同鐵路相提並論?那不過是胡光墉他們幾個折騰出來的花樣罷了!“世昌隆”也好,“繼昌綸”也好,裡頭都沒有官股!

    呃,江蘇也好,浙江也好,“省裡”可都是支持姓胡的……

    又如何?左不過是胡光墉他們使了錢罷了!

    使了錢?呃,趙制台、劉撫台兩位,倒不像是收錢的人……

    他們收不收錢,你怎麼曉得?你查過兩江總督和浙江巡撫的賬?再者說了,就算趙制台、劉撫台不收錢,下頭的人呢?幕僚呢?,不管他們收不收錢,跟曾中堂比起來,他們兩位,又只好算是“胳膊”了!曾中堂如果替“土絲”出聲,“洋絲”的氣焰,無論如何,都要大大的煞上一煞了!

    也是……那就試試吧!

    曾國藩在兩江故舊無數,浙江不去說了,江蘇這頭兒,找到能夠和曾中堂說的上話的,並不困難,“土絲派”湊了一筆極豐厚的“公費”,曾國藩便接二連三的收到了兩江故舊的信件,都是指斥新式繅絲廠的,委婉點兒的,指新式繅絲廠“與民爭利”,激切點兒的,斥新式繅絲廠“迫民倒懸”,危言聳聽的,就說“長將以往,恐有不忍言之事”這些,前文已經交代過了。

    可是,這些信,有的曾國藩沒有回;回了信的,也是言不及義,一句關於“土絲”、“洋絲”之爭的明確表示也沒有。對於故舊們的請託,曾中堂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大夥兒都頗為困惑。

    另外,“京控”的路子,走的雖然不順,可是也沒有停下來,同情“土絲派”的江浙籍的京官,其實不在少數,一輪又一輪的“冰敬”、“炭敬”送下來,終於有幾個表示,願意為“調和土、洋之爭,說上幾句公道話”。

    同時,曾國藩那裡,除了寫信,“土絲派”希望,能夠有人當面“給中堂請安”,“面陳所請”至少,得搞清楚曾滌生肯不肯幫這個忙啊?

    曾國藩奉詔入京,“土絲派”認為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如果能夠說動曾中堂,陛見的時候,有意無意,對“洋絲”扔出那麼一句半句不以為然的話,即便不能馬上“動搖天聽”,“土絲派”也可拿來大做文章,“洋絲派”的壓力,就會倏然大大增加!

    這就是為什麼不斷有兩江籍貫的京官,造訪賢良寺,說什麼“兩江受惠中堂至深,受鄉梓士紳之托,前來問候起居”,云云。

    只是他們沒有想到,不論什麼人求見,賢良寺的門上,一律擋駕;對“前來問候起居”的兩江籍的官員,尤其不客氣,說什麼,“爵相督直,如果是直隸士紳有所陳請,登基大典之後,或許不能不見,可是,兩江關爵相什麼事兒?大人請回,就是登基大典之後,也不必再勞步了爵相是不會見的。”

    “土絲派”灰熘熘的,他們沒有想到,此時的曾國藩,已經不是“鐵路大辯論”那個時候的曾國藩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23:06
第一七六章 打倒昨日之我
        
    曾國藩根本就不想搭理“土絲”、“洋絲”的這個茬兒。

    其一,“湘系”在兩江,確實有重大的利益,但是,“兩江的事情”和“湘系的事情”,並不能完全劃等號;“江浙的事情”和“湘系的事情”,就更加不是一碼事兒了。

    江浙之浙,不屬於兩江;江浙之江,也只有一半,為“湘系”勢力所及,另一半,是“軒系”的。

    其二,絲業的水太深,門道太多,沒有幾十年的浸淫,門檻在哪裡,都摸不清楚,更別說登堂入室了,因此,江浙的絲業,幾乎全是本地人在做,“湘系”從頭到尾,基本沒有介入過江浙的絲業,“土絲”也好,“洋絲”也罷,其中都沒有“湘系”的利益,曾國藩犯不著為別人火中取栗。

    其三——

    “繅絲廠的出品自然是好的,”關卓凡說道,“可是,機器轟鳴,有人如聞天籟,有人聽來,就難免心驚肉跳了。”

    說到這兒,微微一笑,“這一層,滌翁大約也是有所耳聞的。”

    曾國藩神情坦然,點了點頭,“是。”

    “我雖人在北京,”關卓凡說道,“但對江浙的事情,並不敢閉塞視聽,曉得‘土絲’、‘洋絲’之間,形同水火,‘洋絲’指‘土絲’固步自封,自絕於潮流;‘土絲’則指‘洋絲’‘與民爭利’、‘迫民倒懸’,甚至有聲稱‘將有不忍言之事’的——”

    頓了頓,“請教——滌翁怎麼看呢?”

    曾國藩心中一跳:什麼“與民爭利”、“迫民倒懸”、“將有不忍言之事”,不就是我收到的那些信裡面的話麼?軒親王是怎麼曉得的?

    轉念一想,也不奇怪:“土絲派”給衙門的稟帖,攻訐“洋絲”造的輿論,自然也是同一套說頭。

    “‘土絲’也好,‘洋絲’也罷,”曾國藩慢吞吞的說道,“都是‘民’,不是‘官’,既如此,就談不上什麼‘與民爭利’、‘迫民倒懸’。”

    “是,”關卓凡說道,“滌翁一語中的,‘土絲’、‘洋絲’不管怎麼爭,只要奉公守法,爭的再厲害,也只是正常的生意上的競爭。”

    聽到“奉公守法”四字,曾國藩心中微微一動,點了點頭,說道:“王爺說的不錯。”“

    頓了頓,“另外,持‘與民爭利’、‘迫民倒懸’之論者,是否‘固步自封,自絕於潮流’,我不敢說,不過,重蹈我當年的覆轍,倒是有可能的。”

    “哦?”關卓凡微露意外的神色,“滌翁這個話,怎麼說的呢?”

    “王爺倡議修築鐵路,”曾國藩平靜的說道,“實話實說,開始的時候,我是不以為然的。當時,我是擔心,鐵路沿線,以村酤、旅店、負販、馱運為活者甚多,鐵路一開,這班小民的生計,會大受影響——這個想法,同‘土絲’諸公‘與民爭利’、‘迫民倒懸’之論,其實並無二致。”

    關卓凡沒有說話,很專注的聽著。

    “可是,”曾國藩繼續說道,“鐵路真開了,人員、物資輻湊,沿線的村酤、旅店、負販、馱運的生意,非但沒有減少,反倒大大的增加了!非但如此,還新開了不少客棧、車行!——津唐鐵路、京津鐵路,都在直隸境內,我忝為直隸總督,鐵路沿線的情形,都是看在眼裡的,這,可真正是出乎意料!”

    頓了頓,“當然,津唐之間、京津之間,長途的馱運的生意,是減少了些,可是,總括而言,所得者,遠遠大於所失者!”

    “事實證明,我當初的擔心,不但是杞憂,更加成了‘固步自封,自絕於潮流’了!我還算是辦過洋務的——慚愧啊!”

    “滌翁過謙了!”

    曾國藩微微搖頭,“確實是慚愧!鐵路上頭,我是只看見了‘失’,沒看見‘得’,就是‘失’,也只看準了一小半兒而已!”

    “現在回過頭去,仔細想一想,反對鐵路的諸公,包括我在內,其實沒有一個曉得,鐵路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不過憑空想像,什麼幾弊、什麼幾不可行,自己嚇唬自己!唉,自以為言之成理,其實信口雌黃,回想起來,寧不自慚?”

    “‘土絲’、‘洋絲’之爭,同當年鐵路之爭,似乎是走到一路上去了——有的人,只看見‘失’,看不見‘得’,更不曾比較‘得’、‘失’之間,孰多孰少,這,不就是重蹈了我的覆轍了嗎?”

    這個“覆轍之憂”,就是上文提到的“其三”了。

    事實上,“洋絲”較之鐵路,“得”之一層,情形彷彿;“失”之一層,彼此頗有不同,“土絲派”的擔心,並非全是杞憂,不過——管他呢。

    “滌翁胸襟坦蕩,可昭日月!”關卓凡感嘆著說道,“‘得’、‘失’之辨,也實在是切中肯綮了!”

    頓了頓,“鐵路是修在咱們國內,生絲的大半,卻是要‘銷洋莊’的,是要拿來賺洋人的銀圓的!洋人既然造出了繅絲機,就再不會滿足於土繅車繅出來的絲了——說句實在話,‘土絲’又黃又毛,較之又白又滑的‘洋絲’,簡直就是燒火丫頭之於大家小姐,換了誰,都得舍‘土絲’而就‘洋絲’!”

    說到這兒,微微加重了語氣,“新式的繅絲廠,咱們不建,有人建!——日本!等到日本人將繅絲廠建了起來,洋人就再不會來買咱們的‘土絲’了!到時候,整個絲業的飯碗,就統統都要砸掉了——包括今日反對‘洋絲’的‘土絲”諸公,也沒有飯吃了!”

    “本來,茶、瓷、絲,是咱們銷洋莊、賺洋錢的‘三大件兒’,到了今天,茶、瓷兩件兒,皆已廢了,洋人種的茶、燒的瓷,都比咱們的還要好,用不著再進咱們的東西了!此皆固步自封、不思進取、自外於潮流之過!”

    “以前,‘銷洋莊’——出口,遠遠大於進口,拿洋人的說法,咱們是‘出超’;現在,倒了個個兒——進口遠遠大過了出口!拿洋人的說法,咱們就是‘入超’了!以前,是咱們賺洋人的錢,現在,只好叫洋人賺咱們的錢了!”

    “‘入超’其實也沒有什麼,機器、輪船、大炮,咱們自己暫時造不出來,先用著洋人的,也算理所當然;可是,茶、瓷賣不出去,卻真正叫人不甘!”

    “如果能把鴉片禁掉,還好些,可是,一時半會兒的,咱們還禁不掉它——唉!”

    “眼下,咱們能夠拿得出手的,就剩下一個絲了,如果咱們還是不吸取茶、瓷的教訓,這一件兒,遲早也得廢掉!——我看,左不過就是十年、八年的事兒!”

    說到這兒,關卓凡略覺口乾,端起茶碗,抿了口茶。

    放下茶碗,繼續說道,“退一萬步,就算日本人和咱們的‘土絲’諸公一樣,不思進取,不想著辦新式的繅絲廠,洋人自己個兒,也會琢磨怎麼養蠶的——就像種茶、燒瓷一樣,養蠶的法子,遲早有一天,叫他們給琢磨了出來!那可真正叫‘釜底抽薪’了!到時候,咱們再怎麼追悔,也是沒有用的了!”

    有些事情,譬如茶、瓷的興衰,“出超”、“入超”的易位,曾國藩原先並沒有仔細想過,聽關卓凡一口氣說了下來,不由悚然動容,連連點頭,“王爺睿見!殷鑑不遠,寧不驚心?這個……人無近慮,必有遠憂——確乎如此!”

    “所以,”關卓凡說道,“建新式的繅絲廠,有的人,固然不能不有所‘失,’可是,通盤算下來,如滌翁之言,‘得’還是遠遠大過‘失’的。”

    頓了頓,決絕的說道,“長痛不如短痛!”

    曾國藩沉吟了一下,說道:“痛是難免的,不過,有‘絲三條’在,大約也不會痛到哪裡去——‘將有不忍言之事’,是危言聳聽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23:06
第一七七章 前路後路,都是套路
        
    所謂“絲三條”,是“洋絲派”把持的絲業公會,因應形勢變化,“公決”了三條重要的章程,並得到了官方的背書,可以准行政法規目之了。

    第一條,大幅度提高蠶繭的收購價。

    這個收購價提高到這樣一個程度:普通人家不繅絲,只養蠶,就有勉強溫飽的可能;如果能夠進一步擴大生產——無須太大,單門獨戶變成擁有二、三名雇工的小型作坊即可,則必小康無憂。

    若有繭行私自壓低蠶繭的收購價,一經查實,處分極其嚴厲:絲業公會將呈請藩司衙門,吊銷該繭行的“部照”。

    這一條,除了起到分化、瓦解“土絲派”的“群眾基礎”——廣大養蠶人家的作用之外,對保證繅絲廠的原材料供應,也有重大的意義:繅絲廠巨大的生產能力,使其成了一隻永遠喂不飽的“食繭獸”,如果養蠶人家都破產了,先不說會不會發生“不忍言之事”,單說這個原材料供應,就無法保證,畢竟,繅絲廠只繅絲,不養蠶。

    另外,蠶繭的收購價提高了,繅絲廠支付給繭行的的“水費”也相應提高了,則繭行的整體利潤空間增大,一部分中、小絲行,便有可能轉入繭行,分一杯羹,這樣,也起到了分化、瓦解“土絲派”本身的作用——既多少有了條退路,則對新式繅絲廠的抵抗的力度,就多少會減輕些。

    “提高收繭的價格,”曾國藩捻著山羊鬍子,微微的眯著倒三角眼,“確乎是德政!不曉得我想的對不對——這一條,似乎……借鏡了鹽務整頓?”

    “滌翁目光如炬!”關卓凡說道,“食鹽的收購價如果過低,則‘灶戶’交鹽不得值,非售私無以為生——這是私鹽猖獗的重要原因之一!任由‘場商’坐地壓價,無異逼良為娼!因此,朝廷釐定食鹽收購價格,有‘場商’敢坐地壓價者,立置重典,絕不寬貸!收繭亦然——這個收購價格,一定要保證養蠶人家能夠溫飽無虞!”

    “灶戶”是煮鹽的鹽民,“場商”是長駐鹽場、專門向“灶戶”收鹽的商人,猶如絲行、繭行之於絲戶、繭戶。

    “我原本想著,”關卓凡繼續說道,“全然仿鹽務例,蠶繭的收購價,亦由朝廷出面釐定;後來一想,絲業畢竟不同鹽務,鹽務向例是官賣,絲業卻向例是民營,還是由絲業公會自己來張這個嘴比較好些——呈上來的稟帖,官府照準就是了。”

    曾國藩點了點頭,“王爺思慮周祥。”

    心想,我猜的不錯,胡光墉的那些花樣,果然是出自你的授意。

    不過,也難得你坦然相告。

    “還有,”關卓凡說道,“繅絲廠設立之後,絲的產量必定大增,對蠶繭的需求也必定大增,養蠶人家,原先做一份生意的,現在可以做兩份生意了,繅絲上的損失,大半可以彌補回來——失之桑榆,收之東隅嘛!”

    “誠如王爺所言,”曾國藩說道,“蛋糕做大了,大夥兒分到手裡的,就都多了。”

    軒親王“蛋糕”之譬喻,在如今的官場上,已經是個非常流行的說法了。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是,所以,我亦以滌翁之言為然——有了提高蠶繭收購價這一條,短痛雖然難免,不過,應該痛極有限——‘將有不忍言之事’,確實是危言聳聽了。”

    雖然是“短痛”,雖然說“痛極有限”,但“短痛”也是痛,“痛極有限”,也還是痛的。

    蠶繭收購價格上提的幅度,是“適度”的:上文說過了,普通人家不繅絲,只養蠶,便有“勉強溫飽的可能”。

    這個“勉強溫飽的可能”的另一面,便是“依然存在破產的可能”——養蠶的技術不過硬,對蠶寶寶的照料稍有疏忽,天時不好、銷路不暢,乃至於單純的運氣不佳,都有導致破產的可能。

    蠶繭收購價格上提,之所以定在這樣一個“適度”的幅度,一個是繅絲廠要保證自己的利潤率——這個是可以擺到檯面上的;另一個則不能擺到檯面上:不能把所有的養蠶人家都喂飽了——沒有人破產,哪個進工廠做工人呢?

    而且,這個工人,是女工,不是男工。

    “絲三條”的第二條:原養蠶人家進繅絲廠做工,“優先取錄”;並且,公議了“最低薪金”,呈報藩司衙門備案。

    這個“最低薪金”,彷彿蠶繭收購價格上提的幅度,都是“適度”的:供受薪人“勉強溫飽”。

    不過,做滿一年,薪金便定規上調,則接下來一年的收入,通扯計算,不比原先在家裡養蠶、繅絲少多少了。

    如果母女姐妹同在工廠做工,一家子的收入,是要超過原先在家養蠶、繅絲的。

    在工廠做工,是很辛苦的,“車間”蒸汽瀰漫,人人汗透衣衫,不過,這份辛苦,對養蠶人家來說,卻不算稀奇。

    在自己家裡煮繭、繅絲,情形不但彷彿,且猶有過之:屋內高溫蒸煮,門窗密不透風,由始至終,沒日沒夜,猶如一直呆在一個大蒸籠裡邊。

    “蠶季”都在春天,屋外的氣溫其實並不算高,但屋子裡的人,汗如雨下,什麼衣服都穿不住的。

    如果說有區別,就是在自己家裡,關上門窗,母女姐妹之間,可以只著中衣甚至小衣;繅絲廠就不行了,雖然整個“車間”都是女工,但也不能脫了外面的衣服,裸埕相向,因為,東主和工程師是男人,他們總有到“車間”裡來的時候。

    針對這個問題,絲業公會定規,繅絲廠必須設立足夠的“更衣室”,女工下工之後,可在其中抹淨身子,換上乾爽的衣服,再出廠回家。如此一來,可免觀瞻不雅,不致啟人邪思,另外,亦無冷風被體、著涼生病之虞。

    另外,繅絲廠只用女工,不用男工,且“封閉式管理”,外人不得入內。

    至此,“土絲派”便很難再用“男女大防”來做文章了。

    江南鄉下女兒,本就都做得活計,都和外人打得交道的,本就沒有幾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男女大防”神馬的,本就不如何鮮明。

    有了“絲一條”、“絲二條”,雖然痛還是痛,疑慮還是疑慮,但已有不少人覺得,似乎……勉強還可以忍受?

    因此,“土絲派”中,雖有最激進者,不止一次,暗中鼓動風潮,甚至謀劃打砸“二昌”,但應和者寥寥,始終不曾成事。

    打砸“二昌”,先不說會不會在官府那兒吃官司,至少,做絲行的,今後不要想著轉行去做繭行了;養蠶、繅絲的,今後也不要想著進工廠做工了——自己把自己的後路給徹底堵死了,殊為不智。

    “絲三條”的第三條出來後,“不忍言之事”就更加成不得事了。

    胡雪巖牽頭,絲業公會成立一個了“絲業基金”,說是“專門照應衣食無著的絲業同仁”;另外,“如有另謀生路者”,可以提供低息貸款。

    這個“絲業基金”,規模相當不小,本金為一百五十萬兩,“洋絲派”的,幾乎人人都掏了錢,單是胡雪巖一人,就認捐了二十萬兩。

    想鬧事?等到你“衣食無著”了,要不要我們“照應”啊?如果你真在絲業混不下去了,要“另謀生路”了,要不要我們的貸款啊?比錢莊的低息要低一截喲!

    但凡有條後路,人就很難下定破釜沉舟的決心,何況,這兒擺著好幾條後路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23:06
第一七八章 縱火
        
    “不過,”關卓凡說道,“危言聳聽雖是危言聳聽,可是,卻不是一點兒道理沒有,‘土絲’、‘洋絲’的爭拗,就像撒下了一把乾柴,當此之時,只好釜底抽薪,不可火上澆油,‘絲三條’,就是釜底抽薪之計,現在,我怕的是,有人火上澆油,甚至……風趁火勢。”

    曾國藩心中一動:嗯,“戲肉”要來了?

    “土絲”、“洋絲”之爭,同湘系並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這一層,軒親王一定是瞭解的,就算他聽到了些“土絲派”輾轉請託於自己的消息,也不必如此鄭重其事,反覆譬解,今日見召,一定另有和自己幹系更加緊密的事情要商議的。

    對“土絲”、“洋絲”孰優孰劣的譬解,應該只是一個由頭,當然,由頭不是隨便找的,接下來要商議的事情,一定和“土絲”、“洋絲”有所關聯。

    “會有這種事情嗎?”

    “有”關卓凡說道,“其實,最希望看到‘不忍言之事’的,還不是‘土絲派’中的最激進的那幾個,而是本和絲業毫無牽連的一撥人。”

    “哦?”

    “前些日子,”關卓凡說道,“兩淮鹽政衙門破了一個案子,內中曲折,頗有些驚心動魄之處。”

    曾國藩微微一凜。

    兩江總督兼署兩淮鹽政,趙景賢署理兩江總督,同時也就兼了兩淮鹽政的差,兩江總督衙門在江寧,兩淮鹽政衙門在揚州,趙景賢“護印”之後,並沒有到江寧上任,而是帶了一個團的軒軍,到了揚州,以兩淮鹽政衙門為兩江總督行轅,大肆整頓鹽務。

    兩年下來,成績斐然,“江淮鹽業公司”這間天字第一號的“國企”,經已成為帝國的一大利藪,一年下來,除了數百萬兩銀子的鹽稅外,自身的利潤,更是驚人,具體的數字,如果告訴了曾國藩,一定會驚掉了他的下巴,所以,嘿嘿,暫時按下不表吧。

    總之,眼下,“兩淮鹽政衙門”即等同“兩江總督衙門”。

    一件案子,由兩江總督衙門出面主持偵辦,必是潑天大案,而出之以兩淮鹽政衙門的名義,這件案子,又必是跟鹽務有所關聯的。

    曾國藩的“微微一凜”,並不是因為什麼“潑天大案”曾滌生何許人也?案子再大,唬的住他麼?

    他擔心的是湘系雖然同江浙的絲業沒有什麼瓜葛,但是,同兩淮的鹽業,卻牽連甚深。

    難道

    曾國藩的心,不由微微的提了起來。

    同時,他也不免疑惑:這樣的一件大案子,自己卻沒有聽說過?

    關卓凡好像曉得他在想什麼,說道:“仔細說起來,這個案子,還不算真正結案,唉,實在是不曉得該怎麼結案!”

    什麼意思?

    “怎麼回事兒呢?”曾國藩聲色平靜,“請王爺示其詳。”

    “李世忠伏法之前,”關卓凡說道,“手下有所謂‘四大金剛’者,不曉得滌翁聽說過沒有?”

    曾國藩微微一怔。

    李世忠,就是那個在朝廷和洪楊之間反覆無常的“壽王”,苗霈霖覆滅之後,他見勢不妙,立即交出兵權,避過了一劫。但“致仕”之後的李世忠,依舊控制著兩淮鹽場,私下底,依然和各路神魔密切往來。

    張六起反的時候,李世忠幾乎就要起兵響應,只是軒軍的兵鋒太過銳利,李世忠還沒來得及扯旗放炮,張六就全軍覆沒了。這一回,關卓凡再不肯放過他了,同時,也為整頓兩淮鹽務“清障”,伊克桑以安徽提督身份“赴皖公幹”,筵席之上,以軒郡王所授之“名物大般若長光”,一刀砍下了李世忠的腦袋。

    “隱約聽說過,”曾國藩說道,“不過,所知不詳。”

    “這四個人,”關卓凡說道,“一個叫做尤先達,是‘安清道友’的大頭目,專替李世忠聯絡三山五嶽的江湖人士;一個叫做羅德勝,是李世忠‘豫勝營’時的中軍,專替李世忠聯絡‘豫勝營’、‘忠朴營’的舊部;一個叫做高華林,是一個大鹽梟,專為李世忠聯絡兩淮鹽梟,打理‘鹽務’;最後一個叫韓榮翰,稟生出身,算是李世忠的頭號謀主。”

    “安清道友”,就是“青幫”。

    李世忠的嫡系人馬,叫做“豫勝營”,他“致仕”之後,“豫勝營”大半裁撤,餘部改編成“忠朴營”,歸兩江總督管轄。

    彼時的兩江總督,正是目下在座的文華殿大學士、直隸總督曾國藩。

    聽到“羅某某專替李世忠聯絡‘豫勝營’、‘忠朴營’的舊部”,曾國藩心中,泛起了一股異樣的感覺。

    “李世忠伏法之時,”關卓凡繼續說道,“尤、羅、高、韓四人,還算安分,因此,朝廷不為己甚,對他們的處分,只是革去職分名位,交地方官管束。”

    頓了頓,“可是,時候一長,一來,大約以為風頭已經過去了,朝廷不再盯著他們了;二來,趙竹生整頓鹽務,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多年來在兩淮鹽場興風作浪的牛鬼蛇神,一個一個,都被踢了出去,李世忠一系,更是被清個乾乾淨淨。於是,這一班人,就忘了朝廷的不殺之恩,只記得財路的被斷之恨,四處奔走,日夜聚會,鑽頭覓縫,照他們自己的話說,力圖‘有所作為’。”

    說到這兒,曾國藩大致想像的出來,發生了什麼事情了。

    可是,如果圖謀不軌的,僅僅是這一班人,又怎麼會“實在是不曉得該怎麼結案”?

    曾國藩心中隱隱的不安,更加的重了。

    “直接舉兵起事,”關卓凡說道,“這撥人是不敢的,他們想的,是怎樣替朝廷下眼藥、找麻煩。”

    頓了頓,“江浙的‘土絲’、‘洋絲’之爭起來之後,他們以為,機會來了!”

    “這班人的計畫,是挑撥‘土絲’一派,興起風潮,打砸繅絲廠,他們則趁亂放火,再殺幾個人既要殺‘土絲’的人、也要殺‘洋絲’的人,如此一來,‘土絲’以為‘洋絲’殺了‘土絲’的人,‘洋絲’以為‘土絲’殺了‘洋絲’的人,雙方必結下血仇,冤冤相報,朝廷呢,就要焦頭爛額了!”

    曾國藩吊梢眉微微一跳,沉聲說道:“賊子毒辣!”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如果‘土絲’一派不受挑撥,他們就派人冒充‘土絲’的人,依法施為。”

    曾國藩沒有再說什麼,眉頭卻得更緊了。

    “不過,”關卓凡繼續說道,“李世忠一系,勢力主要是在安徽這個,滌翁也是曉得的,他們想到江浙搞事,江浙這邊,須有力之人接應。”

    頓了頓,“本來,安徽也好,江浙也好,青幫的勢力,都極深厚,李世忠和青幫的淵源,亦極深厚,譬如,‘四大金剛’裡頭的尤先達,本身就是‘安清道友’的大頭目,找青幫做這種事情,最順理成章不過。可是,雖然尤先達親自出面聯絡,並許以重酬,江浙這邊的青幫,卻沒有人敢接這件‘濕活兒’。”

    說到這兒,嘆了口氣,“最後,找來找去,到底給他們找到了一個‘有力之人’”

    略略一頓,“此人姓張,名平安。”

    曾國藩的眉頭倏然張開了,嘴微微張了一下,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平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下意識的抬了一抬,又放了下去。

    曾國藩是理學大家,最重“持志養氣”,講究的是“泰山崩於面前而色不變”,如此神色、如此動作,於他來說,已是算是失態了。

    這個張平安,他曉得是誰前長江水師提標前營管帶。

    一年半前,彭玉麟巡視長江水師,痛劾提督黃翼升以下一班將佐,彈章一上,朝廷立即准奏,黃翼升一干人,統統掛冠去職,其中,就包括了張平安。

    他還曉得,張平安是黃翼升的頭號親信。

    而黃翼升,唉,幾乎可以算是他曾滌生的頭號親信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23:07
第一七九章 露骨的威脅,巨大的挑戰
        
    湘系勢力龐大,十八行省,幾乎無一省是湘系的手伸不進去的,曾國藩為湘系共主,門生故舊,遍於天下,不過,朝野都有一個共識:曾滌生門生故舊雖多,卻沒有自己的“私人”,如果說有,唯一的一個,那就是黃翼升了。天籟小說.|2

    黃翼升的夫人奉曾國藩的夫人為義母,曾國藩置妾,經理其事者,正是黃翼升,這份“通家之好”,無人可及,事實上,黃翼升就是曾國藩沒有名義的義子,信任親密,較之自己的親生兒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洪楊亂平之後,湘軍大幅裁撤,不過,那是6師,湘軍水師,不僅未在曾國藩手上動過一兵一卒,反而一路“升級”,最終成了掌管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江蘇五省沿江流域的“級水師”——長江水師。

    關卓凡要動長江水師,以他彼時的權威勢力,也不能自己出手,必須假手湘江水師的另一位創建人彭玉麟,“以湘制湘”,在大力整頓之後,終於將長江水師提督一職取消,將長江水師“化整為零”,變成了各不相干、分屬各省的綠營水師,並進一步向“水警”的方向轉化。

    可以說,長江水師興衰的特出情形,既有曾國藩對其在湘系中的特出定位的緣故,也有長江水師提督和曾國藩本人特出關係的緣故,這個關係,“特出”到了這樣一種程度——明明知道長江水師訓練廢弛、紀律敗壞、禍害地方、過於水匪,卻不加一言一語之教訓、一字一詞之干涉,更加談不上什麼“整頓”了,終於,叫關卓凡抓到了把柄,假手彭玉麟,將這支曾、彭二人耗費無數心血的水師,事實上裁掉了。

    現在,一件跡近謀反的大刑案,駸駸乎直指這位關係如此“特出”的“義子”了!

    曾國藩急的轉著念頭:長江水師提標前營,駐江寧府上元縣草鞋夾,分防烏江以下江面至通江集,兼防江浦、**內河——正經是江蘇的“地頭蛇”!李世忠餘孽找上張平安這個前長江水師提標前營管帶,是很合乎邏輯的事情。

    這個張平安,曾國藩見過多次,熟悉的很。作為黃翼升的第一號親信,張平安多次以材官的身份,替黃翼升給曾國藩送信;曾國藩置妾的那一次,黃翼升就是帶著張平安,在曾府進進出出,忙裡忙外。

    被劾去職之後,黃翼升作為一品大員,自然得“回籍”——他是湖南長沙人;張平安不過一個副將銜的參將,沒有人理他去哪裡,就留在了江寧。一主一僕,雖然一湘一江,可是,這種“大事”,未得黃翼升的允准,張平安未必就敢自把自為吧?

    以曾國藩對黃翼升脾性的瞭解,特別是察其被劾去職後的言行,曾國藩認為,他是很有可能幹出這樣子的事情來的!

    曾國藩的背上,微微生汗了。

    他這大半輩子,不曉得經歷過多少大風大浪?可是,這一回,卻真有些定不住神、沉不住氣了!

    “這個張平安,”曾國藩努力用著克制的功夫,勉強保持著平靜,“到案了嗎?”

    仔細聽,曾中堂的聲音,還是微微有一點顫抖的。

    “沒有。”

    曾國藩心中一跳,莫名一陣輕鬆,同時,也頗感意外,“怎麼,逃掉了?”

    “不是,”關卓凡說道,“‘四大金剛’供出來張平安的名字後,我就打電報給趙竹生,這個案子,到此為止,不要再查下去了。”

    這是真正的意外了。

    一股又酸又熱的氣息湧了上來,曾國藩心中,好像打翻了五味瓶,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又是……唉,不辨是何滋味?

    他定了定神,“怎麼可以不查下去?我曉得王爺顧慮些什麼——可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關卓凡自失的一笑,“‘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說說罷了!王子要殺我,我難道真的殺回去不成?”

    搖了搖頭,“唉!”

    這幾句話,暗指他自己遇刺的事情,“王子”,自然就是彼時的醇王了。

    曾國藩無言以對。

    過了片刻,還是言不由衷的說道:“無論如何,不能輕縱了——不然,後患無窮。”

    關卓凡看了曾國藩一眼,“‘後患無窮’四字,滌翁鞭辟入裡!我也正在為此愁呢!”

    說到這兒,又搖了搖頭,“可是——難!京裡有京裡的難,兩江有兩江的難!”

    曾國藩隱約覺得,自己“後患無窮”四字,十有**是說錯了,可是,不能不接關卓凡的話頭,“請教王爺,難在哪裡呢?”

    “不瞞滌翁說,”關卓凡慢吞吞的說道,“開了年,趙竹生這個署理江督,就要真除了。”

    趙景賢年後“轉正”,並不出乎曾國藩的意外,不過,軒親王為什麼沒有直接回答自己的問題?

    “這是應該的,”曾國藩說道,“竹生署江,政績斐然,實話實說,早就該真除了,拖到現在,已是太久了!”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趙竹生的資歷,畢竟不算太深,多歷練些時日,對他是有好處的。”

    頓了頓,“趙竹生自‘護印’之後,先呆在上海,後到了揚州,一直沒有赴江寧的本任——原先是為整頓兩淮的鹽務,也叫沒有法子,可是,真除之後,難道還在揚州呆著不成?再者說了,兩淮的鹽務,已經上了正軌,用不著再株守揚州,不錯眼的盯著了!”

    曾國藩心中,又開始隱隱不安了:聽軒親王的口氣,趙景賢赴江寧本任,似有什麼為難的地方——這個“為難”,既已無關其餘,那就只能來自於江寧這個兩江總督的治所本身了——

    江寧,那是湘系的大本營。

    “趙竹生給我寫信,”關卓凡繼續說道,“說江寧目下的情形,同滌翁在時,已經頗不一樣了——”

    頓了頓,微微加重了語氣,“他說,深以為憂啊。”

    曾國藩心中,大大一跳。

    果然!

    曾國藩識窮天下,想到這大半年來、江寧方面傳過來的種種消息,再加上黃翼升、張平安涉及的李世忠餘孽的那件大案子,他已經隱約明白,軒親王之“難”,趙景賢之“深以為憂”,是指什麼了。

    一個巨大的挑戰,就要在自己面前擺開來了。

    何以為計?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23:07
第一八零章 軒親王的杞憂和野望
        
    對於軒親王轉述的自己的繼任者的“深以為憂”,曾國藩不能報以沉默,可是,也不能說自己已有所默喻了,只好像一個捧哏似的,明知故問:“江寧的情形,我是已經隔膜了,請王爺的示,怎麼個不一樣法兒呢?”

    微微一頓,“竹生之憂,又出自何處呢?”

    “治安!”關卓凡說道,“江寧的治安,不比滌翁在的時候了!趙竹生說,江寧為江蘇省府、江督治所,他署理江督,江寧的治安,卻在他的任上敗壞了,深感內疚!本來想引咎自劾的,可是……咳咳。天籟小說.|2”

    輕輕的咳了兩聲,打住了。

    趙景賢雖然署理了江督,卻一天也沒有在江寧呆過,如果“引咎自劾”,等於彈劾江寧將軍、江寧藩司和江寧知府;而江寧的情形太過特殊,“治安的敗壞”,如果深究緣由,則一定追到前任江督那裡去。

    曾國藩何等樣人,這一層,如何能不曉得?當下便有如坐針氈之感,情知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已經不能再裝傻了,微微透了口氣,說道:“竹生耽於鹽務,一直未赴江寧本任,江寧的治安,不能要他來負責任——”

    頓了頓,沉聲說道:“我曉得,竹生是在替我留面子!我既心感,亦自慚——嗯,江寧治安的敗壞,是不是因為……散兵游勇?”

    關卓凡的神色,似乎有些意外,沉吟了一下,點了點頭,說道:“真是什麼都瞞不過滌翁!”

    頓了頓,“江寧一帶,散兵游勇甚多,滌翁坐鎮兩江之時,此輩自不敢胡作為非;滌翁去江就直,此輩猶如野馬脫韁,開始騷擾地方了!剛開始的時候,也只是‘騷擾’而已,就算有些過分的需索,地方勉強還可應付,可是最近,逐漸展到明火執仗了——這就有些兵匪不分了!”

    曾國藩臉色陰沉,瘖啞著嗓子說道:“這是不能夠姑息的!抓到了,該杖的杖,該枷的枷,該明正典刑的,要明正典刑!”

    關卓凡嘆了口氣,說道:“下不去這個手啊!——到底都是為國家出過力的人!”

    “王爺,功是功,過是過,不能混為一談的!”

    “滌翁說的,何嘗不是正理?”關卓凡說道,“可是……唉!這班散兵游勇,有可惡的,可是,也有可憐的!其中有不少人,積蓄用盡,衣食不周,戴著紅頂子、藍頂子流落江湖,也算其情可憫啊!”

    曾國藩的臉色,愈加陰沉了。

    “還有一點,”關卓凡繼續說道,“算是我的杞憂——如果逼得太緊了,趙竹生赴江寧本任之後——”

    頓了頓,慢吞吞的:“我怕,將有人不利於他。”

    曾國藩目光霍的一跳,“王爺是說——”

    “狗急了會跳牆,”關卓凡平靜的說道,“逼的太緊,保不齊就有人鋌而走險,效博浪之擊。”

    “不能夠!”曾國藩失聲說道,“今夕何夕?天下早已太平,哪裡還有人敢做這種無父無君、毀家滅族的事情?”

    關卓凡冷冷說道,“天下之大,總有幾個眼中無父、無君又不怕死的,萬一這裡邊兒,有一個身後無家、無族的呢?”

    曾國藩一滯,正待說話,關卓凡已繼續說了下去,語氣冰冷:“滌翁,莫說兩江總督,莫說江督衙門,就是親王,就是大內,都有人敢行荊軻、聶政故事呢!”

    曾國藩微微的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了。

    猶如一塊巨石壓在了心口,他有點兒喘不過氣兒來的感覺了。

    關卓凡微微放緩了語氣,“這或許是我的杞憂,可是,嘿嘿,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呀!”

    曾國藩心想,趙竹生整頓鹽務,算得上大刀闊斧,雷厲風行,也罪人,也殺人,怎麼沒見你“杞憂”呢?

    當然,軒親王遇刺之前,趙景賢的兩淮鹽務,已基本整頓完畢了——難道,軒親王真的“一早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

    看著不大像呀!

    “總要想出一個法子,”關卓凡說道,“既整治了江寧的治安,又對各方都有交代——朝廷、地方以及……嗯,為國家出過力的有功將弁。”

    “為國家出過力的有功員弁”,即“散兵游勇”的委婉說法了。

    軒親王既這麼說,就是不打算“抓住了,該杖的杖,該枷的枷,該明正典刑的,要明正典刑”了。

    可是,哪有這樣子面面俱到、皆大歡喜的法子?

    曾國藩轉著念頭:難道,軒親王的意思,是叫我回任兩江?可是,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啊!他好不容易將兩江抓到了手裡,絕不可能再吐出來的啊!

    再說,即便我回任兩江,也是治標不治本啊!

    “還有一種情形,”關卓凡說道,“亦深為可憂,如果不儘早為之計,恐怕真的會應了滌翁方才說的‘後患無窮’。”

    曾國藩一怔,“請王爺的示——怎麼說呢?”

    “散兵游勇不僅騷擾地方,”關卓凡說道,“還有許多加入了會道門,有青幫、有洪門,不過,人數最多的,還是哥老會。”

    曾國藩心中,大大一跳。

    “青幫、洪門還好些,”關卓凡說道,“雖說是江湖中人,到底大致還是肯聽朝廷招呼的,可這個哥老會——”

    皺了皺眉,“也不曉得什麼時候冒出來的?——大約也就是咸豐二年之後的事兒吧?迄今朝廷還不是很摸得清楚他們的門道,詭秘的很!偏偏雖是後起之秀,卻有後來居上,越青幫、洪門之勢!”

    曾國藩默然片刻,嘆了口氣,說道:“王爺說的不錯,咸豐元年,洪楊亂起;咸豐二年,半個中國都亂了,哥老會就是打那個時候冒出來的!彼時,朝廷全力平亂,猶恐不及,哪裡顧得上這班會道門?他們便趁亂坐大了!之後,戰亂的範圍愈廣,他們的勢力愈大,終於——唉!”

    關卓凡微微一笑,“滌翁也不必太過傷感,亂世之中,人心最易受到蠱惑,不過,現在國家由亂而治,不曉得這班會道門,還能夠興風作浪多久呢?”

    頓了頓,“問過江浙青幫的人,這個哥老會,是不是打他們那兒分家分出來的?都說不是,都說這個哥老會,是打西邊兒過來的;再問洪門的人,也都這麼說。”

    “西邊兒?”

    “是,”關卓凡說道,“江浙的哥老會,不過最近兩、三年,才真正興旺了起來,湖南、湖北的哥老會,似乎要……更早一些?

    曾國藩點了點頭,“不錯。”

    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其實,並不是這一兩年,才有散兵游勇加入哥老會的,咸豐六年的時候,湘軍之中,就現了哥老會徒,雖然明令禁止,但私下底,還是有不少人趨之若鶩。彼時正是用人之際,他們既未明著違抗軍令,有些事情,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如果沒有弄錯的話,”關卓凡說道,“張平安……就是哥老會的。”

    曾國藩微微一震,過了片刻,木無表情的點了點頭。

    “不過,”關卓凡說道,“我估計,他應是被彈劾去職之後,才加入了哥老會。”

    曾國藩默然,過了一會兒,乾巴巴的說道:“想來應該如此,不然,黃昌期絕不會不曉得——若曉得了,就絕不會不告訴我。”

    黃昌期就是黃翼升。

    曾國藩曉得,軒親王說“張平安應是被彈劾去職之後,才加入了哥老會”,其實是在替自己和黃翼升卸責,江浙哥老會之興起,是在張平安到任長江水師提標前營管帶之後的事兒,如果張安平是在戰爭期間就加入了哥老會,則是個人就會想,這個江浙哥老會的興起,是不是出於張安平的推動啊?

    如是,曾、黃的“失察之責”,可就大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巴爾帕金

LV:6 爵士

追蹤
  • 63

    主題

  • 3553

    回文

  • 3

    粉絲

他人笑我太瘋癲! 我笑他人看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