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29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11
第四章 異樣的感覺

    接下來,劉長佑忍了又忍,終於按捺不住,要問一個他最關心的問題了——這個問題,關卓凡於江蘇巡撫任上,進京陛見,途中登門拜訪他的時候,他問過。

    那已經是兩年半之前的事情了。

    “請教貝勒爺,咱們現在——我是說軒軍現在,能夠跟法國人見仗了麼?”

    劉長佑身子微微前傾,凝視著關卓凡,眼中放光,滿臉是壓抑不住的渴望神情。

    關卓凡心中暗讚,果然是姜桂之性,老而彌辣!

    他平靜地說道:“可以了。”

    “好!”

    劉長佑猛地一拍大腿,已是漲得滿臉通紅。

    不過,他馬上意識到自己在上官面前“失儀”了,趕忙站了起來,微微躬身,說道:“長佑失儀了,貝勒爺恕罪。”

    關卓凡請他坐下,說道:“默公為國為民,一片拳拳之心,真是令人動容。”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不過,我說‘可以了’,只是一說——還有另一說。”

    劉長佑一怔:“哦?”

    “默公帶老了兵的,曉得打仗,其實是打糧餉,打子藥。糧餉先不去說他,單說槍炮子藥——中法一旦開戰,按萬國公法,別的國家都要保持‘中立’。不能向交戰雙方供應兵器。法國無所謂。人家自個兒什麼槍炮子藥都造的出來。多少都有,源源不絕。咱們可不行!至少,三五年之內,不行。”

    “仗一打大了、打久了,咱們可就無以為繼了!”

    劉長佑悚然動容,默謀片刻,說道:“貝勒爺高瞻遠矚!如此說來,這三五年間。我們要多多儲備槍炮子藥,攢夠打一場大仗的家底兒!”

    如果面前是慈禧,關卓凡當然要借此大談“工業化”神馬的,不過對劉長佑,用不著扯這些沒用的。

    “默公洞悉關竅!咱們花個三五年時間,一日也不停歇,暗地裡厲兵秣馬——咱們在暗,法蘭西在明,到時候,咱們以有備攻法蘭西之無備。不信不能一洗辛酉之恥!”

    “好!”劉長佑差一點又要給自己的大腿一巴掌,手剛剛抬起。生生忍住,順勢攥緊了拳頭。

    “這是第二說,我還有第三、第四說,不揣冒昧,就教方家。”

    “請貝勒爺訓諭。”

    “這第三說,是海軍。”

    劉長佑眉毛一挑,身子再次微微前傾,臉色神色極其專注。

    關卓凡說道:“法蘭西海軍之盛,舉目萬國,僅英吉利過之。中法開釁,法國人絕不會只在中越邊壤用兵,必定出動海軍,沿岸攻略。咱們若是拿不出像樣的海軍應對,就只能縮起脖子硬挺了,就算陸路勝了,可海路受制於人,整個局面,最好也就是個不勝不敗。”

    劉長佑目光炯炯地說道:“貝勒爺,‘冠軍號’我上去過——只怕,法蘭西也沒有如斯巨艦吧!”

    關卓凡微微搖頭,說道:“獨木不成林,單虎難敵群狼。再說,咱們的海岸如此漫長,南北萬里之遙,要首尾兼顧,殊不容易。”

    劉長佑臉上露出焦急的神色:“那……”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不過,咱們的海軍,到底已經起步了!而且……”

    頓了一頓,說道:“咱們在英國定造的一批艦隻,已經離開了朴茨茅斯港,往中國開過來了。這批艦隻到了,‘冠軍號’和‘射聲號’就有了伴兒,咱們的第一支正兒八經的艦隊,就可以成軍了!”

    “好!”

    劉長佑到底沒有忍住,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隨即笑道:“唉,貝勒爺說話,把人揉來搓去的,真是……”

    還得繼續“揉來搓去”。

    “只是,‘成軍’是‘成軍’了,但海軍不同陸軍,一兩年之內,無法形成戰力,正常情況下,至少五年之後,方能初初派上用場——也不過初初而已!咱們等不了更長的時間,只好夜以繼日,一天掰成兩天來過了。”

    劉長佑微微氣沮,不過略一躊躇,隨即便意氣昂揚,說道:“好,咱們就夜以繼日,趕趕這個工!”

    沉吟了一下,問道:“這‘三五年’、‘五年’,貝勒爺說了不止一次,長佑冒昧請問,這,有什麼講究嗎?”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有!這就是我要說的第四說——時機。”

    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獰笑:“以前,總是外夷合而謀我,這一次,可要倒個個兒了!”

    今天的軍機“叫起”,關防特別嚴密,所有的太監都被遣出了養心殿,廊下也不許站人,包括侍衛。

    這是因為,今兒要議的事情,不僅緊要,而且機密,一個字兒也不可以洩露出去的。

    “前兒翁同龢‘進講’,”慈禧淡淡地說,“跟我們姐倆兒講了這麼一句話,說是《易經》裡邊兒的,叫做‘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機事不密則害成’——《易經》我們姐倆兒是不懂的,不過這句話還聽得明白,嗯,和各位共勉吧。”

    平靜的語調,柔和的語氣,卻帶著巨大的威壓,連關卓凡在內,頭都不由向下低了一低。

    “是,臣等謹遵慈訓!”

    六位大軍機齊齊應道。

    慈禧說道:“軍機‘叫起’之後,就輪到劉長佑陛見了,南邊的事兒,得商量出個起倒來。”

    這一次是關卓凡一個人應聲:“是!”

    “嗯,越南和法國的糾葛,我們姐倆兒不大曉得裡就,這來龍去脈,你們且說說吧。”

    說是“你們”,但打頭回話的那位,自然還是軍機領班。

    關卓凡輕輕咳了一聲,說道:“回太后,越南和法國,早在乾隆朝的時候,就糾纏在一塊兒了。當時,越南國內叛逆作亂,國主出狩。他窮蹙無歸,大發奇想,派一個法國的傳教士,帶著自己的太子,跑到法國的京城巴黎,覲見法王,請法國出兵,助他復位。”

    “雙方簽了一個《凡爾賽條約》,約定事成之後,越南裂土相酬。”

    “那大約是乾隆五十年左右的事情。”

    慈禧的眉頭皺了起來:這越南不是大清的藩屬嗎?國內生亂,怎麼不來求天朝做主,反到跑去和洋夷勾搭在一起了?

    忍了忍,問出來的,是另一個問題:“嗯,法國出兵了嗎?”

    “回太后,約是簽了,可彼時法國朝廷,財政緊蹙,搖搖欲墜,哪裡騰得出手出兵越南?不過,那個法國傳教士,倒是幫著越南,招用了一批法**人,替越南國主訓練士兵,又買了一批法慾火,還有……軍艦。”

    慈禧的秀眉揚了起來:“你是說,乾隆五十年的時候,越南就開始……‘西法練兵’了?並且,已經有了……西式的艦隻?”

    “是,太后聖明。”

    慈禧、慈安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訝異。

    關卓凡之外,其餘五位軍機大臣,心中也不禁生出了異樣的感覺。

    嗯,應該有異樣的感覺。越南“西法練兵”已經好幾年了,咱們的乾隆爺還在為那個叫馬嘎爾尼的英吉利蠻子不肯行雙膝跪拜禮傷腦筋呢。

    “越南國主依靠這支‘西法練兵’的軍隊,不但平定叛亂,重登王位,還進而一統越南全境,稱帝建制,國號‘南越’。他上表天朝,請求冊封。嗯,那是嘉慶八年的事情。”

    “冊封可以,叫‘南越’可不行,仁宗睿皇帝封他‘越南國王’,‘越南’的國號,自此就叫開來了。”

    “後來他們自個兒又改成了‘大南’,不過,按照老習慣,咱們還是叫他‘越南’。”

    這時,母后皇太后開口了,她好奇地問道:“為什麼不能叫‘南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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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太后真是淵博

    這個問題,慈禧也想問,只是怕“露怯”,微一猶豫,被“東邊兒”搶了先,嘿嘿,正好。

    “回母后皇太后,‘南越’是秦漢之際,咱們中國南邊的一個大國,疆域廣大,包括了廣東、廣西一大部,福建一小部,國境一直南伸至現今越南的中圻地方。”

    慈安雖“笨笨的”,可也明白了:“喲,原來是這麼回事,還真是不能夠讓他叫這個‘南越’。”

    慈禧也點了點頭:“正是,嘉慶爺英明,絕了越南人僭越之心。嗯,越南和法國不是簽了那個什麼凡……”

    “回聖母皇太后,是《凡爾賽條約》。”

    “嗯,《凡爾賽條約》。怎麼樣,雙方有沒有履約呀?”

    關卓凡說道:“太后明見,洞悉關竅——法國人臉皮厚,要越南人踐約,越南人可不干:我這兒,是有一堆法國人幫著打仗,可一個個都是我自個兒請的,法國的朝廷,一兵一卒也沒有派,踐什麼約?”

    慈禧微微“哼”了一聲,說道:“那可有的吵了。”

    “太后聖明,越南、法國這一架,一吵就吵了五十年,彼此大眼瞪小眼,愈看愈不順眼,終於大打出手了。”

    “撲哧”一聲,母后皇太后笑出聲來,她立覺不妥。臉上紅了。輕輕咳了兩聲。遮掩了過去。

    朝堂之上,你說什麼“大眼瞪小眼,愈看愈不順眼”嘛,聽著跟順口溜似的。

    關卓凡裝作啥也沒有聽見,繼續說道:“咸豐八年,越南處死了兩個西班牙的傳教士,叫法國人抓到了口實,於是法國聯合西班牙。出兵越南。次年,法、西聯軍登陸越南土倫港,這場大仗就正式開打了。”

    慈禧秀眉微蹙,說道:“越南處死的,是西班牙的傳教士,關法國人什麼事?”

    關卓凡說道:“回太后,藉口罷了。不過,歐洲的洋夷,彼此淵源甚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也是常有的事,譬如。法國以前的王室,和西班牙的王室,其實是一族的。”

    啊?這個御姐可沒有想到。

    “以前的王室?”

    耳朵好尖啊。

    “是,法國的皇帝已經換過了。”

    慈禧又皺了皺眉,洋鬼子的事兒,還真是麻煩,不過,不能再問下去了,不然就繞不明白了。

    她突然想起一事,說道:“我記得,嘉慶十年的時候,法蘭西和西班牙聯手,和英吉利打了一場大海戰,法、西聯軍大敗,是吧?”

    “太后真是淵博,正是如此!”

    除了關卓凡,其餘五位軍機大臣無不駭異:聖母皇太后怎麼可能知道這段史實?有人心中更加上了一句:這個事兒,我,我還不知道呢!

    反應快的,醒悟過來:自然是關某人說給她聽的啦。

    大夥兒不禁冒出這麼個念頭:“上頭”如此精明,如此“淵博”,在她下邊兒當這個差,可真要打醒十二分精神了!

    也有人暗暗使勁兒:回去可得惡補西洋諸國史料情勢了!

    臣工們又驚又佩的神情,自然沒能逃過聖母皇太后的眼睛,她極為得意,嫣然一笑,朝堂之上,頓時嫵媚橫生,一派春意盎然。

    慈禧嘴角帶笑:“法蘭西、西班牙,還真是一對難兄難弟——好,你說下去吧。”

    “是。這場仗,前前後後,差不多打了四年時間,後來,越南的北圻地方,有教徒作亂,內外夾攻,越南國王實在受不了了,終於向法國人認輸。同治元年的時候,法、越雙方,簽了一個《西貢條約》,越南將邊和、嘉定、定祥三省,還有崑崙島,統統割給了法國,外加四百萬的賠款。”

    頓了一頓,說道:“如此一來,南圻地方,就整個丟給了法國,越南三分去其一了。”

    慈禧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她默然片刻,說道:“這場仗,從咸豐九年,一直打到同治元年?”

    “是。”

    養心殿東暖閣內,一時無語,氣氛突然變得非常凝重。

    大夥兒想的,還不是“越南三分去其一”,而是——越南國小力弱,居然可以獨抗法國近四年之久!回過頭來看看咱們自己……這是為什麼?

    自然而然,都想到了:越南早在七十多年前,就開始“西法練兵”了。

    同時,亦有人想:法國不過如此!辛酉之變,如果沒有英國人,咱們和法國一對一,整個局面,未必就會那麼難看!

    一爭短長之雄心,油然而生。

    慈禧打破了沉默:“你剛剛說的‘教徒’,是什麼教?”

    “回太后,是天主教。”

    頓了一頓,關卓凡補充說道:“叛亂的天主教徒,乃是越南土著。”

    “嗯?那——跟長毛倒是挺像。”

    “太后聖明。”

    “已經敕平了嗎?”

    “回太后,已經敕平了。《西貢條約》簽署之後,兩國罷兵,越南得以騰出手來,全力討伐叛亂,終於在去年,擒獲首逆,平定內亂。”

    “嗯,這個,跟咱們的情形,還……真有點像。”

    “是。不過,”關卓凡輕輕咳了一聲,“越南的麻煩不過剛剛開始。”

    “法國人貪心不足,慾壑難填。剛拿到了南圻,眼睛就盯上了北圻,由南而北,步步蠶食,其併吞全阮之企圖,暴露無遺——這也罷了,最緊要的是,法國人侵吞越南,根本目的,還是為了北窺咱們中國。”

    “嗯?!”

    “回太后,《西貢條約》一簽訂,法人便由西貢出發,探測瀾滄江通往中國之航路。待發覺瀾滄江上游不宜行船之後,立即轉向越南之北圻,企圖由紅河而入我中國。”

    慈禧重重地“哼”了一聲,說道:“狼子野心,其來有自!越南的事兒,咱們真是不能不管了!”

    “太后聖明!”

    “和法國人的這一仗,看來是不能不打了!既雪往昔錐心泣血之恥,亦除來日肘腋生變之患!”

    “太后聖明!”

    有人心裡嘀咕:先什麼“狼子野心,其來有自”,再什麼“既雪往昔錐心泣血之恥,亦除來日肘腋生變之患”,這個遣詞用句,不是聖母皇太后一貫的套路啊,難道……

    “再過個三五年,”慈禧目光炯炯,“單打獨鬥,我相信,咱們不會輸給了法國人!不過……”

    頓了一頓,用很鄭重的語氣說道:“你方才也說過,歐洲諸夷,彼此關聯,咱們一旦和法國人打起來了,別的國家,比如英國,會不會摻和進來?就像辛酉之變那樣?就算英國人不摻和,那西班牙人呢?”

    關卓凡說道:“太后儘管放寬了心,這一次,英國人是絕對不會和法國人做一路的。先不說咱們正在和英國一塊兒辦著海軍,單說這法國人侵佔越南,其初衷,本就有和印度的英國人別苗頭的意思——這可不是英國人樂見的。”

    “至於西班牙,上一次是因為他的傳教士被殺了,不能不和法國人一塊兒出兵。其實那一仗,西班牙沒出什麼大氣力,前前後後,基本上都是法國人一家在打。畢竟,西班牙在越南能拿到的好處,十分有限,犯不上下死力氣。”

    頓了一頓,關卓凡繼續說道:“就算西班牙真的豬油蒙了心,來趟這灘渾水,臣跟兩宮皇太后回一句大話:西班牙早已日薄西山,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兩宮皇太后臉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好,這樣子,我們姐倆兒就放心了。”

    “啟稟太后——還不止。以前總是外夷合而謀我,這一次,咱們要徹徹底底倒個個兒,好好兒地謀一把法國人。”

    “你是說……和哪家洋夷聯起手來?”

    我的御姐真是聰明。

    “是,太后聖明!”

    “有這樣子的好事?”

    “臣不敢在御前胡言亂語。”

    “好,”御姐的語氣變得急切,“說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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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龍虎相濟?鳳虎相濟!

    關卓凡從容說道:“是。回太后,事情是這樣子的:歐洲大陸,法蘭西之外,還有兩個國家,國勢甚強,一個叫做奧地利,一個叫做普魯士。這兩位,都是德意志一脈,為了領袖德意志諸邦,劍拔弩張,不出半年,必有一場大仗要打。面兒上看,奧地利大,普魯士小,奧地利強,普魯士弱,但臣揣摩形勢,大著膽子說一句,這場仗,普魯士贏定了。”

    “哦?這兩個國家,叫做奧……”

    “回太后,一個叫奧地利,一個叫普魯士。”

    “大的叫奧……地利,小的叫普魯士?”

    “是。”

    慈禧點了點頭,說道:“既然奧地利大,普魯士小,你何以如此確實——普魯士勝,奧地利敗呢?”

    “回太后,天津閱兵,軒軍用的兩種槍支,前膛槍和後膛槍,太后都是見過的了?”

    慈禧想了一想,說道:“見過啊,我記得你說過,軒軍主力,已經換裝後膛槍了,前膛槍是給‘二線部隊’用的。”

    事實上,軒軍不分主次,已經全員換裝後膛槍了,“二線部隊”是一個委婉的說法,指的是綠營。

    關卓凡說道:“太后真是好記心。這普魯士,全軍都裝備了後膛槍;這奧地利,卻還是用著前膛槍。”

    慈禧大大的“哦”了一聲。高聲說道:“那奧地利可打不過普魯士!”

    她隨即微微偏過頭。看了慈安一眼。接著轉回頭,又掃了幾個軍機大臣一眼,臉上神情,是掩飾不住的得意。得意裡邊兒,隱然藏著這麼層意思:我曉得是怎麼回事——你們也都曉得是怎麼回事麼?

    你別說,真不是人人“都曉得是怎麼回事”的。

    慈安不必說了,自然一片茫然;幾個軍機大臣,也不是個個都明白前膛槍、後膛槍的優劣之別的。事實上。別說中國的這幾位文官了,全世界範圍內,步槍之前膛、後膛,孰優孰劣,軍事將領們還在激烈爭論中,根本沒有形成一個共識。

    比如,人家奧地利就認為,高貴的前膛槍才是王道,後膛槍——從屁股眼兒塞子彈,什麼玩意兒嘛!

    幾個軍機大臣心裡邊兒。方才的那個念頭又冒了上來,且愈加深刻、清晰:“上頭”如此精明。如此“淵博”,在她下邊兒當這個差,可真要打醒十二分精神了!

    從天津回來之後,這位主兒,真正不一樣了!

    關卓凡繼續說道:“普魯士打敗奧地利之後,德意志諸邦,必以普魯士為宗主,普魯士必亟亟一統諸邦,建制稱帝。普魯士其事若成,這歐洲大陸上,法蘭西臥榻之側,可就冒出來一個叫做‘德意志’的大國了——且足以同法蘭西相敵!”

    慈禧反應極快,說道:“你是說,法蘭西必不容這德……德意志?嗯,法蘭西、普魯士若鬥了起來,二虎相爭,咱們就可以——”

    說到這兒,慈禧打住話頭,關卓凡接上,說道:“太后聖明!臣想說的,就是‘聯普抗法’四字!”

    過了片刻,只聽聖母皇太后清清朗朗地說了聲:“好!”

    頓了一頓,又說道:“只是,普魯士那邊兒……有這個意思麼?”

    關卓凡說道:“回太后,普國早有此意。”

    “哦?”黃紗之後,聖母皇太后的聲音充滿驚喜。

    “太后曉得的,美國南逆作亂,英法名為‘中立’,其實暗中是支持南逆的。因此兩國皆不許本國商船,運送軒軍赴美。臣到了美國,美國欲向英法為軒軍訂購槍支子藥,英、法亦以‘中立’之名峻拒。”

    “美國不得以,轉向普魯士求購。其時,對美利堅國內的這場變亂,歐洲諸國,皆以英法馬首是瞻,取‘中立’之態度。普國兵部因此猶豫不決。”

    “臣乃致信普國首相俾斯麥,陳言利害。俾相深明大義,指令普國兵部,暗中售予軒軍一切所需槍支子藥。軒軍美國平叛,歷經艱難險阻,終收一簣之功,俾相之義助,實在功不可沒。”

    兩宮皇太后不約而同,都輕輕地“喲”了一聲。

    慈安笑著說道:“原來還有這麼一段故事!普國的這位首相,是個明白事理的,真正難得!不過,你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麼呀?他這麼聽你的話?”

    “回母后皇太后,臣在信上說,‘貴我兩國,有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敵人’——至於利益何在,敵人誰何,俾相識窮天下,自能默喻。”

    “共同的利益”、“共同的敵人”,兩宮皇太后聽在耳中,頗為違和,但意思是明白的。

    慈禧深深點頭,說道:“這個俾……斯麥,眼光放到了好多年之後,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然後,用極欣賞的目光看著關卓凡,說道:“你也是如此。且時時刻刻,不忘君父之仇,好!”

    “太后獎諭,臣惶恐!”

    慈禧說道:“如此說來,咱們和這個普魯士,倒要著意交結一番。嗯,這個事兒,你們看著辦吧。”

    “是,臣等謹遵懿旨!”

    “不過,總要等到奧地利和普魯士見了分曉之後,咱們才好有什麼真正的大動作,這個,你們說是嗎?”

    “是,太后指畫明白,臣等不敢孟浪。”

    慈禧微微一笑,說道:“好吧,咱們就等個半年,看看你算得準不準吧。”

    沉吟了一下,說道:“奧地利不及普魯士,似乎不假。不過,法蘭西和普魯士比呢?西洋諸強,法蘭西不是僅次於英吉利嗎?”

    關卓凡說道:“回太后,以現下的國力而論,確乎如此。普魯士之於法蘭西,實在還差著一小節。可是,普魯士舉國上下,奮起直追,勢頭極猛,臣以為,普魯士趕上法蘭西,甚至趕上英吉利,都是遲早的事情。”

    “還有,法蘭西的皇帝,稱拿破崙三世,此人志大而才疏,色厲而內荏,他的牛皮,總有吹爆的一天。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卻是位縝密深刻的賢君;首相俾斯麥,更是一世之傑。他們君臣相得,龍虎相濟,那拿破崙三世,斷然是比不得的。”

    “所以,臣斷定,普、法若不免一戰,普魯士必勝,法蘭西必敗。”

    頓了一頓,關卓凡補充道:“待奧、普之爭見了分曉,日後普、法之爭,勝敗利鈍,也就可以窺見端倪了。”

    拿破崙三世是火燒圓明園之元兇,一切貶斥他的話,慈禧都本能地愛聽;而“君臣相得,龍虎相濟”,放在自己和面前的這個男人身上,不也恰如其分?或者說……嗯,“鳳虎相濟”?嘿嘿。

    於是,自然而然,對普魯士的國王和首相更生好感,更添信任,也自然而然,覺得“聯普抗法”,實在是高明之至。

    她和慈安對視一眼,彼此微微點頭。

    慈禧回過頭來,緩緩說道:“‘聯普抗法’,定為國策,我們姐倆兒,沒有異議,你們認真辦差吧!”

    軍機全班齊聲應道:“是,臣等謹遵兩宮皇太后懿旨!”

    “聯普抗法”,至此算是定規了。

    慈禧沉吟了一下,說道:“我方才說,‘總要等到奧地利和普魯士見了分曉之後,咱們才好有什麼真正的大動作’——嗯,仔細想想,這句話,多少勢利了一點兒!雪中送炭才算金貴,等人家發達了,咱們才腆著臉湊上去,可不能叫患難之交!何況人家當年頂著好大的壓力,幫過咱們的大忙?”

    “你們看看,奧、普相爭一事,咱們是不是做點什麼,對普魯士,表示一下支持?我想,奧地利畢竟不同英法,得罪他也是有限的。當然,也不好得罪的太狠了,總之——”

    慈禧使勁兒想了一想,吃力地說出一個較為雅馴的詞兒來:“惠而不費!”

    關卓凡是真心佩服御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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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豹變

    “聯普抗法”,於關卓凡,是穿越者的歷史投機;於慈禧,接納這個建議,卻是出色的政治判斷,難易有別,不可同日而語。

    至於在奧、普勝負未分之際,即對普魯士表示支持,更是重大的“風險投資”,需要更加精準的判斷力,在政治上,亦需要更多的承擔。

    普魯士勝,奧地利敗,關卓凡的依據,是歷史事實,並不能算是自己的判斷;慈禧卻要根據關卓凡提供的有限資料,真正對未來做出自己的判斷。

    可惜你是一個女人,幸好你是一個女人。

    關卓凡拿出自己的“套路”,努力放大臉上的敬佩之意:“太后聖明!患難見真情,普國上下,必感念我中國皇太后拳拳至意,如此,血盟可期以成!我中國——”

    頓了一頓,高聲說道:“左擎美利堅之鷹揚,右牽普魯士之豹變,猶如鯤鵬展翼,一翼垂於美洲,一翼垂於歐洲,怒而飛,則擊水萬里,翱翔九天!”

    關卓凡這段話,莫說兩宮皇太后,就是其餘五位大軍機,入耳亦覺血熱,包括於他心有千千結的恭王。

    慈禧明眸閃亮:“說得好!”

    頓了一頓,稍稍平復了自己激動的心情,慈禧朗聲說道:“我們姐倆兒……嗯。應該說。是國家。國家有厚望於諸位焉——洗雪前恥,振奮中興,擊水萬里,翱翔九天!諸位,且請努力!”

    這句話,和前邊兒“狼子野心,其來有自”那幾句一樣,實在不是聖母皇太后的“畫風”。不曉得是自個兒憋了許久憋出來的?還是什麼人教的?

    不過,諸位臣工自然是齊齊稱諾:“是,臣等謹遵慈諭!”

    這時,母后皇太后插了一句:“講得真好!不過,‘鷹揚’是什麼意思我曉得,這個‘豹變’,是個什麼意思呀?”

    呃……

    關卓凡莊容答道:“回母后皇太后,周易有云:大人虎變,小人革面,君子豹變。這‘豹變’。大意是說,豹子出生的時候。體格弱小,身上也沒有什麼明顯的花紋,但假以時日,卻變得身軀強健,皮毛炫麗。君子為人處世,當如豹子一般,努力自強,臻於至善。臣以為,這普魯士,由小而大,由弱而強,可稱為‘豹變’。”

    “啊,是這麼回事!我原先還以為……嗯,我覺得,這個和咱們中國的情形,可有點兒像啊。咱們中國,雖然不小,不能叫‘由小而大’,可‘由弱而強’的情形,卻差不太多吧?”

    中國和普國的“由弱而強”,情形是不一樣的——不過,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母后皇太后這個意思極好!這位姐姐能由彼及此,想出這樣一番道理來,當真令人刮目相看!

    而且,要順風借勢,宣傳推廣!

    “太后聖明!為人處世和治理國家,道理是一樣的,太后‘豹變’之訓諭,實為中國由弱而強之關鍵,大小臣工理當奉之圭臬!自省自強,汰舊生新,君子豹變,化蛹成蝶,終於鯤鵬萬里!”

    這段話,關卓凡巧妙地加進了自己的私貨:“汰舊生新”、“化蛹成蝶”。不過,自然而然,毫無違和之感,在場也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

    慈安笑道:“哎喲,我就是不大明白意思,隨便這麼一問,隨便這麼一說,可不敢就‘圭臬’了!”

    關卓凡大捧慈安,慈禧聽在耳中,莫名其妙地,心裡邊兒生出一點酸意來。她不及細品,說出來的話,卻是這樣子的:“姐姐的這番話,意思是極好的,很該敘進上諭裡邊,關卓凡,這個事兒,你要留心。”

    “是,謹遵聖母皇太后懿旨!”

    慈安真不好意思了,剛剛“哎”了一聲,就見慈禧向她微微搖頭,只好把下面的話嚥了回去。

    慈禧沉吟了一下,說道:“軍事上的事兒,我們姐倆兒,是不懂的,問多幾句,不是要打攪你們的部署——嗯,到時候和法國人見仗,是不是——嗯,頂好……普魯士那邊兒、咱們這邊兒,一塊兒動手?”

    咦,說是“不懂軍事”,問出來,頗中關竅嘛!

    “真正聖明不過太后!到時候,普魯士在歐洲,咱們在亞洲,同時動手,以有備攻法國之無備,法國人‘雙線作戰’,必手忙腳亂,顧此失彼,不大敗虧輸,亦不可得!”

    慈禧聽得神采飛揚,正要開口,慈安先問了出來:“這個‘亞洲’,是個什麼意思啊?”

    關卓凡料到慈安姐姐必有此一問,說道:“回母后皇太后,洋人的地理堪輿,將萬國分為幾個大洲,英吉利、法蘭西、奧地利、普魯士、西班牙,都在歐洲,咱們和越南,還有日本、朝鮮,都在亞洲。”

    慈安說道:“啊,我明白了,就像‘四大部洲’!東勝神州、西牛賀洲什麼的。”

    咦,這個譬喻,倒是不錯,孺女可教。

    “是,太后聖明!臣上回進的‘世界地圖’,上面有所標註,太后可以取來御覽。”

    “哎喲,是呀——你瞧我,從來沒有仔仔細細看過,回去可得好好兒瞅瞅,嘻嘻!”

    嗯,姐姐,您要不要這麼……萌?

    慈禧說道:“有一個事兒,不是我多心,問多一句,把事兒辦得周到些——將來對法開戰,軒軍自然是主力。不過,我曉得,軒軍的洋兵洋將裡邊,有些個法國人,這個,有沒有什麼避忌?”

    “回太后,這個自然是要避忌的。不過,臣請太后且紓厪慮,軒軍中的法兵法將,當年打蘇州的時候,大多劃給了戈登,跟了李鴻章。後來,戈登和李鴻章鬧意氣,這批洋員,風流雲散,不少當時就回國了。”

    “之後,軒軍新增的洋員,都是美國人和英國人,沒有一個法國人的。留在軒軍的法員,兩三年過去,又陸陸續續復員了一批,剩下來的,已經很少了。咱們也不是明天就要和法國見仗,再過個三五年,到了時候,軒軍裡邊,一個法國人也不會有了。”

    “好,”慈禧滿意地點點頭,“周到得很!”

    沉吟了一下,又說道:“方才已經說了,將來對法開戰,軒軍自然是主力。軒軍現在是六萬出頭的樣子,和法國人打大仗,這點子兵力,夠用麼?”

    既說了“這點子”,自然是不夠用的啦。

    “回太后,自然尚嫌不足。”

    “我覺得也是。這樣吧,國家財力還有限,飯要一口一口吃,先給軒軍加三個師的編制——是步隊、馬隊還是炮隊,你自個兒定吧!”

    軒軍現在的編制,是五個步兵師,一個騎兵師,一個炮兵師,再加一個工兵團。增加三個師的編制,總兵力便增加了差不多百分之四十。

    天津閱兵,此時獲得了最直接的回報。

    “是,臣遵旨!”

    法國人,你且等著,我這就來了。

    沒有這一戰,圓明園的衝天烈焰,永遠不會從關卓凡的心頭熄滅。

    不過,報仇雪恥,還不是關卓凡的第一目的。

    最關鍵的是,中國需要這一戰。

    這是中國的“再立國之戰”。

    跑到美國,打敗邦聯,不夠——你是配角,主角是人家美國人自己。

    跑到日本,打垮長州,不夠——西洋人怎麼會看得起東洋人?

    打敗法國人,夠了——這是世界次強,打敗他,全世界都會承認,你已進入了強者的行列。

    中國乃可昂首闊步,屹立世界名族之林,並終有一天,重新領袖群倫。

    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再抬起頭,中國人的頭頂上,必是最湛藍的那一片天。

    干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12
第八章 名滿天下,謗亦隨之

    劉長佑調任雲貴總督,並“欽差督辦雲南、貴州、廣西三省軍務”,上諭一經發佈,朝野大起轟動。…幾乎所有人都認為自己的眼鏡跌得粉碎,這個,這個,之前沒覺得劉子默的簾眷好到這個程度啊:捅出來那麼大一簍子,反而……陞官兒了?!

    再去從頭細細考察劉子默和關逸軒的交集,呃,也看不出來,這兩位的交情有多麼結實啊?

    不過,有一點,大夥兒是有共識的,張六之亂,是因劉子默整頓長蘆鹽法而起,“上頭”不肯重處劉子默,意味著朝廷是鐵了心要整頓鹽務了!

    多有人心中開始打鼓了,不過,多是退堂鼓——那兩千顆人頭血跡未乾,再不知機,一個不小心,自己脖子上的吃飯傢伙,就得和那兩千顆血淋淋的頭顱做了伴兒去。

    胳膊還是拗不過大腿呀!

    可是,如果僅僅因為鹽務的事情,不降劉子默的級就很好了,或者“降級留任”——也算不壞,劉子默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損失。呃,用不著反而升他的官兒呀?

    再怎麼著,激起變亂於先,應對無方於後,也不能說你立了功呀?

    還有,大夥兒和劉長佑初初的反應是一樣的:沒聽說西南方向有什麼大亂子,這“軍務”從何而來,又如何“督辦”?

    嗯。看來朝廷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呀!

    只是這盤棋到底是和誰下。除了兩宮皇太后、軍機全班和劉長佑本人。暫時沒有第十個人知道。

    唉,聖謨高遠,聖明莫測呀!

    劉長佑右遷引起的波瀾,起伏太過,一時之間,大夥兒甚至沒來得及去推敲直隸總督繼任人選的事兒,待到人們的注意力剛剛轉到這上面——不需要操心了,上諭發佈。曾國藩調任直隸。

    這一番轟動,過於劉子默逾格右遷,大夥兒的目光立即從劉子默身上移開,死死地盯著江寧——要看看曾滌生到底會不會痛快奉詔?

    大多數人的眼鏡再一次跌得粉碎:曾滌生既沒有以這兒忙、那兒難為藉口,推遲動身北上的日期,更沒有來告病請假這一套——曾國藩有眼疾,之前不少人認為他會拿這個稱病。事實上,曾國藩一接到廷寄,就行文上海,要江蘇巡撫趙景賢至江寧“護印”。同時打點行裝,準備北上。

    曾國藩的宦囊極輕。幾乎無可“打點”,不過,他的幕僚班子非常強大,說到“行裝”,每一個幕僚的行李,都要比他們的“爵相”的多得多。當然,曾國藩沒有把所有的幕僚都帶上,帶到直隸的,主要是兩位:一位趙烈文,一位薛福成。

    趙景賢和曾國藩辦了交接之後,並沒有留在江寧,而是陪同曾中堂,江寧解纜,東浮上海——曾國藩到上海轉坐海船,北上天津,再由天津入京陛見。

    地方官去職,都講究“別留去思”,送“萬民傘”、“攀轅脫靴”神馬的,官聲不好的,沒人肯攀轅送傘,還得自個兒花錢,偷偷請人來玩兒這個套路。官場上,流傳著許多類似的笑話。

    曾國藩呢?

    上船那一天,曾國藩大轎經過的道路兩邊——不止,是幾乎整個江寧城,家家戶戶,都在門口擺了香案,鮮花醴酒,望空舞拜。時辰到了,江寧城內外,鐘鼓齊鳴,各營駐軍,齊齊放炮,連綿不絕,聲震天地。

    場面之盛,就算是皇帝、太后出巡,亦不能過之。

    和皇帝、太后出巡不同的是,江寧滿城百姓的舉動,完完全全是自發的,官府一點兒也沒有摻和。

    趙景賢作為陪客,自然和曾國藩同舟。他就這滿城的風光,大讚中堂勳業蓋世,遺愛在民。

    曾國藩微微一笑,說道:“趙竹生素以風骨驕人,也來和我說這種話?”

    趙景賢臉上微微一紅,正想有所譬解,曾國藩嘆了口氣,點了點頭,說道:“我這是玩笑話——竹生,不瞞你說,我自謂善於克己養氣,自期不以榮辱縈心,可對著這個場面,也不能不動心!”

    他微微搖頭,說道:“真要做到得失不繫於懷,何其難哉!”

    趙景賢說道:“中堂大英雄、大丈夫!景賢冒昧說一句,真正憂國憂民之士,那個不是性情中人?”

    曾國藩難得地“呵呵”一笑,說道:“竹生,你這句話,有味道!我若臉皮厚一點,倒是可以拿來自況。不過——”

    他微微搖了搖頭,沉吟了一下,說道:“沅甫去年四十一歲,他生日那天,我寫了三首七絕送他……”

    這話頭似乎轉得好生突然,但趙景賢接的極快:“哦?景賢有幸聆玉!”

    沅甫是曾國荃的字。

    曾國藩又是微微一笑,說道:“那我就獻醜了。”

    頓了一頓,低聲漫吟道:

    “八載艱難下百城,漫天箕口復縱橫。今朝一酌黃花酒,始與阿連慶更生。”

    “左列鐘銘右謗書,人間隨處有乘隙。低頭一拜屠羊說,萬事浮雲過太虛。”

    “童稚溫溫無險峨,酒人浩浩少猜疑。與君同講長生訣,且學嬰兒中酒時。”

    本來,曾國藩既是上官,又是翰苑前輩,吟詠完自己的詩作,不論僅僅出於禮貌,還是有心奉承,趙景賢都應該馬上稱讚的。可是,他卻一反常態,默然不語。

    事實上,這並不是趙景賢第一次聽到這三首詩。曾國藩為給他的九弟慶生,一口氣寫了十三首七絕,這些詩作,趙景賢已通過其他的渠道統統讀過了。但曾國藩此時念出來的,卻只是這三首,其意何在?

    第二首之“屠羊說”,典出《莊子》。屠羊說是楚國的一個賣羊肉的屠夫,楚國內亂,昭王出奔隨國,屠羊說隨侍,功勞甚大。昭王復國後,欲高官厚賞於屠羊說,但屠羊說堅辭不受,還是做回了他的羊肉攤販。

    曾國藩微微一笑,說道:“竹生,鄙陋粗糙之作,有污君子耳目,望你不吝斧正。”

    趙景賢沒有接他的話茬,又沉默了片刻,終於長嘆一聲,說道:“功勛蓋世,名滿天下,謗亦隨之!景賢甚為中堂痛!”

    曾國藩的吊梢眉微微一跳,一對三角眼中波光一閃,隨即隱去,也陷入沉默了。

    兩個人都不說話,船艙之內極靜,船艙之外極熱鬧,鮮明的對比,讓氣氛變得異常壓抑。

    過了好一會兒,曾國藩微微透出一口氣,打破了沉默,說道:“竹生,想不到我老境將至,還能結識到你這樣一位知己!”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13
第九章 咱們都是自己人

    趙景賢心中一跳,微微欠身,說道:“中堂金口,一字之褒,榮於華袞,況‘知己’乎?趙景賢惶恐不已!”

    曾國藩平靜地說道:“白首如新,傾蓋如故。竹生,此行之前,你我雖然從未謀面,但神交已久。你風骨錚錚,天下人皆目以國士,能交你這個朋友,曾某幸何如之!”

    趙景賢心下感動,說道:“‘言深而交淺,是忠也。’景賢既蒙中堂許為知己,幾句肺腑之言,說了出來,中堂或不會怪我唐突。”

    “請說。”

    “中堂勳業蓋世,名滿天下,無知無識之徒,難免背後議論,也未必沒有嫉功妒賢的小人,造作流言,所謂‘謗亦隨之’!可是,何勞君子憂之深也?”

    “哦?”曾國藩的吊梢眉微微地揚了起來,“竹生,這話怎麼說?請指教!”

    趙景賢向半空中虛虛地拱了拱手,說道:“如今女主當政,雖然牝雞司晨,但英明睿智,過於鬚眉!宸衷獨斷,中堂簾眷之深,磐石不移,豈是小人可以離間的?”

    曾-n,ww$w.國藩微微點頭,說道:“兩宮皇太后確實聖明。”

    “還有,現今關貝勒獨領樞府,正是要大力倚俾中堂的時候中堂,貝勒爺可是一向是拿您當老師看的!”

    曾國藩的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不敢。我怎麼當得起?”

    “中堂面前。景賢何敢空口白牙?”

    頓了一頓,趙景賢繼續說道:“中堂是否還記得,您對貝勒爺說過這麼一段話‘今視洋務,有事有權,權則操之總署,事則不離口岸,而口岸之中,則又以上海為重’?”

    曾國藩目光一跳。說道:“嗯,好像是說過的。”

    “這段話,我們這班江蘇上海跟著貝勒爺的人,沒有不曉得的。貝勒爺教訓我們辦洋務,中堂的這段話,要奉為圭臬!”

    曾國藩沒有說話,但臉上露出了真正意外的神色。

    “不過,貝勒爺也說,此一時,彼一時。現今的情勢,比之前兩年。已經頗為不同。”

    “洋務若求大興,獨獨行於口岸,自嫌不足。現今,貝勒爺領袖中央機樞,主導全國之洋務;那班衛道守舊之士,也暫有偃旗息鼓的意思。上上下下的情勢,似已到了‘南北並行,互為表裡’的時候了!”

    “南北並行,互為表裡?”

    “是!貝勒爺說,拿洋人的說法,京城為國家之‘大腦’,欲身強體健,屈伸如意,‘大腦’一定要靈活轉動!他下定決心,要在京城推行洋務了!”

    曾國藩心中猛地一震,微微閉上眼睛,移時開目,嘆了口氣,說道:“貝勒爺的見識膽魄,吾不及也!”

    “中堂說哪裡話來?貝勒爺說,直隸輦轂之下,京城推行洋務,非直省密切配合不能收功。劉新寧雖然勇於任事,清廉自守,但對洋務畢竟不大在行。貝勒爺說,環顧天下督撫,直督一職,我不求之於曾湘鄉,更何往之?”

    劉長佑籍貫湖南新寧,曾國藩籍貫湖南湘鄉,以籍貫代指某人,是特別尊重的意思。但這種稱謂,只能用在資歷深、威望高、功勞大的人物身上,普通士人、官員、將領,是當不起這種稱呼的。

    曾國藩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緩緩吐出一口氣,氣息粗重。如此形容,在講究“養氣”的曾國藩身上,是很少見的。

    “慚愧!”曾國藩面色凝重,“是我小人之心了。”

    這個話說的如此之直白,於曾國藩,就更加少見了。

    自責並不稀奇,可是,直承“小人之心”,等於自認,之前確實有過懷疑,朝廷將他由兩江調直隸,是“明升暗降”,其中隱有猜忌壓制之意。所以,曾國藩才會在十三首壽詩中,專挑那三首唸給趙景賢聽。

    這三首詩,每一首都在抱屈,都在埋怨世人的猜忌和不公;每一首都在自辯:我沒有任何僭越的心思,我所思所想,儘是功成身退,學屠羊說,大隱於市,泯然眾人,如“嬰兒中酒”,醺醺然,昏昏然,了此殘生。

    至於為什麼要說給初次謀面的趙景賢聽,自然是因為,趙竹生是關逸軒一等一的心腹人,這些自我表白的話,會通過趙景賢,及時轉給關卓凡,而且,不虞在傳話的過程中,扭曲、變形、走樣。

    曾國藩的陟罰臧否,“湘系”和曾國藩個人的感受,是有著微妙的差異的。曾國藩去兩江,郭嵩燾進軍機,一減一加,“湘系”對被“削藩”的敏感度,遠不如曾國藩對自個兒陟黜榮辱的敏感度。這一減一加之間,這位“湘系”領袖,於龐大的“湘系”,會生出莫名的孤寂感,甚至,可能會隱有被自己人拋棄、取代的不安和落寞。

    曾國藩曲曲折折,剖陳心跡,趙景賢坦然應對,十分之“光棍”、漂亮。

    首先,他不藏不掖,直接捅破了窗戶紙,示人以誠。

    接著,他轉述的關卓凡辦理洋務路數之“升級換代”,非常有說服力。以曾國藩之能,自然能夠判斷“關式新洋務”之價值;也自能判斷,在這個大背景下,關卓凡調他出任直督,確有攜手並肩、共謀大事的必要和誠意。

    “倚俾甚深”,不算虛言。

    當然,這並非說,曾國藩不再懷疑,他去兩江就直隸的安排,朝廷沒有任何猜忌和裁抑的意思在裡面。但是,這個“意思”,遠不是他原先猜想的那麼嚴重,一大半的心放了下來,他可以接受這個安排了。

    趙景賢漂亮,曾國藩也漂亮,因此才有“小人之心”的自責這是“把話說開”的意思,用意和趙景賢的“捅破窗戶紙”是一樣的:示人以誠。

    *

    船到上海,江蘇上下,迎接曾國藩的規格,完全比照關卓凡。到碼頭迎接曾中堂的,包括:江蘇、上海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員,身上有功名的本地士紳的代表,上海租界工部局的董事,各國駐上海的領事。

    除此之外,曾國藩坐船到埠之時,黃浦江上各艦,依次鳴放禮炮致意關貝勒還是關貝子的時候,“觀風巡閱”上海,都沒有這個待遇!

    曾國藩並非國家元首,各艦並沒有鳴放禮炮致敬的義務,這自然是趙景賢等人,事先在洋人那裡,做了足夠的“疏通”的關係。

    當然,以曾國藩之勳名威望,為他鳴炮致意,各艦也不算“掉價”。

    這個場面,如果換了好面子的左宗棠,一定“掀髯大樂”。但曾國藩卻深感不安,對趙景賢說道:“竹生,場面太過了,這不合適!”

    趙景賢說道:“以中堂之勳望,這點兒場面,恰如其分,何過之有?”

    頓了一頓,放低了聲音,說道:“回中堂一句實在話:現今這個時候,要說‘避忌’,關貝勒才要有所‘避忌’。中堂這兒,儘管放寬心,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全然不必‘避忌’什麼的!”

    這是極有意味的一句話!

    曾國藩轉著念頭,默喻如下:一,明確表示,“上頭”當然包括關貝勒對你沒有猜忌,你不必再有什麼顧慮了;二,“關某人才要避忌”在你面前說這種“私房話”,表示:我們拿你當自己人對待,毫不見外。

    趙景賢陪曾國藩進了公館,剛剛坐定,一盞茶還沒喝完,巡撫衙門的戈什哈來報:“菲爾普斯醫生到了。”

    曾國藩微微一怔:“是位洋醫生?什麼事兒呢?”

    趙景賢笑道:“菲爾普斯醫生是專看眼科的,中堂案牘操勞,目力微恙,請他來給中堂看一看眼睛,再配兩副眼鏡。”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13
第十章 該不該避忌

    曾國藩素有眼疾,視力不佳。他讀書治學,案牘勞形,本就用眼過度,偏偏唯一的嗜好——圍棋,亦是要攢眉凝目,大費眼力的。近年來,情形愈發不好,右眼尤甚,“看字常如隔霧”。有時發作起來,眼痛頭脹,到了難以視物的程度,奏摺、廷寄、塘報,都得幕僚唸給他聽。

    多年來四處尋醫問藥,離奇古怪的方子試了無數,始終一無效用。

    不過,這洋醫生,卻是第一次看。

    這似乎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曾國藩是中國最早力推洋務的重臣,但他的生活起居,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洋派”,不吃洋餐,不喝洋酒,生了病,不會去看洋醫生。

    這一點,和恭王、寶鋆等人,大不相同。

    和關卓凡比,就更加天差地別了。

    這一來,是曾國藩理學大家的“慣性”使然,二來,大約是出於這樣一種奇異的矛盾心理:我推行洋務,完全是為了國家,其中,自己是沒有任何私心私意的。我若受了洋風熏染,則無私亦有私,推行洋務,就理不直、氣不壯了。

    這個情形,有點像民國肇始,有那倡導戀愛自由的,自己卻老老實實接受包辦婚姻;又如精神分析學說創始人弗洛伊德,強調**對人的潛意識的影響,實際生活中。弗氏卻循規蹈矩。私德極謹極慎。生怕予人話柄。

    話頭又稍稍扯遠了一點,回到曾國藩的眼疾上來——主人家盛意可感,曾中堂並沒有對趙巡撫請洋醫生給他看眼病表示異議。

    菲爾普斯是位英國醫生,很客氣地說,能夠給曾侯爵看病,他深感榮幸。

    一系列的檢查做完了之後,英國人的眉頭卻皺了起來,說道:“眼壓過高。眼內發炎,右眼已經有了早期的青光眼的徵兆,必須引起足夠的重視。”

    “眼壓”、“青光眼”神馬的,這個時候,是沒有對應的中文詞彙的,通譯只好翻譯成“眼瞳負擔過甚”“眼疾甚重”,等等。

    “我很奇怪,曾侯爵的眼病,很大程度,是由於用眼過度所致。而曾侯爵的近視、老花都很嚴重——為什麼不早一點佩戴眼鏡?哪怕早個三四年佩戴合適的眼鏡,都不會導致今天的這個局面。”

    洋醫生的口氣中頗有責怪的意思。曾侯爵和趙巡撫都頗為尷尬,趙景賢輕輕咳了一聲,說道:“前幾年中堂戎馬倥傯,循國忘身,這一兩年不帶兵打仗了,才抽得出時間,治療自己的宿疾。”

    “徇國忘身”,翻譯成英語,又不大容易了。不過,菲爾普斯總算弄明白了,他點了點頭,說道:“我對曾侯爵的奉獻精神表示敬意。不過,保有健康的身體,才能為國家做更大的貢獻,請今後一定留意。”

    這幾句話,翻譯過來,大入曾國藩之耳,立時對這個洋醫生刮目相看,他拈鬚微笑,說道:“先生責備的是,曾某受教。”

    當下開了方子,包括眼藥膏、眼藥水,還有兩副眼鏡的曲率、眼間距什麼的——曾國藩得配兩副眼鏡,一副近視鏡,一副老花鏡。

    曾國藩雖然沒有配過眼鏡,但也曉得這種鏡子要慢慢兒打磨,非一日之功可成的。可自己在上海只能待一個晚上,明兒一早就要坐汽船北上,這眼鏡,難道是做好了再派人送到直隸去麼?

    不過,想著趙景賢等自有安排,也不必多問。

    晚上的一切酬酢,曾國藩堅辭不受,趙景賢也不勉強。另外,曾國藩反覆叮囑,明天早上送行,千萬千萬,別再弄得跟今天接船那般場面了。

    趙景賢亦不以為甚,反正該做的場面都已經做過了,不在乎少這一場半場。

    第二天一早,趙景賢率在上海的江蘇文武官員到碼頭給曾中堂送行,本地士紳和外國友人,就如曾中堂所願,不再露面了。

    曾國藩到達北京的時候,天氣已經開始暖和了。京城雖然不比江南,但新芽剝吐,大地上已有了最初的春意。

    先到宮門遞了請安摺子,再到賢良寺。進了賢良寺,坐定,透過一口長氣,第一件事,是叫人打一盆熱水來,浸泡已經腫脹起來的雙腳。

    堪堪緩過勁兒來,水溫也涼了下來,正想喊人,趙烈文急匆匆地走了進來:“爵相,關貝勒來拜!人已經進了賢良寺了!”

    曾國藩大吃一驚。

    關卓凡是上官,自己是下屬,只有下屬去拜上官的,哪有上官來拜下屬的?

    這也罷了,更緊要的是,有清一朝,對親貴和大臣之間的交往,有著相當嚴格的限制,原則上,親王、郡王,都不能和大臣私下往來。除了紅白壽喜一類特殊日子,即如曾國藩這般勳望至高的重臣,不奉旨,親王、郡王也不宜“過府探望”。

    關卓凡是郡王銜的貝勒,和王爵已相差無幾,加上他執掌中樞,比之普通親王,份量其實更重,怎麼就這麼跑過來了?

    饒是曾國藩不曉得經歷過多少大風大浪,一時之間,也惶惑無計。

    人家已經進門了,不見是不可能的,曾國藩突然醒起:自己穿的還是“行裝”——便服!

    一疊聲叫人拿朝服來,趙烈文擺手止住了:“爵相,趕不及了,再說,關貝勒也沒有穿朝服——也是便服!”

    話音剛落,外面的戈什哈已扯著嗓子喊了起來:“關貝勒到!”

    曾國藩把雙腳挪出水盆,也來不及擦乾,濕漉漉地就套進了鞋子裡,趙烈文攙著他的胳膊,曾國藩站起身來,趙烈文立即放手,上前打起門簾,曾國藩低頭急趨而出。

    一出門,便見到關卓凡正站在院中,背手含笑而立。曾國藩小碎步下了台階,關卓凡邁步迎上,曾國藩正要跪下行禮,關卓凡動作極快,已經一把攙住:“滌翁,千萬別給我來這個,我可當不起!”

    “貝勒,國禮不可廢……”

    “哪來這麼多禮?要說禮,我該給滌翁行禮——我在心裡,一直是以師禮待滌翁的!”

    “這……國藩如何當得起?”

    “曾湘鄉當不起,天底下哪裡還有人當得起?再者說了,咱們都沒穿朝服——滌翁,我不穿朝服,就是受不起你這個‘國禮’!你千萬千萬,放我一馬!”

    曾國藩正不知該如何接口,關卓凡已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哎呦,滌翁怎麼光著腳?鞋子都濕了!是不是方才正在泡腳?快,快!進屋,進屋!趕緊的,擦乾了,套上襪子!這個天兒,春寒料峭的,著了涼,滌翁是有了春秋的人,不是當耍子的!”

    曾國藩被他揉搓得頭昏腦漲,這個“國禮”,到底沒有行成。關卓凡架著他就上了台階,趙烈文極其見機,趕忙搶上,在另一邊攙住了爵相,一起往屋裡走去。

    進了屋,關卓凡喧賓奪主,嚷嚷著叫人拿毛巾來、拿襪子來,折騰了一輪,總算大致消停了。曾國藩一邊擦腳穿襪子,一邊連連告罪,“怠慢不恭”,“無狀無禮”。

    關卓凡笑道:“滌翁,要說告罪,是我該告罪,不打一聲招呼,就做了這個不速之客——可是,你也不能怪我!我若事先張揚,你必然搬一大套‘國禮’出來,多半要給我吃個閉門羹的。”

    曾國藩說道:“貝勒盛情可感!可是,曾國藩怎麼當得起?另外,還是要諫貝勒一句——國家有制度,該避忌的……還是要避忌的。”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滌翁不要再說‘當不當得起’這種話了。至於制度——從今以後,多少制度都要改過?這也‘避忌’,那也‘避忌’,咱們什麼事情也不用做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13
第十一章 你有私心
        
    關卓凡這幾句話,聽得曾國藩心中大大一跳,但是,他既不能藏之,亦不能否之,只好沉默不語。

    賓主坐了下來,關卓凡自然上座,趙烈文在下首相陪。茶剛剛端了上來,還沒啜上一口,關卓凡就向門外喊了一聲“來啊”,貝勒府的聽差掀簾進屋,捧著兩隻長條形的小木盒子,輕輕地放在關卓凡身旁的案几上。

    關卓凡一手一只,拿起兩隻小木盒子,轉向曾國藩,笑嘻嘻地說道:“滌翁,你的眼鏡,請賞收。”

    言畢站起身來,親自將兩隻小木盒子,放在了曾國藩身邊的案几上。曾國藩固然沒有反應過來,趙烈文動作雖快,已經站起身來,想搶上接過,卻也晚了一步。

    眼鏡?!

    是上海配的那兩幅眼鏡嗎?怎麼可能……這麼快?!

    關卓凡笑道:“菲爾普斯大夫給滌翁看過眼病了,兩副眼鏡的相應的數據,上海方面當天就用電報發到了北京。北京的洋匠,連夜開工,昨兒晚上,堪堪完工,剛好趕得及今兒我來做滌翁的不速之客!”

    說罷哈哈一笑。

    曾國藩是真正感動了,他拱手一揖,說道:“貝勒無微不至,國藩感念無已。”

    關卓凡微笑著擺了擺手,說道:“滌翁,請試一試,看看中不中式。”

    小木盒子螺鈿黑漆,頗為精緻,曾國藩打開盒蓋,小心翼翼地取出眼鏡,微微閉眼。架到了自己的鼻樑上。

    關卓凡說道:“滌翁。這一副是近視鏡。請抬頭遠觀。”

    趙烈文反應極快,起身趨前,掀開門簾,曾國藩抬起頭來,望向門外,不由自主,“咦”了一聲,聲音中透著壓抑不住的驚喜。

    只聽他說道:“極好。極好!浮翳盡去,天地一清!”

    聲調微微帶著一點顫音。

    關卓凡微笑說道:“滌翁,再請試一試另一副鏡子,這是老花鏡——”

    他轉向趙烈文,說道:“惠甫,勞你的駕,給滌翁取一本書過來。”

    趙烈文應了一聲,取來一本《大學章句集注》,放在曾國藩身邊的案几上。

    曾國藩取下近視鏡,珍而重之地放回了盒子。翻上盒蓋。然後,打開另一個盒子。取出鏡子,戴好了。

    他拿起《大學章句集注》,還未翻開,只看了封面一眼,便又不自禁的“咦”了一聲,聲音中,透著又驚又喜。

    翻開內頁,只看了片刻,一雙手便微微地顫抖起來。

    移時,曾國藩放下了書,長長地嘆了口氣。

    過了片刻,轉向趙烈文,微笑說道:“惠甫,瞧這個情形,今後,大約不再需要你們替我念奏摺、讀塘報了。”

    趙烈文說道:“恭喜中堂!”然後,向關卓凡拱手為揖:“謝貝勒爺!”

    “不客氣,滌翁是太忙了,徇國忘身,我不過代其勞而已。”

    曾國藩取下老花鏡,換回近視鏡,轉向關卓凡,微笑說道:“曾國藩慚愧,貝勒厚賜,真不知何以為報?”

    關卓凡狡黠地一笑,說道:“這個容易,我今兒過來,就是求滌翁幫忙來著。”

    曾國藩微微一怔,說道:“不敢,請貝勒吩咐。”

    關卓凡啜了口茶,說道:“有一件事,滌翁必是知曉的。本來,去年年頭的時候,就該向英國派駐公使的。這個位子,虛懸至今,已是整整一年了……”

    曾國藩和趙烈文兩個,都是心中一動,面上神色不變,卻都豎起了耳朵。

    “英國人前前後後,催了咱們好幾次,到了後來,大約都有點誤會了,以為朝廷沒有什麼誠意。”關卓凡微微苦笑,搖了搖頭,“可是,我實在是為難!”

    “滌翁曉得,這駐英公使,同駐美公使、駐日公使不大一樣,不是只管英國一家的事兒的,整個歐洲,暫時都要他管起來,肩上的擔子很重,所托非得人不可!因此,我也就不敢不慎重了。”

    “第一,駐英公使要通洋務——這不消說了;第二,最好也通英文。當然,言語不通,有通譯服其勞,各國駐華公使,也未必都通中文。可是,滌翁曉得,咱們的情形,和西洋諸國,畢竟不大一樣,駐外公使,還是以通曉駐在國語言為最佳。”

    曾國藩點了點頭:“貝勒說的是,駐外公使不通洋文,有時候,難免受人矇蔽。”

    “滌翁明鑑!”

    頓了一頓,關卓凡說道:“第三,要有足夠的資歷。”

    說到這兒,關卓凡用手指在案几上輕輕一點,加重了語氣:“這個資歷,還不僅僅是履歷好看。歐洲國家,極重爵銜出身,有職無爵,既不免受人輕視,英國人也會覺得,咱們不夠重視他們。”

    “是。”

    關卓凡嘆了口氣,說道:“這三個條件加在一起,滌翁倒替我想一想,滿朝朱紫,哪位是合適的人選?”

    曾國藩默謀片刻,還真是一時計窮,微微一笑,說道:“這……也不怪貝勒為難。”

    心下奇怪:方才你說要我幫忙,這個事兒,我能幫你什麼忙呢?

    關卓凡微笑說道:“不過,再為難也是昨兒的事兒了。今兒見到滌翁,我的難題便迎刃而解了——滌翁,這駐英公使的人選,我已有了。”

    曾國藩“哦”了一聲,隨即沉默下來,並沒接關卓凡的話頭。

    駐英公使的人選,非直隸總督職權範圍之內的事,關卓凡這句話,既沒有直接問他什麼,他是恪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人,也就不主動詢問。

    心裡面還是奇怪:關我什麼事兒呢?

    旁邊的趙烈文,已經猜到了兩三分,他的“養氣”功夫,可比不了曾國藩,臉上已是微微動容。

    關卓凡慢吞吞地說道:“這一位,也是姓曾的。”

    曾國藩露出訝異的神色,他不能不說話了:“請貝勒明示。”

    “曾劼剛。”

    曾國藩的吊梢眉吊得更斜了,眉心攢在了一起,嘴巴微微張了開來。這副目瞪口呆的表情,莫說關卓凡,就是趙烈文也從來沒有見過。

    過了好一會兒,曾國藩醒過神來,說道:“貝勒說……”

    轉念一想,這是何等大事,關貝勒豈能拿來說笑?一念及此,硬生生地將“笑了”兩個字嚥了下去,動作狠了點兒,岔了氣,不由猛烈咳嗽了幾聲。

    平靜下來之後,曾國藩又透了口氣,這才擺擺手說道:“他如何當得?貝勒,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關卓凡凝視著曾國藩,不說話。

    曾國藩被他看得心裡邊有點兒發毛了,關卓凡才開口,聲音平靜:“滌翁,你有私心。”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14
第十二章 一石四鳥
        
    當面指斥曾滌生“有私心”?!

    旁邊的趙烈文,出其不意,大嚇了一跳

    曾國藩呆了一呆,說道:“貝勒的責備,國藩不敢不領。不過,請示其詳。”

    關卓凡說道:“滌翁,你憂讒畏譏,持盈保泰,大力裁抑自己的子侄,其中,也包括了劼剛——滌翁,劼剛才大如海,未必遜於乃父!國家若因此失一干才,滌翁,你說,這算不算‘有私心’?”

    趙烈文又一次大出意料,卻不禁在心中暗暗喝了聲彩!

    曾國藩茫然地左右看了看,目光落在趙烈文身上的時候,臉上露出了求援的神色。但是,趙烈文卻微微別過了臉,裝作沒有看到。

    仲怔了片刻,曾國藩說道:“小犬的事情,我從不干涉……”

    這句話說出來,自己也覺得違心,他是理學大家,講究誠心正意,怎麼好當著上官的面講大話?

    曾國藩嘆了口氣,改口說道:“我對他苛刻一點兒,還不是為了他好?這些暫且不去說他了……貝勒爺,劼剛實在是沒有做駐英公使的資格!你看得起他,是他的造化,但……他太年輕了,實在是不合適!”

    “滌翁,我請教劼剛的庚齒?”

    “呃,今年二十七了。”

    “嗯,我今年二十六。”

    曾國藩又呆了一呆,說道:“小犬如何能和貝勒相提並論?”

    “有什麼不能夠的?咱們中國暮氣太深,正正要年輕人出頭做事,方能大力振作。有道是‘刀刃若新發於硎’!”

    “滌翁。我給你掰掰手指頭:福建船政三品參議道伍秩庸。負責閩船一切洋務聯絡奔走,算是張香濤最重要的助手;顧問委員會鐵路股總辦張樵野,手裡抓著幾千萬兩銀子的工程;還有開平礦務局的幫辦唐景星,輪船招商局的經辦徐雨之,這幾位,都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伍某的年紀,比我還小!對了,差一點忘了張香濤本人。他今年二十九歲!滌翁,你覺得我用人的眼光如何呀?”

    張香濤,即張之洞。

    伍秩庸,即伍廷芳。

    張樵野,即張蔭恆。

    唐景星,即唐廷樞。

    徐雨之,即徐潤。

    福建船政、鐵路股、開平礦務局、輪船招商局,家家風生水起,曾國藩呆了半響,說道:“貝勒用人。哪個能不服氣?可是……”

    “滌翁,我要請教。劼剛是否通曉洋務?”

    “這,算是吧……”

    “再請教,劼剛是否精通英文?”

    “這……就算他洋務、洋文都說的過去,可是,還有第三點:資歷緊要!”

    “滌翁,劼剛可是以三品參政銜主持廣方言館的。駐美公使鄭豫軒,駐日公使徐子綏,都是三品銜。”

    鄭豫軒,即鄭藻如。

    徐子綏,即徐四霖。

    “這——貝勒方才說過,這個資歷,歐洲諸國,更重爵銜出身……”

    這句話沒說完,曾國藩就想到關卓凡接下來會說什麼了。

    果然,關卓凡笑笑說道:“滌翁,你身上的這個一等候爵,將來難道不是劼剛承襲?”

    微微一頓,不容曾國藩辯駁,繼續說道:“至於出身——曾劼剛有你曾滌翁這位父親,如此‘出身’,難道還不能夠擺上檯面?嘿嘿,遍顧亞歐,我倒不曉得,誰的‘出身’,比劼剛的‘出身’更加好看了!”

    曾國藩不出聲了。

    他躊躇半響,終於一聲長嘆:“我無話可說了。惟願曾紀澤精白赤心,不負國家,不負貝勒!”

    關卓凡用曾紀澤做駐英公使,原因有四:

    第一,不論考諸於史,還是現實中暗地考察,關卓凡都認為,曾紀澤是駐英公使的最合適的人選。

    能力、觀念神馬的就不必說了,現今的中國,想找到比曾紀澤更適合辦外交的人,實在不大容易。

    年紀也確實不是問題,在歐洲,年紀輕輕的親王、公爵、伯爵,一抓一把。

    曾紀澤雖然還未承襲爵位,但乃父的名聲,確實可以給他足夠的加持,敢輕看曾國藩的兒子的人,是很少的。這方面,在國外,曾紀澤可能反會比在國內得到更多的尊重。

    關卓凡也不擔心曾紀澤對自己的忠誠。曾紀澤本來就算是他的人,胳膊肘是不會往外拐的。

    第二,通過重用曾紀澤,關卓凡乃得和曾國藩本人,建立真正堅固的聯盟。

    請留意,這個聯盟,不是關卓凡和“湘系”的,而是關卓凡和曾國藩個人的。事實上,關卓凡還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利用曾國藩,進一步分化、削弱“湘系”。

    曾紀澤原在關卓凡的手下,主持廣方言館。但是,廣方言館只是一個學術機構,其重要性——至少在當時的官僚的眼中的重要性,是不能夠和駐英公使相提並論的。

    曾紀澤出任駐英公使,曾國藩再也不會有任何“上頭”和關卓凡猜忌、裁抑他的懷疑,接下來,一系列和“湘系”有關的變動,會相當程度上得到曾國藩的理解甚至支持,至少,當做看不見。阻力大大減少,事半而功倍。

    至於和“湘系”變動沒有什麼直接關聯的“關式新洋務”,相信曾國藩更會全力以赴,不負關卓凡的期望。

    就是說,駐英公使這個位子,是一個足夠“收買”曾國藩的漂亮籌碼。

    第三,重用曾紀澤,就不用搭理曾老九了。

    前文說過,剿捻的時候,淮軍劉銘傳恩將仇報,搶了湘軍鮑超的功勞,時任湖北巡撫的曾國荃,處置乖戾。致鮑超憂憤成疾。鮑的霆軍幾乎要和劉的銘軍火並。險些釀成大禍。事後,曾國荃引咎辭職,解甲歸田,閒廢至今。

    這個九弟,是曾國藩最大的心病,老弟四十一歲生日那天,老哥一口氣寫了十三首詩,或者稱讚老弟的功勛。或者抱怨世人的猜忌——就是他唸給趙景賢聽的那三首了。

    說到底,曾國藩還是希望老弟能夠復出,並把這個視作朝廷是否真正信任他曾滌生的標誌。

    曾經有人向關卓凡建議,允許曾國荃起復,以此籠絡曾國藩。

    關卓凡斬釘截鐵地否定了這個方案。曾老九財發夠了,孽也造夠了,本事呢,也就那麼大點兒,後半輩子,還是老老實實在湘鄉老家當他的大財主吧。

    收服曾滌生。俺另有妙計。

    第四,曾紀澤出任駐英公使。可以起到重大的“另類”宣示作用。

    宣示什麼?請往下看。

    曾紀澤派任駐英公使的上諭一經發佈,大夥兒一致哀嘆:真是有多少眼鏡都不夠摔得呀。

    一個段子在官場上流傳開來:劉子默平調雲貴,加“欽差督辦軍務”,叫做“異峰突起”;曾滌生轉督直隸,痛快奉詔,可謂“一山還有一山高”;曾劼剛出任駐英公使,那就是“仰之彌高”,或者叫“雲深不知處”了。

    資歷,資歷,還是資歷。

    這個資歷,說的並不是關卓凡和曾國藩兩人熱烈討論的年齡、品級、爵位神馬的,而是一個關、曾二人都心知肚明、卻誰也不會宣之於口的事實——曾紀澤從未中式,連個舉人都不是。

    曾紀澤是“蔭生”。這個“生”,指的是“監生”,這個“監”,指的是“國子監”,即所謂“入國子監讀書”。前面有個“蔭”字,乃“恩蔭”之謂,說明了這個“監生”的資格,由老爹的餘蔭而來,不是你自個兒憑本事考進去的。

    監生的地位,類似於舉人,也有參加會試的資格,但一向不被視為“正途”,況乎“蔭生”?

    更何況,曾劼剛三次會試皆不第?

    事實上,曾紀澤連鄉試這關都沒能過,就是說,至始至終,是個“秀才底子”。正因為科場蹭陀,曾紀澤才絕棄舉業,轉攻西學,終於,東邊不亮西邊亮,第一次正式踏上仕途,便得付駐英公使這件“國之重器”。

    唉,真是不知道亮瞎了多少人的……那啥啥眼啊。

    曾紀澤屢試不第,跟老爹表示俺不玩兒了的時候,曾國藩倒是頗為開通的樣子,寫信給大兒子說:“爾既無志於科名祿位,但能多讀古書,時時吟詩作字,以陶寫性情,則一生受用不盡。”

    大夥兒暗地裡都說,曾滌生這是沒法子,只好假扮大方,事實上,不知多想兒子裡面出來一個進士呢!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件事情上也不例外。果然,曾國藩把希望放在了老二曾紀鴻身上。可是,曾紀鴻的科運,並不比老哥更好,背負老爹和老哥的雙重壓力,埋頭書經,日子過得實在是不輕鬆。

    曾紀鴻日後會在本書露面,有所表現,此時暫且按下不表。

    話頭回到朝野對曾紀澤履新的反應上來。

    不是“正途”出身,爬到相當的位置,並不出奇。比如駐日公使徐四霖,乾脆是商人出身,連個秀才都不是。可是,一,人家徐子綏有軍功;二,論差份好壞,駐日公使怎麼比得上駐英公使?

    之前,關卓凡大用的一班人,如伍廷芳、張蔭恆、唐廷樞、徐潤,等等,最好亦不過是個秀才底子,有的乾脆沒有正兒八經進過學,身上的功名是捐班捐出來的。這班人,大多也沒有打過仗,見過血,驟然大用,雖然也轟動一時,但他們的職位,在傳統士大夫眼中,或者“營營役役”,或者“追逐銅臭”,喧鬧過一陣子,對“讀書人”造成的實質性的刺激,是有限的。

    可“駐英公使”不同,這是真正的“國家名器”啊!居然交付一個身無尺寸之功的“秀才底子”?這個刺激,可就大了!

    曾滌生的兒子又怎麼樣?也得一步步往上爬呀!

    許多人不自禁地冒出了這麼個想法:現在洋務大興,難道,從今以後,顯爵高位,不再必定求之於十載寒窗、出生入死?

    有那嗅覺更加敏銳的少數人,腦洞開得更大:不讀書還好,書讀多了,人變傻了,“上頭”說不定還更加討厭你呢!

    這就是關卓凡想要的“宣示作用”。

    科舉是遲早要大動的。這可不是一步到位的功夫,得溫水煮青蛙,一點點地往前蹭。現階段,檯面上,關卓凡是絕對不肯說科舉的壞話的,但要開始在底下做小動作了。要慢慢兒地在人們心目中打下“科舉無用”的印記,以利之所趨,將人們的精力、興趣,一步步自科舉上面引開,儘可能為日後變革,減少阻力。

    和中國人不同,英國人對曾紀澤出任清國駐英公使,大表滿意。

    曾紀澤主持廣方言館,和洋人打交道的機會本來就多,關卓凡又有意識地安排他和英國公使及英國駐上海領事應酬交往。結果,英國公使館在給國內的報告中,是這樣描述曾紀澤的:

    “曾先生通曉英文,博學多才,是中國最具改革思想和國際視野的人士之一。”

    “他出身中國最有影響力的官宦家庭,是家族爵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他和首相有著非常深厚的私交。”

    “出任駐英公使之前,他是中國唯一一所大學的校長。”

    這樣的一份履歷,英國人焉能不滿意?

    曾紀澤派為駐英公使的上諭,明發之後第三天,英國外務大臣的電報就發了過來,對曾紀澤履新英倫,表示熱烈歡迎。

    關卓凡打開電報,看著看著,眼中放出光來。

    他所在意者,並非英國人對曾紀澤說的那些客氣話,而是——

    他合上電報,輕聲說道:“歡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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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回家的路
        
    第二天,軍機處“叫起”。

    “啟稟兩宮皇太后,”關卓凡神采奕奕,“昨兒晚上,接到了英吉利外務大臣的電報,這兒是譯稿,恭呈御覽。”

    說罷,走上前去,將一份白摺子,放在御案之上。

    聖母皇太后先看。

    看著看著,御姐臉上的表情發生了奇妙的變化:櫻唇微啟,鼻翼微微抽動,不僅一雙鳳眼放出火熱的光來,整張美麗的面龐,都如浴初陽,明亮耀目,幾令人不可逼視。

    捧著白摺子的手,微微顫抖。

    看完了,慈禧將摺子推給慈安,說道:“姐姐,你看看吧。”

    雖然聖母皇太后努力壓抑自己,但誰都看得出來:她此時心情激越——太后的聲調在微微發顫。

    “喲,我可看不太懂……”

    “不妨事,電稿寫的很白,看得懂的。”

    慈安拿起摺子,剛剛看了兩行,便笑著說道:“嗯,英國人的這個摺子寫的好,都是大白話,我看得懂!”

    這就是關某人體貼細心的地方了。英國人的這個“摺子”,兩宮皇太后於朝堂之上初覽,勢不能像在私底下那樣子,由聖母皇太后一句句解釋給母后皇太后聽,要母后皇太后一個人就能看懂,譯文就不好駢三四六,得大白話著來。

    看著看著,慈安也怔住了:

    “為慶祝聯合王國和大清帝國建立正式的外交關係,表達女王陛下對皇帝陛下和皇太后陛下的敬意,聯合王國下議院、上議院和樞密院通過決議。協助中國政府尋還自夏宮流出的部分器物。微意區區。以固邦誼。”

    母后皇太后抬起頭來,臉上表情,卻是困惑多於激動——許多地方,她都不大明白,因此也就不大敢確定:自己想的,對還是不對?

    “呃……這個‘夏宮’是什麼?咱們中國,好像沒有這麼個地方啊?”

    “回母后皇太后,這是洋人的說法——就是圓明園。”

    慈安猛地一顫。聲調立即變了:“圓明園?!”

    “是。”

    “那……什麼‘協助’,什麼‘尋還’——是說……咱們得自個兒派人去找嗎?”

    不等關卓凡答話,慈禧搶著說道:“場面話!其實就是要把從圓明園搶走的東西吐還出來了!”

    “聖母皇太后聖明!”

    慈安又是渾身一顫,輕聲說了一句:“天爺!”

    黃紗之後,兩行眼淚,滑下面龐。

    慈禧目光炯炯:“關卓凡,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細細說來!”

    “是!”

    頓了一頓,關卓凡說道:“回太后,此事之首倡者,是軒軍海軍助理總教習狄克多——在天津的時候。太后接見過狄某的。”

    “狄克多?”慈禧想了一想,點了點頭。“嗯,我有印象。”

    “狄克多抵埠之後,親睹軒軍西法練兵,中國處處大興洋務,深以為中國改革開放,方興未艾,照此勢頭,不但中興可期,將來亦必為世上最強大國家之一。狄某默謀,中國之未來,斷不可侮,英吉利應早為先容,預留退步。”

    “改革……開放?”

    “是!”

    “這個詞兒……有點兒意思!這個狄克多,嗯,是個真正有見識的!”

    “是!狄某得天語褒獎,必榮於華袞!”

    頓了一頓,關卓凡接著說道:“狄克多的叔叔,叫做維克多,官拜海軍上將,在英國的海軍本部委員會,出任第一海務大臣,算是英國海軍武職的第一人。”

    母后皇太后很想問一問:狄克多他們家,侄子和叔叔,怎麼姓氏不一樣,名字反倒一樣?

    不過,慈安姐姐自知問了出來,十有七八,要鬧笑話。再說,這也不是什麼急務,不好拿來打斷正題的,忍了忍,很辛苦地把這個問題嚥了下去。

    “狄克多給維克多寫信,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向乃叔詳述,建議維某,遊說朝廷大佬,‘由女王陛下政府出面,幫助返還從中國皇家園林中流出的器物’——嗯,這是狄克多的信上的原話。”

    “狄克多以為,這是‘消弭仇恨,獲取諒解,惇睦邦誼’之最佳路徑。”

    慈禧點了點頭,說道:“狄克多是聰明人!實話實說,東西本來就不是他們的,他們吐還出來,也不會多麼心疼,嗯,這叫‘惠而不費’!”

    惠而不費——御姐挺愛用這個詞兒的嘛。

    “太后聖明!狄克多的想法,是最好由哪位大臣,向議院提交一份議案,議院通過了,此事便師出有名,檯面上,也就更加好看了。”

    慈安不能不問了:“這個‘議院’是什麼呀?是不是就是摺子上說的,什麼‘下議院’、‘上議院’?”

    “回太后,正是電文中的上議院、下議院。”

    頓了一頓,關卓凡繼續說道:“這‘議院’,亦稱‘議會’、‘國會’。上議院之議員,皆為勳貴,下議院之議員,皆為士庶之俊彥。國家大政,國王付上議院議之,所謂謀及卿貴也;付下議院議之,所謂謀及士庶也。議決之後,議案上呈國王辰斷。”

    這段話,多少是有水分的。不過,現階段,關於“議會”這個超敏感話題,只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

    慈安說道:“啊,那不是和咱們的‘交議’差不多?”

    人家的議會,和咱們的“交議”,可是差得太多了。不過,這個話題,暫不宜深入討論,就此打住吧。

    “是,太后聖明。”

    “那……‘樞密院’又是什麼?”

    嘿,您問題真多。

    “回太后,樞密院為國王備而顧問之用,有一點點像咱們的內閣。”

    “嗯,大學士。”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是,太后聖明。”

    “喲,這麼說,這個‘議案’,如果‘上議院’、‘下議院’、‘樞密院’通通都過了,檯面上,還真是……好看!”

    “是。狄克多之議,維克多深以為然。去年七八月份的時候,維克多便開始為此事奔走。太后曉得的,英國朝廷裡邊,海軍部跟咱們的關係是最密切的,加上維克多一力推動,海軍部乃成為此議案最重要之推手。”

    “不過,這個事兒,海軍部只在幕後使勁兒,自個兒並沒有直接出面,而是找上了英國駐印度總督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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