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6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39
第二八八章 快!快!快!

    河內巡撫衙門,“北京—東京艦隊”臨時司令部,艦隊高層會議進行中。

    與會者,除了薩岡、穆勒、孤拔,還有第二分艦隊旗艦“凱旋號”艦長汪爾達。

    “各艦補充煤、水、糧食等物資以及檢護機械的進度要加快!”薩岡說道,“這些工作一旦完成,我們就起錨東去!”

    哦?

    穆勒、孤拔、汪爾達都不由微微一怔。

    穆勒:“然後呢?”

    薩岡:“北上!”

    啊?

    幾個部下都有些錯愕了。

    還是穆勒:“將軍,艦隊的‘第二批次’還未到越南,怎麼,我們不等他們了麼?”

    薩岡:“不等了!”

    呃……

    “目下,”薩岡說道,“除去留給‘西貢—升龍’分艦隊的一條三等巡洋艦、一條炮艦,我們手頭上還有十八條軍艦,我做過計算,論總噸位,我們較之中國人的艦隊,小了那麼一點點——畢竟,中國人的艦隊裡頭,有兩條大船,一條九千多噸,一條四、五千多噸。”

    頓一頓,“不過,論數量,如果不計中國人的那些根本無法投入外海作戰的笨拙的小炮艇的話,‘北京—東京’艦隊‘第一批次’現有之艦隻,依舊超過了整支的中國艦隊,因此,單從賬面上來說,我們和中國人,各有所長,彼此相當。”

    說到這兒,微微一笑,“這個‘彼此相當’,僅僅是武器裝備上的,不代表戰鬥力也是‘彼此相當’——先生們,在武器裝備相若的情形下,我們難道沒有依靠更加專業的訓練、更加豐富的經驗,總之,更加強勁的戰鬥力,擊敗一個新生的、稚嫩的對手的信心嗎?”

    這個——

    事實上,信心還是有的,可是——

    哎,這同您之前的話風,不大相符啊?

    孤拔尤其疑惑:如果連“第二批次”都不用等了,那麼,又何必變著法子,向巴黎討要什麼“阿米德”級戰列艦呢?

    穆勒斟酌用詞:“將軍,信心我們自然是有的,只是,呃,如果‘第一批次’、‘第二批次’匯合在一起,這個,整支艦隊的建制,會更加完整些。”

    “穆勒將軍說的有道理,”薩岡說道,“我也曉得你們的疑惑,不過,我是這樣想的——”

    頓一頓,“事實上,我目下的想法,同在西貢的時候相比,已經有了相當的變化了——”

    再一頓,“這個變化,源於對沱灢和升龍的佔領——我認為,從對沱灢和升龍的佔領中,可以得出這樣的一個結論:事實上,中國人並未為這場戰爭做好足夠的準備。”

    穆勒、孤拔、汪爾達相互以目。

    嗯,開始明白領導的意思了——

    “我也有這個感覺,”孤拔說道,“如果中國人真的為這場戰爭做好了足夠的準備,就不至於一退再退了!”

    “是的,”薩岡說道,“目下,中國人處在一個非常不利的戰略態勢中——他們雖然控制了順化的越南中央政府,但順化位於中圻,升龍既入我手,北圻的門戶為我掌控,中圻——包括順化,就被我們從南、北兩個方向夾住了,動彈不得!”

    頓一頓,“中圻如是,北圻之情形,亦好不到哪裡去——北圻地方,說小不小,說大卻也不算大,宣化距升龍,不過一百幾十公里,我不曉得,這一次,中國人是不是還是不戰而退?如果不退的話,一戰失利,他的南大門,可就對法蘭西帝國打開了!”

    再一頓,“如果還是不戰而退,情形只有更糟——咱們緊隨而後,打上門去,他若敗了,咱們就破門而入了!”

    “我這樣揣測將軍的深意——”孤拔說道,“也不曉得對不對?”

    頓一頓,“北圻的局面再好,也是陸軍一家子的事情,咱們海軍,可不能落在陸軍的後頭呀!”

    薩岡“呵呵”一笑,“對!怎麼不對?就是這麼回事兒!”

    頓一頓,“你們算一算,咱們的這個‘第二批次’,還要多少天才能到達越南?就到了,也不可能馬上編入艦隊北上作戰——經過了一萬幾千公里的航行,一定要花相當的功夫,清理船底的附著物、維護船況、修理機械,船上的官兵,也要休整一段時間——這些個時間,咱們等得起嗎?

    再一頓,“或者說,有足夠的必要等嗎?”

    穆勒和汪爾達,也微微頷首了。

    “此其一,”薩岡繼續說道,“其二,雖然中國人目下還沒有為這場戰爭做好足夠的準備,可是,這不代表,他們永遠做不好這個‘足夠的準備’!待中國人做好了相關的戰備——當然,即便他們什麼準備都做妥當了,我們也有足夠的取勝的把握——”

    頓一頓,“可是,無論如何,那不就要多費些手腳了嗎?”

    “對!”穆勒說道,“這是一個難得的‘空窗期’!——咱們可得抓住了!”

    “‘空窗期’——”薩岡點頭,“嗯,穆勒將軍說的很好,就是這麼回事兒!”

    “不過,”這一回說話的是汪爾達,聲音中略帶一絲疑惑,“中國人為什麼還沒有做好相關準備呢?他們也宣戰了呀!距宣戰也有一段時日了呀!”

    汪爾達想起了基隆那些個新修的炮台,以及那些個大口徑的“岸防炮”——中國人真的沒有做好“相關準備”嗎?

    當然,基隆的炮台和大炮,都是宣戰之前的事兒,未必同這場戰爭有什麼直接的關係,或者說,基隆的準備足夠了,不代表其他的地方的準備,也足夠了。

    汪爾達並不曉得,他看到的“岸防炮”,都是假的。

    當然了,法國人離開台灣沒多久,假炮就換成了真炮。

    “我想原因也不複雜,”薩岡說道,“中國人的宣戰是被動的,在此之前,他們並沒有同法蘭西帝國打一場大規模戰爭的意願,升龍之役,他們雖然取勝,事後,卻非但沒有任何擴大事態的舉動,甚至還一聲不吭——這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了。”

    頓一頓,“即便已經宣戰了,中國人也還是低估了法蘭西帝國的戰爭意志,更加不瞭解法蘭西帝國強大的動員能力,他們一定以為,就算法蘭西帝國真的要打這場戰爭,也必然同‘亞羅號’戰爭一樣,逐次投入兵力,戰爭的規模,將會是逐步升級的。”

    再一頓,“他們萬萬想不到,法蘭西帝國竟然一次過向遙遠的東方,投入了三十條作戰艦隻和超過兩萬名用以登陸作戰的士兵的龐大軍力!”

    “是,”穆勒說道,“事實上,非但‘亞羅號’戰爭是逐步升級的,對越南的戰爭,也是逐步升級的——一八五六年到一八六二年,斷斷續續的,打了差不多六年。”

    “是了!”孤拔說道,“我軍兵鋒之猛、之銳,確實大大出乎中國人的意料,所以,他們只好一退再退了!”

    薩岡點了點頭,說道:“此其一、其二,除此之外,還有其三——歐洲的形勢,也迫使我們必須盡快對中國人採取實質性的行動!”

    頓一頓,“歐洲那邊,乾柴烈火的,不定哪一天就燒了起來,如果我們真的同普魯士打了起來,一定會有人——特別是陸軍那幫子人——嚷嚷著說什麼‘不可以兩線作戰,將亞洲的那條線,收回來吧’,云云——”

    再一頓,“所以,我們得抓緊時間了——離開越南,進入中國沿海,他就想‘收’,也難了!”

    “對!”孤拔說道,“我們‘北京—東京’艦隊是這樣,‘遠東第一軍’那邊,其實亦如是!既已登陸北圻,如果中國人不撤的話,彼此就一百幾十公里的距離,想‘收’,可沒有那麼容易!如果接上仗了,就更加不可能‘收’了!”

    頓一頓,“再者說了,我們艦隊若已不在越南了,沒有海軍護航,陸軍怎麼敢隨隨便便的‘收’?所以,咱們得趕緊離開越南!”

    “正是如此!”

    “那麼,”孤拔問道,“將軍,我們北上的目的地?——是威海衛和旅順嗎?”

    “不!”薩岡搖了搖頭,“我們的目標,只是殲滅中國人的艦隊,並不是攻佔他們的軍港——”

    頓一頓,“如欲攻佔軍港,主攻方向,應該是陸上;海軍的責任,主要是封鎖港口。如果以海軍正面強攻軍港,軍艦相對於岸防炮,將處在一個天然的不利的位置,不是聰明和正確的做法——據瞭解,威海衛和旅順的岸防設施,已經基本現代化了,不是亞羅號戰爭時的天津大沽口可比了!”

    克里米亞戰爭攻打塞瓦斯托波爾港的血淚史,不可或忘啊!

    “另外,”薩岡繼續說道,“我們只有數量有限的陸戰隊,可用於登陸的兵力比較單薄——陸軍都在‘遠東第一軍’那裡呢!”

    孤拔沉吟了一下,說道,“如果中國艦隊出港與我決戰,自然最好,不過,我多少有些擔心——如果中國人始終避戰不出呢?”

    “對啊!”穆勒附和說道,“咱們又不能去強攻他的軍港!”

    “所以啊,”薩岡狡黠的一笑,“我們的目的地,不是威海衛和旅順!”

    “呃……請將軍明示!”

    薩岡站起身來,“你們來看地圖——”

    穆勒、孤拔、汪爾達圍攏上去,薩岡的手指點在地圖上,劃了一個小小的圈子,“我們的目的地是這裡!”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40
第二八九章 截斷中國的血管,摁住中國的心臟

    穆、孤、汪定睛看時,薩岡的手指圈起來的,卻是杭州灣外,一片星羅棋布的島嶼。

    即,後世之舟山群島是也。

    孤拔心中一動,“請問將軍,我們是準備行一八四零年和一八四一年‘通商戰爭’英國人之故事嗎?”

    第一次鴉片戰爭——即孤拔說的“通商戰爭”,英軍分別於一八四零年、一八四一年兩度攻陷定海,而定海,就在舟山群島最大的島嶼舟山島上。

    薩岡搖了搖頭,“不,我們的目標,不是定海。”

    “首先,我們的戰略目標和英國人不一樣。”

    “英國人‘通商戰爭’的戰略目標,是攻入長江口,直薄金陵,因此,他們需要一個相對穩定的前出基地,而這個基地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是距長江口不能太遠,一是打下來之後,容易控制。”

    “定海幾乎是唯一的選擇——”

    “第一,距離方面符合要求;第二,定海在島嶼上,懸隔於大陸,中國的海軍,弱小而落後,幾乎沒有反攻成功的可能;第三,這片群島之中,定海是唯一的正經的城市——彼時,定海之外,泰西各國對這片群島其他地區的情形,並不如何瞭解。”

    “彼時,中國既沒有任何現代化的海軍,對於英國人來說,便可以百分百忽略中國的海上力量,從容攻城略地;而現在,中國已經擁有了一支現代化的海軍——姑且不論其強弱。因此,我們的戰略目標,擺在第一位的,是消滅這支新生的海軍,而不是像英國人那樣去佔領城池。”

    “所以,我們暫時不需要定海這樣的前出基地。”

    “另一方面,定海雖然不大,但因為是群島唯一的城市,地位還是比較重要的,加上在‘通商戰爭’中,曾兩度被英國人攻佔,因此,這一回,中國人一定會在定海重點佈防,而前頭我已經說過了——我們的登陸部隊有限,去攻打和佔領這樣的地方,必定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當然,我們也不能一直在海上漂著,也需要一個相對穩定的基地——至少錨地吧!至少,得有地方補充食用水吧!還有,現在雖然不是颱風季節,但萬一海上起了較大的風浪,也得有地方避一避吧!”

    “這片群島中,這樣的地方,可不止定海一處!事實上,這一帶可做深水良港的地方,非常之多——據現有的資料,這樣的地方,有十幾處之多!只不過,絕大多數,還沒有真正開發罷了!”

    “定海不過是這片群島唯一真正開發了的地方——定海處在群島最大的一個島嶼上,距大陸又最近,所以嘛——”

    說到這兒,薩岡聳了聳肩,攤了下手。

    接著,他的手指再次點到了地圖上,“我初步的目標,是這兒——蘇竇山!”

    蘇竇山?

    穆勒、孤拔、汪爾達都定睛細覷。

    “這是群島北部的最大的一個島嶼,”薩岡繼續說道,“大約……二十多平方公里吧!”

    一邊說著,手指一邊在“群島北部”上慢慢的滑動,“這一帶,符合‘基地’或者說‘錨地’的要求的,並不止蘇竇山一處,其西部的大洋山、小洋山,東北的絡花山、花鳥山,都可以考慮!”

    薩岡說的“蘇竇山”、“大洋山”、“小洋山”、“絡花山”、“花鳥山”,都是後世嵊泗列島中的島嶼,其中,“蘇竇山”後世名“泗礁山”,“絡花山”後世名“落華山”。

    穆勒用讚歎的口吻說道,“這些島嶼,在地圖上幾乎看不大清楚,將軍卻如數家珍,這個……真正是淵博啊!”

    “也不算什麼‘淵博’,”薩岡微微一笑,“只不過提前做了功課——我既出任這個‘北京—東京’艦隊司令,總不能白吃飯吧?”

    頓一頓,“事實上,‘提前做功課’的,也不止我一個人,這麼些年——‘通商戰爭’以降,已近三十年;‘亞羅號戰爭’迄今,也七、八年了,我們的人,特別是駐上海領事館的人,也不能白吃飯吧?”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吃白飯”幾字入耳,穆勒的心頭,不由滯了一滯,臉上也不由微微變色——

    怎麼好像在說我似的?

    薩岡沒有發覺穆勒的異樣,繼續說道:“當然了,既然沒有真正開發,就沒有適合大型船隻停泊的碼頭,不過,我們也不需要‘泊岸’,進入港灣之後,在距岸邊不遠處下錨,然後,乘坐小艇登陸就是了!”

    頓一頓,“這片群島,至少有幾百個大小島嶼,中國政府能夠照顧過來的,不過是其中最大的幾個,譬如舟山島、岱山島,其餘的,就統統鞭長莫及了!我方才說的這幾個——蘇竇山、大洋山、小洋山、絡花山、花鳥山,上面都沒有任何正經的軍備,一個排的士兵,就可以輕鬆控制了!”

    再一頓,“這幾個島嶼,都是有人居住的——大多是漁民,因此,除了補充食用水之外,我們還可以補充一定的糧食——就算糧食有限,魚獲總是比較充足的,我們可以藉此為艦隊的小夥子們補充一定的蛋白質嘛!”

    部下們紛紛稱讚,司令大人“深謀遠慮”、“愛兵如子”,云云。

    薩岡矜持的擺了擺手,說道:“該回到我們的戰略目標上來了——各位,請問,我們既然以消滅中國艦隊為戰略目標,為什麼要把基地——或者說錨地——擺在這片群島裡呢?”

    頓一頓,“這片群島,距離威海衛可不算近;距離旅順,就更加的遠了!”

    仔細看地圖,“這片群島”往北,一直到山東,海面上幾乎都是光禿禿的——即是說,這一大片海域,基本上沒什麼像樣的島嶼,您又不想“攻城略地”,不把您的“基地或者說錨地”擺在“這片群島”裡頭,還能擺在哪裡?

    當然,不能這樣回答領導的問題。

    見穆、孤、汪一時沉吟不語,薩岡進一步“啟發”:

    “方才,孤拔上校的顧慮是很有道理的——如果中國艦隊出港與我決戰,自然最好,不過,如果中國人始終避戰不出呢?”

    頓一頓,“就是說,我們的戰略目標能否實現之關鍵,在於我們能否逼迫中國艦隊,離開母港,與我決戰——”

    話沒說完,孤拔便輕輕的“啊”了一聲。

    薩岡微微一笑,“好了,孤拔上校一定明白我之用意所在了,就請說一說吧!”

    “好!”孤拔說道,“我就試為諸君言之!”

    走上一步,一邊指點著地圖,一邊說道,“這片群島之於中國,猶如沱灢之於越南——正正位居本國南北沿海航線之中央!在這裡擺下一支強大的艦隊,中國南北沿海的航線,就被掐斷了!”

    穆勒、汪爾達心頭微微一震,仔細一想,果然!

    “還有,”孤拔繼續說道,“也許是更重要的——”

    頓一頓,“這片群島位於杭州灣之外海,而薩岡將軍提到的幾個島嶼,蘇竇山、大洋山、小洋山、絡花山、花鳥山,則位於這片群島之北端——諸君請看,再往北一點點,就是長江口了!事實上,這幾個島嶼,剛剛好橫亙在長江口和杭州灣之間!”

    說到這兒,轉過身來,眼中灼灼放光,“各位,長江口和杭州灣是什麼地方?其沿岸,可是中國經濟最繁庶的地方!如果說北京和天津是中國的‘政治心臟’,長江口和杭州灣沿岸,就是中國的不折不扣的‘經濟心臟’!”

    穆勒、汪爾達都輕輕“哦”了一聲,臉上露出了恍然而悟的神情。

    “咱們把手伸進中國人的‘政治心臟’,”孤拔說道,“中國人固然受不了,把手伸進他的‘經濟心臟’——哦,還算不得‘伸進’,不過,僅僅是按在他的心口,他也必定是受不了的!”

    “精彩!”薩岡輕輕一擊掌,含笑說道,“正是如此!”

    頓一頓,“我到達西貢之後,沒過幾天,外交部就收到了英國的照會——哦,不止英國一家,英國人還拉上了美國、奧地利、俄羅斯、荷蘭,還有普魯士,共同要求:法、中戰爭期間,法蘭西艦隊不可以進入長江口,更不可以攻擊上海以及長江口兩岸其餘地區,不然,在華泰西各國權益,無法得到保證。”

    再一頓,“不攻擊上海也就罷了,可是,不進入長江口、不攻擊長江口兩岸地區,算怎麼一回事兒?——英國人還真是護著他這個學生啊!然而,外交部那群軟蛋不曉得怎麼想的,如此不合情理的要求,居然答應了下來!”

    “英國人固然是拉偏架,”穆勒憤憤的說道,“普魯士人的臉皮也是真厚!娘的,歐洲那邊,他們都快同我們打起來了,亞洲這邊,還跟在英國人的屁股後頭,觍著臉,對我們指手畫腳!”

    “若臉皮不厚,”薩岡說道,“又如何能弄出來一個‘埃姆斯密電’?——算了,這暫且不去說他了!”

    頓一頓,冷笑一聲,“這個偏架,叫英國人儘管去拉!不進長江口就不進長江口!他以為,不進長江口,我們就拿中國人沒有辦法了?我在長江口外守著,中國人的船出不來,我進去還是不進去,又有什麼區別?”

    “對!”汪爾達說道,“時間一長,中國人的這個‘經濟心臟’,就跳不動了!到時候,我們不去找中國艦隊,中國艦隊也得過來找我們了!——不然,中國人建這支艦隊做什麼用?拿來當花瓶、做擺設嗎?”

    “是啊!”穆勒說道,“就算中國艦隊怯戰,中國政府別的部門的人,尤其是那些‘言官’,就好像我們那些慷慨激昂的議員一樣,一定會將他們的軍隊催的人仰馬翻的!”

    薩岡頷首,“不錯!”

    頓一頓,微微加重了語氣,“而且,你們算一算——嗯,不說旅順了,就說威海衛——算一算威海衛到蘇竇山諸島的距離?”

    孤拔的念頭轉的最快,目光在地圖上轉了兩圈,便反應過來了,不由一拍大腿,大聲說道,“妙!”

    頓一頓,“威海衛到蘇竇山諸島,即便直線距離,也超過了……五百公里!亦即……嗯,二百八十海里上下!從威海衛出發,按照八至九節的正常巡航速度,中國艦隊需要差不多整整一天半的時間,才能夠趕到蘇竇山諸島——”

    再一頓,“三十幾個小時,對於慣於遠洋作戰的海軍來說——譬如我們,譬如英國人,自然不算什麼,可是,對於從來沒有出過遠洋的中國海軍來說,連續航行一天半之後,這個戰鬥力,無論如何,是要打一個折扣了!”

    “是啊是啊!”穆勒的語氣,有點兒像在搶話了,“所以,戰場雖然是在中國人的地頭上,可是,真是以逸待勞的,是我們,不是中國人!”

    頓一頓,用十分讚歎的口氣說道,“妙,實在是妙!”

    “還有,”薩岡矜持的微笑著,“不可能我們一到蘇竇山諸島,中國人就跑過來同我們決戰的——總要過些日子,到了他們真正受不了,才會從母港裡冒出頭來的!嗯,這段時間內,艦隊的‘第二批次’,不就可以趕到蘇竇山諸島,同我們匯合了?到了真正決戰的時候,我們的作戰艦隻,不是十八艘,而是二十八艘!”

    說到這兒,拿手指輕輕的敲了敲桌子,“各位,我們的‘第二批次’的戰力,一點兒也不會浪費!”

    對呀!

    穆、孤、汪三個,人人心悅誠服,齊聲說道:“是!將軍算無遺策!”

    一片意氣昂揚之中,汪爾達將這兩天一直擺在心裡的一件事說了出來:

    “將軍,我以為,阿爾諾將軍是沒有必要答應越南人什麼‘不驚擾人民’的——答應他‘不毀壞皇城、禁城’就足夠了!”

    頓一頓,“事實上,允許士兵將部分戰利品收入私囊,以及,同被佔領地區的姑娘們進行親密的接觸,對於士氣的提升,是很有幫助的——”

    再一頓,“事實已經反覆證明,戰爭中,靈活執行軍事紀律,是很有必要的,譬如,克里米亞戰爭中的英國人!將軍,咱們都是參加過克里米亞戰爭的,個中情形,您一定比我更加清楚!”

    汪爾達說的,是克里米亞戰爭中,奧馬戰役後,英軍由奧馬向塞瓦斯托波爾港進軍的事情。之前,因為拉鋸戰的殘酷,以及後勤的粗劣、霍亂的流行,英軍普遍士氣低下,於是,在踏上通向塞瓦斯托波爾港道路之時,司令部特許部隊沿路搶劫。

    這一招很管用,英軍的士氣迅速高昂了起來。

    汪爾達和薩岡都參加了克里米亞戰爭,不過,那個時候,薩岡還是一名艦長,汪爾達則是一名槍炮長。

    薩岡沉吟了一下,“陸軍的事情,我們不好過多置喙——”

    頓一頓,“我想,阿爾諾將軍大約是這樣想的:佔領沱灢、佔領升龍,整個過程中,都沒有發生任何戰鬥,沒有承受任何損失,部隊的士氣還很充足,暫時不需要師克里米亞戰爭中英國人的故智——”

    再一頓,“事實上,雖然有的時候,阿爾諾將軍的指揮,看起來顯得過分小心謹慎了,不過,他其實並不是個死板的人;另外,阿爾諾將軍自己雖然持身甚謹,但並不會強行要求部下都和他一個樣子。”

    說到這兒,意味深長的笑了一笑,“別忘了——阿爾諾將軍也是參加過克里米亞戰爭的。”

    “那咱們——”

    “我明白你的意思,”薩岡說道,“我也同意你的看法——”

    頓一頓,“小夥子們都很辛苦,到時候,該‘放鬆’些,還是要‘放鬆’些的!”

    “是!將軍英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40
第二九零章 嗣德王的失驚倒怪

    越南,順化,紫禁城,乾成殿。

    嗣德王本來是不想見人視事的——昨日帷幄之內,御榻之上,撻伐過甚,今日早上醒來,腦子昏沉沉的,身子軟塌塌的,眼睛都不想睜開來,坐都不想坐起來,更別說見人視事了。

    可是,“事”可以不“視”,外頭的這個人,卻不能不見——來者是大清國欽使唐景崧。

    嗣德王嘆了口氣,對乾成殿總管楊義說道,“更衣吧!”

    見了面,嗣德王十分客氣,稱唐景崧“維卿先生”,不說“賜坐”,而說“請坐”。

    賓主剛剛坐定,嗣德王就輕輕的咳嗽起來。

    唐景崧留意的看了看嗣德王的面色——又青,又黃,夾雜著一種不均勻的、病態的紅暈。

    嗣德王的相貌,如果忽略臉上那些隱約的麻點,可算得清秀儒雅,不過,這個面色,實在不能算好看。

    特別是那種紅暈——那是一種縱慾過度、虛淘了身子的特有的面色。

    “季節變遷,寒暑無常,”唐景崧微微頷首,“務請殿下善加珍攝。”

    嗣德王在越南人的口中,是“陛下”,到了天朝上使這兒,就只能是“殿下”了。

    唐景崧心想,三百多妃嬪啊,不管是為了子嗣,還是為了別的什麼,日夜撻伐,鐵打的身子骨兒,也受不了啊,您且悠著點兒吧!

    “是啊,”嗣德王勉強笑了一笑,“這個天氣,還真是——”

    頓一頓,“嗯,先生有心了——咳咳,咳咳,咳咳。”

    本來,依照禮儀,還該再說多幾句廢話的,但嗣德王自覺精神實在支持不住,於是,略略一頓,便問道:“今日先生枉屈玉趾,可有什麼見教嗎?”

    “是這樣的,”唐景崧說道,“本使剛剛接到報告,富夷已經進了升龍城……”

    一語未了,嗣德王驚呼起來:“什麼?升龍失守了?”

    說罷,劇烈的咳嗽起來,一時之間,滿臉漲得通紅,臉上的麻點,一粒一粒,漲的清清楚楚。

    這些麻點,是那種典型的天花痊癒後留下的麻點。

    越南的坊間,一直有這麼一個說法,正是因為幼時“出天花”,燒竭了精源,嗣德王才一直無嗣,而這,也是嗣德王雖然不算好色、嬪妃卻多達三百人的原因——精源質量太差,無法“一擊即中”,只好“廣種薄收”,希翼能有所得。

    楊義聽到聲響,顧不得客人在座,趕緊奔了過來,同一個小太監一起,捧痰盂,遞毛巾,替嗣德王捶胸控背,好一頓折騰。

    唐景崧晾在一邊兒,可有些尷尬了。

    同時,也不免奇怪——

    我軍撤出升龍,是已經跟你打過招呼的了;而我軍既撤了出去,法國人到了,升龍自然就“失守”了——這應該都是預料之中的事兒啊?

    你怎麼會有這樣大的反應呢?

    難道,你以為憑你的河寧總督、河內巡撫自個兒,就守得住升龍不成?

    當然,這個“招呼”的措辭,是比較委婉的。

    從沱灢、升龍撤軍,不能不提前跟越南人通氣兒,並有所譬解,不然,一而再的“不戰而棄”,非嚇壞了越南人不可,使其對中國失去信心,對這場戰爭失去信心。

    可是,也不能像關卓凡對幾位大軍機那樣,將整個戰略、戰術,對越南人和盤托出——不能指望越南人保密,真的什麼都對他們說了,也就等於什麼都對法國人說了。

    法國在越南百年經營,別看兩家現在好像你死我活的,但越南政府內部,尤其是宗室內部,依舊有很強大的親法的勢力。

    從沱灢撤軍之時,唐景崧對嗣德王說,沱灢—順化一線,總兵力有限,這個,力分則弱,沱灢的駐軍,“調防”至海雲嶺,為的是集中力量,守衛順化,保證越南朝廷和殿下您個人的安全無虞——海雲嶺是順化的南大門嘛!

    對於這番“譬解”,嗣德王是接受的。

    事實上,“欽使”一行進入順化之後,沒過幾天,就開始插手順化海、陸兩個方向的防務了——

    海上方向是順安河口:徵集民夫,修葺朽舊不堪的炮台,並運來了大口徑的岸防炮,順安河口的地形,本來就易守難攻,如此一來,更加是“固若金湯”了。

    陸上方向是海雲嶺:挖掘戰壕,修築工事,調整部署,阮知方去看過“欽使護衛團”主持的海雲嶺防線,回來向嗣德王報告,“精妙堅固,遠過於壬午之役”。

    壬午之役——即一八五八年法軍進攻海雲嶺之役。

    是役,富夷猶鎩羽而歸,何況“精妙堅固,遠過於壬午之役”?

    好,好,好。

    更好的是,這些興作,都不必越南自己掏錢。

    當然,如果要越南自己掏錢,十有八九,就“興作”不起來了。

    原因無他——實在是沒錢,原先的那點兒家底,都賠給法國人了。

    如今,沱灢的駐軍“調防”海雲嶺,海雲嶺防線,便愈加之“堅固”了,真正可以高枕無憂了!

    雖然,沱灢丟給了法國人,不免令人遺憾,不過,按照《壬戊和約》,沱灢本就已闢為商港,淪入法國勢力範圍,為法國人實際掌控了,如今,丟掉這樣的一根雞肋,換來順化的“安若磐石”,這個賬,還是算得過來的。

    至少,沒怎麼虧吧!

    可是,升龍——

    升龍可不是法國人的勢力範圍啊!

    而且,升龍是“陪都”啊!有宮苑寢廟在啊!

    還有,法國人雖然佔了沱灢,但無法自沱灢北進;佔了升龍,卻是可以自升龍北進的!

    偌大一片北圻,危在旦夕了!

    這,這,這——

    這什麼呢?問題還是那個問題:我軍撤出升龍、升龍“失守”,二者其實是一碼事兒,你如果失驚倒怪,在我軍撤出升龍的時候,就該失驚倒怪了,為什麼現在才來發作呢?

    唐景崧記得很清楚,通知升龍駐軍“北調”的時候,嗣德王沒有什麼大反應,只輕輕的“哦、哦”了兩聲,就再也沒有說什麼了,那個神情,除了有些恍惚之外,基本可以說是“平靜”。

    嗣德王的咳嗽,終於告一段落,唐景崧開口了:

    “殿下不必過慮,我軍北調,是按既定部署行事,升龍之失,只是暫時的——”

    頓一頓,“升龍臨紅河,紅河不比香河,富夷的軍艦,可溯紅河直抵升龍城下,艦炮射程,可覆蓋大半升龍城,而我海軍主力,不在越南——”

    再一頓,“因此,守升龍,不宜一味死守,我軍北調,是棄短就長,待富夷北犯,進了北圻內陸,其艦炮便無所施其技了,咱們只要在北圻內陸打敗了富夷,他們在升龍自然也就待不下去了,自然而然的,升龍也就克復了。”

    這番話,倒是不怕被法國人聽見。

    嗣德王“哦、哦”了兩聲,不說話了。

    那種恍惚而呆滯的神情,又出現了。

    同上一次通知他升龍駐軍“北調”時的情形,幾乎一模一樣。

    唐景崧心裡嘀咕:這是什麼情況?

    這種情形,以前沒有出現過呀?

    主客都不說話,乾成殿內,一時非常安靜。

    過了一會兒,楊義輕輕咳嗽了一聲,賠笑說道:“唐大人,我王御體微恙,這個,呃,您看……”

    “哦?”唐景崧一怔,隨即大皺眉頭:國王同天朝上使說話,有你一個太監插嘴的份兒?

    這是什麼規矩?

    如果是在中國——

    哼!

    他冷冷的看了楊義一眼。

    楊義感覺到了唐景崧的不快,立即俯一俯身,後退一步,低眉順眼的,不說話了。

    唐景崧的眼風,掃到了楊義手中捏著的毛巾上——由始至終,他一直留意著這塊毛巾。

    上頭似乎沒有什麼血跡。

    唐景崧微微透了口氣——多多少少,放下了些心。

    隨即,一個念頭冒了出來:要不要叫軍醫進宮,替嗣德王看看病?

    不過,越南和中國一樣,君主有恙,輕易不能“征醫”,因為,這意味著御醫已經束手無策,不能不求之於外了——也就是說,君主的病,已經非常嚴重了。

    這必然引發人心不安乃至政局動盪。

    而現在,正是局勢最敏感、人心最惶惑的時候。

    算了。

    “是這樣,”唐景崧緩緩說道,“當初,‘欽使護衛團’到沱灢去,其實是‘借道’——即經沱灢走陸路進順化。”

    頓一頓,“因為富浪沙在沱灢胡作非為,這支部隊不能不留了下來,防著富夷進一步做亂;之後,吾修‘基隆事件’之怨,沱灢富軍,不論海陸,一網打盡,沱灢既然已經沒有富軍了,那麼,‘欽使護衛團’也就沒有留在沱灢的必要了,就得照原計畫同我這個欽使匯合了。”

    再一頓,“升龍城裡的那支部隊,當初是應殿下之請求,進駐‘協防’;後來,升龍一役,大獲全勝,富酋巴某以下,無一人片板逸出——嗯,這個仗既打完了,撤了出去,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嘛!”

    嗣德王聽的很是一愣,他的腦子昏昏沉沉的,一時沒轉過彎兒來——咦,這個口風,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現在,”唐景崧繼續說道,“既然富夷再犯,那麼,就請殿下再上一個奏摺,請求天朝再行天討好了!”

    哦,明白了。

    “是,”嗣德王又咳嗽了兩下,然後用很低的聲音說道,“謹如所教。”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40
第二九一章 大恩大報

    唐景崧辭出之後,嗣德王坐在乾成殿裡,發了好一陣子的呆。

    腦子中昏昏沉沉,心頭不曉得為什麼“怦怦”的跳個不止——並不僅僅是因為“升龍失守”的壞消息。

    到了後來,心跳得耳朵都有點兒“嗡嗡”作響了。

    雖然眼皮澀重,可是,這個回籠覺,是一定睡不成的了。

    “陛下,”楊義輕聲說道,“還是進去歇著吧……”

    嗣德王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傳阮知方、張庭桂!”

    “呃,陛下,您還沒有進早膳呢……”

    “不進了!”嗣德王搖了搖頭,“沒胃口!”

    頓一頓,“這樣吧——進一碗**吧。”

    內閣和樞密院都在皇城內,待嗣德王喝完了牛奶,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光景,阮知方、張庭桂就到了。

    兩位重臣都是面色凝重,張庭桂的樣子,更可算是“愁眉苦臉”了。

    “升龍的事情,”嗣德王慢吞吞的,“都曉得了吧?”

    “回陛下——是。”

    “都說說看吧——咱們現在該怎麼辦?”

    阮知方沒有馬上答話,張庭桂口中連連嘆氣,“唉!一夜之間,大好的形勢,就翻轉過來了!這,這是怎麼說的呢?”

    頓一頓,“唉!誰想得到呢?誰想的到呢?唉!”

    一邊兒說,一邊兒縮著肩,搓著手,不斷的搖頭。

    張庭桂有個毛病,一緊張和激動,小動作就特別的多,這些小動作,其實都算“君前失儀”,不過,滿朝文武之中,嗣德王以為他是最忠心不二的一個,加上他“年高德劭”、“齒德俱尊”,對於這些輕微的“失儀”,便一向“優容”,可是,此時看他把個白髮滿頭搖的像個撥浪鼓似的,嗣德王不由心生厭煩,胸口莫名其妙的,一陣陣堵得發慌。

    “你別動來動去的了!——看的我頭都暈了!”

    “啊?”

    張庭桂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慌忙說道,“是,是!臣失儀,臣失儀!”

    升龍大捷之後,越南朝野上下,一片歡欣鼓舞,賀折雪片般遞了上來,都以為“驅逐富夷,恢復金甌,指日可待”,有人說要“告廟”,太廟、肇廟、世廟、興廟,統統都要“告”;有人說,不是捉了許多的富夷嗎?應該“解至順化,獻俘闕下”!

    總之,那套說辭,同中國的翰詹科道,大同小異;同時,因為對這些事情,越南並不是下邊兒剃頭挑子一頭熱,而是上上下下都起勁兒,因此,彼時的順化朝廷,比起北京的言路,可是熱鬧的多了。

    就是阮知方這種既“知兵”、也“持重”的,亦認為,彼時法國在南圻和西貢的兵力有限,援軍又非旦夕可集,如果“乘勝追擊”,是“大有可為”的。

    特別是據他的觀察,“升龍一役,清國部署,周密精妙,令人驚嘆,絕非倉促可就”,因此,必定是“留有後手”的,“兵鋒並不會及升龍而止”。

    這個說法,君臣上下,普遍認可。

    說明一下,越南內部述及中國之時,一般情況下,就不稱“天朝”了,基本上都是稱“清國”的。

    重臣之中,張庭桂是跳的最歡的一個,他甚至上了一個摺子,說如果清國替越南“敉滅富夷,克復南圻”,咱們就應該仿朝鮮的故事,修建一個“大報壇”,以示“崇恩報德”,現在呢,就應該著手相關的準備,一俟南圻克復,便馬上動工。

    張庭桂的這個建議,引起了非常熱烈的討論。

    許多人叫好,包括嗣德王本人,也頗感興趣,不過,也有不少人表示異議。

    有人說,這個“壬辰倭亂”,神宗皇帝對朝鮮,那是真正的“再造之恩”——如果不出兵的話,朝鮮李氏就只好“舉族內遷”了;不過,咱們的南圻,只佔全越的三分之一,富夷將之佔了去,雖然“創巨痛深”,到底還沒有什麼亡國之虞,清國替我們收了回來,這個“恩”,當然不小,可是,似乎算不得“再造”吧?

    張庭桂說,“大恩”即當“大報”,並非只有“再造之恩”才當“大報”——替我們收復南圻,驅逐富夷,無論如何,算是“大恩”吧!

    有人說,朝鮮建“大報壇”,報的是前明的恩,未必為清國樂見,清國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多事罷了,咱們“仿朝鮮故事”,合適嗎?會不會犯忌諱啊?

    張庭桂說,這好辦,咱們這個壇,不一定叫做“大報壇”,叫“大崇恩壇”、“大報德壇”,都是可以的嘛!而且,咱們也一定不會說這是“仿朝鮮故事”——忌諱不忌諱的不去說他,這種拾人牙慧的事情,咱們越南是不屑於做滴!

    張庭桂還說,之前,咱們整整一十六年“不貢不使”,清國很不高興,建這個壇,也算是“力懲前愆”了——如今不比以前,洋虎、洋狼環伺,咱們是一定要和北邊兒的老大搞好關係啊!不然的話,再出事兒,只怕“求告無門”啊!

    這條道理很有力量,嗣德王尤其動心。

    於是,基本上就沒有人再反對建“大報壇”了。

    建壇的大原則,既然已確定了,接下來,就要如張庭桂之言,著手“相關的準備”了,而這個“準備”,除了設計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一個字——“錢”。

    不管叫不叫“大報壇”,這個壇,都要足夠的大,朝鮮的“大報壇”,規制比社稷壇還要高,咱們不能輸給朝鮮人吶!不然的話,這個壇,在清國那兒,就沒有那麼值錢了。

    想“值錢”,就得多花錢。

    可是,這個錢,從哪裡來?

    這筆錢,不是小數啊。

    翻翻自己的荷包,唉,真正囊中羞澀啊!

    都怪天殺的富浪沙鬼!——原先的那點兒家底,都他娘的賠給富浪沙鬼了!

    也不能因為建一個“大報壇”就加賦——那樣搞的話,好事兒也搞成壞事兒了。

    最後,還是張庭桂突發奇想——要不然,咱們向清國借點兒錢?

    啊?

    於是,就有人便嘲笑張庭桂,說他建這個“大報壇”,不止於“借花獻佛”,簡直是“借經獻佛”了。

    不管咋說,大夥兒都盼著“大報壇”早日落成——這意味著,富夷已被“驅逐落海”,南圻已經“重歸王化”。

    可是,延頸以望,清國的軍隊,不論升龍,還是沱灢,都一直沒有進一步的動靜。

    越南人耐不住了,阮知方銜王命,拜訪唐景崧,委婉請教“天朝大軍進止”。

    唐景崧的話,說的好像挺坦誠的:

    “瞞誰也不能瞞含翁——我雖然頂著一個‘欽使’的頭銜,不過,麾下的這個‘欽使護衛團’,其實要受‘督辦桂、越軍務’的三位大員——也即張克山、丁次章、姜寄秋的節制。其中,丁次章是海軍提督,主要負責海上的事情;陸上的事情,是張克山、姜寄秋兩位說了算。”

    頓了頓,“所以,含翁你問我‘進止’什麼的——實話實說,我也不曉得。”

    “這個……哎,維公是曉得的,目下,嘉定和南圻的富夷,兵力單薄,時日長了,富夷未必不會自他國內向越南增派援軍,到時候,這個仗,似乎就……沒有那麼好打了吧?”

    “當然,當然!含翁長於戎事,說的很有道理!可是——含翁,我只是一個四品京堂,這個仗,怎麼打,什麼時候打,還是要看‘上頭’的意思!這個,哎,咱們就耐著性子,再等一等吧!”

    阮知方不得要領,雖然不免失望,不過,想著“督辦桂、越軍務”的,是輔政王麾下的三員親信大將,說明“上頭”對於越南的事情,還是很看重的,於是,就滿懷信心的“再等一等”。

    可是,等來等去,他之前預言的“後手”,始終沒有等到。

    終於等到的,是法蘭西的大軍,而且,兵力之厚,前所未見。

    等到的,是沱灢、升龍的不戰而棄。

    這算怎麼回事兒?!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41
第二九二章 亡國之虞

    “臣以為,”阮知方開口了,“陛下不必過煩厪慮,清國不戰而棄沱灢、升龍,也不能說一點兒道理沒有——”

    頓一頓,“將沱灢的兵,撤到海雲嶺,順化的防務,確實鞏固了許多,您看,富夷的兵力,雖然多達兩萬之眾,卻也沒有試圖進攻順化,而是繞了過去,北上……”

    話沒說完,就叫嗣德王打斷了,“唉!我慮的是升龍!沱灢的事情,也就那麼回事兒了!——原本也是被富夷佔著的!升龍呢?升龍不一樣啊!升龍一失,宮苑寢廟,皆被腥羶了!我,我如何——”

    本來想說“我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的,滯了一滯,將後半句話嚥了下去,只長嘆一聲,“唉——”

    “宮苑寢廟,皆被腥羶”這種話頭,阮知方沒法兒接,躊躇了一下,說道:“清國派在越南的水師,較之富夷,軍力確實天懸地隔,升龍不比順化,富夷的水師,是可以直薄城下的,這個,仗,確實是不好打……”

    嗣德王再一次打斷了他的話,“那麼,清國為什麼不把他的水師的主力都派了過來呢?”

    “呃,這個——”

    這個誰曉得呀?

    越南既沒有近代化的海軍,關於後勤對近代海軍的重要性,就談不上什麼真正的理解,在他們看來,法國的海軍,幾萬里的路都跑過來了,你中國的海軍,跑個幾千里的路,又算什麼呢?

    見阮知方答不上話,張庭桂說話了,“我覺得……呃,現在回過頭去看,清國……似乎並沒有將這場仗往大裡打的意思!這個,呃,我是說,其實,打一開始,他們就沒有大打的意思!”

    嗯?

    嗣德王、阮知方,都是目光微微一跳。

    “清國那個意思,”張庭桂繼續說道,“似乎是將富夷擋住了,不繼續北犯,就好了!”

    “就是說,”嗣德王本來就很難看的臉色,愈加之陰沉了,“將富夷‘擋’在咱們越南,不‘北犯’到他自己的地頭上,就好了?”

    “陛下聖明!”張庭桂的口吻,有些憤憤的,“好像,他們就是這個意思……”

    沉默片刻,嗣德王重重的透出一口氣來,“哼!”

    張庭桂的精神頭兒來了,“我覺得,清國多半以為,升龍一役打勝了,自然而然的,富夷就會知難而退了——”

    說到這兒,看了一眼阮知方,“事實上,他們多半並沒有準備什麼真正的‘後手’,所以,富夷大軍到了,才會……這個,一撤再撤!一退再退!”

    嗣德王也看了一眼阮知方,冷笑一聲,“如是,清國就太一廂情願了!——升龍一役,富夷不過小挫,哪裡就‘知難而退’了?”

    頓一頓,“殷鑑不遠!當年,富夷打不下海雲嶺,一調過頭,就去打嘉定了!就是清國自個兒——英夷、富夷曾在大沽口受挫,可是,沒過多久,人家就捲土重來了!英夷也好,富夷也好,都是當世數一數二的大國,丟了面子,哪裡肯輕易善罷甘休?”

    張庭桂:“陛下聖明!”

    他君臣二人說的,似乎頗有些道理,事實上,阮知方也不能排除清國確實沒打算“大打”的可能性,不過,他也不能不替自己的“後手”做些辯解:

    “回陛下,臣以為,清國撤出升龍,既是不得已而為之,同時,也不能排除,有‘誘敵深入’之意圖在……”

    “‘誘敵深入’?”

    “呃,是。”

    “然後,‘聚而殲之’?”

    “呃,是……”

    “可是,”嗣德王皺了皺眉,“清國在北圻的兵力,不過一萬上下,富夷之兵力,幾乎倍於清國,如此‘誘敵深入’,‘聚而殲之’,靠譜嗎?”

    “這……”

    “升龍一役,”嗣德王說道,“是打了富夷的一個埋伏——大約也算是‘誘敵深入’了吧?雙方之兵力,何如啊?”

    阮知方舔了舔嘴唇,有些艱難的說道:

    “回陛下,升龍一役,陸上,富夷是六百多人,清國是兩個營;水上,富夷有‘蝮蛇’、‘梅林’二艦,清國則有‘伏波’、‘福星’、‘海晏’、‘河清’四艦——”

    頓一頓,“升龍一役,清國的兵力,不論水上還是陸上,都……倍於富夷。”

    “這就是了!”嗣德王說道,“我倍於敵,才談得上‘聚而殲之’;敵倍於我,就算敵‘深入’了,又如何‘聚而殲之’呢?”

    阮知方只好說道,“陛下睿見!”

    “若富夷‘深入’而不能‘聚而殲之’,”嗣德王的臉色,十分難看,“甚至,還是像沱灢、升龍一樣,‘不戰而棄’,偌大一個北圻,可就非吾所有了!”

    頓一頓,微微的咬著牙,“到那時候,咱們越南,可就真有……”

    “亡國之虞”四字沒來得及出口,便再一次劇烈的咳嗽起來了。

    楊義趕緊奔了過來,又是好一輪的折騰。

    阮知方、張庭桂離座,俯伏於地,一疊聲的說道,“陛下保重龍體!陛下保重龍體!”

    嗣德王終於慢慢兒平息了下來,大透一口氣,“起來!鬧這些虛的有什麼用!”

    又喘一口氣,“趕緊說一說,咱們現在該怎麼辦?”

    阮知方、張庭桂抬起頭來,對視一眼,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惶惑——

    俺也不曉得該怎麼辦啊?

    可是,君有問,臣不能不答。

    “臣以為,”阮知方說道,“就算剛開始的時候,清國確實沒有‘大打’的打算,呃,以為只要富夷於升龍一役鎩羽,就會‘知難而退’,因此,當富夷援軍甫至,便有些措手不及——”

    頓一頓,“可是,目下之情勢,清國欲不‘大打’而不可得了!臣以為,目下,清國也在調兵遣將,別的不說,張勇、丁汝昌、姜德,都是軒親王的心腹愛將,由他們三人‘督辦桂、越軍務’,不該只是為了虛好看的!”

    再一頓,“陛下,調兵遣將是需要時間的,臣以為,目下戰局的發展,雖然似乎於我不利,可是,清、富雙方,到底還沒有真正的接仗,咱們不好先亂了方寸啊!”

    “就是說,”嗣德王的話裡,帶著一點譏嘲,“靜觀其變?”

    “呃……”阮知方滯了一滯,嚥了口唾沫,“是。”

    嗣德王看向張庭桂。

    張庭桂倒有心另抒偉論,可實在想不出來,除“靜觀其變”之外,還有什麼好的對策?只好說道,“阮知方說的是,臣亦以為,目下,‘靜觀其變’……乃為上策。”

    “陛下,”阮知方說道,“臣請旨,再去見一次唐景崧,這一次,無論如何,要他給咱們交個底兒,這場仗,清國到底打算怎麼打?”

    嗣德王默然片刻,緩緩點頭,“好吧!這一回,可別叫他隨便打幾個哈哈,就把你給糊弄過去了!”

    “是!臣謹遵聖諭!”

    “對了,”嗣德王說道,“方才,唐景崧說要咱們給他們上一個摺子,說是‘富夷再犯,請天朝再行天討’什麼的——”

    接著,將唐景崧的話複述了一遍,問道,“這個摺子,你們覺得,上還是不上啊?”

    唐景崧的理由雖然比較奇怪,不過,拿來迷外人的眼,也只能這麼說了,上摺子這件事情本身,倒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勁兒的,阮知方表示同意,張庭桂略略遲疑了一下,也表示“附議”。

    阮知方還說,這不正正說明,清國是在大舉應戰嗎?不然,何必要越南上這個摺子呢?

    這倒是。

    “那好吧,”嗣德王說道,“你們下去,趕緊就把摺子擬了吧!”

    “是!”

    阮知方、張庭桂退下之後,嗣德王的心境,略略好了一點兒,同時,困勁兒也大致過去了,多多少少有了一點兒胃口,於是,“傳膳吧!”

    楊義賠著笑,“請旨,早膳還是午膳?”

    嗣德王一怔,隨即啞然失笑,想了一想,“午膳吧!”

    飯菜端了上來,沒吃幾口,胃口又沒有了。

    不過,食慾沒了,另一種慾望,卻隱隱的升了起來——這是這些天來唯一能夠解憂的事情。

    只不過,現在青天白日的——

    哼,青天白日又怎麼啦?我是大越南國的皇帝!

    正要有所吩咐,太監來報,“瑞國公殿外請見。”

    瑞國公,阮福膺禛,嗣德王的侄子,嗣德王無嗣,收了做養子的,也即越南目下事實上的儲君。

    嗣德王皺起了眉頭,“他能有什麼事情?不見!楊義,你出去跟他說——嗯,就說我身子不大爽利,已經歇下了!”

    “呃……是!”

    過不多久,楊義回來了,“陛下,您還是見一見吧!瑞國公似乎是為了北圻的戰事來的!”

    嗣德王一愕,這個養子,還從來沒有拿國家大事,對他這個“父皇”進過言呢。

    猶豫了一下,“好吧,叫他進來!”

    瑞國公還不到十七歲,清清秀秀的一個男孩子,進殿之後,磕過頭,請過安,垂著手,規規矩矩的站著。

    “怎麼?”嗣德王的聲音裡,充滿了“父皇”的威嚴,“今天下學這麼早?”

    “回父皇,”瑞國公說道,“今天上午最後一課是臨帖,兒子提前臨完了,師傅也就提前放學了。”

    小夥子的聲音,有一些發顫,這是因為緊張——不過,他平時和嗣德王說話,並不是這個樣子的。

    “也罷了,”嗣德王說道,“你一定要見我,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啊?”

    “父皇,”瑞國公的話,說的有些艱澀,“聽說,咱們要向清國上摺,‘請天朝再行天討’?”

    嗣德王不由皺眉,消息傳的還真快啊!

    “是啊!”

    “父皇,”瑞國公微微漲紅了臉,“恕兒子直言——這不可以!”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41
第二九三章 前門驅富虎,後門進清狼

    嗣德王目光霍的一跳,臉子立刻放了下來,冷冷的說道:“不可以?你是說,不可以上這個摺子?你曉得你在說什麼嗎?你典學未成,國家大事,是你可以隨便置喙的嗎?”

    瑞國公“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顫聲說道,“父皇教訓的是!兒子也曉得自己的身份!可是,國家社稷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邊緣,兒子不能眼看著您……呃,眼看著越南……就要一步踏空,踩入萬丈深淵,卻緘口不言啊!”

    言罷,磕下頭去。

    嗣德王目光又是一跳,“什麼‘生死存亡之邊緣’?什麼‘萬丈深淵’?危言聳聽!也不曉得平日裡上學,師傅都教了你些什麼!”

    “父皇明鑑!”

    瑞國公又磕了一個頭,然後直起上身,臉上漲得通紅,聲音雖還有些發顫,語氣卻已堅定了許多:

    “師傅教過,《舊唐書》有言,‘天子有諍臣,雖無道不失其天下;父有諍子,雖無道不陷於不義;故雲子不可不諍於父,臣不可不諍於君’——”

    頓一頓,“師傅還教過,亭林先生曾說過,‘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再一頓,“兒子以為,目下,是到了既要‘保國’又要‘保天下’的時候了!‘匹夫之賤’猶‘與有責焉’,況乎兒子……與國同戚?於孝於忠,都不敢閉塞上聽!”

    亭林先生,即顧亭林,顧炎武。

    嗣德王眼中波光一閃,養子的這番高論,頗出他的意外,倒不由得有些刮目相看了。

    不過,嘴上依舊冷笑,“功課做的挺足啊!看來,我這個天子兼父親,已經是‘無道’了!要靠你這個臣子兼兒子來保天下不失,兼拔我於不義了!”

    “啊?不,不,兒子不是這個意思……”

    “不管你是什麼意思,”嗣德王說道,“到底怎麼個‘不可以’,好,你且來說一說罷!也免得浪費了你做的這些個功課!”

    說到最後一句,語氣中雖然依舊帶著譏嘲,但語調已經平緩了不少。

    “啊?啊,是!兒子遵旨!”

    “起來說話!”

    “呃……是!”

    站起來後,瑞國公微微透一口氣,定了定神,說道:

    “兒子以為,越南同富浪沙,雖然齟齬不斷,不過,彼此一直沒有宣戰,可是,如果這個摺子遞到北京去了——黑紙白字的‘請天朝行天討’,那麼,就等於越南跟在清國之後,向富浪沙宣戰了!”

    微微一頓,“父皇,照萬國公法,宣戰,可是非同小可之事!——如是,咱們同富浪沙之間,可就再也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了!”

    嗯?

    嗣德王心頭一震。

    過了一會兒,瑞國公見“父皇”雖然臉色陰晴不定,卻也沒有立即兜頭兜腦叱罵了回來,於是鼓起勇氣,繼續說道:

    “父皇,以兒子的小見識,富浪沙其實並沒有把事情做絕——”

    頓一頓,“您看,富軍進入升龍之後,他的統帥,呃,那個‘遠東第一軍’的軍長,叫阿爾諾的,傳令全軍,一,不許驚擾人民;二,不許毀壞皇城、禁城——”

    “嗯?”嗣德王眼中倏然放出光來,養子的話沒有說完,就被他打斷了,“不許毀壞皇城、禁城?你哪兒得來的消息?”

    “呃,這個嘛……”

    “得,我也不問哪個說給你聽的了,我只問你,這個消息可靠嗎?”

    “回父皇,”瑞國公說道,“絕對可靠!如若有半點不實,兒子甘願受罰!”

    “嗯……還有別的什麼消息嗎?”

    “還有——呃,富軍是分為水、陸兩部的,他的陸軍,即‘遠東第一軍’,行轅擺在河寧總督衙門;他的水軍,叫做‘北京—東京艦隊’,行轅擺在河內巡撫衙門,父皇曉得的,這兩處所在,雖然頂著‘總督衙門’、‘巡撫衙門”的名頭,不過,地方並不算大,於是,有人便說,放著偌大一片‘禁城’、‘皇城’不用,何其浪費?咱們只是答應越南人‘不毀壞’他的‘禁城’、‘皇城’,又沒說過‘不居住’他的‘禁城’、‘皇城’,頂多,搬進去之後,不拆他的牆、不挖他的地就是了嘛!”

    “可是,這個建議,阿爾諾將軍斷然否決了,非但如此,他還替‘禁城’、‘皇城’派了門崗,不許閒雜人等進入。”

    “阿爾諾將軍”出於瑞國公之口,其“將軍”二字,頗為刺耳,不過,嗣德王並沒有說什麼,目光閃爍,快速的轉著念頭

    “父皇,”瑞國公用十分誠懇的語氣說道,“其實,升龍的宮苑寢廟,並未‘皆被腥羶’啊!”

    “皆被腥羶”四字,是阮知方、張庭桂入覲的時候嗣德王說的話,十有八九,被阮、張二人擬進了上給清國皇帝的摺子裡——介麼快就叫瑞國公曉得了?俺們大越南,果然是沒有什麼事情可以保得住密的呀!

    嗣德王還是沒有說話。

    “當年,”瑞國公說道,“富浪沙打進清國京師的時候,可是將三山五園,統統的燒掉了呀!父皇,富浪沙對清國、對越南,其實是很不一樣的呀!”

    頓一頓,“又譬如,富浪沙進入我南圻永隆、安江、河仙三省之時,彼時永隆三省經略大臣潘清簡面見富軍統帥嘉棱移衣將軍,要求富軍入城之後,‘勿驚擾人民與倉庫,現貯錢糧仍由我照管’;之後,您也曾致函嘉棱移衣將軍,請求送三省大臣回順化——這些,嘉棱移衣將軍可是都答應了下來——”

    再一頓,“您看,富浪沙對清國、對越南,確確實實,很不一樣的呀!”

    “很不一樣?”嗣德王開口了,“既然很不一樣,為何先佔沱灢,再佔升龍,慾壑難填,無休無止?”

    “父皇明鑑,”瑞國公說道,“這真的不能怪富浪沙了——事情都是清國惹出來的嘛!請父皇仔細想一想,如果沒有清國插手——如果沒有唐維卿這個‘欽使’的到來,哪裡會有後頭的這些沒完沒了的糟心事情?”

    頓一頓,“就是升龍一役,我看,富浪沙亦是有激使然,不得不為!若沒有沱灢的那些齟齬,什麼‘榮盛商行’、什麼‘春紅樓’,哪兒來的升龍的大打出手?”

    “不能怪富浪沙?事情都是清國惹出來的?”嗣德王冷笑,“南圻呢?南圻總不關清國的事情了吧?”

    “照兒子看,”瑞國公臉上,露出了少年人特有的倔強神色,“還是怪不得富浪沙!如果咱們不禁教——或者,嗯,禁就禁吧,別禁的那麼狠啊!至少,別砍人家的腦袋啊!”

    微微一頓,“不然的話,富浪沙也不會打進來,南圻也不會丟掉!”

    “你!……”

    父子二人都不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兒,瑞國公微微冷笑著說道,“前些日子,‘升龍大捷’的消息傳來,上上下下,朝野內外,如痴如狂,都以為再過幾天,南圻就可以光復了!金甌就可以永固了!結果呢——哼!”

    頓一頓,“退一萬步,就算清國真的將富浪沙人從越南趕走了,接下來,還不曉得會發生些什麼呢!哼!”

    “什麼意思?”

    “兒子的意思是,”瑞國公加重了語氣,“咱們如何可以確保,不會前門驅虎,後門進狼?如何確保,功成之後,‘天朝大軍’,盡數班師回國,而不是留了下來,鳩佔鵲巢?”

    嗣德王眼睛倏然睜大了。

    “父皇,考諸於史,您覺得,更想將咱們一口吞了下去的,到底是富浪沙人呢?還是北朝人?”

    北朝就是中國。

    “前門驅虎,後門進狼”、“鳩佔鵲巢”、“考諸於史”、“一口吞了下去”,這些話,猶如巨錘,一錘一錘,砸在嗣德王的心頭上。

    “還有人說要建什麼‘大報壇’?”瑞國公撇著嘴,“可笑!到時候,整個越南都是人家的‘大報壇’了!‘借花獻佛’也好,‘借經獻佛’也好,統統用不著了!”

    “這些話,”嗣德王低沉著嗓子說道,“我估量你自己也想不出來——是哪個叫你過來說的?”

    微微一頓,“我曉得,你和你身邊的那撥人,同富浪沙人走的近——怎麼,這些話,是富浪沙人教會了你,叫你過來替他們做說客的嗎?”

    瑞國公毫不示弱:“做說客?是,兒子是過來做說客的!不過,不是為富浪沙人,而是為父皇、為越南做說客!”

    “你!……”

    “父皇何必管這些話是不是兒子自己想出來的?”瑞國公說道,“只管這些話有沒有道理就好了!”

    “道理?”嗣德王冷笑,“想當然耳!”

    “想當然?”瑞國公大聲說道,“父皇,你曉不曉得,‘升龍大捷’之後,清國有言官上書,要在越南設什麼‘駐越大臣’!甚或‘參贊大臣’!——這不就是要將越南等同西藏、新疆,納入清國之版圖嗎?”

    嗣德王的身子猛地向前一傾,“此話當真?”

    “此何等樣事?”瑞國公說道,“兒子怎麼敢胡說?”

    微微一頓,“兒子那兒,還有這個摺子的抄件——回頭就給父皇呈上來!”

    嗣德王的呼吸變急促了。

    “父皇,”瑞國公說道,“咱們跟著清國一條道走到黑,打輸了,固然有亡國之虞;打贏了,未必就沒有亡國之虞了!——說不定,亡的還更快一些!”

    頓一頓,“說句難聽些的話,真叫清國擺一個什麼‘駐越大臣’、‘參贊大臣’在您頭上,咱們還不如做富浪沙的‘殖民地’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41
第二九四章 自清?叛清!

    嗣德王伸手,在案几上“啪”的一拍,暴喝一聲,“閉嘴!”

    瑞國公閉上了嘴,不聲不響的跪了下去,但臉上的倔強的神色,並不稍減。

    嗣德王只覺得心口的血“騰騰”的往腦袋裡竄,卻又竄不上去,結果,心“怦怦”直跳,腦中“嗡嗡”作響,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

    他緊攥著椅子的扶手,過了好一陣子,才略微的平靜些了,心跳的沒那麼快了,眼前的人物也清晰起來了。

    養子還跪著。

    嗣德王長長的透了一口氣,輕輕的咳了兩聲,啞著嗓子,“起來吧!”

    瑞國公不聲不響的站了起來。

    “事已至此,”嗣德王沉聲說道,“依你說,又怎麼樣呢?”

    對於瑞國公的“真叫清國擺一個什麼‘駐越大臣’、‘參贊大臣’在您頭上,咱們還不如做富浪沙的‘殖民地’呢”的驚人言論,嗣德王只說了一個“閉嘴”,並沒有進一步的斥罵,而“事已至此”,“又怎麼樣呢”,則不啻暗示,他已經大致認同了瑞國公的種種“錚言”了。

    瑞國公精神大振,“父皇聖明!”

    頓了頓,直了直身子,“兒子以為,第一,這個‘請天朝行天討’的摺子,是無論如何不能上的!”

    嗣德王默然片刻,說道,“‘欽使’那裡……會催的。”

    瑞國公一哂,“就叫姓唐的催好了!”

    頓一頓,“或者……使一個‘拖’字訣!就說……嗯,茲事體大,要交付公議,這個,召集宗室、重臣會議,是需要時間的,到時候,誰誰誰生病請假,會議不得不延期,一來二去的,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嗣德王皺了皺眉,“你這個法子,未必行得通,唐維卿不是容易糊弄的人——”

    頓一頓,“算了,先不說這個了——此其一,還有呢?”

    “其二,”瑞國公說道,“勸富、清兩家,止戈息爭……”

    話沒說完,就叫嗣德王冷笑一聲打斷了,“‘止戈息爭’?清國也罷了,那富浪沙,幾萬的兵,走了幾萬里的路,你叫他‘止戈息爭’?好大的面子!我是沒有這樣大的面子,不曉得你有沒有?”

    “呃……”

    “還真以為你有什麼人所不及的見識!”嗣德王繼續冷笑,“原來也不過是在痴人說夢!”

    瑞國公舔了舔嘴唇,“至少,咱們應該說給富浪沙知曉,與其為敵,並不是越南的本意,清國的這趟渾水,越南其實是不樂意趟的……”

    “咱們和清國,”嗣德王搖了搖頭,“都已經泡在同一個池子裡了!想‘自清’,哪兒有那麼容易?空口白牙說幾句,管什麼用?”

    “父皇聖明!”瑞國公說道,“空口白牙說幾句,確實不管用!想‘自清’,確實要另有實實在在的舉動!”

    “嗯?”

    “兒子以為,”瑞國公微微的咬著牙,“事到如今,為了我阮福氏江山社稷存續之千秋大計,不能不痛下決心,毅然決然,行非常之事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

    “兒子懇請父皇,”瑞國公清秀的面龐再次漲紅了,聲音也再次微微的發顫了,“乾綱獨斷,大張天威——”

    滯了一滯,做了一個吞嚥的動作,終於將下面的話說了出來:

    “將清國‘欽使’人等……一網成擒!然後,明旨昭告天下,我大越不再奉清國為宗主,卓然獨立於東亞!”

    猶如半空中打了一個霹靂,嗣德王瞠目結舌的看著瑞國公,好像從來不認識這個養子似的。

    過了好一陣子,嗣德王澀聲說道:“你是說,咱們以敵為友,來個……嗯,‘一百八十度大轉身’,去清、就富,呃,拿清國的‘欽使’,給富浪沙做個……‘投名狀’?”

    “父皇,”瑞國公說道,“咱們同富浪沙,其實也談不上什麼‘敵’——之前種種,不過是誤會太深罷了!要說‘敵’,清國才是咱們的‘敵’——真正的大敵!清國叫咱們給他做‘藩屬’,那是因為他吃不下咱們,若他吃的下去,早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了!”

    頓一頓,“別的不說,無論如何,富浪沙不會如清國一般,想著將咱們整個兒吃了下去啊!”

    “未必吧?”嗣德王冷冷說道,“富浪沙之志……哼!亦不在小啊!”

    “不然,不然!”瑞國公大搖其頭,“對於越南,富浪沙之志,只在傳教、經商,並無意於疆土的——”

    “南圻六省都佔了,”嗣德王眼睛一瞪,打斷了他的話,“你還說他‘無意於疆土’?”

    “父皇,兒子以為,”瑞國公說道,“富浪沙人佔南圻,說到底,還是為了傳教、經商——”

    頓一頓,“按照《壬戌和約》,富浪沙可在整個越南傳教、經商,可是,咱們捫心自問,出了南圻,咱們給他正經傳教、正經經商嗎?”

    嗣德王不說話了。

    “兒子說富浪沙無意於越南疆土,”瑞國公說道,“不是信口開河,是有明證的!”

    頓一頓,“《壬戌和約》約成之後,朝野大嘩,良莠相激,浮言胥動,終於釀成了阮福洪楫之亂——”

    再一頓,“彼時,天下人心動盪,父皇亦垂諭群臣,‘此土地,此人民,先朝聚辟之所貽,豈忍沒於洋夷之手?’乃派潘清簡出使富浪沙,力圖改易成約,收回失地。”

    嗣德王隱約曉得,養子要說什麼了,目光跳了一跳,想說什麼,忍住了。

    “潘清簡此次出使,”瑞國公繼續說道,“乃是繼英睿太子後,我阮福氏第二次對泰西派出使團;若從本朝開國算起,則是第一次,富浪沙方面,十分重視,十分禮遇:鳴十七響禮炮,外長設宴招待,泰西諸國使節作陪。”

    “之後,富皇拿破崙三世,更親攜皇后、皇太子,接見了潘清簡一行。”

    “潘清簡當面向富皇遞交了請求交還南圻的國書,剴切進言,南圻不比他處,乃我朝龍興之地,懇請皇帝陛下念在兩國世代交好的情分上,許還南圻三省,則越南上上下下,皆戴皇帝陛下之大德,越、富兩國,邦誼惇睦,永為兄弟,永世不移。”

    “本來也不敢報太大的希望——叫人家將煮熟了的鴨子放跑,將吃進嘴裡的肥肉吐掉,無異與虎謀皮,何其不易?未曾想,富皇聽了潘清簡的話,頗為動容,以為入情入理,另定新約,取代《西貢條約》——即《壬戌和約》,未始不可,於是,指派何巴理中校為曼谷領事,全權負責與越使談判新約事宜。”

    “談判的結果,越南以一千三百萬銀元,贖回南圻三省。”

    “一千三百萬銀元雖然是一個鉅數,可是,無論如何,南圻三省是收了回來——這真是奇蹟中的奇蹟!”

    “消息傳回越南,朝野以下,無不笑逐顏開,以手加額!”

    說到這兒,輕輕冷笑一聲,“可是,叫世人大出意料的是,咱們自個兒,倒拿了起來,不肯批准這個新約了!”

    嗣德王微微漲紅了臉,張了張嘴,還是忍住了,沒說什麼。

    “主張最力的,就是那個張庭桂!”瑞國公憤憤的說道,“他們那一班人,以為富人強弩之末,氣力不繼,才會同意歸還南圻,於是,得寸進尺,竟妄想一個銀元也不花,便收回南圻三省!”

    “還有,非但不想給這一千三百萬銀元的贖金,他老人家興頭起來,還要削減之前那四百萬銀元的賠款呢!”

    “潘清簡深知,新約是咱們能夠爭到的最好的結果,苦諫不要節外生枝,張登桂卻反覆向父皇進言,‘依我所定,堅持勿為所動’,父皇聽信了他的話,果然……‘堅持不動’了。”

    嗣德王的臉色,更不好看了。

    “不久之後,”瑞國公繼續說道,“何巴理攜帶新約,來到越南——潘清簡在富浪沙的時候,彼此只是談出了一個‘意向’,並未草簽,這一回,何巴理是來正式簽約的。”

    “聽了咱們新鮮出爐的要求,何巴理瞠目結舌,回過神來之後,一口拒絕。”

    “父皇再派潘清簡出面與富使交涉,潘清簡情知,這一次是再不可能出現奇蹟的了,於是力辭,並舉薦張庭桂頂替自己,與法使折衝。”

    “這一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本來也算漂亮,可惜,父皇不許——誰都曉得,張庭桂那個人,哪裡曉得怎麼跟洋人打交道呢?”

    “何巴理還算給潘清簡面子,雖然重要條款,不可更動,但沒那麼重要的條款,尚可改潤一二。只是這種小修小補,距張登桂之流的要求,自然是天差地遠,新約的事兒,就這麼僵住了。”

    “消息傳回巴黎,富國朝野,皆以為越人不可理喻,富皇下令取消新約,同時,君臣達成共識,非但南圻東三省不還越南,就連南圻西三省,也要搶了過來!”

    “父皇,兒子年輕不懂事,可是,有些事情,還是看的清楚的:若不是咱們自己一再自誤,非但當年南圻可以保住,金甌無缺,今天,也不必糾結什麼‘以敵為友’——富浪沙本來就是越南的朋友,而且,會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父皇,這個‘自誤’,咱們已經‘一而再’了——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萬萬不能‘再而三’了呀!”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42
第二九五章 天衣無縫,滴水不漏

    嗣德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神色變幻不定,不過,還是沒有斥罵養子。

    過了好一會兒,他瘖啞著嗓子說道:“就算你說的有那麼點子道理,可是,咱們對清國,最好不要把事情做的太絕了——照你說的那樣‘行非常之事’,清、越兩家,可就結下永不可解的深仇了!畢竟,同清國比鄰而居的,是越南,不是富浪沙……”

    瑞國公心中大大一跳:父皇這是開始動心了!

    “回父皇,”他努力做出一副沉重的模樣,用一種感嘆的語氣說道,“這也是無可奈何!就不說繳什麼‘投名狀’,單說這個‘欽使’就在咱們眼皮子底下杵著,若不‘行非常之事’,他又如何能夠允許咱們‘獨立’?”

    頓一頓,“至於‘永不可解的深仇’——父皇不必過慮!這一千幾百年來,咱們同北朝,大仗都不曉得打過多少場了?也沒見結下什麼‘永不可解的深仇’嘛!時過境遷,形勢比人強,到時候,不論清、越,該‘惇睦邦誼’的,還是得‘惇睦邦誼’!”

    嗣德王不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兒,輕輕嘆口氣,面色凝重的說道:“可是,你這個‘非常之事’,不容易行的!這個‘投名狀’……容易繳不得!那唐維卿,又不是孤身一人,他的下頭——單單順化這裡,就有一千大幾百人!”

    頓一頓,“你去打他,有必勝的把握?”

    父皇真是真正動心了!目下所慮者,只不過打不打得贏罷了!

    瑞國公精神抖擻,說道:“兒子以為,若正面對敵,咱們確實沒有必勝的把握,可是,又何必正面對敵?”

    頓一頓,“咱們在暗,他在明,只要事先籌劃得當,突然發難——譬如,將唐維卿等首腦誑進宮來,一網成擒,然後發兵攻打‘欽使護衛團’的營地,清國人群龍無首,亂作一團,如何可以抵擋?別的不說,咱們的人手,到底比他們多的多!”

    好像……有那麼點兒道理似的?

    嗣德王還是頗費躊躇,“咱們的兵,多是多,可是……唉,不管什麼大用啊!若一時半會兒的打不下來,就麻煩了!——他在海雲嶺那兒,還有三千來號人啊!海雲嶺到順化,走的快些,也就一、兩天的光景!”

    微微一頓,“加上這三千人,咱們的兵,可就不夠用了!”

    “兒子有一計,”瑞國公的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可叫海雲嶺的清國兵,動彈不得!”

    “何計?”嗣德王說道,“你是說,要咱們派駐海雲嶺的人——”

    “此其一,”瑞國公說道,“不過,不是最緊要的——”

    頓一頓,“最緊要的,是事先和沱灢的富浪沙人約好,咱們動手的時候,叫他們也派一支兵,佯攻海雲嶺——”

    “嗯?”嗣德王一怔,“富軍的主力,不是都開到了升龍了嗎?富浪沙在沱灢,沒留多少人手吧?”

    “父皇明鑑!”瑞國公“嘿嘿”一笑,“所以,兒子才會說……‘佯攻’嘛!”

    “哦!哦!”

    “哦”了兩聲,嗣德王蹙眉凝思,過了一會兒,突然“哎呦”一聲,說道:

    “有一件事情,險些忘了!——他還有六條炮艇呢!”

    頓一頓,“這幾條炮艇,游弋香河之上,上面的大炮,既打得到咱們的皇城、禁城,也能夠打的到他自己的營地!咱們進攻他的營地的時候——”

    再一頓,“尤其是那‘海晏’、‘河清’二艦——”說著,微微打了個冷顫,“上面的大炮,何其之鉅?一炮轟了出來,咱們如何承受得了?”

    “父皇且抒厪慮!”瑞國公說道,“兒子都想好了,派人假扮漁民或商船,裝作不經意的,慢慢靠近炮艇,貼近了,突然拋出繩索,鉤住了,跳上去,白人交加!或者,以‘勞軍’的名義,直接登上炮艇——總之,趁其無備,突然發難!”

    “呃……”

    “這幾條炮艇,”瑞國公眉飛色舞,“都不太大,上頭攏共沒有幾個兵,咱們又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近身格鬥,他的大炮無所施其技,一定是手到擒來的!”

    頓一頓,“將這幾條炮艇奪到了手——上面的大炮,不是打得到他的營地嗎?很好!就請他嘗一嘗自己的大炮的味道!——父皇,有了這幾條炮艇,咱們進攻他的營地,您就不必擔心‘一時半會兒的打不下來’什麼的了!”

    “哦!哦!”

    嗣德王不由點起了頭。

    “父皇,”瑞國公用很誠懇的語氣說道,“富、清之戰,明眼人都看的清楚,必定是富勝、清敗的!咱們跟著清國一條道走到黑,北圻是一定非吾所有了——南圻、北圻都丟掉了,中圻夾在中間,還能保得住嗎?亡國之期,不旋踵而至矣!”

    頓一頓,“可是,如果咱們改弦易轍——如果這個‘投名狀’繳了出去,咱們就是幫著富浪沙打敗了清國!咱們就是富浪沙的盟友!戰後,非但之前那四百萬的賠款不必給了,南圻,也說不定能收了回來!——北圻無虞,那是更加不在話下的了!”

    嗣德王身子向前一傾,緊盯著養子,“南圻也能收了回來?這個話,是你自己想當然耳,還是有人說給你聽的?”

    “呃……回父皇,這種話,兒子當然不能自個兒‘想當然耳’。”

    “唔!……”

    不過,俺還說了一個“說不定”呢。

    好吧,這一層,暫且不提醒您了。

    “可是,”嗣德王躊躇說道,“若是富浪沙人食言而肥呢?”

    瑞國公嘴巴一撇,“富浪沙當世數一數二的大國,信譽著於萬國,怎麼可能食言而肥?咱們不能以小人……呃,以我之心度彼之腹……”

    嗣德王的臉色沉了下來。

    瑞國公打住,改口,“兒子的意思是,這種事情,自然要事先談好,簽署密約,黑紙白字,富浪沙如何可以反悔?”

    這……倒也是。

    “幾百萬的賠款不要了,南圻也還給咱們……富浪沙真的會這樣大方?”

    “回父皇,”瑞國公說道,“其實,這也不算什麼‘大方’!對於富浪沙人來說,打敗清國是擺在第一位的,打敗了清國,他可以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失之於越南,收之於清國嘛!”

    頓一頓,“越南多大,清國多大?失之於越南的,能有多少?收之於清國的,又有多少?這個賬,富浪沙人是算的過來的!”

    “嗯……”

    過了一會兒,嗣德王面無表情的說道,“好吧,你說的,我都曉得了,先讓我好好想一想,然後再定進止——”

    頓一頓,“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呃……回父皇,此事宜早不宜遲,若太遲了——兒子是說,如果富、清雙方勝負已分,這個‘投名狀’,可就不值錢了!”

    “我曉得了——還有別的嗎?”

    “呃……暫時沒有了。”

    “那好,你先下去吧!”

    頓一頓,“對了,你將那個清國言官上的什麼請立‘駐越大臣’的摺子拿來我看!”

    “啊?啊,是!”

    *

    *

    瑞國公退出之後,嗣德王站起身來,繞室徘徊,心潮起伏,心亂如麻。

    對於養子的遊說,他確實心動了。

    雖有“升龍大捷”於先,但法國援軍兵力之厚,來勢之猛,出乎意外,嗣德王對中國能夠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本就將信將疑,沱灢、升龍的接連“失守”,更是對他有限的信心,造成了極嚴重的打擊,而如果中國失敗,養子說的對,越南的“亡國之期”,確實會“不旋踵而至矣”!

    退一萬步,即便中國打贏了——

    唉,養子的那些話,什麼“前門驅虎,後門進狼”、“鳩佔鵲巢”、“考諸於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揮之不去啊!

    “卓然獨立於東亞”?

    嗯,確實很誘人。

    可是,叫嗣德王“叛清”,且是在中國未對越南做出什麼真正不利的舉動的情形下“叛清”——

    唉,這個心理障礙,實在是太大了!

    歷史上,越南和中國,確實發生過多次大規模戰爭,越南對中國,骨子裡,確實是深具戒心的,不過,這些戰爭,大多發生在王朝更迭前後,或者中國不承認越南新政權的合法性,本著宗主對藩屬的“存亡繼絕”之義,出兵干涉;或者越南處於上升期的新政權,野心爆棚,妄圖以蛇吞象,如此矛盾不可調和,方才大打出手。

    一般來說,渡過了這段“磨合期”,越、中之間,都會進入一段較長的和平相處的時期,幾代人下來,越南不管在內部如何稱呼中國,上上下下,在心理上,都會將中國視為“天朝”,王朝肇建之初的那種桀驁不遜的心態,基本上消失的七七八八了。

    現在的越南,就是處在這樣一種狀態中。

    考諸於史,越南還從來沒有在王朝的衰弱期“自外”於中國的。

    何況,嗣德王的性格,本就是偏溫和柔懦一路,叫他下這樣子的大決斷,著實強人所難了。

    還有,瑞國公的計畫,聽上去,固然天衣無縫,但是,嗣德王是瞭解自己的官員的執行力和軍隊的戰鬥力的,不論制定計畫的時候,多麼周詳,多麼完美,執行起來,總是會出各種各樣的幺蛾子。

    “丁導之亂”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掌衛胡威,先叛軍一步,關上了禁城的宮門,已經攻入了皇城的叛軍,居然拿關閉的宮門無可奈何,折騰來,折騰去,就是進不了禁城,屯於“堅城”之下,進不得,退不得,終於被趕來“勤王”的官軍擊潰了。

    “丁導之亂”的計畫是非常周祥的,裡應外合,突然發難,真正滴水不漏,可是,最後還是“漏”了。

    “丁導之亂”是政敵造嗣德王的反,功虧一簣,嗣德王當然是要以手加額的,可是——

    唉,所謂“叛軍”,其實原先都是“官軍”,參加“丁導之亂”的是這撥人,拿來行瑞國公的“非常之事”的,也是這撥人——一群連一道宮門都打不開的貨色,如何敢確保能夠成功執行瑞國公的那些難度高的多的計畫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43
第二九六章 吃棗藥丸!

    還有法國人。

    瑞國公這個養子同法國人走的近,對法國人有好感,信任法國人,嗣德王這個養父對法國人,卻是深惡痛絕的——

    唐景崧說的“蔑洋如仇”,嗣德王是其中之最典型者,《壬戌和約》之後,莫說什麼“師夷長技以制夷”了,對於“洋”的厭惡,嗣德王已到了一種生理反應的程度——既聽不得,也看不得,他下令,將王宮裡邊所有和“洋”字沾邊兒的玩意兒,統統入庫,鎖了起來,眼不見,心不煩。

    阮朝和法國,目下雖然是翻了臉,但彼此有近百年的交情,這許多年下來,王宮裡邊兒攢的洋玩意兒,可是不少,這道諭旨執行過了,王宮裡頭,不少地方,就顯得有些空蕩蕩的了。

    要嗣德王以敵為友——這也罷了,關鍵是要“以腥羶為錦繡”——這個心理障礙,簡直比背叛自己的宗主國還要大一些。

    除此之外,還有更加現實、也更加嚴重的憂慮。

    嗣德王不是三歲小兒,曉得法國即便如養子所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可是,對於“東隅”,絕不可能真正忘情——即便越南能夠收回南圻,法國的勢力,也絕不會真正退出南圻,而且,也必然不肯止步於南圻,必然進一步向中圻、北圻滲透、擴張,到時候,是再也沒有什麼力量攔的住法國人的步伐了!

    即便越南暫時無亡國之虞,可是,文明制度方面,必然一步步“以夷變夏”,久而久之,一樣是國將不國!

    還有,即便越南暫時無“亡國之虞”,可是,不代表他嗣德王無“亡位之虞”!

    這是嗣德王內心深處最深刻的一個憂慮。

    若越南果然如養子之策劃“叛清”成功,則不論於越南還是於法國,這位養子,都成了厥功最偉的那個人,而他又是自己唯一的“子嗣”——

    他本人以及他背後的富浪沙人,會不會興起早日取自己而代之的念頭?

    特別是在富浪沙人覺得自己這個越南皇帝愈來愈礙手礙腳的時候?

    嗣德王不由打了個冷戰。

    除非——

    唉,除非自己像養子一樣,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倒向富浪沙人一邊,什麼先王制度,什麼華夏,什麼中國,統統不管不顧了!

    嗣德王捫心自問,自己做得來麼?

    做不來啊!

    這裡的“華夏”、“中國”,不是指北邊兒的那個“華夏”、“中國”——那是“北朝”,而是指越南自己。

    越南一向認為,自己就是“華夏”,就是“中國”;明亡之後,更加以為,自己是“華夏”、“中國”之正統了。

    對於瑞國公,嗣德王其實是不滿意的,可是,沒有法子,他自己沒有子嗣,他的胞弟的子嗣,也很單薄,瑞國公是侄子中唯一“成人”了的,其他兩個侄子,年紀還太小,根本不曉得能不能養大成人,沒法子認作養子。

    唉!

    對大位的潛在的威脅,非止此一端。

    宗室之中,親法乃至“在教”者,為數甚多,富浪沙在越南得勢之後,這些人裡頭,同“帝系”愈接近的,對大位的威脅就愈大。

    阮朝從明命王開始禁教,其後,紹治王繼續禁教,不稍鬆動;到了嗣德王手上,更形嚴厲——嗣德王前後發佈過兩次禁教令。法國人終於受不了了,暗通安豐郡王阮福洪保,意圖發動政變,扶其上位,取嗣德王而代之。事洩,阮福洪保被賜死,子孫全部削去國姓,改姓丁氏。

    這位安豐郡王,是紹治王的庶長子,嗣德王的異母哥哥

    也正是因為是次政變的失敗,叫法國人覺得,再沒有其他的路子可走了,於是下定決心,對越南大打出手。

    而安豐郡王一案,因果難了,後頭生出了更大的風波——即“丁導之亂”。

    嗣德王役使軍士,為他在順化起陵寢,工程浩大,工期緊張,士卒極度勞累,怨聲載道。一班將領和朝臣,趁機煽動士卒造反,他們擁立故安豐郡王之子丁導——原名叫做阮福膺導的,同另一位宗室、掌握右軍的尊室菊裡應外合,攻入皇城。

    如果不是前文說過的,掌衛胡威及時關上宮門,叛軍不得其門而入,嗣德王“亡”的,可就不止於“位”了——連腦袋也會一起“亡”掉的。

    丁導可是奔著替他老爹報仇去的呢。

    法國人得勢了,安豐郡王這一支,會不會跳出來翻舊賬?

    甚至,故技重施,再來一次“丁某之亂”?

    不寒而慄啊!

    而同法國人淵源最深的,還不是安豐郡王一系,而是英睿太子一系。

    幼年的英睿太子,由師傅、教士百多祿陪伴,以“質子”的身份,出使法國,萬里海途,九死一生,終於同法皇路易十六簽訂了《凡爾賽條約》。之後,雖因法國政局變動,無法正式履約,但英睿太子和百多祿師弟二人,卻藉由此行,替阮氏搬來了西洋的艦船、槍炮和僱傭軍,成為阮氏復國及開朝的決定性力量。

    戰爭中,師弟二人亦並肩領軍作戰,屢建奇勳。

    可以說,英睿太子於阮氏的復國和開朝,厥功極偉,幾可與乃父嘉隆王並輝,可是,就因為他親附法國過甚,父子終於生嫌,英睿太子郁忿難遣,終致英年早逝——甚至有傳言他是被嘉隆王毒殺的。

    這也罷了,關鍵是因為這段心結以及英睿太子一系親法的背景,嘉隆王沒有把大位傳給王太孫,而是傳給了庶出的第四子,即明命王。

    叔叔佔了侄子的位子,許多人是不服氣的,而叔叔即位之後對侄子的迫害,更是為人所譏、所怨了。

    嘉隆王封王太孫兩兄弟為應和公、太平公,並明旨,應和公、太平公兩位,不比普通宗室,儀同皇子。

    嘉隆王這個特殊的安排,其初衷,既為平息輿論的不滿,也為給英睿太子一系補償和保護,然而,這非但不能保護王太孫,反而替他招來了奇恥和大禍。

    明命王繼位後第四年,有人告發,英睿太子嫡長子應和公阮福美堂——即原來的王太孫與其母——英睿太子妃宋氏涓亂倫,明命王立命逮捕應和公母子,勘磨之後,廢應和公為庶人,英睿太子妃則溺斃獄中。

    英睿太子一系同明治王一系——亦即“帝系”,由此結下永不可解的深仇,之後席捲大半個越南的黎文魁之亂,倚為號召的,就是彼時被廢為庶人的阮福美堂,叛軍聲稱,阮福皎——即明治王是篡逆,王太孫才是正朔。

    而嗣德王是明治王的孫子。

    英睿太子和法國人淵源之厚,越南無人可比,法國人得勢之後,若有英睿太子的子孫跳出來嚷嚷:阮福時是篡逆!俺才是正朔!——如之奈何啊?

    頭疼……

    何去何從?

    清?法?

    法?清?

    頭更疼了……

    唉,不能再想了!

    嗣德王跌坐在御座上,重重的透了一口濁氣。

    憂煎滿懷,何以解之?

    唯有——

    嗯,唯有那件事情了!

    念頭一起,不可抑制,嗣德王喊了一聲,“楊義!”

    楊義趕緊奔了過來。

    “那個‘赤肇丸’,”嗣德王慢吞吞的,“還剩下幾粒?”

    “回陛下,”楊義心領神會,“還剩下十二粒,不過,武光青正在抓緊合藥,估計明天一早,第二批藥丸就合好了,儘夠用的。”

    “嗯……”嗣德王沉吟了一下,“前天晚上,我服了三粒,御了三女,昨天晚上,服了四粒,御了四女,看來,多服一粒,即可多御一女——是吧?”

    “呃……是!”

    “既然還有十二粒……那,今天就再多服兩粒吧!”

    “六粒?”

    “嗯——你這就去安排吧!”

    “陛下……現在?”

    “嗯!”

    “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43
第二九七章 潛龍勿用,或躍在淵,咋不上天,噼裡啪啦!

    嗣德王年近不惑,妃嬪三百餘人,卻始終沒有子嗣,多年來太醫院之外,還各種征醫征藥,什麼稀奇古怪的法子都試過了,總無效驗。他既妃嬪眾多,且大多為“宜子之相”,本人也不屬於“有心無力”的那種,何以始終不能孕育龍種,官方和民間,慢慢的形成了一種共識:聖上少年之時,出過天花,多日的高燒,燒竭了精源,以致成人之後,只能“放空銃”了。

    這個說法,嗣德王自己,大致也是默認的,到了後來,基本上也就認命了,於是,為解決統嗣危機,乃有認瑞國公為養子之舉。

    這個養子同法國人走的近,嗣德王自己固然不滿意,保守派的大臣,譬如張庭桂、阮知方之流,更加不滿意;不過,瑞國公也不是沒有自己的粉絲,政府中以潘清簡為代表的“開明派”,以及宗室中親法的、“在教”的,基本上都是瑞國公的支持者。

    《壬戌和約》、“丁導之亂”兩件大事出來,嗣德王大力打壓政府和宗室中的親法一派,阮知方、張庭桂趁機進言:不管您其他兩個侄子能不能養大成人,您都得先把他二位認為養子,不然,萬一您有啥不諱之事,咱們阮朝,就只能在瑞國公這一棵樹上吊死嘍!

    嗣德王反覆思量,承認阮、張二人說的有道理,於是,開始著手認養另兩位侄子的準備工作。

    就在這時,楊義跟嗣德王說,他認識一個叫做武光青的道士,善能“望氣占候”,這位武道士對他說,遠望禁城,上空青氣鬱郁,非同尋常,青色主生長,此乃“瓜瓞延綿、子嗣旺盛”之兆,聖上怎麼會一直沒有孕育龍種呢?此事大有古怪!

    嗣德王一聽,哪裡還耐得住,立命傳見。

    見了面,武光青磕過頭,行過禮,嗣德王問起出身,原來,這位武道士,還不是普通的道士,而是“母道教”的道士。

    “母道教”是越南的一種本土宗教,奉柳杏聖母為主神,主要在北圻、中圻一帶流傳。柳杏聖母又名柳杏公主、崇山聖母或雲葛神人,為玉皇大帝之次女,因失手跌碎玉劍而被貶放人間,於後黎朝天祐元年生於山南鎮天本縣雲葛社黎太公家中,十八歲時與桃郎成親,三年後因眷戀天庭而升天,又因贖罪未足而再被送回人間。

    柳杏聖母與侍女桂娘、維娘等,以賣酒、乞食等變身現形,感化民眾,懲罰有罪。後黎朝末期,柳杏聖母回歸天庭,其侍女桂娘、維娘則一直留在人間,作為溝通聖母和人世之媒介。

    柳杏聖母屬於越南本土宗教中“諸位”神系的神靈,這一系的神靈,女性神的地位要高於男性神,因此,以柳杏聖母為主神的這一支,被通稱為“母道教”。

    後黎朝以及阮朝諸帝都曾錫賜柳杏聖母封號,稱其為上等福神。“母道教”的廟觀稱為府、殿、祠,各廟都有世襲的廟主,其中著名者,升龍有雲府、順美祠,順化有安壽祠,這個武光青,就是“雲府”的廟主。

    因為柳杏聖母女性主神的身份,很自然的,“求子”就成了“母道教”最主要的一項“業務”,越南諸多神靈之中,論座前“求子”香火之旺,柳杏聖母僅次於觀世音菩薩,而若說到“靈驗”,許多人都說,柳杏聖母“送子”的能為,猶在觀世音菩薩之上。

    也有傳言,“求子”一道,柳杏聖母之所以如此“靈驗”,是因為“母道教”神祠的廟主,常常暗地裡對來廟中求子的善信代行“夫道”。

    當然,這個傳言,嗣德王是不曉得的。

    武光青的“母道教”最重要神祠之一“雲府”廟主的身份,對於嗣德王,有一種強烈的心理暗示;其形貌,又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加上咫尺天顏,卻氣度從容,侃侃而談,嗣德王不由對之信心大起。

    武光青說,小道除了精通望氣風角占候之術外,亦頗識醫理,可否許我替陛下把一把脈?

    當然可以。

    請過了脈,武光青眉頭大皺,說道:我不敢妄評太醫們的醫術,可是,“精源枯竭”一說,實在荒謬!其實,陛下的精源之厚,遠過常人!只是聖天子天稟異常,精源之幽深,亦遠過於常人,猶如潛龍在淵,等閒不肯現身,如以藥石之力,激動這條潛龍,使之一躍而出,則其行雲布雨之能,也是遠過於常人!龍戰於野,乃至飛龍在天,都不在話下!

    啊?俺“精源之厚,遠過常人”?俺“行雲布雨之能,也是遠過於常人”?只不過“精源幽深,亦遠過於常人”?

    從來沒有人介麼說過呀!

    “潛龍”還未“激動”,嗣德王先激動起來了,稱呼由“你”換成了“先生”,話裡也加了“請”字:

    請問先生,何種藥石,方能“激動潛龍”呢?

    武光青也很自然的將“小道”換成了“臣”:

    回陛下,臣以秘方合制的“赤灶丸”,極具效驗,不過,聖天子天稟異常,非凡夫俗子可比,如陛下進用,這個“赤灶丸”,還需加入特別的藥引——嗯,三日之後,臣會將新藥合好,進獻御前。

    好,好!

    回陛下,潛龍一旦出淵,必雲雨大作,一夜之內,連御數女,尋常事也!

    真的?

    陛下面前,臣豈敢誑語?

    好,好,好!

    三日後,“赤灶丸”如期進至御前,當天晚上,嗣德王服用了兩粒,果然雄風大振,御榻之上,帷幄之內,一再撻伐,到了後來,侍寢的妃嬪,婉轉哀鳴,花柳零落,已不堪承受了。

    如此便一發不可收拾,所服之藥由兩粒而三粒、而四粒,所御之女,一而二,二而三,三而四。

    御榻上下,帷幄內外,嗣德王縱橫馳騁,意氣昂揚,哈哈,果然“龍戰於野”,果然“飛龍在天”啊!

    於是厚賞武光青,並“留用大內”,此外,還將“赤灶丸”錫賜佳名“赤肇丸”。

    “赤肇丸”什麼都好,唯一的“副作用”,就是第二天早上醒來之時,整個人昏昏沉沉,手足疲軟,完全不想動彈,也沒有什麼氣力動彈,得一直拖到將近午時,才能大致恢復正常。

    如果上午有什麼緊要事務一定要起床處理的——譬如清國欽使請見——不得不勉強支撐著見人視事,就非常辛苦了,頭昏的厲害,心跳的更厲害,有時候,甚至會有些喘不上氣來的感覺。

    不過,武光青說,陛下且抒厪慮,此乃正常現象,您想啊,“潛龍在淵”數十年,數十年來都是和風細雨,一旦“龍戰於野”、“飛龍在天”,風雨大作,一時半會兒,有些頭暈腦脹,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什麼反應都沒有,才不正常呢!

    嗯,過個十天半個月的,就一切如常啦!

    嗣德王想一想,也是。

    於是,就放心繼續“行雲布雨”了,並不斷加碼。

    終於,這個“碼”,加到了一次過服下六粒“赤肇丸”,一次過向六個妃嬪“行雲布雨”。

    *

    *

    瑞國公取了清國某言官的請立“駐越大臣”的摺子的抄件,回到乾成殿,不過,這一次,一時半會兒的,“父皇”是不能接見他了。

    “回殿下,”楊義尬笑著,並微微壓低了聲音,“聖上正在內寢忙著,那個……嘿嘿,嘿嘿!”

    瑞國公明白了,同時不免微微睜大了眼睛,同時,也壓低了聲音,“現在?大白天的?”

    “呃……是,嘿嘿,嘿……”

    還沒“嘿”完,乾成殿內,突然傳出一聲極尖銳的女子的叫喊,楊義和瑞國公一怔,第一反應:聖上龍精虎猛,妃嬪不堪承受?

    可是,只略略一頓,尖叫聲便接二連三傳了出來,而且,既不是同一個人發出的,又充滿了極度的恐慌,就好像見了鬼一般。

    楊義和瑞國公都生出了同一個念頭:出大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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