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30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14
第十四章 大功
        
    慈禧心中一動,說道:“英國印度總督?這個……和你之前說的‘聯英拒俄’,有什麼關聯嗎?”

    乖乖,御姐的天分真正是不得了。

    “真正是聖明不過太后!”

    恭王以下幾個軍機大臣,心中都是大大一震:“聯普抗法”之外,又出來了個“聯英拒俄”?

    “不過,臣這個想頭,其實還沒有跟英國人挑明了。這一次,算是英國人主動找上咱們,是英國要‘聯中拒俄’,咱們順水推舟,英國人高興得很。”

    “哦?你說下去!”

    “臣跟太后回過,俄國人一直處心積慮,要南下溫暖濕潤之地,英國人卻是不干,一心一意,要堵住俄國人南下之路,最好叫這只大熊窩在極寒極北之地,自生自滅。前些年,英、俄兩家,為了這個事兒,在克里米亞地方,大打出手,結果,俄國人大敗虧輸。嗯,那是咸豐三年到咸豐七年的事兒。”

    “克里……什麼來著?”

    “回太后,克里米亞,那是歐洲的地方。”

    “嗯,你說下去吧。”

    “是。俄國人克里米亞的仗打輸了,想南下,西邊的路走不通了,就轉而東向,如此便加大了中亞地方的攻略——‘中亞’,臣給太后回過的,就是咱們的‘西域’。”

    慈禧點了點頭,說道:“我記得,過了‘中亞’,南邊就是印度了!”

    “是,太后好記心!”

    關卓凡和慈禧這一番對話,慈安固然如聞天書。五個軍機大臣。亦是聽得心旌搖動:這個主子。在前邊兒蓮步朵朵,搖曳生姿,自己快跟不上趟了!

    “中亞地方,可就不比克里米亞了——離英國本土太遠!如果和俄國人打大仗,英國人是沒有必勝把握的。雖然,中亞距俄國京城莫斯科也遠,但畢竟和俄國接壤,和英國人比。俄國人還是佔了地利的。”

    “事實上,俄國國內,頗有人叫囂,要一路南下,越過中亞,打到印度,以雪克里米亞一役之恥。”

    “英國駐印總督勞倫斯,一向深以此為憂。他提了一個說法,叫做‘精明無為’,話說的好聽。其實意思是說,一呢。要小心防範,二呢,不要去招惹俄國人,以求相安無事。英國國內,頗有人譏諷他像一隻鴕鳥,把頭埋進沙子裡,把……尾巴露了出來,以為就此天下太平了。”

    鴕鳥是只什麼鳥,兩宮皇太后都是曉得的,不由“撲哧”一聲,一齊笑了出來。

    慈安笑道:“這話說的!不過,雖然損是損了一點兒,倒也……”

    抿嘴一笑,打住了。

    關卓凡微笑說道:“這個說法,也傳到了勞倫斯的耳朵裡,他只能付之苦笑——不如此,我還有什麼更好的法子嗎?”

    慈禧說道:“英國的海軍部,必是跑去遊說這個勞倫斯,‘聯中拒俄’?”

    “太后聖明,正是如此!勞倫斯聞言大喜,以為得計,立即上書議院,大談‘聯中拒俄’。勞氏說,既然‘聯中拒俄’,我當示人以誠。何以示人以誠?非歸還夏宮外流器物不為也!”

    “太后曉得的,印度是英吉利最緊要的海外屬土,得失關乎國運,勞倫斯的這個議案,應和者甚伙,反對者寥寥,下議院、上議院、樞密院,一路過關斬將,最後得呈維多利亞女王御前。女王御署之後,即由議案而為法案了。”

    慈禧說道:“聰明的很!這個事兒,如果由海軍部自個兒來說,英國那邊兒,大約會有人說,咱們買英國海軍的船,又用著英國海軍的人,這個,難免彼此勾連嫌疑吧?說不定,還會有人說,海軍部的人,是不是收了中國人的好處?嗯,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對了,‘瓜田李下’!”

    “由印度那邊兒的人來說這個事兒,可就沒人能說啥閒話了!”

    這番分析,連關卓凡也不由不佩服,誠心誠意地說道:“太后聖明!”

    說完這句話,掏出一疊紙來,上面密密麻麻,不曉得寫了些什麼。

    “啟稟兩位皇太后,這是英國人擬的一個細目——第一批送還的圓明園失物,大致就是這些。臣已派人到英國一一核實過了,恭請兩位皇太后御覽。”

    哦?!

    關卓凡將這疊紙分成兩疊,放在御案之上,兩宮皇太后一人拿起一疊,四隻白皙的手,都在微微發抖。

    一眼看去,琳瑯滿目,也沒有辦法一一細辨。但即便如此,看著看著,時不時就會有一個熟悉的名字跳了出來。

    慈安無以自制,又一次流下淚來;慈禧的眼眶,也不自禁地潮濕了。

    沒辦法再看下去了。

    慈禧努力平復心情,抬起頭,聲音有一點點暗啞:“這份東西,你那裡有副本嗎?”

    關卓凡曉得她是什麼意思,說道:“回太后,有的,這份細目,太后盡可帶回宮去。”

    “那我們姐倆兒就帶回去慢慢兒地看了。”

    “是。”

    沉吟了一下,關卓凡又說道:“這只是英國人搶走的圓明園器物的一部分,嗯,大多是拿在他們朝廷手裡的。還有許多已經流散民間,要一一尋回,不是一日之功。”

    “這個,我們姐倆兒都明白的——做到現在這一步,已經很好了!”

    “謝太后!”

    這幾年,倫敦每年都會舉辦以“夏宮”為主題的拍賣會,有時候,一年還不止一次,英國劫掠的圓明園器物,大多以這種形式流散民間。

    不過,這個情形,不必向兩宮皇太后詳述。

    關卓凡繼續說道:“至於法國那邊兒,情形和英國的不大一樣——法國朝廷手裡邊的多,流散到民間的少。不過,臣以為,這倒是一件好事兒。”

    “怎麼說呢?”

    “回太后,就叫法國人替咱們先保管幾年,時候到了,臣替兩位皇太后一次過給他拿回來。”

    關卓凡的聲音淡淡的,在場所有人卻都聽得熱血沸騰,兩宮皇太后更是不約而同,齊齊說了聲:“好!”

    大夥兒都明白他的意思——也包括慈安:將來對法一戰,如若大勝,簽署合約之時,歸還三山五園所有失物,便是不容法國人討價還價的條件之一。

    關卓凡說道:“送還圓明園失物這個事兒,和英國那邊函電往來,已經小半年了。之所以一直沒有奏明兩宮皇太后,是怕一旦事機不成,未免……上煩兩位皇太后的厪慮!這是臣的一點私心,請太后降罪!”

    上面的姐倆兒都聽出來了,所謂“上煩兩位皇太后的厪慮”,是一種委婉的說法,其實是怕事機萬一不成,她們姐倆兒傷心失望。這個男人體貼至此,真是夫復何言?

    慈禧看了慈安一眼,慈安微微點了點頭,彼此默喻。

    慈禧轉過頭來,朗聲說道:“降什麼罪?你有大功!有大功於朝廷、於社稷、於祖宗!”

    關卓凡微微一震,把頭低了一低,說道:“這是臣分內的事情,不敢貪天之功為己有。”

    慈禧擺了擺手,說道:“我們姐倆兒,有點兒事兒要商議商議,這就往西暖閣去。你們幾位,在這兒稍稍等一會兒吧。”

    說罷站起身來,慈安跟著起身,姐倆兒一前一後,出了東暖閣。

    這一下子,真正是“異峰突起”,連關卓凡在內,無不愕然,一個個呆在當地,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大約過了一刻鐘,兩宮皇太后回到了東暖閣。

    重新升座,一俟坐定,慈禧便朗聲說道:“有旨意!”

    “是!”

    六位軍機大臣的身子,齊齊向下俯了一俯。

    聖母皇太后清亮的聲音響了起來:

    “毅勇忠誠多羅貝勒關卓凡,有大功於社稷朝廷,即日起,著進郡王!該如何褒揚功績,又該擬何佳號,軍機處商議妥當了,寫旨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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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何以前倨而後恭?
        
    關卓凡的腦子“嗡”的一聲,不暇細想,撩袍跪倒,說道:“臣些些微勞,怎堪膺此分茅之賞?求兩位皇太后收回成命!”

    “不必謙讓了,你當得起的。”

    關卓凡真有點兒急了,聲音也略略地高了起來:“圓明園器物歸國,全仰賴兩宮皇太后和皇上如天鴻德,臣奔走其間,‘勞’或有一點點,‘功’哪裡談得上?”

    頓了一頓,稍稍放平了聲調:“臣屢屢逾格被恩,中夜捫心,只覺所為太寡,所得太奢!汗流浹背,輾轉難眠,只恐難副殷殷慈望!”

    又頓了一頓,繼續說道:“臣剛剛得蒙加郡王銜之殊恩,正在感激涕零,不知何以為報,旬月之間,又驟晉王爵,這,這——”

    關卓凡用極懇切的聲音說道:“不說有駭物議,只說——”

    他再頓了一頓,說道:“臣還年輕,懇請兩位皇太后給臣留一個日後進身之階!”

    慈禧微微一笑:“說完了?”

    “呃,是,請太后訓諭。”

    慈禧轉向慈安:“姐姐,你看呢?”

    慈安也是微微一笑,說道:“嘴皮子還真是利落,說起來一套兒一套兒的。”

    此言大有調侃之意,這種話,甚少出於慈安之口,更別說在朝堂之上了。關卓凡不由大窘,卻也不能接話,只是跪在地上,身子微微向下伏了一伏,同時豎起了耳朵。

    只聽慈禧說道:“口才呢,我們姐倆兒。是比不了你了。不過這道理呢。還是得說上幾句。”

    拿起御案上的茶。輕輕抿了一口,放下茶杯,說道:“第一,‘進身之階’這種陳穀子的話,就不要再說了。”

    “譬如六爺,爵位是親王,已無可再晉,不一樣實心實意。勤勤懇懇地,為國家朝廷做事情?我們姐倆兒,一個母后皇太后,一個聖母皇太后,也是再升不了官兒的了,不一樣天天一大早爬起來,坐到這兒,和你們一塊兒幹活兒?怎麼,沒有‘進身之階’,就干不了——幹不好活兒了不成?”

    最後一句話。說的很重,關卓凡真的開始“汗流浹背”了。

    恭王在旁邊。聽慈禧說他“實心實意,勤勤懇懇地,為國家朝廷做事情”,不由鼻子一酸,眼睛一熱,險些流下淚來。

    這一兩年,他動輒得咎,一貶再貶,很久沒有聽過這種不是官樣文章的、溫暖實在的天語褒揚了,心中不免大起波瀾。只是慈禧這段話,把她自個兒和慈安也放了進去,恭王不能就此有什麼謝恩的表示,只好沉默不語。

    “別說你還只是個郡王!什麼‘進身之階’,哼,遠著呢!”

    這句話看似教訓,其實大有深意,大夥兒聽著,包括關卓凡在內,心裡邊都是大大一跳。

    “第二,說說為什麼要升你的官——可不是僅僅因為你替朝廷找回來幾件文玩器皿!”

    慈禧目光炯炯:“我在想,英國人為什麼肯把搶走的東西送還回來?自然是因為要‘聯中拒俄’——可是,不僅僅是這一個緣故!”

    “英國人不是今天才要和俄國人掰腕子的,他們兩家,不是在咸豐年間就大打出手了麼?為什麼直到今天,才想到要和咱們‘化敵為友’,要咱們去幫他的忙?”

    “這是因為,直到今天,英國人才覺得,咱們真正幫得上忙!之前,咱們的身子骨兒,風一吹就晃蕩,自顧不暇,哪有氣力幫人家的忙?人家也根本想不起要你幫忙——就是說,直到今天,人家才看得起、看得上咱們!”

    慈禧提高了聲調:“我說的再白一點兒:英國人是不想、也不敢再欺負咱們了!想要和和氣氣地跟咱們做生意了!願意伸出手來,跟咱們實實在在地套交情了!”

    “這也就幾年的功夫,英國人的臉子,前倨後恭的,怎麼就翻得這麼快?”

    慈禧的目光落在關卓凡的身上:“關卓凡!”

    “臣在!”

    “這就是你的功勞了!”

    “臣……惶恐……”

    “你洋務辦得好,兵練得更好!英國人眼睛裡有水,會看!看明白了就會想:老老實實、和和氣氣地做生意,也賺得來錢,還是大錢!若定要強凶霸道,就算能打贏咱們,他們自個兒,也得少條胳膊丟條腿!再者說了,就算斷了胳膊折了腿,也不見得就一定打得贏咱們!咱們離他們本土,可比‘中亞’更遠!”

    “我想,英國人也不傻,扒拉扒拉算盤,曉得哪個才是生意經!”

    這一段話,真正是……透徹!

    關卓凡佩服之餘,心裡倏然冒出了一個念頭:照這個樣子下去,這位姐姐,我還拿不拿得住?會不會有點兒……失控?

    慈禧微微放平了聲調,說道:“不過,說到洋務,萬事開頭難!這個頭,可是六爺開的!吃水不忘挖井人,咱們不能忘了六爺的好處!”

    恭王萬想不到慈禧話鋒一轉,就轉到了他自己身上,腦子裡“轟”的一聲,跪倒在地,眼淚已是流了下來,聲音也哽嚥了:“臣……謝兩宮皇太后獎諭!”

    慈禧點了點頭,說道:“前些日子,摘了六爺冠上一顆東珠,那不過是揚把沙子,迷迷外人的眼罷了,今兒就還給你吧!”

    “臣……謝太后隆恩!”

    “你們兩位,就好好兒地搭夥計吧!現在,兩位還是哥倆兒,”慈禧抿嘴一笑,“過些日子,說不定就親上加親了呢!”

    “你們兩位”,自然是指關卓凡和恭王。

    “親上加親”?喲,大夥兒都立即想到了:這說的是……關卓凡尚敦柔公主吧?這個話,首次於朝堂議政之地,出於兩宮皇太后之口,雖然語焉未詳,但有此一語,便已坐實其事,嗯,再不是什麼“傳言”了!

    相關人等,心裡自然大跳特跳。

    “關卓凡。”

    “臣在。”

    “晉你郡王,一方面是‘爵以酬功’;一方面是給天下人看,給洋人看,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這個意思,你明白嗎?”

    “臣……明白。”

    “還有,你總要娶親的,晉了爵,娶親的時候,好看些嘛!”

    這句話,可又有另外的意思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15
第十六章 異姓王
        
    聖母皇太后這句話什麼意思呢?怎麼能夠說,娶親的時候,關卓凡的郡王銜貝勒不夠“好看”呢?

    再者說了,一定要說誰比誰“好看”,那麼,貝勒比貝子“好看”,郡王銜貝勒比普通貝勒“好看”,郡王比郡王銜貝勒“好看”,親王比郡王“好看”——這麼比起來的話,可就沒頭沒尾了。

    所以,聖母皇太后這句話,不是針對關卓凡本人的。咦,關卓凡娶親,這句話,不對關卓凡,那還能對誰呢?

    自然是關夫人了——如果娶親的時候,關卓凡不是關貝勒,而是關郡王的話,那麼就不是“夫人”,而是“福晉”了。

    就是說,關貝勒的爵位,如果不再往上升一升,就有可能“敵”不過自己的老婆,以致沒那麼“好看”了。

    敦柔公主的爵位是和碩公主,儀同郡王,比郡王銜的關貝勒高了半級,但考慮到敦柔公主到底只是親王所出,再考慮到關貝勒總領機樞,聲威赫赫,敦柔公主和關貝勒的地位,其實基本是“相敵”的。

    所以,聖母皇太后話中所指,不是敦柔公主。

    哎喲,這可又出來一位關夫人了!

    誰比敦柔公主的地位更高,關貝勒在她面前也要矮半頭呢?

    大夥兒都想到了——麗貴太妃所出之榮安公主。榮安公主的爵位,雖然也是和碩公主,可是,她是帝女。

    如此說來,娥皇女英的傳言。不為虛妄了!

    這些話。說起來一大篇兒。但過過腦子,也就片刻之間的事兒。

    幾個大軍機都是一等一的人精,都曉得,聖母皇太后為何會在軍機“叫起”的場合,將關卓凡的婚事,拿出來公開講說。

    二女侍一夫,是極罕見的情形,甚至不合《大清律》。按《大清律》。男子只有在“兼桃”的情形下,才可以娶兩位正妻的。

    何況是兩位公主?

    兩宮皇太后這是在“造勢”,給將來的輿論打底兒呢。

    總之,這個郡王,“毋得固辭”。

    一出養心殿,關卓凡就感覺到,其餘五位大軍機看他的眼光,乃至彼此之間的氣氛,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明白是什麼引致了這個變化:

    國初吳三桂、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孫可望五人之後,他是第一位生前封爵的異姓王。

    雖然。他也是“宗室”,但依舊是“異姓”。

    揚古利、黃芳度、傅恆、福康安四人。雖也獲封王爵,但都是死後追贈。

    有一層窗戶紙被捅破了。

    原先,關卓凡有一種錯覺,覺得加了郡王銜的貝勒,和郡王已相差無幾——現在他發覺,他錯了,這兩樣東東,完完全全不一樣。

    捅破了窗戶紙之後,他才發現,窗子另一邊,是另一個世界。

    進入這個世界,頭頂陽光燦爛,身上卻隱然生寒,“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覺出來了,孤獨無依的感覺出來了。

    穿越以來,關卓凡一直高歌猛進,這種感覺,從未真正在他身上出現過,即便在安德海一案中,他被黜出弘德殿了,後來更跪伏在兩宮皇太後面前痛哭流涕——即便是那種時候,也沒有。

    嗯,“高處不勝寒”嗎?

    不對,離最高點還遠著呢,現在就不抗凍了,以後可怎麼辦?

    個中滋味,關卓凡還來不及細細分辨——養心殿距軍機處的路,太短了。

    回到軍機值廬,關卓凡瞅個空兒,低聲對恭王說道:“六哥,借一步說話。”

    恭王看了關卓凡一眼,心中微覺奇怪:這個人,怎麼會是這麼一副表情?

    關卓凡面色十分凝重,眉宇間隱隱一團烏雲。

    臣子驟獲分茅之賞,不論心裡邊兒如何興奮,表面上做出“戒慎恐懼”的模樣,是題中應有之義。只是,關卓凡的形容未免太逼真了,實在看不出是假扮出來的。

    此人做作至此?如是,那可真是……大奸似忠了。

    兩個人走出軍機直廬。

    關卓凡透出一口濁氣,悶悶地說道:“出來這麼檔子事!六哥,你看,我要不要上摺子再辭一下?”

    恭王更奇怪了。

    關卓凡的話說的很有意思。

    如果關卓凡說,“我要上摺力辭”,雖然依然是“題中應有之義”,但言偽而虛,恭王也只會和他虛與委蛇;現在,關卓凡說的是“要不要上摺子再辭一下”,說明:不管真願意假願意,他都認為這個郡王自己是當定了,上摺子“再辭一下”,純粹是走個過場,做篇門面文章。

    這,就顯得很“交心”了。

    嘿,愈發看不透這個人了。

    恭王微微搖頭,用很懇切的聲音說道:“逸軒,我看你竟不必再辭!在養心殿裡,你已經辭過了;‘上頭’的意思,也說的很透徹了。再辭,就顯得咱們矯情了。說不定,還會惹得‘上頭’不高興,沒有必要!”

    頓了一頓,聲音愈發懇切了:“再者說了,這個郡王,你當得起!且也是遲早的事情,坦然受之,泰然處之,安之若素,就好了!”

    關卓凡微微苦笑:“六哥,我真不覺得自個兒‘當得起’!再說,這‘遲早’也未免也早得太過了!我是真沒法子‘坦然受之,泰然處之’!沒法子‘安之若素’!不瞞你說,這滿天的大太陽,我身上……卻是遍體生寒!”

    恭王微微一笑,說道:“為臣者,蒙恩受賞,戒慎恐懼是必要的,但……過猶不及。逸軒,你……不要學我。”

    恭王的聲音非常平靜,但最後一句話,關卓凡聽在耳中,卻是心中一震。

    恭王看著他,表情、聲音都異常誠摯:“你這個郡王,別人我不說,我是心服口服!逸軒,不要以為我跟你打馬虎眼兒,那天,法國、越南的那番奏對之後,我對你,就是服氣到底了!實話實說,這番見識,我是沒有!”

    “心服口服”也罷了,“服氣到底”這種話,出於恭王之口,實在難得。

    “你只索放手去做好了,我蠅附驥尾,給你搖旗吶喊,幫你打打太平拳——這個功夫,我還有!”

    關卓凡非常感動的樣子,他握住恭王的手,說道:“六哥!……唉!我真不曉得該說什麼好了!”

    恭王一笑:“那就啥也別說了,他們都在等著咱們倆,再不進去,有人心裡邊兒,該犯嘀咕了。”

    “他們”,自然是指其餘四個軍機大臣——文、曹、許、郭四位,現正在軍機直廬裡,等著關、恭二人,一塊兒為關卓凡擬議郡王的封號。

    就是方才懿旨說的:“又該擬何佳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15
第十七章 封號
        
    清朝的王爵,親王的封號,都是一個字;郡王的封號,有一個字的,也有兩個字的。人們通常認為,一字比兩字尊貴,這是隋唐親王封號一字、郡王封號二字之流風,在清朝,並非著為定例的。有時候,爵號的字數愈多,愈顯勳望恩寵。譬如,乾隆朝的福康安的爵號,就是“嘉勇忠銳”四個字。

    關卓凡的爵號,也是四個字:“毅勇忠誠”。

    不過,那是他做貝子、貝勒的爵號,現在要晉郡王了,爵號最多二字。

    於郡王而言,一字爵號、二字爵號,雖沒有法定的高低之分,但是,最好自然還是一字爵號。

    封號之擬,難度雖然不比謚法,但也是門一等一的大學問,且字數愈少,難度愈高。軍機大臣中,筆力最強的,是曹毓瑛,但即便文思縱橫如曹琢如,也非此道行家。

    真正的行家在哪裡呢?

    內閣。

    大夥兒躊躇了一會兒,先開口的是文祥:“咱們要不要派人過去,將內閣那幾位請過來,一併商議商議?”

    呃……

    恭王搖了搖頭,說道:“我看不必。這一來,懿旨中沒有提到內閣;這二來……”

    頓了一頓,說道:“內閣的大學士、學士,於此道自然更加在行,可是,就因為太在行了,反為不妥——人家擬了一個出來,咱們若有什麼不滿意,還不好明駁人家的,不然,大學士的面子掛不住!咱們自己人擬了一個出來。若覺得不合適。扔了重來就是。一點子干係也沒有的。”

    這番道理,大夥兒聽得心悅誠服,關卓凡也是暗暗點頭。

    曹毓瑛說道:“王爺說的極是,那麼,咱們先從貝勒爺原先的爵號著手好了。”

    關卓凡的郡王之封,尚未明發上諭,眼下的身份,還得稱“貝勒”。

    而“先從貝勒爺原先的爵號著手”的建議。確是正辦,大夥兒一齊點頭。

    關卓凡原先的爵號,四個字:毅,勇,忠,誠。

    “勇”字能用,可不能單用,不然就顯得關卓凡只是個赳赳武夫了。

    “忠”字也不好單用,這個字太大了,一般情況下。只能用於蓋棺論定,也就是說。只能用於謚號。

    “誠”字不能用,因為有人用過了——聖祖三子胤祉,封的就是誠郡王,後進誠親王。

    這麼算下來,就剩一個“毅”字了。

    “‘毅’是佳字!”曹毓瑛說道,“《左轉》曰:‘殺敵為果,致果為毅。’‘毅’字襯得上貝勒爺的赫赫武功;又,《論語》曰:‘毅,強而能斷也。’這‘毅’字,亦合貝勒爺之力修文治、總理萬機。”

    恭王點點頭,說道:“不錯。”

    轉向關卓凡:“逸軒,你以為如何?”

    關卓凡說道:“‘毅’字確是佳字,不過……”

    說到這兒,沉吟不語。

    曹毓英說道:“貝勒爺若覺得有何不美,務必明示。方才王爺也說了……”

    說著,看了恭王一眼。

    恭王說道:“琢如說的是,逸軒,這兒沒有外人,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你就直說吧。”

    “不能說有什麼不妥當,”這句話關卓凡是對著恭王說的,接著他轉向曹毓英,“更非有何不美之處——‘毅’字不美,世上還有何佳字?”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事實上,剛剛好相反,這個‘毅’字是太過之美了。”

    幾個軍機大臣都微露意外的神色。

    恭王說道:“逸軒,這話怎麼說呢?”

    關卓凡說道:“六哥,你方才說的好,在坐的都是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我就不顧輕重,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話裡邊兒,有的地方,也許本該避忌的,但是……”

    他微微一頓,繼之微微一笑:“咱們都是自己人嘛!”

    幾個聽眾都凝視著他。

    關卓凡平靜地說道:“我這個宗室,恩出逾格,實乃非分之榮,所以,我這個郡王,如果實在辭不掉,就萬萬不敢和顯祖的子孫比肩!”

    顯祖,塔克世,太祖努爾哈克之父,其直系子孫即為宗室。

    五個軍機大臣聽得心裡都是一震。

    關卓凡這幾句話,確實算得上“掏心窩子”,裡邊兒也確實有“本該避忌”的地方——事實上,關卓凡已經說的很委婉了,如果要說的再明白一點,就是:“我不姓愛新覺羅,我姓關,我是異姓。”

    定鼎扶危之功,勢傾天下之權,亦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想到關卓凡是三藩之後,一百八十餘年間,國朝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異姓王爵,再想一想,歷朝歷代大多數異姓王爵的下場,幾個軍機大臣都不由心中微微一沉。

    封王本來是大喜的事情,軍機直廬裡邊的氣氛,卻隱隱變得凝重而尷尬。

    有人腦中突然跳出一個念頭:如果賜姓呢?

    不過,這種念頭,當然不能在這種場合說出口來。

    關卓凡繼續說道:“所以,我的封號,就不好走宗王的路子——我是說,就不好太過講究字面的意思——過嘉過美,我當不起!”

    關卓凡的意思,大夥兒大致是明白的:什麼“不好走宗王的路子”,“不好太過講究字面的意思”,不好“過嘉過美”,說來說去,無非“謙抑沖退”四字。可是,真正做到這四個字,同時又恰如其分,符合關卓凡的功勛、地位、威望,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有人有心勸進:您就別客氣了,您的封號,盡可與宗王一例,有什麼當得起、當不起的?現在“毅郡王”,以後“毅親王”——多好聽呀?

    可是,如果關卓凡是真心謙退呢?“一百八十年來第一個異姓王”,這頂帽子,戴在頭上,真是如山之重,封號上玩玩花樣,減輕一點壓力,也不能說沒有道理。

    有人想,要不然,用個地名做封號?

    一轉念,真這麼搞,整個封爵的體例——宗爵、世爵都算上——就都改過了。這非但不是啥“謙抑沖退”,還變成了出頭椽子,萬萬使不得的!於是,喉嚨動了一下,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一時皆沉吟不語。

    過了片刻,恭王微微一笑,說道:“這可真是……考到了。逸軒,你自個兒有沒有什麼想頭?說出來,大夥兒一塊兒斟酌。”

    關卓凡說道:“想頭倒是有一個,也是剛剛冒出來的,不曉得合不合適?呃,我覺得,這個封號,似不必另作他求,嗯,就從我的名或字裡邊,隨便取個字來用,就好了。”

    “名或字”裡邊?

    眾人不約而同,想到了“軒”字。

    軒郡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16
第十八章 深意
      
    大夥兒面面相覷。

    “軒”字的本義,從其形,指士大夫、貴族、君主乘坐的車子。呃,車子雖然是高級的車子,但說一千道一萬,終究只是一架車子。

    就是說,“軒”是一件器物,本身沒有任何嘉美之意,其“高大”、“重視”、“飛揚”的意思,都是後來敷衍引申出來的,封號、謚號都講究本義,引申義是沒有什麼價值的。

    您再怎麼“謙抑沖退”,這個“軒”字,也寒素得過分了吧?

    “逸”、“卓”、“凡”三字,更不堪用。

    “逸”的本義是逃跑;“卓”的本義是以網罩人,即抓壯丁;“凡”字呢,像器物之模範形,就是鑄造器物的模子。

    一個個瞅過去,還不如“軒”呢。

    沒有一個人表示贊同,可也沒有一個人能表示反對——因為這是關卓凡自己擬的。

    好吧,姑且先遞上去,恭請聖裁吧。

    關卓凡晉郡王的聖旨,軍機處擬好後遞了上來,封號的位置“留白”,用兩指寬的黃紙條,寫了個“軒”字,貼在該處——這是臣下不敢自專,恭請宸衷之斷的意思。

    兩宮皇太后正在養心殿西暖閣的“三希堂”歇息,看到“軒”之一字,都頗出意外。不過,對於文字的深層含義,兩個女人並不瞭解,在這上頭,也就遠不如一眾軍機大臣那般敏感。還有,摺子裡邊,對關卓凡“謙抑沖退”之苦心。說得十分明白透徹。

    慈禧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既然他想把調子降得低一點。就由得他吧——也好,背地裡說嘴的,大約也會少一點兒。反正,就是個封號,到時候了,高興的話,還可以改。”

    “到時候了”,指的是由郡王進親王;“還可以改”——確實是這麼回事。清朝的王爵,中途改封號的,並不十分罕見。

    國初的八個鐵帽子王,幾乎都因為各種原因,改過封號,只是後來又都一一改了回去。

    比如,禮親王先後改為簡親王、康親王,後改回禮親王;肅親王改為顯親王,後改回;克勤郡王改為平郡王,後改回。等等。

    這些情形,兩宮皇太后雖然未有甚解。但大體是曉得的。

    慈安點了點頭,說道:“是,再說……”

    她覷著摺子,微微顰眉,臉上卻是笑容,說道:“這個‘軒郡王’,瞅著……倒也挺別緻的。”

    慈禧一笑,說道:“姐姐說的是。”

    她心裡的感覺,和慈安不完全一樣——說“別緻”也可以,但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慈禧稱呼情郎,人前,當然是全名“關卓凡”;人後,有時候變成了“卓凡”。但關卓凡的字——“逸軒”,從未出於慈禧之口。

    軒,軒。

    這個字,慈禧在心裡默念了幾遍,那種感覺,好像在喊他的名字一般。

    女人的臉微微發熱起來。

    不過,有些地方還是要改動一下下的。

    “這個‘毅’字,要敘進旨意裡邊兒,就說是咱們姐倆兒賜給他的,他‘謙抑沖退’,以為‘過嘉過美’,‘不堪承受’,一力辭了,咱們便再賜了個‘軒’字。只是,這個‘軒’字,不要和他的名字扯上干係——至於別的人怎麼想,隨他們的便!”

    “很好,就這麼辦。”

    這是典型的掩耳盜鈴。不過,在政治上,掩耳盜鈴是很慣常的做法,自有其不可移替之功效。

    慈禧想不到的是——慈安就更加想不到了:關卓凡用“軒”字做自己的王號,“調子降得低一點”,並非主要目的,他其實另有深意。

    關卓凡以為,在農耕社會裡,封號、謚號這套東西,實在是皇帝、貴族、士大夫的“自嗨”,在統治階級高度壟斷文化及其傳播的時代,這套東西是有其重大價值和功用的,但在向工業社會轉化的過程中,這套東西如果始終不與時俱進,遲早會變成一套笑話。

    文字和名號,在任何時代,都有其強大的力量,但不同的時代,一定會有不同的發揮渠道和表現方式。

    擬封號的時候,關卓凡首先想到的是,這個封號,給誰看,給誰聽?

    誰是排在第一位的受眾?

    太后?皇帝?宗室?士大夫?

    不,都不是。

    排在第一位的,是他的軒軍。

    廣大軒軍士兵,哪裡搞得清:“毅”字有何“嘉美”?“軒”字如何“寒素”?

    他們看到、聽到“軒”字,第一反應一定是:這是“軒軍”之“軒”。第二個反應是:這是爵帥的名字。

    他們的潛意識裡,“軒郡王”的封號,幾乎等同於:朝廷在法理上確定了——軒軍歸於關逸軒一人。

    這層永遠不能宣之於口的意思,軍機大臣裡邊兒,有人隱隱猜到了幾分。但,也只是“隱隱”,只是“幾分”。

    聖旨按照聖母皇太后的意思改過了,謄寫之後,分成兩份,兩宮皇太后一一用印,一份交內閣明發,一份頒給關卓凡——也就是正式授爵了。

    頒旨的場面,慈禧原本是想搞得“大一點”的,但略露口風,關卓凡便堅決辭謝,只索罷了。

    不過,頒旨的地點的選擇,慈禧就不肯讓步了。

    本來,旨意如果不是頒到接旨人的府上,那麼頒旨的地點,就應該在接旨人的辦公之地——於關卓凡而言,自然就是軍機處了。

    除非想“搞大個場面”,觀禮之人眾多,才會另尋堂皇開闊之處。比如,杜立德受爵那一次,邀請百官觀禮,就選擇了禮部大堂。

    但是。剛剛說過。“搞大一點”的方案。已經被否決了。

    不過,聖母皇太后說,軍機直廬“太逼仄了,轉個身子都會磕著碰著,還得擺香案、面南背北的,擠不下,不合適”。

    軍機直廬的內部空間確實不大,可也沒到聖母皇太后說的這個地步。不過。“上頭”的言下之意很明顯,聖心所屬不是軍機直廬,這也不必多作爭論。

    關卓凡自己不好說什麼,恭王是負責頒旨的,乃開口請兩宮皇太后的示,應該在何處頒旨接旨呢?

    我看隆宗門不錯,地方寬敞的很。

    啊?

    隆宗門就在軍機處旁邊,面闊五間,兼之是門道,平日除了侍衛。沒有其他的人,“地方寬敞的很”。倒是真的。

    不過,隆宗門的地位特別而敏感。

    隆宗門是乾清門前廣場的右門,亦即西門,進去後,北而內廷中路各處,南而外朝中路各處,是紫禁城內廷、外朝之間的重要通路,稱“禁門”,非奏事待旨及宣召,即王公親貴亦不得擅入。

    大員們的隨從,則任何時候都不可以進入隆宗門,只能在門外台階二十步之外立候。

    聖母皇太后指定隆宗門為關卓凡晉郡王頒旨的場所,可謂別出心裁,這其中……有沒有什麼深意呢?

    至於這算不算“違制”、“僭越”,倉促之間,誰也說不好。

    無論如何,先辭為上。

    慈禧微微皺眉,說道:“你是不是覺得隆宗門打過仗,不吉利?”

    喲,我把這茬子事兒給忘了。

    嘉慶十八年,天理教作亂,遣一支奇兵,換裝潛入北京,在信教的太監接應下,居然攻入了紫禁城,一直打到了隆宗門。

    這支教黨,人數不足百人,最終全軍覆滅,但此為“漢、唐、宋、明未有之事”,可以想見,給當時的朝廷造成了何等樣的震撼!仁宗為此下了罪己詔,臨終遺詔“永不忘十八年之變”。

    隆宗門激戰,箭矢紛飛,其中有射中門上匾額和簷下椽頭的,仁宗諭示,不要拔出上面的箭頭,以永為後世子孫戒。迄今,隆宗門匾額和簷下椽頭,各留有一支箭頭。這兩隻箭頭,關卓凡都是親眼見過的。

    “回太后,臣是帶兵的,不忌諱這個。”

    “我想也是。”慈禧點了點頭,然後微微提高了聲調,“實在跟你們說,正是因為隆宗門打過仗,我們姐倆兒,才要選那兒頒這個旨!”

    關卓凡和其餘五個軍機大臣都是心中一凜。

    “請太后訓諭!”

    “嘉慶十八年的事兒,宮裡邊兒的老人兒,到現在還在說,說起來就是心驚肉跳!當時,如果隆宗門守不住,真給亂黨打進了內廷,天曉得會出多大的禍事?”

    “旨意裡說關卓凡‘扶危定傾’——隆宗門打的那一仗,不就是‘扶危定傾’嗎?在隆宗門頒這個旨,晉這個爵,我看,意思極好,對得上號!”

    咦,御姐的這個“象徵意義”,還真有那麼一點“意思”哦。

    “這是一層意思,還有——”

    慈禧頓了一頓,說道:“我掉一句文——‘母庸諱言’,大清的國運,從隆宗門的那一仗開始,就一路跌了下來了!一直到了今天,才終於回轉了頭!關卓凡,這裡邊兒,你居首功!”

    關卓凡心中一震,撩袍跪倒:“臣惶恐!”

    “在隆宗門頒旨,一是給大傢伙兒提個醒兒,別忘了祖宗創業的艱難、守成的辛苦,二是要借此告訴天下萬國,咱們中國,從此抬起頭來,望上邊兒走了!”

    這大道理,才真叫“一套一套”的,關卓凡想,俺自己都沒有想這麼多呀。

    如果關卓凡真心想辭,還是能找到說動慈禧的理由的:比如,聖祖、世宗、宣宗,皆崩於紫禁城外,他們的梓宮,都是由隆宗門迎入大內的。在隆宗門接旨受爵,既有僭越之嫌,又頗不吉利。

    “僭越”神馬的,自我感覺正無比良好的御姐,未必會放在心上,但說到“不吉利”,就絕對不會不在意了。

    不過,關卓凡決定:不辭了,隆宗門就隆宗門,這一回,就照著御姐的意思好了。

    該低調的時候低調,該高調的時候高調。

    收到關貝勒即將在隆宗門接旨晉爵的消息,景運門那邊熱鬧起來了。

    景運門和隆宗門東西遙遙相對,乃乾清門前廣場的左門,亦即東門,規制和隆宗門一樣,功能也基本一樣,都是內廷和外朝之間的重要通路,都稱“禁門”。

    景運門內,北側為九卿值房和蒙古王公大臣值房,南側為奏事待漏直所。所謂“奏事待漏直所”,是指國初的時候,皇帝在乾清門“御門聽政”,大臣需一早趕到乾清門外等候奏事,等候之所,便是這“奏事待漏直所”。“御門聽政”這回事,是早就沒有了,“奏事待漏直所”,其實就是官員們候朝的朝房。

    就是說,遞牌子等候“叫起”的官員、六部九卿在紫禁城內當值的官員,都集中在景運門內。

    軍機處“叫起”,一定是當天的第一“起”,只是今兒軍機處的這一“起”,“叫”起來沒完沒了,不曉得在商議什麼不得了的大事?其他的“起”,今兒還“叫”不“叫”了?

    大夥兒正在胡亂揣測,消息傳過來了:關貝勒晉軒郡王!

    整個景運門轟動了。

    景運門距隆宗門,不過一箭之地,誰不要看這個熱鬧?因此,關卓凡受爵,雖無意“搞大個場面”,但頒旨接旨的時候,“觀禮”人數甚多,場面還是相當不小。

    整個紫禁城轟動了。

    整個北京城轟動了。

    整個中國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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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雙刃劍
        
    回府的路上,關卓凡坐在車子裡,閉上了眼睛。

    嗯,我現在是軒郡王了。

    王爺?嘿。

    某種不真實的感覺,依然沒有完全散去。

    還有,興奮的潮水退去之後,留下的是深深的疲憊。

    呃,我怎麼覺得這麼……累呢?

    慢慢兒地,關卓凡想明白自己的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了:今天的事兒,全然出乎他的意料——猝不及防,窮於應付,事後,便會產生強烈的疲憊感。

    就是說,晉封郡王,給他的第一個感受,不是驚喜,而是……有那麼點兒……失控。

    對,失控。

    打個比方:我沒用腿夾坐騎肚子,沒抽坐騎屁股鞭子,總之,沒給坐騎任何指示,它卻突然間自個兒撒腿狂奔,我因此提前到達了目的地。

    這,是一件好事嗎?

    關卓凡長長的吐了口氣,開始梳理今天發生的事情。

    首先,英國歸還圓明園器物,兩宮皇太后會發生強烈的反應,這是在關卓凡的預料之中的。但是他沒有想到,這個反應居然強烈到了“酬以王爵”的程度。

    當然,關卓凡不是白身,他的王爵,由郡王銜貝勒而來。不過,這關鍵的一步,關卓凡還是覺得,邁得早了一點兒。

    兩宮皇太后的激動,源於她們個人的感情因素——圓明園是她們的家;源於她們體認的象徵意義——圓明園器物失而復得,她們將之視為中國由弱轉強的象徵。

    除此之外呢?

    關卓凡發覺,這個時代的人。對於“器物”的價值的認知。和二十一世紀是不一樣的。農業社會的人。在器物身上,賦予了過多的附加價值。比如,秦王願意用六座城池,向趙王換取一塊和氏璧,這種價值交換,放在現代,異常荒唐,但在春秋戰國時代。卻是很正常的事情,大多數人都會認為是值得的。

    圓明園器物失而復得,兩宮皇太后反應強烈,就多少包含了這種價值認知。

    這當然不是近現代化國家領導人應有的價值認知——看來,御姐的改造之路,還長著呢。

    而自己,居然成了一種落後於時代的價值觀的受益者,呃,著實有點尷尬。

    不過,自己未能準確判斷兩宮皇太后反應的“烈度”。並非事情的重點。事情的重點在於:封王這麼大的一件事——且是一百八十年來的第一個異姓王——御姐片刻之間便作出了決定。

    這份“宸衷之斷”的魄力,關卓凡略一思之。便不禁微微心悸。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最重要的一點:做出這個決定之前,她完全沒有和他商量,甚至,連一點暗示都沒有給他。

    這,可就不大好了。

    天津之行,效果絕佳,關卓凡相信,御姐對自己,已經言必聽,計必從,除此之外,他還產生了一個錯覺:自己在御姐那兒,是“例外”的,帝王恩威莫測的那一套,御姐不會再施於己身了。

    現在看來,還真就是一個錯覺呀。

    關卓凡現在對“驚喜”已經不感冒了——“驚喜”常常意味著,局面不在你的控制之下。

    現在的關卓凡,不是初初穿越時候的關卓凡了,他今時今日的地位和力量,要的是控制局面,而不是被局面控制;是控制別人,而非被別人控制。

    上山,自己爬上去才是“正辦”;被人提溜上去的感覺,不好。

    哪怕這個人是御姐。

    或者說,正因為這個人是御姐,他才必須分外小心:控制她,而不是被她控制。

    我要清醒的認識到,這個女人,是中國歷史上最精明、最擅權術的女人——至少之一吧。

    這也算是一場戰爭——男和女、君和臣之間的戰爭,沒有硝煙,柔情如刀,稍一疏忽,就會敗下陣來。

    我來到這個位面、這個時代,不是只為了生存下去,不是只為了追求一己的榮華富貴,我要的是:重寫春秋。

    所以,誰也不可以掌控我。

    關卓凡又粗重地吐了口氣,然後,輕輕地打了個激靈。

    掌控?

    我應該能做到不為她掌控,但是,我真的能做到掌控她嗎?

    自己在她面前,最大的優勢,是跨時代的知識、認知和預見力。這個優勢,說到底,是歷史投機者的特殊身份帶來的,而不是我自個兒天縱英明,生來就長了雙透視眼,“洞鑑萬里”。

    另外一方面,穿越五年有餘,關卓凡自身也在迅速成長之中,被鐵血交織的戰爭和政爭鍛鍊著,從最初的青澀惶惑,一步步變為老辣縝密,他今日的成就,亦有賴於自身的能力的增強和發揮,並非全靠穿越者開出的金手指。

    不過,“自身的能力”——足以同這個女人“相敵”了麼?

    方才說過,這是中國歷史上最精明、最擅權術的一個女人。

    這也罷了,關鍵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已經開始走出深宮,“睜眼看世界”了。

    時代的洪流和她自身的天賦交融,她的身上,會發生什麼樣的“化學反應”?

    如果這個“化學反應”過甚,到時候,脫胎換骨、面目一新的慈禧,是自己能夠掌握的嗎?

    到時候,自己對“她”的“贖買”,還會發生足夠的效力嗎?

    她會如自己所願,適時退出政治中樞嗎?

    甚至,到時候,自己對於她的作用和價值,會不會有所下降?

    籲,是我想的太多了嗎?

    諷刺的是,將慈禧帶出深宮、置身於工業社會滾滾而來的鋼鐵巨流面前的那個人,正是關卓凡自己。

    這真是一把雙刃劍:慈禧不走出深宮,不“睜眼看世界”,就無法給予關卓凡足夠的理解和支持;但一旦她真的走出了深宮,真的“睜眼看世界”了,就有可能不受關卓凡的掌控,脫韁而去。

    這位御姐,肯定不會是一匹多聽話的小母馬。

    慈禧身上的“化學反應”,經已隱有跡象了。

    關卓凡驀然驚覺:歷史的軌跡,已經開始發生實質性的改變,自己的歷史投機者的優勢,將與日俱減。

    這本來是一件好事,歷史是按照自己設想的趨勢改變的,自己正是這個改變的最大的推手,但是——

    唔,讓我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關卓凡浮想聯翩的時候,深宮之中,有一個女人,也正在輾轉難寐。

    哦,不是御姐。

    她的年紀小的多,年前剛剛十四歲。

    嗯,榮安公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16
第二十章 榮安公主的心思
        
    麗貴太妃和榮安公主住東六宮的永和宮。永和宮就在母后皇太后的鐘粹宮的斜對面。這是母后皇太后的特別安排,意在住得近一些,照應起她們母女倆比較方便。

    宮裡的消息走的最快,隆宗門那邊兒的儀典結束了沒多久,也就一炷香的光景,關貝勒晉軒郡王的消息,便傳到了永和宮。

    這個時候,剛剛開始傳午膳。

    麗貴太妃的臉上,放出異樣的神彩來。

    榮安公主從側面看過去,母親潤玉般的面龐,散發著一層淡淡的光輝,從額頭到下頜,那根柔和的臉部線條,隱隱約約變成了透明似的。

    她不由看的痴了:額娘生的真正是俊!

    心裡冒出一個念頭:比長春宮的那一位,生的還俊!

    自從皇阿瑪龍馭上賓,一連好幾年,額娘的臉上,都看不見這般的神情光彩了。

    麗貴太妃轉過頭來,臉上笑意盈盈:“你發什麼呆呢?”

    “……額娘,你真是好看!”

    麗貴太妃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她仔細端詳著女兒:“我的麗妞兒生的才叫好看呢——唉,有的人就是這麼好福氣!”

    榮安公主的小臉兒,“刷”的一下就紅了。她低下頭,小口地扒著飯,不吭聲了。

    她曉得額娘口中“有的人”指的是誰,也曉得,額娘為什麼會如此高興。

    “有的人”晉了郡王,就該指婚了。大清開國以來,從來沒有過一位王爺。二十六歲了。還未娶福晉的。

    她的心兒怦怦地跳了起來。

    幾個月前。她就知道,皇額娘——就是母后皇太后——想把自己指給那個叫關卓凡的。皇額娘幾次到永和宮來,和額娘兩個摒人密談——連她也得遠遠兒地避開,商議的,應該就是這件事情。

    自己早早兒地就封了和碩公主,似乎就和這個有關係。

    當然,皇額娘也好,額娘也好。都不會直接跟她說這個事兒。但是,這種事兒,在宮裡這種地方,怎麼可能真正瞞得住人?別人不說,單她的貼身侍女翠兒,就搬了無數的小道消息來給她聽。

    在宮裡邊兒,關卓凡其人的形象,特別是出於宮女、太監之嘴,簡直就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個三頭六臂的神仙:打長毛。打捻子,打回子。打西洋人,打東洋人,遍天下打過去,就沒有他打不平的地方。似乎,整個大清都是靠了他才打平了的!

    他這麼能打仗,是不是那種豹眼環睛、虯髯如戟、一張嘴就震得你耳朵嗡嗡響的形容呢?

    不是。

    宮裡邊兒,見過關卓凡的人可不算少,大夥兒都說,關貝勒個子高高的,生的很俊,模樣斯文得很,說話也特別和氣,看上去,就是個翰林相公的模樣,不知道的話,可想不到竟是位萬馬千軍、斬頭瀝血的大將軍!

    還有,拿翠兒的話來說:“關貝勒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學問大得很!聽說,他的學問,就連倭中堂、文大人他們都是頂佩服的!”

    是啊,學問不大,怎麼能做皇帝的師傅?

    “還有,關貝勒會說洋話!那個美利堅的將軍,覲見咱們的皇太后,就是關貝勒帶的班,做的通譯!嘰裡咕嚕的,哎喲,溜極了!”

    翠兒嘖嘖稱讚:“沒聽說關貝勒進過學啊,他哪兒來的那麼大的學問呢?真是天……哎,真正是‘能者無所不能’!”

    榮安公主聽的心神蕩漾:這,不就是地道的“儒將”嗎?

    每一個年輕的女孩子,都會對自己未來的夫婿,有無窮的想像,貴如公主亦不例外。可是,對於公主來說,這個想像空間,其實是非常有限的。

    清朝的額駙,地位高的、本事大的,是很少見的,“尚主”的,大多是中層的宗爵子弟。到了清末,這個層面的旗下子弟,是群什麼樣的貨色,大夥兒都是曉得的:一幫地道的紈袴,走雞遛狗侃大山,吃喝嫖賭抽大煙,從頭到腳,一身惡習,正經本事卻丁點兒沒有,嫁了過去,能有什麼好日子過?

    清朝公主的婚姻生活,大多不如意。這一方面,是因為嚴格的、不近人情的皇家規範的約束;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們的夫婿,實在少有爭氣者。

    清朝的公主、格格,大多壽促,這和她們不幸福的婚姻,有很大的關係。

    像關卓凡這樣子的夫婿,稀罕的程度,已經不能叫“萬里挑一”,也不能叫“打著燈籠找不到”,根本就是全天下獨一份!自己若嫁了過去,何止是“終身有靠”?真正是這一輩子每天早上都會笑著醒過來!

    小姑娘的心兒,從這個消息出來的第一天起,就高高地提了起來。

    這個關卓凡唯一的毛病,就是姨太太多了一點兒。

    不過,拿麗貴太妃的話來說:“他一個年青精壯的男人,又立了那麼大的功勞,收幾個女人,放在房裡,還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這個話,不是直接對著女兒說的,卻是當著女兒的面說的,榮安公主曉得:額娘這話,其實就是說給她聽的。

    聽到“年青精壯”四個字,小姑娘的臉兒,當時就莫名地紅了。不過,她聽得出額娘這話的重點:你不要嫉妒。

    麗貴太妃其實是多慮了。這種事情上面,女兒其實隨她,年紀雖小,但心裡邊放的下,眼睛裡看的開,是那種典型的“不嫉妒”的類型。

    “他”奉聖母皇太后從天津迴鑾北京後,指婚這個事兒,兩宮皇太后議計過了一輪,就算定了下來。

    麗貴太妃的容顏,就是從那時候起,重新變得光彩照人。

    但是,榮安公主剛剛放下的心兒,卻又提了起來:怎麼,一同嫁過去的,還有六叔家的敦妞兒?

    她倒不是嫉妒,也理解這是不得已求其次的一個安排:“西邊的”想把敦妞兒嫁給關卓凡,“東邊的”想把麗妞兒嫁給關卓凡,這個事兒,兩位皇額娘如果不能相互妥協,可就“一拍兩散”了。

    說的難聽一點——這是翠兒的話——叫做:“打翻狗食盆,大家吃不得。”

    她是擔心,兩位正福晉,朝抬頭,晚見面,這個關係,可怎麼處?

    不過,這個擔心,很快便打消了。

    額娘說,你皇額娘說了,成親之後,分府別居,就是說,你和敦妞兒,一人一座公主府。他自個兒,自然還有他自個兒的郡王府。還有,他上邊兒沒有老人,你們兩個媳婦,不需要奉養公婆,不是逢年過節的大日子,彼此見面的機會是有限的。

    男子娶兩位正妻,也不是多稀罕的事情,“尚主”的情形固然特殊,但禮部自會擬出相應的儀制規例,不需要你們太操心。

    雖然,公主和額駙不住在一起,但榮安公主和麗貴太妃彼此默喻:內務府絕不敢拿那些奇奇怪怪的規矩來約束關卓凡,嫁給他,過的一定是正常人家的夫妻生活。

    這,是嫁給他的最具吸引力的地方之一。

    似乎不能有比這個更好的安排了。

    “不能有”?

    千想不著,萬料不到,就是有!

    母后皇太后對麗貴太妃說,麗妞兒出了閣,雖然我不捨得你走,可是——你就跟了麗妞兒去吧,不用再在宮裡邊兒守空房子了!

    額娘的眼淚立時就流了下來,當即跪倒,一邊兒哭,一邊兒給皇額娘謝恩,惹得皇額娘也陪著她一起哭。

    榮安公主一天比一天盼著自己出閣的日子。

    可是,這個日子是沒準的,連母后皇太后也說不好,說是得看“他”的意思——“他”講究西學,以為女子圓房,不能過於年幼,不然不利生產。

    什麼“圓房”、“生產”,聽得榮安公主面紅耳赤。可是,小姑娘心裡邊兒大不服氣:我都十四歲了,怎麼還能叫“年幼”?

    這麼等下去,等到什麼年紀,才算“不年幼”?

    如此患得患失,終於等來了“他”封王的消息。

    這下子好了,封了王,再沒有不娶福晉的道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16
第二十一章 小皇帝
        
    午膳之後,宮中的嬪妃女眷,都有午憩的習慣。但榮安公主躺在秀榻之上,想著將來種種,翻來覆去,卻怎麼也睡不過去。

    實在睡不著了,索性悄悄起身,披上大衣裳,坐在梳妝台前,打開了自己的鏡奩。

    明亮的玻璃鏡中,一張原本白玉般的瓜子兒臉,紅暈淡染,眼眉如訴,看上去真如嬌花照水,芙蓉著露。榮安公主自己瞅著,心跳都不禁快了起來。

    這套鏡奩,是西洋樣式的,正是“他”進的東西。只不過,名義上,不是送給她的,是送給麗貴太妃的。

    關卓凡每次給宮裡邊送東西,永和宮是必有一份的,且份量僅次於鐘粹宮和長春宮,比其餘宮眷,高出一截。因此,一兩年下來,永和宮這兒,著實攢了不少貴重精緻有趣的洋玩意兒。

    還不止,前一段時間,母后皇太后突然賞賜了許多東西給榮安公主——全部都是關卓凡進給鐘粹宮的。留意:是賞給榮安公主,不是麗貴太妃。而且調子很高,派了鐘粹宮的總管太監,帶了八個小太監,過來頒懿旨、送東西。還有,母后皇太后的貼身侍女喜兒,跟隨照料各種物件。

    “此中有真意”,鐘粹宮和永和宮,彼此自然“心照”。

    榮安公主想起前事,心頭髮熱,耐不住,搬過一隻黑漆蒔繪嵌螺鈿的小箱子,放到檯面之上。

    這是她的首飾箱,表面用金絲銀箔和螺鈿錯雜鑲嵌,疏密濃淡。描畫出花鳥山水。溢彩流金。栩栩如生,工藝精緻細微之處,中土所無。

    這個箱子,也是“他”進的。不過,不是西洋的,而是東洋的。據說,是寄寓大清的日本和櫻天皇致送,由“他”轉送進宮中。

    打開箱子。三層抽格,隨便抽出一格,紫絨襯地上邊兒,都是琳瑯滿目,寶光流動。如果小皇帝見到了,一定會取笑姐姐:“咦,你的嫁妝,可真是不少。”

    榮安公主將最下面的一格抽了出來,放到檯面上——這一格,盛的都是“他”送的東西。

    祖母綠的耳墜。金剛鑽的耳釘,藍寶石的戒指。白金絞絲鑲金剛鑽的手鐲,用各色寶石鑲嵌拼花的胸針……

    大多都是母后皇太后那次賞賜的。

    美則美矣,可就是太過美了,許多東西,她根本無法佩戴。

    比如,這只白金絞絲鑲金剛鑽的手鐲,上手之後,略一轉動,精光閃爍,奪盡旁人目光,什麼玻璃翠的鐲子都比了下去。可是,這個,太……招搖了!如果傳到“西邊兒”那位皇額娘的耳朵裡,不小心就出來一簸箕的閒話。

    又比如,這只各色寶石鑲嵌拼花的胸針,真正是美輪美奐。可是,拿什麼衣服來配?別在自己的哪一件衣服上,都不對勁!想來,必得穿洋裝,才好搭配的。

    洋裝,“他”沒進過,自己可沒有。再者說了,就算有,也不敢在宮裡邊兒穿啊。

    只好沒人的時候,搬出來,一個人慢慢兒把玩,過過“乾癮”。

    此時,耳墜、耳釘、戒指、手鐲、胸針……一件件拿起,一件件放下,腦子中想著這些東西,都是經過了“他”的手的,榮安公主一個小小的身子,和一顆心兒一樣,漸漸的熱了起來。

    就這樣神魂顛倒,不曉得過了多久,突然聽得外面有人高喊:“皇上駕到——”

    榮安公主嚇了一跳,扭頭去看那座鎏金的自鳴鐘——這件東西,也是“他”進的。

    呀,已經未正二刻了!

    午憩的人們已經睡醒了,皇帝弟弟也下了學,這是過來串門兒了。

    自己全然不覺——不曉得在這兒坐了多久?

    她手忙腳亂地將首飾格放回首飾箱,趕不及將首飾箱放回原位,先一粒粒扣好自己大衣服的扣子。

    外邊想起了小皇帝清亮的聲音:“麗貴太妃好!”

    接著,就聽到額娘跟小皇帝親親熱熱的說話。

    剛剛扣好最後一粒扣子,外邊的麗貴太妃便親自打起了簾子,小皇帝規規矩矩地說了聲:“謝謝貴太妃!”然後跨過了門檻。

    麗太貴妃放下簾子,跟了進來。

    榮安公主並不起身,看了小皇帝一眼,“哼”了一聲,說道:“你這是一下學就過來了?你好歹先回‘西邊兒’打個花胡哨兒,再過來不遲!”

    小皇帝笑嘻嘻地不說話,麗貴太妃笑罵女兒:“怎麼跟皇上說話呢?沒點子規矩!”

    轉向小皇帝:“皇上想不想吃點兒什麼?”

    “上回的筍脯,味道很好,還有嗎?”

    “有,有!”麗貴太妃一疊聲地說著,“我叫人給皇上取去!”

    出屋子之前,鄭重告誡女兒:“不許沒有規矩,不許跟皇上拌嘴,好好兒地跟皇上聊天說話!”

    叮囑了一輪,才掀簾出去了。

    小皇帝坐了下來,說道:“你放心,皇額娘今兒的午覺歇得很遲,現在一定還沒有醒過來。到時候,如果問了起來,我就說怕打攪她老人家歇息,所以下了學,先到別的地方逛一逛。”

    榮安公主斜乜了小皇帝一眼,笑道:“喲,皇上也會耍小心眼子了。”

    深宮之中,榮安公主是小皇帝打小兒唯一的夥伴,姐弟倆感情極篤,私底下見面說話,完全脫略禮節。對於小皇帝來說,榮安公主是他唯一能真正述說心事的人,同時,也是唯一能真正拌嘴吵架的人。

    小皇帝和另一位姐姐——敦柔公主,感情也很好。可是,這份感情裡邊兒,佩服、尊敬的成分,更多一些。和敦柔公主在一起的時候,小皇帝沒法子像和榮安公主在一起這樣,脫略自在,無拘無束。

    小皇帝笑了一笑,轉移了話題:“你額娘今兒的氣色,看上去好的很吶。”

    “喲,你還看得出誰的氣色好,誰的氣色不好?”

    榮安公主左一個“喲”,右一個“喲”,小皇帝多少有點兒不高興了,皺了皺眉,嘴巴也微微地撅了起來:“你可別看不起人!”

    頓了一頓,笑容重新浮上了臉面,不過,變得有一點兒狡黠了:“照我看,你的氣色更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17
第二十二章 皇帝也要求人的
        
    看著小皇帝似乎“別有深意”的笑容,榮安公主的臉微微地紅了,她努力做出不在意的樣子,說道:“天天都是這個樣子,有什麼好不好的?”

    “不對——”小皇帝拉長了聲調,“你今兒的氣色,就是比從前好!嗯,我曉得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我有什麼喜事……”

    話一出口,榮安公主就曉得不妥,可不該接他這個話茬!

    果然,小皇帝笑嘻嘻地說道:“關師傅晉了郡王,還不是喜事?”

    “刷”的一下,榮安公主的臉兒,由微紅而大紅,語氣立馬變得急了:“他晉郡王,是他的喜事,關我什麼事兒?”

    “喲,喲,喲!”小皇帝語氣誇張地連“喲”了三聲,“我‘喲’回給你!怎麼不關你的事?師傅晉了郡王,難道不算師娘的喜事?”

    這一下子,榮安公主可坐不住了,她“呼”地一下子站了起來,兩彎罥煙眉微微地豎了起來:“你!……”

    頓了一頓,狠狠地說道:“好,我去跟皇額娘說,皇帝不好好唸書,跑到我這兒來胡說八道,欺負我!”

    說罷一甩手,扭身就往外走。

    榮安公主口中的“皇額娘”,自然是鐘粹宮的那位皇額娘,不是長春宮的那位皇額娘。長春宮的皇額娘,小皇帝看見了,猶如老鼠見貓,當然是怕的;鐘粹宮的皇額娘,小皇帝是可以在她面前扭股糖兒撒嬌的,可不用怕。

    但是。今兒是過來求人的。不能真把姐姐逼急了。

    小皇帝也急忙站了起來。跨前一步,張開雙臂,攔住榮安公主的去路:“別,別,算我胡說八道,我給你陪不是!”

    “賠不是”,只能是口頭上的。小皇帝年紀再小,也是皇帝;姐弟倆感情再好。小皇帝也不能給榮安公主打躬作揖。

    榮安公主“哼”了一聲,停住了腳步,高高隆起的胸脯急速地起伏著,一時之間,想不定是就這麼放過他呢,還是再給他來點兒狠的?

    就在這時,門簾掀開,麗貴太妃端著一個銀托盤進來了。

    她一看屋裡的情形,就知道姐弟倆又拌嘴了。

    麗太貴妃瞪了女兒一眼,說道:“我怎麼跟你說的?不許跟皇上拌嘴。要講規矩!你都當耳旁風啦?”

    說著,將銀盤放到了大理石面紫檀圓桌上。

    小皇帝忙說:“貴太妃。我們好的很,沒有拌嘴,沒有拌嘴!”

    一邊說著,一邊微微地扭轉頭,目光落到了銀盤上面:五六樣異常精緻的點心,包括他愛吃的筍脯;還有一瓶鮮紅的玫瑰露,和一個白釉暗花雲龍紋的小瓷碗。

    他及時轉換了話題,連稱呼也換了,笑嘻嘻地:“麗姨,每次到你這兒,都有好吃的,嘻嘻!”

    “麗姨”——即便在私底下,這也是極少見的親熱稱呼。

    麗貴太妃的眼睛亮了起來,含笑說道:“也沒有什麼正經好東西,皇上就將就著用吧——不過,不好用多了,不然,傳晚膳的時候,就進不下什麼東西了。”

    “是,”小皇帝認認真真、規規矩矩的樣子,“麗姨的吩咐,我記住了。”

    宮裡的規矩,皇帝和先帝的妃嬪說話,一要禮貌,二要疏淡,三呢,話不能多。今兒這種情形,是極罕見的,麗貴太妃不敢再耽擱下去,又給女兒叮囑了一兩句“守規矩”之類的話,就出去了。

    額娘出去之後,榮安公主又“哼”了一聲,說道:“抹了蜜嗎?嘴巴還真是甜!”

    小皇帝自顧自坐了下來,抖了抖袍子,笑笑說道:“今兒是過來求人的,嘴巴不甜不行啊。”

    “喲,皇上有啥事求我額娘啊?”

    “不是求麗貴太妃——是求你。”

    “求我?”榮安公主的好奇心,被小皇帝勾了起來,“我能給皇上幫什麼忙?”

    “我下邊兒說的話,可都是正經話——你得先答應我,不能我說一句,你就立馬點炮仗,不然,啥話也說不成了。”

    榮安公主隱約猜到,小皇帝要說的話,必是跟那樁“喜事”有關聯的。她咬了咬嘴唇,說道:“我不點炮仗,可你也不能太口沒遮攔。”

    “行——咱們這是說定了?”

    “說定了。”

    “唉——”小皇帝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後,陷入了沉默。

    榮安公主等了好一會兒,見他還是沒有動靜,不由微微皺眉,說道:“你光在這兒唉聲嘆氣的,又不說話,什麼意思呢?”

    “我在想,”小皇帝開口了,慢吞吞地說著,“你和二姐都出了閣,這宮裡邊兒,就只剩我一個人了。我以後這日子,可就難過了。”

    “二姐”,指的是敦柔公主。還有一位“大姐”,恭王長女,敦柔公主的親姊姊,榮壽公主。不過,小皇帝對這位“大姐”,一向是忌憚的——這不奇怪,就連聖母皇太后都要讓著榮壽公主三分,何況小皇帝?

    也是因為這個,在感情上,小皇帝對榮壽公主,就遠不如對榮安公主和敦柔公主那麼親近了。

    小皇帝這幾句話,榮安公主聽了,心裡不由黯然。她微微張了張嘴,發覺竟是無可安慰。

    皇帝弟弟的心境,她完全能夠理解。但是,你莫非來求我不要“出閣”?這可是辦不到的事情!

    小皇帝偷偷覷了榮安公主一眼,對姐姐的神情、反應基本滿意,於是話頭一轉,大發牢騷:“關師傅的功課,一年下來,也上不了幾堂!不曉得他是太忙了,還是根本沒把弘德殿的差使放在心上?唉!”

    榮安公主冰雪聰明,隱約猜到小皇帝要“求”她什麼事情了。於是平靜地說道:“一定是太忙了。他又要打仗,又要閱兵,一年下來,攏共在京裡也呆不上幾天,這可是沒法子的事情。”

    小皇帝妒意大生,很想刺她一句:“喲,還沒過門呢,就幫著老公說話了!”

    不過,自知這種話決不能出口,不然姐姐非跟他翻臉不可。

    忍了忍,繼續說自己的話:“好長一段日子了,見天兒都是倭仁、徐桐他們的功課,我都快悶死了!”

    榮安公主微微皺眉,說道:“倭師傅、徐師傅他們,你就算在背後,也不好直接叫名字的,不然……”

    小皇帝打斷了榮安公主的話頭:“我曉得!這不是在你這兒嘛!出去外邊兒,我不會亂喊亂叫的!”

    “就怕你說順嘴兒了……”

    小皇帝真不耐煩了:“好了好了!我上了一天的學,不要到你這兒來還要受教訓!”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17
第二十三章 好姐姐
        
    這種時候,榮安公主的分寸拿捏得最好,不會和小皇帝繼續駁嘴,以免進一步激怒他,因此默然不語。

    小皇帝見榮安公主不說話了,自覺對姐姐的口氣沖了一點兒,心下微感歉疚,說道:“翁師傅還好,倭師傅、徐師傅兩位,真的是悶煞人!”

    這句話,一是繼續訴苦,表示自己前言不虛;二是把“倭仁、徐桐”改成了“倭師傅、徐師傅”,表示“朕從善如流”之意。

    榮安公主依然不說話。

    “關師傅的功課最有趣,”小皇帝一邊兒覷著姐姐的臉色,一邊兒慢吞吞的說道,“唉,我也不曉得,怎麼說才不會冒犯你——我是說,好姐姐,你出了閣,得空兒了,倒是幫我……吹一吹枕頭風,叫關師傅好好兒地在弘德殿當差,別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他——他又不吃虧!我這個,嗯,承情不盡!”

    說吧,站起身來,居然對榮安公主鬆鬆地做了個揖。

    榮安公主面紅如霞,聽到小皇帝說什麼“吹一吹枕頭風”,幾乎就坐不住了,見他如此,嚇一大跳,趕忙也站了起來,偏過身子,向旁邊讓開了一步,意思是不敢受皇帝的禮,嘴裡嗔道:“你這是干什麼!”

    小皇帝笑嘻嘻地說道:“我拜師的時候,給關師傅行禮,就是作揖的——這個揖嘛,給師傅做一個,再給師娘做一個,這是……‘好事成雙’嘛!”

    榮安公主的臉兒,紅得幾乎要著起火來。但眼下情形。又勢必無法發作小皇帝。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

    “好姐姐……”

    半響,只聽榮安公主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也罷了。”

    聲音雖低,但小皇帝聽得真切,不禁大喜:這就是允了!

    虛虛地拱一拱手:“謝了!”

    榮安公主不出聲,斂衽還禮。

    小皇帝心境大好之下,忍不住就要“口沒遮攔”:“二姐是個薛寶釵,你是個林黛玉,你倆一塊兒嫁過去。關師傅的桃……這個運氣,還真是好到不得了!”

    榮安公主又好氣,又好笑,小皇帝的這個話,不能不駁,不然就是自認“林黛玉”了。

    “你別胡亂譬喻,她當得起薛寶釵,我可當不起林黛玉——我哪兒有林黛玉那麼大的學問?”

    榮安公主的這個話,倒不是自謙。敦柔公主打小就由恭王延請名師教導,她的學問。不是深宮之中長大的榮安公主能比的。

    清朝的皇帝,對皇子的教育。抓得極緊,但沒有人真正在意皇女的教育。

    “那就是‘娥皇女英’!你別不好意思,我跟你打賭,到時候,指婚的懿旨裡邊兒,一定有這四個字!”

    “娥皇女英”是什麼意思,榮安公主是懂的,但她決定,不在這個話頭上繼續搭理小皇帝了。她回到在梳妝台前,坐了下來,又指了指旁邊兒圓桌上的銀盤:“這些東西,你還吃不吃了?不吃的話,我叫人拿走了!”

    小皇帝趕忙說道:“吃啊!幹嘛不吃?”說罷,捏起一塊筍脯,放到了嘴裡。

    榮安公主用一把象牙梳子,慢慢地梳理著自己黑得發亮的秀髮,借此平抑潮水般起伏的心情。

    小皇帝閒了下來,終於留意到了梳妝台上的那隻黑漆蒔繪嵌螺鈿的小箱子。他一邊兒嚼著筍脯,一邊兒口齒不清的說道:“那個……是……呃,你的嫁妝吧?”

    愈說愈說出好聽的來了!

    榮安公主一扭頭,就待發作,小皇帝趕忙搖手:“別,別!我是說……呃,我跟你……嗯……借一樣東西唄。”

    榮安公主皺了皺眉:“你又要玩什麼花樣?”

    小皇帝把嘴裡的筍脯嚥了下去,笑著說道:“你別多心!哪裡有什麼花樣?我是借你的那架小千里鏡——就是關師傅進的那架!”

    關卓凡進給宮裡的望遠鏡,不是軍用的,而是紳士淑女們看賽馬、看歌劇用的小望遠鏡,不足巴掌大小,異常精緻。

    榮安公主嘆了口氣,說道:“皇額娘可是說過的……”

    這個“皇額娘”,是指“西邊兒”的那位。

    慈禧專門吩咐過,一切精緻新奇的玩意兒,都不許拿到皇帝面前,以免他“玩物喪志”。

    這種管教兒子的手段,當然失之簡單粗暴,但是,在某種意義上,也算“知子莫若母”。

    “你放心!我自會當心,皇額娘斷不會發覺的!”

    頓了一頓,小皇帝靈機一動:“我拿東西跟你換!前兩日,我得了個本子,叫做《金玉緣》,講的是公子安驥,在悅來客棧,巧遇俠女何玉鳳——有趣極了!你一定喜歡的!”

    《金玉緣》的作者,是個旗人,叫做文康;書中的女主人公何玉鳳,就是後世謂之“俠女十三妹”的。後人將此書潤色添減,正式雕版印刷的時候,改了個更加響亮的名字:《兒女英雄傳》。

    當時,《金玉緣》問世未久,只有抄本,並無刻本,主要在旗下人家之間流傳,若手獲一本,必當做寶貝一般的。

    榮安公主那種又好氣、又好笑的感覺又上來了,嗔道:“我不是林黛玉,你也不是賈寶玉!你的那些本子,我可沒興趣!你可別往我這兒倒騰你那些子閒書!得,小千里鏡你拿去,也不用還了!”

    小皇帝訕訕的,榮安公主也不管他,自去開了櫃子,取了一架鑲金嵌玉的小望遠鏡出來,交到小皇帝手裡。

    小皇帝眼睛放光,接過來雙手捧起放到眼前,湊上去一看,“哎喲”一聲,說道:“你怎麼……變小了?!”

    榮安公主忍住笑,說道:“你弄反了!”

    小皇帝垂下手,自嘲道:“我倒成了大鄉里了。”

    榮安公主教了他如何旋轉鏡頭、如何調整焦距,小皇帝拿著個望遠鏡,近看遠看,驚嘆不絕。

    榮安公主看他愛不釋手的樣子,覺得有些話正可趁機進言,於是平靜地說道:“我聽說,前個兒,皇上叫小太監們翻跟斗,有個叫小包子的,摔折了胳膊?還有個叫小丁子的,摔吐了血?這種事兒,好像有過好幾回了吧?”

    小皇帝一邊把玩著小望遠鏡,一邊毫不在意地說道:“是,你放心,摔不死他們!”

    榮安公主不能直接指責小皇帝殘忍,只好這麼說:“我倒不是怕把小太監們怎麼樣了,我是怕皇額娘知道了這個事兒,不免又生出一堆閒氣來。”

    小皇帝的好心情被姐姐破壞了,他放下小望遠鏡,皺起了眉頭,說道:“唉,你真掃興!皇額娘知道了,又能說什麼?祖宗馬上得天下,手底下的功夫不能閒擱著廢掉了!聖祖爺小的時候還跟小太監們一起打布庫呢!”

    榮安公主心想:這可跟聖祖爺不一樣,聖祖爺是自個兒下場子摔跟斗,你是在場子邊兒看著小太監們摔跟斗取樂子。

    但她沒辦法再說什麼了,只能暗暗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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