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24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49
第一五九章 警惕

    關卓凡說道:“太后聖明!”

    本來,接下來就應該把如何處置恭王的建議提了出來,但關卓凡忍了一忍,決定還是先看一看領導的意思。

    慈禧突然一笑,用一種戲謔的語調說道:“再者說了,老六就要做你的老丈人了,你的‘泰山’嘛,總要給他留一點子體面。”

    關卓凡沒想到她會來這麼一說,見御姐臉上似笑非笑的,便也換了副嬉皮笑臉的模樣,說道:“太后這話,咳咳,讓臣說什麼好呢?這個,敦柔公主可是叫太后‘皇額娘’的,要說岳丈岳母什麼的,咳咳,太后才是臣的……”

    慈禧登時滿臉通紅,一時間手足無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滯了一滯,想著不能放過這個胡說八道的混蛋,伸出手,在關卓凡手背上狠狠一掐,她是真用了勁兒,關卓凡半真半假地慘叫了一聲:“哎喲!好痛!——”

    慈禧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說道:“該!叫你胡說八道!”

    關卓凡的說法,其實似是而非。

    敦柔公主確實是叫慈禧“皇額娘”的,在慈禧面前,也是自稱“女兒”的,敦柔公主出閣,說慈禧“嫁女兒”,也未嘗不可。但以上這些,通通只是“俗稱”,在宗法上,敦柔公主並沒有過繼給文宗。正兒八經還是恭王的女兒。恭王還是她的“阿瑪”。所以,認真說起來,並不存在關卓凡意淫的這種情形。

    不過,被關卓凡打了這麼回岔,就不能再拿這個事兒來揶揄他了。慈禧攏了攏自己的鬢角,又瞪了關卓凡一眼,臉上的紅暈總算散去了些,說道:“那你說。該拿老六怎麼辦?你別再說‘為難’了,我就不信,找不到處分他的由頭!”

    關卓凡先輕輕地吸了口氣,以示俺的手還是很疼的,然後正容說道:“回太后,其實也不需要另找什麼由頭的,出了這麼大一個案子——呃,是兩個大案子——典守者何能辭其責?按道理來說,軍機全班都是有責任的,只不過。有輕有重罷了。”

    慈禧立即明白關卓凡的意思了:有輕有重,恭王軍機領班。自然是最重的;甚至,叫他一個人把軍機全班的“責任”全部都扛下來,也不是不可以。

    慈禧點點頭,說道:“正是!那麼,該給他些什麼處分呢?”

    關卓凡沉吟說道:“畢竟只是‘公罪’,位份上是不大好動他的,那,就開去幾樁差使吧……”

    慈禧馬上說道:“好!出了這麼大的案子,不就是他兼的差使太多,顧此失彼,該照應的地方照應不過來,才被人鑽了空子,捅了大簍子嗎?我看,除了軍機處,其他的差使,他統統都不要管了!”

    關卓凡突然大生警惕。

    他說開去恭王“幾樁差使”,盯著的,主要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

    關卓凡的目的,是藉著這次機會,取恭王而代之,掌握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這樣,加上他自己手裡原先就有的,便可以全面主導中國的“洋務”——中國的外交和近現代化建設了;同時,取得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領導權,他才能對之進行“重組”,使之更加符合建設近現代工業化國家的種種要求。

    但是,慈禧盯著的,恐怕不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而是內務府。

    上一次,由蔡壽祺彈劾恭王、恭王君前無禮引發的大政潮中,慈禧就想開去恭王“掌內務府印鑰”的差使了。那一次,是恭王的政敵關卓凡,一力主張,替恭王、文祥、寶鋆三個,保住了內務府大臣的差使。

    床幃之中,再怎麼水乳交融,關卓凡都不忘提醒自己,慈禧身上最大的一樁毛病:喜愛浮華熱鬧、醉心奢侈享受。

    內務府大臣,如果換成了唯唯諾諾、只知順承慈意之人,那麼慈禧就難免會予取予求。國家百廢待興,在在都要用錢,內務府的口子深不見底,是怎麼填塞也是填塞不滿的,不想浪費寶貴的原始積累,唯一的辦法,就是根本不要往裡邊填塞。

    恭王、寶鋆和關卓凡,彼此雖為政敵,但在這個問題上,立場卻是完全一致的。恭王、文祥、寶鋆三個,替朝廷管這個錢袋子,盯得極緊,口子扎得極牢。當年,肅順一手遮天,文宗雷霆震怒,連降十級,都不能使寶鋆屈服——某些事情上,寶佩蘅還是有原則的,骨頭也是夠硬的。

    如果恭、寶去內務府大臣之職,換上聽慈禧話的人,剩下文祥一個,必獨力難支;如果換上的人,是“關係”的人,甚或是關卓凡本人,那麼,關卓凡就會和慈禧發生直接的衝突,從此就只能唱白臉、不能唱紅臉了。

    還有,如果慈禧直接掌握了內務府,另生財源,那麼,她在經濟上對關卓凡的依賴,就會大大降低,關卓凡對她的影響力,會隨之降低,關卓凡自掏腰包,對她進行“贖買”的效用,就會大打折扣。

    無論如何,內務府不能落到御姐手裡!

    為此,同敵人進行適度的妥協,甚至,冒在不遠處放一顆不知道什麼時候爆炸的炸彈的風險,亦在所不惜。

    慈禧不曉得,片刻之間,關卓凡已經轉了這麼多的念頭,見他不出聲,問道:“如此處置,你以為如何?”

    關卓凡已經打定了主意,從容說道:“回太后,還是方才那句話,臣的心思,是和太后一模一樣的。不過,俗話說得好,‘心急吃不得燙豆腐’,飯嘛,還是要一口一口吃的。”

    “哦?你說說,該從哪裡吃起啊?”

    “六爺的差使,軍機處之外,最緊要的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臣以為,就從這兒……呃,吃起好了。不過,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規制,大得很,並不宜……呃,一口就吞了下去,不然,拿洋人的話來說,難免‘消化不良’。”

    關卓凡潛台詞是:既然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得一口一口來,內務府神馬的,自然就得往後面排,您現在就別打它的主意了。

    “消化不良”的意思,慈禧是聽懂了。她皺了皺眉,內心頗為不甘——關卓凡猜得一點不錯,恭王手裡邊的差使,慈禧第一個盯上的,就是“掌管內務府印鑰”。

    關卓凡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她其實也是心知肚明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49
第一六零章 僭越?
        
    慈禧知道關卓凡為什麼會在內務府大臣的人選上,支持對立一系的的恭王、文祥、寶鋆。

    當然,她只是猜到了關卓凡的一半心思——為國家撙節財政;另一半心思——迫使自己在個人支出上依賴於他,御姐再怎麼聰明,也念不及此了。

    事實上,在內務府的問題上,慈禧是頗為心虛的,她並不以為關卓凡的取態有什麼不對,理智告訴她:他之所為,確實是“正辦”。所以,之前在這個問題上,關卓凡只要有所堅持,慈禧便立即後退。

    但是,就像一個家庭,夫妻雙方都會爭奪財政的主導權一樣,這個事兒,縱然底氣不足,她也不能不試著爭一爭。

    可是,該怎麼爭呢?

    她總不能說,內務府比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更加重要啊!

    一時之間,計無所出。

    算了,老六的事兒,且擺一擺,先收拾了那個寶鋆再說,在他那兒能把口子打開,也不壞。

    “好罷,老六的事兒,就按你說的辦——且放他一馬!嗯,這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該如何……調理,你下去給我寫個條陳吧。”

    “調理”?這個詞兒有意思。

    “是,臣盡快著手辦理。”

    “那——那個寶鋆呢?此人可惡,斷乎不可以輕縱了!”

    “是,寶鋆不是六爺。處置當然要有所不同。只是……”

    “你又‘只是’?我說。你怎麼變得跟你那個母后皇太后一樣,婆婆媽媽、軟不拉沓的?做個事兒,給個話兒……還不如我一個女人痛快!”

    “呃,太后女中堯舜……巾幗英雄,臣如何及得?”

    早就有人拿“女中堯舜”來吹捧慈禧了,但“巾幗英雄”這頂帽子,卻是前些天海上閱兵、“冠軍號”演炮的時候,關卓凡親手給御姐帶上的。

    慈禧斜睨了關卓凡一眼。“格格”一笑,說道:“你就別拍了,當心我踢你!好啦,你說說你的‘只是’吧!”

    其詞若憾,其實深喜。

    您踢我?那您不成了小——母——馬……

    “是。立海的供詞,雖然涉及寶鋆,但寶鋆和五爺晤談的時候,現場並無第三人,以五爺的身份……他再怎麼荒唐,也是不好直接問訊的。所以……”

    “所以,寶鋆和老五密議了什麼。永遠無法佐證?”

    “太后聖明。”

    “哼,那就‘問訊’寶鋆好了!”

    “太后……說氣話了。不過,臣大著膽子,做個推測——不消朝廷‘問訊’,寶鋆自個兒就主動會說些什麼的。”

    “哦?他能說些啥啊?”

    “這個——臣倒不好亂猜的,不過,大約無非是以自劾求自清那一套罷了。”

    “‘以自劾求自清’?”

    “是,臣以為,如果寶鋆要這麼做的話,應該就是這一兩天的事兒——不然,朝廷找上門了他再說,不管說什麼,可都是晚了。”

    “那咱們就等?”

    “是,也不過就等這麼一天半天的功夫。說不定,現在這個光景,寶鋆的摺子已經遞進了內奏事處——果真如此,那麼……更加要先聽一聽母后皇太后的意思。”

    “哼,又是你的‘母后皇太后’……”

    “臣的心,太后是知道的。”

    御姐秋水般的眼波,在關卓凡身上繞了一繞,垂落下來。

    “好啦,你別多想,你的心……我是知道的。”

    一時之間,二人皆無語,溫暖的漣漪,在室內慢慢地蕩漾開來。

    過了片刻,關卓凡打破了沉默:“太后放心,無論如何,不能叫寶某人再留在軍機處裡邊兒了。”

    “這……還差不多。不過,如果‘東邊兒的’心軟了,又拿不到他的什麼大的把柄,想趕他出軍機,不大容易吧?”

    “臣……盡力而為。”

    “嗯。”

    “太后還有什麼諭示沒有?”

    “嗯……沒有了。”

    “那臣就草擬電文,擬就後進呈御覽。”

    “好吧,我……等你。”

    慈禧寢臥的隔壁就是書房,有全套的文房四寶,關卓凡即借此處草擬電文,玉兒負責伺候筆墨。

    海上閱兵回來之後,每次一見到關卓凡,小姑娘便會紅雲上面,大大的眼睛,生出異樣的變化:猶如一團水汽,攏住了一處光源,愈朦朧,也愈明亮。

    不過,時間甚趕,兩個人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能說,偌大的書房內,極其安靜,只聽見輕微的呼吸聲,紙張翻動的窸窣聲,和鵝毛水筆書寫時發出的沙沙聲。

    不多時,電文已經擬就,比擬昨天的那封快得多了。一來是已經有了昨天的經驗;二來,從昨天到今天,關卓凡一整天都在想這個事兒,包括在來官港行宮的路上,也在打電文的腹稿。

    關卓凡請慈禧看了,改了幾個字,也就十分妥當了。

    他正想開口告辭——在官港行宮這兒,慈禧是從不會叫他“跪安”的——慈禧先說話了:“這個電報,拍發的時候,要你在邊兒上瞅著麼?”

    關卓凡一愣,說道:“回太后,這倒不必,交給電報員就好了。”

    慈禧點了點頭,說道:“那把電文封緘,交給圖林,帶回小站不就好了?你不用親自反覆來回奔波了。”

    什麼?!

    “呃,這個,臣……”

    “電文交給圖林,有什麼不放心的嗎?”

    “回太后,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我想也是,一切機密命令,不就是用……哦,‘傳令兵’——傳來傳去的嗎?我的意思是,你實在是累了——從昨個兒揭帖的事兒出來,到現在,怕是都沒有睡過吧?你就在我這兒,好好兒歇息歇息,睡個好覺!現在都交卯初了,你回去軍營——我曉得的,軍營就要吹‘起床號’了,你睡不成覺的。”

    什麼?!什麼?!什麼?!

    “臣……不敢僭越。”

    御姐的目光非常柔和:“卓凡,你別想那麼多,我也沒有那麼多的花花腸子,這個……不是拿來試探你……那個什麼的,就是……心疼你太過辛苦了!要說僭越——咱們過不了幾天就得迴鑾了,回到北京,再想‘僭越’,也難有機會了!”

    靠!靠,靠……

    關卓凡心裡大呼:姐姐,我該相信你的話嗎?

    怎麼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50
第一六一章 黑甜鄉,溫柔鄉

    關卓凡醒來的時候,室內已經十分明亮。

    天鵝絨的簾子已經打了起來,落地長窗上面,只留著明紗的簾子,窗外陽光燦爛。

    他半睜開眼睛,微覺刺目,又合上了眼皮。

    大約花了十來秒的時間,關卓凡才想起自己睡在什麼地方。

    他重新睜開眼睛,完完全全地清醒過來。

    大床的對面,一位麗人,背對著他,坐在梳妝台前。

    一頭烏黑柔亮的秀髮,瀑布般垂在背後,幾乎接觸到了地面。

    御姐穿著一件綠色的絲絨睡袍——關卓凡認了出來,這件衣裳是他進的,是叫人從法國巴黎蒐羅而來,算是這個時代最“時尚”的款式了。

    綠色絨面,黃色裡襯,繁複精緻的繡花鑲邊,v字形的大翻領,開的極低的胸口,束腰,極寬大的下襬,這些,都是十九世紀中葉女裝睡袍最貴氣、最時尚的元素。

    不過,這件睡袍最有意思的地方,還是袖子。

    上臂袖窄,前臂袖寬——這倒沒有什麼,這個時代,貴婦人的袍袖大致都是這麼一個款式。問題是,這件睡袍的袖子沒有縫合成圓筒,而是自肩窩處就開始兩分,肩膊至肘彎,即袖子的上臂部分,鑲了一排紐扣,可以扣上。也開始鬆開;肘彎以下。即前臂部分。沒有扣子——就是說,前臂任何時候都是裸露在外的。

    此刻,上臂的那一排扣子沒有扣上,御姐的兩彎雪白的膀子,是完全放在外邊的。

    這件睡袍,其實不是冬裝,不過,行宮內既裝了暖氣。又生了壁爐,真正溫暖如春,御姐穿這件睡袍,並無一絲寒意。

    單是這兩彎皓白如玉的臂膀,已足夠令人驚心動魄,加上梳妝台前鏡中人,睡袍裡邊,只穿了件明黃色的肚兜,胸前一大片白嫩,峰巒起伏之間。隱約溝壑深邃,關卓凡一瞥之下。不由欲炎蒸騰,身下某個器官,一下子就甦醒了過來,嚷嚷著要“晨練”一番。

    慈禧在鏡子裡看到了床上的動靜,她並不回頭,微微一笑,說道:“你醒啦?”

    未等關卓凡答話,御姐就敏銳地發現了床上那個人的異樣,她抬起手,用一根蔥管般的手指,對著鏡子,虛點了一點,用警告的語氣說道:“你可給我乖一點,先去洗漱——泡個澡!你身上的那股味道,哼!”

    關卓凡被這句話摁住了,他訕訕地說道:“給太后……請安。這個,太后……歇息得可好?”

    “不好!”

    “……”

    御姐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道:“你打鼾打得山響——整整打了一宿,我哪裡睡得著啊?”

    果然,關卓凡發現,御姐眼圈周圍,微微發暗。但是,一雙美麗的鳳眼裡邊,卻是異樣的明亮,眉梢嘴角,亦盈滿了笑意。

    關卓凡不由看得痴了。

    此身溫柔鄉中醉,恍忽間,他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我真的睡醒了嗎?

    “發什麼呆啊?洗漱泡澡去!”

    慈禧拉響了鈴,叫了玉兒進來,吩咐她將盥洗室的浴缸放滿水。

    關卓凡奉命唯謹,乖乖兒把自個兒泡了進去。

    身子慢慢浸入溫暖的水中,每一根神經末梢都生出了輕微的酥麻,關卓凡通體舒爽,忍不住輕輕地呻吟起來。

    水汽氤氳,那種不真實的感覺,揮之不去。

    昨兒晚上——不,是今兒早上了——關卓凡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決定“謹遵懿旨”:管他媽的什麼僭越不僭越,就讓我任性這一回!

    這種“不作死就不會死,作死也未必會死”的感覺,穿越之後,只有如意洲花海懿貴妃帳幕裡的那一次,可以比擬。

    關卓凡判斷,御姐的“邀請”,是真心實意的。其中,雖未必沒有試探什麼的企圖,但她想試探的,大約不是關卓凡有沒有僭越之心,而是——看一看他們兩人之間,彼此的信任,到底能到一個什麼程度?

    上床之後,慈禧警告他:趕快睡覺,什麼“其他的事情”也不許做,不然,立馬就趕他出去。

    關卓凡遵旨,幾乎是頭一沾枕,便跌入黑甜鄉中。他睡前最後的記憶,似乎是隱約聽到了自己的鼾聲。

    長期的軍旅生涯,關卓凡養成了迅速入眠的本事,但入睡如此之快,大約也是這幾年來的頭一回。

    而且,一覺無夢。

    御姐什麼時候起的床,他不知道;看御姐的形容,應該是已經梳洗過了,就是說,玉兒是進來伺候過的——主僕二人很折騰了一輪,他也不知道。

    呃,還有,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呢?

    醒來之後,他居然忘記了看表,這也是幾乎前所未有的。

    這是怎麼回事呢?

    難道,睡在她的身邊,竟然可以如此安心,甚至——忘我?

    這……不科學啊!

    而且——

    關卓凡身子向下出溜,把頭也沒入了水中。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鑽出水面,雙手捋了一把頭臉上的水,長長地吐了口氣。

    水汽依然氤氳,但他已目光炯炯。

    跨出浴缸,揩淨了身子,穿上衣服——內衣、襯衣、長褲,只除了上衣。行宮這兒,沒有合適關卓凡穿的浴袍、睡衣之類,他總不能裸著身子,或者只圍一條浴巾,就大搖大擺地走出去了——似乎對聖母皇太后不大尊重呀。

    需要的話,再脫唄,俺倒是不嫌麻煩。

    洗漱完畢,關卓凡精神抖擻地走進內臥,一進門,愣住了——咦,聖母皇太后不在。

    在套房的外間——“會客室”嗎?

    關卓凡探出頭去,覷了一覷——也沒有人。

    御姐跑哪兒去了呢?

    正在“咦”著,有人敲門。

    推門而進的是玉兒,看見探頭探腦的關卓凡,小丫頭臉兒先紅了,福了一福,說道:“該傳午膳了,太后在‘藍廳’等著貝勒爺呢!”

    午膳?

    關卓凡一愕,這才想起來看表——竟然已經是未初一刻了!

    他嚇了一跳,“喲”了一聲,趕忙說道:“你去回太后,說我即刻就到!”

    玉兒抿嘴一笑,退出去了。

    我靠,這一覺,不知時日過啊。

    他快手快腳,穿戴齊整,對著鏡子,略略整理一下,便急步往“藍廳”而去。

    進了“藍廳”,微微一怔。

    以往關卓凡“陪膳”,都是擺兩張桌子,居中一張,那是太后的;打側一張,那是陪膳的關貝勒的,然後各式菜餚統統一式兩份。但現在“藍廳”裡邊兒,卻只擺了一張桌子,且是一張方桌,慈禧坐在上首,右首邊兒,還擺著張高背椅子。

    同桌而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50
第一六二章 老成謀國

    和御姐同桌而食,倒不是第一次,在“冠軍號”上就來過一次。不過,那是因為艙室空間狹窄,擺兩張桌子太過逼仄,還有,那畢竟是軍艦,不是行宮,出門在外,不能事事過於講究,“禮,有經、有變、有權”嘛。

    現在呢?

    先是夜宿行宮、大榻同眠,接著又同桌而食,呃,新鮮事物來得未免太多、太快了吧?

    關卓凡請過了安,還在猶豫,慈禧指了指那張空椅子,微笑說道:“坐吧,別磨蹭了,你看看,這都什麼時辰了?你不餓,我可餓了。”

    關卓凡心一橫,管他呢,床都“同”了,“同”個桌又算什麼?謝了恩,坦然就坐。不過,坐下來後,卻是雙手撫膝,腰背挺直,擺出一副正襟危坐、戒慎恐懼的架勢。

    御姐輕輕一笑,也不來糾正他的坐姿,說道:“這兒有兩份東西。”說完,將自己面前的物事推給了關卓凡。

    關卓凡看時,卻是一封黃綾封的奏摺,和一件軒軍特製的裝電文的封套,只是封套上的火鹼已經破裂,裡面的電文,御姐應該已經看過了。

    “這是?”

    “奏摺是左宗棠發來的,沒什麼太大的事體,可以等一會兒再說。這個電報,是‘東邊兒的’發過來的,是某個人的奏摺——你倒猜猜。此人是誰啊?”

    母后皇太后學會發電報了?孺子……呃。孺女可教。

    “回太后。臣想……大約是寶鋆。”

    慈禧“格格”一笑,說道:“你竟是神仙!這個奏摺,和你昨兒說的……嗯,今兒早上說的,竟是分毫不差!你瞅瞅吧。”

    關卓凡抽出電文,看了一遍,果然,是“以自劾求自清”。文字鋪陳。搖曳生姿,聲情並茂,一副掏心窩子的架勢——嗯,簡直差不多算是“聲淚俱下”了。

    關卓凡抬起頭來,御姐一雙妙目,正看著他,淺淺一笑:“你怎麼看啊?”

    關卓凡曉得,慈禧問的,不是他“怎麼看”寶鋆,而是“怎麼看”母后皇太后“怎麼看”寶鋆?

    呃。有點兒拗口。

    他微微猶豫了一下,說道:“臣請問太后。這個電報,小站那兒,是什麼時候收到的?”

    “大約是剛交午初的時候吧。”

    “這麼說,母后皇太后一下早朝,就叫人發了這封電報過來,一點兒都沒有耽擱——臣以為,這……已經大致可以看出母后皇太后對此事的取態了。”

    慈禧點點頭,說道:“我覺得也是。看來,你說的沒錯,這個事兒,還真要先聽一聽你的母后皇太后的意思。”

    關卓凡微窘,正想說兩句叫御姐安心的話,御姐接著說道:“你可別忘了,你是說過‘盡力而為’的嘍?”

    盡力而為——趕寶鋆出軍機。

    “是,臣……斷乎不能叫太后……失望的。”

    慈禧一笑:“好,我等著——行了,先吃點東西吧。”

    慈禧在宮中傳膳,邊進膳,邊看奏摺,是常有的事兒,因此,關卓凡一邊吃飯,一邊打開了左宗棠的摺子。

    是關於董志原地區如何善後恢復的。

    回匪入據董志原,時間雖然不算太長,但殺戮殘破,極人間之慘。

    摺子上說,“遠近城邑寨堡慘遭殺掠,民靡孑遺。平、慶、涇、固之間,千里荒蕪,彌望白骨黃茅,炊煙斷絕,被禍之慘,實為天下所無。”

    又說,“師行所至,井邑具荒,水涸草枯,賊因此多所死亡,官軍亦因此而艱於追逐。”

    關卓凡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心裡邊好像壓進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繼續看,官軍進入慶陽城,“郡城一帶杳無人跡,城內荒草成林,骨骸堆積,奇禽猛獸相聚為藪。”

    “先令勇丁斬荊披棘,掇拾骨胔掩埋,城中方可駐紮。”

    “兵士仔細搜尋,城內原三千餘戶,現百十人不存矣!”

    上邊說的是城內,下邊說到了城外,“時有一二遺民,居住岩穴,採食草籽,形類鬼魅。忽見有人蹤,以為賊至,望即狂奔,追及詢問,不但不知賊耗,亦不辨年月。”

    關卓凡想,這說的還是慶陽府周圍的情形,那裡地勢較為複雜,有山峰,有溝壑,百姓還可以藏匿,董志原平坦空曠,百姓又該逃去哪裡?大約是回匪佔據一村,這一村便是“絕戶村”了!

    山珍海味,吃在嘴裡,已全然不辨滋味。

    想起一句詩來:千村薜荔人遺失,萬戶蕭疏鬼唱歌。

    偷覷慈禧,坦然進食,優雅如常,心裡面不由長長嘆息了一聲。

    接下來,就是如何善後、恢復了。

    左宗棠認為,“兵事方始,必先陝西接壤之平、慶、涇、固一帶,佈置大興屯政,然後進可戰,退可守。”

    為此,左宗棠“一面派撥官軍扼守董志原各要隘,一面辦理兵屯、民屯,慶陽、合水、寧州,次第經理。”

    具體的善後恢復辦法,左宗棠提出了五款十條,大致是:

    第一,遴選官吏。

    左宗棠請求朝廷,“破除文法,遴訪甘肅人員,署理慶陽府州縣各篆,召輯流亡,計口散糧,以延喘息,以規久遠。”

    第二,招徠難民。

    慶陽府已成空城,必須充實人口。人口從哪裡來呢?左宗棠決定,將流亡在外的平、慶籍難民招回原籍。

    這些難民,大多流入陝北,不少已經淪為土匪。招回原籍。既充實了慶陽府的人口。又解決了陝北的治安問題。

    還有。“陝北延安、綏德地方,民人可免逼處之嫌,不起主客之釁。”

    第三,大興屯墾。

    左宗棠規劃的屯墾,分“兵屯”、“民屯”。

    “擇險隘為兵屯,統領、營官主之;就堡寨為民屯,府、州、縣主之,均因其地之所宜。”

    現在是冬季。規劃妥當,來年一開春,即可“播種粟、糜、蕎、麥諸種,督課軍民,日事鋤墾。”

    第四,增設縣丞。

    左宗棠批評朝廷,過往對甘肅的行政建置,太過忽略,並指出,這是造成回亂暴起之初。應對無力的重要原因。

    這是事實。朝廷收服了天山南北路、拓土新疆之後,對於西北地區的注意力。主要是放在新疆和陝西的,二者之間的甘肅,確實被嚴重忽略了。當然,經略新拓之地,需要佔用大量資源,此多難免彼少,平衡不易保持,也是原因之一。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左宗棠指出,董志原“地居秦隴要膂,形勢之重,自古已然”,可是,行政上,董志原卻長期由安化、寧州、鎮原三州縣分轄,不但事權不一,而且因為同時處於三州縣的邊緣地帶,自然而然,同為三州縣所忽視。事實上,變成了一個“三不管”地帶。

    左宗棠說,董志原“向未設官吏,錢糧詞訟,一切經理乏人,民多不便,政教不行,奸宄藏匿,關係非小。”

    因此,他奏請朝廷,在安化縣的建制內,增設縣丞一名,名“董志縣丞”,並定位“繁要之缺”,專門負責管理董志原。

    同時,請在董志原增設鄉學訓導一名,並將安化縣原設學額十五名增至十八名,新增的三名,明文規定,歸董志原所有,“俾資教化”。

    第五,禁罌粟,倡棉桑。

    關隴一帶土地貧瘠,為補生計,民眾素有種植罌粟的陋習。而既種罌粟,就不會不吸食鴉片。種植罌粟、吸食鴉片,既是關隴貧困之因,又是致衰、致亂之源。

    左宗棠到了西北後不久,寫信給關卓凡,痛陳鴉片之害,“長毛、捻、回之劫,皆此毒釀成”,說一俟回亂靖定,他便要厲禁鴉片。

    關卓凡回信說:“關隴治法,必以禁斷鴉片為第一要義。季翁謀國老成,洞悉根竅,弟感嘆贊服!唯有芻蕘之見,陳於君子之前:鴉片源於罌粟,欲禁斷鴉片,必禁種罌粟。欲禁種罌粟,必先思一種可奪其利,然後民知非種罌粟始能得利者。”

    這個“可奪其利”的,就是棉、桑。

    關卓凡說,“勸種草棉、蠶桑,以其一年之計,勝於罌粟,民則因其而明取捨矣!若用峻法求速效,季翁軍務倥傯,難免左右失機,以致滯礙不行。弟愚區區,季翁高明,當能鑑及!”

    關卓凡的建議,左宗棠幾乎全部接受下來。只是桑蠶一項,雖然隴東自古就有養蠶的記錄,但幾千年水土變遷,已經不大找得到適合喂蠶的樹種,新植的話,又緩不濟急,就先放了下來,主力推廣種棉。

    摺子上面,另有辦賑、鑿井、植樹,等等。

    洋洋灑灑數千言,關卓凡看完了,心中不由讚歎:左季高能打仗、通經濟、知權變,體民瘼,果真是胸中大有丘壑的人物!

    左宗棠的這些條陳,招撫流亡、屯墾、禁種罌粟、倡棉、辦賑等事體,他自己就可以做主,但是,遴選官吏和增設縣丞兩項,卻是要先請朝廷允准的。

    左宗棠作為統兵大帥,收復失地之後,有權利自行委派州縣官,事後向朝廷補個手續就是了,朝廷沒有不准的。不過,這一次,左宗棠有特殊的要求——“破除文法,遴訪甘肅人員,署理慶陽府州縣各篆”。

    本地人不做本地官,這是基本的規矩。左宗棠這個要求,算是破例,所以,他必須事先申請。

    左宗棠的理由是,當地空缺的州縣官太多,他夾袋中沒那麼多候選人——手下各級將領都得留著打仗。

    如果由戶部一一從外地選調,一來緩不濟急,二來,西北貧瘠,許多人未必願意過來,願意過來的,大都是刁惡無行之人——這種人,肯冒險,能吃苦,但做官的唯一目的,就是刮地皮,把他們放到大亂過後的甘肅,絕對是重新激起民變的不二人選。

    所以,左宗棠要求“破除文法”,特事特辦。再說,本地人做本地官,也有熟悉情況、上手快的好處。

    至於增設縣丞,原先體例所無,是一定要先請旨的。

    這也是慈安為什麼會把這個摺子發過來——左一個破例,右一個破例,事兒太大了,她自己決定不了。

    慈禧見關卓凡看完了摺子,問道:“左宗棠的這個摺子,你怎麼看?”

    關卓凡說道:“回太后,左宗棠老成謀國,所奏皆為正辦。事有經,亦有權,左某所請之以本地人署理州縣,不為逾格;增設‘董志縣丞’,更是深謀遠慮,請太后嘉納。”

    慈禧點點頭,說道:“行,就照你說的辦。”

    “左宗棠這個摺子,雖然不直接涉及軍事,但西北路途遙遠,准奏的廷寄,臣請以‘六百里加緊’驛遞,一為節省時光,二來,也可示朝廷鼎力支持之意。”

    “好,都依你。”

    關卓凡說道:“謝太后。”

    頓了一頓,又說道:“臣有一個想頭,自覺於西北之長治久安,頗為緊要,要奏知太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51
第一六三章 通天塔高,文言同一

    “哦,長治久安?嗯,你說吧。”

    “是。”

    關卓凡略略沉吟一下,說道:“這個想頭,臣原來覺得火候似乎未到,尚不足上煩太后宸衷之斷,但今兒看了左宗棠這個摺子,臣改了主意。”

    頓了一頓,說道:“臣以為,此事之成,無以速達,非……三五十年不能初見功效,早一天著手,便早一天收功。此次西征,每平定一地,便是在該地始推此政之最佳時機,時不我待,臣乃不揣冒昧,奏陳御前。”

    不論私底下,還是朝堂上,關卓凡奏事之前,做這樣冗長的鋪陳,是前所未有的;而且,愈說愈是鄭重,好好兒的一頓飯,被他弄成了奏對格局——御姐原本心甜意洽,融融其樂,可關卓凡隆重其事,御姐也只好被迫端起了架勢。難免芳心怏怏,意有不足,不過,亦由此可知他要說的事情之重要!

    聽到居然要“三五十年”,始能“初見功效”,御姐微微動容:這得是多大的“想頭”啊?心裡面愈加好奇了:到底是什麼事情?

    “你說吧,我聽著呢。”

    “呃,奏陳之前,容臣先給太后回一個西洋上古的……故事。嗯,這個故事,頗為有趣,而且,似乎於臣欲奏之事。亦可有所譬喻。”

    啊?“鋪陳”起來。還沒完沒了啦?不過。聽“古記”是御姐最愛的一件事情,於是點了點頭:“好吧,你說。”

    “是。故老傳言,西洋上古的時候,地面上的人,無分國度、族群,講的都是同一種話,連口音都是一樣的。人們溝通無礙。彼此相得,無生事端。大地雖廣,男女老少,黃髮垂髻,卻個個融洽無間,到處一副欣欣向榮的光景。”

    “日子過得太好了,便有人提議:‘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眾人皆稱善。於是齊齊動手。大舉興作。人們同心戮力,不多時,果然就建起了一座城,和一座塔。”

    “這座城,瑰麗雄偉,叫做巴比倫城;這座塔,高聳入雲,名如其形,就叫做‘通天塔’——嘿,竟真的應了首倡者之言:‘塔頂通天’!”

    關卓凡講到這兒,頓了一頓,看了慈禧一眼,見聖母皇太后長長的睫毛,微微下垂,聽得極其專注。

    他繼續說道:“孰料高塔通天,驚動了神祇。神祇大為駭異,心想地上的人竟然如此能耐,這座塔愈修愈高,看這個架勢,過不了多久,就要把我的仙居頂翻了!這,這,如之奈何?”

    “神祇冥思苦想,終於心生一計。他悄悄兒地來到凡間,施展法力,變亂了人們的言語,從此,人們說出話來,別的人就聽不懂了。於是雞同鴨講,彼此大生齟齬,更加沒有法子再協力築塔。這座高塔,便半途而廢,神祇之計,終於得售了。”

    聽到這裡,慈禧面上的表情,已微生凝重之意。

    關卓凡對御姐表情的變化,心裡頗為滿意,他表面上不動聲色,繼續用平靜的聲音說道:“事情還沒有完結。由於人們言語不通,誤會不斷,爭執不停,有的人吵不明白,就開始大打出手,頭破血流的,終於就出了人命。”

    “架愈打愈大,死的人愈來愈多,彼此的梁子,愈結愈深,終於沒有辦法再住在一個地方了,人們只好流離各地,各自築城、建國。這個時候,眼中看去,周圍無非仇讎,於是彼此攻伐,世代相仇,無止無休。”

    說到這兒,關卓凡向慈禧微微俯首,說道:“回太后,臣的故事,講完了。”

    “藍廳”之內,一時間,極其安靜。

    本來,關卓凡講完“西洋上古故事”,就該奏他的“想頭”了,但關貝勒決定先等一等——等聖母皇太后有所反應再說,這樣,會比較有味道。

    過了好一會兒,慈禧開口說道:“我不曉得自己猜的對不對?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回、漢之間,言語不通,致生齟齬,甚至……相仇、相殺?”

    御姐果然聰明啊。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太后聖明!回、漢的恩怨,由來已久,原因複雜的很,當然不僅僅是言語不通這一樁——不過,這肯定是極其緊要的一樁!試想,言語不通,無法交通,又如何能夠視對方為同類?彼此都想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時日長了,何能不生事端?日積月累,又何能不生大禍?”

    慈禧不由自主,微微頷首。

    她想了一想,峨眉微蹙,說道:“回人是講什麼言語的?我竟是不曉得!不是……漢話麼?”

    關卓凡說道:“回太后,這個……也是,也不是。”

    也是,也不是?

    “回人的先祖,自阿拉伯、波斯等地,輾轉來到中國,回人的‘母語’,其實是阿拉伯話和波斯話。其中,因為回教的經典,幾乎都是以阿拉伯文寫就的,回人禮神的時候,阿訇講道——阿訇就是回廟的主持,也大多用阿拉伯話,所以,回人的‘母語’,以阿拉伯話為主。”

    “母語”是個新鮮詞兒,但並不難理解,不需關卓凡特別解釋,御姐自能默喻其意。

    外部的世界,御姐的印象,是很模糊的,不過,“阿拉伯”、“波斯”,雖然不甚明其所以,倒都是聽說過的,也無需關卓凡做特別的解釋。

    “回人先祖,隋唐的時候,便開始移居中國。迄至元末。歷時已久。繁衍已眾,但所操言語,還是以阿拉伯話為主——當然也有會說漢話的,可是,人數並不算多。”

    “這個情形,到了前明,始有大的改觀。朝廷明令,回人必須學講漢話;同時。回漢雜處,回人若始終不說漢話,自個兒也實在是不方便。於是,講漢話的回人,慢慢兒地多了起來。”

    “我朝定鼎,在這個事情上邊兒,大致是承繼了前明的政策。譬如,雍正年間,安徽巡撫魯國華上奏,指回人‘異言異服’。請朝廷予以取締。”

    “魯某所請,自然是偏激了。回人的服飾。有的素淨,有的豔麗,其實是很養眼的;至於回人的言語——怎麼說呢,嗯,就像廣東人,一邊兒說官話,一邊兒說廣府話、潮汕話,不能說只許廣東人說官話,不許說廣府話、潮汕話——那……也未免太霸道了。”

    “不過,官話也好,廣府話、潮汕話也好,都是漢話,文字同一,發音殊異。說官話的不會說廣府話,說廣府話的不會說官話,縱使溝通困難,亦不會視對方為異類——這不僅因為彼此都是漢人,更因為文字同一,到底是可以交通的。”

    說到這兒,關卓凡略覺口乾,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口茶。

    關卓凡滔滔不絕,慈禧已是聽得怔住了。關卓凡按了暫停鍵,她覷了這個空兒,問道:“這麼說,這個‘阿拉伯話’,寫下來,就不是……漢字兒了?”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太后聖明,正是如此。那是阿拉伯字兒,和咱們的漢字兒,是全然不同的。嗯,和……英吉利的字兒,倒是差不多。”

    關卓凡本來想說“和滿州的字兒,倒是差不多”,幸好,及時打住、變計。

    英吉利的字兒,御姐是見識過的,雞腸子一般,看上去如睹天書,真正是“非我族類”。

    “所以,一回一漢,若是回人不會漢話,漢人不會阿拉伯話,彼此便全然無法溝通,雞同鴨講,便不能不視對方為異類,最終,便難免不重蹈‘通天塔’故事之覆轍。”

    “既同為中華子民,豈可有此畛域之分?更不能彼此相仇,致吞‘通天塔’故事之惡果!臣曾經奏陳太后,以為滿漢交融,二而為一,可新造一個族群,叫做‘華夏人’——滿漢既不分你我,其餘族群,如回、藏、蒙者,又豈可自外於‘華夏人’?”

    關卓凡講了這麼一大輪,慈禧的念頭,始終在回、漢之間打轉兒。關卓凡話鋒上挑,“華夏人”異峰突起,將藏、蒙也扯了進來,慈禧心頭一震,十幾天前,聽關卓凡初談“華夏人”,頭腦中生出的那一線亮光,倏然擴展,猶如旭日躍出雲層,剎那間照亮萬里河山,一個嶄新的世界,堂皇恢弘地展現在眼前。

    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一時間,竟然有難以自持之感。

    關卓凡適時打住了話頭——請聖母皇太后消化吸收一番先。

    過了半響,慈禧心情略略平復,開口說道:“我也不曉得說的對不對——如果說的不對,你可別‘太后聖明’!你的意思,是否是:既然同在一個族群——‘華夏人’,那麼,滿、漢、蒙、藏、回,不論是誰,就應該說同一種話,寫同一種字?”

    慈禧話音剛落,關卓凡便離座而起,然後單膝跪地,屈肘平胸,目光炯炯,朗聲說道:“太后聖明!”

    他這個動作,把慈禧和在旁邊兒伺候傳膳的玉兒、李蓮英,都嚇了一小跳。慈禧心中大為得意,嘴上卻用埋怨的口吻低聲說道:“你起來!這是干什麼——傳個膳都不安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53
第一六四章 合眾為一,天祐國事
        
    關卓凡重新入座,用低沉而清晰的聲音說道:“太后諭示的,正是臣要奏的。”

    慈禧伸出右手,拿食指在關卓凡面前的桌面上點了一點,說道:“不是我‘諭示’的,是我估摸你的意思——這個事兒,其中關節,我還沒有全然想通呢。”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容臣再給太后舉個例子——嗯,就拿美國來說一說吧。”

    “美國?”

    “是。”

    頓了一頓,關卓凡說道:“回太后,美利堅建國迄今,不過九十年光景,九十年前,世上並無美利堅國,但是,卻已有美利堅人。這美利堅人,並非美國土著,而是從歐羅巴洲各地,跨海移居而來。這其中,有英吉利人、法蘭西人、愛爾蘭人、德意志人、意大利人,等等。美國土著叫做印第安人,反倒是無足輕重。”

    “這英吉利、法蘭西、愛爾蘭、德意志、意大利諸國人士,合在一起,做成了一個新的大族群,這,就是‘美利堅人’了。”

    說到這兒,關卓凡停了下來。

    慈禧輕輕地“嗯”了一聲,說道:“這個情形,和你說的,咱們拿滿、漢、藏、蒙、回,新造一個族群——‘華夏人’,倒是十分相像。”

    “太后聖明!美利堅國的全稱,叫做‘美利堅合眾國’,這‘合眾’二字,便是‘合英、法、愛、德、意之眾而為一美利堅’之意了。美國的國璽,正反兩面。都刻著字兒,正面刻著的,便是‘合眾為一’四字。”

    “反面呢?”

    “回太后。‘天祐國事’。”

    合眾為一,天祐國事。合眾為一,天祐國事。

    慈禧在心中默默的念了兩遍。

    美國的國璽,還刻著別的字兒,不過,跟今天要說的事情,關係不大。未免轉移焦點,關卓凡就不說了。

    過了一會兒,關卓凡估摸著她消化的差不多了。說道:“既為美利堅人,英吉利來的,不稱‘英吉利人’,而稱‘英吉利裔’;法蘭西來的。不稱‘法蘭西人’。而稱‘法蘭西裔’,其餘人等亦然。”

    “嗯。”

    “最緊要的是,雖然英、法、愛、德、意諸裔雜處,但美國的朝廷,卻明令定英吉利話為‘官方語言’。意思是,私底下,你愛說什麼話,自然隨你自個兒的意。但是,檯面上——包括政府文書、朝堂論政、學堂授業、寺廟布道。等等,卻只能說英吉利話,寫英吉利字。”

    “官方語言”幾個字,御姐聽在耳中,略覺違和,不過,不影響理解。

    “臣請太后想一想,美國朝廷若不如此,而是由得英吉利裔說英吉利話,寫英吉利字;法蘭西裔說法蘭西話,寫法蘭西字;德意志裔說德意志話,寫德意志字——各吹各的號,各唱各的調,那不是亂了套?時間一長,諸裔人士必各自為政,還談的上什麼‘合眾為一’?更別說什麼‘天祐國事’了——不分崩離析,就算‘天祐’了!”

    慈禧默默點頭。

    中國若要仿美國例,那麼,該拿哪一種話做這個“同一種話”?哪一種字做這個“同一種字”?

    就是說,該拿哪一種“語言”做這個“官方語言”?

    這其實是不消說的——並無第二種選擇。

    慈禧沉吟道:“咱們如果這麼做……大約還要打通幾個關節的。”

    說罷,偏轉頭,看著關卓凡,淡淡一笑。

    關卓凡說道:“是。臣大著膽子,妄揣慈意,太后說的‘關節’,大約有以下這麼幾個。”

    “嗯,你說。”

    “第一個關節——滿人會怎麼想?”

    “嗯。”

    “臣以為,定漢話為‘官方語言’,絕非變更祖制,恰恰相反,此舉乃是仰摹祖宗謨烈,敬而承之,繼往開來。”

    “哦?你這個說法……新鮮!”

    “太后明鑑,我朝入關,定鼎天下,一切典章制度,皆承繼諸夏。孔子有云:‘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對於這個情形,臣自個兒,亦有一個說法,叫做‘全盤漢化’。”

    “‘全盤漢化’?”

    “是,‘全盤漢化’!這些話,拿到外邊兒去說,或者由漢人來說,似乎略顯忌諱,不過,實情確實如此,太後面前,臣就放肆了。事實上,這正是祖宗高明的地方!不然——臣再犯個忌諱——明太祖說過,‘自古胡人無百年之國運’,如果,咱們當初也像蒙元那樣瞎搞,早就給人趕回白山黑水了!”

    慈禧聽得心旌搖動,目光炯炯。

    “拿說話、寫字來說,是滿人說漢話,寫漢字——朝廷可從來沒要漢人說滿話,寫滿字!時至今日,滿人之中,這說滿話、寫滿字……呃,不說別人,臣放肆,就拿臣和……太后,呃,來說好了,這滿文,臣慚愧,是既不會說,也不會寫,太后……”

    說到這兒,關卓凡打住了話頭。

    慈禧微微嘆息:她會說,但不會寫。

    這兩位,一個是領導政府的中樞首輔,一個是至高無上的聖母皇太后,於滿文一道,尤不堪如此,其餘的滿人,不論是宗室親貴,還是普通八旗,就更加不必說了。

    過了片刻,關卓凡繼續說道:“國初至乾隆一朝,書寫詔書,必滿漢合璧;乾隆朝之後,詔書只用漢字繕寫的情形,愈來愈多。時至今日,太后也曉得的,除了最重要的,大多數的詔書上面,已不見滿文。這不是什麼不守祖制,而是用滿文寫詔,實在已經沒有必要——接旨的人聽不懂,頒旨的人不會念,連能寫旨的人,也愈來愈少——還折騰個啥勁兒?那不是脫了褲……”

    關卓凡講得興起,差點滑了口,總算及時打住,把後面幾個字嚥了下去。

    慈禧偏轉臻首,怪好玩兒地瞅著他,嫣然一笑,說道:“怎麼樣?後邊那個字兒,味道可好麼?”

    關卓凡大窘,臉不由紅了,囁嚅了一下,說道:“臣……荒唐。”

    慈禧拿筷子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敲,說道:“正傳膳呢,啥話都說!”

    關卓凡窘得更甚,正想著要不要起來打個千兒什麼的,御姐替他解了圍:“好啦,不擠兌你了,你繼續往下說吧。”

    關卓凡定了定神,說道:“是,臣的意思是,漢話已經有了事實上的‘官方語言’的位子,現在要做的,不過是化暗為明,這樣,才好全國推廣,及於蒙、藏、回。至於滿、漢之間,這個事兒,其實早有默契,亦早成事實,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的,太后儘管放心。”

    頓了一頓,關卓凡又說道:“如果,實在覺得‘官方語言’四字太扎眼了,那麼,用其他的名目,諸如‘通用語’,或者‘普通話’,都是可以的。”

    “‘通用語’?‘普通話’?”

    “是。”

    “嗯,有些意思,且讓我好好兒地想一想。這是第一個關節,那,第二個呢?”

    “回太后,臣以為,這第二個關節,就是——若定漢話為‘官方語言’,那麼,拿滿語怎麼辦?”

    “嗯,那你說,該怎麼辦呢?”

    “臣放肆,給太后回一句笑話兒——涼拌(辦)就好了。”

    “涼——拌(辦)?”

    “是。臣的意思是:一如其舊。”

    “一如其舊?”

    “是。滿語本來就是‘國語’,以後,自然還是‘國語’——這‘國語’的位子,自然是比‘官方語言’的位子要高的,最重要的詔書,也還是滿漢合璧,什麼都沒有變,有人就算對定漢話為‘官方語言’有想法,又能說什麼呢?”

    慈禧聽懂了關卓凡的意思:將滿語以“國語”的名義高高供起,看上去似有九鼎之重,其實卻是“架空”了的。究其竟,滿語不過一件漂亮的擺設,治國安民,融諧滿、漢、蒙、藏、回於“華夏人”的,是漢話。

    “好,這是第二個關節,還有第三個麼?”

    “回太后,有的。臣以為,這第三個關節,就是——蒙、藏、回,怎麼看朝廷定漢話為‘官方語言’?”

    慈禧點了點頭,說道:“嗯,大約有人——譬如回人,會說,為什麼叫我們講漢人的話,不叫漢人講我們的話——這,似乎不大公平啊?”

    關卓凡一笑,說道:“太后聖明,確乎可能有人如此說法。這當然極易反駁的:漢話自然是中國話;藏話、蒙話,也算是中國話——藏話是西藏土著的話,蒙話是蒙古土著的話,西藏、蒙古既入中國,藏話、蒙話,便算是中國話了。”

    “可回人的‘母語’卻是阿拉伯話,阿拉伯可不是中國的地方,阿拉伯話,怎麼也不能算是中國話吧?回人講漢話,是中國人講中國話;漢人講阿拉伯話,卻是中國人講外國話,有什麼理由,中國人和中國人說話,講的卻是外國話?”

    慈禧“格格”嬌笑:“什麼中國人外國話的,你這張嘴,可以去講相聲了!”

    “太后見笑了。不過,有一個情形,臣要給太后回明:新疆的‘回人’,和陝甘的‘回人’,不是一碼事,說的也不是同一種話——新疆的‘回人’,講的就不是阿拉伯話了。”

    “哦?還有這個分別?我竟是不曉得——那,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54
第一六五章 聯盟?
        
    關卓凡說道:“回太后,新疆的‘回人’,亦稱‘畏兀兒’或‘維吾爾’,先祖大約是回鶻人,血緣上面,和突厥人較為接近;陝甘‘回人’的先祖,則是阿拉伯人和波斯人,二者的來源,是不一樣的。”

    “形貌方面,陝甘回人久居內地,和漢人歷代交通,彼此亦不乏婚姻之事,因此看上去已不似乃祖那般高鼻深目;新疆的回人,僻處邊疆,和中原交通較少,大致還是高鼻深目的樣子。”

    “咱們稱新疆的‘回人’為‘回部’或‘纏回’——所謂‘纏回’,是指回部男子,頭戴用白布纏成的帽子。請太后留意,這個稱呼,回人以為不雅,十分之不喜歡,臣亦不以其為然,倒不如改成‘維吾爾’好一些——一來,發音上同其自謂較為接近;二來,都算佳字,比較雅馴。”

    “稱謂上邊,叫人家覺得你看不起他,乃生忿怨,實在是劃不來,不是生意經。”

    慈禧頷首,說道:“這個可以改!左宗棠入疆之前,就可以發佈上諭,改‘纏回’為……”

    “回太后,是‘維吾爾’。”

    “好,就是‘維吾爾’!”

    關卓凡面帶笑容:“太后聖明!如天之德!新疆的回人,曉得朝廷剴切至意,也就未必肯繼續附逆了!”

    慈禧心中,亦頗為自得,想了一想,說道:“你方才說,新疆的回人說的不是阿拉伯話,那他們說什麼話?”

    “回太后。新疆回人說的話。發音上。同突厥話比較接近,不過,書寫上,和阿拉伯話卻是頗有淵源——嗯,咱們就暫且就稱之‘維吾爾話’好了。”

    “書寫上和阿拉伯話頗有淵源——那是怎麼一回事?”

    “回太后,這回教,是從阿拉伯傳進新疆的,回教的經典。都是以阿拉伯文寫就的,所以,這維吾爾話之書寫,就用了阿拉伯話的字母。”

    “字母?我記得,你說過,嗯,英吉利話有……二十六個字母——就是這個東西了?”

    “太后聖明,正是如此。不過,阿拉伯話的字母,和英吉利話的字母。是不一樣的;還有,阿拉伯話。有二十八個字母,比英吉利話,多了兩個。”

    慈禧聽得微微頭昏,有點繞不過來了,想了一想,說道:“聽你這麼說,我倒有點糊塗了,這個‘維吾爾話’,既然用的是阿拉伯字母,那麼,算不算中國話呢?”

    關卓凡說道:“回太后,‘維吾爾話’雖然用了阿拉伯話的字母,但畢竟不是阿拉伯話,新疆是中國的地方,臣以為,這‘維吾爾話’,自然應該算是中國話的。”

    慈禧皺了皺眉,說道:“這麼一來,除了藏話、蒙話,又多了門‘維吾爾話’——嗯,如果人家說,既然我們和漢話一樣,都是中國話,那麼,為什麼‘官方語言’,偏偏定成了漢話?”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以太后之聖明,其實曷待臣言?既然都是中國話,自然就都有待選‘官方語言’之資格。可是,一百個中國人裡面,一個藏人、一個蒙人、一個回人、一個維人,再一個滿人,剩下的九十五個,都是漢人。蒙、藏、回、維學說漢話,加起來花四分氣力,漢人學說蒙、藏、回、維——不拘誰的話,加起來卻要花九十五分氣力!什麼才是生意經,不是一目瞭然了嗎?”

    慈禧笑道:“這倒是。”

    “還有,以文字而言,藏文、蒙文、維文和阿拉伯文,一字一詞,皆由字母拼成,皆為‘拼音文字’——這是洋人的說法,意思是:只表其音,不像其形。中國幅員廣大,各地口音殊異,如果文字只表其音,久而久之,難保不各自為政,湖南話弄出湖南字來,廣府話弄出廣府字來,如是,豈非一塌糊塗,我中華大一統的格局,又何以維繫?”

    這段話,對於御姐來說,就太深奧了一點,她不由地皺起了眉頭。

    “漢字卻是‘象形文字’——只像其形,不表其音。同一個字,湖南人一種唸法,廣東人一種唸法,聽起來全然不同,可意思卻是全然一樣的——正因為如此,各地口音殊異,筆下寫的,卻是同一種文字。中華一統,曆數千年而不墜,實賴於此!”

    慈禧微微張了張嘴,想問一點什麼,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若要通前徹後地解釋清楚,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兒,為免轉移焦點,關卓凡裝作沒有注意到聖母皇太后的表情,繼續往下說:

    “最緊要的是,我華夏數千年文明典籍,皆以漢文書就,研究求學,不能不用漢文;傳諸後世,亦不能不賴其力。蒙、藏之密宗,回、維之回教,到底是外來的和尚,‘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密宗也好,回教也罷,應該做的,是‘中國化’——文明教化,有本有末,有先有後,不能顛倒了過來。所以,‘官方語言’,實非漢話不可。”

    這段話,御姐自然是聽懂了,但是,她沉吟不語。

    關卓凡也不著急,耐心地等著。

    半響,慈禧輕聲說道:“卓凡,滿蒙聯盟,是祖訓。”

    這句話,似乎有一點突兀,但關卓凡馬上就懂了。有清一朝,對蒙、藏,和對回、維,態度是完全不同的。滿蒙聯盟,是清朝最重要的統治基礎,因為這個,清廷對西藏,亦盡力懷柔。現在,關卓凡主張定漢語為“官方語言”,此政在回區推行,朝廷不會手軟,但於蒙區、藏區,就難免猶豫了。

    關卓凡點點頭,正容說道:“太后訓諭,臣謹記在心。臣亦有幾句肺腑之言,講出來也許會犯大忌諱,不過。為國家社稷計。不能不說。”

    慈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偏過頭,視線轉向了李蓮英和玉兒,兩人十分乖覺,立即躬身退出了“藍廳”。

    慈禧轉回頭,平靜地說道:“好了,這兒只剩咱們兩個人了,你說吧。”

    “是。”

    關卓凡輕輕咳了一聲,說道:“這滿蒙聯盟。確實是我朝立國最重要之基石。無此聯盟,我朝未必能夠定鼎中原;偌大蒙古地方,亦未必能夠入我中華版圖。”

    “為此,世祖以降,朝廷皆禮遇密宗,對**更是以國師之禮相待——這不僅僅是為安定西藏,更是因為,蒙古亦篤信密宗。”

    “不過,滿蒙聯盟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滿蒙鐵騎聯手。天下無敵——可是,這是洋槍洋炮出來之前的事情;洋槍洋炮出來之後。這樣的局面,一去不復返了!”

    慈禧心頭一震。

    關卓凡緩緩說道:“僧王的馬隊,是最精銳的蒙古鐵騎。太后,臣是從八里橋的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親眼見過,這支馳騁南北、縱橫無敵的馬隊,是如何全軍覆沒的。”

    慈禧點漆般的眼瞳中,隱現異樣的光芒,流轉閃爍不定。

    關卓凡繼續說道:“僧王剿捻,追亡逐北,人不解甲,馬不卸鞍,以親王之尊,夜晚宿營,同大頭兵一樣,和衣席地而眠,天色微熹,便第一個認鐙揚鞭。人在馬上,疲憊極了,幾乎不能睜眼,全靠烈酒提神,竭心盡力,無以復加,不愧‘忠武’之謚。可是……終於殞身殉國!”

    慈禧低聲說道:“捻子……終究是靠了你,才能打平。”

    “太后誤會臣的意思了——臣這番話,不為表功!臣的意思是:世道不同了,仗不是那麼打的了!”

    “看你急的……我沒有誤會你的意思!嗯,你是說,洋槍洋炮出來之後,蒙古馬隊,不好用了?”

    “是!拿臣來說,打長毛,剿捻平回,征美征日,小有微功,全賴洋槍洋炮;排兵佈陣,亦都用西法。如果臣帶兵,還是當年步軍馬隊那一套……”

    說到這兒,關卓凡停了下來,微微地搖了搖頭。

    辛酉政變,關卓凡御前救駕,步軍馬隊呼嘯而來、卷地而去,慈禧是見過的,並留有極深刻的印象;天津閱兵,陸上、海上“演炮”,則是前些天的事情。

    兩相比較,如何呢?

    她不懂軍事,但也不會有任何疑義:她當年以為凌厲無儔的那支馬隊,當不起“冠軍號”一百一十磅“阿姆斯特朗”後裝線膛炮之一擊。

    慈禧喟然而嘆。

    “還有,臣請太后留意,臣是旗人,麾下將士,卻是……漢人和洋人。”

    這句話,關卓凡聲調平緩,卻一個字、一個字地扔進了慈禧的心房中,猶如空谷留音,迴響不絕。

    她聽得出其中意義嚴重的暗示:該依靠誰?該和誰“聯盟”?

    過了好一會兒,慈禧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說道:“這可是叫人為難了。”

    “臣以為,蒙古地方廣大,為安靖其地,‘滿蒙聯盟’……還是重要的。可是,世易時移,該如何維持這個聯盟,卻實有斟酌的必要。不然,不但產出不及投入,還會耽擱更重要的事體。”

    “產出不及投入”,好違和的一句話。不過,御姐已經習慣了關卓凡一些奇奇怪怪的說法,略略一想,還是弄懂了其中的意思。

    “哦,怎麼說呢?”

    “我朝一向以婚姻維持滿蒙聯盟,可是,皇后卻是只能有一位的。”

    “你是說……”

    “是,臣的意思,‘治一經損一經’,立蒙古人為後,就難免冷了其餘族群……仰慕親近之心。如果國家有大事,‘滿蒙聯盟’緩急可恃,倒也罷了——這叫做‘產出大於投入’。可是,事實卻已證明,不盡其然了!”

    慈禧默然。

    關卓凡暗暗小吸了口氣,說道:“臣大膽,請太后想一想,幾年後,皇上大婚,如果皇后是一位漢人,又如何呢?”

    慈禧心頭大震,這可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

    過了良久,慈禧看向關卓凡,嘆了口氣,說道:“這個事兒,太大了,我一時半會兒,可還……想不定。”

    關卓凡說道:“臣唐突,臣的意思,不是要太后現下就做什麼決定,臣只是想說,也許換條路子,這個‘產出’,要比‘投入’,大得多呢?”

    頓了一頓,說道:“再說,我朝也不是沒有過漢人皇后的先例,高宗純皇帝的孝儀純皇后,就是漢軍旗的,只不過,她的後位,是追贈的罷了。”

    “哦?嗯……”

    過了片刻,慈禧說道:“假如——我是說假如啊,真的像你說的,皇帝大婚,立了漢人為後——咱們先不說漢人那邊如何,蒙古那邊,該怎麼交代呢?”

    “回太后,臣剛剛說過,‘治一經損一經’,立了漢人為後,蒙古也許會有一點子不痛快,不過,又能不痛快到哪裡去?我朝立後,除了國初立了幾位蒙古皇后外,自聖祖的孝誠仁皇后始,迄今為止,都是滿洲人,立漢人為後,佔的是滿洲人的位子,不是蒙古人的位子,嗯,蒙古吃的哪門子醋呢?”

    慈禧仔細一想,果真如此。

    哎,這個男人,怎麼什麼都知道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54
第一六六章 正本清源
        
    關卓凡繼續說道:“再者說了,還有嬪妃——蒙古人還是可以備充後宮主位的嘛。”

    頓了一頓,又說道:“不過,臣以為,以婚姻懷柔,怎麼說都是權宜之計,正本清源,還是要想法子增加各族群的‘國家認同感’。”

    “‘國家認同感’?”

    “是。”

    又是個新鮮詞兒。

    慈禧低下頭,在心中默默品了一輪,抬起頭,說道:“你說……定漢話為‘官方語言’,是否,就算是這個……增加‘國家認同感’?”

    “太后聖明!”

    慈禧柔聲說道:“卓凡,你說的這些,確實是……百年之計,只是事情太大了,許多關節,我還要再好好兒想一想。”

    “是。”

    “我的意思是,嗯,這話你也是說過的——飯要一口一口的吃!現在就下詔,定漢話為‘官方語言’——這是可以的,不過,朝廷的力量畢竟還有限,實際推行起來,大約要有個先後次序。”

    “請太后諭示。”

    “我想,就像你說的,左宗棠西征,確實是很好的一個機會,咱們就藉著這個機會,先在回區做這個事情!陝甘新疆做起來有眉目了——拿你的話說,這叫……‘試點’!過些個年頭,再行之於藏區、蒙區。如此行事,是否更加穩妥一些?”

    嗯,也算是正辦。

    “太后聖明,臣感佩無已!”

    “我想,你說得很對。不論滿、漢、藏、蒙、回。都是大清子民。若有人竟聽不懂其餘九成九的人說話的意思,這算什麼事?這哪裡還能叫一家人?”

    “太后聖明!若無‘官方語言’之設,藏、蒙、回、維,同漢地、漢人就難以交通,其人之求學、經商、仕進,必大受影響;其地之……欲興旺發達,亦會困難重重,這個‘官方語言’。真正是為這些地方的子民好,真正是我皇太后、皇上育民如子、如天之仁!”

    慈禧微笑說道:“好啦,你就別再拍了。你說說,若要在回區推行‘官方語言’,具體該怎麼做?那些是頂頂緊要的?”

    “回太后,第一緊要的,是多設學堂。一來,培訓能夠教授‘官方語言’的老師;二來,流布皇帝之德澤,宣揚朝廷之至意。剴切曉諭,春風化雨。終使荒服歸於王化。”

    “好!”慈禧大為欣賞,“還有呢?”

    “回人篤信回教,這教務之管理,是頂頂緊要的。”

    “這……和‘官方語言’有關係嗎?”

    關卓凡微笑道:“回太后,有的。第一,回教經典,皆由阿拉伯話寫就,這阿拉伯話,畢竟是外國話,中國人學經、唸經,學的是外國話、念的是外國話,實在是太不方便了——臣以為,這實在是朝廷的責任!”

    “朝廷應該出面,召集精通教義的飽學之士,將回教經典,一一譯成‘官方語言’,欽定之後,刊刻頒行,以為弘法之繩墨——太后想想,這是多大的功德?”

    慈禧的眼睛亮了起來:“確實如此!這個功德——做得!”

    關卓凡繼續說道:“既然教義譯成了‘官方語言’,阿訇布道,也就可以用‘官方語言’了,至不濟,也可用陝甘當地的土語。此事當然不能一蹴而就,阿訇學說‘官方語言’,也需要一段時間的。不過,如果始終學不會,或者明明是會的,卻不肯以‘官方語言’或至少陝甘土語來布道,臣以為,大約就不好再請他來做這個阿訇了。”

    “嗯!”

    “教義譯成了‘官方語言’,聽道學經的信眾,如果不會‘官方語言’,自然要想法子去學,這,自然而然,大大加快了‘官方語言’之傳佈。”

    “嗯,有道理。”

    “還有,大亂之後,朝廷應該將回區的寺廟,從頭到尾,梳理檢核一遍,重新予以認證,並頒發……‘執照’。一來,毀於戰火的,要視情形撥款修繕;二來,要確保主持寺廟之人,皆為守法弘道之士。”

    “執照”二字,慈禧是理解的,吏部發給官員的任職證書,也叫做“執照”。

    “嗯。”

    “朝廷應頒下明詔,從今以後,傳法布道,皆應在向朝廷申領了‘執照’的寺廟之內舉辦;若有人在這些寺廟之外,私下傳教,即視為邪說異端,必嚴懲不貸。”

    “好!”慈禧滿面笑容,“這都是正本清源之舉!”

    “是。總之,只要遵紀守法,回人學經宣道,朝廷不但不會禁止干涉,還會保護鼓勵的。”

    “嗯,這是陝甘的回區,新疆的呢?”

    “新疆的情形,比陝甘的更加複雜,會說漢話的也更少,推行‘官方語言’,更加難以一蹴而就,嗯,大約要‘官方語言’和維語‘雙語並行’才行。到底該如何辦理,容臣詳細斟酌過了,再向太后請旨。”

    “好的。”

    “有一個事兒,臣要請太后分外留意。”

    “你說。”

    “是。回亂暴起,致成今日之局面,當地官吏的無行,不為無因。有那麼一班蠹吏,以天高皇帝遠,朝廷鞭長莫及,到任之後,巧取豪奪,漁獵回女,胡作非為,無所忌憚。這個情形,愈往西北走,愈是嚴重。臣大著膽子說一句,這個回亂,倒有一小半兒,是這幫混蛋給逼出來的!”

    慈禧的面色變得嚴峻起來。

    關卓凡繼續說道:“朝廷凡有新政,這種人,必藉機生事,變換花樣,予取予奪。朝廷一番心意,一經他們的手,面目全非,有的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暴政’!這就是左宗棠為什麼要用當地人做當地官的原因了——若從外地調人,西北貧瘠,肯過來的,大多都是這種無賴無行之人。”

    慈禧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千里做官只為財’,不為發財,他們又怎麼肯到西北啃沙子?”

    “太后聖明!這種人颳起地皮來,心狠手辣,無所顧忌,不是普通貪官可比的。西北大亂之後,一方面要休養生息,恢復生產;一方面要推行‘官方語言’之新政,用人行政,要特別小心,斷不能叫這種人鑽了進來,為害地方,貽禍朝廷!”

    “我曉得了。這樣吧,西北的事情,你和左宗棠兩個人商量著辦,其他的人,一律不要插手了。你就不消說了,左宗棠這個人,打起仗來,花錢是花得狠了點兒,但他的操守,我還是信得過的!”

    “謝太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55
第一六七章 睥睨海天,端儀萬千
        
    這頓午膳,未時一刻起,申時三刻止,足足進了一個時辰又兩刻鐘,是慈禧這輩子花時間最多的一頓飯。

    膳後上茶,是沏得釅釅的雲南熟普,暖胃消滯,冬日飲用,合適不過。

    喝過茶,就該“遛彎兒”了。今天“遛彎兒”,有情郎在一邊兒陪著,真正舒心暢意!慈禧正待吩咐“起駕”,左右略略一看,咦?李蓮英不在。慈禧這才醒起,關卓凡要奏“犯大忌諱”的事兒,李蓮英和玉兒都退了出去,君臣談完了正事,重新進來伺候的,只有玉兒,李蓮英一直沒有回來。

    嗯?怎麼回事?

    “小李子呢?”

    還沒等玉兒答話,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李蓮英一路小跑著進來了,氣喘吁吁地:“奴才在這兒呢!”

    慈禧微皺眉頭,說道:“你跑哪兒鑽沙子去啦?”

    李蓮英滿臉堆笑:“哪兒能呢?奴才是給主子辦差去啦!”

    說完這句話,轉向關卓凡:“貝勒爺,那幅畫兒,已經送過來了,剛剛安置好了。”

    慈禧好奇心大起:“什麼畫兒?你們搞什麼鬼?”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請太后移駕寢宮,一看就明白了。”

    “裝神弄鬼的!”慈禧笑嗔了一句,手搭在關卓凡伸過來的胳膊上,站了起來。

    進了內寢,抬頭一看,慈禧不由自主,輕輕地“咦”了一聲,聲音雖低,卻充滿了莫名的驚喜。

    寢臥的牆上。掛著一幅極大的畫兒。高近丈許。寬過六尺。畫兒正中,一位麗人,戎裝畢挺,臻首微昂,拄劍俏立,端儀萬千——卻不是自己又是誰?

    御姐整個人都怔住了,心跳也快了起來,腦子中甚至微微地有一點兒暈眩。

    舒了口氣。緩過勁兒來之後,定睛細看。

    自己頭戴鳳冠,身著深綠色的軒軍“軍禮服”,腳蹬黑漆軟皮長靴,披著金繡鑲邊的大氅,拄一支鑲金嵌玉的細長的馬刀。

    鳳冠上的東珠、胸前的銅紐扣、袖口的寬邊金絲繡飾、錚亮的皮靴、馬刀的純銀護手,都在閃爍著異樣的光澤。

    慈禧認出了自己站在哪兒——“冠軍號”的“前艦橋”。

    畫面的背景,是黑色的欄杆、紅色的煙囪、橙色的桅杆、白色的雲帆。當然,還有一碧如洗的天空。

    纖毫畢現,氣象萬千。

    能夠看見自己的睫毛和瞳孔的反光。能夠分辨出穗帶上繁複細緻的花紋。

    自己本來中等身材,畫兒中的自己。似乎……長高了些?

    還有,那支馬刀,看起來頗為眼熟,可是,天津校閱海軍,大沽口碼頭也好,“冠軍號”上邊兒也好,自個身上掛的,都是“海軍短劍”,不是這支細長的馬刀。嗯,想起來了——那是在行宮門前台階上拍照的時候,“拄劍而立”,那柄“劍”,就是這支馬刀。

    還有,自己在“冠軍號”上邊兒的時候,戴的是“寬沿軍帽”,不是鳳冠。

    長高了,短劍變長刀,軍帽變鳳冠,這算是“多”出來的,也有“少”了的——事實上,自己從來沒有過一個人呆在“前艦橋”的時候;而眼前的畫兒裡邊兒,卻就自己一個人,從頭到尾,一直在“前艦橋”上陪著自己的那個人,不見了。

    慈禧又是微微一陣暈眩,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生了出來。

    畫像中的人兒,除了似乎長高了一點兒,其餘模樣神情,畢肖像主本人,絲毫不爽,逼真之處,比之照片,尤有過之——照片畢竟是黑白的,這畫兒,可是彩色的!而且,從裡到外,透著一股無以言語的精氣神兒!

    慈禧恍惚覺得,站在眼前的,好像是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麗人,卻比自己還要神氣,睥睨海天,儀態萬千,看著看著,原本已經稍稍平復下去的心跳,又不知不覺地快了起來!

    她曉得,這種西洋畫兒,叫做“油畫”,中國自己的畫兒,描幕人物,是絕對做不到如此逼肖的。這種畫,關卓凡是給她進過的;另外,“冠軍號”到埠的時候,隨船而來的,還有維多利亞女王致送兩宮皇太后的一批禮物,其中包括女王本人的畫像——就是這種“油畫”。不過,那幅畫,比之眼前自個兒的這幅,可小得多了。

    良久良久,慈禧長長的、低低的嘆了一口氣,轉過身,伸出右手,握住了關卓凡的左手,臉上露出了極為滿足的神情。

    畫像前,二人牽手並肩,側後方幾步之遙的玉兒和李蓮英,就好像不存在似的。

    當然,玉兒和李蓮英神色如常,聖母皇太后和關貝勒的舉動,也全當沒有看見。

    不過,兩位主子,倒並不真拿他們倆當透明的。

    關卓凡偏轉頭,笑著問道:“怎麼樣,這幅畫兒,畫得像不像啊?”

    李蓮英哈了哈身子,說道:“像!像極了!像得……唉,奴才嘴笨,不曉得該怎麼說了!第一眼看到這幅畫兒的時候,奴才想,咦?主子不是正在‘藍廳’裡邊兒傳膳麼?怎麼突然就……”

    他輕輕打了自己的臉頰一下,說道:“奴才這張嘴,實在是笨死了!意思就在嘴邊兒,怎麼也說不出來,急死個人了!”

    慈禧“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關卓凡含笑說道:“玉兒,你覺得呢?這幅畫兒,畫得好嗎?”

    玉兒和慈禧一樣,都是第一次見到這幅畫兒,她早已看得目瞪口呆,聽關貝勒發問,醒過神來,趕忙說道:“好!好極了!真正是,真正是……”搜腸刮肚想了一輪,終於憋了出來:“真正是‘母儀天下’!”

    慈禧又是“撲哧”一聲。

    微微揚首,對玉兒和李蓮英說道:“你們先出去吧。”

    二人立即躬身退出寢臥。

    關卓凡握住慈禧的手,輕輕捏了一捏,說道:“太后女中堯舜,巾幗英雄,畫師盡心竭力,太后風采端儀,重現畫中,不過十之一二而已。”

    這個馬屁,拍得那才叫一個到位呢。

    慈禧嫣然一笑,低聲說道:“英國公使進的那張畫兒——就是他們女王的那張,我當時看了,心裡就想:什麼時候,你也給我畫一張就好了……”

    關卓凡微微一怔,微笑說道:“太后若有此意,吩咐臣一聲不就好了?”

    “你那麼忙,這又不是什麼軍國大事,不好拿來煩你的……”

    慈禧抬起頭,看著畫像,眼睛亮晶晶的:“沒想到,你悄麼聲的就……唉……”

    悠悠一聲嘆息,欣悅滿足,盡在其中。

    頓了一頓,慈禧又輕聲一笑:“幸好……”

    “幸好什麼?”

    “幸好你沒畫成英國女王那個樣子……”

    英國女王哪個樣子啊?

    關卓凡努力想了一想,哦,想起來了——

    “我當時看了,可是嚇了一大跳,‘東邊兒’那位,更是大驚小怪——哎喲,一國之君哎,怎麼會是這麼一副樣子?整一個頸子、大半個肩膊、半個胸脯,都露在外邊兒!哎喲,白花花一大片,羞死個人了!……”

    聖母皇太后紅暈染面,低顰淺笑,八分嬌羞,十分動人。

    關卓凡只覺一股熱氣,自下身升騰而起,他警告自己:鎮定,鎮定,剛剛吃完飯,不能從事劇烈運動。

    消食兒,消食兒。

    “回太后,西洋女人,都是如此,一國之君,亦不例外。而且,愈是隆重的場合,她們的衣裳的領口,呃,開得愈低……”

    “真正是稀奇了!原先我還以為,頂多是穿給自個兒老公看的呢……”

    關卓凡想起今兒早上睡醒的時候,御姐穿的那件綠色絲絨的睡袍來。

    “臣求太后件事兒。”

    “什麼事兒?”

    “今兒晚上,呃,求太后穿上早起的那件睡袍……可好?”

    “你!……嗯……好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56
第一六八章 偶買糕的!
        
    第二天,陪慈禧傳過早膳後,關卓凡即在一眾侍衛扈從之下,怒馬如龍,奔赴小站軍營。

    進了軍營,剛剛坐定,門外衛兵即高聲唱名:“華軍團長到!”

    華爾進了門,舉手行禮,關卓凡回禮之後,華爾說到:“逸軒,布魯克和伯德過來報到了。”

    關卓凡眼睛一亮:“叫他們進來吧。”

    布魯克黑色頭髮,三十五、六歲上下的樣子;伯德淡黃色頭髮,大約還不到三十歲。二人髮色迥異,但共同的特點是身高體壯,極其結實,尤其是伯德,腱子肉一塊塊鼓了起來,身上的英國皇家海軍冬裝,被撐得緊緊的。

    關卓凡一眼掃過,心裡先暗喝一聲彩。

    兩個人都穿著英國海軍的軍裝,只是,黑頭髮的布魯克,敬禮的動作乾淨利落,應該確實是職業軍人;淡黃頭髮的伯德,雖然努力照著軍人的樣子,挺胸昂首並腿,但舉手投足,卻總是顯得有些違和,而且,難以抑制地微微發抖——這個大塊頭異常緊張,大冷的天兒,額頭上居然冒出了一層汗珠。

    不過,最吸引人的不是他們的動作神情,而是兩個人的左手,都抱著一個皮球,夾在脅下。布魯克的那個皮球是圓的,伯德的那個,卻是奇怪的橢圓形。

    關卓凡的視線落在了兩個皮球上面——這就是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的足球和橄欖球?

    征日回國後,關卓凡向英國方面提出了一個“補充要求”:一位優秀的“football”教練,和一位優秀的“乳gby”教練。

    關卓凡曾經好奇。現代足球誕生的時候。到底叫“football”還是“soccer”?他很快發現。整個英國顧問團,沒有一個人知道“soccer”這個怪名字,人英國人喊足球就是“football”,“soccer”根本是後來美國佬自個兒作出來的。

    至於“乳gby”——原時空,這種球傳入中國後,因形似橄欖,被取了個“橄欖球”的中國名字,英文本名“乳gby”。並沒有“橄欖”之意。

    伯德手上的“乳gby”,是本時空出現在中國的第一個“乳gby”,這個時候,自然還沒什麼“橄欖球”之說。

    剛開始的時候,英國方面對關卓凡的這個要求,頗感詫異,因為十九世紀六十年代,足球也好,橄欖球也好,都不算非常流行的運動。特別是橄欖球。新生未久,還是比較小眾的一項運動。而且,野蠻粗俗,甚不入紳士們的法眼。

    英國人曾建議關卓凡:親王殿下,不如您考慮一下板球和馬球?那多高大上啊?而且,這兩項運動,女王陛下的軍隊中,就有足夠多的人才,教練神馬的,我們可以給你多找幾個啊。

    親王殿下委婉而堅定地謝絕了英國人的好意,堅持——給俺來一個“football”,再來一個“乳gby”!

    英國人只好開始忙乎。

    當時,英格蘭足球聯合會已在兩年前成立,外交部和海軍部自然就先找上了這個後世在中國被稱為“英格蘭足球總會”的機構。

    可是,交道打的並不順利。

    聽了政府的要求,這個小小的協會上上下下都張大了嘴巴:什麼?到亞洲去推廣足球運動?你們不是在說夢話吧?到現在為止,謝菲爾德那幫子鳥人都不肯加入俺們英格蘭足球聯合會,俺們也就在倫敦周圍打打轉兒——這個,英格蘭都沒走出去,就要衝出歐洲,走向世界了?

    步子跨得太大了吧?扯著蛋怎麼辦?

    只好不跟“英足總”扯蛋了。外交部和海軍部又找上了英足總口中的“謝菲爾德那幫子鳥人”。

    事實上,謝菲爾德是英國最早開展足球運動的地區,並早在八年前便成立了世界上第一個足球俱樂部——“謝菲爾德足球俱樂部”,即後世“謝菲聯”之前身。

    布魯克就是出自這個“謝菲爾德足球俱樂部”,不過,那是他入伍之前的事情。退役之後,布魯克另組了一支球隊,既做領隊,也是教練,時不時地還要親自上場,前鋒、中鋒、後衛、守門員,幾乎哪個位置都打。

    布魯克服役期間,到過埃及、印度、新加坡,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他願意到中國來,不過,有一個條件:重新入役,軍銜按退役時的軍銜算——中尉。另外,在中國期間,年資照計。

    這沒有什麼大問題,國會已經通過特別法案:派往中國的現役軍人,在中國的服務時段,計入其在皇家海軍的海上服役年資。

    於是,布魯克中尉高高興興地遠渡重洋,到中國來推廣足球事業了。

    有了布魯克的經驗,召用“乳gby”專業人士時,政府索性開出了相同的條件:“特招”入伍,並給予現役軍官待遇。

    伯德就是這麼來的。他當然不能跟布魯克比,他的軍銜是中士。不過,對於伯德來說,這已經算是天上掉餡餅了。

    伯德是倫敦東區的一個工人,他所在的那支小球隊,拉不到什麼贊助,吃了上頓沒下頓,風雨飄搖的,他這個主力兼教練,不定哪天就沒有球打了。當然,這不是說他會失業,他打球本來就是業餘的——這個時代,足球也好,“乳gby”也好,都是業餘的,職業聯賽神馬的,那是幾十年之後的事情。

    但他是真心實意地熱愛“乳gby”!一想到說不定明天一覺睡來,就可能沒地兒玩兒“乳gby”了,大塊頭裡的小心肝就受不了。現在,居然有這麼好的一個機會:能拿打球來賺錢,賺得還比當工人多好多?!哈利路亞!

    還有。中國——那是多麼神秘的一個國度啊?可算有機會出去開眼界了!

    不過。此刻。這位後來以“中國橄欖球運動創始人”而留名史冊的伯德中士,正緊張得要死。自從昨天得到通知:親王殿下將在明天上午接見他和布魯克中尉,伯德就開始坐立不安了,昨兒一晚上,根本就沒有睡著覺——親王哎,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大的官兒!

    咦,親王——這麼年輕的?

    年輕的親王殿下談笑風生,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

    “布魯克中尉。我聽說,謝菲爾德地區已經有了差不多二十家足球俱樂部了?”

    “是的,親王殿下,您真是……淵博。”

    “因此,你們認為,應該組織自己的聯賽,而沒有必要加入英格蘭足球聯合會?”

    “是的,親王殿下。還有,我們謝菲爾德人認為,‘英格蘭足球聯合會’改名叫做‘倫敦足球聯合會’。會更加恰當一點。”

    親王殿下哈哈大笑:“我覺得,如果謝菲爾德地區和倫敦地區。各派出一支代表隊,打一場比賽,那一定非常有趣。”

    “這……真是一個妙不可言的主意!親王殿下,我會把您的這個建議轉達給謝菲爾德聯賽的負責人的。”

    談過了“football”,親王殿下轉向“乳gby”。

    “伯德中士,‘乳gby’,原先是一個地名吧?”

    “是……是的,親王……殿下,‘乳gby’是……是沃裡克郡的一個鎮子。”

    “我聽說,這項運動,之所以叫做‘乳gby’,和這個鎮子是有關係的?”

    “是的,親王殿下,您……真是……淵博。”

    故事是這樣的:1823年的某一天,乳gby鎮上的學校正在舉行足球比賽,一個叫做威廉.韋伯.艾斯利的傢伙,打得興起,抱起皮球,直衝對方的球門。這個嚴重違規的賴皮行為引起了在場觀眾的瘋狂喝彩,於是,大夥兒有樣學樣,之後學校再舉行足球比賽,動不動就有人抱起球,衝向對方球門。

    於是,橄欖球就這麼誕生了。

    這當然僅僅是一個傳說,不過,這個時代的人,卻都對這個傳說篤信不疑。

    “‘乳gby’是一個好名字,可是本身並沒有具體的含義。現在,‘乳gby’來到中國了,咱們得給他起一個中國名字。”

    “呃,是的,是的,那,請問親王殿下,該叫……什麼名字呢?”

    “伯德中士,你喜歡吃橄欖嗎?”

    “橄欖?呃,這個,喜……喜歡……”

    “你覺得,‘乳gby’像不像一個橄欖?”

    “啊?呃,這個,還真的……挺像的……有意思……”

    “那麼,中國話裡邊,咱們叫‘乳gby’做‘olive-ball’,好不好?”

    “啊?哦,哦,好的,好的!親王殿下,這真是一個……美妙的名字!”

    好啦,“乳gby”正式命名為“橄欖球”了。

    接著,親王殿下開始向兩個英國人宣佈他宏大的計畫:

    “我的部隊,步兵、炮兵、騎兵、工兵,加在一起,一共二十五個團,除了三個團在西北,兩個團在江南,天津這兒,有二十個團。這二十個團,每個團,要建立一支足球隊、一支橄欖球隊。”

    就是說,二十支足球隊,二十支橄欖球隊。

    布魯克和伯德兩個,瞪大了眼睛,下巴差一點兒就掉到地上了。

    “等天津這邊兒辦出了眉目,就輪到江蘇,那邊兒的兩個團,一併照此辦理。”

    嗯,二十二支足球隊,二十二支橄欖球隊。

    “西北那三個團,還在打仗,這仗什麼時候打得完,我也說不好。不過,怎麼也超不過三年。等打完了仗,這課,自然也要補上的。”

    呃,一共二十五支足球隊,二十五支橄欖球隊。

    偶買糕的。

    完了嗎?

    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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