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2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01
第一七九章 死沒良心的
        
    卯正二刻,準時起駕。

    聖母皇太后登上“黃金馬車”之前,有一個頗不尋常的舉動。

    車門拉開,手搭在關卓凡的胳膊上,正要低頭彎腰起步,這時,御姐停下了動作。

    臻首微垂,長長的睫毛蓋住了眼睛。關卓凡站在聖母皇太后身側,從他的角度,看不清她臉上具體的表情。

    兩個人的這個姿態,維持了約摸十幾秒的時間。關卓凡都有點著急了,正想開聲提醒,慈禧低低一聲嘆息,聲音雖輕,關卓凡卻聽得清清楚楚,心中微動,正要開聲,御姐已抬起腳來,踩上了“黃金馬車”的踏板。

    關卓凡關上車門的一瞬間,看見聖母皇太后轉過頭來,不過,並不是在看他——御姐的視線越過關卓凡的頭頂,落在了後面的行宮大宅上邊。

    美麗的面龐上,滿是難以掩飾的悵然。

    關卓凡暗暗地嘆了口氣。

    行宮苑囿之外,禮兵隊裝裹輝煌,前引後扈,鑾駕向“新馬大道”方向馳去。

    “黃金馬車”車廂裡邊的人,透過大塊的玻璃窗看出去,官港的景緻,和一個月前已經頗不一樣了。

    時近隆冬,綠殘紅疏,黃葉飄零,波寒水冷,滿目蕭瑟。

    御姐“讀書少”,詩詞一道,更付闕如,可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就像敦妞兒講的那些個文人墨客一般,籠罩在心頭的,清清楚楚四個字:“離愁別緒”。

    似乎不應該是因為某人的關係,“某人”此時就在“黃金馬車”的前邊。控轡縱馬。距離之近。幾乎觸手可及。這……怎麼也談不上“離別”吧。

    車外寒風凜冽,透過車廂前窗,御姐看見,縱送之際,風時不時地掀起他的大氅,露出了挺拔的背脊。

    打側坐的玉兒,聽見聖母皇太后又幽幽地嘆了口氣。

    是那幢宅子、那片苑囿的關係?

    我的心,飄飄蕩蕩。還在身後的那幢宅子、那片苑囿裡,兜兜轉轉。

    那幢宅子、那片苑囿,好像已經變成了一個極親切、極可靠的人兒,朝夕相處,耳磨廝鬢,一旦分開,便悵然難以自己。

    那……僅僅是一幢宅子、一片苑囿而已呀!

    前前後後,攏共不過一個月而已呀!

    還有,我的“離愁別緒”,真的不關車子前邊兒的那個人的事兒嗎?

    如果沒有前邊兒的那個人。那幢宅子、那片苑囿,還會叫我如此牽腸掛肚嗎?

    還有。還有……為什麼,一離開那幢宅子、那片苑囿,我就有了……和他分開來了的感覺?

    雖然,他明明就在前方幾乎觸手可及之地!

    亂了,亂了。

    鑾駕上了“新馬大道”,路邊,軒軍近衛團已一排排整齊列隊相候,禮兵隊扈從鑾駕入列,重新整隊之後,聖母皇太后天津閱兵之行,便正式踏上了歸程。

    御姐上車之前的舉動,叫關卓凡的心思,不能不放在身後“黃金馬車”車廂裡的人身上。

    前天晚上至昨天早上種種情形,又在他的腦海裡一一浮現出來。

    晚飯過後,關卓凡帶著安慶的兩封電報,來到了官港行宮。

    當天晚上,他第二次“奉旨留宿”。

    聖母皇太后在床上的表現,出乎關卓凡的意料。

    兩人魚水歡合,自如意洲花海以來,這是御姐最主動、最激烈的一次。雖然還沒有到“官人我要”的程度,但關貝勒馬上馬下,三進三出,聖母皇太后不僅努力逢迎,不先行言休,且肌膚摩挲,起伏張合,和之前頗有不同。

    春風最後一度,關卓凡福至心靈,翻轉彼此,男下女上。聖母皇太后意亂情迷,雖然居高御下,一時手足無措,卻也沒有要求“放我下來”。嬌態欲情,相互湊合,終於成就了兩人之間第一次女上位之歡。

    狂潮退去之後,女人久久地伏在男人的身上,一動不動。

    過了良久,御姐輕輕說了一句:“睡吧。”

    黑暗中,光潔柔滑的酮體,離開了關卓凡,長長的青絲,拂過他的胸膛和下頜,癢癢的。

    他感覺到女人把背朝向他,拉上被子,裹住自己,蜷起了身子。

    關卓凡睜著眼睛,小小地發了會兒呆,很快,倦意襲來,眼皮沉重,不過半盞茶功夫,他便酣然入眠了。

    這一覺睡得好生實在。

    關卓凡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又是一派陽光燦爛了。

    他翻了個身,剛要滿足地伸個懶腰,嚇了一跳——慈禧就在枕邊,怔怔地看著他。

    聖母皇太后還裹在被子裡,上身微微抬起,白嫩的肩膊半露,臉上卻沒有笑容。

    “給太后……”

    “請安”兩個字還沒有說出來,御姐已掀開了自己的被子,一個柔滑火熱的身子,鑽進了關卓凡的被子。

    關卓凡嚇了一小跳,心想:一大早就要啊?真正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還坐地吸土……喂,是不是先讓我上個洗手間?

    正在亂轉念頭,右臂上猛地一痛,他出其不意,“哎呦”一聲,叫了出來。

    這一聲算得慘叫——可不是關卓凡在“扮嘢”!聖母皇太后張櫻口、合貝齒,一口正正咬在他的手臂上——我靠,這一口可是來真的!

    只聽御姐咬牙切齒地低聲說道:“死沒良心的!”

    死沒良心的?——此話從何說起?

    關卓凡一邊心念電轉,一邊繼續“哎呦”不絕——這就是“扮嘢”了。

    慈禧已經有些失悔了,她伸出柔嫩的指頭,輕輕碰了碰那一圈牙齒印,說道:“沒出血!就這麼疼?虧你還是個帶兵打仗的將軍!”

    “太后的貝齒,不是凡品可比……”

    慈禧“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什麼叫‘不是凡品可比’?你……還給誰咬過?”

    關卓凡本想說“蚊子啊”,話到嘴邊了,一轉念間,生生地將幾個字嚥了下去。

    這種二十一世紀和女人開的玩笑,可不能在十九世紀中葉的這張大床上,拿來跟眼前的這個女人開啊。

    他止住了“哎呦”,輕輕嘆了口氣,伸過胳膊,將女人攬進了懷裡。

    “臣愚鈍,不曉得什麼地方做錯了?請太后明示。”

    慈禧伏在他的胸膛上,不吭聲。

    過了好一會兒,御姐輕聲說道:“明兒咱們就要迴鑾了,你怎麼……無動於衷的?該睡睡,該……這,還不是沒有良心?”

    原來如此。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02
第一八零章 你咬我啊
        
    關卓凡想起了前段日子慈禧說的那句話:“要不然……再賞一個太后?”

    還有御姐接下來對這句話的“解釋”:“你說,這樣的日子,咱們能不能……一直這麼過下去?……”

    自己當時是怎麼回的?呃——“當然能!”

    天津之行,關、慈二人,由明鋪暗蓋,而雙宿雙棲,蜜意濃情,如膠似漆,聖母皇太后正在身心俱醉之時,一旦迴鑾,宮深似海,孤燈獨影,長夜寂寂,輾轉難眠,真是其情何堪?

    有道是: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啊。

    關卓凡完全理解,慈禧對於回到原先的生活狀態的強烈不適和排斥,事實上,這也正是他想要的效果,問題是——

    那句“當然能”,是**高漲之時、小頭指揮大頭說出來的,呃,話說的……滿了一點。

    御姐咬他這一口,關卓凡理解,“死沒良心”神馬的,並不是重點,重點是——聖母皇太后以一種特別的方式提醒他:你要履行承諾。

    可是,這……真心不是件容易事。

    何況,這段日子,他的心思,也沒真正放在這個事兒上面。

    唉,和君主說話,哪怕是在床上,哪怕她正在你的身子下面,哪怕你和她正在那啥啥……咳咳,都不能“浪對”啊。

    吸取教訓,小心應對。

    “太后這句話,可是冤枉了臣。太后曉得的——臣於太后,那還不是一心一意?只是,這個事兒。不能一蹴而就……”

    御姐櫻唇再張。兩排貝齒。觸到了方才的那個牙印,作勢欲咬。

    我靠,還來?!

    “太后……齒下留情!臣的意思,臣的意思……呃,臣的意思是,臣已有成算,請太后少煩厪慮,耐心等待。”

    “好。說說你的‘成算’。”

    應對失律!關卓凡心裡哀嘆一聲。

    一瞬之間,念頭便轉了過來:那麼保守幹嘛?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還是那句話:無限風光在險峰!

    “回太后,這個事兒……是要規劃一個長久的解決之道的。這個,呃,臣反覆斟酌,並已小有眉目。不過,太后明鑑,這個,時機未至。火候未到!此時……既暫不能施行,若倉促陳於御前。不過聊慰慈意,徒亂君心——這個,不是臣該做的。呃,治事之道,有標有本,先治標,再治本,飯,呃,要一口一口吃。”

    過了好一會兒,御姐輕聲一笑:“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好,暫且先放過你,說說你的‘治標’吧。”

    這麼拖延了一陣子,關卓凡已經想出了他的“治標”:“回太后,頤和園的工程,如火如荼,臣奉旨督造御苑,很該奉太后鑾駕,隔三差五,過去視察一番的。”

    慈禧心中大大一跳:“頤和園?”

    “是。頤和園的‘一期工程’,已初露端倪,部分亭台樓閣的主體架構,已基本完工,或者正在鋪設管線,或者已經開始裝修。比如,昆明湖中的‘治鏡閣’、‘藻鑑堂’、‘涵虛樓’三處勝景,過不了多久,就可以恭請太后駐蹕了。”

    慈禧的語氣中,充滿了壓抑不住的驚喜:“這麼快?這……才一年左右的功夫吧?”

    關卓凡將御姐往懷中摟了一摟,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說道:“太后的事情,臣自然要盡心竭力!”

    慈禧“嚶嚀”一聲,身子又往他懷裡靠了一靠。

    關卓凡繼續說道:“‘治鏡閣’、‘藻鑑堂’、‘涵虛樓’三處,體量不大,且分處昆明湖中的三個小島上面——哦,那是‘蓬萊’、‘瀛洲’、‘方丈’三島!這三個地方,自成格局,工程量也不算太大,所以,臣做規劃的時候,要貝多思和雷思起兩個,集中人力物力,先把這‘三島工程’,盡快完成。”

    執掌頤和園工程的,有兩位“掌案”——總設計師兼總工程師。

    一位叫貝多思,是關卓凡從美國請的——頤和園大舉採用“西法”建造,當然要有洋“掌案”坐鎮;一位叫做雷思起,鼎鼎大名的“樣式雷”的第六代傳人。有清一代,雷氏家族是皇家苑囿最傑出的設計師和工程師,頤和園之興,自然也少不了“樣式雷”。

    慈禧笑道:“貝多思?雷思起?我想起來了,當初‘東邊兒’聽到這兩個名字,還說什麼:‘這兩位的名字,都有個‘思’字,一定是對好搭檔’——怎麼樣?他們搭檔得好不好?吵不吵嘴啊?”

    關卓凡微笑說道:“回太后,貝多思、雷思起兩個,合作無間,搭檔得極好。不然,‘三島工程’,也不能做的又快又好!當然,一中一西,一華一洋,至始至終,不生爭執,是不可能的,不過,都是為了早一日把園子起好!他們倆做這個園子,有許多趣事,什麼時候得空兒了,臣慢慢兒地給太后回。”

    這番話,極其入耳,慈禧聽得心裡大為妥帖。過了一小會兒,她輕輕地、滿足地嘆了口氣,低聲說道:“這麼說來,過了年,春暖花開了,就可以……去頤和園裡小住了?”

    關卓凡說道:“是!臣打包票的!太后想一想,暮春三月,草長鶯飛,花紅柳綠,‘治鏡閣’、‘藻鑑堂’、‘涵虛樓’三處,四周都是煙波浩渺,登樓臨風,品茗把酒,那是何等愜意?”

    慈禧想像著關卓凡描繪的景象,心神蕩漾,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好,過了片刻,又悠悠地嘆了一口長氣。

    “還有,這三個去處,孤懸煙水之中,臣侍候太后,也……嘿嘿,方便得很……”

    這是“戲肉”,是關卓凡所言之“治標”。話一入耳,慈禧心神懼醉,關卓凡還沒怎麼樣,她便不由輕輕呻吟了一聲,身子迅速地變熱了。

    纖指輕輕摩挲著那個牙齒印,柔聲問道:“還疼不疼?”

    “呃,哎喲……”

    “死樣!”

    嬌嗔了一句,御姐的聲音開始微微發顫:“你若是氣不過,就……咬回我好了……”

    什麼?!

    我……靠。

    “臣請太后的示……咬哪裡呀?”

    “你!……壞死了……嗯,哪兒都成……就是……別咬出血來了……”

    我靠,我靠,我靠。

    終於,一種異樣的、從未出於聖母皇太后之口的呻吟聲,一聲高過一聲地響了起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02
第一八一章 金字塔頂風光好
        
    迴鑾的第一天路程,走得異常從容。

    中午在桃源沽村打尖,這兒不但是中午的“尖站,也是晚上的“宿站”——就是說,今兒的行程,就此打住,一口氣兒歇到明兒早上,才再次起駕。

    聖母皇太后駐蹕之所,還是來天津時住的那幢鹽商的大宅子。

    之所以如此安排,是這樣一來,迴鑾的“尖站”、“宿站”,和來程的“尖站”、“宿站”,就重疊了。

    “尖站”是中午打尖的所在,“宿站”是晚上蹕宿的所在,功能、設施都大不相同,“宿站”可以做“尖站”,“尖站”可不能做“宿站”。如果回程的“尖站”、“宿站”,和來程的不能重疊,那麼就得設置新的“尖站”、“宿站”,等於花多一倍的資源,未免不符煌煌上諭中“輕輿減從”、“加意簡省”、“與民休息”之至意。

    還有,因為要等北京的一個信兒,迴鑾的路程,既不必、也不宜走得太急。

    聖母皇太后剛剛歇過午覺,這個“信兒”就到了,時間剛剛好。

    是兩份摺子的“折底”。一份是蔡壽祺彈劾寶鋆的;一份是寶鋆隨後立即上摺,自請“開去一切差使”,“閉門思過”。

    前天晚上,在馬上馬下、三進三出之前,關卓凡和御姐兩個,諸事商量妥當了,關卓凡便給北京拍了電報——派了蔡壽祺的差使。

    蔡壽祺其人,書友們大約還有印象,對。就是率先對恭王發難。致恭王御前失儀。終於掀起了滔天政潮的那一位。

    這場大政潮過後,蔡壽祺還是做他的“日講起居注官”,並沒有升職,也沒有外放——本來,為庸酬有功人士,又不想做的太扎眼,予人話柄,通常的做法。是將該人士平級外放一個比較有油水的實職。

    蔡壽祺既未升職,又不外放,許多人便說,聖母皇太后和關貝子——那個時候,還是貝子——真正是大公無私!

    事實是醬子滴嗎?

    有人留意到,政潮過後,蔡壽祺突然闊了起來。

    一個是換了房子,蔡某人原先住的,是一個一進的小院子,破破爛爛的;現在。居然一步到位,換了座五進五出的新嶄嶄的大宅子。內裡怎樣先不說,單是那一帶高大的水磨磚砌的圍牆,氣派便幾不在王公親貴的府邸之下了。

    一個是日日載酒看花,瀟灑無比。且蔡某人過從的,少見庸脂俗粉,大多是“清吟小班”的“紅倌人”——這可是要花大把銀子的!

    於是慢慢兒的,大夥兒心中也就有了數了。

    閒話少敘,書歸正題。

    第二天,也即昨天,巳正時分,蔡壽祺的奏摺草稿發了過來。其時,關卓凡剛剛離開了聖母皇太后的大床,於是來到隔壁書房,研墨援筆,略加改動,發了回去。

    下午,蔡壽祺拜折上奏。

    今兒早上,軍機“叫起”,母后皇太后當著軍機全班的面,將這份劾折發了下來。寶鋆當場表示,“請開去一切差使,回府閉門思過”。

    回到軍機處,寶鋆擬好了請罪的摺子,托恭王、文祥代呈,自個兒便打道回府了。

    蔡壽祺的摺子,響應如斯,上邊兒都說了些什麼呢?

    是這樣子開頭的:“坊間喧傳,有景和者,索綽絡氏,鑲白旗人,前於部庫當差,劣跡斑斑,奉旨革名。本應洗心革面,兩世為人,孰料人前人後,捏稱軍機大臣寶鋆為其‘二叔’,於珠市口開設聚珍樓,招搖撞騙,無所不至。”

    摺子裡說,這景和,“內則上自朝官,下至部吏,外則大而方面,小而州縣,無不結交往來。或包攬戶部報銷,或打點吏部銓補,或為京員鑽營差使,或為外官謀幹私書,行蹤詭秘,物議沸騰。”

    筆鋒一轉,“尤為駭人聽聞者,眾口鑿鑿,安徽軍費報銷一案,替皖員關說大臣、過付賄銀者,即景和也。”

    接著痛心疾首,“臣思現值朝廷整飭綱紀之際,大臣奉公守法,輦轂之下,豈容若輩借勢招權,干預公事,煽惑官場,敗壞風氣?應請敕下有司,嚴訊景某,查問端詳,俾得實證,而後知繩以何法矣!”

    來到最關鍵的部分了:“軍機大臣寶鋆,及躋樞要,再領部務,受恩既深,位份又重,原應戒慎恐懼,如履薄冰,以報皇上、皇太后特達之知。孰料牽連於小人,污名於貪瀆?設若該大臣履行清潔,戶樞不蠹,奸邪何能乘之?總是素行不謹、修身不飭之過!”

    緊跟著畫龍點睛:“臣竊謂進退大臣與胥吏有別,胥吏必贓證俱確,始可按治,大臣當以素行而定其品評,朝廷當以其賢否而嚴其黜陟。”

    最後,“寶鋆受累於景和,素行之虧,品評已定,眾口僉同,非臣一人所能獨訕。朝廷當明其黜陟,該員亦當知所進退,以避雷霆之怒,以辭斧鉞之誅。”

    好文章,好文章。

    人物:景和,地點:聚珍樓,事件:過付賄銀。通前徹後,一一擺出,意思是,寶某人,你的底細,都在我們掌握之中,你可要認清形勢!

    嗯?只是“坊間喧傳”,縱然“眾口僉同”,亦不足為憑?好啊,要不要我們“嚴訊景某,查問端詳,俾得實證”?

    什麼叫“而後知繩以何法”?意思是,真到了“嚴訊”那一步,就是“繩以法”的時候了,你再告饒,可就晚了!

    呃,那,那,要我做什麼呢?

    做什麼?“知所進退”啊!不然,哼哼,看“雷霆之怒”!

    還猶猶豫豫?別再不知好歹了!拿受賄說事,不及其餘,本來就是避重就輕了!再說。已經給你留了多大的面子?通篇都沒直接說你收錢。還反覆說你是被景和拖累的。甚至說景和“捏稱”你是他“二叔”——其實,你們的親誼雖然遠了點兒,到底不是假的!

    那句“大臣當以素行而定其品評,朝廷當以其賢否而嚴其黜陟”,看似高標準、嚴要求,其實是給你找台階下啊。

    再怎麼說,“嫌犯”的名聲,也比“人犯”好聽點兒吧?你下去之後。私下底,還可以假模假式地抱怨:“謠言殺人!”

    想一想你都幹了些什麼?就你幹的那些事兒,被以“斧鉞之誅”亦不過分吧?到頭來,你的罪過,不過“素行不謹,修身不飭”八個字,還有什麼不滿意嗎?

    確實不能有什麼不滿意了,因此,寶鋆一看完蔡壽祺的劾折,立即表示。“請開去一切差使,閉門讀書思過”。

    三天之後。聖母皇太后迴鑾的車駕進入北京地面。

    恭王率王公親貴、文武百官,至南苑“郊迎”。

    之前,軍機處發過來的“滾單”,已經對相關安排,做了通知。雖然這不是關卓凡的本意,但是,一來,以迎接皇帝的規格迎接聖母皇太后迴鑾,不為逾制;二來,聖母皇太后真心喜歡這種場面,關卓凡既沒有足夠的反對的理由,也不好太掃御姐的性子,只索罷了。

    到了才知道,恭王帶來的,只是親貴文武,並無鹵簿儀仗,翠華紫蓋、黃金節鉞神馬的一律欠奉,並沒有龍旗蔽日、金戈輝煌的光景,香花醴酒、拱揖伏禮的熱鬧——這些東東,本來是聖母皇太后之最愛哦。

    這樣一來,就不算違反閱兵前發佈的聖旨的“敕罷鑾儀故事”的諭示了。最關鍵的是,那道聖旨裡邊,還有“一切關防、車駕、儀從,交毅勇忠誠多羅貝勒關卓凡總之”的說法,恭王的安排,拿掉了一切花裡胡哨的東西,如此,既對聖母皇太后表示了足夠的尊敬,也沒有搶軒軍和關卓凡的風頭。

    嗯,奕?先生還是很懂事、很會辦事滴。

    數百翎頂輝煌、朝服袍褂的官員“跪迎”,一眼望去,黑壓壓一大片,寒風凜冽之中,更顯場面的宏大肅穆。關卓凡穿越以來,大世面見的多了去了,但想著自己也是“跪迎”的對象之一,一顆心亦難免怦怦直跳。

    權力金字塔最頂端的風景真好啊,怪不得古往今來,無數豪傑之士,斬頭瀝血,打生打死,只為屁股能夠沾一沾上面那張四邊不靠的寶座的一點邊兒。

    當然,“跪迎”的親貴大臣之中,少了兩位重要人物:惇親王奕誴和軍機大臣寶鋆。

    相關的儀式舉行完了,聖母皇太后即駐蹕南苑行宮,明兒一早再行入城。恭王以下,少數親貴大臣行宮隨侍,其餘文武官員,回城上班去也。

    到了晚上,恭王和關卓凡兩個,終於有了單獨敘話的機會。

    恭王拉著關卓凡的手,用極懇切的聲音說道:“逸軒,總算把你給盼回來了!唉,你不在家,家裡邊兒,接二連三地出了這麼些糟心的事兒,我這個看家的,真正是慚愧!真正是慚愧!”

    關卓凡的聲音也極懇切:“六爺,可不能這麼說!重案告破,賊子就擒,巨憨束手,這不都是六爺主持之力?不是六爺當這個家,還不曉得鬧出多大的亂子呢!”

    恭王眼中波光一閃,隨即隱去,搖了搖頭,微微苦笑說道:“未老先衰,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關卓凡的手,用力握了一握,說道:“六爺,你是咱們的頂樑柱,定海神針!可不好說這種喪氣話!”

    恭王說道:“心感!可是,這不是什麼喪氣話,事實如此!且也沒有什麼可喪氣的——江山代有才人出,長江後浪推前浪,逸軒,這副萬斤掌國重擔,該你挑起來了——好在,你也挑得起來!”

    “六爺!……”

    恭王搖搖頭,止住關卓凡的話頭,說道:“你放心,該我敲邊鼓的,我一定盡力!這個,拾遺補缺、搖旗吶喊的功夫,我大約還有一點兒,你只索放手去做就好了!”

    “六爺!我,唉……”

    “逸軒,有個事兒,我可要說一說你了,這也是你六嫂的意思——她說了,都是自己兄弟,怎麼逸軒見了你,還叫什麼‘六爺’?這,不是存心讓她這個當嫂子的尷尬嘛!”

    “這——‘存心’二字,可萬萬當不起!不過……六嫂教訓的是!六……哥!”

    恭王呵呵大笑:“這就對了!”

    二人座了下來。

    “逸軒,有一個事兒,現在說,唐突的很;可現在不說,大約就沒有機會說了——所以,我也就不藏著掖著了!”

    “請六……哥見示。”

    “是寶佩蘅的事兒。”

    恭王頓了一頓,見關卓凡面帶微笑,便繼續說了下去:“寶佩蘅荒唐,無可辨之處!可是,逸軒,我和他相交多年,他也為國家做過不少事情,我不能不給他求這個情!”

    說罷,站起身來,一揖到地。

    關卓凡大吃一驚,趕忙也站了起來,長揖還禮,口中說道:“六哥!這是怎麼說?我怎麼當得起?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02
第一八二章 漫天飛雪,宮深如海
        
    恭王直起身來,正色說道:“你當得起!我這一揖,不僅是為寶佩蘅,也是為朝廷、為社稷、為國家!”

    這帽子戴的,嘿嘿。

    “寶佩蘅不能再居樞府——這不必說。不過,逸軒,別的差使,能不能替他留一樁半樁?他的年紀還不太大,還能夠為國家出力!”

    “六哥眷眷之情,真是令人動容!唉,六哥既然吩咐下來了,我還能有什麼可說的?照我看,除為搪塞悠悠之口,寶佩蘅不能不暫時退出軍機,他身上別的差使,竟可以一樁也不動的!”

    恭王大出意外。

    寶鋆身上的差使很多,按重要程度排列,前三位是:軍機大臣、內務府大臣、總理大臣。

    內務府大臣不止一人,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總理大臣”人數更多。寶鋆的總理大臣的排名,在文祥之後;內務府大臣的排名,卻在文祥之前,僅次於恭王。

    恭王原先想著,能替寶鋆保住一個總理大臣的位子就很好了,沒有想到,關卓凡居然說,除了退出軍機,寶鋆“身上別的差使,竟可以一樁也不動”——就是說,更重要的內務府大臣的位子,也可以保住了!

    恭王和文祥一樣——也包括寶鋆,幾個人有一個共同的認識,認為“西邊兒”,一心一意,想把內務府這塊大肥肉,搶了過去。關卓凡既然和“西邊兒”睡同一張床,自然也會這麼想,也要這麼做的。

    可是。他們沒有看錯“西邊兒”。卻看錯了關卓凡。

    上一次恭王跌倒。文祥就對關卓凡表示,要請辭內務府大臣的差使。表面上,是因為自個兒兼差太多,顧不過來,其實是拿內務府大臣的位子來做恭王復出的交換條件——至少之一。

    當時,關卓凡堅決反對文祥去內務府大臣之職,還說什麼“非但你不能辭,寶佩蘅也不能辭。六爺復出之後,還得繼續‘管理內務府銀庫’”,云云。

    文祥回去說給恭王和寶鋆聽,恭、寶兩個,以為關卓凡不過故作姿態,真正原因,是他羽翼未豐,勢力不及於內務府,一時半會兒,還吞不下這塊大肥肉。於是順水推舟。喬張作勢,顯一顯自己的高風亮節。

    寶鋆還冷笑說道:“算他關三有自知之明!”

    一年過去了。現在的關卓凡,再不能說他“羽翼未豐”,再不能說他“吞不下內務府這塊肥肉”了。然而,他依舊不肯下嘴,所為何來?

    如此看來,內務府一事上,關逸軒的態度,竟是沒有花頭!竟是真的為了國家,不計私怨,不謀私利,且由始至終,一以貫之!

    恭王又是感動,又是慚愧,說道:“逸軒,你心胸如此開闊,我真正是想不到!唉,真正是……叫我這個做哥哥的慚愧!”

    “六哥的話,太重了!我實在當不起!我……是在追摹六哥的風采!呃,卓凡雖有心步武前賢,六哥的范形,我不過學到幾分而已!”

    恭王微微一笑,擺了擺手,說道:“你別給我戴高帽子了,我可沒那麼多給你學的。”

    頓了一頓,莊容說道:“寶佩蘅對你,也必是感佩到十分的!我打包票——從今以後,寶佩蘅唯你馬首是瞻!上下同心,內外共德!不然,真正是天地不容了!我也不能再拿他當做朋友!”

    您打的這個“包票”,嘿嘿,我還真不能信全了。

    還有,我並不是一點兒“花頭”都沒有的。

    放“恭系”大將在內務府替他“頂雷”,是關卓凡一早的計畫。只是,除此之外,他還給寶鋆留多了個總理大臣的位子——這也是一等一的要差啊。嗯,介個,會不會太大方了一點?

    恭王和寶鋆,很快就會發現,關逸軒其實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大方。因為,不久之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就會“分拆”,到時候,這個總理大臣的重要性會大大降低,甚至,形同虛設。

    第二天醒來,人們發現,前幾天的陽光不見了,天空鉛雲低垂。

    起駕的時候,半空裡洋洋灑灑,飄起了雪花。

    雪不大,雪花兒柳絮楊花一般,輕飄飄的——可這是今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今年的初雪來得甚晚,大夥兒盼這場雪已經盼了許久,恭王、關卓凡等掌國大臣更是心焦,因為再不下雪,明年開春的農事必然大受影響,現在看著滿天扯絮撒鹽的,不由都大舒了一口長氣。

    自然有人在聖母皇太后跟前湊趣,什麼“瑞雪兆豐年”,又什麼“太后洪福精誠,感格上天,這場瑞雪,竟是太后帶回北京來的”,云云。聖母皇太后聽得慈顏大悅,隱隱然覺得自己真有呼風喚雨之能了。

    “瑞雪兆豐年”不假,不過那是明年的事兒,關卓凡、恭王暫時顧不上,眼皮子底下的,是雪後必有飢寒,甚至還會有屋塌路倒的,要巡查、撫卹、設粥,這些都得趕快預為之備。他們倆忙著給軍機處、順天府、步軍統領衙門分派差使,一輪折騰下來,就比預定的晚了小半個時辰起駕。

    半路上,雪開始變大。

    從永定門進城的時候,雪花兒已經大如鵝毛,滿天飛雪,整個北京城銀裝素裹,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入冬的第一場雪,就下得如此之大,可是極少見的!

    嘿,幸好雪大風不大,更幸好“敕罷鑾儀故事”,咱們走的是全騎兵流,不然,這麼大的雪,扛著那些累贅的鹵簿儀仗,步履紛沓,一腳深,一腳淺,可怎麼走路?

    還有,真正顯出“黃金馬車”的優勢了!

    原先御用的輦駕,在這種天氣,車輪轉動維艱,必然要等到雪住放晴,清掃了路面,才能起駕。如果是土路,有時天晴雪融,路面泥濘,雪雖然住了,可還是走不了。這種情形下,要麼幹等,等路面慢慢變回乾硬;要麼花偌大氣力,灑土鋪路——這個費用,可就老鼻子了!

    這“黃金馬車”,漫天飛雪之中,雖然走的也稍稍慢了一點,但車輪轉動,輕靈順暢如常,並無滯礙。

    許多朝臣,特別是讀書人,本能地反對君主出巡,在農業社會的大環境下,他們的觀點,不是沒有道理的。君主出巡,花費極鉅,再小心簡省,也難逃“勞民傷財”四個字。

    所以,咱們要工業化啊。嗯,以後得空了,拿這個事兒給御姐兩相比較,“道具教學”,倒是不壞。

    聖母皇太后的鑾駕進入大清門的時候,午門洞開,鐘鼓齊鳴,小皇帝奉母后皇太后鑾駕,迤邐而出。

    聖母皇太后鑾駕入**,小皇帝侍候母后皇太后落輦,於漫天飄雪之中,黃羅傘蓋之下,立候。

    禮部原先擬的儀注,是小皇帝先落轎,立於母后皇太后御輦之側,扶輦;聖母皇太后鑾駕入午門內廣場後,兩宮皇太后同時落輦,彼此見禮。當然,聖母皇太后之“落輦”,就是從“黃金馬車”上下來了。

    但是,母后皇太后表示,遠人勞苦,我在家裡,應該提前落輦相候,方是迎迓承奉之道,一定要禮部將儀注改成了現在的這個樣子。

    聖母皇太后鑾駕進入午門內廣場,“黃金馬車”車廂裡邊的慈禧,遠遠看見午門前面的情形,不由又是詫異,又是感動,不免還夾雜了幾分得意。

    軒軍近衛團在午門外廣場留駐,只關貝勒一人一騎,縱馬隨扈,一起進入了午門內廣場。

    車子停定,腳踏放好,關卓凡跳下馬來,上前拉開了車門。

    車門旁邊,先撐起黃羅傘蓋。不過,上前接應聖母皇太后“落輦”的,可就不能是關某人了。

    聖母皇太后扶著李蓮英的胳膊,小心翼翼地下了車。

    然後,一步一搖地向姐姐和兒子走去。

    關貝勒關上車門,立定不動。

    小皇帝先給皇額娘請安,兩宮皇太后再相對一福,見過禮了,執手歡敘,在大雪紛飛之中,說了好些熱情的話。

    本來還有不少程序的,但雪下得實在太大了,禮部決定啟用備用計畫:今兒就到此為止,明兒養心殿明殿百官覲見,再宣示聖母皇太后天津閱兵之偉大意義。

    聖母皇太后進入明黃大轎的時候,似乎向著“黃金馬車”的方向,微微地偏轉了頭。但是,雪太大了,關卓凡看得不是很清爽。

    能夠確認的是,從此,宮深如海。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02
第一八三章 東風壓倒西風
        
    聖母皇太后回到北京的第三天,幾道上諭接二連三地頒了下來,朝野震動。

    首先是關於惇王的:

    “諭內閣:惇親王奕誴,惡形惡狀,卑污荒唐,生人難言。朕治天下,一秉至公,議親議貴,不及梟獍,詎付伊有司,律法煌煌,斷難僥倖!”

    “惟奕誴乃宣宗成皇帝所出,文宗顯皇帝手足,加諸重典,必妨皇祖考之父慈,傷皇考之兄友,害損二聖在天之德。朕中夜徬徨,輾轉嘆息,終不忍為也!”

    “朕之苦衷,跪陳兩宮皇太后膝前。我皇太后慈心憫然,相顧嘆惘良久,諭曰:上天好生之德,降及草木,況皇考祖之血胤乎?慈命殷殷,朕奉承惟謹,著惇親王奕誴,革去一切銜爵,收回一切御賜物件,貶為庶人,不入玉牒,交宗人府永遠圈禁,遇赦不赦。”

    “此恩出逾格,非為永例,臣民當諒,神明當鑑!欽此!”

    又是一篇好文章。

    這道上諭是用小皇帝的口吻發佈的,事實上不關小皇帝一個銅板的事兒。曹毓瑛和許庚身二人合擬;關卓凡校閱修訂——自然也請恭王看過,恭王也自然沒有發表任何具體意見;兩宮皇太后最後審定——其實也只是聖母皇太后一人的事兒,母后皇太后雖然細細看了,但也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上諭沒有指明惇王所犯何事,如果的指,一是必驚駭天下人耳目,致流言四起。人心浮動;二是這樣一來。就沒法子不“付伊有司”了。司法程序一旦啟動。惇王最好的下場也是個賜死。

    不過,上諭沒有迴避惇王罪行的嚴重性,話裡話外,都在暗示:如果照章辦事,是可以判處惇王極刑的。

    這麼做,一來是為了安撫受害方睿王一系,示宗室、八旗及天下臣民以大公無私,不使人有秉國者避重就輕、袒護宣宗一系的印象。二來。罪行足夠重,接下來判惇王“無期徒刑”,才會顯得不但沒有冤枉惇王,其實還讓他賺了便宜呢。

    至於把宣宗、文宗和兩宮皇太后一一搬將出來,為惇王“說情”,雖是必有的“套路”,但老橋段套出了新意思,讀來頗為感人,許多人看了,都大讚“情、理、法、義兼及”。的的確確,“臣民諒之。神明鑑之”。

    “不入玉牒”加“永遠圈禁”,對於宗室來說,是僅次於處死的最重的懲罰,如前所言,相當於“無期徒刑”加“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享受這樣的待遇,有清以來,奕誴當然不是第一個,不過,他的命運,比雍正朝的胤禩、胤禟,好得太多了。

    同為圈禁,天壤有別。

    胤禩、胤禟兩個,是真正的坐牢。世宗直接授意之下,圈禁兩兄弟的監所的起居條件十分惡劣。

    比如,胤禟被關在保定,世宗諭示負責監管的直隸總督李紱,只能給予胤禟“下賤飲食”,其餘“一切筆、墨、床、帳、書、字、冰、湯”,皆不得給予。其時酷暑,監所狹小,密不透風,胤禟鐵索加身,手足錮禁,動輒昏迷,須隨侍家人用冷水噴面,方能甦醒。等到幾個家人也被關起來了,胤禟就更加煎熬了。

    事實上,胤禟、胤禩都是被苛虐致死的——下毒?根本不需要!

    奕誴呢?

    名為“交宗人府永遠圈禁”,但並沒有將奕誴拎到宗人府裡關空房子,更沒有像世宗之於胤禟,發往外地,“交地方管束”。奕誴的“監所”,就是他燒酒胡同的原惇王府。只不過,原惇王府被一分為二,一大一小,大的那一半,朝廷收回,小的那一半,充作奕誴的“監所”;惇王府原先的下人,大半遣散,留下一小部分,照顧奕誴的飲食起居。

    哦,對了,清華園當然是要收歸朝廷的。

    不能踏出燒酒胡同的監所一步,不能和監所“工作人員”之外的任何人士見面,除此以外,奕誴保持了一個親貴的基本待遇和尊嚴。

    關卓凡和慈禧,不是世宗那種睚眥必報的人,但寬待奕誴,並非因為他倆比世宗更加善良。

    世宗必置八弟、九弟於死地而後快,是因為胤禩、胤禟擁有強大的政治影響力,不從**上消滅他們,就有打蛇不死、反被蛇咬的可能性。

    奕誴卻是笨蛋一隻,在政壇上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影響力,跌下去了,就再也不能對關卓凡和慈禧造成任何威脅,所以,樂得做得漂亮些,既可邀“仁政”之名,也能叫宗室們的心裡邊兒,妥帖一些。

    其次,是關於寶鋆的。

    上諭直接採用了蔡壽祺奏摺裡的說法,斥責寶鋆“素行不謹、修身不飭”,然後說“朝廷當以大臣賢否而嚴其黜陟”——這句話也是從蔡壽祺的奏摺裡來的,決定給予寶鋆“退出軍機行走,降三級”的處分,還特別註明,“不准抵消”。

    這樣,寶鋆這個正一品就變成了地道的從二品,想重新爬回一品,可就得上心了。

    他的“內務府大臣”的銜頭之前,也多了“署理”兩個字。這是因為,正常情況下,“內務府大臣”是正二品。

    “總理大臣”則如其舊。

    對寶鋆的處分本身沒有什麼爭議,但用的理由,不少人卻在心裡嘀咕。

    “朝廷當以大臣賢否而嚴其黜陟”?我操,以後“上頭”一個不高興,也不用說你哪兒做錯了,只說你品德有問題,“素行不謹、修身不飭”,然後就可以請你回家了!

    這官兒,是愈來愈不好當啦。

    再次,是恭王。

    上諭認為,恭王“奉職不謹”,致“蠹賊潛行,梟逆橫起”,意思是,你是看家的,沒看嚴實,粗疏大意,走了水,嗯,你要對接二連三發生大案要案負領導責任啊。

    處分嘛,“褫奪冠頂東珠一顆”。

    親王冠頂結東珠十顆,減少一顆,就是九顆。不過,即便如此,也比郡王的多——郡王冠頂結東珠八顆。

    所以,這僅僅是一個象徵性的處分。可是,象徵性有象徵性的重要,大王之風起於青萍之末,政治就是要看“風向”的。

    “風向”是非常明確的。

    當天發佈的最後一道上諭,也是最重要的一道,是關於關卓凡的。

    上諭說,美利堅訪華代表團即將抵埗,關卓凡總責接待。友邦這個代表團,是由該國“副總統”領銜的,為求“崇秩對等”,特加關卓凡“郡王銜”。

    這道上諭包含了兩層重大含義。

    之前,征日回國,關卓凡晉貝勒的聖旨中,明確他“一切禮儀制度服用起居,皆用多羅郡王例”。這是給予關卓凡“郡王待遇”的意思。不過,“郡王待遇”僅僅是一種榮譽,關卓凡的級別,還是不折不扣的貝勒。還有,關卓凡雖然享受“郡王待遇”,但他從沒有擺過郡王的譜出來——不然,就太不知道“謙抑”了。

    “加郡王銜”不同,這是實實在在升了半級,距真正的郡王,只有一步之遙了。

    貝勒到郡王,是一個大坎兒,如果不是世襲罔替,普通的宗室,一輩子就卡在這道檻兒上了,非對國家有特大功勛不能邁過。

    “加郡王銜”,預示著,關卓凡事實上已經邁過了這道檻兒,由“郡王銜貝勒”而“郡王”,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此其重大含義一。

    其二,“副總統”是個什麼東東呢?明白美利堅官秩的人都曉得,在美利堅,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是國家的第二號人物——既然“崇秩對等”,那麼,在國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個人,就是關卓凡了!

    就是說,在中國的政治體系中,東風壓倒西風,關卓凡正式取代恭王,成為中央機樞的最高負責人。

    從今以後,軍機處就只有一個領班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02
第一八四章 團圓飯

    因為沒有把奕誴付諸有司,“揭帖案”和“落毒案”其餘涉案人士,也就沒有走刑部等三法司的程序。

    立海,由宗人府轉內務府慎刑司,杖死。

    敖保,交內務府慎刑司,杖死。

    “聚賢堂”所有武師,涉“揭帖案”者,交步軍統領衙門絞決;其餘全部軍流至烏里雅蘇台。

    還有一位,德興阿。

    立海的供詞扯到了德興阿,說他曾向惇王遞小話,說聖母皇太后和關貝勒如何如何,話說得十分不堪。於是,德興阿被視為“玷辱聖德、謬種流傳”之始作俑者,慈禧恨極了這個傢伙,一心一意,要他的腦袋搬家。

    但是,在這個問題上面,關卓凡卻有不同看法。

    市井之間,八旗內部,甚至,宗室私底下面,說這種“小話”的,何止千百?如果因為這個事兒殺人,一定會叫人心障,不利於俺收攬人心。何況,關卓凡並不認為他是這種“小話”的受害者,事實上,某種意義上,他還是這種“小話”的受益者。

    德興阿本來也不是什麼多重要的人物,惇王得罪,冰山既倒,他就更加無足輕重,殺他,也起不到“立威”的作用。

    有害無益之事,俺是不愛干的。

    不過,檯面上得另外找個理由。

    於是,軍機“叫起”的時候,關卓凡裝作十分尷尬的樣子,說道:“啟稟兩宮皇太后,德興阿雖然罪不容恕。可是……呃。臣和德興阿。是打過一架的。如今,臣忝領機樞,若重處德某,不明白的人,大約會說……呃,這個,關某人假公濟私,狹私報復。臣的名聲不足惜。只怕,腦筋不清不楚之人,會議論我皇太后至公至正之聖德。”

    別人還沒怎樣,慈安先笑了出來:“對呀,你為了那個姓呂的女人,跟德興阿狠狠打過一架呢。”

    這下子,關卓凡就真尷尬了。

    其餘幾位大軍機,憋著勁兒,小心臉上不要露出什麼異樣的表情來。

    慈安自知失言,臉上微微一紅。輕輕咳了一聲,轉向慈禧:“妹妹。我看,關卓凡說的也有道理,不然,咱們就放這個姓德的一馬?”

    慈禧微微一笑,說道:“沒想到,居然是你來給他求情——好吧,趕這個傢伙到打牲烏拉去!”

    這樣一來,德興阿落下的處分,比“聚賢堂”軍流的武師還輕。同樣是軍流,烏里雅蘇台在蒙古極邊之地,打牲烏拉卻是在吉林,是旗人的老巢,德興阿到了哪兒,日子過得可比在蒙古啃沙子舒服多了。

    第二天,又一道諭旨頒了下來:“著郭嵩燾進軍機處學習行走。”

    寶鋆既然被斥出了軍機,自然就得補一個進去,這位新晉軍機大臣會是誰,大夥兒正猜得起勁,現在謎底揭曉,原來是郭筠仙。

    嗯,也不能說在意料之外,可是——

    郭筠仙是“顧問委員會”的“主任委員”,關貝勒的心腹之寄,政局一番大變之後,用自己人“補位”,這個,合情合理,不算意外。

    問題上,郭嵩燾是漢人。

    數一數,六位大軍機,關貝勒、恭親王、文博川,旗人;曹琢如、許星叔、郭筠仙,漢人,剛剛好,三對三。

    這個局面,自世宗創設軍機處以來,從所未有。

    軍機處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軍機大臣中的漢員,至多兩名,籍貫一南一北。事實上,漢員“滿編”的時候並不多,就算“滿編”,常常兩個都是北方人;如果只有一個漢員,那鐵定是北方人。

    滿洲親貴對南方的漢人,有著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許庚身是杭州人,入直軍機之時,已經令人意外;現在,郭嵩燾入直軍機,跌破了更多人的眼鏡——

    軍機大臣裡邊,漢員第一次“超編”,就人數來說,第一次和滿員旗鼓相當。

    還有,郭嵩燾是湖南人——也是南方人。

    還有,郭嵩燾是“湘系”出身。

    這些說明了什麼呢?

    有的人心裡邊嘀咕,有的人暗地裡興奮不已。不過,滿漢之別,是極其敏感的事情,不論大夥兒心裡邊兒怎麼想,都不會形諸言語,哪怕對於至交,也不能輕易吐露。特別是在眼下的這個關節點,可不敢行差踏錯啊。

    胡言亂語,是萬萬要不得的。

    臘月二十二,封印。第二天,臘月二十三,小年夜,關卓凡推了一切應酬,和白氏、明氏兩個嫂子,好好兒地吃了一頓飯,同席的,還有小芸和小虎兩個孩子。

    這是極少見的情形。

    關卓凡在家裡邊兒吃飯的時候本來就不多,如果他在家裡吃飯,一般情況下只是兩個嫂子陪著,小芸、小虎是不會與席的。兩個孩子的飯一直是另吃的。這是因為,關卓凡的飯點兒完全沒有準兒,白氏、明氏可以空著肚子等他,小孩子正在長身體,可不能這麼幹。

    還有,關卓凡太忙,吃飯的時候,才能騰出空兒來,聽白氏、明氏交代一些家務。

    這些“家務”,不是油鹽醬醋鍋碗瓢盆什麼的,而是關府和各王公府邸之間的年節往來。

    關卓凡號稱“不收禮”,但那是對下屬和外官而言的,和親貴之間,禮尚往來,既不能不送,也不能不收。

    收禮不必說,單說說送禮。

    這些節禮上邊,要花許多心思,上到親王、下到親戚,一個也漏不得的。且什麼人送什麼禮,既不能過輕,也不能過重,不然就得罪人。輕了固然得罪人,重了一樣得罪人——不是得罪收禮的那位,而是得罪和他同等身份的人士:那誰誰,憑什麼比我收得多?

    更不能不小心觸了收禮人的忌諱。不然。送禮就送出仇人來了。

    總之。無數的講究。

    初初的時候,這些節禮,關卓凡都要親自打理——那個時候,白氏、明氏還不大懂這裡面的道道。後來,居移氣,養移體,見識多了,眼界開了。這些事體的來龍去脈,兩個嫂子也都一一明了,關卓凡才放開手,交給白氏、明氏去打理了。

    不過,關卓凡雖不具體過問,但其中比較重要的,特別是給宮裡邊兒送的禮,白氏、明氏兩個,還是會跟關卓凡交代一遍的。

    這些事兒,小孩子是不會感興趣的;關卓凡聽白氏、明氏交代“家務”。也騰不出空兒來和兩個孩子溝通、交流,小芸、小虎若和他一塊兒吃飯。必定又氣悶、又拘束,那又何苦來哉?

    還有,吃飯的時候,關卓凡難免會和兩個嫂子說幾句風話,這個,就更加“兒童不宜”了。

    所以,關卓凡早早的就說,“今兒一家人好好兒吃個飯”,並叮囑白氏、明氏,要小芸、小虎同席,還說“今兒一句家務也不聊”,兩個嫂子都頗為意外,甚是驚喜。

    小芸已經十歲了,良好的營養,優越的生活條件,小姑娘身上已見凹凸起伏,一個小人兒鮮嫩水靈,出落得猶如水蔥兒一般,現在往關卓凡面前一站,已是地地道道美人胚子一枚,將來的豔光,亦隱約可以想像了。

    小虎小著小芸一歲,還沒有開始“抽個”,略顯單薄,不過,安安穩穩的,很有個小大人的樣子了。一雙眼睛,黑如點漆,十分靈動,和他沉靜的表情,相映成趣。

    整整五年了,小孩子們都長大了,關卓凡不禁心中感慨。

    吃飯的時候,關卓凡果然“一句家務也不聊”,話頭基本都放在兩個孩子身上,問的,大多是他們倆的功課。

    功課這回事兒,小芸、小虎是沒法子同自己的姊姊和娘親聊的,這不僅僅是白氏、明氏的“文化水平”實在有限,聊不到一塊兒,更重要的是,關卓凡“欽定”的小芸、小虎的幾門功課中,除了書經詞賦,還有洋文和“西學”,這兩門東東,對於做姊姊的、做娘親的,更加是天書了。

    小芸、小虎的功課,關卓凡頗有用來做近代初級教育試驗之用意,這個若要詳述,話就長了,容後再表。

    小芸年紀漸長,再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一見到“三哥”就往他懷裡紮了,何況和“三哥”碰面的機會,也是愈來愈少;小虎見到他“關大大”,更是拘束,總是大氣不出一聲,低眉順眼地“站規矩”。

    因此,剛開始的時候,兩個孩子還是拿捏著,規規矩矩地,問一答一。不過,終究是小孩心性,關卓凡問的話,接二連三地搔著了癢處,兩個孩子的話,很快便多了起來。小芸更是連比帶劃,一口清脆柔軟的小京片子,且說且笑。

    這頓飯,關卓凡和小芸、小虎說的話,之前一整年加起來都比不上。

    白氏、明氏兩位,從頭到尾,插不進什麼話,但臉上的笑意,卻是愈來愈濃。明氏還趁人不注意,扭過身去,偷偷地擦了擦眼睛。

    關卓凡說,小芸和小虎的功課,今後他要定期“檢查輔導”。“檢查”是什麼,白氏、明氏是曉得的,“輔導”是個什麼名目,就不大瞭然了,臉上雖然還掛著笑意,心裡邊卻不由都緊張起來,暗暗地提起了勁兒。

    這頓飯,足足吃了差不多一個時辰。

    飯後,關卓凡來到書房,攤開紙張,壓好鎮紙,研得墨濃,蘸得筆飽,嗯,這是要辦重要公事的意思了。

    白氏沏了一杯釅釅的英吉利的“紅茶”,放到他的書桌上,然後退出書房,輕輕地帶上了放門。

    我要做一個“年度總結”。

    再好好想一想:未來的路,該怎麼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10
第一八五章 一起發財,寧不動心?
        
    關卓凡提起筆來,在紙上一一寫下:

    平捻、靖陝,中國核心區域的變亂已經結束;左宗棠和軒軍攜手入甘,將回亂從接壤中原的地區一路向西壓去,戰火逼蹙西北一角。

    整體上來說,中國已經擁有了一個較長期的建設、改革、發展所必須的和平內部環境。

    再來看看外邊的世界。

    日本的脊樑骨被打折了。也許,它還會試著重新長起來。不過,關卓凡認為,日本的骨頭架子,徹底散開來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看情況:如果它試圖自我接骨,我會再捶它一拳;如果它的各個組成部分,有心各行其是,卻總是欲斷還連的,那麼,我送佛送到西——幫它拆骨。

    總之,在可預見的將來,日本再也不能夠像原時空那樣,從外部阻撓中國的近現代化進程了。

    歐美諸強,以現有的歷史資料,看不出有足夠的破壞中國近代化進程的**。

    何況,美國已經成為中國的盟國。且征日之後,雙方“鮮血凝成的戰鬥友誼”,進一步加深了。

    還有,英國已經開始啟動和中國的和解進程。一項極具象徵意義的的議案,正在英國下議院激烈辯論。目前,各方面的情況都說明了,大英帝國表現出了和中國全面合作的強烈意願。

    整體上來說,中國建設、改革、發展必須的較長期的外部和平環境,也具備了。

    把目光轉回國內。

    洋務如火如荼,局部的建設、改革已經開始。中國的近代化堪堪上路。

    其中。有影響深遠、意義重大之改革。時人以為難行,後人以為不可行,但關卓凡毅然決然行之,居然成功起步,為今後萬里征途卸下千斤重擔——比如,改革八旗。

    結束戰亂和啟動改革的過程中,關卓凡本人,在中央和地方兩個層面。初步完成了自己的權力佈局。

    中央層面,他取得了兩宮皇太后的堅定支持,獲得了滿洲貴族的有條件的擁戴,最終“忝領機樞”,成為政府的最高負責人,擁有了更多的全面推行改革的權力。

    中央機樞——軍機處內部,他和他的支持者,已佔壓倒性多數,政策的制定、出台,繫於他一人之念。幾乎是想幹什麼就干什麼——當然,幹不幹得成。另說。

    設立“顧問委員會”,不僅把鐵路這類最重要的新政,直接抓在自己手裡;還通過國債這個金融大殺器,捏住了國家的命脈,把中國和工業化、近現代化綁在了一起,將中國推上了改革的不歸路。

    另外,“顧問委員會”還撕開了舊官制的缺口,為今後全面改革官制,打下了第一根基樁。

    地方層面,最重要的沿海諸省,江蘇、浙江、廣東等財富淵藪,已落入關卓凡的直接掌控;山東、福建和直隸的天津地區,關卓凡也通過其他手段,保持著強大的影響力。

    不過,內地的大多數省份,尚在“關係”勢力之外,對地方的掌握,還遠遠不夠。不論是為了集中資源進行工業化建設,還是為了鞏固個人權力基礎,關卓凡都要進一步大力加強對地方的掌控,這是他下個階段的工作重點之一。

    初步實現了對言路的控制。

    不過,這個“控制”,現階段只侷限在“打壓”的層面,也就是說,只勉強做到了對反對改革的言論的壓制。下個階段,要激勵和培養支持、鼓吹改革的聲音,真正地站在輿論的制高點上。

    武裝力量的建設、掌控,則是比較成功的。

    首先,經過一整年的進一步的改造、訓練,軒軍成功完成了“升級換代”。

    “掃盲工程”成效卓著。太后閱兵的時候,華爾曾經驕傲地對關卓凡說:“軒軍一定是全世界識字率最高的軍隊!”

    紀律性和凝聚力都大幅度提升。事實上,正是在這個大背景下,馮姓班長毆傷李姓士兵案、馬進忠偷溜出營會親案,才特別引人矚目,才引起了“軍事委員會”成員的激烈爭論,才會驚動關卓凡親裁。

    放在別的軍隊,這些事兒,屁都不算一個。

    文化素質、紀律性、凝聚力的大幅度提高,帶來的,是戰鬥力的顯著增長。

    加上嚴格的軍事訓練,以及軒軍自行開發的“三三制”等新型技戰術,關卓凡可以這麼對自己說了:這是全世界最優秀的一支軍隊,在一場持續時間較短的戰爭中,有把握擊敗任何一個國家的任何一支軍隊。

    “持續時間較短”?嗯,如果“持續時間較長”呢?

    呃,那就不行了——我的後面,還沒有一個可以自生的、源源不絕的支撐體系,戰爭資源很快就會耗盡,最終將無以為繼。

    所以,得工業化!

    其次,通過負責改編綠營,間接地掌握了中國大部分治安部隊。

    再次,中國的其餘的武裝力量,主要是湘軍和淮軍,都在大幅度持續裁撤中,總數量已不足其高峰期的五分之一。

    可以說,我已經掌握了中國的大部分武裝力量。

    還有,民族融合的第一步,雖然還未正式踏出,但大方向、大框架已經確定,並得到了帝國最高統治者的堅定背書。

    總的來說,這一年,我似乎干的不壞啊。

    接下來,中國的近現代化建設將全面鋪開,部分改革措施會進入“深水區”。嗯,我現在要考慮的是,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我會和中國的保守勢力,發生實質性的衝突?甚至,你死我活?

    那麼,誰是阻礙中國改革的最強大的保守勢力?

    當然是——“地主階級”,或者說,“士紳階級”。

    嗯。我首先要確定的是。我是否單槍匹馬?我所在的統治集團。到了我和地主士紳階級發生衝突的時候,是會支持我呢?還是會反對我?或者,我怎麼做,到時候,才會讓這個集團支持我,而不是反對我?

    穿越之後,關卓凡發現,清朝的統治集團——滿洲貴族共和。若以“經濟成分”劃分其階級屬性,會非常為難。他反覆斟酌,還是無法把這個集團歸入我們通常說的“大地主”或“大士紳”階級。

    可以說,滿洲貴族共和,相當程度上依靠“地主階級”或“士紳階級”,但絕不能說,他們是“地主階級”和“士紳階級”的“代表”或者“代言人”。

    因為,滿洲貴族共和,對於“地主階級”和“士紳階級”,一直抱有高度的警惕。說得難聽一點,有清兩百年。前者一直把後者緊緊壓在身下,曷言“代表”、“代言”?

    個中原因並不複雜:“地主階級”也好,“士紳階級”也罷,前邊兒都得加上“漢族”兩個字的定語。

    滿洲內部,當然有貴賤貧富之分,但至始至終,未真正形成自己的“地主階級”和“士紳階級”。

    滿洲貴族共和,掌握國家政治權力,不過,具體到組成這個集團每個個體,其直接擁有的財富——特別是土地,其實是非常有限的。滿族貴族共和,是以國家的名義,掌握國家的財富。

    也就是說,滿洲貴族個人,和“地主階級”、“士紳階級”之間,發生的直接的關聯,是有限的。

    世宗的一系列傷筋動骨的重大改革,最終能夠成功,這是最主要的原因。

    我們把清朝和明朝拿來做一對比,這個情形就看得更加清楚了。

    成祖之後,明朝的親藩,不但丟掉了政治權力,還被朝廷嚴防死守。不過,作為一種補償,皇帝允許、縱容、支持他的親戚們,獲取佔比驚人的社會財富,包括土地。於是,宗室們早早地變成了最地道的“大地主”。

    後世的論者,常常驚嘆明朝文官集團的強大,皇帝受制於文官集團的情形,幾乎可以用“奇葩”二字來形容。通常的解釋是,明朝抑武重文,文官集團乃得以囂張。關卓凡以為,這當然是重要原因之一,但不是最重要的那一個。

    最重要的原因是,明朝的皇帝,既不能依靠宗室,孤家寡人一個,為進行有效統治,就不能不依靠士紳地主階級的代表——文官集團。因此,嚴格說起來,文官集團不是給皇帝打工的,雙方的關係的實質是——聯合執政。

    這是文官集團何以如此之牛逼的最重要的原因。

    這也是土地兼併愈演愈烈、工商稅收死活收不上來的根本原因。

    土地、工商,都是文官集團的肉啊——你叫他們自己割自己的肉?

    只有張居正等極少數的明白人,肯把吃下去的,再吐出來那麼一點點兒。

    皇帝要收稅,要和文官集團爭奪治理國家的主導權,就只能出之以太監這種特別工具了。

    這是明朝為什麼會成為中國歷史上太監勢力最大的王朝之一——皇帝沒有其他的選擇。

    可惜,太監這種工具,副作用太大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且飲鴆止渴,無以為繼,什麼根本的問題都解決不了。

    一方面,土地兼併愈演愈烈,自耕農愈來愈少,人頭稅愈收愈少;一方面,“資本主義萌芽”堅決不肯貢獻新的稅源。與此同時,財政支出卻愈來愈大。於是,國家財政愈來愈匱乏,愈來愈無以支撐,最終“忽喇喇”一聲大響,整座大廈轟然坍塌。

    在這個過程中,那些不掌握政治權力、卻佔有愈來愈多社會財富的宗室們,和他們的財富之源兼保護神——皇帝,一直保持著一個有趣的零和關係。當他們把皇帝的血吸乾之後,大廈坍塌,這幫吃的太飽的皇親國戚,合乎邏輯地被壓成了農民軍鍋裡的肉羹。

    關卓凡得出結論,清朝的統治集團——滿洲貴族共和,受國家豢養,從“經濟成分”上來說,不屬於任何一個階級,也不依附於任何一個階級,完全可以因為經濟利益的驅使,改變自己的政治立場。

    就是說,如果國家的財政來源,由地主階級變為資產階級,那麼,滿洲貴族共和,完全可能從依靠和支持地主階級,轉變為依靠和支持資產階級。

    在我手裡,國家會控制遠較原時空更多的資源和財富,滿洲貴族共和既受國家豢養,那麼,他們的“經濟地位”,就會更加“獨立”。如此,當我和地主士紳階級發生衝突的時候,滿洲貴族共和的統治集團,有什麼理由不支持我呢?畢竟,那個日薄西山的地主士紳階級,會愈來愈窮,能夠拿出來分潤給統治集團的好處,愈來愈少。

    來!瞅一瞅,瞧一瞧!看看工業化能夠創造多少激動人心的財富吧!

    一起發財,寧不動心?

    (第八卷《無限風光在險峰》完,明天開更第九卷《黃金時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11
第一章 騰騰位子
        
    誰都沒有想到——包括躊躇滿志的關卓凡——年關歲晚,直隸境內,近畿之地,出了個天大的亂子。

    一個叫做張六的鹽梟,滄州人,在年二十八那天,突然起事,以鹽民為主力,裹挾數千之眾,從滄州一路向北,過霸州,抵固安,直逼京畿之地。

    大夥兒剛剛從兩個潑天大案中醒過味兒來,一方面盯著新鮮出爐的樞府,猛打自個兒的小主意;一方面正熱熱鬧鬧地準備過年呢——哪兒能料到這一出?!

    直隸總督衙門一早就封了印,這下子手忙腳亂,劉長佑緊急視事,飛檄調集各鎮綠營阻截。但事出倉促,各鎮混頭脹腦,兵不知將,將不知兵,一敗於滄州,再敗於霸州,眼睜睜看著亂民長驅而北,過了保定,直撲近畿的固安。

    說明一下,直隸的綠營,尚未由軒軍整編。關卓凡原先的計畫,各省之中,直隸綠營的整編,要放到最後一個。

    豐台大營右提督吳建瀛部奉命出動,一路急行軍,在固安城下截住了亂民。亂民一戰大潰,掉頭南逃,又於大清河北岸,被自天津大本營西出的軒軍姜德部截住。

    逃到大清河的亂民尚有兩千餘人,不少人有心投降,但吳、姜二將,收到關卓凡密令:不准受降。結果吳、姜二部南北夾擊,兩千亂民,屠戮無遺。大清河血水染紅,為之滯流。張六重傷被擒,枷送北京,凌遲處死。

    這場大亂子。倏起倏滅。可留下的首尾。就“一匹布那麼長”了。

    前文說過,英翰給關卓凡發電報,說他整頓安徽鹽務,致招李世忠之忌恨——這是英翰吹牛;但張六之亂,卻實實在在,是因劉長佑整頓長蘆鹽法而起。

    長蘆是滄州的一個鎮子,前明在此設“都轉運鹽使司”,前冠以“長蘆”之名。統管直隸全境的鹽務。到了清朝,鹽轉運使移駐天津,不過,“長蘆”的名號不變。

    長蘆鹽場分佈在直隸渤海沿岸,南起黃驊,北至山海關,綿延數百里,合鹽田兩百餘萬畝,乃是中國最大的鹽場之一。

    鹽是國計民生之要害,鹽務之流弊。曷勝言哉?劉長佑是個實心任事的,認為大亂已平。應該著手整頓鹽法了。他自認小心謹慎,沒有操之過切,怎麼想的到,捅出了這麼個天大的簍子?

    這個年,沒人能過得好了,包括紫禁城內的兩宮皇太后。

    收到首逆就擒、餘賊盡數軫滅的報捷摺子,兩個女人終於大大鬆了口氣。

    “唉,還是虧了他!”

    母后皇太后聽聖母皇太后“講”過了奏摺,不由輕輕按了按自己的心口,舒了口氣,滿面笑容地說道。

    這個“他”是誰,不言可喻。

    慈禧卻皺起了眉頭:“這樣子可不行啊!”

    慈安愕然:“什麼不行?”

    慈禧點了點摺子,說道:“姐姐你看,直隸那幫子綠營,都不曉得幹什麼吃的!張六也不是什麼真正了不起的大賊,居然一敗再敗,死活攔不住人家!軒軍是野戰部隊,難道殺什麼雞都要用這把宰牛刀?中國這麼大,軒軍就算三頭六臂,忙得過來嗎?”

    慈安想了一想,說道:“你說得對。不過,綠營也有打得好的,山東的綠營就不錯啊——我記得,那個什麼……黃什麼山‘教案’,不就是山東綠營自個兒打的嗎?”

    “是‘黃崖山教案’——山東的綠營改編過了,直隸的綠營還沒有改編。”

    “啊!怪不得,那可得趕快了!”

    “趕快”,當然是要“趕快改編直隸的綠營”。

    “這個事兒,我問過他,他說,按照原擬好的章程,直隸的綠營,是放到最後一個改編的。”

    慈安又愕然了:“那是為什麼呢?”

    “說是什麼‘京畿重地,須謹慎行事’——其實,不過是避忌罷了。”

    “唉,這個人……真是的!跟咱們姐倆兒,他有什麼好避忌的?難道,咱倆還信不過他?”

    “正是!可得好好兒的說他兩句,叫他先辦了直隸綠營的改編!不然,再出點兒什麼幺蛾子,覺都睡不好!”

    “是。不過,你的話也別太重了。”

    慈禧微微一笑,說道:“姐姐放心,他頂得住的。”

    隨即沉吟了一下,說道:“咱們拿劉長佑怎麼辦呢?”

    激起變亂於先,應對無方於後,是必定要給處分的。

    這可就難住慈安了。

    過了一小會兒,慈安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這個仗,好像……殺得很厲害的樣子?”

    慈禧微微一愣,隨即驚異地看了慈安一眼:喲,你別說,這個姐姐看著笨笨的,這句話聽起來沒頭沒腦的——可是卻一下子就說到了點子上!

    慈禧鄭重地點了點頭,說道:“死無孑類!這個不像黃崖山教案——那個是人家不肯投降,這一次,是咱們不受降!我曉得他的意思:殺怕這幫鹽狗子!他和下邊兒的人,是鐵了心腸,要整頓鹽務了!”

    慈安臉上露出不忍的神色,過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唉,辦個事兒,也真是不容易。”

    慈禧卻是神色平靜,說道:“這叫‘霹靂手段,菩薩心腸’!這一次死的人多點兒,以後就不用死人了——通前徹後算起來,還是少死了人的。”

    這個大簍子是整頓鹽務捅出來的,整頓鹽務又是朝廷既定的章程,如此一來,肯定就不好重處劉長佑了。

    慈安搖了搖頭,說道:“我可想不出來該怎麼辦了。”

    慈禧也搖了搖頭,說道:“我也說不好——還是先跟他商量一下再說吧。”

    兩宮皇太后覺得為難的事兒,於關卓凡來說,卻是求之不得的天賜良機。

    關卓凡一早就想把劉長佑從直隸總督的位子上搬開了。

    劉長佑實心任事,清廉自守,和關卓凡個人的關係也不錯。不過,他偏於保守,對洋務的興趣十分有限。關卓凡推行洋務的思路,已經由獨重沿海、迴避京城,變為“改換頭腦”了。直隸乃天子腳下,“改換頭腦”能否成功,直隸總督的配合是很關鍵的,這個意義上,劉長佑不是直隸總督的最佳人選。

    此其一。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關卓凡要劉長佑給一個人騰騰位子。

    誰呢?曾國藩。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11
第二章 目瞪口呆
        
    要說能辦洋務的總督,曾國藩當然是最適合的人選之一。不過,搬開劉長佑,請曾國藩來做直隸總督,洋務的事情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關卓凡要借此把曾國藩從兩江——這個湘軍的大本營調離開來。

    湘軍起家於湖南,但“湘系”勢力最大的“地頭”,卻是兩江——安徽、江蘇、江西。原因很簡單,江蘇是太平天國的大本營,湘軍平定洪楊,最硬的仗都是在江蘇以及江蘇周邊的省份打的。

    洪楊亂平之後,樞府大佬心心唸唸,卻又絕對不能宣之於口的一件事,就是把曾國藩調離兩江。

    恭王、關卓凡爭權,彼此咬牙切齒,但在這件事情上,立場完全一致。

    沒有人懷疑曾國藩本人的忠誠,但“湘系”的勢力實在太大了,不能不適度“削藩”,不然,遲早尾大不掉。何況,不管啥“系”,向地方收權,加強中央集權,集中資源辦大事,本來就是關卓凡既定的章程。

    可是,如果曾國藩還在兩江總督的位子上,有他這棵參天大樹罩著,朝廷的手,就不好硬往裡面伸——若要硬伸,大約會碰得很疼的。

    關卓凡掰掰手指頭:兩江三省,俺真正拿住了的,不過半個江蘇;藉著剿捻,安徽勉強插進了一腳,可晃晃悠悠的,到現在還沒真正站穩,更加談不上有什麼大的作為了;至於江西,正在外邊兒望洋興嘆呢。

    若要真正掌握兩江,就給將曾國藩請開。

    以曾國藩的勳望、地位。若調離兩江。只有兩個地方可以安置。

    一個是軍機處。

    先不說曾國藩入直軍機。對關卓凡合不合適。就算有百利而無一弊,也是不可行的——曾國藩自己絕不會同意。

    曠世勳業經已成就,曾滌生持盈保泰,憂讒畏譏,早生急流勇退之心。他退不下來,實在是舊部故吏太多,個個都要仰仗他的蔭庇,他不能不繼續留在台上。做這棵大樹。

    留任封疆已是勉強,又豈肯入直軍機,在中央樞府的濤峰浪尖上掙扎,一口又一口嗆鹹水?

    若定要曾國藩入軍機行走,他必然會告病、甚至告老的。

    絕不能逼曾國藩去職。這既非朝廷待功臣之道,也不是削弱“湘系”的正辦。

    軍機處行不通,就剩下唯一一個位子了:直隸總督。

    直隸總督為天下疆臣之首,在地方大員中,於實權最大、資源最富的兩江,是唯一算得“平調”的位子。除直隸之外。即便兩廣、湖廣,對兩江來說。都隱隱然降了半級。

    總督是曾國藩能夠接受的行政職務的上限,直隸是除兩江外唯一符合曾國藩身份地位的“地頭”,咳咳,曾老師,直隸總督的位子,您不坐,誰坐啊?

    曾國藩去兩江就直隸,檯面上,於公於私,都有極其冠冕堂皇的理由,誰也駁不倒——論資格、論能力,確實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

    台底下呢?

    會不會引起“湘系”的疑慮、不安、甚至反彈?

    不會。

    郭嵩燾入軍機,已經打了足夠的底兒了。

    郭嵩燾是最地道的“湘系”,而且,和劉長佑不同,郭嵩燾、曾國藩兩人的淵源極為深厚。

    更重要的是,郭嵩燾以“南人”的身份,打破軍機處“漢員不過二”之鐵律,這個意義,遠遠超過一個“湘系”大員,在總督的位子上遷陟流轉。

    這兩件事擺在一起,疑心最重的人,也無法得出朝廷要“削湘”的結論。

    曾國藩去兩江,誰接他的位子呢?

    還用說,自然是江蘇巡撫護署啊。

    啊,趙景賢?他的資歷……夠嗎?

    署理而已,又不是真除,有什麼夠不夠的?總督走了,巡撫署理,難道不是天經地義嗎?

    呃,是,不過……

    沒那麼多“不過”。趙景賢的任務,只是把另一半江蘇拿過來,暫時不及安徽、江西,動作的幅度有限,不會鬧出原時空馬新貽那檔子事兒滴。

    還有,馬新谷是外來戶,趙竹生卻可以算半隻本地姜,打下江蘇,趙某人有一份紮紮實實的功勞,他的江蘇巡撫,也是在本地做上來的,兩人的性質完全不一樣。

    再者說了,俺對老曾和“湘系”,還有後手呢。

    後手?

    是。

    可是……不能永遠“護署”下去吧。

    那當然。到時候……嘿嘿,天機不可洩露,反正,到時候再也不用操心兩江總督人選這個問題了。

    關貝勒看起來滿滿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好吧,雖然我們還不能完全放下心來,但這個話題得先放一放了,嗯,拿兩位可愛的御姐的話問一問:劉長佑怎麼辦?

    不敢上煩兩宮皇太后厪慮,劉子默有非常合適的去處。

    張六之亂平定後,朝廷馬上做了兩項人事調動。

    第一項,吳建瀛遷豐台大營左提督。左高於右,就是說,吳建瀛成為豐台大營的第一號人物了。

    第二項,原直隸提督免職,姜德任直隸提督。姜德的任命,酬功賞爵還在其次,關鍵是有了一省綠營最高長官的名義,就可以開始對直隸全省綠營進行改編了。

    這兩項人事變動,都是題中應有之義,沒有引起什麼波瀾,大夥兒的眼睛,都盯著劉長佑屁股底下的那個直隸總督呢。

    上諭緊跟著下來了:召劉長佑進京陛見。

    旨意非常簡單,完全沒提對劉長佑的具體安排。大夥兒立馬議論紛紛:劉子默這個直隸總督保不住了!不僅如此,很可能就此致仕還鄉了!

    因為如果是“降級留任”,或者黜到一個級別較低的位子上,直接在上諭中說明就好,不必惜字如金,一默無言。其中,若是後者,劉長佑進京,就是“陛辭”,不是“陛見”。現在,上諭說的是“陛見”——不是好兆頭!

    劉長佑自己也是這麼判斷的。張六亂起,他日日都在煎熬自責之中,收到這份“廷寄”,反倒出了一口長氣,如釋重負。為免臨到頭了手忙腳亂,進京之前,他對家人、行李預先做了一番安排。不過,劉長佑宦囊清減,也沒有什麼太多東西要拾掇的。

    進京後,先到宮門外遞了請安摺子。剛回到賢良寺,關卓凡的帖子和名刺就到了,邀他至貝勒府“小酌”。

    劉長佑整肅衣冠,打轎到了柳條胡同。手本遞進去,不多時,門房小跑著過來,一邊遞還手本,一邊說貝勒爺吩咐,劉制軍若到了,請將轎子抬進二門。

    劉長佑大出意外。這位貝勒爺禮賢下士的名聲,是早已在外了,但我又不是曾滌生、左季高,且即將落職,這個時候,擺這個姿態,稍稍過了點兒吧?

    轎子抬進二門,關卓凡已在堂前滴水簷下相候。

    劉長佑上了台階,跪下行禮,第一句話就是:“劉長佑來跟貝勒爺請罪!”

    關卓凡伸手扶起,說道:“默公說哪裡話來?咱們其實因禍得福!沒有這兩千顆人頭,今後的鹽務,斷不能順順遂遂地辦下來!默公任謗任怨,披荊斬棘,是咱們的‘開路先鋒’!我們跟在默公後邊兒,走的可就是坦途了!”

    這段話,劉長佑自個兒,既不敢往這個方向去想,更加想不到這麼透徹,當下氣血上湧,幾乎滴下淚來。

    落座看茶後,劉長佑又提起“告罪”的話頭,關卓凡微微皺眉,擺了擺手,說道:“這些話就不要再說了。我也不跟默公藏著掖著,為搪塞輿情,默公不能不從直隸地方挪一挪位置——我另有借重大才之處。”

    雖然早在意料之中,劉長佑心中還是微微一沉,他定了定神,平靜地說道:“請貝勒爺訓示。”

    “我請默公南就雲貴總督之職。另外,加一個‘欽差大臣’的銜頭,督辦雲南、貴州、廣西三省軍務。”

    劉長佑目瞪口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11
第三章 響鑼不用重鼓槌
        
    講起差份的輕重好壞,雲貴當然比不得直隸,但是,這是平調,不是降級。

    更緊要的是——“欽差督辦雲、黔、桂三省軍務大臣”?

    道光二十九年,劉長佑助江忠源平李沅發之亂,自此起家,之後平洪楊、平天地會、平白蓮教,十數年間,大小百戰,一直做到直隸總督,但從來沒有“欽差督辦軍務”過,更何況三省之多?!

    “欽差督辦三省軍務”,這是曾滌生、關逸軒、左季高之流才能領的差使啊!

    這,這,這不僅沒降級,還陞官了!

    還有,沒聽說雲、黔、桂那邊兒出了什麼大亂子啊?這“軍務”從何而來?又如何“督辦”?

    劉長佑瞠目結舌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嚥了口唾沫,聲音乾澀地說道:“長佑愚鈍,要請貝勒爺開示——雲、黔、桂地方,小股土匪是不少的,土司……也有不大安分的,可是,似不足為患吧?這個,最近,西南一帶,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的征伐啊?這‘督辦三省軍務’……”

    他打住話頭,用探詢的眼光看著關卓凡。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大的征伐’,最近確實不會有。但——五年之內,大戰必不可免。”

    劉長佑渾身一震,說道:“請教貝勒爺——和誰?”

    關卓凡一字一頓:“法蘭西。”

    劉長佑的眼睛倏地睜大了。

    過了一會兒,他壓低了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道:“貝勒爺是說——越南?”

    關卓凡心中暗喝一聲彩。嘴上說道:“默公!小子眼拙。可不敢錯看前輩——默公果然目光如炬!正是越南!”

    劉長佑握緊了拳頭。輕輕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渾身的血都熱了起來。

    他雖然不甚熱衷洋務,但絕非耳目閉塞之人。事實上,督撫之中,劉長佑是最關心“國際形勢”的人之一,中國周邊的情形,更是念茲在茲。不然,怎麼可能寫得出那份驚世駭俗的“滅日攻略”?

    關卓凡說道:“越南的情形。默公是曉得的,同治元年的時候,越南和法國簽了個《西貢條約》,南圻地方,整個兒丟給了法國,越南三分去其一了!這法國之於越南,狼子野心,其來有自,非止一日,他的胃口。又怎麼是一塊南圻喂得飽的?這兩年,得寸進尺。蠶食不止,咱們若坐視不理,遲早有一天,中圻、北圻,都得給法國人吞了下去!”

    越南的地勢,南北狹長走向,習慣上,將全國分為南圻、中圻、北圻三大塊。

    劉長佑熱血沸騰,難以自控,不禁捏了捏拳頭,沉聲說道:“貝勒爺明見萬里!法國一旦吞滅全阮,必北上窺我南疆!所以,所以……”

    越南其時的國號為“大南”,皇帝姓阮,因此“大南”亦稱“阮朝”,劉長佑乃謂其“全阮”。

    關卓凡微笑說道:“默公真正高明!所以,我要請默公南下,屈就雲貴總督之職!雲南、廣西和越南接壤,將來中法越南爭雄,不論我軍南下,還是法軍北上,都必然是雲南、廣西兩路進軍的,軍事上,雲、桂是一體的,所以,默公的雲貴總督,前邊兒得加一個‘欽差大臣’的銜頭,節制雲、黔、桂三省的軍務!”

    劉長佑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突然,他離座而起,一個千兒打了下去,高聲說道:“朝廷有貝勒,真正是國家之福!長佑願效死力!”

    關卓凡連忙將他扶了起來,說道:“默公,我當不起——我是為國家舉賢!”

    劉長佑重新落座,調勻呼吸,說道:“長佑有自知之明,有軒軍在,領兵打仗,是用不著我的。我揣摩貝勒爺的意旨,是要我在雲南、廣西,整肅地方,修葺城池,鋪設道路,囤積糧草,儲藏子藥,做戰備的功夫——不曉得我想的中不中式?”

    真正是響鑼不用重鼓槌啊。

    “中式!正是要借默公的大才,做戰備的功夫!”

    說完這句話,關卓凡雙手抱拳,人雖然沒有離開椅子,卻微微欠身,鄭重其事地一揖。

    劉長佑趕忙站了起來,偏身讓開。

    “默公,坐,坐!”

    劉長佑重新坐了下來。

    “還有一事,要請默公留意。”

    “請貝勒爺訓示。”

    “不敢。雲南、貴州、廣西三省綠營,一直沒有改編。這是因為,西南邊陲,諸族雜處,情形複雜。改土歸流雖然一直在辦,畢竟還沒有完全辦利落。沒有高明大賢主持,我不敢輕易動手,怕……變動之際,照顧不周,漏出空檔,為別有用心者所乘。”

    頓了一頓,關卓凡繼續說道:“現在,有默公主持西南軍政,我就放心了!三省綠營改編,至遲三年之內,必須完成,這樣,對法開戰之時,咱們的後方,就堅如磐石了!”

    劉長佑重重地點了一下頭,說道:“長佑領訓!貝勒爺放心,劉長佑盡心竭力,死而後已!”

    關卓凡剛想說“不要這麼說”,劉長佑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不過,肩上的擔子太重了,真怕……一個不謹慎,辜負貝勒爺所托啊。”

    關卓凡微笑說道:“默公,這個事,你不行,就沒有人行了!你長於戎行,威望素著,熟稔輿情,人地兩宜,不是我瞎吹捧你,默公,你倒替我想一想,除了你,我還找不找得出更適合的人選來?”

    這幾句話,還真不算“瞎吹捧”劉長佑。

    “長於戎行”、“威望素著”神馬不必說了,劉長佑自然是當得起的。不過,當得起這八字評語的,不乏其人,非劉長佑可專美。可是,若加上了“熟稔輿情、人地兩宜”八字,除了劉長佑,還真找不大出第二個人來。

    廣西的“三司”——臬司、藩司、巡撫,劉長佑統統做過,而且做得非常出色。

    那是咸豐九年的事情,石達開轉戰廣西,劉長佑領兵入桂追擊,克柳州,授按察使,尋遷布政使。接著,滅天地會陳開、李文茂所建之“大成國”,升巡撫。

    朝廷以廣西為洪楊起家之巢竇,肅清遺毒,綏靖地方,端賴老成,劉長佑於是留在廣西數年,一直到升任直隸總督。

    在廣西這幾年,劉長佑整飭吏治,清理賦稅,興學重教,革除陋習,對地方土司恩威並施,八桂面貌為之一新。

    劉長佑想起自己這段經歷,不由微微一笑,說道:“承蒙貝勒爺錯愛,我只好當仁不讓了。”

    關卓凡哈哈大笑:“好個‘當仁不讓’!默公說得好——我輩為國為民,就是要當仁不讓!”

    頓了一頓,說道:“默公,馮萃亭這個人,你熟不熟?”

    劉長佑微微一怔,想了一想,醒悟過來,說道:“啊,他是現任的廣西提督。嗯,丹陽一役,馮萃亭打得很好。除此之外,我對他所知不多,也未曾謀過面。”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他之前在廣東剿匪,是我的主張,派了他廣西提督的差使。去年年底,他粵省的事情了了,過了年,即赴廣西提督的本任——現在,大約剛剛到廣西。默公,我也沒有和馮萃亭打過什麼交道,不過,我曉得此人,智勇雙全,斑斑大才,兼之他是廣西本地土著,我相信,他必定會成為你在軍務上的好幫手。”

    劉長佑眼睛放出光來:“能得貝勒爺‘智勇雙全,斑斑大才’考語的人,這個世上,大約不會太多——馮萃亭必是極了不起的人才!貝勒爺放心,我和他必精誠合作,不辜負你的厚望!”

    馮萃亭,號萃亭,本名上子下材,馮子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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