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5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58
第三三六章 請兇犯對號入座!
        
    “案情通報”之環節,分成了兩個部分,一個是“莊神父曰”,一個是對案發現場的描述。

    因為嚴重懷疑莊湯尼對案情做了隱瞞甚至曲改,因此,不厭其煩,一切案發之前因、過程,皆冠之以“據莊神父雲”言下之意,這只是莊某人的一面之詞,未必就是此案的真像啊!

    對案發現場的描述,則盡力客觀,無所隱晦,包括:

    牆上的八個血寫的大字:“扶清滅洋,殺盡洋夷”;地上的皇宮侍衛奎光的腰牌;以及,阿歷桑德羅神父重傷之後,由北而南,掙紮著挨過大半個南堂,最終倒伏在“聖母山”的聖母像腳下。

    緊接著阿歷桑德羅的事由,冒出了一段日後被各國外交界許為“神來之筆”、甚至奉為經典的話:

    “對於阿歷桑德羅神父、文通譯和王雜役之不幸遭遇,我們深感悲痛!同時,亦不由發出衷心讚歎:若非對上主抱有最虔誠的信仰和依戀,阿歷桑德羅神父如何能夠以超愈常人之毅力,強忍劇痛,終而投入聖母之懷抱?”

    看到這兒,不止一位讀者,不由自主的劃了一個十字,“哈利路亞!”

    關卓凡原先擔心,此案的某些細節特別是阿歷桑德羅的死狀,將火上澆油的刺激相關人等的神經。

    看,阿歷桑德羅被抹了脖子之後,一時不得便死,撞撞跌跌的往回跑,從北到南,鮮血淋漓,灑了一路,連蔡爾佳都說,“瞅著挺瘆人的”。

    而其倒伏之地,正正在“聖母山”聖母像之下,鮮血汨汨,侵染了聖母像的雙腳和裙襬

    雪白的漢白玉聖母像,倒伏的神父,強烈的紅白“撞色”,這副“好有畫面感”甚至“好有象徵意味”的景象,叫“相關人等”看見了,怎不觸目驚心?

    驚而悲、悲而怒這都是順理成章的。

    進一步怒而斷交乃至興兵,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然而,一經錢尚書的“神來之筆”,阿歷桑德羅的慘死,立即“昇華”到了“虔誠”、“信仰”、“依戀”、“毅力”、“懷抱”的層面,“驚而悲”則有,“悲而怒”則無變成了“悲而讚歎”乃至“悲而歡喜”了!

    歡喜讚歎,此之謂也!

    哈利路亞!

    “悲而怒”既無,“怒而啥啥”的,自然就更加木有啦。

    對於阿神父的“虔誠”、“信仰”、“依戀”、“毅力”,有讀者甚至開出了更大的腦洞:

    照阿神父的傷勢以及莊神父的描述,中刀之後,阿神父應該立時斃命才對,然而,阿神父居然行動自如,不見聖母不嚥氣兒,介個

    哎,介個簡直就是“神蹟”啊!

    對於第一個發現了阿神父的“虔誠”、“信仰”、“依戀”、“毅力”,並發出“歡喜讚歎”,進而並“曲筆”點出“神蹟”的人,讀者們立即生出了“同理心”外交照會不是以個人名義發出,則這個“同理心”的對象,自然而然的,就成了中國政府了。

    有了這個“同理心”打底,再往下看,感覺就不一樣了中國政府好像變成了“自己人”,不論說什麼,聽起來,都更順耳、更容易接受了。

    好吧,繼續往下看。

    “中國政府正在辦洋務、行新政,敞開國門,交通萬國,此萬國所深知也。”

    “對於政府的改革和開放,中國政府內部,確實還存在著不同的意見,即是說,還存在著一定的保守的力量。”

    “但是,時至今日,對於改革和開放,支持者愈來愈多,反對者愈來愈少;而即便是最保守者,也是承認同萬國交往的必要性的,所異議者,只是開放的程度罷了。”

    “中國政府內部,關上國門、自絕於世界的聲音,已經絕跡;更不存在對泰西人‘見一個、殺一個’的極端勢力。”

    “而據我們對於輿情的掌握,民間是否存在這種極端勢力,也是很值得懷疑的。”

    “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扶清滅洋,殺盡洋夷’云云,並非兇犯之本意。”

    “而據莊神父雲,兇犯與‘南堂’及阿歷桑德羅神父、文通譯和王雜役等受害者,亦無私人恩怨。”

    “則兇犯犯案並以‘扶清滅洋,殺盡洋夷’張揚,其本意,實在於藉此挑撥中國政府和世界各國之友好關係,從中漁利也!”

    誰能夠從中國政府和世界各國的交惡中獲利呢?

    先說國內。

    “諸君深知,中國政府在推行新政的過程中,許多既得利益者之利益多有觸動,其中有認清形勢、接受現實者,但也有始終憤懣不平、時刻尋機反攻倒算者,這種人,對泰西人,未必真想‘見一個、殺一個’,然而,對於主持新政之當政者,卻是惡也欲其死!”

    “若中國同各國交惡,廣樹強敵,政府顧此失彼,他們就有了反攻倒算的機會了!”

    “因此,名為‘扶清’,實為‘倒清’!”

    再說國外。

    “中國在世界上,也有自己的敵人。”

    “中國的敵人,自然希望除自己之外,中國樹敵愈多愈好若明世界之外,以至於各國聯手謀中,那就最好不過了!”

    因此:

    “很明顯,中國的敵人國內的、國外的,將從中國同世界各國交惡中獲益!他們,就是此案兇犯之最大嫌疑者!”

    “中國政府,實為本案之最大受害者!”

    “‘南堂’不幸而被兇犯選為破壞中國和泰西各國友好關係之工具,阿歷桑德羅神父、文通譯、王雜役不幸而成為兇犯之犧牲!”

    看到這兒,幾乎每一個讀者都想到了:

    “中國在世界上,也有自己的敵人”目下,這個“敵人”,舍法蘭西其誰?

    這不是在極明顯的暗示:法蘭西參與乃至主使了“南堂”的兇案嗎?!

    我滴個神哎……

    還有,中國的教務,歸法蘭西代管,果如此,法蘭西不成了監守自盜、賊喊捉賊?!

    這是何其嚴重的指控?!

    可是,一方面,這個“指控”,並未“的指”,法國人還不好自行對號入座;另一方面,照會中的孰為“獲益者”、孰為“受害者”、孰為“嫌疑者”,在邏輯上,簡直無懈可擊,則不“的指”、亦“的指”,不“對號”、亦“入座”了!

    這

    哎,做出如此驚人的“指控”,中國人是已經有了相關的證據,還是純粹出以邏輯推理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58
第三三七章 放大招,將法國人的軍!
        
    對於兇犯的具體身份,照會並未提供進一步的證據;對於奎光的腰牌,則稱之為“兇犯對中國政府的拙劣的搆陷”,並一一譬解,具體緣由,即如陳亦誠向關卓凡匯報者,這裡就不再贅述了。

    對於案發現場發現皇宮侍衛的腰牌一節,各國公使館本就是存疑的:

    正常情況下,幹這種一旦敗露、必罹“大辟”乃至“凌遲”的隱秘勾當,必然提前將一切可能表露真實身份的特徵消除,又怎麼會將如此重要的證件帶在身邊呢?

    而且,“據莊神父雲”,兇犯自後角門從容進出,並未上高下低;三個受害者,也幾乎都是一刀斃命,並未發生過任何激烈打鬥,成人手掌大小、沉甸甸的一塊柞木牌,從懷裡掉了出來,木牌的主人以及他的同夥們,卻皆一無所覺?

    三個受害者,幾乎都是一刀斃命兇犯可都是一等一的職業殺手啊,會犯如此低劣的錯誤嗎?

    現在,看了照會給出的理由,嚴絲合縫,便都確信了:皇宮侍衛的腰牌,確實是“兇犯對中國政府的拙劣的搆陷”;進而,整件“南堂案”,都應該是“兇犯對中國政府的拙劣的搆陷”了!

    於是,不由得都大透一口氣:

    如果“南堂”確實是中國政府和其敵人的鬥爭的一個犧牲品,那麼,“南堂案”就僅僅是一個獨立的“個案”,出現下一個類似的受害者的可能性,就大大減少了

    不必再去擔心“凶手在暗,猶如虎豹潛伏;遇害者在明,好似羊鹿株立,逝者已矣,下一個遇害的,不曉得會是誰?也不曉得會於什麼時候遇害?”

    咳,俺就說嘛!這幾年,俺們跟中國人的相處,大致還是過得去的嘛!不至於有中國人看俺們不順眼到“見一個、殺一個”的程度嘛!

    中國政府,就更加不至於摻和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了嘛!

    心頭大松,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消失了,腦子便更加敏銳些了:

    現場兩個泰西人,兇犯為什麼殺阿歷桑德羅而放過莊湯尼呢?按理說,不論“扶清滅洋,殺盡洋夷”是真是假,兇犯都要盡力擴大本案的影響力,莊湯尼是正司鐸,阿歷桑德羅是副司鐸,殺莊湯尼,造成的影響更大呀?

    結果,莊湯尼卻成了本案唯一的倖存者。

    再想一想莊某人的國籍,恰恰好就是法蘭西呀!

    還有,昨兒個天一亮,法國人就打上外務部的門了,彼時,距離案發,才過去多久啊?

    這個動作,也未免太快了些吧?

    總覺得,法國人好像……“有備而來”似的?

    呃

    難道,本案同法國人,真的有什麼瓜葛?!

    買鍋的!

    法國人真能瘋狂到這種程度?

    呃

    想來想去,還是不大可以想像啊!

    算了,一時想不清爽,先繼續往下看吧!

    只看得一兩行,就不由睜大了眼睛:

    中國人放大招了!

    “大招”開宗明義:

    “我們認為,由某國代理中國天主教務之安排,其弊經已癒來愈明顯,可是說,經已徹底落後於形勢,到了必須做出根本性改變的時候了!”

    “中國努力交好各國,可是,總有個別國家,恃強凌弱得寸進尺,慾壑難填;若兩國交惡,終致彼此宣戰,照萬國公法,各自使者,應該‘下旗歸國’使者既已歸國,何能再‘代理’教務?”

    “戰爭勝負一日不決,教務一日無人照管;史有‘三十年戰爭’乃至‘百年戰爭’,難道,在華之天主教務,竟可以三十年乃至一百一十六年無人照管?”

    “而‘三十年戰爭’之故例,亦清楚說明:於某國而言,國家之利益,永遠凌駕宗教之責任,由某國代理中國天主教務,若其國家利益同宗教責任發生衝突,如之奈何?”

    所謂“三十年戰爭”,發端於神聖羅馬帝國內部天主教、新教之對立,最終將歐洲幾乎所有主要國家都捲了進來,演變成歷史上第一次全歐洲範圍的大混戰。

    戰爭以德意志新教諸侯和丹麥、瑞典、法國為一方,並得到荷蘭、英國、俄國的支持;以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德意志天主教諸侯和西班牙為另一方,並得到教宗和波蘭的支持。

    戰爭從一六一八年打到一六四八年,整整打了三十年,最終以哈布斯堡王朝戰敗並簽訂《奧斯納布呂克條約》與《明斯特和約》合稱《威斯特伐利亞和約》而告結束。

    即是說,天主教的一方打輸了。

    有趣的是,法國明明是崇信天主教的,可是,據有神聖羅馬帝國大位的哈布斯堡王朝是法國稱霸歐洲的最大障礙,因此,在“三十年戰爭”中,法國同新教國家站在了一起。

    剛開始的時候,法國因為自身畢竟是天主教國家,而且國內有胡格諾派叛亂的羈絆,一直只是假手丹麥、瑞典等打擊哈布斯堡王朝,但當丹麥、瑞典與德意志新教諸侯均告敗績之後,法國只好撕下面具,赤膊上陣,在宰相黎塞留的帶領下,直接出兵,與瑞典聯合對陣哈布斯堡王朝。

    哈布斯堡王朝則聯手西班牙,南北兩路夾攻法國,並且一度進逼至巴黎附近,但終為法軍所敗。接著,法國轉入反攻,海軍打敗西班牙海軍,陸軍則在羅克魯瓦戰役中擊潰西班牙陸軍主力這是一場極重要的勝利,法國陸軍由此取代西班牙而為歐洲第一陸軍。

    之後,法、瑞軍攻入神聖羅馬帝國境內,連戰連捷;一六四八年,處斯馬斯豪森會戰及蘭斯會戰中,法、瑞聯軍完勝神聖羅馬帝國軍,哈布斯堡王朝終於不得不求和了。

    可以說,“三十年戰爭”,法國以天主教國家而入新教陣營,是新教陣營反敗為勝、天主教陣營反勝為敗的最重要因素。

    這樣大的一隻“痛腳”,豈可不牢牢捉住?這就是照會中指責的“於某國而言,國家之利益,永遠凌駕宗教之責任”。

    至於“百年戰爭”,發生在法國和英國之間,從一三三七年至一四五三年,斷斷續續的打了一百一十六年,是為世界歷史上持續時間最長的一場戰爭,最終以法勝英敗告終,英國幾乎喪失所有的法國領地,法國則完成民族統一,為日後的歐洲大陸擴張奠定基石。

    看到這兒,讀者們都想:別的不說,單說“於某國而言,國家之利益,永遠凌駕宗教之責任”,以及“由某國代理中國天主教務,若其國家利益同宗教責任發生衝突,如之奈何?”對此,法國人真是無詞以解!

    繼續往下看:

    “是次中法交戰,中方接受法方請求,允許法使下旗而不歸國,留居中國,管理教務,此實為萬國公法所無之義務,中國政府所以有此舉,純出以廓然大公、無計私嫌之心胸氣度,此萬國所共鑑也!”

    “可是,以敵使管理本國教務之尷尬乃至荒誕處,亦一目瞭然!其不可著為永例,亦是毋庸贅言的!”

    “事實上,‘南堂’一案雖未水落石出,但經已證明,以敵使管理本國教務,實不可行!不然,如此駭人聽聞之案件,何以早不發、晚不發,偏偏發於‘敵使管理本國教務’之時?”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中國天主教務之相關管理,必須立即改弦更張!”

    “我們將向教廷鄭重提出:中國和教廷,建立正式官方關係,教廷向中國派駐公使,中國天主教相關事宜,由中國政府和教廷直接商辦,不再假手某國。”

    我靠,這可真正是將了法國人的軍、甚至挖了法國人的根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59
第三三八章 魔鬼和犧牲
        
    將自鳴鐘的指針倒撥十二個小時,讓時間回流到昨天晚上八點鐘。

    法國駐華公使館。

    博羅內像一隻關在籠子裡的困獸,背著手,在屋子裡來回徘徊,鼻子時急時緩的噴著粗氣,嘴裡則不斷的有一聲沒一聲的低聲咒罵著。

    打從外務部回到公使館,已經十多個小時了,署理公使閣下一直就是這樣一個狀態,而原因,並不僅僅是在和錢尚書的互懟中落了下風,什麼便宜也沒有撈著。

    克一秘自然曉得還有何原因在,不過,亦無從開釋事實上,克一秘的焦慮,並不在博公使之下,只不過限於身份,不能像領導那樣形諸辭色就是了。

    自鳴鐘“噹噹噹”的打了八下,克萊芒匆匆的進來了,“公使閣下,莊神父來了!”

    “呼”的一下,博羅內重重的吐出一口氣來,“他娘的!總算來了!他這是”

    舔了舔嘴唇,將後面的“生孩子去了嗎?”嚥了回去。

    莊湯尼進來了,博羅內一眼看過去,不由愕然:

    來者面色灰敗,像塗了一層薄薄的鍋灰;佈滿血絲的雙眼中,神光渙散;濃密的鬚髮,亂如飛蓬,再加上高大的身軀微微的佝僂著,整個人看上去,好像一夜之間,老了十幾二十歲似的。

    博羅內心中嘀咕,可是,還是忍不住埋怨道:“中國人的問詢不是下午三點鐘之前就結束了嗎?這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才過來?”

    莊湯尼聲音瘖啞,“我太疲倦了,實在是支撐不住,想先休息一會兒……可是,也睡不著……總是略有一點兒睡意,就被噩夢驚醒了……”

    博羅內和克萊芒對視一眼。

    “還有,”莊湯尼繼續喃喃的說著,“我覺得,晚上過來,不引人注目,安全一些……”

    博羅內心中冷笑:發生了這樣的案子,你還想著“不引人注目”?做夢吧!

    再者說了,法蘭西負“護教”之責,而你是“南堂”司鐸,案發之後,第一時間赴法蘭西駐華公使館商量進止,是極自然的事情,拖到晚上才過來,被人家看見了,才覺得奇怪呢!

    不過,暫時也顧不上這麼多了。

    “到底怎麼回事?”博羅內用急切的語氣問道,“阿歷桑德羅神父……唉!怎麼會有阿歷桑德羅神父?!”

    “我怎麼曉得怎麼回事?”莊湯尼帶著哭聲說道,“我……我們簡直在和一班魔鬼打交道!”

    原計畫中,被犧牲者,只有文通譯和王雜役,沒有阿歷桑德羅神父。

    計畫是桂俊提出來的

    裡應外合,製造“教案”,給中國政府施加壓力,助法蘭西“一臂之力”。

    聽到“挑一座教堂,放一把火,殺幾個人”,莊湯尼大嚇一跳,本能的搖頭擺手,但桂俊接下來的話,很有說服力:

    “神父,您想一想‘教案’一起,中國必定成為眾矢之的!泰西各國必定群起而攻之!中國力備則分,對法之戰,必定敗績!簽訂城下之盟的時候,法國必定會替教廷要求更好的傳教條件神父,這可是功在千秋的事情啊!

    頓一頓,“到時候,神父,您可就替教廷立下了足以‘封聖’的大功了呀!”

    “封……聖?”

    莊湯尼心中,不由大大一跳。

    “是啊!封聖!”桂俊以極肯定的語氣說道,“天主的事業,將由此而在中國得到一個大發展!這將是一個轉折點一個偉大的、劃時代的轉折點!您不‘封聖’,誰‘封聖’啊?”

    封聖?莊湯尼的腦子,有些暈乎乎了。

    “還有,神父,您也不必擔心教堂的損失!”桂俊的語氣,既十分肯定,也十分熱切,“一切損失,中國政府都要負責賠償!而且,一定不止於‘照價賠償’法蘭西打贏了這一仗,還不是要中國政府賠多少,中國政府就得賠多少嗎?到時候,較之舊‘南堂’,新‘南堂’一定更加宏偉、更加氣派!更加能夠體現天主的威儀!”

    頓一頓,語氣變得從容而悲憫,“至於犧牲的人士他們為傳教大業獻身,那也是很光榮、很崇高的事情呀!嗯,我相信,他們必定會得到天主的特別的祝福的!”

    呃

    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不過

    “‘南堂’?”

    “呃……是啊!”桂俊說道,“‘南堂’是中國最重要的天主堂,‘教案’發生在‘南堂’,影響力最大,中國政府的壓力最大!”

    頓一頓,“還有,除了‘南堂’,別的教堂,咱們也不好‘裡應外合’啊!不能‘裡應外合’,也就不好控制事態,進退自如了!”

    這倒……也是。

    想來想去,莊湯尼覺得,“教案”可以造一個,可是,“放一把火”,就敬謝不敏了。

    水火無情,真的燒了起來,哪個也不敢保證,會燒到一個什麼份兒上?“控制事態,進退自如”什麼的,其實是談不上的;特別是,這個季節北京的風大,火乘風勢,弄得不好,連自己這個司鐸也饒了進去,一併為傳教大業“獻身”了,就不是很妙啦。

    桂俊說:不放火也行,不過,既如此,犧牲的人士中,就一定要有泰西人了,不然,這個“教案”的影響力就不夠了。

    莊湯尼眼睛一下子睜大了,滯了一滯,斬釘截鐵的:

    “這不成!要殺,只能殺中國人!”

    “神父,你聽我說,”桂俊耐心的說道,“中國有一句俗語,叫做‘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是說,呃,發展傳教大業呢……呃,是需要支付必要的成本的;再者說了,兩軍對壘,殺敵一千,還自損八百呢……”

    反覆譬解,唇焦舌敝,但莊湯尼來來去去,總是那句話:

    “這不成!要殺,只能殺中國人!”

    最後,桂俊說:這樣吧,此事暫時不急著定案,待見過了博公使,再從長計議吧!

    莊湯尼微愕:“你要見博公使?”

    “是啊!”桂俊說道,“此何等樣事?不見過博公使,如何可以定案?別的不說,不見過博公使,我那邊兒,艾翁也不能放下心來啊!”

    頓一頓,“造這件‘教案’,本就是為助法蘭西‘一臂之力’的教廷其實還不算正主兒!沒有理由定案之前不跟正主兒打個照面兒吧?”

    這……也是。

    莊湯尼:“見博公使……‘艾翁’出面嗎?”

    “艾翁如何可以出面?”桂俊搖了搖頭,“一切還是由我來做代表。”

    “那……該怎麼見呢?”

    基本上,除了教堂,博羅內哪兒也不能去,不然就算違反和中國政府達成的默契了;而桂俊也不可以到法國駐華公使館去目下,公使館必然在中國政府嚴密監視之下,桂俊到公使館去,若被人盯上了,引起懷疑,麻煩就大了。

    桂俊是教徒,到“南堂”做禮拜是理所當然的;博羅內除了做禮拜,還要“管理”教務,到“南堂”去,也是理所當然的,於是,最後決定,這個面,就在“南堂”見。

    “南堂”分東、西兩個跨院,教堂在東跨院,西跨院為神職人員宿舍,莊司鐸、阿副司鐸,都住在這兒,兩個跨院彼此區隔,東跨院熱鬧,西跨院清靜,平素亦無外人出入,見面的地點,就選在西跨院一間極不起眼的耳房裡。

    時間上也精心安排:桂俊較博羅內早一個小時到達“南堂”,談完之後,立即離開;一個小時之後,博羅內再離開“南堂”,這樣,即便有人看見了桂俊和博羅內進、出西跨院,也很難將這兩個身份迥異的人物聯繫起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4:59
第三三九章 死人是最好的保密者
        
    博羅內倒是一直以來,就很想同桂俊見面的當然,更想見那位“艾翁”的面;待見到本尊,眼前不由一亮,桂俊之英俊,真的是……人如其名!

    這也罷了,相貌畢竟是爹媽給的,真正難得的是舉止、氣度只看那份舉手投足間的從容、軒昂,若不曉得底細的,還以為是哪位濁世佳公子,故意換上了粗布衣裳,“微服”出來同自己會面呢!

    這個……較之其經濟狀況,實在是不大相符啊!

    略一深想,不由暗自讚嘆:

    雖然早就被剝奪了一切爵位,可是,到底是骨子裡的貴族!

    而且,蘇努一族,五世奉教,迭被橫逆,卻始終不屈不移,真正是那個哎,中國人有一句話是咋說來著?哦,對了,“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此真正蘇努家族之謂也!

    這個家族,一百幾十年來,不曉得遭受了多少傾覆之禍?卻一切淡然處之,“從容、軒昂”什麼的,是因此而刻到了骨子裡了!

    這樣的人物、這樣的家族,奉“艾翁”為主,則這位“艾翁”,又不曉得是何許樣的了不起的人物?

    以這樣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為奧援,“裡應外合”,法蘭西之大事,何愁不成?

    想到這裡,博羅內不由就心癢難搔了!

    一開口,還有更多的驚喜桂俊的法語、英語,竟然皆十分流利!

    博羅內驚喜之餘,更增好感,也更添信心,便說了許多仰慕甚至抱不平的話為蘇努家族五世奉教、堅貞不屈而未被“封聖”抱不平;並拍著胸脯保證,此役過後,法蘭西帝國政府一定運用影響力,要求教廷為蘇努家族“封聖”。

    於是,桂俊的眼睛也大大的發亮了!

    博羅內本就對桂俊“教案”一計很感興趣,談的既投契,愈發覺得此計大妙了!

    法蘭西將此案拿到國際上大肆渲染,親法的國家不必說了,就是中國那班不知是真是假的“盟友”,迫於國內、國際輿論,也不能不對此案表示“嚴重關切”,就算不肯興兵問罪,卻不能不同中國“劃清界限”中國外援斷絕,孤家寡人一個,還不是任我**蘭西搓扁揉圓?

    哈哈!哈哈!哈哈哈!

    至於中國人之外,還至少應有一名泰西人充作“犧牲”,博羅內也覺得是有必要的不然,如桂俊之言,此案的影響力就不足夠了,影響力既不足夠,各國的“關切”,也就不足夠“嚴重”,中國政府就遭受不到足夠的壓力反正,只要死的不是法蘭西人,俺就沒有意見!

    當然,這個“沒有意見”,不可明說,只能婉轉的對桂俊表示支持,而莊湯尼不曉得是聽不明白博公使的婉轉,還是雖然聽明白了卻不尿博公使的這一壺,依舊斬釘截鐵:

    “這不成,要殺,只能殺中國人!”

    這就難辦了。

    莊湯尼雖然是法籍,可是,他直隸於教廷,並不聽命於牧守巴黎總教區的機樞主教就是說,不歸法國管;因此,博羅內這位兼“護教”之責的法蘭西駐華公使,並不能對莊湯尼直接下命令,莊司鐸真頂起牛來,博公使也是無可奈何的。

    另外,博羅內也顧慮到,製造這件“教案”,不可能事先向上頭請示、得到允准後方才實行純粹是自己自把自為;萬一事機不密,洩露於外,自己等同參與甚至主使謀殺神職人員,這個責任或者說罪名,實在是太大了,搞的不好,坐牢都是有可能的,因此,自己人必須統一意見,不能硬來。

    自己人,也包括今天沒有與會的克萊芒以克來芒的脾性,十有**,是不會樂意背上這口鍋的。

    當然,最關鍵者,還是莊湯尼。

    事實上,沒有莊湯尼的配合,就想“硬來”,也無從下手啊。

    於是,也就“尊重莊司鐸的意見”了。

    桂俊雖然“略感遺憾”,不過,也“表示理解”,說,“既如此,那就一步步來吧!倒也不急於一口就吃成個胖子!”

    “‘不急於一口就吃成個胖子’桂兄弟的這個譬喻好!”博羅內拊掌笑道,“對嘛,一步步來,一步步來!”

    “一步步來”桂俊微笑說道,“若以某神職人員為‘犧牲’,這一步,跨的確實大了些;不過,如果僅僅是叫某位神職人員受一點子輕傷呢?這一步的步伐,是否是可以接受的呢?”

    博羅內、莊湯尼對視一眼。

    “輕傷?”莊湯尼問道,“怎麼個‘輕傷’法呢?”

    “就這樣”桂俊一邊兒比劃,一邊兒說著,“在大臂的外側,劃一道淺淺的口子。”

    這

    莊湯尼躊躇不語。

    “如此一來,”桂俊從容說道,“渲染輿論之時,就有‘神職人員死傷’可為憑藉了‘南堂’裡頭,畢竟沒有華籍的神職人員嘛。”

    博羅內看向莊湯尼,“我看,桂兄弟的這個提議,可以接受這樣一道淺淺的傷口,不過皮肉之傷,十天八天的,也就癒合了,代價微不足道,可是,效用卻極大!”

    微微一頓,“有泰西籍的神職人員受傷,整個案件的性質,就大不一樣了!”

    “那,”莊湯尼猶豫著說道,“誰來……呃,受這個傷呢?”

    心想,你不會要我來倒這個黴吧?

    當然不是。

    “請阿歷桑德羅神父委屈一下如何?”桂俊的視線,從莊湯尼轉到博羅內,“還有,案發現場,本來也需要多一雙眼睛、多一張嘴巴。”

    這倒是,四隻眼睛、兩張嘴巴,總比兩隻眼睛、一張嘴巴,來的更叫人信服。

    莊湯尼又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那……好吧。”

    桂俊和博羅內都不由得透了口氣。

    至於“犧牲”,最後商定:一個姓文的通譯,一個姓王的啞巴雜役。

    “南堂”沒有華籍神職人員,華籍職員中,文通譯就是地位最高的一個了;而選那個姓王的啞巴雜役做“犧牲”,則是為了安全就算一時不得便死,也喊不出聲來,夜半之時,也就不會驚動其他人。

    對阿歷桑德羅神父的說辭,即是接受問詢時的那一套說辭:

    有一個信教的貴人,要給“南堂”捐一大筆銀子,文通譯是“中人”;這位貴人,身份敏感,只能夜半會面,老阿呀,為表示對貴客的尊重,到時候,咱們兩個,一塊兒去迎一迎吧!

    老阿自然沒有異議。

    對文通譯的說辭則是:

    有一個信教的貴人,要給“南堂”捐一大筆銀子少則一萬兩,多則兩萬兩;不過,在阿副司鐸那兒,我不好說這筆善款是我自己接洽的,咳咳,個中緣由,你是懂的!因此,我想請你來做這個“中人”,事成之後,給你……百分之二點五的提成,如何?

    還有,這位貴人身份敏感,他信教的事情,萬萬不能公開,因此,你做這個“中人”,自個兒心中有數就好,別的人,包括爹媽老婆孩子,都是不能說的呀!

    因為某些財務問題,正、副司鐸曾經有過爭執,這一點,文通譯是曉得的,因此不虞有他;而這筆“善款”,即便是一萬兩銀子,百分之二點五的提成,也是二百五十兩,如果兩萬兩的話,可就是五百兩了!真正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如何不做?

    至於保密,更不在話下,他的口風如果不夠嚴實,也幹不了“南堂”的通譯的活兒。

    於是,一口應承下來。

    這個安排的妙處在於,文通譯這個“中人”,是要做“犧牲”的,則案發之後,一切一切的鍋、包括阿歷桑德羅神父起了什麼懷疑,統統由文通譯來背,而死人是不會說話的,所以,絕無事機外洩之虞。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5:00
第三四零章 地獄邊緣,軀殼靈魂

    此案唯一的破綻,是阿歷桑德羅神父會不會在“案發現場”認出桂俊?

    當然,桂俊在“南堂”的告解神父是莊湯尼,從來沒有和阿歷桑德羅神父直接打過交道,兩人並不相熟,“南堂”信徒眾多,阿歷桑德羅神父不可能每一個信徒都記得,不過,桂俊的形象、氣質畢竟異常出眾,不排除阿歷桑德羅神父對他留有特別的印象。

    而“案發”之時,桂俊不可以不在現場,別的不說,萬一殺手認錯了人,竟將那道“淺淺的口子”擱到了莊司鐸的身上,如之奈何?

    雖然,莊司鐸、阿副司鐸的形貌差異甚大,可是,就像中國人在泰西人的眼中都生的一個模樣,中國人看“洋鬼子”,大約也“臉盲”,所以,不可不慎啊!

    莊湯尼將這個顧慮說了出來,桂俊微笑說道,“我當然要‘與會’的,不過,請神父放心,阿歷桑德羅神父不可能認出我來——我可以化妝易容嘛!我和阿歷桑德羅神父從來沒有直接打過什麼交道,他不可能單憑身形、聲音就認出我是哪個的。”

    “啊……對!”

    莊湯尼放下心來。

    敲定一切細節之後,博羅內終究還是忍不住,婉轉請問“艾翁”的身份。

    桂俊坦然說道,“絕不是敢信不過公使閣下和神父兩位!只是隔牆有耳,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艾翁的真實身份若洩露了出去,我雖百死亦莫贖!而艾翁也再不能為法蘭西帝國之奧援!所以——還請諒解!”

    “哪裡——是我唐突了!”

    “不過,有一點,”桂俊說道,“我可以剖誠相告——艾翁與‘山人’,不共戴天,此生以親睹‘山人’之傾覆為第一快心之事,所以,請公使閣下放心,我們雙方的利益,完完全全是一致的。”

    博羅內眼中灼熱生輝,“啊……好!”

    “還有,”桂俊微笑說道,“大功告成之後,對於社稷朝廷,艾翁自然也要負起應負的責任——到時候,艾翁的真實身份,自然就不必也不能再向兩位隱瞞了。”

    博羅內揣摩桂俊話中之意,這個“艾翁”,是打算“趁你病、摞你命”——趁中國大敗於法國之際,發動政變,取“山人”代之,於是連連點頭:

    “好,好!我代表法蘭西帝國政府鄭重承諾,一定對中國的新政府提供無私的、全面的支持!”

    就這樣,各懷鬼胎,各打算盤,盡歡而散。

    *

    *

    “進來五個人,”莊湯尼哭喪著臉,“桂俊在中間,披著斗篷,戴著風帽,帽簷壓的很低,整張臉都掩在陰影裡——深夜之時,燈光昏暗,也看不清楚,他化了妝、易了容沒有?”

    “其餘四個,左邊兩個,右邊兩個,都是一身黑色緊身夜行服,且都拿黑布蒙著臉——”

    “這些,同咱們的計畫,都是一樣的;而來幾個人、做什麼打扮、哪個是‘貴人’,也都事先給文通譯交代清楚了,於是,他走上前,衝著桂俊鞠了一躬,喊了聲‘艾大爺’,然後就一一的把我和阿歷桑德羅神父‘介紹’給桂俊。”

    “‘介紹’過了,一個黑衣蒙面人對桂俊說了聲,‘沒錯吧?’桂俊回了句,‘沒錯!’那個黑衣人就喝一聲,‘動手罷!’”

    說到這兒,莊湯尼大大的喘了口氣,“然後,然後——”

    說不下去了,雙手捂臉,放聲大哭。

    這一哭大出博公使和克一秘之意料,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二人不由都有些手足無措了,對視一眼,齊齊聳了聳肩,咧了咧嘴,苦笑了一下。

    莊司鐸佝僂在椅子上,一個龐大的身軀抽搐不止,一直哭了差不多半刻鐘,方算“止哀”。

    抬起頭來,只見一部尺把長的紅褐色的大鬍子上,沾滿了眼淚鼻涕,一塌糊塗。

    於是,克一秘受累,出去端了盆水,擰了條毛巾,請莊司鐸淨一淨面。

    莊湯尼道過謝,接過毛巾,嘴裡嘟囔著,“這個活計,叫僕人來做就好……”

    博公使、克一秘皆微微苦笑:這個活計,怎麼好假手下人?叫人看見你莊司鐸痛哭流涕的形狀,不成大新聞了?

    折騰過一輪了,見莊湯尼的情緒大致平復下來了,博羅內皺著眉頭,問道:“會不會是……一時失手?呃,我是說——”

    抬起右手,在自己左臂上虛虛的比劃著,“本來,是想在這兒拉一道口子的,結果拿捏不準——或者,呃,阿歷桑德羅神父下意識的躲了一下,兩下里一錯,就……割到喉嚨了?”

    “不,不,不!”

    莊湯尼把個腦袋搖的撥浪鼓一般,大鬍子都甩了起來,一滴不曉得什麼性質的液體飛濺到了克萊芒的脖頸上,他不由暗叫一聲,“倒霉!”

    “絕對不是失手!”莊湯尼斬釘截鐵,“阿歷桑德羅神父也根本沒有做任何躲閃的動作——根本反應不過來!”

    頓一頓,“殺阿歷桑德羅神父的,就是那個發出‘動手’命令的黑衣人——阿歷桑德羅神父中刀之後,撞撞跌跌的往回跑,一個同夥要追,他還說,‘不必追了!他活不了!’”

    原來,確實有人說過“不必追了!他活不了!”這句話,只不過,不是“艾大爺”說的就是了。

    “我百分百確定,”莊湯尼不曉得是咬著牙,還是牙齒打戰,總之,嘴裡“格格”直響,“那一刀,就是奔著要阿歷桑德羅神父的性命去的!”

    博羅內不說話了。

    “我目瞪口呆,”莊湯尼繼續說道,“腦子中一片混亂,那個黑衣人拿刀背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猛一哆嗦,才清醒過來——”

    頓一頓,“他收回了刀子,就開始說什麼,‘我們中國人,被洋人欺負的狠了,洋鬼子——不論哪兒來的,我們是見一個、殺一個!’又什麼,‘今兒個,之所以暫時寄下你的這顆洋狗頭,是為了得有人替我們傳話——’”

    再一頓,“這些話,‘計畫’裡都是有的,可是,‘計畫’——唉,‘計畫’是說給阿歷桑德羅神父聽的呀!現在,阿歷桑德羅神父已經……咳咳!而他們……咳咳!咳咳!”

    說著說著,莊湯尼劇烈的咳嗽了起來,眼淚鼻涕都咳了出來。

    好不容易順過氣兒來了,“他們……就好像從來不認得我這個人似的!我站在那裡,聽著那個黑衣人說話,那個感覺,就好像……就好像站在地獄的門口,聽……聽一個魔鬼說話一樣!”

    博、克二人都覺得一股寒意從背脊上升了起來。

    “之後,”莊湯尼微微放低了聲音,“他們說的話、做的事,同我接受問詢時說的那些,基本是一樣的——”

    頓了頓,艱難的把下面的話說了出來,“包括……蘸了文通譯的血,在牆上寫了‘扶清滅洋,殺盡洋夷’八個字;也包括……離開之前,把我打昏。”

    說完,不曉得是哭是笑的咧了一下嘴。

    一時之間,屋子裡陷入了沉默。

    過了一會兒,博羅內緩緩說道,“也就是說,供詞裡‘艾大爺’說的那些話——也即本該由桂俊來說的那些話,其實,都是那個黑衣人說的?”

    “是的!”

    “這麼說,”博羅內說道,“這個黑衣人,應該是他們的頭兒了?”

    “應該是的。”

    “這個黑衣人,”克萊芒插嘴,“不會就是‘艾翁’吧?”

    莊湯尼躊躇了一下,“這個我說不好……不過,‘艾翁’的身份既然十分尊貴,應該不會親自來做這種‘濕活’吧?”

    “如果這個黑衣人不是‘艾翁’,”克萊芒看了一眼博羅內,“那就是說,在桂俊和‘艾翁’之間,還另有……層級。”

    “你的意思是,”博羅內眉頭緊鎖,“桂俊這個所謂的‘艾翁’的‘全權代表’的層級,在他們那伙兒人的內部,其實並不算高?”

    克萊芒點了點頭。

    博羅內輕輕的咒罵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莊湯尼的眉頭,皺的也很厲害,“桂俊——自從說過那句‘不錯’之後,好像,桂俊就再也沒有說過話,甚至,好像,再也沒有動作過似的?”

    說到這兒,莊湯尼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迷茫和恐懼混合在一起的古怪的表情,“我有一種錯覺,好像,好像,說過了那句‘不錯’之後,桂俊的靈魂,就進入了這個黑衣人的身體裡——”

    什麼?!

    “或者這麼說——”莊湯尼繼續說道,“藏在桂俊體內的魔鬼,鑽了出來,化成了……這個黑衣人?”

    都什麼鬼嘛!

    博羅內、克萊芒面面相覷。

    “我總有一種感覺——”莊湯尼神色恍惚,“桂俊、黑衣人,就好像……一個人似的?”

    “神父,”博羅內勉強的笑了一笑,“你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出現一點點幻覺,呃,也是正常的。”

    莊湯尼不說話了,低下頭去,把手插進亂糟糟的頭髮裡,抱住了頭。

    過了好一會兒,莊湯尼嘶啞著嗓子,悶悶的說道:

    “總之,打一開始,他們就定下來了——這樁‘教案’裡頭,一定要有泰西人做‘犧牲’!同我們談了那麼多,其實都是虛與委蛇!都是為了將這個‘犧牲’誘了出來!”

    頓一頓,“這個‘犧牲’,若不是阿歷桑德羅神父,那,就該是我了!”

    “呃……至於嗎?”

    莊湯尼抬起頭來,目光空洞,聲音乾枯,“公使閣下,我其實還不算什麼——我相信,只要有需要,他們也會請你去做這個‘犧牲’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5:00
第三四一章 真的起火了!真的地震了!

    博羅內失眠了。

    上床之後,只要朦朧睡去,桂俊就會“造訪”。

    那身粗布衣裳不見了,錦緞夾袍,珊瑚帽結,腰間平金荷包、彩繡表袋以及各種各樣的漢玉珮件,乃至鑲翠的短劍、鎏金的手銃、鏨銀的馬鞭,叮鈴啷噹的掛了一圈。

    這身打扮,放到現實中,自然不中不西、不倫不類,可是,在博羅內的夢中,卻是一副“濁世翩翩佳公子”的趕腳。

    第二回“造訪”,一身緊身黑色夜行服,黑布蒙面,只留一雙眼睛,寒光四射,奪人心魄。

    哦,對了,背上還背著一支極長的洋槍,槍口的刺刀亦極長,亦是寒光閃爍。

    第三回,頭角崢嶸,耳孔、鼻孔都在往外噴吐熱氣,是個“魔鬼”的模樣,只是氤氳之中,面容依舊英俊清秀。

    第四回,變身為一個極妖嬈的女子,滿頭珠翠,走起路來,楊柳扶風一般,嘴裡咿咿呀呀的也不曉得在說些什麼。

    剛開始,博羅內還覺得奇怪,好好兒的,咋變成了女人了涅?定睛細瞧,明白了,原來桂俊不是什麼“變身”,而是妝成了中國戲劇中的什麼“貴妃醉酒”。

    啊?桂兄弟原來還會唱歌劇?

    第五回,一身黑色的長袍,脖子上掛著一個碩大的十字架,博羅內正要請教:桂兄弟咋做了神父涅?突然之間,桂俊脖子上開了一道大大的口子,裡頭血糊糊、黑洞洞的,同時,英俊的面容也大幅度的扭曲起來——

    操!原來不是桂俊,是阿歷桑德羅神父!

    博羅內一驚而醒。

    心“怦怦”直跳,窗簾縫隙之中,光芒耀眼。

    博羅內喘了幾口氣,取過枕邊的懷錶,打開蓋子,覷了一眼——

    居然十點鐘了!

    還以為自己沒有正經睡著,誰曉得——

    呃,好像自打來到中國之後,就沒有試過介麼晚才起身吧?

    這是咋回事兒涅?

    當然,睡的也晚——上床的時候,已經接近凌晨一點了。

    雖然已經日上三竿,不過,博公使並沒有馬上起身,而是“靜臥從容”,叫心跳慢慢兒的平復下來。

    反正,該給巴黎拍的電報,昨天晚上已經拍了出去;而中法已經斷交,他目下的身份,除了“教務”,也沒有其他的外交方面的公務要辦理。

    充足睡眠後的思緒,最為活躍,趁著這個當兒,好好的想一想,該如何在北京的外交界中製造中國的負面輿論?——這得小心行事,不能給中國人抓住什麼把柄,不然,就得“歸國”啦。

    腦子裡的思緒,很快清晰起來了。

    莊湯尼說的對,打一開始,桂俊一方,其實就下定了決心——“南堂”一案,一定要有泰西的神職人員充作“犧牲”,“淺淺的口子”什麼的,都是虛與委蛇,都是為了將這個“犧牲”誘了出來。

    桂俊確實是擺了自己一道。

    不過嘛——

    這一道,對於阿歷桑德羅神父來說,是大不幸,對於莊湯尼來說,是噩夢;可是,對於法蘭西帝國和自己這個法蘭西帝國駐華公使來說,其實並不算什麼壞事兒。

    桂俊說的對,這樁“教案”,若沒有泰西籍的“犧牲”,影響力就是有限的,不但不足以對中國政府造成實質性的打擊,反叫中國政府提高警覺和戒備,再想製造什麼“教案”,可就難了!

    某種意義上來說,沒有泰西籍“犧牲”的“教案”,確實是“重大的資源浪費”。

    不是有“淺淺的口子”嗎?

    嗐,聊勝於無罷了!

    如果阿歷桑德羅神父受到了殘酷的凌虐,譬如被截斷了手腳什麼的,還可能激起泰西各國的公憤;可是,沒有哪個國家會因為一個副司鐸的胳膊被劃了一道“淺淺的口子”,就同中國斷交、進而對中國宣戰的。

    所以,桂俊一方殺掉阿歷桑德羅神父,其實是……呃,符合法蘭西帝國的利益的。

    當然,博羅內也清醒的意識到,桂俊一方發動“教案”,真正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助法蘭西帝國一臂之力”,而純粹是為了他們自己——給“山人”添堵、添亂,待真亂起來了,“山人”顧此失彼了,便趁亂而起,以圖不逞。

    咦,我怎麼用了“以圖不逞”這個詞兒?這不是站到“山人”一邊兒去了嗎?

    好吧,不要糾纏細節,反正就是那個意思了。

    因此,自己對桂俊一方,是沒有什麼“控制力”可言的——這是一把雙刃劍,可能刺傷敵人,也可能割傷自己。

    不,“雙刃劍”的譬喻不對,事實上,劍柄並不是握在我博某人的手裡。

    甚至——

    博羅內想起了莊湯尼說的那句話,“公使閣下,我其實還不算什麼——我相信,只要有需要,他們也會請你去做這個‘犧牲’的!”

    呃——

    有這個可能嗎?

    博羅內的念頭,轉了又轉,最後,不能不承認:

    有這個可能。

    試想一下,如果法中戰爭期間,自己這個“留居”中國的法國駐華公使被刺殺,會發生什麼?

    嘿!

    則驚濤駭浪,足以傾覆艨艟巨舟,與之相較,“南堂”一案,只好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了!

    中國政府將真正成為國際社會之公敵!

    這樣的誘人景象,對於桂俊一方,應該有著無可抗拒的吸引力的吧?

    博羅內不由打了個寒顫。

    也不曉得,“桂俊一方”,是否念及於此?

    怔怔的好一會兒,博羅內悵然的嘆了口氣。

    不過,這是一個太極端的情形,無論如何,目下,在推翻“山人”上面,雙方的利益還是一致的。

    就此放棄這股藏在中國政府內部的“奧援”,太可惜了!

    還有,雖然被“擺了一道”,不過,對於“桂俊一方”的殺伐決斷,博羅內內心深處,其實是頗為欣賞的——這股子陰鷙狠辣,和他其實頗為臭味相投,對方雖然危險,於他,卻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

    同這樣的勢力合作,除了實際的收益之外,也挺……刺激的。

    可是,該怎麼合作下去呢?

    別的不說,保持接觸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這一回,莊湯尼是被嚇得狠了,他是絕對不肯再和桂俊打交道的了,“南堂”這條線,不大好利用了。

    要不然……

    正在這時,有人“啪啪”打門,用的力氣很大,連門框都震動了,接著,就聽克萊芒焦急的喊道,“公使閣下!公使閣下!”

    活躍的思緒一下子被打斷了,博羅內不由大為不滿:怎麼,起火了還是地震了?用的著這樣子嗎?這個克萊芒,愈來愈——

    門外,克萊芒繼續:“公使閣下!公使閣下!”

    博羅內輕輕咒罵了一句,只好披衣而起,拉開窗簾,打開了門。

    門一開,克萊芒一隻腳往裡跨,一隻手將一疊紙遞了過來,“你看看!這是剛從俄國人那兒拿過來的副本——中國外務部致各國駐華公使館的照會的副本!”

    “關於……‘南堂’的?”

    “是!”

    博羅內十分意外,一邊兒將“副本”接了過來,一邊兒說道,“他們的動作……夠快的呀!”

    “是!搶到咱們頭裡去了!這下子,咱們可是被動了!”

    博羅內心說:又如何?失驚倒怪,張皇失措!虧你還是法蘭西帝國的外交官呢!

    不過,這份照會,可夠長的,這麼短的時間內就炮製了出來,並送達各國駐華公使館,不能不說,中國人的效率,確實是挺高的……

    回到屋內,坐下細看。

    開始的時候,表面上,博公使還是十分從容的,只是不斷微微冷笑,時不時加一兩句點評:

    “他們倒能自圓其說!”

    “倒是撇的乾淨!”

    “倒會蠱惑人心!”

    事實上,愈看心中愈是不安。

    這份照會,邏輯嚴密,自圓自洽,滴水不漏,確實很有說服力;且情理交融,尤其是那幾句“衷心讚歎”——“若非對上主抱有最虔誠的信仰和依戀,阿歷桑德羅神父如何能夠以超愈常人之毅力,強忍劇痛,終而投入聖母之懷抱?”——娘的,實在是太能“蠱惑人心”了!

    看過了這分照會,大約真就有人以為“南堂”一案,中國政府確實是無辜的呢!

    不過,你克萊芒就因為這個,張皇失措到這個地步?

    不至於吧?

    好吧,繼續往下看。

    “則兇犯犯案並以‘扶清滅洋,殺盡洋夷’張揚,其本意,實在於藉此挑撥中國政府和世界各國之友好關係,從中漁利也!”

    博羅內心中大大一跳,這——

    再往下看。

    終於看到了,“中國在世界上,也有自己的敵人”,以及,“很明顯,中國的敵人——國內的、國外的,將從中國同世界各國交惡中獲益!他們,就是干犯此案之最大嫌疑者!”

    博羅內再也忍耐不住,“啪”一拍桌子,“呼”的一下,站起身來。

    “‘中國在世界上的敵人’?”他滿臉漲紅,“眼下,除了法蘭西,還有誰是‘中國在世界上的敵人’?這豈不是在暗示……呃,法蘭西參與了……甚至,法蘭西就是‘南堂’一案的幕後主使嗎?!”

    事實上,昨天博羅內跑到外務部提抗議,博、錢二人唇槍舌劍,錢鼎銘就隱約做過類似的暗示,不過,一來,錢鼎銘的話,說的十分隱晦;二來,因為中、法已經斷交,錢、博的會談,既不算正式的外交會談,也就沒有正式的記錄,相關話語不會外洩,對法國不會產生什麼負面的影響。

    可是,這份照會就不同了!

    黑紙白字,正式公文,行諸各國——而且,話還說的這樣露骨!

    怪不得克萊芒如此失驚倒怪呢!

    “中國人不可能有任何實在的證據啊!”博羅內咬著牙,“他們怎麼敢做如此露骨的指責?!”

    “這還不是最麻煩的!——”克萊芒說道,“哎,我說,整份照會你都看了嗎?”

    博羅內一怔,“還沒有看完——後面還有一段。”

    “嗐!那你趕緊看啊!”

    呃——

    好像,之前,克一秘從未用過這種近乎責怪的語氣跟領導說話吧?

    後面還有更大的麻煩?

    博羅內顧不得克萊芒的態度了,趕緊看了下去。

    果然!

    “我們認為,由某國代理中國天主教務之安排,其弊經已癒來愈明顯,可是說,經已徹底落後於形勢,到了必須做出根本性改變的時候了!”

    博羅內的眼睛愈睜愈大,捏著“副本”的手,也微微的顫抖起來了。

    “我們將向教廷鄭重提出:中國和教廷,建立正式官方關係,教廷向中國派駐公使,中國天主教相關事宜,由中國政府和教廷直接商辦,不再假手某國。”

    他娘的,真的起火了!真的地震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5:01
第三四二章 生剝法蘭西皇帝陛下之面皮

    起火?地震?

    真的這麼嚴重嗎?

    是的,真就這麼嚴重——不論對於教廷還是法國。

    如今的教廷,是王二小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想當年,天主教一統歐陸,神權凌駕於世俗政權之上,對於國王和諸侯,教廷頤指氣使,呼來喝去,更擁有直轄的“教皇國”,領土廣達四萬平方公里。

    後來呢,新教崛起,天主教世界分崩離析,對於世俗政權,新教國家不必說,即便是天主教國家,教廷也失去了發號施令的能力,慢慢兒的,乾坤顛倒,教廷反得仰世俗政權的鼻息過日子了。

    如今,“教皇國”已萎縮至羅馬一隅,若不是法國派兵駐守,替教廷撐腰,這個“教皇國”,早就連皮帶骨頭的被意大利吞下去啦。

    想那意大利,還是天主教國家呢,哼!

    歐陸猶如此,天主教國家猶如此,遙遠的東方、特別是中國,就更加不必說了。

    在中國這種地方,若沒有足夠強大的政治乃至軍事力量的支持,“牧羊大業”是根本成不了氣候的——很明顯,教廷自個兒是木有這個力量的,而能夠提供這種支持的泰西國家,其實就兩個,一個英國,一個法國,最多,再加上半個俄羅斯。

    可是,英國崇信的是英國國教,俄羅斯崇信的是東正教,在宗教層面,同天主教都是對頭,不可能真心為教廷出力。

    唯一能夠指望的,就是一個法蘭西。

    這就是法國“護教”意義之所在了。

    因此,法蘭西這顆大粗腿,教廷不能不抱緊了。

    而對法國來說,欲對相關國家予取予求,“護教”是最好的一個藉口。

    拿英、法做一個對比,情形就非常明白了。

    英國對中國發動的兩次戰爭,一鴉以鴉片、亦即貿易為藉口,二鴉以“亞羅號”事件、亦即主權——中國侵犯了英國的主權——為藉口;而法國對中國發動的戰爭——也包括同時期對越南發動的戰爭,則皆以宗教為藉口。

    二鴉法國是以“馬神父事件”而伙會英國侵華,對越南就更加不必說了——法、越百年恩怨,前文已有詳述,在此不再贅言。

    還有原時空的“天津教案”,也很說明問題。

    “天津教案”一出來,法國立即一馬當先,代表教廷和泰西諸國對中國嚴厲問責,進而引發法使豐大業被“義民”殺害事件,事情愈發不可收拾,若不是彼時剛剛好爆發了普法戰爭,法國不能兩線作戰,不得不匆匆了結“天津教案”,掉頭專注歐洲一線,也不曉得,中國能不能吞的下高盧雞的開天殺價?

    若終究不能饜其所求,則中法戰爭幾乎必然提前一十三年爆發,而且,中國所對陣者,未必僅法國一家。

    更重要的是,原時空的一八七零年,可不是本時空的一八七零年,也不是原時空的一八八三年。

    原時空的一八七零年,洋務運動開展未久,遠未到收穫期,中國依舊是一個百廢待興的狀態,彼時對陣法國,絕不可能有一八八三年的戰果,較之二鴉,中國的命運,不會好到哪裡去。

    話頭扯的略略遠了一點,但是,足以說明“護教”對法國的重要性。

    對於法國來說,利益之外,面子也是極緊要的。

    法國既有“護教”之責,則其在中國代表的,就不僅僅是羅馬教廷,而是整個天主教世界;而且,一般的中國人,也分不大清楚天主教和新教的區別,許多時候,法國人便越俎代庖,連新教的事情也管了起來,於是,法國在中國,便隱然有“泰西共主”的趕腳了。

    你不給法國做中國的這個“護教”,豈非生剝法蘭西皇帝陛下的面皮?

    誰不曉得,法蘭西皇帝陛最愛的一樣物事,就是面子?

    哼哼!

    博羅內猛地攥緊了手中的紙張,很想三下兩下,將這份該死的“副本”,撕的粉碎——可是,不行啊。

    他將照會“副本”往桌子上一拍,背起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吐納粗重,胸膛起伏——那頭困獸,又回來啦。

    看著公使閣下來來回回十幾次,克萊芒頭都有點兒暈了,終於忍不住,試探著說道:

    “我看,‘南堂’這件案子,咱們不能再追究下去了!而且,還得想個法子,婉轉的給中國人遞幾句好話……”

    博羅內本能的猛一揮手,粗暴的打斷了克萊芒,“不!”

    克萊芒不說話了,可是,呼吸也變粗了,臉子也放下來了,心說,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地步了,你還在那裡瞎犟,有意思嗎?

    博羅內馬上就意識到了自己態度的不妥,站住了,擺了擺手,微微放緩了語氣,“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只說對了一半!”

    克萊芒用帶一點譏諷的口吻說道,“哦?一半?哪一半?請公使閣下教我!”

    博羅內倒沒在意克萊芒的譏諷,豎起一根手指頭,搖了一搖,“我們不能給中國人遞什麼好話——不能示弱!”

    頓一頓,“非但如此,我們還得就這份照會,向中國人提出強烈的抗議!——抗議中國人對法蘭西帝國的污衊!”

    “呃……照會裡,畢竟沒有直接提法蘭西帝國的名字,咱們這麼做,豈非……對號入座了?”

    “就得對號入座!”博羅內咬著牙,“照會雖然沒有直接提法蘭西帝國的名字,可是,瞎子都看的出來,所謂‘某國’,指的就是法蘭西帝國!咱們若緘口不言,豈非示萬國以法蘭西心虛理屈?——而若非做賊,何以心虛?何以理屈?何以不敢說話?”

    “做賊心虛”——好生刺耳啊。

    不過——

    克萊芒沉吟了一下,“這倒也是。”

    他不由有些佩服博羅內了——這確實是正大堂皇的做法。

    這個,領導到底是領導啊。

    想到這兒,原先的怨氣,也就自然而然的消散了。

    “不過——”博羅內盯著桌子上皺巴巴的“副本”,嘆了口氣,“‘南堂’一案,確實是不能再‘追究’下去了——這一點,你說的對!”

    頓一頓,用極其遺憾的語氣說道,“唉!實在是太可惜了!”

    克萊芒倒沒有博羅內那樣子的感慨,他關注的重點,已經不是找中國的麻煩,而是中國找法國的麻煩了。

    “那,以公使閣下之見,中國人對教廷提出‘建立正式官方關係’,中國的教務,‘由中國政府和教廷直接商辦’,羅馬那邊,會不會……”

    “心動未必不會,”博羅內說道,“可是,行動——教廷是不敢的!”

    頓一頓,冷笑著說道,“在中國,若沒有法蘭西帝國的支持,單靠教廷自個兒,能夠玩兒的轉?——做他們的清秋大夢吧!”

    “這……也是。”

    “再者說了,”博羅內說道,“如果沒有法蘭西帝國的支持,教廷的老巢,都要被意大利人端了!他怎麼敢在中國的問題上拂逆法蘭西帝國的意願呢?”

    “這……也是。”

    “所以,”博羅內說道,“中國人的這個球,教廷絕不敢接!若教廷過來試探咱們,咱們就給他來個……嗯,照中國人的說法,‘王顧左右而言他’!教廷那撥人,也不是傻瓜,也就只好識趣閉嘴了!”

    “不過,”克萊芒猶豫著說道,“在國際輿論上,咱們還是挺被動的——畢竟,中國人提出‘建立官方關係’的要求,呃,是正當的……”

    “正當?”博羅內一聲冷笑,“真正的‘正當’是勝利——戰爭的勝利!等到咱們打敗了中國人,他們還能夠要求同教廷建立什麼官方關係嗎?——還有人管他‘正當’不‘正當’嗎?”

    “這……也是,不過,萬一……”

    “你是說,萬一咱們打敗了?”

    “呃,是……”

    “怎麼可能?!”

    “我是說萬一……”

    “沒有萬一!”

    頓一頓,博羅內覺得,自己這句話雖然說的斬釘截鐵,但其實反而顯得有點兒心虛,“退一萬步——即便咱們打敗了,教廷還是離不開法蘭西!還是不敢接中國人的這個球!”

    咦,公使閣下好有自信心哦?

    事實上,對法國人有這份“信心”的,還不止法國人自個兒,還包括——英國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5:01
第三四三章 自養,自治,自傳

    朝內北小街,輔政軒親王府。

    府裡的人都有些奇怪了:這沒過兩天,阿禮國爵士又登門了——而且,又是晚上!難道,有什麼話,是白天不可以說的嗎?

    呃……這位英吉利駐華公使,到底有多少機密大事,要跟我們王爺談的呢?

    當然啦,白天王爺未必在府裡,不過,可以去衙門裡談啊!

    “衙門?你是說軍機處?除了‘重大外事活動’——譬如,咱們皇上登基大典,八國使節中和殿覲見——好像,沒有洋人進宮的規矩啊?”

    “呃,說的也是……那,東堂子胡同?”

    “外務部?那又不是王爺自個兒的衙門!王爺到外務部見人,那不是成了……借下屬的地方辦公了嘛!不成了……紆尊降貴了嘛!再者說了,阿爵士來拜王爺,自然是為了錢尚書做不了主的事情的!”

    阿禮國今天過來,是向關卓凡通報“中國艦隊”將派哪幾條軍艦做中國援日部隊的“護衛”——當然,僅僅“通報”的話,實在不必大晚上的跑這一趟,而是次行動,英中雙方具體如何協調配合,也是“有關部門”的事情,並不必輔政王事必躬親,則阿爵士是次造訪,“通報”之外,當然還另有目的。

    “對於這份照會,”阿禮國說道,“各國公使館的反應,都很正面!”

    頓一頓,“第一,反應迅速,出乎各國外交人員——實話實說,也包括我本人——之意外!第二,相關責任人,第一時間獲革職處分——當然,這種案子,防不勝防,蔡總兵也有他自己的委屈,不過,這個姿態,還是很重要的!”

    再一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這份照會,筆力千鈞!直可以作為外交學校的教材使用了!不曉得是出於外務部哪一位的大筆?”

    關卓凡微微一笑,“這我就不曉得了——多半還是錢定舫親擬的吧?”

    “我想也是,”阿禮國說道,“定舫先生斑斑大才,換一個人,未必有這般旋轉乾坤的筆力啊!”

    這其實不是在捧錢尚書,而是在捧輔政王殿下。

    阿禮國曉得,這份照會,關節要害之處,如何落墨,一定事先得到了關卓凡的指示——只不過,這一層,彼此心照,不必點破就是了。

    “一言之褒,榮於華袞!”關卓凡含笑說道,“爵士的讚譽,我會原封不動,轉給錢定舫的,想來,他亦深感榮幸的!”

    阿禮國笑了一笑,隨即正容說道,“據我跟各國公使——包括俄國公使——的接觸來看,各國政府都沒有進一步追責的表示,照我看,這個案子,應該不會進一步發酵了!”

    頓一頓,“殿下可以放下心來了!”

    關卓凡微微頷首,“辛苦爵士了!爵士盛意,容當後報!”

    這不是瞎客氣。

    “我跟各國公使——包括俄國公使——的接觸”一句,雖然短短十幾個字,可是,說明一天之內,阿禮國已經拜訪了多國公使,在這個過程中,一定含蓄的表達了英方對此案“不為己甚”的意見,英國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英國這個態度,對於此案的“不會進一步發酵”,當然是大有助益的。

    當然,這有一個前提,就是阿禮國方才說的“第一”、“第二”、“第三”——沒有這三點打底,英國就想替中國說話,也無從著力。

    “殿下太客氣了——我們是朋友嘛!”

    “是的!”

    “不過……”

    “有什麼指教,爵士盡請明言。”

    “指教不敢當,”阿禮國說道,“我只是覺得,與羅馬建立正式官方關係一計,固然是奇兵突出,攻敵不得不救,不過,想來,殿下亦是深知的,教廷仰法國鼻息,已非止一日了,目下,羅馬更是在法軍‘保護’之下,要教廷甩開法國人‘單干’,他們……怕是沒有這個魄力啊!”

    阿禮國今天過來,“通報”之外,另有兩個重要目的,第一,“南堂”一案,請功買好——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第二,就是關於中國的這個“奇兵突出”了。

    拿破崙三世自居於教廷的“保護人”,這是法國在歐陸乃至在全世界範圍內擴張勢力的重要憑藉,若法國果然失去了中國的“護教”一職,則可能發生連鎖反應,動搖拿破崙三世的“教廷保護人”的地位,所關匪細,英國不能不多加關注。

    可是,就像阿禮國說的,教廷有求於法國者甚多,中國的這根橄欖枝,恐怕是不敢主動接了過去——在一層,英、法兩國駐華公使的看法,是一致的。

    阿禮國想知道的是,在這個問題上,中國有沒有什麼後手?還是僅僅給法國人添點兒噁心就算了?

    關卓凡沒有馬上回答他,沉吟了好一會兒,方才緩緩說道:

    “中國這個要求,是非常正當的要求,理由呢,都寫在照會裡頭了,想來,除了法國,世上再不會有第二個國家——包括‘教皇國’,對之不以為然——”

    頓一頓,“於理於情,教廷都應該接受中國的要求,若果然未出爵士之所料,教廷迫於法國的壓力,拒絕——或不正面回應——中國的要求,那麼,說不得,我只好另作不得已之安排了!”

    再一頓,“無論如何,中國不能再接受敵國管理本國之教務——實在太荒唐了!”

    不得已之安排?什麼不得已之安排?

    總不成是……禁教?

    如是,英國可就不能贊附了。

    不過,應該不至於吧!

    “請教殿下,”阿禮國盯著關卓凡,“什麼樣的‘不得已之安排’呢?”

    “爵士,”關卓凡說道,“有兩位教徒,一位是你的同胞,叫做亨利?范恩;一位是美國人,叫做盧夫?安德生——這兩位的事蹟,不曉得你聽說過沒有?”

    阿禮國微微一怔,“亨利?范恩?盧夫?安德生?呃,恕我孤陋寡聞——請教殿下,這兩位,今人、還是古人?”

    “今人。”

    頓一頓,關卓凡繼續說道,“亨利?范恩和盧夫?安德生不約而同的提出了一個很有趣的觀點,叫做‘indigenous church’——中文或可譯做‘本色教會’?”

    “‘indigenous church’——‘本色教會’?”

    “是的,”關卓凡說道,“所謂‘本色教會’,三個原則,曰‘自養’,曰‘自治’,曰‘自傳’——”

    頓一頓,“因此,我以為,這個‘本色教會’,也可以稱作‘自立教會’。

    阿禮國心中大大一跳。

    “若教廷不接受中國政府的正當要求,”關卓凡平靜的說道,“中國的天主教,只能‘自養’、‘自治’、‘自傳’——走‘自立教會’這條路了。”

    阿禮國的表情,雖然還稱不上“瞠目結舌”,可是,也是一副不曉得說什麼好的模樣。

    這個“不得已之安排”,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一時之間,確實是“不曉得說什麼好”了。

    過了好一會兒,“呃,那,請教殿下,”阿禮國舔了一下嘴唇,有些艱難的說道,“果然如此,這個‘自立教會’,同羅馬的教廷,又是一個什麼關係呢?”

    “還是奉羅馬教廷為正朔的,”關卓凡說道,“譬如,中國的主教、大主教,自行‘祝聖’之後,還是要呈請羅馬教廷批准,並由羅馬教廷頒行正式的任命。”

    “啊……”

    阿禮國皺起眉頭,思索片刻,又舔了下嘴唇,說道,“殿下,請原諒我做個不太恰當的譬喻——中國的‘自立教會’同羅馬教廷的關係,是不是,呃,同中國和中國的藩屬——哦,是某些藩屬、某些藩屬——”

    頓一頓,“呃,其實應該倒過來說——我的意思是,應該這麼說,中國的‘自立教會’同羅馬教廷的關係,是否彷彿於中國的某些藩屬同中國的關係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5:01
第三四七章 血瀑布

    確實是“再也想不到”。

    別的不說,基督教——天主教也好,新教也好,東正教也好,都是禁止自殺的,而天主教尤其嚴厲,而莊湯尼還是神職人員——

    莊某自殺,不但“知法犯法”,而且“執法犯法”。

    人既為上帝所造,其生命的所有權——就是上帝的,不是你自個兒的,自殺,乃是對上主的權力的嚴重侵犯。

    另外,在教義中,人世的苦難,被當做上帝對你的歷練和考驗,因為不堪忍受而自行棄世,你就是對上主失去信心,等同“背信”,甚至“棄教”。

    早年的時候,天主教對待自殺者是異常嚴厲的,其罪甚至過於殺人。

    在法國,自殺者——不管死成沒死成——都要被斬首,屍體不能埋入正經墓地,而要埋在十字路口——象徵釘上十字架,供千人踩、萬人踏,以為贖罪。

    英國因為“別立一宗”,客氣一些——不斬首,而是判處自殺者“繯首”,即絞刑。

    當然,現在“文明”了,不這麼幹了,不過,教會對待自殺者的態度依舊嚴厲——自殺者不能進天堂,不能被主拯救,要身負罪孽,在某處等待審判降臨。

    沒人給你辦彌撒,不能入葬教會墓地,就更不必說了。

    以上是普通教徒的待遇,莊湯尼既然“執法犯法”,自然罪加一等。

    這——

    他會自殺?

    阿禮國第一個反應:不是“被自殺”吧?

    然而,確實是自殺,不是“被自殺”。

    得到關卓凡的首肯之後,第二天一大早,軍調處即再次來到“南堂”——這一次,不止於陳亦誠、馬丁內茲兩個處長了,前呼後擁的來了一大班人馬。

    不過,暫時未去再次“打攪”莊湯尼,表面上,將調查的重點,放在了阿歷桑德羅神父生前的“人際關係”上。

    軍調處的邏輯是這樣的:

    關於凶手犯案的動機,暫時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除了凶手自行宣稱的、外務部照會中提及的兩種之外,也不能排除這樣一種可能性——凶手同受害者存在私人恩怨,出於洩憤或者其他的什麼目的,必欲置致受害者於死地。

    如果是這種情況的話,凶手的目標,當然不會是那個啞巴雜役;也應該不是文通譯——至少,文通譯不會是第一目標。

    文某在北京是有家的,並不住在“南堂”裡,只殺他一個的話,在外頭動手就好了,根本沒有如此大費周章的必要。

    因此,如果是這種情況的話,凶手的目標——或者說,第一目標——就只能是阿歷桑德羅神父了。

    不比莊司鐸,阿副司鐸只負責“南堂”內部事務,極少外出,因此,凶手要殺他,只能在“南堂”裡動手。

    因此,兇犯才以“捐獻”為餌,大費周章的大半夜誑進“南堂”來,並要求司鐸之外,副司鐸也要在場。

    “扶清滅洋,殺盡洋夷”云云,只是一個“障眼法”,用以迷惑辦案人員,誤導調查的方向。

    文通譯,可能是兇犯的同夥,被兇犯殺人滅口;也可能上當受騙,真以為兇犯要捐獻巨款。

    至於王雜役,就純屬遭受池魚之災了。

    阿歷桑德羅神父既然只負責“南堂”內部事務,同外界甚少關聯,那麼,就不能排除這樣一種可能性——

    此案的主犯,亦存身“南堂”內部,甚至,就是阿歷桑德羅神父的某位同事。

    啊?

    呃……如是,莊司鐸怎麼會……認不出該主犯呢?

    這個嘛——

    第一,夜深之時,燈光昏暗,兇犯黑衣蒙面,分不出哪個是哪個,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嘛!

    呃……

    第二,主犯本人不一定出現在現場嘛——沒聽說過“買兇殺人”這回事兒嗎?

    呃……

    第三,這個——咳咳,一切都還在調查之中,到底有沒有“第三”,還不好說啊!

    啊?你的意思,豈非是——

    我的意思?都說了——一切都還在調查之中,一切都還言之尚早!嘿嘿!

    呃!……那,調查阿歷桑德羅神父生前的“人際關係”,豈非就是調查——

    這個嘛……差不多啦!嘿嘿!嘿嘿!

    我靠……

    沒有人敢說“暫時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是不對的,而軍調處提出的這種可能性,邏輯嚴密,環環相扣,也沒有人敢斥之為無稽之談。

    於是,“南堂”所有“內部人員”,不論洋、華,從神父到僕役,統統成了潛在的嫌疑犯,一時之間,烏雲壓城,人人自危。

    軍調處的調查,從早上八點一直持續到晚上八點,幾乎是在搞“人人過關”了。

    莊湯尼是最後一個接受調查——哦,接受“問詢”的。

    在此之前,莊湯尼的情緒,就已經接近崩潰了。

    這十二個小時,對他來說,是一種可怕的煎熬,到了後來,他甚至出現了某種幻聽:“南堂”好像一個巨大的蜂巢,到處在“嗡嗡”作響——那是人們的竊竊私語,“看,他就是那個凶手!”

    在莊湯尼眼中,每一個人都在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他——哪怕背對著他,目光也會拐著彎兒,投到他的身上——“看,他就是那個凶手!”

    莊湯尼不止一次,想將中國人——裡頭還有不少美國人——統統趕了出去。

    他是有這個權力的,“南堂”是天主的地方,不歸中國法律管轄。

    可是,那不是欲蓋彌彰,更加啟人疑竇嗎?

    每一次,都是話到了嘴邊,但最終還是憋了回去。

    就快憋炸了。

    陳、馬兩位處長親自負責“問詢”莊司鐸。

    “神父,”馬丁內茲首先發問,“據反映,您和阿歷桑德羅神父兩位,曾經就‘南堂’的財務問題,發生過激烈的爭吵——可以請教一下,具體的原因是什麼嗎?”

    莊湯尼的嘴角,狠狠的抽搐了兩下,“無可奉告。”

    “或者,”馬丁內茲的語氣,依舊非常客氣,“給我們看一看‘南堂’的財務記錄?”

    “不可以!”莊湯尼咬著牙,“你們沒有這個權力。”

    “好吧,”馬丁內茲聳了聳肩,“這個且放一放。”

    頓一頓,“另有一事請教——經過對案發現場的進一步勘察,我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細節——”

    再一頓,“在‘聖母山’聖母像的腳邊兒——就是阿歷桑德羅神父最終倒臥的地方,我們發現了一個血寫的‘Z’——這當然是阿歷桑德羅神父臨終之前,強忍劇痛,寫下來的,我們相信,這是他在向我們指示凶手的身份——”

    莊湯尼倏然睜大了眼睛。

    “我們都知道,不論英語、法語還是意大利語,‘Z’都是您的姓氏的首字母——”

    莊湯尼爆發了,大吼,“滾!”

    對於這個“滾”字,陳亦誠和馬丁內茲似乎都不怎麼意外,兩人對視一眼,馬丁內茲說道,“阿歷桑德羅神父在天之靈……”

    莊湯尼完全失控了,一躍而起,帶翻了椅子,“滾!滾!滾!”

    陳、馬再次對視一眼,這一次,是陳亦誠說話,語氣雖然一般的平靜,卻帶著不加掩飾的譏嘲,“好吧,既如此,我們明天再過來打攪——希望到時候,您的情緒已經平復下來了。”

    “滾!”莊湯尼面目皆赤,跳腳咆哮,“再也不要過來了!”

    莊司鐸的吼聲,門外是聽得見的;而出門之後,陳、馬兩位臉上的冷笑,旁人也是看的清清楚楚的。

    人們到處都在低聲私語,巨大的陰雲籠罩下的“南堂”,真有一點兒“蜂巢”的意思了。

    莊湯尼回到自己的臥室之後,就一直沒有出門,裡頭也沒有傳出任何動靜。

    他的不正常的狀態,瞎子都看的出來,幾個神父十分擔心,又不好進去打攪,就叫一個僕役,以送晚飯的名義,進去“打探、打探”。

    僕役敲了兩次門,喊了好幾聲“神父”,裡頭終於傳來悶悶的一聲,“進來。”

    門沒有反鎖,輕輕一推,也就開了。

    莊湯尼正坐在書桌前,兩手抱頭,插在蓬亂的頭髮裡,前額都快接觸到桌面了。

    僕役:“神父,您還沒有吃晚飯……”

    莊湯尼緩緩的抬起頭來,呆滯的目光掃過僕役手中的盤子,好像在看空氣一樣。

    突然間,眼眶中微光一閃。

    他慢慢的坐直了身子,開口了,聲音低沉瘖啞:“謝謝你,艾力克,放下盤子,你就出去吧——一個小時之後,麻煩你來把它們收走。”

    僕役是中國人,“艾力克”是教名。

    艾力克出門之後,將情形向幾位神父說了,大夥兒略略放下心來,不過,還是叫艾力克和一個年輕的修生一起,在門外“坐候”。

    所謂“修生”,指尚處於修道院學習、修行階段,尚未混到神父的最低級別“執事”,大致可算是“實習神父”的神職人員。

    屋裡開始傳出些動靜了,窸窸窣窣的,不過,不像是在吃飯。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屋裡頭的人,突然悶悶的“哼”了一聲,像是撞在了什麼地方,努力忍痛的樣子。

    艾力克和修生都豎起了耳朵,不過,沒有什麼更多的聲音傳出來。

    之前的“窸窸窣窣”也沒有了,變得非常安靜。

    可是……不對勁兒啊!

    什麼不對勁兒?

    味道……味道不對勁兒!

    艾力克一向在廚房幫傭,鼻子十分靈敏,他努力的嗅了幾下,突然跳了起來,“這是……血腥味兒!”

    重重敲門、大喊“神父”,都沒有反應。

    顧不得了!

    艾力克和修生破門而入,目之所及,齊齊失聲驚呼。

    莊湯尼坐在書桌前,上身俯垂,但是前額並沒有接觸桌面——一隻餐叉插進脖頸,叉頭已經看不見了,叉柄頂在桌面上,支撐著他一個碩大的頭顱。

    鮮血汨汨,流過桌面,形成一條小小的血瀑布,將兩隻腳都淹沒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5:02
第三四八章 同歸於盡,哈利路亞!
        
    莊湯尼死於自殺,殆無異議。

    他進入臥室之後,門外就一直有人逡巡;艾力克放下晚餐、出門之後,更受諸神父之囑,同修生二人,“坐候”門外,寸步未離——這段時間內,是不可能有兇犯尋機進入莊湯尼的臥室的。

    臥室的窗戶是關上的,並插上了插銷;而整間臥室,簡樸狹小,一覽無遺,也不可能有兇犯提前進入,藏於床底、櫃中而匿其聲形,並在一片混亂之中,趁機奪門而去。

    室內也未有任何打鬥、掙扎的痕跡。

    莊湯尼的傷,雖然致命,卻不便死,如果“被自殺”,不掙扎是不可能的,而以他一米九的身高,不留下激烈的痕跡,也是不可能的。

    除非艾力克和修生說的,都是假話啦。

    莊湯尼留下了一封“遺書”,一張紙,三行字,沒有標點符號:

    “魔鬼進入了我的身體

    我必須殺死他

    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字跡潦草,不過,經過筆跡比對,確實是莊湯尼手書。

    沒有人公開說這是“遺書”——不然,就等於在教廷定性之前,便坐實莊湯尼之死是“自殺”了。

    可是,不是“自殺”又是什麼?

    特別是那支餐叉——雖然尖銳,可畢竟是鈍頭的呀!

    拿那樣一支小叉子結束自己的生命——

    下手何其之狠?死志何其之堅?

    咳咳。

    有人嘀咕,就算你不想活了,難道,就不能換個死法兒嗎?——非得自殺?

    自殺,生前一切榮銜,皆一筆勾銷,不消說了,而這還不是最緊要的——最緊要的是,失去了懺悔和免罪的機會,帶著一身罪孽,孤魂野鬼一個,遊蕩在天堂之外,等待最後審判的降臨。

    對於一個虔信者來說,還有比這更加可怕的事情嗎?

    用不用介麼實誠啊?

    說是這麼說,可是,我不想活了,除了自殺,還有啥“死法兒”呢?

    嘿嘿,有的。

    一七六一年,奧地利有一位美麗的女士,不曉得為了啥,反正就是不想活了,可是,不能自殺呀,咋辦涅?

    美麗的女士智慧兼具,峨眉微蹙,計上心來——哎,好辦,叫別人來殺我不就結了?

    可是,殺人是要償命的呀,哪個肯替你做這個“介錯人”涅?

    政府肯啊!

    我先去殺個人,犯個死罪,不就求仁得仁啦?

    呃……

    說幹就幹!

    美麗的女士將一個可愛的小孩子扔進了河裡,然後,如願以償的走上了斷頭台。

    臨終懺悔的時候,神父瞪大了眼睛:哎,我說,你這是在……利用神聖的教法的漏洞啊!是在……欺騙上帝啊!

    “那好,神父,我就為利用神聖的教法的漏洞、為欺騙上帝而向上帝懺悔吧!”

    神父張口結舌,無詞以對。

    終於,美麗的女士的所有罪孽都在上帝的面前被寬恕啦。

    消息傳了出去,厭世者們立即兩眼放光:還有這等好事兒?!

    於是,很快便有人有樣學樣了。

    歐洲範圍內,類似的案件迅速增多。

    教會和政府一看不妙:此風斷不可長啊!

    一開始的時候,司法機構將這種案件的兇犯的死刑整的很慢、很痛苦——原先一鍘刀的事兒,整成零割碎剮;並想法設法對兇犯——尤其是女性兇犯——施以各種羞辱,以此作為阻嚇。

    然而,木有鳥用。

    對於生意已絕、一心求死的人來說,死的難受點兒,並不是什麼太大不了的事兒;羞辱什麼的,更加木有什麼感覺。

    於是,教會、政府一商量,狠下心來——你不是求死嗎?靠,老子不判你死刑了!你這一輩子,就慢慢兒爛在牢裡吧!

    這似乎是“釜底抽薪”的“妙招”,可是,又出現了新問題。

    有江洋大盜被捉住了,為求活命,就聲稱俺其實早就不想活啦,犯這個案子,就是為了“被自殺”滴,你們行行好,趕緊的,鍘了俺吧!

    一時之間,真假難辨。

    類似的案件,數十年間發生了好幾百起,直到現在,還有零星的發生。

    “什麼?你要莊神父玩兒這種下作的把戲?他是何等驕傲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做如此不名譽的事情?”

    “唉,兩害相權取其輕——不名譽歸不名譽,可是,總好過不得懺悔和免罪,帶著一身罪孽,孤魂野鬼的等待最後審判的降臨吧?”

    “這……人各有志,就難說的很了。”

    “就不曉得他的遺書——呃,我是說,他臨終前寫的那幾句話,是個啥意思?‘魔鬼進入了我的身體’——這個‘魔鬼’,何所指呢?”

    “嘿嘿,這個嘛,倒不是很難猜……”

    “哦?請教。”

    “這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啊!”

    ……

    莊湯尼一死,線索中斷,“南堂”一案的調查,戛然而止;而法國和教廷方面,也再未就“南堂”一案,向中國政府提出任何交涉,就好像這個案子從未發生過一樣。

    莊湯尼的自殺,是將法國和教廷都架到了爐火上烤了。

    國際輿論普遍認為,莊湯尼畏罪而自殺,而這個“罪”,就是中國政府在照會中指責的“賊喊捉賊”。

    法國政府的反應,很能說明些問題:莊湯尼死後第三天,署理駐華公使博羅內和一等秘書克萊芒,奉命“回國述職”。

    這下子,既“下旗”,也“歸國”了。

    甚至有陰謀論者認為,莊湯尼乃是死於自己人之手——眼見陰謀即將敗露,策劃“南堂”一案的相關勢力,趕緊殺人滅口。

    當然,也有人相信,殺人滅口是殺人滅口,不過,只是莊湯尼和阿歷桑德羅個人之間積怨所致——阿歷桑德羅發現莊湯尼貪污公款,莊湯尼買兇殺人。

    但即便如此,也足夠法國和教廷尷尬了。

    所以,“南堂”一案,有線索也好,沒線索也好,都不要再往下查啦。

    不過,即便中國人“配合”,不再深究此案,法國和教廷的麻煩,也不過剛剛開始。

    “自養”、“自治”、“自傳”乃至“別立一宗”的風暴,即將颳起。

    目下,這場風暴還在醞釀之中,法國和教廷的麻煩,暫時限於應對輿論的質疑。

    法國的對策是裝聾作啞;教廷卻沒法兒這麼幹——莊湯尼之死,到底是不是自殺,總要有一個定性吧?

    莊湯尼一個人的榮辱,本無足惜之,可是,他是神職人員,且直屬教廷,他的榮辱,牽連的是整個教廷。

    更關鍵的是,如果將其死定性為“自殺”,人們便會追根究底,他為什麼要自殺呀?

    可是,他明明就是自殺,又如何能夠遮掩天下人耳目,給他“換一個死法兒”呢?

    梵蒂岡養的許多神學家,到底不是白吃飯的,經過一番絞盡腦汁,到底還是給他們想出一條“兩全之策”來,不但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教廷的聲譽,更救了莊湯尼一命——啊,不對,莊湯尼的命,是已經沒有了,救不轉了,不過,其所救者,對於一位信仰堅定的教徒——尤其是神職人員,其重要性,過於生命。

    或者說,是莊湯尼“自救”——這條“兩全之策”,就是從莊湯尼的那封“遺書”上來的。

    “魔鬼進入了我的身體

    我必須殺死他

    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這說明,第一,彼時,莊湯尼的身體,已經成為魔鬼的“宿主”;第二,“沒有其他的選擇了”,意味著莊湯尼竭盡全力,也無法驅逐魔鬼,則為了殺死魔鬼,只剩下消滅“宿主”這一個法子了。

    因此,莊湯尼不是“自殺”,是“殺魔”,以付出自己的生命為代價,與魔鬼同歸於盡,這個行為,同戰場上英勇殺敵而犧牲的戰士,並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

    啊?

    呃,請問,這個說法,有什麼……理論依據嗎?

    有的!

    請看《舊約》中三松的例子,“搖動神殿支柱,使之倒塌壓死聚集其中的培肋舍特人時,他直接殺死培肋舍特人,自己也殉身。”

    咦,“於史有征”呢!

    如此說來,莊湯尼非但無罪,還要予以表彰?

    呃……這就不必了。

    不然的話,若自殺者都聲稱自己“為魔鬼所侵”、“與魔鬼同歸於盡”,就不妙了。

    再者說了,莊湯尼到底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罪過的——他沒能撐下去,到底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不堅定嘛!

    不過,這點子罪過,是可以赦免的。

    想當年,土耳其人攻破君士坦丁堡,許多婦女為不受辱於異教徒,紛紛自殺,城內的大主教對她們的行為,予以緊急赦免——自殺歸自殺,可是,也得得看一看,這個自殺,到底為了什麼?

    這些女人,不是“背信”——相反,她們正是因為忠於自己的信仰,才自殺的嘛!

    就像中國人說的,“禮有經、有變、有權”,大主教的做法,就是正確的“權變”嘛!

    雖然,君士坦丁堡是東正教的,不過,到底都是基督一脈,還是可以借鑑的嘛!

    好,好,您咋說咋好……哎,話說了回來,這麼說,莊神父“殺魔”之前,其實已經為自己“預留退步”了,看來,嘿嘿,也不是那麼“實誠”……哦,我是說,莊神父實在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啊!

    嘿嘿,是滴!

    “南堂”一案,雖然還有更多後續的發酵,但這個案子本身,從此塵封於歷史之中,成為十九世紀中後期一個著名的懸案,並衍生出了十幾個不同的版本,供歷史學者和八卦愛好者們品論。

    這些版本,彼此迥異,但所有的版本,都指認一個事實——莊湯尼之自盡,起於心理防線的崩潰,而對其心理防線的致命一擊,來自於軍調處在“聖母山”聖母像腳邊發現的那個“z”——莊湯尼姓氏的首字母。

    後世,有多種以“南堂”一案為藍本的文學作品——、戲劇、電影,其中最著名者,是一部名為《z》的歌劇,而根據《z》改編的同名電影引進國內之後,被譯成了《南堂魅影》,其中,被影人和觀眾奉為經典的一個鏡頭,就是在莊湯尼的幻覺中,字母“z”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八而十六,最終,漫天飛舞的“z”,將莊湯尼徹底淹沒,並充斥了整個銀幕。

    然而,沒有人曉得,這個所謂的“z”,根本不是什麼“事實”——純屬陳亦誠和馬丁內茲的“自由心證”。

    “聖母山”聖母像腳邊,血污一片,縱橫交錯,只要你想像力足夠豐富,那些血痕,二十六個字母,說是哪個字母都沒有問題。

    事實上,最大的可能,那些血痕,不過是阿歷桑德羅神父臨死前無意識的掙扎所致,根本就不是什麼“指示凶手的身份”。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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