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20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45
第一四九章 做減法,做加法
        
    恭王變得面無表情,過了一會兒,說道:“這個事兒,你自個兒定吧。不過,我想,臣子侍君,以忠以誠。嗯,這個‘誠’字,就是……有什麼說什麼。如果……十分的話只說五分,那麼……”

    說到這裡,淡淡一笑,打住了話頭。

    寶鋆心中隱隱生寒:惇王欲不利於睿王,還只是一個計畫,並未付諸實施,也可能永遠不會付諸實施。但自己在密摺中添了這一筆,惇王就算沒有實際的行動,但“喪心病狂”四字考語,卻是再怎麼也逃不掉的了。惇王是恭王的親哥哥,可恭王一旦翻臉,對自己的手足,不但落井,還要下石——且下手之際,沒有一點猶豫!

    想起辛酉政變時,恭王對待肅順、端華、載垣的手段,今昔印證,寶鋆心底的寒意更重了。

    他臉色微異,但一現而隱,隨即點了點頭,說道:“六爺,你說的是,我曉得該怎麼做了。”

    恭王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嗯,那就好。”

    言畢,視線垂下,落在手中輕輕晃動的玻璃杯上,裡面,葡萄美酒,殷紅如血。

    一時間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過了一小會兒,寶鋆輕輕吐了口氣,說道:“六爺,話是這麼說,事是這麼辦——可是,我真正是心有不甘!”

    頓了一頓,說道:“六爺,我不是為我自己,我是為你不甘!”

    恭王抬起頭來,眼中精光一閃而沒。

    寶鋆“嘿嘿”一笑,說道:“六爺。我跟你討句實在話。對他——你甘心嗎?”

    這個“他”。說的是誰,不需指名道姓,二人自可默喻。

    恭王默然片刻,自失地一笑,說道:“這個話,除了你,任誰都斷乎不能跟我提起的——好,佩蘅。你既能開這個口,就足見咱倆是真正的知己!”

    寶鋆心中一熱,喊了聲:“六爺!”一時之間,倒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恭王擺了擺手,說道:“這是個好題目,好就好在——嗯,我就給你句實在話:我既不能說‘甘心’,也不能說‘不甘心’。”

    這叫“實在話”?

    “六爺,你的話,堂奧太深。恕我愚鈍,請示其詳。”

    恭王說道:“‘不甘心’這一層。咱們暫且不提。先說‘甘心’——我仔細思量,此人做事,確有叫你不能不佩服的地方。”

    “哦?”

    “佩蘅,不曉得你察覺沒有,有一些事情,譬如旗務——肅順做的,我做的,他做的,其實一脈相承,並無什麼真正的分別?”

    “這個……似乎確乎如此。”

    “肅順罵‘咱們旗人裡邊混蛋多’,這種話,我沒說過,但做的事情,譬如,削減八旗錢糧,重用漢員——你我心知肚明,和肅順其實無二的。”

    “你再看看‘他’:八旗錢糧,一文錢也沒有加回去——‘奉恩基金’只關宗室的事兒,不能算是給八旗加了錢糧;他手底下的人,除了伊克桑是滿旗,丁世傑是漢旗——這兩個還是他步軍馬隊的老底子——其餘的,包括去上海之後新晉用的,全部都是漢人!”

    “非但如此,他做的事情,有的較之肅順和我做的,甚或猶有過之——譬如他搞的那個‘買斷旗齡’,其實是將好一些旗人連根拔起了!這個事兒,若是換成肅順和我來做,上上下下,不曉得會有什麼反應?”

    寶鋆不說話,腦子卻在飛速地轉動著。

    恭王將玻璃杯放在桌面上,輕輕一彈,“叮”的一聲,杯子發出了清脆悅耳的聲音。他微微一笑,說道:“只怕會轟塌了天罷?肅老六那顆腦袋,大約也等不到我去砍了!我嘛,嘿嘿!”

    這個話,寶鋆可沒法子接口,只好繼續沉默。

    恭王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可是,他做這個事情,上上下下,竟然沒有多大的反響,幾乎沒有什麼人跳出來說他‘動搖國本’——這可是怪了!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寶鋆心想,若說大夥兒都怕了他關逸軒,箝口不言,絕無是理,關某人的勢力,距此還十萬八千里呢。

    他沉吟說道:“我想,他是佔了能打仗的便宜。咱們旗人之中,許久不見這樣的人物了,大夥兒捧著他,一時間……顧不上別的。”

    恭王輕輕地搖了搖頭,說道:“他佔了能打仗的便宜是真的可是。你那句‘一時間顧不上別的’,佩蘅,說出來,你自己都不大有底氣吧?”

    寶鋆微微苦笑,說道:“六爺,什麼都瞞不過你——那麼,請你示下,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恭王抖了抖袍子,站起身來,緩緩踱步。

    “我在總署,和洋人打的交道多一些,前些日子,聽了洋人一個很有趣的說法,叫做‘做減法’、‘做加法’。”

    “‘做減法’、‘做加法’?那是什麼意思?”

    “西洋算術中的‘加減法’——你總曉得?”

    “是,和咱們中國算術裡邊的加、減,也沒有什麼不一樣。”

    “嗯。這麼說吧:旗務上邊,肅順和我做的,就是一味的‘減法’;他做的,就是‘減法’做過了,再做‘加法’。”

    “……六爺,你這個譬喻……有意思!”

    “削減錢糧,這就是‘做減法’——旗人的日子,本來就過得緊巴巴的,錢糧減半,日子就過得更苦了,你又不給他別的出路,只一味要他勒緊褲腰帶,嘿嘿,下邊豈有不怨氣衝天的道理?”

    “六爺,你是說,他……給了旗人另一條出路?這個,就叫‘做加法’了?”

    “著啊!要說‘做減法’,他減的更狠,乾脆是‘清零’了!可是,另一邊,他又‘加’上了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還有一堆農具、種子、耕地——對於那班飯都吃不飽的旗人,是繼續呆在這邊餓肚子,還是過去那邊,揣上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走人?到底何去何從,嘿嘿,選起來大約也不算多麼為難!”

    “六爺,你說的是,理兒是這麼個理兒。這個理兒,咱們也未必不……可是,咱們去哪兒找那三百兩銀子?”

    恭王停下腳步,看著寶鋆,半響,點了點頭,嘆口氣,說道:“佩蘅,你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咱們去哪兒找那三百兩銀子?可是,偷也好,搶也罷,他就是找得到這筆錢!這個,肅順和我就做不來!這個……就是他不同尋常之處了!”

    “六爺,這筆錢,是賣‘國債’籌來的,其實是……借來的。”

    “五千萬兩啊,利息比銀行的還低得多,這樣的一筆款子,咱們去借,借得來麼?”

    寶鋆不說話了。

    恭王又開始緩緩踱步。

    “他的錢,也並不都是借來的——比如那個‘奉恩基金’。”

    寶鋆輕輕“嘿”了一聲,說道:“是了,宗室拿了這筆錢,還怎麼會說他的壞話?他改革旗務,上上下下都這麼安靜,我看,不僅僅是他能打仗,大夥兒捧著他——根本是都被他買通了!”

    恭王點頭說道:“佩蘅,你這話,話糙理不糙,宗室確實是被他買通了——不但宗室,兩宮那裡,又何嘗不是如此?朝廷只拿出了一百萬兩銀子,他就能把清漪園修起來——哦,改叫‘頤和園’了——他自個兒不曉得要再往裡面填多少銀子?”

    “‘買’是要花錢的,他找得到錢,這就是本事,你就不能不服這個氣!”

    寶鋆又輕輕地“嘿”了一聲,沒有說話。

    “佩蘅,你仔細想一想他辦事的手段:先從最底下動刀子,趕出旗去的,其實是最貧苦的那一撥,這些人,莫說已給了補償,給了出路,沒有多少叫苦喊冤的;就算不給補償,不給出路,他們叫苦喊冤的說話,也不易上達天聽。上邊的呢?他不但沒減什麼,還往上加碼!嘿嘿,彼此相得,上下相安,你說,還會有人說他‘動搖國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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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零章 其勢已成
        
    寶鋆從鼻孔中冷哼一聲,說道:“一邊伸你個巴掌,一邊給你個甜棗——六爺,所謂‘做減法’、‘做加法’,大約就是這麼回事吧?”

    恭王一笑,說道:“正是如此!我冷眼旁觀,此人行事,凡遇物議沸騰,彼此詰難,相持不下,他應對之策,大約總是這一套的。”

    寶鋆想了一想,點了點頭,說道:“譬如,鐵路那次,似乎就是如此。”

    恭王抬起右手,豎起食指,向著寶鋆,虛點了一點,臉上神情,頗有莫逆於心之快。

    “正是!修築鐵路這個事兒,若由咱們來主持,拿出來的理由,無非是鐵路築成,利便軍國,可是,‘利便軍國’四字,關那班反對鐵路的人什麼事?你想想他是怎麼辦這個事兒的?他講鐵路的好處,對‘上頭’,還是‘利便軍國’;對下頭——佩蘅,你記不記得他說的那句‘要想富,先修路’?有意思的很!”

    “是,我也記得。”

    恭王有點興致勃勃的樣子了:“反對鐵路的人,說鐵路‘與民爭利’;他卻倒了過來,說鐵路‘與民生利’:鐵路開通,物資、人員流轉,百倍於前,窮鄉僻壤立變通衢大城,市面興旺,經濟發達,官紳士民,皆蒙其利——實話實說,鐵路能有這些個好處,原先連我也是沒有想到的!”

    “還有,什麼‘地價大漲,獲益最鉅者,乃是沿線之地主’——佩蘅。你也曉得。反對鐵路最力的。正正好就是這班人!聽他這麼一說,這班人都該糊塗了:怎麼,鐵路打我這兒過,我不是虧了,而是賺了?”

    寶鋆說道:“這——就是說,跟改革旗務一般,對相關人等,也要一邊‘做減法’。一邊‘做加法’?壞風水算是‘減法’,生利興旺算是‘加法’?”

    恭王點點頭,說道:“是。不過,‘壞風水’這回事,他是不認的。”

    “還有,就在會議鐵路之前,他上摺請復京官的原俸。這,也算是一邊‘做減法’,一邊‘做加法’——就像你說的:一邊伸巴掌,一邊給甜棗。閻丹初那一番做作。我估計,也是和他兩個串通好了。唱紅白臉罷了。倒弄得一班京官,七上八下,患得患失。”

    恭王站在寶鋆面前,微微俯身,手指輕輕地敲著桌子:“總之,就是叫你下不定決心、拿不定主意,來同他對著幹!”

    寶鋆不說話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口濁氣,悶悶地說道:“如此說來,是怎麼也動不了他了?”

    恭王停下腳步,背著手,默然片刻,說道:“難。”

    他坐了下來,展平袍襟,說道:“佩蘅,我曉得你是為我好,大約,你也動過些念頭,可是——”

    說到這兒,恭王微微搖了搖頭,聲音轉為凝重:“他不是肅順;現下的局面,也不是祺祥政變時候的局面。”

    “肅順得勢之時,看似氣焰熏天,實際上,除了端華、載垣兩個笨蛋,還有杜瀚、焦佑瀛幾個心腹,其實並沒什麼人黨附於他。正因為這個,咱們才能夠一呼百應,輕輕巧巧就將‘三凶’拿了下來。”

    “三凶”:肅順、端華、載垣。

    恭王繼續說道:“肅順沒有人緣,除了做事跋扈霸道,他做人的那副嘴臉,也實在叫人耐不得!一個輔國將軍,見到親王、郡王、貝勒、貝子,不但不禮,還拍肩搭背,輕佻狹侮——哪個受得了他?”

    “你再看關某人,他這個貝勒,是奉旨‘一切禮儀制度服用起居,皆用多羅郡王例’的,但是,除了征日回國,在天津大沽口碼頭受了老八一個千兒外,你什麼時候見過他以‘郡王例’自居的了?”

    老八,指的是鐘郡王奕詒。

    “但凡有人拿‘郡王例’給他行禮,他若沒攔住,這個禮,必定是要還回去的。有時候,倒鬧得行禮的人頗為尷尬。”

    寶鋆點了點頭,說道:“是。不過,尷尬歸尷尬,關某人謙遜自抑的名聲,可就不脛而走了。”

    “就是這麼回事!肅順做事,招旗人的怨;肅順做人,招宗室的厭——一句話,沒人待見他!可關某人,嘿嘿,這八旗上上下下,上邊兒的都捧著他,下邊兒的也不見得真埋怨他——肅順怎麼比?”

    “還有,肅順手裡沒有兵,而他……這個,佩蘅,你心中自然是有數的,我就不用多囉嗦了。”

    寶鋆的嘴巴微微張了一下,就想接這個話頭,但他在心裡大聲警告自己:火候不到,時候不到!

    壓了又壓,按了又按,終於閉緊了嘴唇。

    這一次,寶鋆的異樣,恭王倒是沒有察覺。

    小小抿了口酒,恭王繼續說道:“最緊要的是,辛酉年的時候,兩宮是站在咱們這邊兒的,大義名分在咱們手裡;現在,兩宮是站在他那邊兒的,咱們……沒有大義名分。”

    “這麼個局面下,若有人要對付他,自然而然,就會想到:在兩宮和關某人之間,打根楔子進去!以前,安德海這麼做了——想離間‘西邊的’和他;現在,燒酒胡同又這麼做——想離間‘東邊的’和他……還有‘西邊的’。可是,你也看到了,太難了!”

    “男女情事,最沒有道理可講,有的人,醋海生波,因愛成仇;有的人,‘床頭打架床尾和’——打過一架,情意深上一層。嘿嘿,如果傳言不虛,某某和某某的光景,倒像是後面一種情形多一些。”

    恭王的聲音乾巴巴的:“看不清這個情形的,硬要往裡面擠,大約就會被磨成齏粉了!”

    寶鋆心中一震,過了片刻,點頭說道:“六爺,你見得深!”

    頓了一頓,咧嘴一笑,說道:“六爺,沒想到這‘情’之一字,你看得如此通透,我是望塵莫及呀!嘿嘿,你還真是位情……”

    那個“種”字,寶鋆沒有說出來,一笑收口。

    恭王和寶鋆相交之厚,已到了可以相互狹戲的程度。寶鋆的調侃,恭王不以為意,笑罵了一句“胡說”,端起桌子上的酒杯,淺酌了一口,放下酒杯,臉上的神情已變過了,顯得十分鄭重。

    “至於‘東邊的’——”恭王嘆了口氣,“我以前實在是小瞧了她!”

    上午養心殿獨對的情形,並不是都能跟寶鋆說的,但慈安那句“這件荒唐事兒,你下邊的人,會不會有誰摻和了進去”,恭王一字不增、一字不減地告訴了寶鋆。

    說這句話的時候,恭王的語氣非常平淡,幾乎沒有任何起伏,但寶鋆卻聽得背上的冷汗一層層地冒了出來,連額頭上也是汗津津的。

    恭王說完,寶鋆做聲不得,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話,聲音微微發顫:“六爺,上這道密摺,起初……我還有點猶豫,現在看——唉!你真正是為我好!”

    他伸手在額頭上抹了一把,小聲嘀咕道:“可是,這……不像是她呀……”

    恭王右手食指在桌面上輕輕一敲,說道:“所以我說,以前實在是小瞧了她!”

    “今兒的情形,揭帖上的話,她看上去是全然不相信的,可是,我有一個感覺:就算她信了揭帖上的話,也不會就此和那兩位生分的!”

    “哦?六爺,這個……何以見得?”

    “就是這麼個感覺,說不上什麼切實的……證據。今天‘叫起’之前,我還是和你一樣,以為這個揭帖,對‘東邊的’來說,會大生效用。但出了養心殿,我突然就覺得,既看錯了‘東邊的’,也就看錯了揭貼於‘東邊的’之效用!”

    “有一個道理,咱們以前沒有替‘東邊的’想明白,但是,‘東邊的’自己卻未必不明白,這個道理就是——嗯,這麼說吧,假如,我是說假如——‘西邊的’……退了,只剩下‘東邊的’一個人,支撐眼下這個攤子,佩蘅,你說,她會如何呢?”

    猶如一道閃電在腦海中劃過,寶鋆渾身上下都微微一震。

    “她……無論如何都支撐不來的。”

    “著啊!‘西邊的’沒了‘東邊的’,獨自聽政,沒有任何問題;‘東邊的’沒了‘西邊的’,可就什麼都玩兒不轉了!對‘東邊的’來說,她同‘西邊的’兩個,真正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至少,皇上親政之前,她跟‘西邊的’鬧生分,就是跟自己鬧生分,就是跟自己過不去!”

    “再者說了,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善妒的女人——就算為了自個兒,她都未必會嫉妒,你又怎麼能指望她為了……呃,這個,別的人……嫉妒呢?”

    別的人?呃,尊敬的文宗顯皇帝,真的沒有人來管您的帽子綠不綠了嗎?

    寶鋆額上冷汗涔涔而下:“六爺,你這番話,可真是……振聾發聵!這麼說……揭帖這步棋,從一開始,就走錯了?”

    “只怕是的。”

    “他——再也動不得了?”

    “其勢已成——動不得了。”

    “……”

    “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他自己犯下什麼大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46
第一五一章 老狐狸
        
    寶鋆離開大鳳翔胡同的時候,已是亥正三刻了。

    送走寶鋆,心力交瘁地折騰了一整天,饒是恭王身子骨兒打熬得好,倦意也上來了,正待安寢,門下來報:睿親王來拜。

    恭王大愕:這都什麼時辰了?今兒是怎麼回事?早上是這樣,晚上又是這樣,還給不給人睡覺了?

    轉念一想:會不會跟“那件事情”有關?

    悚然而驚,睏意立即無影無蹤了。

    無論如何,睿王此時來訪,必有大事,不能不見。

    恭王一邊吩咐將睿王延請至樂道堂的書房,一邊叫了門房進來,問道:“同睿親王一塊兒過來的,還有什麼人嗎?”

    門房說道:“回王爺,還有宗人府左司的理事官長秀。”

    睿王這個宗人府的宗令,居然連屬官都帶來了,則此行的事體,必定是和宗室大有關聯!

    再仔細一想,睿王是正藍旗的,屬左翼宗室,這長秀和睿王同族,做的也是主管左翼宗室的左司的理事官——這個左翼宗室,除了正藍旗,還有鑲黃、正白、鑲白三旗,嗯,奕誴……奕誴是鑲白旗的,也屬左翼宗室!

    鑲白旗是下五旗,惇王宣宗親子,原來當然不是鑲白旗的,但老惇王綿愷是鑲白旗的,奕誴過繼給了綿愷之後,旗籍就自然轉到了鑲白旗。

    恭王心中不祥的預感更重了。

    在這兒,獅子補充一句:八旗以鑲黃、正白、鑲白、正藍四旗居左,封稱左翼;以正黃、正紅、鑲紅、鑲藍四旗居右,封稱右翼。

    恭王正在轉著念頭,門房又說道:“還有一位,就是今兒一大早。同文大人、瑞中堂、阿總鎮三位,一塊兒過來的那個年輕人。”

    陳亦誠也來了?!

    “那件事情”,關卓凡的手。也插了進來?!

    恭王心中大震,他已經有了九成把握:睿王這次來訪。就是為了“那件事情”——難道,就這半天光景,老五又做了什麼荒唐舉動,不合被人抓到了痛腳?

    恭王不寒而慄:對方只怕早已布下羅網陷阱,就等著這邊的人往坑裡跳呢!

    這邊的一舉一動,只怕都在對方的掌握之中!

    “他”怎麼能夠如此神通廣大?

    恭王的心沉甸甸的,渾身充滿了無力感。

    同時,他暗自慶幸:幸好叫寶鋆擬了那道密摺!

    大鳳翔胡同密邇紫禁城。眼下這個光景,寶鋆應該已經到了禁宮,說不定密摺已經遞進了內奏事處。如果老五真的做了密摺上說的事情,跌進了人家挖好的坑裡邊,無論如何,“東邊的”是先看到了寶鋆的密摺,睿王才上奏相關事體,自己先走了這一步,接下來就不至於太過被動了。

    進了樂道堂的院子,在滴水簷下侍候的僕人。看見了前引的燈籠,便扯著嗓子喊了一聲:“恭親王到!”

    喊完了,上前打起門簾。

    書房裡面的三個人。趕緊出門,偏著身子站定了。睿王在前,長秀和陳亦誠在後,皆垂手肅立。

    待恭王走上台階,睿王搶上一步,請下安去,同時聲若洪鐘地說道:“六叔好!”

    睿王、恭王都是親王,爵位是一樣的,睿王的年紀比恭王還大著老大一節。但論起輩分,睿王卻比恭王小了一輩。旗人最重禮節,宗室親貴尤甚。所以,睿王是拿“家禮”來對恭王的。

    恭王趕忙上前,雙手將他攙了起來,說道:“你上了年紀的人,就別給我來這一套了,我歲數輕,你這不是折我嘛!”

    睿王“呵呵”一笑,說道:“禮不可廢!嗯,聽六叔的口氣,是不是覺得我老不中用了,這腰彎下去就直起不來啦?放心,我身子骨兒硬朗著呢!不比你們年輕人差多少!”

    這是睿王一貫的口吻,但此時說出來,似乎另有深意,恭王笑了一笑,沒有答話。

    長秀和陳亦誠兩個,先後上前請安。

    長秀比睿王還小了一輩,私下底和恭王見面,如果想親熱一點,可以叫恭王“六爺爺”。但他一個沒有爵位的閒散宗室,和恭王的距離太遠,年紀比恭王還大著兩三歲,這麼叫,恭王多半會皺眉頭;再者說了,現在他是以宗人府屬官的身份隨侍睿王,旁邊還站著個陳亦誠——這個場合,也算不得“私底下”。

    於是,長秀老老實實地,“給王爺請安”。

    最後輪到陳亦誠。請過了安,起身之後,恭王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亦誠,咱們又見面了。”

    進了書房,分賓主落座,恭王叫長秀、陳玉成兩個,“也坐下來吧”。

    睿王說道:“我府裡出了件稀罕事兒,只怕……會在宗室裡邊,這個……有所牽連。嗯,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辦,只好大晚上的,過來打攪六叔,討個主意。”

    恭王心中大大一跳,眉毛微微一挑,卻用平靜的口吻說道:“你是宗人府宗令,如果事關宗室,當然是由你來主持,我可不能亂插什麼話。”

    睿王“格格”一笑,說道:“只怕……牽連太大!我一個人,肯定是做不了主的——六叔,說句得罪你的話,只怕咱們倆加在一塊兒,還是做不了主!嗯,這個事,必定是要請旨的,我是想——嘿嘿,我一個人份量不夠,想拉上六叔一塊兒上這個摺子,這個,扯六叔的大旗,做我的虎皮!”

    睿王是隻老狐狸,平日說話,看似豪邁,其實外方內圓,滑的很,不肯輕易得罪人的。但今日說這番話,臉上帶著笑意,嘴裡卻有激越憤懣的味道,話裡話外都帶著骨頭,甚至隱隱然有挾制、壓迫恭王之意,這是怎麼回事?

    恭王心中愈生警惕,說道:“到底是什麼事情?你就說吧!該我出面的,我也不能一味躲在後邊。”

    睿王點點頭,說道:“好,有六叔這句話,我心裡就踏實了!”

    喝了口茶,說道:“我府裡有個廚子,叫做敖保,今兒做晚飯的時候……他娘的!”

    睿王突然來了這麼一句,恭王猝不及防,很是怔了一怔。睿王不是惇王,雖然“豪邁”,但正兒八經說話的時候,嘴裡從來不帶髒字的,何況眼前坐的是恭王,既是樞府首領、國家親王,又是他的長輩?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46
第一五二章 你說了算
        
    睿王搖了搖頭,說道:“我說不下去了,長秀,你替我給恭親王回吧!”

    長秀欠身應道:“是。”

    轉向恭王,說道:“回王爺,這個敖保,這一段日子,鬼鬼祟祟的,行跡十分可疑,睿王府一早就盯上了他。今天做晚飯的時候,到底出了事——敖保身邊藏了個小瓷瓶,覷著人不留意,偷偷地將瓷瓶裡邊裝的……藥,灑到菜餚裡邊,正正被捉了個現行。”

    恭王的眉頭,深深地鎖在了一起,眉梢微微地挑了起來,臉上像掛了一層嚴霜。

    睿王“嘿嘿”一笑,說道:“六叔,你倒猜猜,他這個葫蘆裡邊裝的,究竟是什麼藥?”

    恭王不說話,望向長秀。

    長秀說道:“啟稟王爺,敖保下的藥,是……砒霜。”

    雖然已有心裡準備,恭王還是渾身一震,臉上現出了壓抑不住的驚愕和憤怒。

    “居然有這等事?!一個廚子,居然……妄圖弒主?!這,這……”

    他用指節重重敲了一下桌面,用極其憤懣的語氣,高聲說道:“真是千刀萬剮不足以蔽其辜!”

    睿王盯著恭王,臉上毫無表情,過了片刻,微微搖頭,說道:“可惜啊,我沒法子將他千刀萬剮了——我已經應承敖保,給他個痛快啦。”

    頓了一頓,對長秀說道:“你繼續給恭親王回吧。”

    “是。剛開始的時候,問敖保是誰指使他這麼幹的,他倒是嘴硬,打折了一條腿,還是一個字兒也不肯說。”

    “這個敖保,有一個老娘。前些日子,不曉得被什麼人綁架了……”

    說到這裡,長秀轉頭看了一眼陳亦誠。見陳亦誠微微點頭,於是轉回頭。繼續說道:“虧得軒軍的弟兄,打探到了賊人藏匿敖保老娘的地方,將其……救了出來。”

    長秀停了下來,陳亦誠輕輕咳了一聲,說道:“啟稟王爺,綁架敖保老娘的人,和粘貼揭帖的人,似乎是……同一班人。我們在跟蹤、調查‘揭帖案’的時候。發現了這個事兒,也算……湊巧了。”

    恭王臉色鐵青:“同一班人?”

    陳亦誠說道:“回王爺,是的,似乎都是從……‘聚賢館’出來的。”

    恭王心裡邊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他非常肯定:軒軍插手這個事兒,決計不是什麼“湊巧”。

    長秀繼續說道:“敖保一見到他的老娘,放聲痛哭,整個人立馬就頹了。我們跟他說。你悖逆弒主,喪盡天良,是不用指望著能活命的了。不過。你若肯老實招供,那麼王爺可以請一道恩旨,給你一個痛快,叫你上路的時候,不必受凌遲活剮之苦;還有,你的老娘有人照應,養老、送終,不然,你的老娘活活餓死。都是你這個不孝子造的孽!”

    長秀說到這兒,停下來。微微喘了口氣。書房裡一時間變得極其安靜,似乎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得見。

    “敖保終於招了供。他說,綁架他老娘、要挾他落毒弒主的,是……惇王府清華園的管家……立海。”

    恭王又是渾身一震,臉色先青後白,又迅速轉紅,放在腿上的雙手,不自覺地用上了力氣,袍子都按得皺了。

    他並非在做作。

    他早就知道,惇王可能將有所不利於睿王,但怎麼也想不到,老五居然使出了落毒這種手段!

    恭王不是心慈手軟的人,辛酉政變,他砍肅順、端華、載垣的腦袋,沒有任何猶豫,但是,那是有原因的!且其時其勢,不得不行其事!

    一來,肅順打壓恭王,無所不用其極,恭王對肅順之銜恨,既深且久,刻骨入髓;二來,打蛇不死,反被蛇咬,不可以給敵人任何反噬的機會;三來,肅順等雖然跋扈專擅,但畢竟受先帝遺詔,顧命參贊,若不處以極刑,何以示天下伊等大逆不道、罪不容赦?

    就是說,若不殺肅順,辛酉政變的正當性、合法性,便顯得不夠充分了。

    至於端華、載垣兩個笨蛋,算是陪綁——只好算他們倒霉!不然,只殺肅順一人,又怎麼能夠顯得出伊等“結黨連群,竊弄威福,禍亂朝綱”?

    可是,惇王之於睿王,哪有什麼仇怨?奕誴已是親王,爵位高無可高,一個宗人府宗令的位子,對他來說,得之不為多,失之不為少,怎麼就視睿王為眼中釘、肉中刺,非去之不可?以致使出了落毒這種……愚不可及的手段?

    說落毒“愚不可及”,兩個原因:

    一來,這種手段太過“下三濫”——皇族的血液在體內流淌,恭王做事情,始終有著一股子天潢貴胄的驕傲,不到生死關頭,內心深處難以認可這種欠缺“正大光明”的下三路手段的。

    二來,這種手段風險太高!就算成功毒死對頭,自己也很難保證不會暴露——老五到底是怎麼想的?腦子燒壞了嗎?!

    恭王自然不曉得惇王“做件更大的案子,把水徹底攪渾了”的奇葩思路。

    半響,恭王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長秀和陳亦誠對視一眼,長秀小心翼翼地說道:“啟稟王爺,這個立海,我們已經……拿住了。”

    恭王眼中精光一閃。

    長秀說道:“是大約接近酉正時候的事情。當時,立海正在趙堂子胡同的一個小宅子裡,等敖保的消息。”

    “敖保說,立海和他約定,‘事兒’一辦完,就要立即到趙堂子胡同匯合。然後,立海會親自陪他出城,然後……取道天津,乘坐海船,送他和他的老娘,到……上海去。還有,立海說,已經在上海的租界裡,給他找好了房子,還要送他……呃,三萬兩銀子。”

    “本來,拿立海之前,應該先跟五爺打個招呼的。可是,當時,立海應該正準備回燒酒胡同,我們想,如果立海回到了王府,我們再上門拿人,這……五爺的臉面上,未免就太不好看了。再說,萬一……”

    頓了一頓,長秀說道:“萬一有個什麼閃失,拿不到人,或者,拿到的……竟是個死人,那麼,五爺豈非永遠水洗不清了?所以,我們決定,事不宜遲,先將立海拿了下來,再……登門向五爺請罪。”

    這番話,聽起來好像是為了惇王著想,其實,什麼“立海回到了王府”,什麼“有個什麼閃失,拿不到人,或者,拿到的竟是個死人”,話裡話外,不但將立海和惇王兩個,扣得死死的,分也分不開來;還極為露骨地暗示,惇王為遮掩罪行,極有可能安排立海逃亡,甚至殺人滅口。

    睿王咳了一聲,說道:“立海拿是拿了,但是我的意思,是先不忙著審,不然,問出些……咳咳,怕到時候不好收場啊。這個案子,到底該如何辦理,總要請了旨之後再說——呃,六叔,你說呢?”

    立海是酉正的時候拿下的,到你們仨出發來我這兒,已經過了兩個多時辰了——沒審過?那你們這段時間都在幹什麼?你個老狐狸,睜著眼睛說瞎話!

    恭王已經拿定了主意,緩緩說道:“這個案子,該如何辦理,是必然要請旨的。明兒一早,咱們倆一塊兒遞牌子吧。不過,到時候‘上頭’問起案子的端詳來,咱們也不好一問三不知。所以,嗯,我覺得,該審的還是要審,最好在明兒入宮之前,多少出來個眉目——不過,這只是我自個兒的一點子想頭,人是宗人府拿下的,案子自然要由宗人府來辦,這個案子,仁壽,你才是抓總的,你說了算!”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46
第一五三章 一塊兒練練
        
    就在睿王深夜拜訪恭王的時候,順天府武清縣境內,一行四騎,兩騎在前,兩騎在後,皆駿馬勁裝,在夜幕掩映之下,悄悄地進了一個叫做豆張莊的鎮子。

    馬上騎手,有老有少,但個個筋骨強健,神情精悍,有的騎手,隨身的包裹裡,還裝著長條形的硬物。這四人形狀,在常走江湖之人看來,自然皆為練家子無疑。

    前面兩騎,左手邊的那位,身材瘦小,但騎在馬上,腰板兒挺得筆直。再看他控轡的雙手,骨節隆起,異常粗大,和身形全然不成比例。他鬚髮已經灰白,粗眉鷹眼,面頰削瘦,顴骨高聳,臉上的道道皺紋,就像刀子刻出來的一般。

    右手邊那位,年紀略輕,大約四十出頭的樣子,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紅彤彤一張國字大臉,算得上相貌堂堂。

    後面兩騎,左手邊的一位,三十來歲,身形瘦長,一張長馬臉上邊,吊梢眉,綠豆眼,嘴角下撇,模樣兒生得實在是不大討喜;右手邊的一位,二十多歲,卻是白淨面皮,劍眉星目,妝上了唱個小旦也沒啥問題,只是臉上一股子“京油子”特有的輕浮相,叫人瞅著有些彆扭。

    灰白頭髮、上了年紀的,就是董河山,“形意門”的高手,“聚賢館”的主事人。

    紅臉大漢叫做額勒保,乃是惇王府的侍衛頭兒。

    另外兩位,都是惇王府的侍衛,長馬臉、吊梢眉那個。叫做孫大徵。漢軍旗人;白淨面皮的年輕人。叫做海山,算是惇王的一個拐彎抹角的親戚——惇王的一個側福晉,是海山的遠房姑姑。

    前文說過,一收到粘貼揭帖失手的消息,董河山就躲了起來。今兒一早,城門剛一打開,額勒保、孫大徵、海山三個惇王府的侍衛,就護送著董河山。出城遠遁。

    他們是往東邊走,現在,正在逃亡的路上。

    董河山是直隸涿州人,自幼習武,先學八極,再練**,後轉形意。他極具練武的天份,二十幾歲的時候,功夫便遠超同儕,連師父都不是他的對手了。

    但是。董河山的脾氣太壞,一言不合。便要動手;他手底又太硬,一動手就要傷人。一次他和一個姓陳的師兄爭吵,動起手來,將對方打成了重傷。這位師兄是當地大戶人家子弟,陳家父兄不干了,要報官拿他,董河山在涿州立不住腳,只好背井離鄉,一路南下,到了皖北。

    其時的皖北,有一種游民,捻紙浸油,點燃做法,或聚眾表演種種眩人耳目的花樣,或聲稱可以此為人驅病除災,因之蠱惑愚民而牟利,這就是所謂“捻子”。後來,捻子開始以購買油捻紙的名義,成群結隊地向鄉民募捐“香油錢”——其實就是恐嚇勒索,所求若不得饜足,便大打大砸,行徑已與盜賊無二。

    董河山看出好處,就入了捻。他功夫好,心既狠,手又辣,很快就當上了個小頭目。洪楊亂起,捻子豎旗呼應,董河山便也開始了他殺官造反的營生。

    本來,董河山是最早參與捻軍起事的那一批人,以他的本事,假以時日,混成個什麼“義”、甚至什麼“王”,也不算稀奇。可是,他的壞脾氣始終改不過來,動輒與同伴吵架,一吵就動手,一動手就傷人,終於闖出了大禍。

    有一次打贏了仗,分配戰利品的時候,董河山認為自己那隊所得太少,和頂頭上司大吵了起來。

    這位頂頭上司諢名“大張機”,脾氣也大,吵著吵著,兩個人都火遮了眼,“大張機”抓起一個銅壺就砸了過來,董河山側身接住,反擲回去,正中“大張機”腦門。他力氣好大,銅壺裂成兩片,“大張機”腦漿飛迸,當場斃命。

    “大張機”不但是董河山的頂頭上司,還是捻軍大頭目張樂行的近親,董河山曉得,自己如果不逃,決然無倖,只好再次踏上逃亡之路。

    董河山曾經幻想過,自己既然打死了一個挺有份量的“捻匪”頭目,不曉得能不能拿這個跟朝廷說說,算是將功贖罪,請求“招安”?

    他還真託了人,向袁甲三部的一個參將“問路”。對方一口答應,說不但包他“洗底”,還要向袁大帥保舉他……嗯,至少做個游擊吧。

    董河山大喜過望,重重地酬謝了中間人。

    可是,董河山和中間人都不曉得的是,他只是捻軍的一個中下級頭目,還一個兵都沒有帶過來,這種“反正”,對官軍是毫無吸引力的。那個參將敷衍他的目的,一是要拿他的腦袋算自己的功勞,一是要黑他從捻子那兒帶走的錢財。

    臨到頭了,董河山才發現情勢不對。他反應過來,仗著功夫好,赤手空拳打翻了幾個清兵,僥倖逃得一命,但背上還是被砍了一刀,幾年下來刀頭舔血掙來的積蓄,也全都遺失給人家了。

    這下子,兩邊兒的進身之路都斷掉了。

    因為兩邊兒的人都要拿他,董河山養好了傷之後,也不敢拋頭露面,只能東躲西藏,偷偷摸摸著給人打打短工,日子過的十分辛苦。有時候,實在過不下去了,還得暗地裡盜個竊,搶個劫。

    他是一身本事的人,過這樣的日子,如何能夠甘心?憤懣無計之際,動過這樣子的狠念頭:不拘哪一邊——朝廷那邊也好,捻子那邊也好,尋一個最大的頭目——比如僧妖或者張樂行,一刀砍了,之後就算立即引刀自決,也叫做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不枉男兒一世,亦不負自己一身出類拔萃的好功夫!

    當然,這個僅僅是他的幻想,從未真正動手付諸實施。

    就這樣子過了幾年,形勢變幻,張樂行為僧格林沁捕殺,捻軍分為東捻、西捻,張樂行舊部屬西捻,為族侄張宗禹統領,向西進軍,希望能夠和在西北起事的回回合流;朝廷這邊,袁甲三部謀害董河山的那個參將戰死了,袁甲三本人也因病去職。總之,董河山的事兒,兩邊兒都沒人來管了。

    董河山這才重新拋頭露面。

    他聽人說,北京的“五王爺”好武,廣發“英雄帖”,重金卑辭,召請江湖異能之士,於是動了心思,決定北上天子腳下,看看能不能做出一番事業。

    北上之前,董河山做了一件壓在心底已久的“大事”:想法子找到了當年介紹他投清的那個中間人,不顧該人如何辯解哀求,將其一家五口,包括父親、妻子和一對稚齡兒女,殺的乾乾淨淨。

    亂世之中,人命如蟻,這般滅門慘案,兵荒馬亂的,根本無人追究。

    董河山進了北京,尋到燒酒胡同的惇王府,登門投貼。巧的很,當天惇王招了一班武師,正在府中“演武”。這個點兒上,有一個武師登門投貼,這就頗有點“踢館”的味道了,惇王大感興味,立即命人傳見。

    董河山給惇王磕了頭,站起身來後,惇王見他身材雖然瘦小,但手大腳大,形狀甚異,且鷹視狼顧,那股精氣神兒,和尋常武師頗不相同。

    惇王也是有眼光的人,心裡稱奇,嘴上問道:“你手裡邊兒,都有些什麼玩意兒啊?耍幾套來看看吧!”

    董河山說道:“啟稟王爺,這一個人練功夫,有個什麼味道?這兒好幾位師傅,不如我和他們一塊兒給王爺練練吧!”

    喲,這可是下了戰書啦!

    惇王更加高興了,說道:“行!你們就一塊兒練練!”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47
第一五四章 打好這份工
        
    王爺既然都這麼說了,那幾個武師哪能示弱?相互以目,個個憋足了氣,打定主意,要好好兒地叫這個瘦巴巴的小老兒吃點苦頭、落點顏色。哼哼,這是北京城,天子腳下,你當是你們鄉下啊?

    第一個出來“練練”的武師是華拳門的,姓張,名金榜,人如其名,膀闊腰圓,整整高了董河山一個頭。

    雖然雙方都提足了勁兒,恨不得一口就將對方吞了下去,但“開練”之前,場面話還是要說兩句的,董河山尤其客氣,說道:“‘華拳四十八,藝成行天涯’,我是久仰的了。今兒有幸見識,請張老師多多指教!”

    張金榜沒想到他還知道本門的這句口號,臉色好看了不少,拱了拱手,說道:“好說,好說!”

    雙方拉開架勢,張金榜大開大合地擺了個“皓月當空”的起手勢,頗為威風;反觀董河山,卻是肩垂肘墜,腕塌手鬆,肘不離肋,手不離心,兩臂似屈非屈,似直非直,看上去鬆鬆垮垮的。

    對峙片刻,張金榜大吼一聲:“走!”右拳平沖,直奔董河山面門。這一拳,有個名堂,叫做“鐵椎擊秦朝前打”。

    董河山左腿不動,右腿退了半步,待張金榜拳勢將盡之時,左拳在他右小臂上一壓一裹,藉著這個力氣,右腿向前猛跨一大步,整個身子已搶入張金榜的內路,右拳隨著身形,自下而上,鑽了上來。

    張金榜左手下意識地往外一撥。但董河山這一拳。是從下往上。張金榜這一撥,卻是橫撥,一晃便撥了個空,董河山的拳頭,在張金榜喉節下方三寸處,結結實實地一按,張金榜悶哼一聲,一個龐大身軀。向後跌出一丈開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張金榜一個“鯉魚打挺”,正要挺身站起,卻氣管受阻,一口氣嗆在喉嚨裡接不上來,又噗通一下跪回了地面,當下劇烈咳嗽不止,滿臉漲得通紅,雙手撐地,直不起身來。

    滿座皆驚。

    這張金榜。在一眾武師之中,不是最強的那個。可亦非最弱者,然而在這個瘦巴巴的小老兒手下,竟然一個回合都走不下來!

    這幾個武師,有的人只好算是個花架子,有的人手裡邊卻是有點真功夫的,但不論功夫高低,都多少有些眼力,看得出來,張金榜並非大意失荊州,功夫確實跟人家差了一大截。這小老兒拳隨身動,快得驚人——換了自己,十有八九也是招架不來的!

    還有,大夥兒都看了出來:董河山是手下容情。

    董河山的拳頭沾到張金榜喉下的時候,一瞬之間,改擊砸為推按,不然,那個地方是人身要害,且十分柔軟,難以防護,董河山和身而擊,這一拳其實加上了整個身體的力量,力道極其猛烈,若打實了,單單這一拳,就能要了張金榜的性命。

    快速運拳之際,力道收發由心,這一點,在場之人,便沒有第二個人做得到。

    至於張金榜一百八十多斤的龐大身軀,被一拳打出一丈開外,其實是因為張金榜倉促回撤,這一摔一大半倒是用了他自己的力氣,董河山不過給了一個推力罷了。

    惇王大出意外,亦頗為驚喜,說道:“好,這第一場,是董師傅贏了!嗯,還有哪位師傅下來練練手啊?”

    眾人自襯不敵,面面相覷,沒人挪窩,也沒人回答王爺的話,場面一時間頗為尷尬。

    惇王很不過癮,臉子不由就放了下來,陰沉沉的。

    沒奈何,一個查拳門的,一個通臂拳門的,先後出來和董河山放對。他們兩個,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但也不過三招兩式,便敗下陣來。只不過,輸得都比張金榜好看些,沒有摔個四仰八叉。

    再沒有第四個人肯下場了。

    惇王已經過了癮,便不以為甚了。董河山這般身手,他前所未遇,收了這樣一個高手,惇王心情極佳,呵呵大笑道:“賞!”

    董河山就此投入了惇王的門下,並自然而然,成為惇王豢養的一眾武師的頭兒。他參與了“聚賢館”的籌建,“聚賢館”正式成立之後,他又順理成章地成為了“聚賢館”的主事人。

    為了打好惇王的這份工,董河山是很花了些心思的。

    首先,董河山並沒有向惇王隱瞞“從捻”的經歷。他的判斷是對的:惇王全然不以為意,反覺得他對主子忠誠可靠,更加地信任他了。

    其次,經過這麼些年的蹉跌,他深知,若不改改自己的壞脾氣,只怕永遠也成不了“大器”。嗯,這個,單靠“以力壓人”是不夠的,還得“以德服人”呀。

    這一點,他進京的時候,就已經想定了。

    “踢館”一役,他之所以先對張金榜手下留情,後對查拳門、通臂拳門那兩位“點到即止”,沒讓他倆出什麼大醜,緣故就在這裡——他叫張金榜出了醜,是因為張是第一個下場和他放對的,這是他進京後揚名立萬的第一戰,必須給在場人士、特別是“五王爺”足夠的震撼,留下足夠深刻的印象。

    董河山當了頭兒,對下邊兒的武師,刻意擺出一副“虛己以聽”的姿態;有時候,惇王給他一個人的賞賜,董河山還會主動分潤一點子給其他的武師們。雖然他的火爆脾氣,時不時的會露出馬腳,但大體上來說,武師們對他還是服氣的。至少,分配差使的時候,沒有什麼大的異議,更不會像他對“大張機”那樣子,大吵大鬧。

    董河山是真心實意地想打好這份工的:“五王爺”可是真正的天潢貴胄!可不是捻子、長毛那班“草頭王”能比的!這樣好的機會,過了這個村兒,可就沒有這個店了!

    想起當初“逃捻”,和之後中了圈套險些喪命,他甚至慶幸自己是“因禍得福”了:

    如果還留在捻子裡面,就算當上了什麼“義”、甚至什麼“王”,又如何?還不是給那個姓關的剿得一乾二淨了?

    如果袁甲三那邊的人,沒設那個圈套,自己真投了官軍,又會如何呢?董河山後來已經想明白了:自個兒光棍兒一條,人家絕不可能給他什麼游擊做的,連千總都難,多半是給個把總噹噹罷了。

    從把總開始,打生打死地向上爬,又能爬到哪兒去呢?如果跟著的,是曾國藩、關卓凡、李鴻章這種大佬,還好說——出頭的機會還比較多;袁甲三?哼,他自個兒都保不住自個兒!

    再說,刀槍無眼,自己功夫再好,不定什麼時候,一顆子藥飛來,立馬就掛掉了!

    現在,自己跟著的,可是親王!就算曾國藩、關卓凡、李鴻章幾個,也比不了!

    還有,現在辦的,也不是那種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在槍林箭雨裡鑽來鑽去的差使了。

    唉,這麼有前途的一份工作,去哪兒找啊?

    雖然,惇王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明示、暗示過類似的意思,但董河山總在幻想:哪一天“五王爺”坐上了金鑾寶殿,我可就是“從龍之士”,可就是“開國元勛”了!

    因此,董河山對“聚賢館”的差使,非常上心,每一次都是精心籌劃,小心行事,雖然也失過手,但事先都做了預案,準備充分,從來沒出過什麼大亂子。

    在惇王送了他一所宅子之後——宅子裡還安置了一個年輕的女人,董河山幹得更加起勁了。

    粘貼揭帖這個活兒,董河山原先只當做小事一樁,他不太明白對於這樁差事,立管家何以如此之慎重、緊張。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47
第一五五章 你小子羨慕不來了
        
    這個差使,立海做的預案是:如果不小心辦砸了,董河山要立即藏匿起來,一有機會——也就是說,城門一開,就在惇王府侍衛的護送下,出城遠遁。

    去哪兒呢?天津,紫竹林租界。

    天津是軒軍的大本營,但正因為如此,“那邊兒”的人,才想不到董大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進了租界,“那邊兒”的手再長,也只好鞭長莫及了。

    等到風頭過了,再說。

    以前做“濕活”,如果不小心失了手,“預案”之中,從沒有叫董河山立即藏起來,更加不會要他遠遠兒地躲到外地去。

    董河山是認字的,也明白揭帖上寫的那些東東是啥意思——在這點上,董河山比母后皇太后還略勝半籌。董河山的“文化水平”並不比母后皇太后更高,可慈安原本全然沒有慈禧和關卓凡有染的想法,一時念不及此;董河山身處市井阛阓之中,類似的流言,卻聽到過不止一次了。

    不過,董河山雖然年紀不小,也算鬼門關打過轉的人了,可畢竟“起點”太低,其見識不足以讓他判斷出:這個揭帖放出去了,到底會惹出多大的風波來?

    無所謂,這些本來也不是該他考慮的,他一個武師,只管辦差就是了。

    至於失手——操,怎麼可能?

    但,萬萬想不到的是,居然真就失手了!

    真是見了鬼了!

    只好按計畫中的預案,先躲,再逃。

    還好。出城的時候十分順利。接著一路向東。也沒遇上什麼阻滯。

    只是到了武清縣東馬圈的時候,出了點狀況。原本的打算,是今兒晚上就在東馬圈投宿,明兒一早上路,中午就能進天津城了。但到了東馬圈,發現這兒關防極嚴——參與關防的,居然還有軒軍!

    一問人,才知道關貝勒奉聖母皇太后天津閱兵。東馬圈是路上的“尖站”之一,去天津的時候,聖母皇太后就在這兒駐蹕過;回北京的時候,鑾駕依舊得打這兒過。所以,這裡不但關防嚴密、警蹕森嚴,而且,都是由軒軍來主持的。

    按照軒軍的定規,聖母皇太后迴鑾之前,東馬圈鎮凡有外人入宿,訪親探友也好。公務行商也罷,都要向官府報備。董河山、額勒保一行四騎,勁裝駿馬,形狀惹眼,如果在此地投宿,非被人盯上不可。

    只好穿過東馬圈,繼續東行。待到了前面一個叫做“豆張莊”的鎮子時,已經是快交子初了。

    這個地方董河山沒有來過,並不熟悉,他擔心時辰太晚了,怕是不易找得到投宿的客棧。孫大徵卻說無妨,說他以前辦差,經過這裡,認識這兒最好的一家客棧,就算已經滿客了,惇王府的侍衛要住,老闆自己一家子搬到院子裡,也得給騰出兩間上房來。

    董河山微一猶豫,說道:“既是熟人,彼此認識,咱們的行蹤,可不就暴露了嗎?”

    孫大徵陰陰地一笑,說道:“董老師望安,我給老闆打個招呼,刀子架到脖子上,他也不敢胡說八道的——一家子的性命要緊!如果不是熟人,到時候‘那邊兒’的人問起來,才會有啥說啥呢。”

    說罷,吊梢眉抖了抖,斜得更加厲害了。

    董河山仔細一想,果然是這麼個道理,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尋到這間“裕昌客棧”,敲開了大門,來開門的是個夥計,舉著燈,覷了一覷,張嘴說道:“小店已經客滿,幾位爺……”

    孫大徵根本不和他廢話,肩膀一拱,將他拱到一邊,抬腿就進了院子。董河山、額勒保、海山三個,一個個跟了進來。

    “哎,哎,幾位爺,我說了,小店已經客滿,招呼不來……”

    老闆還沒有睡,正在櫃檯後面盤賬,聽見喧嚷,走了出來。院子裡雖然燈光昏暗,但孫大徵身材瘦長、面相特異,他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立即滿臉堆出笑容,小跑著迎上前來:“喲,這不是孫大爺嗎?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孫大徵“嘿嘿”一笑,說道:“給王爺辦差,錯過了宿頭,沒法子,老周,只好厚著面皮,過來請你收留一宿啦。”

    周老闆聽他這麼說,立即垂手請了個安,抬起頭來,身子還是半躬著的,臉上神色變得誠惶誠恐:“孫大爺,您這麼說,我怎麼當得起?夥計新來的,不曉得是你老人家,不會說話,你老可千萬別見怪!”

    轉向夥計,說道:“趕緊的,給四位爺收拾兩間乾淨上房!別跟我說什麼沒地兒!客人不肯騰,就叫我老婆孩子騰!”

    看他喬張作勢、話裡帶話的,董河山在心底“哼”了一聲:娘的,這也是個混蛋!

    不過,礙著孫大徵,就當啥也沒聽見了。

    那伙計諾諾連聲,轉頭去辦了。周老闆又喊了人,過來照料四匹坐騎,這才前面帶路,引著四人,進了客棧的大堂。

    說是“大堂”,其實不過擺了七、八張桌子,眼下的光景,一個客人也沒有,空空蕩蕩的。

    周老闆曉得孫大徵不是打頭兒的,但孫大徵既不介紹其他的人,他也不多問,還是拿孫大徵接頭:“孫大爺,您看,四位爺是就這麼安置了呢,還是先用一點子夜宵?”

    孫大徵看向董河山,董河山微一躊躇,額勒保開口了:“還是先吃點東西吧,咱們已經四、五個時辰沒填肚子了,用點子夜宵,睡得也踏實些!”

    額勒保這麼說,董河山自無異議,再說他也確實是餓了。

    四人圍著一張方桌子坐定,董河山坐了上首,額勒保、孫大徵打橫,海山坐在下首。

    周老闆看出,紅臉大漢的位份,猶在孫大徵之上,但這個瘦瘦小小的老頭子,居然還壓著紅臉大漢一頭,不由就多看了幾眼。正好,小老頭的眼風掃了過來,一對鷹眼,精光四射,周老闆嚇了一跳,趕忙低下了頭,心裡邊怦怦直跳。

    不多時飯菜上來,還燙了一壺酒。

    雖然大堂裡沒有第二撥客人,但他們是在逃亡,身上擔著天大的干係,也不能隨意聊天——畢竟店家還在場。於是,只好悶著頭,一味吃菜喝酒。

    見董河山陰沉著臉,額勒保低聲說道:“董老師且請放寬了心,這個世上,哪有王爺擺不平的事情?這趟往東邊去,董老師就當開開眼、散散心了!我估摸著,頂多過三個月,你老就可以打道回京了!”

    董河山點點頭,心裡雖然鬱悶,但額勒保這番話,他還是相信的。

    額勒保臉上露出笑容,說道:“哪有那麼多煩心事?這一次,小金翠雖然不能跟了你老過去,天……嗯,那邊的妞兒,也不比北京的差什麼,正好,換換口味!說不定,還能弄個洋婆子玩玩兒!”

    “小金翠”,就是惇王放在董山河宅子的那個女人,原是八大胡同的一個半紅不黑的姐兒,惇王府向堂子買了過來,送給董河山“暖床”。

    董河山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海山也上來湊趣:“董老師這一回,就當出了趟差,唉,可惜我們到了那邊兒,立馬就得往回趕,不然,在那邊兒多玩兒幾天,也算沾了董老師一回光!”

    額勒保舉起了酒杯,笑道:“你小子羨慕不來了——行,不多說了,咱們喝酒!”

    四人舉杯一碰,仰起脖,都一口乾了。

    菜餚很快就風捲殘雲了,酒壺裡也見了底兒,海山還要加酒,被董河山止住了,說道:“明兒一早還要趕路,酒喝多了不好。”

    他微微地有點頭昏,心中苦笑:不過就是熬了個通宵,又走了百十里路,就有點子吃不消了!唉,畢竟已經五十多歲的人了,和年輕的時候,真正是比不了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47
第一五六章 天亡我也
        
    用過夜宵,就各自回房安置,兩間上房連在一起,董河山和海山一間房,額勒保和孫大徵一間房。

    海山手底下的功夫,遠不如額勒保和孫大徵,但他為人十分機靈,也很“外場”,出門在外,有時候能派上特別的用場,因此這趟差使,算了他一個。董河山年紀大了,安排他和董老師一間房,多少也有在起居上面,叫他照應前輩的意思。

    不過,都是極倦的人,和衣而臥,頭一沾枕,不多時,海山倒先扯起了鼾。董河山上了年紀的人,困頭淺,心裡面又有事,翻了兩個身,才朦朧睡了過去。他的鼻鼾低沉細長,遠不是海山那般扯得山響的樣子。

    大約是快交丑初的時候,海山的鼾聲突然停止了,過了一會兒,只聽海山輕輕喊了一聲:“董老師!”

    房內一片漆黑,董河山毫無反應。

    過了片刻,海山稍稍提高了音量,又喊了聲:“董老師!”

    董河山的鼾聲依舊低沉細長。

    窸窸窣窣的,海山小心翼翼地下床、穿鞋,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開門出房,來到隔壁房間門外,舉手敲門,兩短、一長、兩短。

    門馬上開了,門內的額勒保、孫大徵勁裝扎束——他們倆根本就沒有睡過。

    當然,海山也沒有睡過,他扯的鼾,是拿來騙董河山的。

    海山點點頭,做了個手勢,額勒保、孫大徵閃身而出。孫大徵晃亮了火摺。三人來到董、海房間門口。海山伸手,輕輕推開了虛掩的門。

    門軸“吱呀”一聲,靜夜之中,尤其刺耳,三人都嚇了一跳,海山立即住手,三人側耳細聽,房內董河山的鼾聲不變。這才放下心來。

    孫大徵用手攏著火摺,先側身而進,接著是額勒保,最後是海山,都進了房間。

    微弱的光線下,能夠看見董河山仰面躺在炕上,被子拉到胸口,兩隻手交叉放在胸前,雙目闔閉,面色平和。

    鼾聲如故。

    額勒保、孫大徵抽出了雪亮的匕首。一左一右,慢慢靠近了炕沿。

    天津、紫竹林、租界云云。都是惇王府拿來忽悠董河山的,就像拿上海、租界、洋房、三萬銀子,忽悠敖保一樣。

    同樣,就像要滅敖保的口一般,惇王府也要滅董河山的口。

    不同的是,敖保一個廚子,於惇王府來說,其命如草芥,董河山卻是能派上大用場的人,這麼弄掉了實在是可惜!惇王也算惜才之人,開始的時候,對如何處置董河山,一度頗為猶豫。

    但立海堅持做掉董河山,理由是董河山一死,粘貼揭帖和惇王府的關聯,即完全斷絕,相關人等再怎麼懷疑,這個案子的幕後主使,也無法指向惇王了。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個案子,不同於以往任何一個案子,是絕不能有萬一的。

    再說,董河山受恩深重,他對王爺以死相報,那不是應該應分的嗎?得其所哉啊。

    武林高手嘛,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董大俠一個人,慢慢兒再找唄。

    惇王終於同意立海實施他的“預案”。

    這才是真正的“預案”:如果揭帖案失手,就安排董河山“出逃”天津,然後,在半路上做掉他。

    在豆張莊“裕昌客棧”動手,是一早就確定下來的,那個周老闆也早就打了招呼。事實上,最關鍵的一步棋也是由姓周的來走的:董河山被下了藥,但飯菜和酒水都是沒問題的,有問題的是上首座位的碗、筷、酒杯——即董河山坐的那個位子——都用浸透了蒙汗藥的抹布抹過了。

    東馬圈為聖母皇太后閱兵途中駐蹕之所,警戒森嚴,這一點惇王府也早就知道,在東馬圈做那一番姿態,不過是拿來慢董河山之心罷了。

    額勒保、孫大徵,是惇王府侍衛中身手最好的兩個,就算董河山未被下藥,以二對一,也不見得就輸給他了,派額、孫兩人來辦這個差使,是上保險的意思。

    額勒保挨近了炕上的董河山,很巧,董河山身子左側靠外,額勒保足底生根,力透手腕,右手倒握匕首,左手蓋在右手之上,嘴裡輕輕說了句“得罪”,對準董河山心臟位置,雙手用力,將利刃猛地按了下去。

    眼見利刃及身,炕上的董河山,突然向內平平移開半尺,額勒保收勢不及,匕首直插到了炕鋪上。他大駭之下,就待後退,但已晚了!董河山的右拳閃電般鑽了上來,正正擊中額勒保的咽喉。董河山這一拳出盡全力,額勒保的身子,又隨著匕首下插之勢俯落,兩個力道一碰,額勒保喉骨頓時碎裂。他哼都沒哼一聲,一個龐大的身子就軟了下去。

    變生不測,孫大徵反應也快,左手的火摺,對準董河山的面門,擲了出去,接著匕首前指,和身急撲。

    突然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原來董河山身上那張被子,飛了起來,兜頭兜腦地將他蓋住了。

    孫大徵身形急挫,雙手向外猛力一甩,將被子甩了開去,眼前一亮,還沒來得及做任何動作,便覺心口一涼,低頭一看,額勒保那支匕首,正插在自己左胸,直沒至柄。他雙手向外甩離被子,中門大開,董河山一擊即中。

    和額勒保一樣,孫大徵也是哼都沒有哼一聲,便軟癱在地了。

    這電光火石、兔起鶻落的幾下,看得海山目瞪口呆。他沒有上前夾擊——根本來不及反應;有心拔腿逃跑,卻邁不開步子——整個人竟是嚇得呆住了。

    見董河山手持火摺,向自己走來,海山雙腿一軟,跪了下去,嘴裡喃喃說道:“董老師,饒命,饒命……”

    董河山走到海山的面前,覷了覷他的臉,點了點頭,將火摺塞到了他的手裡。

    海山機械地接過火摺,微微張著嘴,不曉得董老師這是啥意思?

    董河山伸出兩隻大手,一手按住海山的腦門,一手托住海山的下巴,一錯勁兒,只聽“咔嚓”一聲,海山的頸骨已被扭斷,他的臉面轉到了自己的後背,依然保持著睜著眼、微張著嘴巴的樣子。

    董河山彎下腰,輕輕接住從海山手中滑落的火摺,身子晃了一晃,好不容易站定了,重重地喘起粗氣來。

    擊殺額勒保、孫大徵,雖然只是那麼幾下子,但其實已經出盡他生平所學;之前又和蒙汗藥的藥力,苦苦對抗了半個時辰,現在已是精疲力竭了。

    至今他都不曉得自己是怎麼著了道兒的?飯菜不是自己一個人吃的,酒也不是自己一個人喝的,這種情況下,賊人一般都是在酒壺上面做文章,但酒壺應該沒有問題,不然不可能瞞過自己這個老江湖。

    蒙汗藥的藥力很強,不是普通賊人用的貨色,幸好自己隨身帶有甘草汁泡製的藥餅,含在舌下,可做解藥。

    現在,朝廷和惇王府,都欲得自己而後快了,天下雖大,不曉得哪裡才是容身之處?

    他一陣頭昏,心中提醒自己:先別想這些沒用的,先想一想,該怎麼離開這間客棧吧!

    這間客棧一定有古怪!

    不能走大門,那樣難保不會被發現,這兒是二樓,只能從窗子跳到後巷去了。

    很可惜,沒辦法帶走自己的坐騎了。

    董河山搜了搜三具屍體的身,又到隔壁,翻了翻額勒保、孫大徵的包裹,加上海山的,總共找出好幾千兩銀票和上百兩的銀錠、碎銀子,算上自個兒身上帶的,短時間內,銀錢上倒是不虞匱乏。

    他又取了額勒保和孫大徵的匕首——雖不算削鐵如泥,但也吹毛立斷,都是一等一的利器。

    扎束停當,坐在炕邊,歇息了一刻鐘左右,覺得藥勁兒基本過去了,背上包裹,上了炕,推開窗戶,探頭出去,確定周圍無人之後,跳了下去。

    剛剛走出巷口,便聽到右手邊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董河山。”

    董河山大吃一驚,轉頭看時,兩個一身黑色勁裝的大漢正向自己走來。

    他左右急速掃了一眼,發現路對面和左手邊,各出現了兩個同樣裝束、身形剽悍的大漢。

    三面受敵,以一對六。

    往回跑?

    客棧的後巷非常狹窄,如果巷子的那一頭也設了埋伏,那就萬事皆休。

    董河山心念電轉,右手一晃,已從懷中抽出一柄匕首,向著右手邊兩個大漢一揮,低聲喝道:“看刀!”

    兩個大漢一驚止步,但董河山這一下只是虛招,他一個轉身,匕首飛出,半空中一道弧形的寒光劃過,左手邊的兩人猝不及防,走在前面的那個痛哼一聲,刀子已經插進了他的右肩。

    董河山向剩下的那一個猛衝而去——方才目光左右一掃之間,他已判斷出,左邊這兩個,身手相對較弱,刀傷一個,再打倒一個,就有破圍的希望!

    只聽“砰”的一聲大響,董河山只覺後臀被一股大力猛地一推,他本來就在向前急衝,受了這一擊,整個人頓時飛了起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董河山腰腹用力,就要躍起,但剛一動作,後臀劇痛,力道立時散了,又重重地跌回了地面。

    還要掙扎,幾隻黑洞洞的槍口已經四面八方地指住了他。

    董河山曉得這是什麼,不敢動了。

    天亡我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48
第一五七章 這一天,終究是來了
  
    收到董河山落網的電報,關卓凡輕輕地舒了口氣:好,最後一塊拼圖也找到了,畫面完整了,俺可以帶俺的女人回家啦。

    董河山是醜初二刻在豆張莊被擒的,軍調處行動隊得手後,立即快馬加鞭,馳抵天津城,叫開城門,從天津城內給小站軍營發報。關卓凡收到電報的時候,是寅初二刻,剛好過了一個時辰。

    他帶上兩封電報,出了軍營,在一隊近衛團的護衛下,摸黑向官港行宮疾馳。

    這兩封電報,一封就是剛剛收到的這封,還有一封,是昨天亥初一刻左右收到的——軍調處匯報刑訊立海的相關情形。

    恭王猜得沒錯:立海被拿之後,相關人等一刻鐘也沒耽擱,立即展開了對立海的刑訊。不過半個時辰,立海的口供,就已經被掏出來了一大半了。

    做到這一點並不太困難。軍調處和宗人府,給立海的條件,同敖保彷彿:你如果招了,上路的時候,給你個痛快,你的家人也不會受到此案什麼牽連;你如果不招——唉,熬遍苦刑之後,還是要招的吧?五木之下,你問問自個兒,能頂多久?反正都是要招的,何苦受多一茬罪?還有,如果開始的時候硬抗,將來上路的時候,就要受凌遲活剮之苦;你的家人。也要陪綁——你自個兒說說。何苦來哉?

    立海還在猶豫。軍調處不再廢話,請他小小嘗嘗味道——嗯吶,果然酸爽!立海承認,對方說的確有道理,確認相關條件之後,便開始竹筒倒豆子了。

    在此之前,大約酉正二刻的時候,關卓凡就收到了敖保和立海被捕的電報。那封電報。已經在戌初二刻的時候,由他本人,送達聖母皇太后手中了。

    現在是寅初二刻,關卓凡二刻鐘後,會到達官港行宮;和慈禧細細商量之後,還要趕回小站,給北京發報——像昨天一樣,一折一信。不一樣的是,這封電報,必須在卯正之前。送達內奏事處,這樣才能確保。母后皇太后上朝的時候,已經胸有成竹了。

    時間還是很趕的。

    昨天早上離開官港行宮的時候,關卓凡叮囑御姐,“今兒白天,請太后務必放寬心懷,好好歇息”,因為,晚上很有可能又是睡不成覺的。

    果不其然。

    跟著自己又加了一句:“這件事……請太后毋煩厪慮,一切都在臣身上。”

    當時,御姐嫣然一笑,美麗的鳳眼亮晶晶的,說道:“好,聽你的,我會放寬心懷,睡個好覺的——你就放心好了。”

    唉,真是有點……萌萌噠呀。

    慈禧對於揭帖案的反應,大大出乎關卓凡的意料。

    關卓凡原以為,聖母皇太后必定“雷霆大作”的。

    他是見過慈禧發怒的樣子的:臉色變得青白,鳳眼圓睜,嘴角微微抽動,太陽穴邊兒上,一根青筋隱隱跳動。美麗的面容,被怒火扭曲得變了形,看上去甚至顯得有一兩分猙獰,讓人感覺,一場絕大的暴風雨,即將來臨。

    實話實說,這副模樣,關卓凡看了,心底都有不寒而慄之感,也叫他進一步明白了,在歷史上,對這個女人,奕?、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一班大拿,何以會俯首帖耳,毫無脾氣。

    他以為,深更半夜,當她被侍女從床上叫起,知曉了揭貼案的時候,自己又會看到這一副模樣。

    關卓凡想過,要不要先給她打個什麼底兒,或者,用一種更委婉的方式上奏此案?

    想了又想,還是決定,一個字都不必多說,原原本本,直接奏報就好。

    這樣,才能看到一個最真實的葉赫那拉.杏貞。

    還有,關卓凡既有兩分擔心,更有三分好奇:她雷霆大作的時候,會不會遷怒、發作自己?——在這種事情上,許多人都會如此,女人會這樣,男人也會這樣。

    君主嘛,更愛這麼幹了。

    既不先為之容,就冒一點風險吧。

    慈禧閱讀電文的時候,關卓凡一直留意著她的表情。

    看到那兩首揭帖的時候,慈禧的面容發生了奇妙的變化:潮紅湧上白皙的面龐,原本柔和的臉部線條,變得異常清晰,但是——既未顫抖,更未扭曲;鳳眼中光芒大盛,明亮異常,但是——那似乎不能說是憤怒。

    這個形象,關卓凡前所未見。

    過了好一會兒,慈禧放下電文,抬起頭來,點漆般的雙瞳,和關卓凡的視線對上了,微微一笑。

    這一笑之含義,幾不可喻,關卓凡心頭大大一跳,莫名其妙的,突然間全身都發熱了,幾乎不能自持。

    慈禧柔聲說道:“終究是來了。”

    “終究是來了”——什麼意思?

    御姐的聲音雖低,卻非常清晰:“卓凡,自從你在如意洲花海的那頂帳子裡……要了我,我就知道,這一天,終究是會來的。”

    御姐的聲音,輕輕柔柔;御姐的目光,火熱明亮。

    關卓凡的腦子微微“嗡”的一聲,酸熱之氣倏然上湧,他單膝跪地,大聲說道:“臣,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如何呢?關卓凡一時也不曉得該說什麼好。

    但是,他的意思,慈禧完全明了。

    還有,關卓凡單膝跪地,上身挺直——這是個奇怪的動作,不是打千,不是請安,不是跪拜,也不是軒軍將領覲見聖母皇太后行的那種古軍禮。

    這個形象,看在現代人的眼裡,更像是一個男子正在向一個女子求婚。

    男人要女人嫁給他,居然還得下跪相求,這麼荒唐的事情,聖母皇太后自然是不曉得滴,她的理解,這就是軍禮,而且,是有特殊含義的軍禮。

    這個“特殊含義”,正是此時此刻,葉赫那拉.杏貞最為喜聞樂見的。

    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不枉我把身子給了你!

    御姐伸出一隻柔軟白嫩的手來,關卓凡自然而然地,握住了。

    御姐的聲音愈加溫柔:“有你在……我是什麼都不怕的,你看,賊子不是讓你拿到了嗎?”

    關卓凡心中大動,低下頭,在御姐手背上輕輕印了一吻。

    慈禧微微一顫,繼續說道:“有人耐不住,跳出來了,我看是好事!省了咱們多少麻煩?不然的話……”

    說到這兒,御姐打住了話頭,關卓凡繼續輕吻柔夷:“太后聖明!”

    “你……癢啊……”

    關卓凡不答話,御姐十支蔥管般的指頭,他一支一支地吻了過去。

    御姐的手顫抖著,身子也熱了起來。

    “你別鬧了……你這個人,怎麼一談正經事,就……鬧……”

    御姐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關卓凡的手,開始往上邊走:“回太后,臣做的,是天底下最正經的事情……”

    “你……卓凡,你應該還有事情跟我商量吧?你這麼鬧,別耽誤事啊……”

    咦?我聽懂了——就是說,如果不耽誤正經事,盡可以“鬧”,是吧,我的姐姐?

    “太后放心,臣有分數,什麼都不會耽誤的……”

    關卓凡的一隻手,已經插進了御姐的裡衣。

    “你……嗯……真是拿你一點法子都沒有……”

    關卓凡的嘴唇摩挲著,將御姐的一根手指,含進了嘴裡,輕輕地吸吮著。

    御姐渾身顫抖,已經語不成調。

    “你……真正是冤家啊……算了……來吧……”

    熟悉的衣衫窸窣聲、喘息呻吟聲,次第響了起來。

    ……

    雲收雨住之後,關貝勒和聖母皇太后的會議,自然就又一次開成了“床上會議”。

    會議的成果還是令人滿意的:北京的母后皇太后,臨朝之時,“超水平發揮”,唬得恭王一愣一愣的。

    不過,今天這個會議,我可得悠著點了,別再一上來就跑偏——呃,這個點兒要開“床上會議”,真是不夠時間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49
第一五八章 其心可誅

    “老五真正是豬油蒙了心!”

    一收到立海被拿的消息,就能夠猜想到敖保落毒弒主的真正幕後元兇,必是惇王,但看到立海的口供,坐實了之前的這個判斷,慈禧心裡還是難免震撼。

    她冷冷一笑,說道:“老五這個人……貌似糊塗,其實荒唐!狐狸尾巴,終究是藏不住的!”

    關卓凡心道:“貌似糊塗,其實荒唐”八字,確實是對惇王之“的評”,要給御姐點個贊。

    惇王這個人,在歷史上的名聲,其實不惡。因為他樂於出入市井阛阓,還頗有“知曉民間疾苦”、甚至“為民請命”的風評。不過,“知曉民間疾苦”可能是真的,但“為民請命”,至少關卓凡穿越過來這幾年,從沒見過惇王做過這一類的事兒。

    留在野史裡的,不過是幾個段子罷了。

    惇王厚誣恭王什麼“老六要謀反”,卻是坐實了的事蹟。老五說這麼一句話,絕不是“糊塗”二字能夠葫蘆提過去的,說他“荒唐”,已經是很含蓄的了。

    窺一斑可知全豹。

    種什麼種子發什麼芽,開什麼花來結什麼果。

    惇王沒在史上留下惡名,不過是因為他從未真正掌過權、辦過事罷了。在野黨們,哪個不是一副“我比上帝還正義”的嘴臉?古往今來,莫不如是。在這方面。和真正的嘴炮黨比起來。惇王還真不算個啥。

    關卓凡正在小感慨,慈禧說道:“你看,咱們……拿老五怎麼辦才好?”

    “咱們”?這口氣……

    沒等關卓凡答話,慈禧又加了一句:“你可別又說什麼‘黜陟之權,操之於上,非臣下所能妄言’啥的!”

    嫣然一笑,拿手在關卓凡手背上輕輕一打:“不然,我可要打你!”

    關卓凡神魂顛倒。一股熱氣從身下某個器官升了上來,差一點就忘了自己的“千萬別跑偏”,記得也說話不算話了。

    定了定神,關卓凡說道:“是,臣謹遵慈諭。”

    頓了一頓,說道:“到底該怎麼……處置五爺,總得迴鑾之後,太后和母后皇太后商量過了,才好決定。現在,臣以為。先請母后皇太后下一道懿旨,也不必說什麼具體的緣由。只命五爺在府中閉門讀書,不外出、不見客,嗯,暫時就可以了。”

    這就是軟禁了。

    慈禧點了點頭,說道:“暫時只好這樣——那麼,迴鑾之後呢?你曉得的,你那個母后皇太后,既沒什麼主意,心腸又軟不拉沓的,這個大主意,還是得咱們先拿定了。”

    又是“咱們”?

    直指慈安“心腸軟不拉沓”,算是一個很明顯的暗示了。

    還有,拿“你那個母后皇太后”指代慈安,而不是她口中慣常的“我那個姐姐”,或是“東邊兒的”,口吻的差異,非常之微妙。

    關卓凡在心裡品了一品,斟酌著說道:“是,臣以為,大約是……削爵、圈禁。”

    慈禧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的“哼”了一聲,說道:“實話實說,我真有點子不甘心呢!再者說了,仁壽那邊兒,能不能甘心?能不能服氣?他那是一大族人,可不止他一個!咱們做事情,總得叫人心服口服才好!”

    關卓凡這才發現,慈禧對惇王,怨毒極深,竟是要拿肅順、端華、載垣的例,來對惇王了!

    他心中微微一凜:這個女人!……

    奕誴死活,關卓凡本根本不放在心上,問題是——

    他平靜地說道:“臣的心思,其實是和太后一模一樣的——這個,太后是知道的。只是……五爺是先帝的親兄弟、皇上的親叔叔,這一層,和肅順、端華、載垣不同,請太后留意。臣擔心的是:兔死狐悲,過猶不及。”

    就是說,若真殺奕誴,在宗室裡邊,可能會引發原本不會發生的反彈。

    慈禧默然。

    關卓凡又說道:“還有,太后方才也說了,母后皇太后心腸軟,對五爺的處置,大約是會主張……從輕的,如果咱們一定要仿辛酉年誅‘三凶’的例,太后和母后皇太后姐妹情深,萬一因為這個,起了什麼爭執,就……不美了——唉,那豈非都是臣的罪過?”

    這段話是挺有意思的。

    “咱們”兩個字,聽得慈禧心裡十分妥帖;同時,“姐妹情深”云云,也在提醒慈禧,她和關卓凡的權力,都倚靠慈安的支持,她們姐倆兒,是不能生分的,凡有處置,也就不能不考慮慈安的感受。

    至於最後一句嗎——

    關卿底事?

    果然,慈禧微微一笑,說道:“你就別往自個兒身上攬了——關你啥事呀?”

    頓了一頓,說道:“好吧,就依你。那——仁壽那邊兒呢?”

    關卓凡沉吟道:“只好多給一點兒補償了。”

    “怎麼補償?他已經是親王了,總不成叫他進軍機?”

    有何不可?

    仁壽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實是很曉事的一個人。他是“疏宗”,祖上還是得過罪的,為人處世,一向謹慎低調,如果進了軍機,必然一句話不肯多說,一步路不肯多走的。他本來就和關卓凡交好,也贊成洋務鐵路之類的改革;這一次,關卓凡於他,又可說有“救命之恩”。這幾重因素疊在一起,仁壽若進軍機,百分之百,會唯關卓凡馬首是瞻,對關卓凡,是大大的利好。

    不過,時機未到,軍機處裡面,已經有一位親王了。

    “回太后,軍機裡邊,已經有了一位親王,再放一位親王進去,自然是不合適的。”

    說到這兒,他有意頓了一頓,讓慈禧消化一下這句話。御姐何等聰明,豈有聽不明白的?——如果軍機處裡的那位親王出去了,睿王就可以進來啦。

    接下來要討論的,正是這個事兒:拿恭王怎麼辦?

    關卓凡繼續說道:“臣想法子,在別的事情上補償睿王好了——比如……‘宗室銀行’?此銀行既以‘宗室’名之,總要找位有份量的宗室掛個名。設立之後,這個名,也許可以叫睿王來掛?嗯,這只是臣的一點小想頭,到時候應該如何辦理,自然要先請旨的。”

    “‘有份量的宗室’?你不就是‘有份量的宗室’?”

    “臣……惶恐。”

    御姐真正聰明的緊啊,雖然之前已經做了科普,但她應該並不真正瞭解銀行是怎麼回事,可是,她卻知道這是極關鍵、極要害的一個位子,利害得失系之,就算只是“掛名”,也不想拿來給“旁人”呢。

    “好啦,先不談仁壽的事兒了。”慈禧的聲調變得低沉起來,“你說說看,咱們拿老六怎麼辦?”

    關卓凡微微躊躇一下,說道:“回太后,臣以為,六爺在一些事情上面,大約是‘有其心,無其行’,該如何……處置,倒真是叫人……為難。”

    慈禧一聲冷笑,說道:“你這個‘有其心,無其行’說的好——叫人想咬他,也不知道該怎麼下嘴!可是,正因為如此,真正是‘其心可誅’!”

    關卓凡心中微微一震。

    慈禧的聲調高了起來:“上次放過了他,他還不曉事?倒愈鬧愈不成話,沒完沒了了!針扎到肉才知痛,這一次,不能不好好給他一個教訓!”

    輪到關卓凡默然了。

    慈禧看了他一眼,放平了聲調,說道:“可是,確實也不能就此黜落他,一來,他沒有直接涉案的情事,二來——我也想通了,不甘心也沒有法子:老五、老六,不好一塊兒拿下來的,你說得對:這兩個,都是先帝的親兄弟、皇帝的親叔叔,若一塊兒黜下去,太扎眼了,宗室裡邊,大約真會有人肝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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