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六章 南荒波伏,姐妹花敗
“怎麼說呢?”阮景祥沉吟了一下,“嗯,是這樣子的——”
頓一頓,“歷史上,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這兒——”一邊兒說,一邊兒以手指地,劃了一個圓圈,“越南的北部——即北圻,都歸屬中國管轄,算是中國的一部分。”
再一頓,“一千八百年前,中國處在漢朝——後漢的統治下,彼時,北圻是後漢的一個郡——即一個省,叫做交趾郡;交州刺史名叫苑定,貪苛虐民,交趾人不堪忍受,在一對美麗的姐妹——名做征側、征貳——的率領下,發動起義,趕走了苑定。”
咦?什麼?一對美麗的姐妹?
“‘州’為彼時中國最大之行政區,一州數郡;”阮景祥補充說道,“‘刺史’為一州之最高行政長官,交趾郡為交州轄下之一郡,交州刺史的地位——嗯,大約相當於目下的兩廣總督吧!”
頓一頓,“當然了,彼時的交州,還沒有開發,一片荒蠻,同現在的兩廣,是沒有法子比的。”
嗯,介麼說,就比較明白了。
“對於彼時的中國中央政府來說,”阮景祥繼續說道,“征氏姐妹的起義,是不折不扣的叛亂,馬援乃受封‘伏波將軍’,領兵南下平叛。戰爭持續了一年多,起義軍終於抵擋不住政府軍的強大攻勢,征氏姐妹歿於戰陣,起義被鎮壓下去了。”
不止一個人輕輕的“哦”了一聲。
這個,唉,可惜,可惜,姐妹花啊!
“馬援行事的風格,”阮景祥笑了一笑,“完全不同於苑定,叛亂靖定之後,他對當地採取了懷柔的政策,史書——不僅僅是中國的史書,也包括越南的史書——記載,‘援所過輒為郡縣治城郭,穿渠灌溉,以利其民’,又‘勸課農商,蠲免租賦,省徭役,褒節孝,專務以德化民’,還有,‘修正越律,約束越人’,等等,因此,‘百姓悅服’。”
“我有些明白了——”阿爾諾說道,“就是說,越南人——或者說,北圻人,對於馬援這個‘征服者’,其實是歡迎的。”
“是的!”阮景祥說道,“馬援北歸之後,當地人為了紀念他,修建了‘伏波將軍廟’,馬援便由此成神,一千幾百年來,奉祀不絕,香火不斷。”
“就是這座‘白馬將軍廟’嗎?”混合騎兵團團長居伊問道,“可是——”他一邊兒左右環顧,一邊兒說道,“看起來,不像有一千幾百年歷史的樣子啊!”
阮景祥趕緊搖了搖手,“不!當然不是這一座!——這座‘白馬將軍廟’,不過一百幾十年的歷史罷了!”
頓一頓,“北圻地區有很多‘白馬將軍廟’——沒有一百座,也有八十座吧!天祿村的這一座,從規制上來說,大約是最小的之一了。”
再一頓,“最大的一座,在升龍城內——面積差不多有這一座的十倍——各位大約沒有留意過吧!”
這是自然的,你們越南,稀奇古怪的神祇,多如過江之鯽,俺們外國人,哪裡搞得清楚哪個是哪個呀!
“當然,”阮景祥說道,“最大的一座,並不是最早的一座——最早的一座‘伏波將軍廟’,早已傾圮湮滅,建於何時、何地,皆無從考據了。”
頓一頓,“升龍城裡的那座‘白馬將軍廟’——最大的那座,正式的名稱為‘白馬上等最靈祠’,其特別之處,並不止於面積較大——”
再一頓,“後黎朝正和八年,也就是……嗯,公元一六八七年,該廟重修,捐資的信眾之中,非但有郡主等女性權貴,甚至,還有一位最特別的人士——彼時的越南皇帝,廟號熙宗,叫黎維祫的。”
“哦!……”
“當然了,”阮景祥一笑,“在中國人那兒,不能說‘越南皇帝’,得說‘越南國王’才行。”
斂去笑容,“而且,勒石記名——包括皇帝、郡主在內的捐資人士,都被記錄在《重修漢伏波將軍祠碑記》以及《白馬神祠碑記》中——當然,提及皇帝這位善長仁翁的時候,用的是‘皇上御頒’一類的名義。”
越南皇帝成為馬援祠廟的捐資者,這,給人的感覺,還真是異樣啊!
“這麼說來,”阿爾諾說道,“這個‘白馬將軍廟’,在越南,有著很重要的地位嘍?”
“是的!”阮景祥說道,“後黎朝以升龍為都城,而‘白馬將軍’被視為升龍的‘城隍’——也即升龍城的保護神,地位大略可以想見。”
頓一頓,“這座‘白馬上等最靈祠’,不但有自己的廟丁、廟產,而且,屢獲‘褒封’,有一整套經過‘欽定’的、完善而繁複的祀典。”
再一頓,“還有,其一切使費,皆由地方供給——就是說,由政府承擔。”
“哦,”阿爾諾輕輕透了口氣,“還真是有些意外啊……”
頓一頓,“不過,無論如何,越南終究是獨立於中國了,而北圻呢,終究是歸屬於越南而非中國——就像你說的,對於越南來說,馬援的身份,到底得算是一個‘征服者’。”
再一頓,“可是,對於他的供奉,民間熱情不減——這還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政府也深度參與!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馬援遺澤北圻甚深,”阮景祥說道,“而普通的越南老百姓,是既無力分辨、也不在乎他是不是一個‘征服者’的——對於老百姓來說,是否有足夠的動力和熱情去祭祀一位神祇,關鍵在於,這位神祇是否‘靈驗’?而‘白馬將軍’的‘靈驗’——‘捍患除災,返風滅火,遠自方外,莫不響應’,等等,不止於民間傳說,官方也是黑紙白字背過書的!”
頓一頓,“至於官方為什麼肯為‘白馬將軍’背書,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為了維持同中國的特殊關係。”
“哦?”
“越南獨立之後,”阮景祥說道,“同中國的關係,時好時壞,不過,就算最壞的時候——雙方大打出手,越南也沒有想過要同中國徹底決裂。”
頓一頓,“原因很簡單:戰爭總有結束的一天,之後,日子總還得過——中國也好,越南也好,都搬不了家,總還得做鄰居;而對於越南來說,同這個龐大的北方鄰居的唯一的可行的相處之道,就是做他的‘藩屬’——哪怕只是名義上的。”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阿爾諾點點頭,“尊崇馬援,其實是對宗主國示好、示忠的一種手段?”
阮景祥:“是的!”
頓一頓,“將軍,允許我再舉個例子——中越貢道必經的諒山鬼關門,亦建有‘伏波將軍廟’,中越使臣每經必祭並賦詩紀念,這,幾乎已經成了一種儀軌了。”
“中國的使臣不必說了,說說越南的使臣吧!”
“後黎朝名臣黎貴悖於景興二十一年——即公元一七六零年,以甲副使身份出使中國,途過鬼門關時進廟謁神,並賦詩一首《經鬼門謁伏波將軍廟》。”
“又如,嘉隆二年——即一八零三年,清廷封封阮福映為越南國王;次年,越方派遣使部錄事武希蘇使清致謝並修職貢,武希蘇經鬼門關,同樣謁廟並賦詩《鬼門關廟》。”
“這些詩文的內容,無一例外的,都是對馬援的感慨和稱頌。”
阿爾諾看了阮景祥一眼,微笑著說道,“阮先生對史實……熟悉的很啊!嗯,實在是……一個有心人呀!”
阮景祥也是一笑,不過,沒說什麼。
一旁的莫雷爾終於忍不住了,“哎,你方才說,一千八百年前,領導越人反抗中國暴政的,是一對……姐妹?”
“是的,”阮景祥說道,“姐姐叫做征側,妹妹叫做征貳,她們本姓雄氏,起兵之後,為增加號召力,就以名字之首字作為自己的姓氏了。”
頓一頓,“事情大約是這樣子的:征側嫁給一個叫做詩索的書生為妻,交州刺史苑定苛虐貪暴,州人苦之,詩索作《古今為正論》以切諷之,苑定大怒,以為謗己,遂執詩索而殺之。”
再一頓,“征側悲憤不已,乃與妹貳定計舉兵,並移檄九真、日南、合浦諸郡,諸郡聞之,悉皆響應,苑定一敗再敗,狼狽北走,義軍遂略定嶺南六十五城,征側自立為王,並正式改姓征氏。”
好傢伙!不但是女英雄,還是女王呢!不得了!
阿爾諾沉吟了一下,“九真、日南、合浦……這都是什麼地方?”
“九真郡、日南郡,在今天的中圻;”阮景祥說道,“合浦郡,在今天的……廣東西南部、廣西東南部吧!”
阿爾諾目光微微一跳,“就是說,一千八百年前,中國的統治,便南抵越南的中部地區了?”
“是的!”
阿爾諾微微出神,過了片刻,剛想說話,莫雷爾已經搶在前頭了:
“我看,越南的君主——皇帝也好,國王也好,都是莫名其妙!他們正經祭祀的,本應該是征氏姐妹這樣的本族、本國的英雄才對!怎麼反倒跑去祭祀一個侵略者?就那麼怕中國人不成?”
阮景祥接口說道,“將軍說的不錯!其實,在越南,祭祀征氏姊妹,並不是什麼忌諱——祭‘白馬將軍’,祭征氏夫人,你祭你的,我祭我的,並行不悖,互不干擾。”
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