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64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48
第三零六章 我說!我說!我什麼都說!

    頗出意料的是,這個楊義,雖然只是一個太監,卻是頗為硬氣,三木之下,慘叫不絕,尿都遺出來了,也只肯承認:

    善娘來找他的時候,確實沒有說過什麼“精淵幽深”、“潛龍在淵”一類的話——那個時候,他就曉得,“赤灶丸”其實就是一種春藥。

    可是,楊義說:這七、八年來,內憂外患,國勢日下,我就沒有看過聖上露過幾天笑臉的——唉,我是看在眼裡,痛在心裡啊!我想著,“赤灶丸”能不能有助於聖上誕育皇嗣,且不去說它,至少,可以叫聖上在女人身上散一散心,這個,也算是……“為聖主分憂”了吧?

    主審官冷笑:你還真能替自己臉上貼金!進獻春藥,居然叫做“為聖主分憂”?如是,古往今來,天底下就沒有倖佞了!好,這一層,暫且按下不說,說說你的“見死不救”——怎麼,這就是你的赤膽忠心?

    哎呀,大人,我怎麼可能“見死不救”?進入內寢的時候,我是真以為聖上已經駕崩了啊!——那張御榻極大,且擺在地台之上,彼時,聖上又是倚靠在榻背上的,呃,這個,不比幾位娘娘也在御榻之上,彼時,我和瑞國公,距離聖上,其實多少是有一段距離的,有些細節,看不清楚,也是有的……

    矯詔呢?!

    矯詔?呃,這個,這個,呃……唉,我是這樣想的,聖上無嗣,瑞國公既是聖上唯一的養子,自然就是聖心默定的“太子”了!聖上駕崩,“太子”繼位,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聖上發病,口不能言,如果……如果他能說話的話……呃,一定會說“傳位於瑞國公”吧?我只是……只是揣摩聖上的心意罷了!唉,我跟了聖上這許多年,聖上的心意,我還是瞭解的……

    還有,我想著,對於繼位的人選,聖上若沒有留下明確的遺言的話,保不齊,這張寶座,就會你爭來、我爭去的,保不齊,國家就此亂了套!目下……呃,正是“多事之秋”,這個……亂上加亂的,不大好吧?呃,我也是為國家社稷著想啊……

    難為你還曉得“為國家社稷著想”啊!——哎,如果你不是個太監,是不是該像胡威一樣,請你去做大學士呢?

    呃,這個……

    好吧,看來你“為國家社稷著想”的太多了些,腦子暈的太厲害了些,一副夾棍,不足以叫你完全清醒過來,咱們換些花樣吧!

    ……

    各種“花樣翻新”,沒完沒了,持續了整整一天一夜。

    終於,血肉模糊、幾已不成人形的楊義,徹底崩潰了。

    “我說!我說!我什麼都說!”

    *

    *

    事實上,楊義與善娘,並沒有什麼“舊”——他們倆,甚至連面都沒有見過。

    真正與他“有舊”的,是阮景祥——法興洋行的買辦、春水社的“大護法”。

    大約五年前,《壬戌和約》簽署之後,楊義就做了阮景祥的線人,向阮通報各種宮闈秘聞,所為呢,則無外乎一個“錢”字。

    不過,楊義、阮景祥是從來不直接見面的,阮景祥的要求,楊義的情報,都通過中間人傳遞,支付給楊義的報酬,也通過中間人轉交。

    楊、阮的身份都很敏感——一個是嗣德王的近侍、乾成殿的總管,一個是法興洋行的買辦、眾所周知的富浪沙在沱灢的“代理人”,楊、阮如果直接見面,一個不慎,落入旁人的眼中,必然引起嚴重的懷疑。

    同時,楊義雖然明知阮景祥和法國人的特殊關係,但他從來沒有問過,他出售的“秘聞”,阮景祥到底拿它們派了什麼用場呢?

    雖然,楊義心知肚明,這些情報,最後必然都彙總到了西貢的交趾支那總督府,可是,只要不挑明了,他就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從阮景祥那兒拿錢。

    幾年來,楊義一直只是為阮景祥蒐集各種“宮闈秘聞”,並沒有為他做過別的什麼事情,阮景祥也沒有提過什麼額外的要求,但自從“欽使護衛團”抵越之後,中、法矛盾愈演愈烈,情況發生了變化。

    阮景祥方面,不止一次暗示,楊義如果可以協助法國人,如拉格朗迪埃爾所說的,“請越南國王早一些去和父親、祖父、曾祖父會面”,他將得到一筆巨額酬金——一生享用不盡!同時,法國人將保證楊義餘生的安全——事後,他可以移居西貢,乃至法國。

    一開始,楊義是堅拒的,並表示若阮景祥堅持這樣的要求,大家就一拍兩散;若逼得急了,他就向嗣德王出首——他服侍了聖上幾十年,主僕情分十分深厚,聖上又一向寬宏大量,未必就會要了他的腦袋。

    阮景祥只索罷了。

    後來,法國援軍大舉開到,阮景祥變更了要求:

    不必楊義親手“謀弒”,他只要協助向嗣德王進貢“赤灶丸”就好了;嗣德王服用“赤灶丸”之後,萬一有什麼“不諱之事”,楊義要力挺瑞國公,助其順利登基,如此,他就有了“定策之功”,瑞國公繼位之後,將倚他為左右手,他獲得的好處,可就遠不止於之前說的“巨額酬金”了!

    操縱朝政,“賄遺珍寶,四面而至”,甚至,裂土分茅,封公封侯,都不在話下了!

    楊義終於心動了。

    一來,法軍兵力雄厚,楊義認為,法國必勝,清國必敗,嗣德王這張寶座,十有八九,是保不住的了,“主僕情分”再厚,也不必替“主”陪葬啊。

    二來,對他來說,阮景祥的新要求,風險較低而收益奇高——

    聖上如果“馬上風”掛掉了,進貢春藥的人,當然是有責任的,不過,第一,這畢竟是“無心之失”,不能等同於“謀弒”;第二,這個春藥,畢竟不是俺進貢的,俺頂多只是個“中間人”嘛!

    再者說了,瑞國公繼位之後,誰還會來追究俺這個“定策功臣”的責任呢?

    收益呢?

    “操縱朝政”、“裂土分茅”——

    哎喲我滴神啊!

    “巨額酬金”神馬的,都不算什麼了!——大權在握,金子、銀子還不是滾滾而來?

    那句話咋說的,哦,“賄遺珍寶,四面而至”!

    好!這個險,值得冒!

    就這樣,武光青進了宮,“赤灶丸”進了嗣德王的肚子。

    胡威的“入夥”,也是楊義拉進來的。

    楊義和胡威的關係,本來就很好,他私下底對胡威說:

    聖上的身子骨兒,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唉!真叫人擔心啊!萬一有“不諱之事”,將軍手握重兵,何去何從呢?

    這……

    楊義:瑞國公是聖上唯一的養子,本就該承繼大統的,且聰睿仁孝,天下人都是曉得的!還有,這個……嗯,“國賴長君”!如果將軍擁立瑞國公繼位,就是……“定策首功”!新君登基之後,將軍除了“贊襄政務”之外,我看,做個“首輔”——勤政殿大學士,都是應該的!

    啊?

    胡威的心,“怦怦”的跳了起來。

    躊躇半響,終於下定了決心:

    呃,那……我們該如何“擁立”瑞國公呢?

    楊義:嗯,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便定下了“大事一出,即傳應和公、太平公等親富宗室、重臣入宮,緊接著關閉宮門,隔絕內外,決疑定策”之“大計”。

    楊義說,他和胡威謀定之後,通知了阮景祥方面,不過,這些事情——包括進貢“赤灶丸”在內,瑞國公都沒有直接參與;富浪沙那邊兒,應該有人直接和瑞國公聯繫,至於怎麼聯繫的,“赤灶丸”的來歷、他和胡威的“大計”,瑞國公又知道多少,就真的說不好了。

    這份口供,反覆勘磨而來,應該是可信的——楊義明顯不會將什麼罪責都自個兒扛了下來,拼得一身剮,也要替瑞國公和一眾親法宗室、大臣開脫,之前的熬刑,是為了替他自己開脫,保他自己的性命。

    不過,對於這份口供,有人滿意,乃至如釋重負,有人卻不大滿意。

    滿意的是阮知方,不滿意的是唐景崧。

    唐景崧的計畫,是將這個案子往“謀弒”上頭扯,借此興起大獄,將越南宗室、政府中親法的勢力,一網打盡——“矯詔”雖然也算“大逆”,但遠不及“謀弒”來的嚴重,未必可據此借此興起大獄,瓜連蔓抄,“一網打盡”。

    更何況,這個“矯詔”,嚴格說起來,只是楊義和瑞國公兩個人的事兒,連奉詔入宮的應和公、太平公等人,都可以說是上了楊義和瑞國公的當呢?

    謀弒——

    唉,照楊義的供詞,這個“謀弒”,除了他自個兒,只能扯上法國人和阮景祥、善娘等“春水社”的人——連胡威都不一定扯得上呢!

    這,意思就不大了。

    法國主使謀殺越南國王,如果坐實了,國際輿論自然大大不利於法國,可是,阮景祥、善娘不到案,單憑楊義的一面之詞,是沒有法子“坐實”的,中國拿法國主使謀殺越南國王做文章,法國是絕不會承認的,反會說“屈打成招”、“純屬污衊”云云,在國際輿論戰上,中國不見得能佔法國多少便宜。

    而在中國打敗法國之前,阮景祥、善娘在法軍庇護之下,是到不了案的。

    咋辦呢?

    繼續“勘磨”楊義,逼他攀誣瑞國公?

    或者,直接“勘磨”瑞國公,叫他自承“謀弒”?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48
第三零七章 反攻、翻盤,冤案、鐵案

    就在這時,傳來了一個好消息:胡威落網了。

    胡威之落網,可算是“自投羅網”。

    頗出乎唐景崧、阮知方等人的意料,胡威逃出皇城之後,非但沒有趕在四門緊閉、全城大索之前,逃出京城,反而留在城內,藏了起來。

    第二天,入夜之後,他從藏身之處溜了出來,開始行動。

    做什麼呢?

    “反攻”,“翻盤”。

    前文說過,禁軍分為“內衛”、“外禁”,部分“外禁”參與了“丁導之亂”,叛亂敉平之後,由管帶“內衛”的胡威,節制全部禁軍;胡威有一個刎頸之交的結拜兄弟,叫做阮秀,原在“內衛”當差,胡威接手“外禁”之後,提拔阮秀管帶“外禁”的右軍,他“反攻”、“翻盤”的賭注,就押在阮秀身上。

    阮秀見到胡威,大吃一驚,嘴唇都有點兒哆嗦了:哎,我說哥哥,現在全城大索,到處正在抓你,你咋還在這兒涅?

    待聽了胡威的“反攻”的計畫,嘴上不出聲,心裡卻連連叫苦:

    哎喲我滴個天爺,你介不是叫我把頭往老虎嘴裡伸嗎?!

    胡威兀自封官許願:大功告成之後,哥哥我做勤政殿大學士,兄弟你就是兵部尚書!

    阮秀心想:沒腦袋的兵部尚書?

    “大哥,你不曉得,‘外禁’的這些個兵,都是軟腳蟹,打不了正經仗的!平日裡,最大的本事,就是欺負老百姓,頂多、頂多……抓幾個小毛賊罷了!這個,若跟欽使護衛團見仗,我怕……”

    胡威大皺眉頭,“打不了正經仗?那‘丁導之亂’又怎麼說啊?——連造反都敢,還說‘打不了正經仗’?”

    “唉!”阮秀說道,“‘丁導之亂’是被逼無奈啊!聖上逼著‘外禁’的兵替他起‘萬年基’,工程浩大,工期緊急,又不給夠吃的,如果不造反,不是擎等著累死、餓死嗎?”

    “萬年基”就是陵寢,嗣德王的陵寢稱“謙陵”。

    “再者說了,”阮秀繼續說道,“這個反,造來造去,不是也沒造成嗎?——連個大宮門都攻不進去!”

    “這……”

    “還有,大哥,‘丁導之亂’的時候,咱們‘內衛’擎天保駕,同‘外禁’的叛軍,殺的血葫蘆似的,我手下的這支兵……呃,你曉得的,當年是尊室菊管帶的,是參加過叛亂的呀!這個……可不見得個個都服我啊!平日裡還好說,可是,叫他們跟著我再造一次反?我怕……呃,號召不起來啊!”

    胡威火了,“什麼叫‘再造一次反’?瑞國公是大行皇帝唯一子嗣!大行皇帝駕崩前親口說了,‘傳位於瑞國公’!瑞國公繼皇帝位,名正言順,天經地義!這一回,咱們還是擎天保駕!造反的,是阮知方、張庭桂!是清國——”

    說到這兒,想起清國是宗主,越南是藩屬,天底下沒有宗主造藩屬的反的道理,只好打住,改口道:

    “你哪兒來的這麼多藉口?哼,我看,你就是膽小!就是貪生怕死!就是……忘了咱們生死兄弟的情分!”

    你一句,我一句,兩個“生死兄弟”吵了起來。

    胡威到底是大哥兼老上司,積威已久,最後,阮秀忍氣吞聲的說,好吧,就照大哥的意思辦!不過,你得讓我先跟下頭的人打個招呼,先……佈置一下再說!

    安置好了胡威,阮秀悄悄的叫過來兩個親信——也是他的結拜兄弟,把事情說了,然後問,你們說,咱們何去何從啊?

    兩個親信異口同聲:

    第一,以卵擊石的事情,絕不能做!

    第二,內閣和樞密院聯署的命令,說得清楚,“胡威矯詔謀弒,大逆不道,現已解去一切職銜,通緝在案,如若現身,立予捕拿,不吝重賞;若有窩藏乃至附逆情事的,嚴懲不貸,禍及宗族”——則該如何趨福避禍,不是已經很明白了嗎?

    阮秀心中猛地一跳:啊?

    兩個結拜兄弟苦口婆心:大哥,胡威偷入“外禁”左軍,這個消息,遲早是要洩露的!——就是現在,說不定已經有人跑去告密了!咱們如果放走了胡威,“上頭”也好,“下頭”也好,都不會放過咱們的!

    這……

    大哥,當機立斷啊!再遲一些,說不定就趕不及了!——就叫人趕在咱們前頭了!到時候,非但一件眼看著到手的大功勞沒有了,咱們還成了“窩藏”、甚至“附逆”!自個兒掉腦袋不說,一大家子也跟著倒霉啊!

    阮秀繞室徬徨,過了好一陣子,終於下定了決心,咬了咬牙,說道:

    好,就照你們說的辦!

    就這樣,胡威被他的“生死弟兄”五花大綁,送回了他前一天逃出來的皇城。

    有趣的是,胡威的兩個親信,確有先見之明:

    胡威偷入“外禁”右軍的消息,果然洩露出去了,右軍裡頭,也果然有人跑去告密,阮秀的動作若再晚一步,就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

    *

    胡威落網,頗給唐景崧以鼓舞,他決定照原計畫,想方設法,將這個案子辦成以瑞國公、應和公、太平公等“親富”宗室為主謀的“謀弒”大案。

    至於楊義嘛——只不過是一個負責執行的角色罷了。

    謀之於鄭國魁,鄭國魁表示,我的責任,主要在軍事,政務方面,維卿你盡可以自作主張;當然,定案之前,要向輔政王請示。

    請示當然是要請示的,不過嘛,在此之前,先要搞掂越南人——

    將此案定性為“謀弒”,尤其是把這個罪名安在瑞國公、應和公、太平公等“親富宗室”的頭上,需要阮知方、張庭桂的支持。

    張庭桂表示支持。

    張大學士一想到瑞國公等人居然要拿胡威這個“一介武夫”取代他這位“士林宗鏡”而為“首輔”,氣就不打一處來——

    “謀弒”好!——罪名愈重愈好!這班人,個個都該千刀萬剮!

    然而,阮知方表示反對。

    而且,態度雖然委婉,卻非常堅定。

    “維公,”他用很誠懇的語氣說道,“目下,最緊要的事情有兩件,一件是新君登基,一件是收拾人心——匪如此,政局不能安定!”

    頓一頓,“以‘謀弒’加之於瑞國公、應和公、太平公等,必然要興起滔天大獄!則瓜連蔓抄,勘磨捶撲,朝野上下,一路哭聲,不知……伊於胡底?到時候,人人自危,朝不保夕,‘收拾人心’,又從何談起?”

    再一頓,“另外,古往今來,新君踐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加恩’——沒有個一邊興大獄,一邊‘克承大統’的道理!若以‘謀弒’加之於瑞國公、應和公、太平公等,則必然要等到這件大案塵埃落定之後,才能轉頭去辦理新君登基的大事——如是,‘大事’就耽擱了!”

    張庭桂嘟囔,“也不見得能耽擱多久……”

    阮知方不搭理他,繼續對著唐景崧,語氣更加的懇切了:

    “大位虛懸,人心浮動,政局是安定不下來的!而政局若不能安定下來——維公,北圻那邊兒,咱們即將同富浪沙接戰,順化這兒,若紛紛擾擾,這個……與大局有礙啊!”

    唐景崧目光微微一跳,不由看了眼鄭國魁,鄭國魁面色依舊平靜,不過,也微微的皺了皺眉頭。

    “我記得,”阮知方說道,“維公你說過的,辛酉政變,兩宮皇太后曾有諭示,‘和氣致祥’,因此,顧命八大臣雖大逆不道,卻只誅載垣、端華、肅順等‘三凶’,其餘五人,最重的處分,不過充軍——‘三凶’之外,與逆者竟然盡數保全了!這真正是天恩浩蕩!兩位慈聖的心胸氣度,真正是叫臣下欽服不已啊!”

    唐景崧微微一笑,“天朝和越南的情形,畢竟不大一樣——再者說了,辛酉政變,到底也殺了載垣、端華、肅順等三人。”

    “是,是!”阮知方說道,“不過,我想……事不同而理同!關鍵是兩位慈聖‘和氣致祥’的懿訓,咱們做臣子的——”

    說到這兒,虛虛的拱了拱手,“應該仰體天心、仰體天心啊!嘿嘿,嘿嘿!”

    這個話,唐景崧無論如何不能反對,只好點了點頭,“是!”

    “‘謀弒’為‘大逆’之最,”阮知方說道,“一旦坐實了,律有明文,不分首從,一律凌遲處死!到時候,再怎麼‘加恩’,也不過‘斬決’,頂多、頂多,賞一個全屍——或者‘絞決’,或者‘賜死’。”

    頓了頓,“維公,一旦定了‘謀弒’,咱們可就沒有任何騰挪餘地了啊!——‘和氣致祥’四字,是無從談起了!”

    唐景崧心想,我本來也沒想什麼“和氣致祥”、要什麼“騰挪餘地”——我本來就是打的一個“不分首從”的主意。

    不過,嘴上沒說什麼。

    “此其一,”阮知方繼續說道,“其二,此案若要辦,便要辦成鐵案!要經得起千秋的史評!不然,莫說你我將為後世譏刺,就是當下,恐亦有大可慮者!”

    “鐵案”、“史評”、“譏刺”云云,暗指以“謀弒”加之於瑞國公、應和公、太平公等,證據不足,有“欲加之罪”之嫌。

    不過,重點不在這裡——

    “當下即有‘大可慮者’?”唐景崧眉毛微微一揚,“含翁,這話怎麼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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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八章 斬草未除根

    “維公,棟星將軍!”阮知方說道,“瑞國公梟獍之尤,是不消說的了!考其心性行徑,即便投畀豺虎,亦不為過!可是,到底暫時還無法證明他同‘赤灶丸’有什麼直接的關聯——因此,就很難證明他和‘謀弒’有什麼直接的關聯!應和公、太平公等人,就更加不必說了!”

    頓一頓,“當然,反覆勘磨,相關人等,自承其罪,不是沒有可能——可是,毋庸諱言,口供和證據,到底不是一碼事兒啊!”

    再一頓,“只有口供,沒有證據,即加‘謀弒’於瑞國公、應和公、太平公等,只怕……人心不服啊!”

    鄭國魁木無表情,唐景崧臉上,陰晴不定。

    張庭桂覷了覷兩位天朝上使,心下不安,對阮知方說道:“你多慮了!有‘欽使護衛團’在,就有人不甚甘服,也只好……‘腹誹’,難道……還敢鋌而走險不成?”

    這幾句話說到很不得體,阮知方一聲冷笑,立即懟了回去,“那可未必!登翁莫不是忘了黎文魁之亂?”

    張庭桂張了張嘴,囁嚅了一下,沒說出啥來。

    阮知方回過頭來,語氣懇切之外,變得沉重了:

    “維公,棟星將軍!越南宗室、重臣,多有親附富夷的,對此,我亦痛心疾首!可是另一方面,亦不得不承認,此情形其來有自,並非無水之源、無本之木!畢竟,阮福氏復國開朝,多承富浪沙之力,越、富百年淵源,枝連蔓牽,欲一刀兩斷之,難啊!”

    “我以為,總有一天,要將親富的勢力,徹底清出越南的!可是,這股勢力,盤根錯節,不是單憑一、兩件案子,便可以連根拔出的!操之過急,只怕……欲速不達啊!”

    “尤其是英睿太子一脈,於國家有功無過,卻一再遭遇橫逆,越南國內,不論廟堂之高,還是江湖之遠,同情他們的人,都非常之多——”

    “當年,敝國聖祖以‘悖逆倫常’加罪於應和公母子,輿論大嘩,如鼎如沸,嗣後,黎文魁起兵作亂,遙奉應和公為正朔——這場大亂,席捲南北,並將暹羅、真臘以及富浪沙都捲了進來,最終雖然被敉平了,但國家已是元氣大傷!”

    “維公,棟星將軍!接下來的話,我就放在這裡說,出於我口,入於二位之耳——敝國聖祖此舉,其實大有可議,應和公母子,實在是無辜的!不過,敝國聖祖到底沒有以更加嚴重的‘謀逆’加之於應和公母子——非不想也,是不敢也!然而,還是激起了幾乎不可收拾的大亂!”

    “當然,黎文魁造亂,還有其他的原因,不過,無論如何,應和公母子罹罪,是重要誘因之一!”

    “唉!殷鑑不遠,寧不驚心?”

    阮知方侃侃而談,將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張庭桂雖不甘心放過應和公、太平公等,卻也不由的開始擔心起來,看了唐景崧、鄭國魁一眼,小心翼翼的說道,“也是,越南‘在教’的很多,真亂起來,這班人,說不定都會捲進去,如是,也挺棘手的……”

    阮知方立即說道,“是啊!若是太平時節,有欽使護衛團坐鎮,亂就亂了!咱們也不怕他!不論亂子鬧的多大,最後總是能夠敉平的!可是,目下的局面——”

    頓一頓,“南圻已非吾所有,北圻亦是一個……呃,敵我‘共有’的局面!如果亂了起來,北圻的戰事,固然增添變數;中圻……順化,這個,肘腋之下,更是可慮啊!”

    再一頓,“還有,本朝龍興於……呃,本朝起於南圻!南圻地方,同情、追思英睿太子的人,尤其之多!若應和公、太平公罪不當其罰,南圻人心浮動,將來咱們克復南圻之時,也必定會……增添更大的阻力啊!”

    這個話,說到了頭兒了。

    唐景崧看了鄭國魁一眼,鄭國魁先是微微揚首,次之微微頷首,兩個微妙的身體語言,前者表示:我只管軍事,政務方面,你拿主意吧!後者表示:若問我個人的意見,我大致認同阮知方之所說。

    “以含翁之見,”唐景崧開口了,語氣乾巴巴的,“此案相關人等,該如何處置呢?”

    “呃……”阮知方字斟句酌的說道,“楊義凌遲,胡威斬決!瑞國公……削去爵位,廢為庶人!應和公、太平公……呃,雖然捲進了逆謀,但畢竟是為楊、胡、瑞等所誤的,我看,由公爵降為伯爵,大致上……也算罪罰相當了。”

    頓一頓,“如此處分,也算是有前例可援——富平郡王阮福綿安之子阮福洪楫舉兵造亂,事敗後,所獲處分,不過‘閉門讀書’而已,連爵位都沒有削掉——阮福綿安薨後,阮福洪楫接了富平郡王的位子。”

    再一頓,“當然,以上只是我一己的管見,到底如何定案,還要仰仗維公和棟星將軍的睿斷!”

    “‘睿斷’不敢當,”唐景崧乾笑一聲,“不過,含翁這個‘前例’,未必‘可援’啊!阮福洪楫是典型的衛道之士,他舉兵造亂,口號是‘清君側’——事實上,他也確實只是奔著‘清君側’去的,並無意於大寶,因此,大行國王才不為己甚的。”

    阮福洪楫是在《壬戌和約》草簽之後起兵作亂的,他要“清”的“君側”,是潘清簡一班“親富”的大臣。

    “呃,”阮知方有些尷尬,“這個,也是……”

    “不過,”唐景崧說道,“含翁說的,也有道理——”

    阮知方、張庭桂立即豎起了耳朵。

    “這樣吧,”唐景崧淡淡的說道,“楊義凌遲、胡威斬決,這個不變;瑞國公——嗯,含翁、登翁都說了,‘梟獍之尤’!既如此,何能輕輕放過?賜死吧!至於應和公、太平公——算了,就照含翁的意思辦吧!不過,加上一條,‘閉門讀書’!”

    “閉門讀書”——就是軟禁了。

    唐景崧不肯放過瑞國公,阮知方也是能夠理解的:

    瑞國公即便廢為庶人,亦是新君的潛在的最有力的競爭者,這一點,考諸黎文魁之亂,亦是“殷鑑不遠”——王太孫已經被廢為庶人了,黎文魁照舊拿他做號召,唐景崧堅持“賜死”,是“斬草除根”的意思。

    同時,也要給“親富”一派一個嚴重的警告。

    不過,能夠保住應和公、太平公的性命,而且,他們的爵位,雖然降了兩級,畢竟也算保住了,對此,阮知方已經很滿意了,不能要求更多了。

    於是,心裡雖為瑞國公感嘆,臉上卻神色不露,口中則連聲說道,“是!是!”

    說著,看了張庭桂一眼,張庭桂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啊?……哦,是,是!”

    不過,還是有點兒不甘心,“那個胡威,罪大惡極,是不是……也該凌遲處死?”

    唐景崧微微一笑,“到底還是得有一點兒區別——還是斬決吧!”

    “呃……是……”

    唐景崧看了看鄭國魁,鄭國魁微微頷首,意思是我木有更多的補充了。

    唐景崧轉過頭來,“好了,這件案子,大致就這麼定了——”

    頓一頓,“關於新君的人選,二位有什麼高見?”

    新君的人選,只有兩個,一個是養在正蒙堂的阮福膺祺,一個是養在養善堂的阮福膺祜,都在襁褓之中,不論選誰,實在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區別。

    張庭桂既為首輔,自然首先發言,“正蒙堂、養善堂……應該挑身子骨兒較好的那一個吧?”

    這是“正論”,唐、鄭、阮都點頭。

    “還有,”阮知方沉吟了一下,說道,“新君的本生父,必須是一個溫良恭儉、謙虛退讓之士……”

    “對!對!”張庭桂大點其頭,“這是防患於未然——新君的本生父如果是個不懂事兒的,將來,說不定就會幹政!”

    這也是“正論”,不過,只好聊具意思,暫時不宜深談,因為,天朝那邊兒,有一位“本夫”,正在“干政”呢。

    總不敢說那位“本夫”竟然是個“不懂事兒的”吧?

    唐景崧、鄭國魁點了點頭,以示贊同之後,唐景崧換了話頭:

    “這一次,大行國王一旦棄臣下人民,一個內侍,居然就可以隔絕內外,幾乎釀成顛覆之禍,教訓很深!這個,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某些制度,必須有所更替了!”

    嗯?

    阮知方、張庭桂不由再次豎起了耳朵。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48
第三零九章 天朝的歸天朝,藩屬的歸藩屬

    “我能夠想到的,”唐景崧說道,“攏共大約三條——”

    頓一頓,“第一條,新君沖齡即位,朝廷端賴老成,必得有肱骨之臣,‘贊襄政務’,含翁、登翁,二公老成謀國,威望夙著,依我之見,‘贊襄政務’,當以二公領銜!”

    張庭桂一張老臉,立即放出極燦爛的光芒來,好像在鼻頭之上,點起了一支牛油蠟燭一般。

    阮知方亦是雙眼放光,本想謙虛一番,一轉念,這裡還牽扯著張庭桂,自己如果“謙辭”,張庭桂不能不跟進,嘴唇微微動了一動,忍住了。

    見張庭桂、阮知方都沒有推辭,唐景崧微笑著點了點頭,說道:

    “第二條,目下,內閣、樞密院,雖在皇城之中,但距離禁城太遠了!一旦有事,呼應不及,乃至為不逞之徒‘隔絕內外’!所以,從明天開始,內閣、樞密院,就應該搬進禁城!”

    啊?

    “嗯,我看,”唐景崧繼續說道,“勤政殿的左廡,拿來做內閣、樞密院的‘直房’,十分合適,二公以為何如?”

    張庭桂大聲叫好,“好!維公高見!如是,內閣、樞密院本就位處內廷,再也沒有人可以‘隔絕內外’了!”

    阮知方亦是心中大大一跳:如是,內廷、外朝,全在“贊襄政務”的大臣——即“顧命大臣”的直接掌握之中了!

    這個權力,太大了!

    可是,這個權力,是交到自己手上的啊!

    他內心深處,雖然隱隱覺得不安,可是,終究不能抵抗這個誘惑,異議的話,終究說不出口。

    唐景崧再次滿意的點了點頭,“同樣的道理,天朝欽使,目下駐節玉溪寺,雖在京城之中,卻在皇城之外,距離禁城,更是太遠了些!一旦有事,更是呼應不及!”

    呃?……啥意思啊?……

    “所以,”唐景崧朗朗說道,“欽使駐節之地,就由玉溪寺搬到……勤政殿右廡吧!”

    什麼?!

    “如此一來,”唐景崧“呵呵”一笑,“除了呼應自如,杜絕再有瑞、楊、胡之類的逆賊作亂的可能——”

    頓一頓,“另外,登翁、含翁,咱們可就做了面對面的鄰居了——彼此往來,不論辦什麼事情,都方便的很了!呵呵!

    阮知方、張庭桂都有些瞠目結舌的樣子,張庭桂的腦子亂糟糟,還沒完全回過味兒來,阮知方心念電轉,片刻之間,卻已是心思清明:

    如是,直接掌握內廷、外朝者,可就不止於“顧命大臣”了——還有天朝欽使!

    而且,所謂“顧命大臣”,亦在天朝欽使直接掌握之中!

    還有,欽使不可能一個人駐節勤政殿右廡,必定是要帶一部分“欽使護衛團”進宮的,則連禁宮的關防,也在欽使的直接掌握之中了!

    一個念頭跳了出來:

    這不成了“駐越大臣”了麼?

    不,只怕還不止於“駐越大臣”!

    如此安排,較之“駐藏大臣”,猶有過之啊!

    至少,駐藏大臣,沒有駐節在——

    呃,這個,這個……

    那邊廂,張庭桂也終於反應過來了,不由自主,重重的“啊?”了一聲。

    然後,看向阮知方,“二公”相互以目,不曉得說什麼好?

    “我是這樣想的,”唐景崧緩緩說道,“大戰在即,越南‘親富’的宗室、大臣,卻如此之多,戰端一開,哪個敢保證,這班人裡頭,沒有裡通富夷,給朝廷下絆子的?若以‘謀弒’之罪名,加於某公、某公、某公,將潛在的不逞之徒,一網打盡,其實,就未必需要這三條來‘亡羊補牢’了——”

    頓一頓,“咱們既不肯斬盡殺絕,就不能不多加提防!因此,‘亡羊補牢’之舉,必不可少啊!”

    阮知方張了張嘴,沒說出啥來,再張了張嘴,還是沒說出啥來。

    首先,唐景崧的這三條,尤其是第三條,在口吻上,是直接作出決定,而不是跟他們商量。

    其次,“唐三條”是一個整體,如果異議,唐景崧提第一條、第二條的時候,就該異議了——可是,自己沒有異議,為什麼呢?還不是因為第一條、第二條大大的加強了自己的權力?

    有好處你就默認,沒好處你就異議?

    張得開這個嘴嗎?

    再次,因為“唐三條”是一個整體,自己若反對第三條,則第一條、第二條也就不作數了——

    “顧命大臣”固然做不成了,掌控內廷、外朝什麼的,更是無從談起。

    捫心自問:捨得嗎?

    自己捨得,張庭桂捨得嗎?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唐景崧的話裡,隱含著濃重的威脅:

    你們如果不同意我的“唐三條”——其實是“第三條”——我就對“親富”宗室大開殺戒!

    二擇其一,你們選罷!

    沉默了好一陣子,終於,張庭桂首先表態了,“維公睿見,‘亡羊補牢’……呃,必不可少。”

    唐景崧微笑,看向阮知方。

    阮知方心頭,湧起一陣苦澀,然而,形格勢禁,不如此,又能怎麼樣呢?

    “是,”他澀聲說道,“此確為……萬全之策。”

    *

    *

    北京,紫禁城,軍機處。

    大軍機們傳看過唐景崧、鄭國魁聯名的電奏,個個神采飛揚。

    “好!”文祥拿手在奏摺上輕輕的拍了一拍,含笑說道,“自此以後,王爺加於唐維卿的‘大清班定遠’,便不為虛譽了!——唐維卿盡可居之不疑了!”

    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都笑了起來。

    “大清班定遠”,是文、許、郭在朝內北小街第一次見到唐景崧的時候,關卓凡對唐的稱譽,這頂大帽子,唐景崧當然不敢“居之不疑”,當即遜謝不遑,那個時候,唐的身份,還只是“越南採訪使”,銜級亦不過“六品京堂”。

    “鄭棟星的這一炮也打的好!”曹毓瑛說道,“極乾淨、極利落!一炮即定乾坤!多少宵小,震撼莫名,再不敢生出異心?”

    文、許、郭都點頭,曹毓瑛“一炮即定乾坤”之說,確為“的評”。

    彼時,攻入禁城,可架梯越牆,可以大木撞開宮門,甚至,“攻心為上、攻城為下”——不必“攻城”,只“攻心”,守門軍衛,就可能投降,但鄭國魁選擇了最直接、最迅捷也是最激烈的一種方式——炮擊。

    這一炮,除了叫禁城裡頭的亂黨來不及做進一步的反應外,更給相關人等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震撼——胡威為其把兄弟和部下“縛送”到案,阮知方、張庭桂對“唐三條”不能置一辭,都和這一炮,有著直接、間接的密切關係。

    確實是“多少宵小,震撼莫名,再不敢生出異心”。

    “唐維卿、鄭棟星所可貴者,”許庚身說道,“尚不止於當機立斷——只有早已成竹在胸,事發之時,才能夠當機立斷!”

    這也是“的評”,不過,軍機處為大政所出之地,這個話頭,只宜私下底深入,在此,點到為止就好了。

    因為,所謂“成竹在胸”,是指唐、鄭對於嗣德王之薨,是有預期乃至預案的——即是說,“赤灶丸”是個什麼貨色,嗣德王的身體狀況何如,以及以他這個身子骨兒,大劑量服用“赤灶丸”,可能導致什麼後果,唐、鄭都是心裡有數的。

    這一層,自然不宜“深入”,不然的話,就“誅心”了——你們明知嗣德王這麼瞎折騰,可能有“不諱之事”,身為“天朝上使”,為什麼不加干涉?

    所謀者何?

    當然了,也可以這樣辯解:就有心干涉,可是,帷幄之私,叫俺們如何措手涅?

    “唐維卿、鄭棟星的話,說的雖然委婉,”郭嵩燾說道,“不過,我看他倆的意思,似乎,這個新君的人選,正蒙堂、養善堂兩者之中,養在正蒙堂的那一位,叫做阮福膺祺的,更加適合一些?”

    “應該是這個意思。”關卓凡點了點頭,“正蒙堂的阮福膺祺、養善堂的阮福膺祜,其本生父,大致上都可算是‘溫良恭儉、謙虛退讓’,不過,阮福膺祜的本生母,卻是一個極潑辣的角色,若阮福膺祜做嗣君,這位本生母,未必不會生事,如此權衡過來,這張寶座,由阮福膺祺來坐,自然就更加合適些了。”

    頓一頓,“還有,這兩個小孩子,經醫生檢查,都算健康,不過,阮福膺祺畢竟大了一歲。”

    意思是,養大成人的概率,要高一些。

    “我想,”曹毓瑛說道,“這一回,越南新君登基,可要好好兒的講究一番了!”

    “琢如‘講究’二字,”文祥微笑說道,“聽上去,大有講究啊!”

    許庚身有些心急的樣子,探了探身:“琢如,請道其詳!”

    “越南新君,”曹毓瑛目光炯炯,“不論正蒙還是養善,皆為天朝上使所扶立;登基典禮,天朝上使也一定是在場的,因此,最大的一個‘講究’——”

    略略一頓,加重了語氣,“不論對內、還是對外,這位新君,都不能稱‘皇帝’了吧?”

    “不錯!”許庚身大聲說道,“而且,從今往後,越南歷代君主,不論對內、還是對外,都再不能稱‘皇帝’了!”

    “對!”文祥沉聲說道,“天朝的歸天朝,藩屬的歸藩屬——各歸其位!這才是真正的宗藩制度!”

    “天朝的歸天朝,藩屬的歸藩屬——”關卓凡微笑說道,“博川這個話有味道!”

    頓一頓,“不稱皇帝,稱什麼呢?”

    幾個大軍機都轉著念頭,曹毓瑛慢吞吞的:“仿朝鮮例?”

    文、許、郭一起看向關卓凡。

    “嗯……

    關卓凡沉吟了一下,“就仿朝鮮的例吧!越南的君主,對天朝,稱‘國王’;對內,以及對其他國家,可稱‘大王’。”

    郭嵩燾:“廟號、謚號呢?”

    “這個嘛……准其保留吧!”

    郭嵩燾想了一想,說道:“那就成了……嗯,‘世祖高大王’、‘聖祖仁大王’、‘憲祖英大王’了!”

    幾位大軍機都笑了起來。

    阮朝開朝的嘉隆王,廟號“世祖”,謚“高”,越南內部稱之為“世祖高皇帝”;繼之的明命王,廟號“聖祖”,謚“仁”,越南內部稱之為“聖祖仁皇帝”;繼之的紹治王,也即嗣德王之父,廟號“憲祖”,謚“英”,越南內部稱之為“憲祖英皇帝”。

    “明命王廟號‘聖祖’,謚‘仁’,”文祥微微皺眉,“完完全全,重了本朝的聖祖仁皇帝……”

    話剛說到一半兒,就聽門外衛兵唱名報告:“軍機章京領班徐用儀求見!”

    徐用儀進來了,手裡捏著封電報,“王爺,日本長崎的急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49
第三一零章 一向一揆!

    中國在日本,江戶設公使館,長崎設領事館,而日本只有長崎和海外通電報,因此,“長崎的急電”,即相當於“駐日公使館的急電”,幾位大軍機的目光,都落在了徐用儀手中那封薄薄的電報上。

    關卓凡接過,用裁紙刀挑開封口,取出電報,只看了一眼,目光便不禁微微一跳。

    幾位大軍機都在留意王爺的神情變化,很快,王爺臉上的欣悅不見了,變得……面無表情。

    面無表情……也是一種表情。

    看過了,關卓凡抬起頭,微微的眯著眼睛,有些出神的樣子。

    軍機處裡,一時變得十分安靜。

    大軍機們相互以目:王爺這個樣子,可是很少見的啊!

    過了一會兒,關卓凡輕輕透了口氣,淡淡的說道:

    “日本又亂了。”

    說著,將電報遞給了文祥。

    日本……又亂了?!

    電文並不太長,行文疏簡粗糙,隱約可以感覺到草擬電文之人的窘急惶迫。

    很快,幾位大軍機就一一的傳看過了。

    內容大致如下:

    “真宗本願寺派”二十一代“法主”明如上人,剛剛接了“法主”的位子,便離開京都的“本山”西本願寺,儀從煊赫的來到江戶,覲見幕府將軍德川慶喜,提出兩大要求:

    一是“天皇迎還”——即將和櫻天皇從中國迎回日本。

    一是“大政奉還”——即幕府將政權交回給天皇。

    德川慶喜大怒,當場喝斥,“國家大政,豈方外人得妄議?”

    說罷,推席而起,拂袖而去。

    明如上人走出江戶內城——即幕府將軍的“御所”,憤激大呼:“一橋慶喜不肯迎還天皇、奉還大政,則君不君、臣不臣、國不國!”

    一時間,信眾聚集,如鼎如沸。

    幕府派出兵丁衙役,驅散聚集人眾,你來我往的就見了血,場面失去控制,有人趁機打砸搶掠,還有人放起火來,沒多久,大半個江戶就亂了。

    德川慶喜下令逮捕明如上人,新選組衝入明如上人駐節的淺草寺,隨侍明如上人的僧兵激烈抵抗,雙方正在乒乒乓乓,大批武裝信眾聞訊趕到,加入戰團,將新選組打的七零八落,救出明如上人,呼嘯馳出江戶,幕府手忙腳亂,竟不能阻止。

    於是,明如上人宣佈幕府和德川慶喜為“法敵”,號召全國信徒起而“一揆”,推翻幕府,“迎還天皇”。

    電文分成兩段,以上為駐日公使徐四霖所擬,而江戶距長崎有相當一段距離,駐長崎的領事趙慕雲在拍發電報的時候,又加了一小段:

    日本其他地方的情況還不清楚,可是,九州已有“一向宗”的信眾,蠢蠢欲動。

    同時,還有一個情形,十分值得警惕——原龜縮在薩摩藩的那幫子倒幕的“志士”,“紛紛逸出”,進入其他藩國,不曉得要做些什麼?

    徐四霖和趙慕雲都說,目下的日本,一片混亂,情形不明,略遲一些,會有更加詳細的報告送呈。

    另外,我駐江戶、長崎、馬關的部隊,已進入“一級戒備”。

    與我利益相關緊密者,如別子銅礦等處,也已嚴密設防。

    大軍機中,除了關卓凡,餘者對日本,都比較隔膜——事實上,不止文、曹、許、郭幾位,彼時,整個中國,對日本其實都是隔膜的;而因為某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特殊性”,日本相關事務,一向由輔政王本人“直轄”,文、曹、許、郭幾位,幾乎從不介入,因此,他們都不免有相同的疑問:

    在日本,諸侯求見將軍,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這個“明如上人”,何方神聖?說見將軍,就見將軍?而且,在翻臉之前,似乎,德川慶喜對他,還頗為禮遇?

    至於“真宗本願寺派”、“西本願寺”——

    嗯,隱約曉得,“本願寺”乃“淨土真宗”的“本山”——即宗廟,那麼,“真宗本願寺派”、“西本願寺”,又是怎麼一回事兒?

    趙慕雲提到的“一向宗”,同“真宗本願寺派”、“西本願寺”又是什麼關係?

    彼時中國士人,對日本佛教的瞭解,主要限於禪宗,“淨土真宗”是“淨土宗”的一派,文、曹、許、郭,都不甚了了。

    還有,考諸電文,不過就是江戶城內紛擾了一陣子,加上九州的“一向宗”信眾“蠢蠢欲動”——似乎,還談不上輔政王說的“日本又亂了”呀?

    為什麼徐四霖、趙慕雲的口吻都頗嚴重,輔政王更加為之……呃,“面無表情”?

    幾位大軍機都曉得“一揆”是什麼意思,不過,這幾年來,日本大大小小的“一揆”,本就是此起彼伏的,而規模都不算大,從來沒有哪一次的“一揆”,演變成難以收拾的大亂,也沒有哪一次的“一揆”,得到過駐日公使、領事乃至輔政王如此的重視啊?

    更何況,那個“明如上人”,只是號召信眾“一揆”——這個“一揆”,還沒有變成現實嘛!

    當然,倒幕“志士”,“紛紛逸出”,還是很值得提高警惕的。

    只是,有什麼證據表明這兩件事情有所關聯嗎?

    好吧,能科普的就科普一下吧。

    “‘淨土真宗’為‘淨土宗’最大的一派,”關卓凡緩緩說道,“目下,大約也算是日本佛門勢力最大的一派了——”

    勢力最大的一派?

    “‘淨土真宗’亦曰‘一向宗’,”關卓凡說道,“教主曰‘法主’或‘門主’,講究佛、佛法、法主三合而一,法主為‘人佛’,所謂‘一向’,就是一心一意的向著這個‘三合一’的意思——說的白些,就是一心一意向著他的法主了。”

    原來,“淨土真宗”和“一向宗”是一碼事兒,只是,這個教義,聽起來,呃,有些邪性啊……

    “‘淨土真宗’講究‘肉食’、‘帶妻’,,”關卓凡說道,“即,不禁食葷,並且,可娶妻生子——”

    啊?

    文、曹、許、郭一齊愕然。

    “事實上,”關卓凡說道,“‘淨土真宗’的法主,便是父子相繼、世代承襲的。”

    呃……果然邪性!

    “‘淨土真宗’自身也是分派系的,”關卓凡說道,“開山祖師叫做親鸞上人的,弟子眾多,各立門戶,不少都自成一派,當然,最大的一派還是嫡傳的一派,即親鸞上人的小女兒覺信尼做‘法主’的一派——”

    啊?女兒做“法主”?我們沒有聽錯嗎?

    關卓凡看到幾位下屬一臉的愕然,笑了一笑,說道:“是,親鸞上人將‘法主’之位傳給了女兒。”

    頓一頓,“這位覺信尼,一邊兒主持教門,一邊兒嫁人、生子,啥都不耽誤——‘淨土真宗’不是講究‘帶妻’嗎?唉,不能只許‘帶妻’,不許‘帶夫’嘛!”

    呃……

    “這一派,”關卓凡說道,“以本願寺為‘本山’,幾代下來,勢力愈來愈大,其最著名的一件事蹟,是在戰國末年的時候,同彼時的霸主織田信長,狠狠的打了一仗——”

    嗯?

    “這一仗,”關卓凡說道,“一打就是十年!期間,本願寺的僧軍,不止一次大敗織田軍,殺了織田的好幾員大將,彼此稱得上勢均力敵!雖然,最終還是氣力不支,不得不向織田投降,不過,基本算是全身而退,輸的並不太過難看。”

    文、曹、許、郭都悚然動容了!

    至此,曉得為什麼駐日公使、領事乃至輔政王都對明如上人的“一揆”如此緊張了!

    “如此說來,”文祥說道,“這個‘淨土真宗’——或者說,這個本願寺,雖然披了一張‘方外之人’的袈裟,事實上,不啻一方諸侯?”

    關卓凡點了點頭,“不錯,還是勢力最大的諸侯之一!”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49
第三一一章 和尚造反,無法無天

    文、曹、許、郭相互以目,腦海都跳出了這樣的幾個字眼:黃巾,白蓮,以及……太平天國。

    嘿嘿。

    關卓凡好像曉得下屬們在想什麼似的,“‘淨土真宗’同黃巾、白蓮,確有相似之處,不過,不同之處也是很明顯的——後者在體制之外;前者,本就在體制之內。”

    “體制之內”、“體制之外”?

    咦,好新奇的說法啊!

    不過,仔細一琢磨,還真是……恰如其分呢!

    輔政王的新鮮說法,層出不窮,大軍機們早已見怪不怪了,現在,輔政王的“新詞庫”中,又多了新成員啦。

    “‘淨土真宗’開山祖師法號‘親鸞’,”關卓凡說道,“這位‘上人’,就是出身‘公家’的,到了明如這兒,已經傳到第二十一代了,每一代,都同‘公家’聯姻——留意,是‘每一代’,沒有一代例外的。”

    “公家”,朝廷公卿。

    “而且,”關卓凡說道,“本願寺同皇室的關係,也極密切!本願寺受封‘御門跡’——即皇家寺院,法主則受封‘權僧正’——這是正經的官位,可以名正言順,任命下屬為僧官,建立管治體系。”

    好傢伙!真真正正“體制之內”,正正經經“一方諸侯”啊!

    “當然,”關卓凡說道,“本願寺這個‘諸侯’,並未裂土分茅,不過,若將其信眾視作治下的子民,那麼,本願寺大約可算是全日本最大的一個……‘大名’了。”

    頓一頓,“而且,若將本願寺自身擁有的、以及信眾投獻的土地攏在一起,大約也不遜於一些較小的大名了。”

    再一頓,“其擁有的武力,則非一班小諸侯所能及了!”

    幾位大軍機,都微微頷首,神色鄭重。

    “本願寺這個‘大名’,太大了!”關卓凡說道,“因此,不能不一分為二!”

    “一來,自己人生了嫌隙——對戰織田信長之時,本願寺門主叫做顯如的,有一個兒子,法號教如,不滿其父同織田議和,一俟大戰結束,即同顯如脫離父子關係,另立門戶,本願寺一派,由此分為東、西兩支,顯如一支,為西支,教如一支,為東支。”

    “二來,本願寺太大了,大到上位者無論如何放心不下!到德川家康一統日本之時,單是教如這一支,信眾便已達一千萬之鉅!於是,德川家康替教如另修了一座本願寺,曰東本願寺,原來的本願寺,曰西本願寺,至此,本願寺一派,正式一分為二了。”

    “西本願寺一支,以正統自居,曰‘真宗本願寺派’;東本願寺一支,曰‘真宗大谷派’——大谷,本願寺法主之俗家姓氏也。”

    “這個情形,”文祥沉吟了一下,“倒有些像……達賴、班禪呢!”

    關卓凡沉吟了一下,點了點頭,“確實——只是,達賴、班禪是師兄弟,顯如、教如是父子——不過,博川這個譬喻很好,事不同而理同!”

    曹毓瑛心中一動,“如此說來,其實,這個明如,只是西本願寺一支的掌門,他未必可以號召的動東本願寺一支吧?”

    關卓凡亦是心中一動,略一思襯,眼睛微微發亮,用欣賞的目光看著曹毓瑛,“琢如說的很是!本願寺這個東西之分,或許就是咱們的措手之處!”

    頓一頓,“這個明如,年紀應該還很輕,忽然間就接了法主的位子,很有些突兀,其為人何如,亦不了了,個中詳情,只能等駐日公使館、領事館進一步的報告了。”

    說到這兒,拿手在電報上輕輕一拂,淡淡的說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咱們見招拆招就是了——也沒有什麼太大不了的!”

    至此,輔政王已完全恢復了那種雍容自若的神態。

    幾位大軍機齊聲說道:“是!”

    “好,日本的事情,暫時就到這兒——”

    微微一頓,“對了,”關卓凡說道,“之前,博川正說著什麼來著?——被徐筱雲打斷了的?”

    徐用儀號“筱雲”。

    文祥微微一怔,說道:“也不是很緊要的事情……”

    關卓凡想了想,“哦,想起來了——之前,博川正在說明命王的廟、謚同本朝聖祖仁皇帝犯重的事情——”

    頓一頓,“這個事情,還是緊要的!當然,咱們不能叫越南另擬明命王的廟、謚——那未免太叫人難堪了;不過,類似的情形,今後再也不許出現!以後,越南國王的廟、謚——包括剛剛薨掉的這位嗣德王的廟、謚,都要先呈請天朝,御准過了,方才作數!”

    “是!”

    “還有,”關卓凡微微的笑著,“意大利那邊兒,也算有了個好消息——那位阿梅迪奧王子,總算首途西班牙,去做他的國王去了!”

    頓一頓,“之前,他那位老爹——伊曼紐爾二世,總是推三阻四,不肯痛痛快快叫兒子去接西班牙國王的位子,上一回,人都上船了,又說什麼身體不適,就在港口外打了個轉兒,又掉頭回來了!這一回,應該不會故技重施了吧?呵呵!”

    再一頓,“如果這位西班牙新國王始終不到位,有些事情,還真有些不大好辦呢!現在,嗯,可以準備‘辦事’了!”

    *

    *

    一上馬車,關卓凡重重的透了口氣,臉上的雍容自若不見了。

    他娘的,怕什麼,來什麼!

    雍容自若乃至輕描淡寫,包括將話題從日本轉回越南、意大利,都是刻意為之,為的是不叫下屬們看出他的“怕”來。

    大戰將臨,不能動搖軍心啊!

    但是,作為穿越者,關卓凡對自己“直轄”的“日本事務”的敏感,超過本時空任何一個國人,而日本只有長崎通了海外的電報,其國內信息的傳遞有一定的滯後性——關卓凡幾乎可以肯定,目下的日本,已經開始亂了!

    這一亂,必是一場大亂!

    其中,薩摩藩庇護的倒幕“志士”,“紛紛逸出”,絕不是巧合,也絕不是聽到了明如上人“倒幕”的號召後,才行動起來的——因為動作不可能那麼快。

    江戶的事情一出來,徐四霖就派快船駛向長崎,倒幕“志士”動作再快,也不可能快的過徐四霖——趙慕雲拍發電報的時候,倒幕“志士”們可是已經“逸出”了!

    就是說,倒幕派和本願寺,一定早有勾連,計畫好了,同時“舉事”,相互呼應!

    好,先不說倒幕派,先說這個本願寺——

    他娘的!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一回,出來搗大亂的,居然是一群和尚!

    意外歸意外,但略一深想,其實也不奇怪。

    “一向宗”玩兒“一向一揆”是有癮的,整個戰國時代,“一向宗”沒完沒了的“一揆”,他們最出名的一件事蹟,是同織田信長打冤家,不過,最牛逼的一件事蹟,卻是趕跑了加賀國的大名,建立了一個“法國”——“佛法”之“法”,非“法蘭西”之“法”——而這個“法國”,並非曇花一現——整整存續了一百年之久呢!

    “一向宗”只在天下太平的時候,才會消停,一到亂世、末世,就來勁兒,而現在,不正是日本的亂世、末世嗎?

    所不解者,本願寺同德川幕府的關係,似乎一向是挺好的,怎麼說翻臉就翻臉呢?

    再一想,兩者的關係,未必就能說“一向挺好”。

    德川幕府同東本願寺的關係確實是好,同西本願寺的關係,可就未必有多好了——東本願寺就是在德川家康的支持下,同西本願寺分的家,對此,西本願寺能高興?

    之前的“好”,不過虛與委蛇罷了!

    事實上,大寺同大名,天生互為競爭者,必要的時候,二者可以相互合作,但真要他們穿同一條褲子,可就難了。

    對於教門,大名利用則有之,但沒有真正喜歡的,原因呢,也並不複雜:

    寺院佔有大量土地,這些土地,有的為寺院本身擁有,有的為信眾“投獻”,但不論哪種情況,都免租免役——這就很討厭了。

    不交租,不服役,你叫俺們大名吃什麼?

    “一向宗”則更加討厭。

    “一向宗”的教義極其簡單,只要口念“南無阿彌陀佛”便算“修行”了,又不禁娶妻生子,入教毫無門檻,因此,下層人民信奉者極眾,而信奉就要施捨,普通老百姓兜裡能有幾個錢?給了法主,就給不了大名,可是,“難道大名比佛祖更重要嗎?!”

    想不想死後進入極樂世界啊?想不想下輩子過好日子啊?

    呃……

    唉,還是佛祖重要啊!

    在大名們看來,自己領國內的“一向宗”,簡直就是直接從自己荷包裡挖錢的小偷、強盜啊!

    可是,對同“一向宗”相關的抗租進行鎮壓,又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因為,可能激起“一向一揆”。

    “一向一揆”起來了,是一個什麼局面呢?

    本願寺以“布法”的名義進行煽動,信眾們不交租自不待言,非信眾也在不交租的誘惑下也加入抗租大軍,隨著“一揆”聲勢的增加,一門、家臣、國人、地侍也可能因為“獨立”、“下克上”、“增加知行”等原因裹入其中;附近的大名,則打著“剿滅一揆”的幌子過來趁火打劫,侵佔土地,甚至,直接滅國。

    如果“一向一揆”持續數年,別的不說,單說這一直收不到租子,這個日子,就沒法子過了呀!

    因此,真正有遠見、有實力的大名,一向對“一向宗”採取壓制、乃至禁絕的措施,

    越前朝倉氏、相模後北條氏、越後長尾氏,都曾經這樣幹過。

    事實上,即便扶立了“大谷本願寺派”的德川家康,也曾經鎮壓過三河的“一向一揆”,並禁絕“一向宗”,直到二十年後,才予以解禁。

    德川幕府算是日本最大的大名,本願寺呢,則算是日本最大的教門,他們兩家,本質上,針尖對麥芒,時機到了,或者自以為時機到了,再加上有人在一旁煽風點火,本願寺跳出來懟德川幕府,並不算太過出奇!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49
第三一二章 火山爆發

    事實上,同本願寺關係真正好的,是被幕府架空了的皇室。

    戰國時代,群雄並起,你方唱罷我登場,天皇被這個幕府、那個大名,倒騰來、倒騰去,長年處於一種風雨飄搖的狀態之中,本願寺看出便宜,主動拿出自己的一部分香火錢,向天皇“進貢”——這筆錢,數目或許不是很大,但對於窮嗖嗖的天皇來說,已算得上雪中送炭了。

    於是,投桃報李,天皇錫賜本願寺“御門跡”、門主“權僧正”——這成為本願寺權力合法性的來源,以及進一步開擴展勢力的最重要的憑藉。

    另外,既然土地、人民都掌握在幕府、大名手裡,天皇只是一個空架子,本願寺和皇室之間,便不存在任何前述大寺、大名之間的那種利益衝突,彼此只有需求而無衝突,本願寺的“尊王”,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門主同公卿之間的世代聯姻,既是“尊王”之必然,同時,也反過來加強了本願寺“尊王”的傾向,將本願寺和皇室更緊密的捆綁在一起。

    而“尊王”和“倒幕”,在這個時代的日本,是有某種必然的邏輯聯繫的。

    靠……

    關卓凡重重的透了口氣,心說,原時空的“倒幕”,本願寺似乎並沒怎麼摻和呀,本時空,怎麼就跳了出來,還扮演了那種“登高一呼”的“首義”角色呢?

    他娘的!

    他不能不再次提醒自己——“埃姆斯密電”一計未售之時便已意識到了的一個重大變化——因為自己的介入,時迄一八六八年,本時空較之原時空,已開始“面目全非”了。

    自己這個“歷史投機者”的“儲備”,已經不夠用了!

    譬如,關卓凡雖然曉得本願寺在日本的勢力很大,可是,這個“大”,僅僅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他無法確定,目下,這個“大”,到底在一個什麼樣的量級上?

    他關於本願寺的“儲備”,到德川幕府建立的時候,基本上就“斷篇兒”了。

    如前所述,“一向宗”慣於在亂世、末世興風作浪,國家一統、太平時節,大體上就消停了;而“幕末”雖然也算“末世”,但攏共沒亂上幾年,便塵埃落定,開始明治維新了——這大約是本願寺在“倒幕”中存在感不強的原因之一。

    非不為也,來不及也。

    另外,也是更重要的,“幕末”不同於日本歷史上任何其他一個末世,新、舊的鬥爭、轉化,前所未有,本願寺自個兒大約也懵逼,搞不大清這個“末世”的狀況,就有心再玩兒一次“一向一揆”,一時之間,也不曉得該如何措手?

    之後,明治政府大力扶持本土的神道教,打壓舶來的佛教,本願寺雖然頂著“御門跡”的銜頭,一樣在打壓之列。

    不久,神道教便取佛教而代之為日本的主流宗教,本願寺愈發沒有多少聲息了。

    德川幕府建立之後,關卓凡關於本願寺的唯一有點兒價值的“儲備”,是二戰的時候,本願寺同軍國主義混到了一起,提倡“忠皇愛國”,宣傳“護國”,並身體力行。

    譬如,對戰歿者的家庭進行慰問和援助;對傷殘士兵進行救護;向前線派遣隨軍僧,在戰地傳教、慰問士兵,並為陣亡者安葬和舉行法會,等等。

    不過,那個時候,整個日本佛教,不論哪個派別,基本上都是這個德性,“一向宗”不過是表現的最積極的一撥罷了。

    這幾年,關卓凡對日本的攻略和經營,頗費心力,也頗有成績,然而,由始至終,從未想過要在宗教方面著力。

    唉,疏忽了!

    既對本願寺的發難,出乎意料;又不真正掌握本願寺的底細,於是,聞警之際,便有手足失措之感了。

    教訓啊!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教訓歸教訓,這場亂子,若只是單純的“一向一揆”,其實,並不足以令人真正“失措”。

    現在畢竟不是戰國時代了,本願寺呢,也畢竟是混“體制內”的,兩百六十多年下來,如同幕府的暮氣沉沉一樣,現今的本願寺,想來,也一定不比硬懟織田信長時的生龍活虎了,若只是本願寺一家作亂,鎮壓下去,未必如何為難——多半,德川慶喜自個兒就可以應付的來了。

    問題是——

    唉!即便依據現有的有限的情報,裹進這場亂子裡的,亦明顯不止本願寺一家啊!

    還有那一幫子“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維新志士”啊!

    不論本願寺“一向一揆”的能力有沒有退化、退化了多少,目下,日本遍地干柴,那個明如上人,點幾個火頭的能力,總是有的;待火燒起來了,“維新志士”順風縱火,到時候,局面的麻煩,就倍於單純的“一向一揆”了!

    關卓凡有些憤憤的:之前,老子也很有針對性的做了不少的事兒了,還是壓不住這場亂子?

    掰掰手指頭——

    第一,本來,“第二次長州征伐”的兵費,幕府以日本海關稅收,逐年向中、美攤還,老子大手一揮,今天的兵費,暫時不必幕府還了——往後順推一年!

    就是說,今年日本海關的洋稅,中、美兩國,暫且不分他的賬了。

    為了這個,老子還欠了美國佬一個人情呢。

    第二,由“慶記”的“慶和會”領銜,“官督商辦”,弄了一個“青黃小額放貸專案”,利息十分克己,低到不能再低,專門貸給農人和小手藝人,幫助他們渡過今年的青黃不接的關口——

    哎,你們就算要“一揆”,也請往後推一年吧!

    據實操的情形看,這個“小額貸款專案”,效果似乎還不錯,申請的人不算少,也很有些感恩戴德的聲音出來——

    既如此,這個“一揆”,怎麼還是在今年就爆了出來?

    第三,幫幕府從越南進口了一批大米,又殺了十幾個囤積居奇的米商,費了不少氣力,總算將米價降了下來。

    當然,降是降了,不過,算不得什麼“大降”,可是,好歹小民勉強能夠喝口米粥了不是?

    大米是最緊要的民生物資,米價降了,其餘緊要民生物資,如棉、茶者,也多多少少的降了一些。

    既然餓不死也凍不死了,也能喝的起一點子茶了——還要鬧?

    哼!

    第四,“慶記”除了領銜“小額貸款專案”,還開辦了許多善堂、粥廠,恤老憐貧,施醫舍藥,據說,“頌聲一片”啊!

    這個,對於化解社會的戾氣,不是也該有些助益的嗎?

    嗯,俺還做了些什麼?

    對了,還向日本加派了兩個營的軒軍。

    原先日本那兒,已經有了一個“特種合成營”,加上這兩個營,日本的駐軍,就超過一個團了,真亂了起來,拿這一個團去平亂,自然不夠用,不過,多少能收一定的震懾的效用吧?——叫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起事之前,三思後行!

    不曉得人家有沒有“三思後行”?反正,亂子是起來了。

    這個“震懾”……力度不夠?

    不,問題不在於震懾的力度夠不夠,也不在於自己做了多少事兒——

    問題在於,“第二次長州征伐”之後,導致是次大亂的根本的、深層次的矛盾,不但沒有得到任何的解決,反而在不斷的累積、加深,終於,一發不可收拾了。

    事實上,自己也是曉得的,這些矛盾,遲早有再一次爆發的時候——而且,力度可能比上一次更加的猛烈。

    自己做那些事情,出發點並不是為瞭解決這些矛盾,而只是努力推遲矛盾的爆發。

    事實上,自己根本就不想日本真正解決這些“根本的、深層次的矛盾”。

    因為,這些矛盾若解決了,日本也就脫胎換骨了!

    之後呢?

    到時候,不論當政者是誰——哪怕還是德川慶喜,日本都會如原時空一般,掉頭以中國為敵了吧!

    衰敗的日本,才是好日本。

    可是,這個矛盾的爆發,猶如火山之噴發,這個“推遲”,猶如推遲火山之噴發——縱有通天徹地之能,又豈得控制自如?

    唉!

    該來的,總是要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49
第三一三章 薩摩猙獰

    本願寺是個大麻煩,“維新志士”是更大的一個麻煩,然而,他們還不是最大的那個麻煩。

    最大的麻煩是——薩摩藩。

    雖然,目下還沒有確鑿的證據,表明薩摩藩介入了這場亂子,但關卓凡可以百分百確定,薩摩藩絕不會放過這個興風作浪的絕好機會,即便目下暫時按兵不動,但遲早——而且應該過不了多久——就會張牙舞爪了。

    甚至,說不定,本願寺不過是個“打前站的”,真正的幕後大BOSS,就是薩摩藩!

    不然說不過去啊——若沒有雄藩的強力支持,老老實實的呆了兩百六十多年的本願寺,怎麼會突然跳了出來,干造反殺頭的勾當?

    何況,本願寺要硬懟的,除了德川慶喜,還德川慶喜的保護人——大清國的輔政王啊。

    這一層,那個明如上人,不可能想不到吧?

    長州血跡殷然,若狹沉鐵未銷,難道他都忘了?

    難道他以為,單憑一個本願寺,就可以“尊王倒幕”?

    他年紀雖輕,可是,再如何血氣方剛,也不至狂妄魯莽到這個地步吧!

    因此,這個明如上人後頭,一定還有人!

    事實上,雖然還算不得確鑿的證據,但薩摩藩在後頭搞鬼的跡象,已經頗為明顯了——

    那班“維新志士”,一直由薩摩藩庇護,此刻“紛紛逸出”,若說沒有得到薩摩藩的允許——至少是默許,哪個能夠相信?

    虎兕出於柙——是誰豢養的虎兕?又是誰將他們放出了籠子?

    車子晃動著,關卓凡微微閉上了眼睛。

    如果薩摩藩確實是這場亂子的幕後主使,那麼,麻煩就真的大了!

    首先,此時的薩摩藩,方方面面,都已非“二次長州征伐”時的長州藩可比了。

    薩摩藩本就是日本第一個“西化”——工業化的雄藩:“藩政改革”,卓有成效,為工業化積累了雄厚的資金;“殖產興業”,確定了工業化的“藩策”;“集成館”的設立,則正式拉開了工業化的帷幕。

    十數年下來,“集成館”這個工業群裡,出現了冶鐵反射爐、熔礦爐、鑽孔盤,出現了蒸汽機關製造所、金屬細加工所、造船所、造幣所、鍛造廠、玻璃工廠、紡織工廠……各種近代工業,粲然可觀,卓然齊備。

    這個“集成館”,同關卓凡在上海搞的“工業園”,頗為相像,不過,必須指出的是:

    第一,“集成館”的設立,早了“工業園”整整十年不止。

    第二,目下,“集成館”的“國產率”,要高於“工業園”。

    第三,若論及對國家的經濟、軍事的“貢獻率”,目下,“集成館”更遠遠的高於“工業園”。

    譬如,關卓凡雖然已經開始和克虜伯在“工業園”合辦工廠,但軒軍目下裝備的野戰炮,卻幾乎百分之百是從普魯士進口的;而薩摩藩軍的火炮,超過一半,出自“集成所”的兵工廠。

    當然,威力孰高孰低,另說。

    又譬如,薩摩藩海軍一半以上的兵艦,是由“集成所”的造船廠搗鼓出來的;而中國海軍的軍艦,除了“福星”等少數較小噸位者自造之外,餘者全部進口自英國。

    當然,孰先進些,孰落後些,也另說。

    再譬如,薩摩藩軍的制服,皆出自“集成所”的紡織工廠;而軒軍士兵的身上,還有相當一部分是當初從美國“掃”回來的“壓箱底貨”呢。

    當然,論品質,薩摩藩軍的制服,尤其是陸軍的,較之泰西各國,還是遜色一籌,就像大久保利通抱怨的,“軟塌塌的”,“不精神”。

    不過,制服雖然“不精神”,但士兵卻是精神抖擻的。

    “二次長州征伐”之前,薩摩藩就開始“西法練兵”了,只不過,那個時候,多多少少,還保有一些“日本特色”。

    “二次長州征伐”,軒軍的武備和戰力,長州藩軍和“諸隊”的慘敗,極大的刺激了薩摩藩;一俟“二次長州征伐”結束,中國人還沒有離開日本,薩摩藩軍就開始了進一步的、大刀闊斧的改革,從裡到外,徹徹底底,“全面西化”。

    同時,扔掉了雜七雜八的前膛槍,換上了一水兒的後膛槍——同火炮一樣,一半購自洋商,一半“集成所”自造。

    薩摩藩的艦隊,也已成軍,規模雖然不算大,但總噸位並不在幕府艦隊之下;船有新有舊,但全部都是蒸汽船,其中的新船,大半由“集成所”的造船所自造。

    諷刺的是,薩摩藩的海軍,也是師從英國,請的也是英國的教習。

    當然,這些教習,都是退役軍人,沒有現役軍人,不過,同英國政府之間,似乎也存在著某種若明若暗、若有若無的關係——

    當初,為薩摩藩聘請海軍教習往來奔走的,是一個“女王陛下政府僱員”——英國駐長崎領事館的書記官薩道義。

    因為有了這一層的淵源,喬百倫、柯烈福、狄克多等中國海軍的英國顧問,對薩摩藩海軍的戰力,便有了較為切實的瞭解。

    據喬、柯等人說,薩摩藩海軍規模雖然有限,可是,一切一切,都嚴格按照現代海軍制度辦理,訓練亦十分之勤奮刻苦,經已具備了相當的專業水準,可算一支短小精悍的“准現代化海軍”,其戰力,未可小覷!

    英國人的這個話,應該是可信的。

    想當年,還是一副土頭土腦模樣的薩摩藩,便在“前之濱之役”——即“鹿兒島炮擊事件”中,同英國艦隊有來有往,很過了幾招,叫英國人很吃了些苦頭;目下,鳥槍換炮,自然是更上層樓了。

    總的來說,今日薩摩藩軍之戰力,不論海、陸,都已遠超當年長州藩的“諸隊”;對陣幕府的軍隊,更加是可以“吊打”的。

    整軍經武是最花錢的,海軍尤甚,薩摩藩軍的戰力,同薩摩藩的財力,密切相關。

    “藩政改革”之後,薩摩藩的藩庫,每年都有相當的盈餘,這兩年,更是盤滿缽滿——

    “二次長州征伐”之後,日本的走私大漲,別的藩,幕府稽查甚嚴,唯有對薩摩藩,無如其何,因此,大宗走私,都由薩摩藩進出,許多巨商都在薩摩藩設立商行,走私走的正大光明,薩摩藩則坐地抽成,日進斗金。

    而薩摩藩從走私中獲得的收益,幾乎都投進了軍隊建設。

    薩摩藩的興旺發達、兵強馬壯,同人才鼎盛,亦密切相關。

    “二次長州征伐”之前,薩摩藩就初步打破了身份限制——只要是武士,無論等級如何,只要有才幹,就予以提拔,許多下級武士中的優秀人才,乃得以到大名府擔任高級職務,西鄉隆盛、大久保利通等,就此脫穎而出。

    “二次長州征伐”之後,在強烈的危機感的促使下,薩摩藩發佈“諸賢令”,徹底打破身份限制,即便不是武士,哪怕“販夫走卒”,只要有才幹,也可入職政府,並不設上限。

    雖然,迄於今日,“販夫走卒”之中,還沒有出現西鄉隆盛、大久保利通一類人物,不過,“上進”的大門是打開了,下級官員之中,已經有了不少出身“販夫走卒”的,整個薩摩藩,“民氣昂揚”。

    另外,“二次長州征伐”之後,薩摩藩招降納叛,在本藩呆不住腳的“維新志士”,都往薩摩藩跑,一班這個時代日本最優秀的人才,薈萃於西南一隅,對於薩摩藩來說,很有些如虎添翼的意思了!

    當然,所有的人才中,最優秀的那個,還是大久保利通。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50
第三一四章 鐵血火

    大久保利通。

    關卓凡的腦海中,翻書一般,將這個名字在本時空、原時空的重大事蹟,一樁一樁的過了一遍。

    翻過最後一頁,合上書,他微微的透了口氣。

    必須承認,大久保利通是這個時代最頂尖、最優秀的政治家之一,即便考諸全世界範圍,能同他比肩的,也只有俾斯麥等寥寥數人——這樣的人物,一個時代裡,“即便考諸全世界範圍”,基本上,一兩個巴掌就數過來了。

    原時空,同時代的中國,沒有這樣的人物。

    為了聽起來更順耳些,也可以換一個說法——“大久保利通是這個時代最頂尖、最優秀的政治家之一,考諸全世界範圍,足以同俾斯麥比肩”,云云。

    反正,不論哪種說法,原時空,同時代的中國,都沒有這樣的人物。

    本時空呢?

    嘿嘿。

    還有,不論哪個“比肩”哪個,同時代泰西政治人物中,號稱“鐵血宰相”俾斯麥,正正是大久保利通最為激賞的一位,不過,如果認真論起“鐵血”,大久保的“鐵血”,其實遠在俾斯麥之上。

    俾斯麥只對敵人“鐵血”;大久保呢?敵人不必說了,敵人之外,對朋友、甚至對自己,他一般是“鐵血”的。

    大久保利通有一位最好的朋友,叫做有馬新七,“精忠組”就是二人聯手創立的;在政治上,有馬新七堅持激進的“尊王倒幕”,大久保利通隨侍島津久光進京,推動“公武合體”,有馬新七打算趁此機會,襲殺佐幕派公卿,以逼迫藩主倒幕。

    有馬新七如果得手,自然要壞大久保利通“公武合體”的好事,他勸說有馬新七罷手,有馬新七拒絕,大久保利通便“斷然處置”,派兵殺死了有馬新七一行人等,並聲言,“芬蘭當戶,不得不鋤。”

    這是對朋友“鐵血”。

    對自己呢?

    前文提及的“鹿兒島炮擊事件”,乃由薩摩武士在神奈川生麥村殺死、殺傷數名英國人的“生麥事件”引發,戰後,英、薩議和,英國要求兩萬五千英鎊的賠償,大久保利通答應了,轉頭卻要幕府替薩摩藩支付這筆賠償。

    彼時的幕府老中井上正直、板倉勝靜都氣壞了:我們已經因為你們搞出來的“生麥事件”向英國人賠了十萬英鎊,這筆兩萬五千英鎊的小錢,還要我們替你們出?真當我們是冤大頭?不給!

    大久保利通聲色俱厲:你們如果不掏錢,我就去將英國領事一刀砍了,然後切腹自盡,之後的麻煩事兒,你們自個兒慢慢的收拾吧!

    井上正直、板倉勝靜瞠目結舌:天下居然還有這種無賴?

    可是,他們曉得,這個大久保,是個說到做到的角色,這個險……冒不起啊!

    只好捏著鼻子,替薩摩藩出了這筆錢。

    名義上,這兩萬五千英鎊是薩摩藩向幕府“借”的。

    當然,時至今日,好幾年過去了,薩摩藩沒有表示過任何還錢的意思。

    這是對自己“鐵血”。

    不過,大久保利通雖然確實是個“說到做到的角色”,可是,他的“鐵血”,絕非簡單的血氣之勇,其每一次出手,都經過了精確的計算,務求一擊即中——大久保利通是從不做沒有把握之事的,更不會如某些熱血志士那樣,“知其不可而為之”。

    譬如,“二次長州征伐”之時,軒軍向京都進兵,大久保自知實力不及,無法正面與抗,於是當機立斷,腳底抹油,留下長州一家坐蠟,終致“若狹灣之變”。

    同時,大久保利通也不是單純的“權謀之士”,一方面,他不肯“知其不可而為之”,另一方面,他亦“有所為,有所不為”。

    譬如,“二次長州征伐”之前,關卓凡曾經建議幕府,許薩摩藩以“封建”,以達到分長州、薩摩二雄藩而治之的目的,幕府遵囑行事,島津久光亦為之心動,但是,大久保利通激烈反對,島津久光只好打消了自立為王的念頭。

    大久保利通雖受島津久光厚恩,卻並不自居島津家奴,他是另有大志之人。

    這個“大志”,便是他自青年時便念茲在茲的“勤王改革”。

    “公武合體”於大久保利通,只是分幕府中樞大權的權宜之計,其最終目的,還是“勤王改革”,也即追求日本整個國家的強盛,這一層,“勤王改革”也好,“勤王倒幕”也罷,其實殊途同歸。

    不同的是,大久保利通做事,極善審時度勢,不會像高杉晉作、桂小五郎那樣一竹竿子捅到底,當幕府還有利用價值,或者說,火候還沒到的時候,他就力推“公武合體”;當幕府已經沒有利用價值、已成為他的“勤王改革”的障礙時,或者說,火候已經到了,他是說翻臉就翻臉,說“倒幕”就“倒幕”的。

    大久保利通的“大志”,要靠壯大薩摩藩來實現,因此,絕大多數情形下,島津久光和大久保利通的利益,是一致的。

    可是,也終有攏不到一起的時候——譬如,上面提到的“薩摩封建”。

    這個時候,大久保利通是絕不會曲從島津久光的,要“曲從”,只能島津久光“曲從”於大久保利通;若島津久光始終“執迷不悟”,則大久保利通的“鐵血”,就有可能潑向他的主公了。

    畢竟,在大久保利通的心目中,擺在第一位的,是“日本”;“薩摩”,只能排到第二位;別的,譬如朋友什麼的,更加等而下之了。

    這就是我的對手。

    對手如此,隊友呢?

    關卓凡不由嘆了口氣——

    沒說的,真正是一群豬隊友!

    事實上,關卓凡在給德川慶喜的信件中,曾委婉提醒,目下的日本,遍地干柴,如果有人點起火頭,未必不會蔓延了開去,終成燎原之勢;駐日公使徐四霖,更是不止一次,當面向德川慶喜表達過類似的憂慮。

    可是,幕府的高層,德川慶喜以下,包括最得信用的小栗忠順,都以為真正能夠威脅他們的,只有長州藩和高杉晉作、桂小五郎等人,長藩既已覆滅,高、桂等亦已葬身魚腹,餘者何足道哉?

    已經升了老中首座的板倉勝靜,總愛說,“不過就幾個泥腿子嘛,能翻起什麼大浪來?我等何必做杞人之憂?”

    頭腦清醒的,也不是沒有,譬如,擔任海軍奉行的勝海舟,就不止一次對德川慶喜進言,說民怨沸騰,來日大難,不能不早做預備。

    勝海舟是開在幕府裡的一朵奇葩,他不但是幕府內部、也是全日本範圍內,最早認識到“幕藩體制”終將無以為繼的第一人。

    此君是“體制內”的人物,卻總是在有意無意地挖“體制”的牆角。譬如,他辦的神戶軍艦操練所和海軍塾——兩者是“一套班子,兩塊牌子”的關係——畢業的學生,幾乎都走上了倒幕的道路。

    其中最著名者,就是被關卓凡殺掉的阪本龍馬。

    用現在的話來說,勝海舟是“幕藩體制”中最大的一個“公知”。

    不過,不管是不是“公知”,勝海舟“早作預備”的話,是真心為幕府好,可是,因為他的可疑的政治立場,這些話,對於德川慶喜來說,起不到什麼實質性的作用。

    本願寺點起火頭,倒幕派順風縱火,薩摩藩趁火打劫,幕府——

    唉,如果俺不插手的話,幕府的潰敗,大約比原時空的“戊辰戰爭”還要快些!

    關卓凡曉得,幕府之所以如此篤定,除了對局勢、對潛在敵人、對自身力量,統統糊裡糊塗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退一萬步,真的“來日大難”了,也不怕!因為,大清國不會不插手——不能見死不救嘛!

    是不能見死不救——

    可是,這一回,我救的來這幫子豬隊友嗎?

    我——

    關鍵是,我他娘的騰不出手來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50
第三一五章 這個仗,真正是難打!

    關卓凡不能不面對這樣一個現實——

    他幾已無兵可用了。

    軒軍總數,十萬出頭,雖然,直接用於越南前線的,只有以姜德部、鄭國魁部為主力的三個師,可是,法國海軍實力強大,而中國海岸線漫長,因此,不能不處處設防:

    福瑞斯特部調遼東,防護旅順基地側翼;白齊文部調山東,防護威海衛基地側翼;劉玉林部以及方濟成部一部,負責江浙包括杭州灣、長江口的防務;方濟成部另一部,負責福州、廣州防務;展東祿部,駐紮西北。

    一個蘿蔔一個坑,幾乎都是動彈不得的。

    雖然,目下法國陸軍的主攻方向,是越南北圻,福瑞斯特等部的部署,似乎暫時派不上直接的用場,但是,法國人的這個主攻方向的選擇,同中國沿海的嚴密部署,是密切相關的——如果中國沿海防務松疏,出於對中國新生海軍的蔑視,法國人直接選擇在中國沿海登陸作戰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事實上,法國人的“海陸分家”,非常“配合”關卓凡關於中法之戰的戰略部署和戰場預設,可以說,是關卓凡通過一系列的部署、運作,或逼迫、或引誘,將法國人“拉”到了他的預設戰場上,若關卓凡現在“拔蘿蔔”,把哪個“坑”空出來了,法國人見獵心喜,轉移主攻方向,則關卓凡的整個戰略部署,都要重新來過了。

    那就太過倉促、太過被動了。

    目下,中國只在京、津一帶有一小段鐵路,沒有短時間內大規模、長距離陸路運兵的能力;而在中、法海軍艦隊決戰分出勝負之前,海路敵我共險,通過海運調兵,風險太大,因此,以上部署,在戰爭正式開始之前,就要完成——事實上也已完成;之後——整個戰爭期間,都不能輕易改變。

    展東祿部,倒是同中法之戰沒有什麼直接關係,可是,一樣不能東調。

    西北初定,新疆設省,鼎故革新,大規模的制度改革、建設正在進行中,其中的許多措施,都稱得上“觸及靈魂”,若沒有一支有足夠威懾力的部隊去做“思想工作”,這些改革、建設,是不可能順利推行的。

    那是那句話——一個蘿蔔一個坑,可不敢現在就“拔蘿蔔”!

    再者說了,就算展東祿部能夠東調,時間上也趕不及——沒有鐵路,就靠兩條腿,等從新疆走到海邊兒,黃花菜都涼嘍。

    關卓凡手上,只有以下幾支部隊了:北京,近衛團和吳建瀛部;天津,軍團直屬部隊和伊克桑部,以及騎兵師一部、炮兵師一部。

    這些部隊,就更不能動了。

    吳建瀛部不消說了,“首都衛戍部隊”,當然是動不得的;伊克桑部、軍團直屬部隊雖在天津,但性質彷彿。

    關卓凡深知,自己剛剛捏在手裡的最高權力,還遠遠談不上“鞏固”,如果畿輔附近,沒有部署足夠的、可召之即來的兵力,一定就會有人如奕譞一般,動起“清君側”、“再造乾坤”的心思了。

    政權的穩固,比什麼都緊要,這幾支部隊攏在一起,也不過三個師多一點兒,不敢再少了。

    當然,還有綠營。

    可是,拿綠營去打日本?打薩摩?

    雖然,大部分的綠營,已經過了俺的“整編”。

    再怎麼說,綠營畢竟是綠營,不是軒軍啊!

    而薩摩藩軍——

    別的不說,單說武器裝備:目下,有相當一部分的綠營,還用著當初從美國“掃”回來的前膛槍;薩摩藩軍手上的,卻是一水兒的後膛槍。

    綠營武器裝備更新的緩慢,原因如下:

    一是沒有緊迫性,“軍費有限”,要先緊著一線部隊——也就是軒軍啦。

    二是——這個理由不能擺到檯面上——在真正牢固掌握最高權力之前,關卓凡必須保證軒軍對非嫡系部隊的“代差”優勢。

    “代差”有了,國內沒有能夠挑戰軒軍的武裝力量了,國外出麻煩了,兵力不夠用了,就別抱怨啦。

    另外,軒軍也好,綠營也好,即便能夠拼湊出一支“東瀛駐屯軍”來,也沒有足夠可靠的投送工具。

    薩摩的海軍,既然已被評估為“短小精悍”的“准現代化海軍”,“未容小覷”,那麼,征日的部隊,就不能只有陸軍,必輔以相當的海軍力量,方能成行,甚至,可能需要先解決薩摩的海軍,才能談得上登陸。

    這是根本做不到的。

    法國的“北京—東京艦隊”即將北上,這個當兒,中國海軍跑去同薩摩海軍“艦隊決戰”?

    根本挪不開窩兒好吧!

    那麼,師“二次長州征伐”的故智?再把海軍的活兒,派給美國人?

    不現實。

    先不說美國人樂不樂意了——即便樂意,只怕也是有心無力。

    目下的薩摩海軍,戰力遠在當年弱小的長州海軍之上;而美國海軍,卻已不是當年那支在長崎吊打“壬戊丸”的海軍了。

    內戰之後,美國大幅裁軍,一門心思的搞經濟、謀發展,真正叫刀兵入庫,馬放南山,其中,海軍裁的尤其厲害,目下的美國海軍,同內戰時期的海軍,已不可同日而語了,全世界範圍內,連二流都未必算的上,要他們再拼湊出一支“西太平洋聯合艦隊”,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兵力不佔明顯優勢,實話實說,目下的美國海軍,對陣薩摩海軍,並沒有百分百必勝的把握。

    而即便是“血盟”,美國也不可能為了中國,將他的海軍傾巢而出啊。

    一直要到“鍍金時代”的後期,美國才會重新整軍經武,向海外擴張,現在,真的不大能指望這個“血盟”了。

    還有,就算美國人講義氣,不管不顧的趕了過來,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美國太遠了,而日本已經開始亂了。

    關卓凡腦海中轉著三個大字:

    怎麼辦?

    陸軍、海軍都騰不出空兒來——難道,就眼睜睜的任由薩摩將幕府摁在地上摩擦?

    難道,只能等到同法國人見了分曉了,騰出手來了,再去日本找回場子?

    到時候,這個場子,呃,還找的回來嗎?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關卓凡就皺起了眉頭。

    這樣想,未免太漲他人志氣、滅自己的威風了吧?

    “二次長州征伐”,不是干掉了長州藩,達到了戰略目的嗎?由始至終,雖然小心翼翼,可是,到底也沒花太大的氣力,沒有什麼太大的傷亡,沒打過類似於查塔努加戰役那種惡仗、苦仗嘛!

    可是——

    唉,此一時,彼一時啊!

    “二次長州征伐”的時候,幕府雖然八面漏風,不過,到底還算掌握著全國的政權,長州藩只是個割據一隅的地方反叛政權;而且,那個時候,長州、薩摩的關係,並不算太好——之前的“一次長州征伐”,薩摩還幫著幕府懟長州呢!

    這一回,對手由長州藩換成了薩摩藩——

    前頭已經反覆分析過了,目下,薩摩藩的實力,已遠在當年長州藩之上——而這,還不是最緊要的。

    最緊要的是,如果中國不盡快介入,幕府是撐不了多久的,待幕府被推翻了,中國方才介入,面對的,很可能就不是“割據一隅的地方反叛政權”,而是一個全國性的新政府了!

    這個時代,一個統一的日本,將會爆發出什麼樣的力量,這個時空,再沒有第二個人比關卓凡清楚的了!

    到時候,這個仗,將會比“二次長州征伐”難打十倍!

    呃……好吧,“十倍”誇張了點兒,不過,就算沒有十倍,五、六倍,總是有的!

    而且,就算在“正面戰場”取勝了,也有可能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裡!

    你妹的……

    事實上,對於日本,泰西各國是有一個共識的——儘量不要深入日本的內陸,即便強大如英國、法國,同日本動刀動槍,也都是儘量將戰爭範圍控制在沿海地區,對於日本民風的彪悍、武士的兇猛,這個時代的歐美人,普遍心裡是犯嘀咕的。

    “二次長州征伐”,軒軍由馬關向長州藩內陸推進的時候,關卓凡就是非常小心的:

    一方面,嚴格軍紀,不騷擾地方;另一方面,隱藏自己“滅此朝食”的真實目的,對高杉晉作以及長州藩主毛利敬親等人虛與委蛇,給對方以不為己甚、可以談判的幻覺,溫水煮青蛙,使對方始終下不定“焦土抗戰”的決心。

    俺可不想對付游擊隊啊。

    另外,關卓凡不能不承認,“二次長州征伐”之所以比較順利,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在暗、敵在明。

    長州藩也好、薩摩藩也好,根本沒想到大清會跨洋越海的來干涉日本的內戰——事實上,直到今天,即便是牛逼如大久保利通者,也還是沒有完全想明白,中國人為什麼死活要幫幕府?

    是,中國人是愛玩兒“存亡繼絕”那一套,可是,那一套玩意兒,跟日本沒有關係啊——日本又不是中國的藩屬!

    在此之前,歷朝歷代,中國從來沒有干涉過日本內部的紛爭啊!——一次都沒有!

    另外,軒軍憑空出世,對於這支“干涉軍”,日本人也缺乏足夠的瞭解。

    中國這邊,對於長州藩的底細,包括其領袖人物的行為模式,關卓凡卻是清清楚楚的。

    說一千、道一萬,還是賺了穿越的便宜啊。

    時移勢易,這一次,這個便宜,可就沒有那麼好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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