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38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26
第五十四章 超越時代的巡洋艦
        
    英國人定睛一看:咦,還真沒有“大續航力”這條,可是——

    沒有“大續航力”,還能算正兒八經的“巡洋艦”嗎?

    “關親王”心裡鄙視:英國人可真是榆木疙瘩腦袋!

    嘴上是這麼說的:“巡洋艦”就是個名字,我會在前面加上合適的定語的——再者說了,我又不出去搶殖民地,要那麼大的續航力幹什麼?

    後面這句話,起到了非常微妙的政治效用。∑談笑之間,“關親王”給英國人吃了顆大大的定心丸:嗯,中國人沒有任何和我們正面競爭的意圖,真是……最佳合作夥伴!

    沒有大續航力的要求,煤艙就可以減小,“大火力、重防護、高機動”就成為可能了。

    關卓凡進一步提出:裝甲敷設,可以有兩種方式。

    第一種,只對重點部位進行保護。

    這個方案,艦體重量增加有限,對速度影響較小。

    艦船最重要的部位是什麼?當然是發動機啦。

    英國人召集船舶設計精英,不久便拿出了第一份方案:在機艙的頂部,平平地覆蓋一層裝甲甲板;裝甲甲板之下,在機艙兩旁、靠近兩舷的地方,各設置煤艙。這樣,頂部的裝甲甲板、兩側的煤艙,從三個方向,共同對機艙進行保護——裝滿煤的煤艙,炮彈是沒有法子打穿的。

    關卓凡對這個設計表示讚賞,不過,他指出了兩個問題:

    第一。保護機艙的裝甲甲板。位於水線之下四英呎處。呃。這個,萬一,水線處被打穿了呢?那麼,海水必然趁勢湧入,整個裝甲甲板的上方將被淹沒,最終……會導致軍艦傾覆吧?

    第二,高航速需要大機艙,裝甲甲板如此之低。一定會壓縮機艙的空間,俺想加台鍋爐都不成,操作起來也逼仄得很,實在不大方便哪。

    這兩條提了出來,英國人面面相覷:怎麼還好說這位親王殿下“外行”?這兩個問題,即便是最優秀的工程師,也未必能夠看得出來!

    該怎麼改進呢?

    英國人正在絞盡腦汁,“關親王”說:我有一個想法,大夥兒瞅瞅,行不行得通?

    嗯。我是這樣想的:咱們把平面的裝甲甲板,改成中間平、兩邊斜的穹面裝甲——就叫它“穹甲”好了。“穹甲”中間的平甲。提到水線之上;兩邊的斜甲,落到水線下四英呎處。這樣一來,因為中間的平甲高出水線,即便水線處被打穿了,海水湧入,也無法淹沒高出水線的裝甲甲板,軍艦依然能夠保持較大浮力,不致傾覆。

    這麼幹,除了軍艦即便破損也進不了多少水外,兩邊的斜甲落到水線之下,可以對機艙起到很好的保護作用。

    還有,大家都曉得的:有一定傾角的斜面,能夠消解炮彈的相當一部分動能啊。

    這一次,英國人目瞪口呆了。

    實在太有道理了,我們竟無言以對。

    萬萬沒有想到啊,這位親王殿下,除了政治家和軍事統帥這兩個身份外,竟然還是一位工程設計的天才!

    設計團隊按照關卓凡的設想拿出了最後的方案,“穹甲巡洋艦”就這樣誕生了——比起原時空,足足提早了十幾年。

    需要說明的是,“穹甲巡洋艦”的相關專利,由關卓凡和英國設計團隊共享。

    軒軍海軍訂購了兩艘“穹甲巡洋艦”,一名“驅雷”,一名“策電”,技術參數是完全一樣的:排水量兩千四百噸,艦長六十八米,寬十四米,吃水近六米,蒸汽風帆混合動力,裝備兩門八英吋後裝滑膛炮、兩門六英吋後裝滑膛炮、八門六十四磅前裝線膛炮。

    最高航速十七節,幾乎趕得上“冠軍號”了,一點兒都不算慢。

    裝甲敷設的第二種方案,是仿“冠軍號”和“射聲號”,自艦艏至艦艉,在舷身上加裝水線帶裝甲,即豎甲。這個方案,事實上就是把“巡洋艦”變成了“小鐵甲艦”,可稱“裝甲巡洋艦”。

    “裝甲巡洋艦”敷設的裝甲的數量,遠遠超過了“穹甲巡洋艦”。因此,不可避免的,“裝甲巡洋艦”的速度,就比不上“穹甲巡洋艦”了。

    不過,說到防護力,“裝甲巡洋艦”卻遠遠超過了“穹甲巡洋艦”,二者算是各有千秋。關卓凡不分軒輊,和“穹甲巡洋艦”一樣,“裝甲巡洋艦”也訂購了兩隻,一名“龍驤”,一名“虎賁”。

    “龍驤”和“虎賁”的技術參數,也是一樣的:排水量兩千九百噸,艦長七十一米,寬十三米,吃水六米半,蒸汽風帆混合動力,水線帶裝甲厚五至六英吋,裝備兩門八英吋後裝滑膛炮、四門六英吋後裝滑膛炮,六門六十四磅前裝線膛炮。

    最高航速十五節,雖不比“穹甲巡洋艦”,但也頗看得過去。

    設計、製造“穹甲巡洋艦”、“裝甲巡洋艦”,英國政府極其重視,首相親自過問,海軍大臣總責其事,薈萃了本國的船舶設計、製造精英,真正是全力以赴,說“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也不算過分。

    英國人如此上心,自是見到,由“翁貝托國王號”和“杜里奧號”始,中國的訂單源源而來,一眼望不到盡頭——整個中國的軍用、民用船舶市場,這是多大的一個蛋糕啊?眼見著一大半都落到俺們英國人手中了,能不上心?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這是用中國人的資金,來開發新技術、試驗新產品。若果然好用,英國人馬上就可以跟上;若不好用,英國人一個英鎊的損失都沒有——這樣子的好事,怎麼可以不上心?

    原時空,德國人為北洋水師設計、製造“濟遠號”、“經遠號”,同上述情形,頗為相像。

    “濟遠號”是德國人設計、製造的第一隻“穹甲巡洋艦”,“經遠號”是德國人設計、製造的第一隻“裝甲巡洋艦”——這兩筆訂單,都來自中國。

    實話實說,作為德國人的試水之作,“濟遠號”也好,“經遠號”也好,水準都著實有限。

    尤其是“濟遠號”,頂“穹甲巡洋艦”之名,卻行“平甲巡洋艦”之實,就是關卓凡批評過的:覆蓋在機艙頂部的裝甲甲板,位於水線之下。只不過,這層裝甲甲板,不是平的,而是弧形的——勉強好算是“穹甲”。

    “濟遠號”毛病無數,“其穹甲低水四尺,浮力幾無,隔堵水久,歧側難免,斯時炮炮勢成上重,駕駛特難,危險特甚。”

    還有,“機艙逼窄,絕無空隙,隻身側行,尚慮誤觸。前日試機,已有觸手成廢者!”

    至於“暑月炎熬,臨戰倉皇”,相較之下,已經算是小毛病了。

    其時,正兒八經的“穹甲巡洋艦”,已經由英國人造了出來,德國人照貓畫虎,卻畫虎類犬。

    這倒不是德國人不上心,德國人的敬業精神是不必懷疑的。可是,造船業是當時的第一等“高新科技”,為集新技術、新工藝之大成者,德國後起之秀,機械製造已經趕了上來,且但在船舶製造上的積累還非常有限,初試啼聲,難免走調。

    中國人只好把這個悶虧吃了下去——不過,也沒啥好抱怨的,誰叫你不請教老師傅,而是去招惹新學徒呢?

    這兩樁生意,德國人卻是賺了大便宜的。這倒不是說,生意本身德國人賺了多少,而是說,拿著中國人的錢,做夠了試驗,試夠了錯,攢夠了經驗值,德國人就開始為自己製造“穹甲巡洋艦”和“裝甲巡洋艦”了。在此基礎上,德國造船工業迅速登上了一個全新的台階。

    嗯,因為俺們軒郡王的英明睿智,世界造船工業得以免走了一大段彎路,一夜之間,相關技術、工藝向前推進了十好幾年——嘿嘿,這是否應該視為軒王爺對人類文明的偉大貢獻呢?

    至於“伏波”和“超海”這兩隻“標準巡洋艦”,其實就是傳統的“無防護巡洋艦”。關卓凡覺得,“無防護”三個字實在太難聽了,思來想去,終於發明了“標準巡洋艦”這麼個叫法。

    “伏波”和“超海”,都是鐵肋木殼,即龍骨為鐵,船身為木,排水量皆為一千四百五十噸。

    這個級別的巡洋艦,不是關卓凡將來和“世界第二海軍強國”艦隊對決的主力陣容。它們主要的作用,是偵查、通訊,以及海口、內河作戰——即淺水作戰。這種用途的軍艦,若硬要加上裝甲,既變態,又累贅,也實在沒有足夠的必要。

    關卓凡想了想,算了,就這麼著吧。

    不過,拿“伏波”和“超海”來“周蒞屬部”,比如,到日本和越南去晃晃,一千四百五十噸的排水量,依然是壓倒性的存在。

    當年的“阿斯本艦隊”,最大的旗艦“鎮吳號”,一千三百噸;日本幕府艦隊最大的軍艦,也是旗艦——“富士山號”,一千二百噸。

    “伏波”和“超海”的火力,亦頗為可觀。艦艏一門八英吋前裝線膛炮,兩側船舷分列六門五英吋後裝滑膛炮。

    總之,鎮壓叛亂、清肅海盜、欺負弱小國家,一千幾百噸的“標準巡洋艦”,依然是一等一的好手。

    最後,是“全甲炮艇”。

    幾種新艦中,最能體現軒郡王的奇葩創意的,大約還是這種排水量只有二百五十噸的“全甲炮艇”。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27
第五十五章 全甲炮艇,撥亂反正
        
    關於“炮艇”的設計,關卓凡的要求是這樣子滴:排水量不超過三百噸,全防護,重火力,至於速度、機動、續航力神馬的,嗯,算啦,不做任何要求。

    “全防護”,就是除了舷身——甲板以下要防護,甲板以上也要防護,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炮位。

    即,把一隻船,從頭到腳,用鐵甲、鐵板包裹起來,只露出……炮口。

    三百噸不到的船,套上這麼一身盔甲,自然沒有任何“速度、機動、續航力”可言。

    關於“重火力”,關卓凡做了一個補充說明:一門炮就夠了,不過口徑嘛,不能低於九英吋。

    九英吋?!

    英國人張口結舌:“穹甲巡洋艦”、“裝甲巡洋艦”上,都沒有這麼大口徑的炮!九英吋?放到鐵甲艦上,也是做主炮的料啊!

    英國人終於明白了:這哪裡是什麼“炮艇”?這就是一個水上移動炮台嘛!

    您還真是有……創意啊。

    至於這個“全甲炮艇”的設計工作,關卓凡特別指定,要由一位名叫喬治.倫道爾的年輕設計師負責。

    這可有點兒奇怪!

    之前,設計“穹甲巡洋艦”和“裝甲巡洋艦”的時候,親王殿下都是只提要求,不對具體設計事務做任何干涉,更不會指定設計師,這一次是怎麼回事?

    何況,這個喬治.倫道爾年紀輕輕,名不見經傳,親王殿下何以就看上他了呢?

    當然。不管怎麼說。要尊重客戶的意見。也許。人傢俬下底已經溝通過了,甚至,“全甲炮艇”的設計思路,就有喬治.倫道爾的貢獻也說不定。

    海軍部猜對了一半:私下底,中國人並沒有和喬治.倫道爾溝通過,但是,關卓凡“全甲炮艇”的設計思路,確實“有喬治.倫道爾的貢獻”。嘿嘿。

    喬治.倫道爾做夢也沒有想到,萬里之外的中國人,會知道自己這樣一個毫無名氣的小設計師,更想不到,中國人居然看中了自己!咋回事?我……可是從來沒有和中國打過什麼交道啊!

    不過,他曉得,這是揚名立萬的天賜良機!抓住了,由此一步登天也不稀奇!

    聽明白了中國人的具體要求,倫道爾也張口結舌了——這倒不是因為他和海軍部那幫子官僚一般沒見識,以為這個要求太過匪夷所思。而是——上帝,這和我的想法。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怎麼會這麼湊巧?!

    那位萬里之外的中國親王殿下,真正是古往今來,我的第一位……知己!

    喬治.倫道爾一頭紮進船廠,全身心地投入到“全甲炮艇”的研製工作中,家也不回了,女朋友也不要了。

    在充足的資金、人力的支持下,“全甲炮艇”很快便面世了。

    試驗艇排水量僅兩百噸,長二十三米,寬八米,吃水兩米,無桅,無帆,純蒸汽動力,兩台臥式雙氣缸蒸汽機,兩台圓式鍋爐,主機功率一百三十四馬力,航速七節半。

    後來,定型的時候,排水量增加到了兩百五十噸——兩個原因:一是增加重甲;二是調整、降低重心,以加強穩定性。航速則降到了六節——這不過是純風帆艦的正常航速。事實上,如果順風,風帆艦的最高航速可以超過十節,就是說,“全甲炮艇”這個“純蒸汽動力”的速度,連純風帆艦都比不上了。

    沒關係,反正客戶對“速度、機動、續航力”沒有任何要求。

    “全甲炮艇”徹底拋棄了傳統的船旁列炮法,在船頭置一門九英吋前裝線膛炮——全艇就這麼一門炮,也只能這麼佈置了。

    最終,關卓凡眼前的“全甲炮艇”,是這麼一副奇葩模樣:

    沿著船舷的邊沿,高高豎起一圈超過一人高的鍛鐵圍壁,最關鍵的部位,厚度幾達一英呎,超過目前世界上所有鐵甲艦裝甲的厚度——包括“冠軍號”。炮艇的甲板,被這圈圍壁整個的圍了起來,船舷邊沿,幾無立錐之地。

    只留出船頭一塊三角形的甲板,此為“錨甲板”,上設錨桿。炮艇內部,無法騰出多餘的空間設置錨艙,起錨、下錨,都在這一小塊“錨甲板”上操作。

    “錨甲板”亦為鐵板,中間微微凸起,形如龜背。“全甲炮艇”船身低矮,海水容易湧上錨甲板,錨甲板的特殊設計,可以達到更好的破浪效果,使湧上甲板的海水迅速流洩回大海,不致滯留甲板,湧入炮艙。另外,如此設計,多少能夠增加一點船速。

    正面的圍壁,中間開一道炮門,僅容炮口伸出。炮位的上方,平覆一層鍛鐵板,猶如在正面的圍壁上,朝向艦艉,搭了一面涼棚,整個炮位,都在這面涼棚蔭庇之下。這幾乎等於把大炮裝進了一個鐵盒子裡面——只有後面是敞開的。

    不過,因為炮門太窄,炮口幾乎不能左右轉動,如果要調整橫向射擊角度,就必須採用“整船瞄準”法——通過軍艦自身轉動,來實現火炮橫向轉動。

    在這個關鍵點上,倫道爾展現了驚人的設計天賦:他將炮艇的操作系統設計得極為靈便,轉舵速度遠較一般軍艦為高,僅用兩分四十五秒,全艇便可旋轉一圈!

    這個旋轉速度,甚至超過了許多重型岸防炮。

    主甲板中央,豎立著一根高高的煙囪。

    這是全船唯一無法充分防護的部位。不過,煙囪受損,炮艇固然無法正常航行,但並不影響大炮的發射——那個時候,炮艇早已部署到位,能否正常航行,並不十分重要。

    前面不是說過嗎?這個“全甲炮艇”,本質上是一個水炮台,對“速度、機動、續航力”。通通“不做任何要求”。

    還有。這個“全甲炮艇”。除了一個狹小的“船長室”外,沒有任何船員居住的空間——要住在船上,就得在甲板上打地鋪。

    還有,既然沒有桅杆,也就沒有法子懸掛海航信號旗。

    呃,這樣的一隻船,怎麼……出海作戰啊?

    誰說我的“全甲炮艇”要“出海作戰”?

    再說一遍:這是一個“水、炮、台”!

    和“標準巡洋艦”一樣,“全甲炮艇”的叫法。是關卓凡自己的杜撰。原時空,倫道爾設計的這種炮艇,中國的譯名,稱“蚊炮船”——看,這個土鱉名字,比咱們軒郡王“全甲炮艇”之高大上,差遠了吧?

    “蚊炮船”在後世,是爭議很大的一種兵器,支持者認為它本小利大,誠“守口利器”也;反對者認為它然並卵。不三不四,不倫不類。從未在戰爭中有過像樣的表現,根本是十九世紀中後期海軍發展史上開錯了的一朵奇葩。

    關卓凡認為,“蚊炮船”的不盡如人意,根本原因,不在自身,而是人們一廂情願,使其後續發展,完全偏離了倫道爾的設計初衷。

    “蚊炮船”設計之本意,是一種純粹的防禦兵器,主要作用,是在港口防禦作戰中,和岸防炮台“高低搭配”,形成更合理、更立體的火力網。

    “蚊炮船”的優勢有二,一,可以自由移動,可以佈署在任何港口的任意水面位置,海港可以,河港也可以;二,造價遠遠低於岸防炮台,生產週期也短,不比岸防炮台,非數年經營不為功。一句話,成本低廉,可以大數量佈署。

    中國的特殊情況,使“蚊炮船”有更大的用武之地。

    很早之前,關卓凡就在思考一個問題:如果中、法開戰,我的最大的軟肋在哪裡?

    不是雲桂邊壤,不是福州馬尾,不是台澎金馬,也不是天津大沽口。

    是上海,是上海的高昌廟。

    上高昌的“工業園”,下高昌的“自貿區”,是中國精華所在,是中國復興騰飛之根基,其價值,怎麼樣強調,也不過分。

    可是,因為情形特殊,面對來自海上的威脅,上海又是中國自我防護力最弱的地方。

    中**隊,無法大規模在上海的海岸及黃浦江岸修築炮台,沿岸固防,戰端一啟,萬一法國人竟然溯江而上,炮擊高昌廟,則我何以為計?

    雖然,出現這種情形的概率不會太高——在上海大動干戈,法國人顧慮也多。但是,凡事不可僥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關卓凡不可能把整支艦隊佈署到上海,但是,如果僅僅佈署一批“全甲炮船”呢?

    這是做得到的。

    進攻上海,對於法國人來說,冒天下之大不韙,得失難定,本來就是下下之策。面對“全甲炮船”的兇猛火力,法國人不能不想到,一戰下來,付出的成本將會大大增加,手上這盤生意,一不小心,就倒賠了進去。

    於是,冒險以逞的念頭,就不大容易生得出來了。

    這是“蚊炮船”正確的“打開方式”。

    但是,原時空,因為“蚊炮船”堅實的裝甲和犀利的火力,人們給予了“蚊炮船”過高的期望,總想拿它以小搏大——拿蚊炮船去搏鐵甲艦。於是,蚊炮船的甲板上,豎起了桅杆,速度變快了,噸位也變大了——從兩百噸一路漲到了五百噸。

    終於,蚊炮船可以出海作戰了。

    這個時候的“蚊炮船”,其實就是“微型鐵甲艦”。

    可是,五百噸怎麼可能和五千噸比?天底下哪有這樣子的好事?蚊炮船速度再快,和真正的鐵甲艦比,還是差著一大節,在茫茫大海上,在一群幾千噸的大傢伙中間,五百噸的小人兒,從頭到尾,就是一個被吊打的命。

    事實上,原時空,北洋水師的“蚊炮船”,唯一像樣的戰績,就是它碰巧恢復了“守口利器”的本色的時候。

    甲午戰爭,1894年8月9日,三十隻日艦偷襲旅順軍港,三隻“蚊炮船”和撞擊巡洋艦“超勇號”一起,配合岸防火炮,猛烈還擊,日艦隊不逞而退。

    這一次戰鬥持續的時間不長,日軍也並未大舉強攻,但可以見到,若得其法,蚊炮船的威力,絕對不能小覷。

    可惜啊。

    本時空,就讓俺來撥亂反正好了。

    最後,來看一看“全甲炮艇”上的九英吋大炮。

    這門巨炮的安裝和運作極有特色:炮身安裝在一套帶有四個支柱的地井式炮架上,整個系統異常複雜。平時,大炮的底座,藏在船體內部,以防重心過高,影響炮艇的穩定性。戰時,通過液壓系統,將大炮整個舉升到甲板上。每發射一彈之後,在自身巨大的後坐力的推動下,大炮的底座,再次緩緩將到甲板下,進行下一次射擊的裝填工作。

    不過,因為大炮的後坐力太大了,發射前,炮艇必須下錨,不然,很難保持炮艇的穩定性,浪稍稍大一點,整隻船震翻都不稀奇。

    關卓凡很想到炮艇上親眼看一看大炮發射的整個過程,可是,被丁汝昌婉拒了。

    王爺想看打炮當然沒問題,但是,不能上船。

    “全甲炮艇”可不比“冠軍號”,船上空間太小,一炮出去,整個炮艇,炮焰瀰漫,目不見物,安全隱患太大,王爺千金之軀,不能涉險。

    關卓凡還想堅持,一旁的喬百倫嚴肅地說道:“親王殿下,在遵守規章制度方面,你應該起表率作用。”

    關卓凡只好悵然地放棄了這個念頭。

    是啊,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手持刀槍、和長毛面對面浴血拚殺的七品知縣了。

    親身接敵的機會,這輩子,大約再也不會有了。

    好吧,那我就在新的崗位上,以新的身份,為中國努力奮鬥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27
第五十六章 李鴻章 的不安
        
    湖北,武昌,湖廣總督府。

    這幾天,李鴻章接見下屬,延會賓客,氣度雍容,一如其舊,但內裡,卻頗有點心緒不寧。

    原因嘛,有兩個。

    第一個,兩天前,李中堂鬧了個不大不小的笑話,這會子,估計整個武昌城都傳遍了,街談巷議,大約都拿來當古記說了。

    李鴻章的大哥李瀚章,官居江西布政使,母親李氏,原本是跟著大兒子住在南昌的。李鴻章升了協辦大學士,授了湖廣總督後,開府建牙,起居八座,享用自非藩司可比,於是兩兄弟商量,將老母親接到武昌,由李鴻章負責奉養。

    於是李瀚章親自奉送,前呼後擁,安車蒲輪,先將母親送到了九江。輪船招商局漢口分局,專門派了一艘汽船,佈置得十分精潔舒適,在九江候著,李老太太和大兒子分了手,上了船,一路舒舒服服地到了武昌城。

    笑話出在“接駕”的碼頭。

    湖北藩司以下,李鴻章率滿城文武,到碼頭跪接老母,場面極盛。

    汽船靠岸,搭起跳板,一位精神矍鑠的老太太從船艙中現身而出,手上一根旱菸袋,翡翠煙嘴兒還叼在嘴巴裡面。丫鬟想上前攙扶,李老太太噴出一口煙,揮揮煙袋,丫鬟只好後退。

    眾目矚視之下,只見李老太太邁開腿,三步並作兩步,“騰、騰、騰”地就過了跳板,上了岸。

    哈,原來李中堂的慈君是天足啊!

    碼頭上。一片低低的交頭接耳的議論聲。

    李老太太坐進二兒子的八抬綠呢大轎。轎起。扶著轎槓的李鴻章一低頭,看到老母親的一雙大腳,一大半露在轎簾外面。

    他心裡正在不自在,忍不住說了句:“娘,你把腳往回收一收。”

    李老太太火了,大聲說道:“你老子不嫌我,你倒嫌我!”

    聽到這句話的,可不止李鴻章一個人。在旁邊侍候的藩司、臬司。武昌府、縣,總督府的幕僚,還有一眾轎伕,都聽到了,大夥兒憋足了氣,才沒有笑出聲來,有的人的肚子都憋疼了。

    這樁“軼事”,當天便傳了開去。可以想見,李老太太一對大腳上來的笑話,不僅迅速成為了武昌人的飯後談資。就是走出湖北,走向全國。為全國人民津津樂道,大約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嘴巴長在人家身上,李鴻章無可奈何。他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出了這麼個笑話,饒他城府再深,涵養再好,也不由頗為沮喪。

    不過,昨天收到的一份“廷寄”,裡面的上諭,卻讓李鴻章在這件事上的心態,起了微妙的變化。

    上諭的內容,和他倒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這道上諭,是頒給八旗的:

    嚴禁旗人女子纏足。

    朝廷發佈命令,禁止女子纏足,這並不是第一次。

    入關前,太宗就曾下令,禁止倣傚關內女子纏足陋習。

    入關後,順治二年,朝廷正式下詔,不分旗、漢,嚴禁女子纏足。

    之後,朝廷多次禁令,不許女子纏足。

    其中,以康熙三年詔定法例最為嚴厲:康熙元年之前出生女子,纏足不再追究,元年以後生女,嚴禁纏足。違者,其父有官職者交吏、兵二部處置,系平民則交刑部,痛責四十大板,處十年流刑。家主有失察者,枷號一月,責四十板;官員失察者,交部議處。

    可是,法例雖然嚴厲,卻得不到認真的執行。漢人士紳,更是明裡暗裡,一邊倒地反對。

    康熙七年,左都御史王熙上奏,認為康熙三年的規定,嚴苛過甚,刁民誣攀妄舉,牽連無辜,請“馳纏足之禁”。

    此的滿洲貴族,也覺得漢人女子纏足,並不會對滿洲人的統治造成什麼不良影響,你們既然愛跟自己過不去,我們也不必狗拿耗子,唱黑臉得罪人,就隨你們去吧。

    於是,“裹足自此馳”。

    此後,女子纏足的事兒,朝廷基本不管漢人了,只是盯著旗下女子,這一次,也是如此。

    但是,這一次,似乎有些不尋常的地方。

    上諭的口吻,極其嚴厲,具體的處置,則更甚了:在旗女子有纏足者,指定日期“放足”,過期不行,一,父兄有官職者一律免官;二,不論官民,舉家出旗;同治五年後出生之在旗女子,若不遵禁令,偷偷纏足,一經發現,一例辦理,即:父兄有職者免官;不論官民,舉家出旗。

    殺氣騰騰,較之康熙三年的故例,猶有過之。

    康熙三年的法例,沒有要求“放足”,沒有不由分說的“免官”,更沒有威脅“舉家出旗”。

    當然,康熙三年的法例,是“旗漢一體,不分畛域”,這一次,僅僅是針對旗人的。

    按理說,李鴻章身為漢員,對這道上諭,可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可是,他是極敏銳的人,總覺得,朝廷這一次的處置,狠辣得有點出格,呃,這裡邊,有沒有……“殺雞駭猴”、“敲山震虎”的意思?

    就是說,接下來,有沒有可能,由旗而漢,像順治二年、康熙三年那樣,再次“不分畛域”,禁止纏足?

    如是,自己又該秉持一個什麼樣的立場?

    預則立,不預則廢,最好還是通前徹後的想清楚,預為之計。

    本來,遇到拿不準的事情,就該召集幕僚,研議一番。但李鴻章一想到碼頭上鬧的那個笑話,就不禁有幾分心障:講到“纏足”這個話題,誰知道那班幕僚,對著自己,會不會面皮緊繃、肚裡暗笑?

    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放一放再說。

    叫他心緒不寧的第二件事,是關於竹木稅的。

    彼時的中國,近代化發端伊始,鋼鐵工業尚在襁褓之中,建築宮苑房屋,製造舟車器具,最主要的原材料,依然是木材和竹材。江南和直隸,人口最多,經濟最為發達,木材、竹材需求最大,但林木稀少,所需竹木,必須求諸雲、貴、川、湘的深山老林。

    長江中下游地區為木材、竹材之消費地,長江中上游地區為木材、竹材之出產地,於是,自然而然,長江水道,便成為中國木材、竹材之輸送大通道。

    漢口居長江之中央,九省通衢,為長江上第一個大碼頭,這條竹木大通道的總樞紐,理所當然地落戶漢口。

    采自西南深山中的木材、竹材,紮成木排、竹排,沿澧水、沅水、資水、湘水,由上游而下游,皆歸入洞庭湖,然後,經岳陽入長江,最後,在漢**易。

    漢口的木材、竹材交易量,極其巨大,但朝廷的管理,卻全不上路,既不得法,又毫無力度,接近放任自流的程度。“竹木稅”一項,稅收額最高的乾隆朝,也不過一年五、六萬兩白銀的樣子。

    李鴻章認為,漢口的竹木稅,若“切實整頓”,其實是一年上百萬兩白銀的大進項。他雄心勃勃,做了詳盡的調研,擬了周密的計畫,然後上奏,請在漢口設“竹木新關”,抽釐收稅。

    奏摺上,名為“切實整頓”,其實,完完全全是“開創局面”了。

    本來,李鴻章認為,自己的這個條陳,為朝廷新開一大財源,是件大大的好事,且和朝廷當家人做事情的思路,也是一脈相承的,因此必蒙允准。

    可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朝廷的回覆是:“茲事體大,俟異日該督進京陛見,面陳詳細。”

    “俟異日該督進京陛見”——呃,“進京陛見”這回事,可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誰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成行?所以,這個回覆,對自己奏請的事項,等於是婉拒了,至少也是“暫緩辦理”,不過是給自己留了面子,不明說罷了。

    李鴻章心中大為不安:難道自己的簾眷已衰?還是什麼地方,不小心忤了當國者的意,自己都懵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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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先清舊弊,再興新利
        
    深裡細細想去,李鴻章又認為:並無是理。

    不久前,湖北巡撫嚴樹森報了丁憂,巡撫的位子便空了出來。往常遇到這種情形,一時之間,朝廷若找不到合適的接替人選,會指派藩司暫時“護印”。但這一次,朝廷直接下令:“著協辦大學士、湖廣總督李鴻章兼撫鄂省。”

    李鴻章大出意外之餘,又不由喜不自禁。

    “兼撫”二字,雖然略覺含混,但明明白白,沒有“署理”的字眼,所以,這是實任,不是暫署!不論“兼撫”的時間長短,自己總是集總督和巡撫大權於一身了!

    督、撫同城,彼此掣肘,不論督、撫,都覺得是一件非常討厭的事情,李鴻章名正言順,專行獨斷,真是說不出的順心暢意!

    他並不認為,朝廷的人才,匱乏到連一個湖北巡撫都找不出來了,因此,這是朝廷對自己信任有加的表示!在軒王獨掌大政之初,這個特出逾格的任命,於自己更是一個極佳的兆頭!

    這也是為什麼,兩天前,碼頭上迎接李老太太的文武官員,李鴻章之下,就到了湖北藩司了——湖北巡撫,就是他本人。

    請設“竹木新關”被拒,“兼撫鄂省”,這兩件事,是幾乎同時發生的,因此,李鴻章可以確定:自己簾眷未衰,也不是有什麼事情惹得秉國者不高興了,不設、或緩設“竹木新關”,上頭應該另有深意。

    只是,這個“深意”。自己一時還揣摩不透。

    “揣摩不透”。一顆心就沒法子放到肚子裡去。得想個法子,摸出朝廷真實確切的意思才好。

    還有,這段日子,京裡天翻地覆,自己人在外省,情形總是隔膜,就算不為了“竹木新關”,也該派人進京。打探打探一番。

    於是,李鴻章派了自己最親信的幕僚周馥,攜帶大筆川資,入京“公幹”。

    周馥昨天晚上回到武昌,已經約好,今兒上午,李鴻章公事一畢,即面談詳細。

    行禮寒暄落座,茶端了上來,聽差剛剛出門。周馥的第一句話就是:“爵相,這一次進京。我見到了軒王。”

    李鴻章目光霍的一跳:“哦?”

    “我只是一個候補道,位份差的太遠,根本就沒有動過請見軒王的念頭,”周馥說,“是他叫了我去見他的。”

    李鴻章露出了意外的神色:“這可是沒有想到的事情!”

    “是!”周馥說,“見了面,軒王是這麼說的:我是‘故人’,他和我之間,是不好以名位羈縻的。”

    說到這兒,周馥微微一笑:“爵相,真正的‘故人’是你,軒王這句話,是衝著你的面子,我是沾了你的光。”

    這說的是,當年在上海、江蘇,李鴻章和關卓凡,並肩作戰、克復失土的往事。

    李鴻章心頭一熱,但他不好在這上面多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說道:“咱們這位新晉王爺,看來還算念舊——嗯,你繼續說吧。”

    “拜見軒王的情形,”周馥略帶狡黠的笑了一笑,“我等一會兒再說——爵相,我先說說和文博川見面的情形。”

    李鴻章愣了一愣,哈哈一笑,說道:“玉山,你倒是會吊胃口——你這是在說書麼?”

    “爵相,小過片刻,你就明白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了。”

    李鴻章微笑說道:“好,我等著——嗯,這一次,文博川也見到了?不錯啊!”

    “是。”周馥點了點頭,“求見文博川,我是受了高人的指點——文博川倒是很客氣,帖子一遞進去,立即延見。”

    頓了一頓,周馥鄭重說道:“爵相,你曉得我為什麼要去見文博川?有一件事,咱們都疏忽了:竹木稅是工部在管著的!”

    李鴻章微微一怔,然後輕輕地“啊”了一聲。

    清朝的各種稅收,總歸戶部,但惟有竹木稅一項,歸工部管理。

    文祥的本職,是工部尚書。

    李鴻章皺起了眉頭,說道:“這還真是疏忽了!咱們腦子中,根本就沒有這根弦!怎麼,必是工部和戶部之間,有什麼皮要扯了?”

    “扯皮倒談不上。”周馥說,“文博川很明確的跟我說,竹木稅一項,本來就不應該放在工部,工部的人,不是干收稅這個活兒的料呀!竹木稅不死不活,和這個尷尬局面,關係很大。”

    李鴻章微微動容:“文博川有見地,心裡明鏡似的!還有,摒棄門戶之見,這份雅量難得!嗯,他的意思,是不是……”

    周馥點了點頭,說道:“是,文博川一力支持,將竹木稅劃出工部。還說,拿漢口‘竹木新關’來做一個試點,是一個上好的過渡——不過,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李鴻章沉吟道:“確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工部、戶部,兩邊兒都要有所調整,工部要裁幾個位子,戶部要添幾個位子,彼此交接明白,就更麻煩了——也不曉得多少年的賬!咦,等等——”

    說到這兒,李鴻章停了下來,想了一想,說道:“‘劃出工部’?文博川沒說‘劃歸戶部’嗎?”

    “這倒沒有。只是,除了戶部,還能劃到哪裡去?”

    “這可難說——”

    李鴻章微微皺眉,凝神思索,過了片刻,搖了搖頭,說道:“我也說不好——嗯,咱們的事兒,就是因為這個,耽擱了下來?”

    “是。不過,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哦?”

    “爵相,我現在可以繼續說說拜見軒王的情形了。”

    李鴻章心中一跳:關節果然還是在關某人身上!

    他做出一副凝神傾聽的樣子:“玉山,你說。”

    “軒王的話不算多,主要說了兩個事兒。”

    頓了一頓,周馥說道:“第一個,軒王說,長江水道上的竹木商人,負擔其實並不算輕,只不過,他們掏出來的銀子,大都落進了私人的腰包,繳不到朝廷的庫房裡罷了。”

    李鴻章目光又是霍的一跳:“軒王是說……”

    “軒王的意思:先清舊弊,再興新利,不然,新政就會變成苛政,替舊弊背黑鍋了。”

    李鴻章不說話,他抬頭仰面,眼珠微微轉動,過了片刻,深深點頭:“見得極深!不能不服氣!”

    “第二個事兒,”周馥說,“軒王問我,怎麼看黃昌歧這個人?”

    “黃昌歧?”

    黃昌歧,字昌歧,名翼升,時任長江水師提督。

    “是,黃昌歧。”周馥說,“我當時很奇怪,我和黃昌歧並不太熟,軒王怎麼會問我這個?再者說了,我一個候補道,怎麼好臧否一品大員……”

    話沒說完,李鴻章已是失聲說道:“哎喲,黃昌歧這個長江水師提督,怕是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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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深不見底
        
    周馥不由大為佩服,說道:“爵相睿見!這一層,我當時可沒有想到——我是從軒王府出來了,回公館的路上,才突然恍然大悟的!”

    李鴻章說道:“長江水師自設關卡,抽值征釐,左手收了錢,右手就揣進了自家的腰包,完全不過地方和戶部的手,這在戰時,有一個‘補軍需之不足’的名義,勉強說得過去。≧現在不打仗了,他們還這麼幹,‘上頭’如何能夠容忍?也不說他們借巡江、緝私、捕盜為名,勒索往來客商錢財之種種惡形惡狀了!”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若說這長江上的‘舊弊’,黃昌歧的長江水師,大約得排到第一位!”

    “不過,”李鴻章面色凝重,“難!”

    周馥曉得,爵相口中之“難”,是指“清弊”之難。

    “我那位老師,”李鴻章臉上露出一絲譏嘲之色,“陸地上的湘軍,裁得七七八八了,唯有這一支長江水師,毛都沒有拔過一根,嘿嘿!”

    長江水師為曾國藩一手籌劃創辦,黃翼升則是曾國藩親信中的親信。黃的妻子認曾國藩的夫人為義母,曾國藩曾經納妾,前前後後,都由黃翼升一手操辦。可以說,於曾國藩,黃翼升雖無“義子”之名,卻有“義子”之實。

    不過,長江水師之弊難清,並不僅僅因為這支軍隊和黃翼升同曾國藩的密切關係。

    這裡面的水,深得望不見底,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明白。

    李鴻章的話。語涉曾國藩。周馥不敢輕易接口,正在沉吟,李鴻章說道:“軒王問到了黃昌歧,你怎麼說?”

    周馥說道:“我想,不好背後說別人的壞話,可是,掌國的王爺面前,說假話就更加要不得了——再說。這是政事,不是私事。”

    李鴻章微微一笑:“正是!”

    周馥也是一笑,說道:“我說,黃昌歧能打仗,結部下以恩義,這是他的長處。不過,他待部下,多少太厚了一點,治軍失之寬柔——這,其實也不算什麼秘密。”

    “妥當的很!”李鴻章點了點頭。“我是曾湘鄉門下出來的,話。也只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

    “是!”

    周馥笑了一笑,又說道:“不過,我人微言輕,說的話,只能在私下底……供當道者參贊取捨之用罷了。”

    這兩句話,大堪玩味。

    李鴻章看了周馥一眼,微笑說道:“玉山,你的話,還沒有說透——在我這兒,有什麼話不好說的?請畢其詞!”

    周馥說道:“是,爵相寄我以心腹,我就放肆了。嗯,我覺得,軒王雖然沒有明說,但話裡話外,有這麼一層意思:該爵相出來說話的時候,爵相要出來說話。”

    李鴻章沒有馬上答話,抬起了頭,微微閉上了眼睛。

    周馥有一點近視,如果他的目力再好一點,就能夠看到,李鴻章微闔的眼皮,輕微地顫動著——這是在輕輕眨眼。這個下意識的小動作,表示李鴻章正在進行激烈的思索,即將做出重大的決定。

    過了好一會兒,李鴻章睜開眼睛,目光明亮。

    “這是自然的,”他慢吞吞的說,“我是國家大臣,既督湖廣,又撫荊楚,凡涉地方,責任攸歸,自不能囿於門戶,箝口不言。”

    說完,臉上露出一絲似有若無的詭異的笑容。

    周馥連連點頭:“爵相一秉至誠,廓然大公!”

    冠冕堂皇之下,李鴻章的真實想法,周馥自能默喻,因為這也是他自己的想法:

    若要辦“竹木新關”,就一定要先整頓長江水師,至少,要將長江水師伸到沿江地方行政、財務上面的手撥開,逼其老老實實,就範於軍事、治安一隅。

    還有,長江水師提督,是天底下最特別的一個提督。別的提督,都在總督、巡撫節制之下,唯有長江水師提督,一力擔負湖北、湖南、安徽、江蘇、江西五省江防,自成格局,湖廣總督、兩江總督,不奉特旨,都不能直接節制,湘、鄂、皖、蘇、贛五省巡撫,就更加不必說了。

    當然,之前,兩江總督是曾國藩,長江水師盡出曾湘鄉門下,幾乎算是曾某人的“私軍”,曾滌生說的話,在長江水師,比聖旨還管用——不過,這畢竟不是檯面上的。現在的江督換了趙景賢署理——趙瘸子是絕對指揮不動長江水師的。

    趙竹生支使不來長江水師,他李少荃一樣不成。這個局面,李鴻章早就牙癢癢的了。如果“整頓”之後,長江水師竟然歸了自己節制——或者,湖廣、兩江,一邊一半,豈非妙之極矣?

    至於該怎麼“整頓”,實話實說,李鴻章也不曉得。不過,這也不是他操心的事情。

    李少荃是絕對不會牽頭來做這種事兒的,不過,如果僅僅是要他敲敲邊鼓,搖旗吶喊幾句,他既責無旁貸,也樂意為之。

    李鴻章還存了更深的一層心思,是心腹如周馥者也沒有完全見到的。

    朝廷裁抑“湘系”,李鴻章冷眼旁觀,已有所悟,他想的是:自己能不能順勢施為,更上層樓?

    如是,別說“不能囿於門戶”了,就是把老師踩在腳下,又如何?

    長江水師是“湘系”勢力最厚的地方,“湘系”真正的禁臠,幾乎到了針插不入、水潑不進的地步。這塊又臭又硬的擋路石,如果真的能夠搬了開來,就會變成最好的踏腳石。

    本小利大,值得一試!

    想清楚這一層,李鴻章心境大好,雖然“竹木新關”暫時還辦不起來,但他的心已經踏踏實實地放回了肚子裡。

    “玉山,”李鴻章說,“昨天收到的‘廷寄’,裡面的上諭,是關於禁絕旗下女子纏足的——這個事兒,京裡邊兒,可有什麼說頭嗎?”

    周馥不禁微覺奇怪。

    他原本以為,議過“竹木新關”的事情,爵相必會詢問那件當下全國轟動、北京更是舉城如沸的大事,不想,他先問的,是這道上諭。

    原來,李鴻章想,周馥是昨天晚上回到武昌的,自己母親大腳上邊來的那個笑話,十有八九,周馥還沒有聽說,正好和他從容討論“嚴禁旗女纏足”這道諭旨。不然,拖得一兩天,周馥也必聽說了這個笑話,再提起相關話頭,就難免彼此尷尬了。

    周馥想了一想,說道:“這個事兒,在京的旗人裡邊兒,還是頗有些議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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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歌唱祖國
        
    頓了一頓,周馥說道:“不過,議論固然熱鬧,可似乎也沒多少人,真把這個當做什麼不得了的大事情——畢竟,事不關己。”

    李鴻章奇道:“玉山,你方才說的,可是‘在京的旗人’?這道諭旨,是專門頒給八旗的,怎麼能夠說‘事不關己’?”

    周馥一笑,說道:“爵相一想就明白了——雖說流風所至,旗人中也有了纏足的女子,可是,第一,官宦人家裡極少——纏了足就沒了參選秀女的資格,這不僅僅是‘違旨’了,可以算是‘抗旨了’,哪裡敢?”

    “第二,北京轂輦之下,朝廷盯的緊,即便沒有官身,尋常旗下人家,纏足的也極少;盛京、東北亦然——流風不及!”

    李鴻章若有所悟,說道:“你是說,愈向南走,旗下女子,纏足的愈多?而且,都是小家小戶的孩子?”

    “正是!”周馥說,“還有一點,滿人少,漢人多——旗人纏足的,大多都是漢軍旗的!譬如,駐防廣州的漢軍旗,纏足的女子,就不在少數。”

    李鴻章輕聲一笑,說道:“如此說來,纏足的旗下女子,大都出自外省小戶人家,還多為漢軍——嘿,真的是‘事不關己’!”

    頓了一頓,又說道:“怪不得張嘴‘免官’,閉嘴‘出旗’,毫無顧忌!嘿嘿,軟柿子總是容易捏的!”

    周馥也是一笑,說道:“爵相明見!”

    李鴻章皺了皺眉,斂去笑容。搖了搖頭。說道:“玉山。還是不大對勁兒啊。”

    周馥微愕,說道:“爵相,怎麼說呢?”

    “你還記不記得諭旨中的用辭?什麼‘大干天和’,什麼‘摧肢裂體’、‘痛心疾首’,什麼‘稍有人心者亦不忍為’……真正是狗血淋頭!旗下女子纏足的並不多,就有,也多是小門小戶——還是漢軍。你說,有什麼必要這麼大動干戈呢?還‘免官’、‘出旗’——就差綁上菜市口了!”

    周馥仔細想了一想。李鴻章說的確實有道理,可是——

    “學生愚鈍,呃……不明其所以。這個,以爵相之見……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玉山,你覺不覺得,這道諭旨,有那麼一點兒……指桑罵槐的意思?”

    對李鴻章這句話,周馥沒有馬上反應過來。過了片刻,他突然微微睜大了眼睛:“爵相是說,這個‘桑’。是旗人,這個‘槐’……是漢人?”

    李鴻章沉吟道:“我說不大好。不過,未必沒有這個可能——如今‘上頭’那兩位,可是年輕的太后!”

    頓了一頓,加重了語氣,說道:“都是女人,感同身受,看不過眼——這,不是沒有可能的!”

    周馥輕輕倒吸了一口冷氣,說道:“師康熙三年的故智?這……行得通嗎?”

    頓了一頓,又說道:“太后是婦……呃,心腸軟,也罷了,軒王……會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李鴻章“嘿”了一聲,說道:“未必不會!玉山,別的先不說,你且想一想,他的女人,有一個是纏足的嗎?”

    周馥默然。

    李鴻章微微搖了搖頭,說道:“到底是師故智,抑或是蹈覆轍,現在還難說的很。至於咱們這位新晉王爺——看不透!雖說是‘故人’,可是,瞻乎在前,忽焉在後,我是愈來愈看不透他了!”

    一時之間,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李鴻章“呵呵”一笑,說道:“想不通透,就暫且不去想它了。玉山,講講那件‘天字第一號’的熱鬧事?”

    所謂“‘天字第一號’熱鬧事”,指的是“美利堅訪華代表團”到埠、進京。

    周馥眼睛放出光來:“還真的是‘天字第一號’——整個北京城都瘋魔了!拿內務府堂郎中貴寶的話說:北京人那個口沫橫飛的勁兒,也就是‘大婚’才能夠比得了了!”

    這位內務府司官口中的“大婚”,專有所指:皇帝踐祚之前沒有成親,登基後才迎娶皇后,謂之“大婚”。

    “美國人在天津上岸,軒王加了個‘全權特派欽差大臣’的銜頭,親自赴津門迎接。‘代表團’到埠的那一天,這碼頭上的場面——”

    頓了一頓,周馥說道:“不僅熱鬧,還有意思的很!”

    李鴻章大感興味的樣子:“如何有意思?說說,說說!”

    周馥微笑說道:“是。不過,爵相,天津迎賓的場面,我可沒有親眼目睹,以下種種,也是旁人轉述的。”

    “無妨,無妨!”

    “大沽口碼頭,清出了好大一片空地,平整夯實,中間搭起一座三尺高的檯子,此為‘禮賓台’。‘美利堅訪華代表團’之‘團長’,乃美利堅國副總統約翰遜氏,名安德魯。軒王陪著這位約副總統,登上‘禮賓台’,並肩立定之後,軒軍軍樂隊,即奏美利堅國之‘國歌’,曰‘星條旗永不落’,以為致意。”

    “國歌?”

    “是。美利堅國‘國歌’奏過,按萬國公議的儀注,就該奏大清國的‘國歌’——可是,咱們哪裡有什麼‘國歌’?於是,軒軍軍樂隊拿了一支軒軍的軍歌,叫做‘歌唱祖國’的,暫充大清的‘國歌’,以全禮儀。”

    “歌唱……祖國?”

    “是,‘歌唱祖國’,”周馥笑了笑,“這個名字,我第一次聽到的時候,也頗有突兀之感。‘祖國’,自然是‘祖宗之國’、‘祖先之國’,亦即‘本國’、‘家國’之意。嗯,這個說法,雖然生僻,倒也不是沒有人用過。譬如,魏默深著《聖武記》,就有‘巴社者,回回祖國’之說。”

    魏默深,即魏源。

    “這支軍歌的名字……有趣!“李鴻章說,“‘祖國’之說如此生僻,‘歌唱’二字卻又如此俚俗?放在這裡,大約是……歌之、詠之、頌之、揚之……之意?”

    “爵相高明,正是如此。嗯,說到俚俗,這支‘歌唱祖國’的歌詞,更加俚俗!不過,這裡頭是有講究的,據說,軒王說過:這些歌子,都是叫大頭兵們唱的,歌詞如果太雅馴了,大頭兵們聽不懂,寫得再好,又有什麼用處?”

    李鴻章心中微微一震,過了片刻,點了點頭,說道:“有道理!”

    頓了一頓,說道:“玉山,這支歌的歌詞,你還記得麼?”

    “記不大清爽了,”周馥說,“不過,我的筆記裡邊有記錄,回頭整理明白了,我抄一份,給爵相送過來。”

    “好,偏勞了!”

    有一句話,李鴻章嚥了下去,沒有拿出來和周馥“研議”:這支軍歌,為什麼叫《歌唱祖國》,而非……《歌唱大清》?

    祖國,祖宗之國,祖先之國。

    他的心底,隱隱約約浮動著一絲莫名的異樣感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28
第六十章 鞭辟入裡
        
    李鴻章突然想起一事,微笑說道:“不曉得這支‘歌唱祖國’,會不會就此做了咱們中國的國歌?”

    周馥一愣,說道:“還真是有這個可能!現在辦‘洋務’,同洋人彼此過從,儀註上不能不往萬國公議上邊兒靠,沒有一支‘國歌’,許多時候,確實不大方便。‘歌唱祖國’的曲子,聽說大氣磅礴,甚為雄壯,拿來做‘國歌’,大致是合適的。不過,‘歌唱祖國’的詞兒,拿來做‘國歌’,就未免失之俚俗了。”

    李鴻章說道:“這好辦,只要軒軍肯割愛,重新填詞就是了。”

    頓了一頓,說道:“還有歌名——”

    一句話說了一半,自己打住話頭,笑了一笑,說道:“這不是咱們的事兒,咱們也不必在這兒白操心了——玉山,請你說下去。”

    “是。”周馥說,“奏過兩國的‘國歌’,有一員大將——應該就是軒軍近衛團的圖鳳石,來到台下,舉手行禮,請台上二公,移玉台下,檢閱軒軍的‘禮兵隊’。”

    圖鳳石,就是圖林,當上近衛團團長之後,和軒軍的其他高級軍官一樣,為自己取了一個“鳳石”的字號。

    “‘禮兵隊’列‘一字長龍’之橫隊,約副總統和軒郡王,並肩在隊列前步行而過,圖鳳石在前,以‘正步’徐行,以為導引。”

    “‘正步’?”

    “是,”周馥說,“這種樣式的步操。咱們沒有見過。軒軍也是這一年來才推行開來的。似乎和戈登‘常勝軍’的步操。不大一樣。”

    話一出口,周馥就後悔了:戈登和“常勝軍”,那是爵相心裡永遠的痛啊——可不該揭這個瘡疤!

    幸好,李鴻章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點了點頭。

    周馥趕緊繼續說了下去:“檢閱過‘禮兵隊’,約副總統和軒郡王,當著中、美兩國幾百位官員、士紳,先後有所諭示——拿洋人的說法。就是‘演講’了。”

    “無論賓主,講的自然都是客氣話,大約也不脫‘惇睦邦誼’一類的意思。不過,聽人說,約副總統那頭,著實客氣,“演講’中,有‘美中兩國之邦誼,乃鮮血澆鑄,磐石不移’之說。”

    李鴻章“嘿”了一聲。說道:“那就是‘血盟’了——放到以前,大約還要殺牲歃血一番吧。”

    周馥聽李鴻章的口氣。略帶譏嘲,不由笑了一笑,沒有接這個話頭,說道:“‘演講’過了,軒郡王和約副總統,才算正式會面,談了什麼,我就不曉得了。不過,聽說時間不長,應該也只能說些場面話。”

    “咱們這邊兒,拿天津海關道的地方,請客人小做休整,用了頓‘接風宴’,然後啟程上路,往京城而來。”

    “這頓‘接風宴’,”周馥笑了笑,“是崇地山的手筆,裡邊兒,大小還有個笑話兒。”

    “據說,聖母皇太后天津閱兵,在天津城北的北倉,接見了崇地山。自此之後,崇地山就再也找不到瞻仰慈顏的機會了。崇地山這個人,爵相曉得的,最熱衷的一個人,太后就在自己的地頭上,卻咫尺天涯,叫他如何不急?思來想去,心生一計,整治了一桌席面,連廚子一併送到了行宮。”

    李鴻章哈哈一笑,說道:“還有這段故事!崇地山之豪奢講求,天下聞名,他整治這桌席面,必然盡心竭力,法寶出盡,這味道,嘖嘖,只怕御膳房也要瞠乎其後吧!我略一思及,也要流口涎了!怎麼樣,慈顏大悅?”

    “哪裡!”周馥笑著說,“席面送進去,懿旨傳下來:賞中美聯合艦隊司令官杜立德及海軍諸英國顧問燕菜席一桌,著海軍提督丁汝昌陪筵!”

    李鴻章愣了一愣,放聲大笑。

    周馥也笑:“崇地山竭盡心智,沒想到,聖母皇太后味兒還沒聞到,就拿他的一番心血,轉手送了人情——這個懊喪,也不必說了。”

    李鴻章笑道:“我曉得了——上一次放了空槍,崇地山必是大不甘心;這一次,要抓住機會,再露一手,挽回顏面?”

    周馥說道:“他應該是這麼想的。不過,恐怕還不止於此。崇地山是三口通商大臣,他必是想著,眼下的洋務,自以接待‘美利堅代表團’為第一要差,他露這麼一手,賓主盡歡,軒王也好,美國人也好,都必然大加讚賞,也必然為他說好話,‘上頭’聽到了,不就覺得:崇厚此人,確實會辦洋務?”

    李鴻章一聲冷笑:“他是廚子還是國家大臣?”

    頓了一頓,繼續從鼻孔中出氣:“洋務上邊,‘上頭’確實唯軒王一人之言是從,但我就不相信,軒王看得上崇地山這種貨色!”

    周馥沉吟了一下,說道:“崇地山畢竟佔了旗人的便宜。再說,這個辦理筵席的差使,是他自個兒跑去向軒王討過來的——軒王也沒有駁他。”

    李鴻章微微一笑:“便宜?嗯,這個差事,他辦得到底如何呀?”

    “這還用說?佳饈美肴,水陸並陳,我拾一句爵相的牙慧——御膳房也要瞠乎其後!”

    李鴻章沉默片刻,說道:“玉山,你看好,黃昌歧的長江水師提督保不住了,崇地山的三口通商大臣,只怕也幹不了幾天了!”

    周馥一愣,這一次,心裡頗不以李鴻章的看法為然。

    黃昌歧的長江水師提督快保不住了——這個,爵相的見地是對頭的,但崇厚——

    俗話說的好,伸手不打笑臉人,就算崇厚上桿子巴結的熱乎勁兒,令旁觀者不耐,但被他巴結的人,怎麼也不至於因此翻臉啊?

    李鴻章見周馥默然不語,知道他不同意自己的看法,笑了一笑,說道:“玉山,你想一想,上一次,崇地山進了一桌燕菜席,‘上頭’看都沒看一眼,一轉手就送了出去——這,是什麼意思啊?”

    周馥心頭一震,猶豫了一下,說道:“這……就是‘不納’了吧?”

    李鴻章點點頭,說道:“著啊!崇地山已經被‘上頭’甩了一巴掌,只是‘上頭’顧著他的面子,沒使勁兒——他倒好,巴掌拍到了臉上,竟然懵然不知!這一回,又把臉子湊上去了!”

    “崇地山是三口通商大臣,這個位子,其實總責淮河以北的洋務,至關重要!可他除了摟錢享用,到底都做了些什麼?正經差事不湯不水,卻一門心思跟‘上頭’玩兒這些小把戲!現在的‘上頭’,要的是能做事情的人!嘿嘿,崇地山以為自己是‘獻寶’,不曉得自己是‘獻醜’,我呢,只怕他會‘現報’!”

    這個見地,鞭辟入裡,是真正“到家”了!

    周馥大為佩服:還是爵相見得深!

    “唉!”他突然嘆了口氣,“說到辦洋務,滿朝朱紫,除了軒王,有幾個能及得上爵相的?”

    李鴻章看了他一眼,含笑說道:“玉山,我就當你不是在說客氣話好了——不過,我現在還談不上這些,得先把這個湖廣總督幹好!”

    “是!”

    “再者說了,湖廣總督這個位子上,也不是不能辦洋務的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28
第六十一章 歡迎來到中國
        
    周馥心中一動,正要說話,李鴻章笑著擺了擺手,說道:“離題了。玉山,請你繼續——接風宴之後,就該上路了吧?”

    “是,”周馥說,“這一路,壯觀得很!”

    “這個‘美利堅代表團’,約翰遜副總統以下,顯宦巨賈,加在一起,數以十計,其中最重要者,讓我算算,有——”

    頓了一頓,開始扳手指頭:

    “國務卿西沃德氏,名威廉。”

    “財政部長切斯氏,名賽門。”

    “商業部長戴維斯氏,名戴維。”

    “戰爭部長斯坦頓氏,名埃德溫。”

    “軍械部長拉姆齊氏,名喬治。”

    “聯邦軍隊總司令格蘭特氏,名尤利西斯。”

    “聯邦西部軍管區總司令謝爾曼氏,名威廉。”

    “眾議院籌款委員會主席謝爾曼氏,名約翰——這兩位謝爾曼,乃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主席卡梅隆氏,名西蒙。”

    “這十來位,是‘代表團’中最緊要的人物,在美國朝廷中,也是地位最高的要角,拿咱們中國來做譬喻,差不多把一個軍機處和半個內閣都搬了過來。”

    “另有數十位工商巨賈——爵相曉得的,西洋以商立國,大商人的地位極高,不在朝廷大員之下。不過,人數太多,我也記不大過來,佼佼者如希爾氏,名威利;摩根氏,名約翰;洛克菲勒氏。亦名約翰。”

    李鴻章大拇指一翹:“玉山。了不起!換了我。這麼多嘰裡拐彎的洋名字,可是記不清爽!”

    周馥笑道:“爵相謬譽。也有許多名字我記不得的,不過,都抄錄在筆記中了,回頭整理好了,一併給爵相送過來。”

    “好,”李鴻章說,“玉山。你真是有心人!”

    頓了一頓,說道:“這裡邊兒,有些名字,似乎是聽說過的。譬如,那位——嗯,‘聯邦軍隊總司令’格蘭特氏,還有,‘聯邦西部軍管區總司令’謝爾曼氏。”

    李鴻章只聽了一遍,官職、姓名便記得一字不爽,周馥也不由佩服。說道:“是!爵相好記心!這兩位,在軒王當年從美國發回國內的奏摺上。都是露過臉兒的。”

    李鴻章微微一笑,說道:“這麼說,也是‘故人’了。”

    周馥笑道:“爵相,‘故人’二字,形容入妙!尤其是那位‘聯邦西部軍管區總司令’謝爾曼——美利堅平叛,軒王南下亞特蘭大,之後勢如破竹,最終打到了南逆的都城里士滿,這一路,一直就是和這位謝將軍聯袂作戰的——這個情形,猶如爵相之於軒王,並肩攜手,戰上海,定江蘇!”

    李鴻章哈哈一笑:“不好比,不好比!”

    其詞若憾,其實甚喜。

    “算上文書、隨從,”周馥說,“這一支‘訪華代表團’,超過兩百之數。”

    “在此之前,‘顧問委員會’已向美商,訂購了一百架西式馬車——這種車子我見過,形制和咱們的車子,大不相同,輕便靈活,跑起來,也要快得多。”

    李鴻章微微一笑,說道:“這倒是不壞,人沒到中國,先做成了一大筆生意。”

    “是,周馥說,“不過,有人說,這種車子,出品最佳者,還得算英吉利。當然,比起美國貨,英國貨多少也要貴一點。”

    “品質就算有所差別,”李鴻章說,“大約也有限。關鍵是,美國人坐美國車子,客人心裡妥帖嘛。”

    “是,”周馥說,“‘顧問委員會’那邊兒,大約也是做如是想的。”

    李鴻章點了點頭:“這才是辦洋務的樣子,崇地山那麼搞,根本就是瞎胡鬧!”

    頓了一頓,又說道:“呵呵,一百架車子,這條車水馬龍,當真是‘行色甚壯’了!”

    周馥說道:“這支隊伍,可不止這一百架車子——每架車子前邊、後邊,各有兩名軒軍近衛團的騎兵,既為前引後扈,也為關防保護;整支車隊的前邊、後邊,又各有一隊一百五十人的近衛團騎兵。加上巡行在隊伍兩側的游動哨,軒軍近衛團攏共出動了大約八、九百人的樣子。”

    “整條隊伍,由首至尾,迤邐數里。”

    李鴻章含笑說道:“果然熱鬧。”

    “車隊穿過天津城的時候,已經是熱鬧的不得了。人山人海就不必說了——這個西洋景兒,誰不要看?還有,車隊經過的大街上,紮起了一座又一座花坊,上邊兒用了中、英兩種文字,寫了各種歡迎致意的詞兒。”

    “這些詞兒,口耳相傳,從天津一路傳到了北京。爵相——”

    周馥笑笑說道:“我倒是從中學了一句洋文,叫做‘welechina’。”

    李鴻章點了點頭,說道:“歡迎來到中國。”

    周馥大大一愣,萬萬沒想到,爵相居然曉得這句洋文!

    兩人對視片刻,不由同時放聲大笑。

    笑過了,李鴻章說道:“我著實有些好奇:整個‘訪華代表團’,兩百多口子人,到底安置在哪裡呢?”

    周馥說道:“分成兩撥兒。一撥兒是我方才說的:約翰遜副總統以下,至‘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主席’卡梅隆氏——這十位大員,和他們的隨從,入住燒酒胡同。”

    李鴻章微微一怔,輕輕“哦”了一聲,隨即伸出一個巴掌,張開了五指,說道:“是這個數?”

    周馥點了點頭:“正是!”

    原來,十位美國大員入住的,是“五爺”的舊邸——奕誴被褫奪爵位、逐出玉牒,府邸也被朝廷收回了。

    李鴻章縮回手,嘆了口氣,說道:“‘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不能不叫人感慨啊!”

    頓了一頓,說道:“聽說,這位——”

    又伸出手來,張開五指,晃了一晃,說道:“還住在燒酒胡同?”

    “就是一個極偏僻的小院子,”周馥說,“在原王府的東北角,砌了極高的牆,宗人府的看守、照料服侍人犯的家人,出入都走一個小小的角門,和原王府其實是全然隔開了。美國客人就算見到了,也必以為高牆那頭,是公館外邊兒了。”

    李鴻章點了點頭,又悠悠的嘆了口氣,說道:“‘眼見他起朱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周馥一怔,頗出意外。

    李鴻章念的,是孔尚任《桃花扇》裡的句子。

    周馥之意外,一是沒想到爵相也看“雜書”;二,孔尚任的《桃花扇》,雖沒有什麼明顯犯忌的詞語,但字裡行間,頗見故明之思,聖祖看了,很不高興,找了一個由頭,免了孔尚任的官,打發他回了老家。時移世易,現在自然沒了康、雍、乾時那麼多的忌諱,不過,擺《桃花扇》到檯面上,多少還是有些出格的。

    李鴻章並沒有留意到周馥些微的異樣,說道:“不過,親王府典制恢弘,層台累榭,燒酒胡同這座,又是剛剛騰空,一切都沒有走樣,略加修飾,拿來延接貴賓,倒是合適的很。嗯,還有一百幾十號人呢?”

    “這一撥,住在會同四譯館。”

    這一次,李鴻章大大一怔,真正是奇怪了:“會同四譯館?怎麼會?”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29
第六十二章 藩屬和洋人
        
    會同四譯館,是專門接待朝鮮、琉球、越南、南掌、暹羅、蘇祿、緬甸等藩屬的地方,美利堅是“盟邦”,不是“藩屬”,這是朝廷反覆強調的一件事,又怎麼會把“美利堅訪華代表團”安置在會同四譯館?

    周馥也愣了一下,想了一想,才明白李鴻章何以做如是說,趕忙說道:“是我沒有說清楚——不是玉河橋的會同四譯館!是會同四譯館在宣武門內瞻雲坊的舊館舍——因為閒置日久,無人居住,嘉慶五年的時候,就交回給了內務府,和會同四譯館……其實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

    李鴻章點了點頭,說道:“原來如此。”

    “會同四譯館的這種舊館舍,正陽門外南橫街還有一處,後來,也是因為無人居住,閒擱了太久,一般交回給了內務府。”

    頓了一頓,周馥又說道:“宣武門內瞻雲坊的這片宅子,上百間的屋子,好幾十年了,也沒派上什麼正經用場,還得花不少錢來維護。‘美利堅訪華代表團’的行程定了下來之後,‘顧問委員會’看上了這塊地方,請旨要了過來,加以修葺改造,改成了‘外事賓館’。”

    “‘外事賓館’?”李鴻章仰起了頭,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臉上卻是淡淡的笑容,“又是一個新鮮詞兒啊!”

    “詞兒新鮮,”周馥說,“裡頭更新鮮!”

    “據說,‘外事賓館’裡頭,天兒再冷。也不用生爐子——都裝了西洋的‘暖氣’。我沒有親眼見過。也不曉得這個‘暖氣’到底是個什麼模樣。聽人說,大致是在屋子里布設一種銅管子,將燒熱的水汽,灌進銅管子裡邊兒,屋子便通體暖和起來,還沒有一絲火氣!”

    “這個‘暖氣’,就連燒酒胡同的惇王府,也還是沒有的。”

    李鴻章一笑。說道:“這麼說,衣、食、住、行,若單論住,下邊兒這一百幾十位,比上邊兒那十位,還要舒服嘍?”

    周馥也是一笑,說道:“如果天兒冷,還真是這麼回事。不過,眼下三月陽春,除非遇上特別凌厲的倒春寒。不然,應該是用不著‘暖氣’的。”

    李鴻章輕輕嘆謂:“玉山。我又要發感慨了。”

    周馥想,爵帥感慨什麼?是因“暖氣”有感而發,慨嘆夷之長技?

    不是。

    “你方才說,”李鴻章說,“以前,除了玉河橋,會同四譯館還有……宣武門內瞻雲坊、正陽門外南橫街兩處館舍,後來,宣武門和正陽門那兩處,都派不上用場了,如今,只剩玉河橋一處館舍——玉山,你說說,這是為了什麼?”

    周馥知道李鴻章感慨什麼了。

    他沉吟了一下,說道:“自然是因為進貢的藩屬、進貢的次數,都愈來愈少之故。”

    “是啊!”李鴻章嘆了口氣,“拿暹羅來說,咸豐二年遣貢使,剛剛好撞上鬧長毛,道路阻隔,貢使竟不能至。長毛是同治二年就打平了,到如今已經快三年了,暹羅的進貢,可還是沒有恢復!嘿嘿,不曉得是音信隔閡到這個地步,還是人家根本就是在裝傻?”

    “還有越南,上門的次數也是愈來愈少了!沒法子——脖子被法國人掐住了嘛!”

    頓了一頓,李鴻章說道:“暹羅和越南,都是近年來的事情——玉山,我之前一直有一個錯覺,總覺得藩屬跟天朝疏落,是因為近年來國運不濟,咱們在洋人那裡吃了癟,長毛又扯旗放炮,亂成一團,人家不能沒有一點子想法——其實不盡然!”

    “你方才說的,會同四譯館宣武門內瞻雲坊的館舍,嘉慶五年就撤了——則在彼時之前,藩屬和天朝,就已經開始疏落了!”

    周馥心中大大一震,腦子急速的運轉起來。

    “何以至此?”李鴻章語氣沉重,“則在彼時之前,咱們的國運,已經開始‘不濟’了!”

    “寒鴉鳧水,冷暖自知——咱們就是好大一片‘水’,藩屬就是‘寒鴉’,時節變了,一開始,‘水’自個兒懵然不知,人家‘寒鴉’,可是‘冷暖自知’!”

    周馥輕輕吐出一口氣,面色凝重,點點頭說:“爵相睿見!”

    “天朝、藩屬,”李鴻章微微冷笑,“說起來好聽,其實藩屬覷天朝,最是天底下一等一勢利的眼光!你這兒有好處拿,自然願意往你這兒跑;你這兒好處少了,甚至沒有好處拿了,再千萬里迢遙的往你這兒跑,人家自然就不情願了!”

    “還真是這麼回事。”周馥說,“我這一次入京,因為‘外事賓館’的緣故,對會同四譯館的情形,倒是多瞭解了不少。大清會典有載,‘各國貢使負載方物,自出夫力,攜至京城,頒賞後,在會同館開市,或三日,或五日,惟朝鮮、琉球不限期限。貢船往來所帶貨物,俱停其徵稅。’”

    說到這兒,周馥笑了一笑,說到:“進貢這件事兒,於藩屬而言,是天底下頂好的一門生意——不但不收稅,攜來的貨物,如果賣不完,朝廷還會替他們兜底兒,包圓兒買下來!斷不會叫他們空不出艙位來,滿載賞賜和咱們中國其他的好東西回去的。”

    “可不是?”李鴻章說,“國家愈小,愈靠‘進貢’過日子!像琉球,幾乎舉國恃以為生!嘿嘿,咱們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時,不在乎賠幾個小錢,自然可以大包大攬,你的貨物,運來多少,我收買多少,價錢嘛,隨你開!”

    “可是,”李鴻章繼續說道,“乾隆末年以降,咱們中國,外表光鮮不光鮮不說,裡子是已經空上來了,再撐這種場面,做這種賠本生意,可就愈來愈吃力了!於是,不大肯兜底兒、包圓兒了,價錢上也要討價還價了,賞賜,也沒有以前那麼多了——‘進貢’的賺頭愈來愈小,藩屬們自然也就和你疏落了!”

    周馥深深點頭:“爵相洞鑑極深!”

    李鴻章悠悠地說道:“玉山,我的感慨,不止於此。我感慨的是,藩屬不大肯上門了,洋人們,卻是削尖了腦袋,一邊兒夾槍帶棒,一邊兒甜言蜜語,死活要向咱們懷裡鑽!——世道,真的是不一樣了!”

    “爵相,”周馥說,“真是你說的這麼回事!就拿‘美利堅訪華代表團’入覲一事來說——看到美國人蒙准入覲,我離京的時候,英、法、俄、荷四國公使,已群起鼓噪,要仿美利堅例,覲見皇上,面呈‘國書’,這件事情,沸反盈天的,現在還不曉得鬧成什麼樣子了呢!”

    李鴻章大大一怔,面色變得極其鄭重:“這可是大大的熱鬧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29
第六十三章 天子正衙
      
    周馥曉得,李鴻章何以說“這可是大大的熱鬧了”。

    泰西諸國公使,請求覲見大清皇帝,本身並不是什麼問題,之所以一直不能成事,關節在於禮儀。

    這個行禮如何儀,從乾隆朝的英使馬嘎爾尼開始,一直扯到咸豐八年的《中英天津條約》,總算扯出個名堂來了。

    周馥說道:“有一幫子人——數目還不少,對洋人不行跪叩禮,總是心不甘、情不願。美利堅也罷了,那是‘血盟’;英、法、俄、荷四家,算怎麼回事?主人不願見面,你打上門來,強求主人延見,那不是‘惡客’嗎?”

    頓了一頓,周馥微微苦笑,說道:“可是,有《天津條約》在那裡擺著,美國人又開了個頭,英、法、俄、荷四家,理直氣壯,這一次,想矇混過去,恐怕不大容易。”

    李鴻章說道:“玉山,你等我一等。”

    言罷,站起身來,掀開袍子,從腰間取下一串鑰匙,打開了一個大大的櫃子,尋了一小會兒,找出一份檔案來。

    “這是《中英天津條約》的抄件。”

    李鴻章回到座位,打開檔案,一眼掃去,便找到了要找的:“是第三款——嗯,‘英國自主之邦與中國平等,大英欽差作為代國秉權大員,覲大清皇上時,遇有礙於國體之禮,是不可行。’這是說,英使覲見咱們的皇上,不按中國的禮儀,不行跪叩禮。”

    說完,將檔案遞給周馥:“玉山。你也看看。”

    周馥接了過來。注目片刻。說道:“爵相,這後面還有一句,‘惟大英君主每有派員前往泰西各與國拜國主之禮,亦拜大清皇上,以昭劃一肅敬。’這是說,英使拿覲見他們本國和泰西各國君主的禮儀,來覲見咱們的皇上——就是行單膝跪禮了。”

    李鴻章沉吟了一下,說道:“這一句只說‘泰西各與國’。沒提到英吉利本國。”

    周馥微微一怔,定睛看時,果然如此。

    “這,難道是……”

    李鴻章點了點頭,說道:“恐怕就是這麼回事——英使覲見他本國的女王,自然行單膝跪禮;覲見‘泰西各與國’,未必都行這個禮儀,有的‘與國’,說不定鞠個躬就完事了。”

    周馥“嘿”了一聲,說道:“就是說。英國人暗地裡打的主意,是拿鞠躬禮來對咱們的皇上了!”

    他想了想。再開口,聲音裡已帶出了不忿:“《中英天津條約》是桂燕山簽的,這個差使辦得……”

    桂燕山,即桂良,恭王的岳丈,原軍機大臣,年耆榮休,關卓凡進軍機,就是接他的位子。

    李鴻章嘆了口氣,說道:“平心而論,也實在怪不得桂燕山——《中英天津條約》本就是一條緩兵之計,簽的時候,朝廷就沒有打算認真履約。不然,兩年後,咸豐十年,怎麼會再次跟英法大打出手?”

    周馥說道:“咸豐八年簽《中英天津條約》的時候,咱們吃的虧,其實還不算大;但咸豐十年,輸的可就慘了!以致文宗出狩,最終熱河升遐!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李鴻章從鼻孔中透出氣來:“這個世上,哪有後悔藥可吃?”

    頓了一頓,問道:“這個事兒,我是說,英、法、俄、荷四國公使請求覲見的事兒,‘上頭’——軒王那裡,是個什麼意思?”

    “‘上頭’的意思不清楚——大約也得看軒王的意思吧?至於軒王,只說過一句,‘稍安勿躁,必有切實答覆。’”

    李鴻章微微一笑,說道:“說句不大恭敬的話,這個麻煩,是軒王自個兒惹出來的——他如果沒把美國人放進來,英、法、俄、荷,也不會如此來勁兒。好吧,讓咱們瞅瞅,咱們這位新晉王爺,到底如何收這個篷?”

    “對了,”李鴻章說,“美國人已經覲見過了,情形經過如何呀?這兩百多號人,什麼地方才鋪排的下啊?”

    “乾清宮。”

    李鴻章不由輕輕“哎喲”了一聲:“紫禁城?!天子正衙?!”

    頓了一頓,忍了一忍,還是沒有忍住,他長長的嘆了口氣:“這個世道,真正是不一樣了!”

    兩百紅發碧眼的洋人,浩浩蕩蕩,迤邐而入紫禁城,這個景象,略一思及,便叫人心旌搖動。

    咸豐八年,朝廷跟英、法等國,簽了《天津條約》,說好來年“換約”。可到時候了,英、法公使欲進京換約,文宗及一班親貴重臣,卻視洋夷進京為“奇恥大辱”和“肘腋之患”,堅持要將“換約”地點改在“上海”。

    公使入京,明載於《天津條約》,英、法視中國此議為背約,何況之前花了偌大氣力,就是為了駐節中國首都,以便和中國開展正常的外交,因此堅決不允。兩下里說僵了,英、法乃大舉強行叩關,致有辛酉的大變。

    那個時候,洋人十幾二十人的使節入京,朝廷都予以峻拒,甚至不惜兵戈相向;今天,洋人十倍於彼之數,卻不僅進了京,還進了紫禁城——天子居所,天下中樞!

    “美利堅訪華代表團”,並不是最早進入紫禁城的洋人,前面還有一個杜立德。不過,杜立德雖然是洋人,進入紫禁城,卻不是以洋人的身份,更不是以使節的身份——他是以大清的子爵的身份,“進宮謝恩”的。

    還有,乾清宮是什麼地方?那是內廷之首、天子正衙!

    “該在什麼地方接見美國人,”周馥說,“是有過一番爭議的。有人曾經提議——似乎是恭王那邊兒的意思,皇上和兩宮,在西苑的紫光閣。召見美國人。比較合適。”

    西苑分中海和南海。紫光閣在中海,有馳道,可走馬。其中,築有一高台,名“平台”。前明崇禎一朝,凡有命將出征,思宗總在“平台”這個地方,召見大將。賜宴封賞的,即所謂“平台召見”。

    “紫光閣的地方倒是寬敞,”周馥說,“可是,爵相曉得的,高宗純皇帝於平準平回後,繪是役功臣一百人像,懸於紫光閣中,並御筆為功勛最著者五十人撰寫贊文,所謂‘勒圖畫壁思偉績’。之後。又欽定紫光閣為藩屬覲見之地。”

    李鴻章點了點頭,說道:“高宗此舉。其意在耀武揚威,震懾外藩,美利堅既為‘盟邦’,在‘紫光閣’覲見,似乎就不大妥當了。”

    “是這麼回事,”周馥說,“因此,這個提議,被軒王打消掉了。”

    “‘美利堅訪華代表團’入紫禁城,”周馥笑了一笑,“應該是軒王的意思,他那邊兒的人,很早就放出風來:不入紫禁城,算得上什麼‘血盟’?”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不過,我聽到個說法:只要美國人能進紫禁城,軒王便心滿意足,並不一定要挑乾清宮這般要緊地方覲見,御乾清宮接見‘美利堅訪華代表團’,最起勁的那位,還不是軒王,是——”

    說到這兒,周馥抬起右手,虛握拳,翹起拇指,微微地晃了一晃,略略壓低了聲音:“是這邊兒。”

    李鴻章愣了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面南坐北,則左東右西,周馥口中的“這邊兒”,就是“西邊兒”。

    李鴻章沉吟了一下,說道:“嗯,不出奇——乾清宮是天子正衙,如果不是以接見‘美利堅訪華代表團’的名義,皇太后哪裡有臨御的機會?”

    “爵相見得透徹極了!”周馥說,“有人提議在紫光閣接見‘美利堅訪華代表團’,初衷其實不見得是為了貶抑美國人,而是為了——”

    說到這兒,他猶豫了一下,正想著該如何措辭,李鴻章卻沒有他的顧慮,微微一笑,接口說道:“裁抑皇太后?”

    周馥沒想到李鴻章的話,竟說的如此直白,心中大大一跳,說道:“是——學生胡思亂想,也不曉得是不是這麼回事。”

    李鴻章又是微微一笑,說道:“兩宮垂簾,祖制所無,親貴重臣,不能不多費一點子心思。”

    “是。”

    “不過,看起來,現在有點兒攏不住的意思了?”

    “是,現在,‘上邊兒’那兩位,可不是單槍匹馬了。”

    “玉山,你說的不錯。”李鴻章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不過,這些事情,咱們不在中央機樞,也不必太操心。何況,這……其實是人家的家務事!”

    “還有,”李鴻章臉上的笑意,變得有點捉摸不定了,“我以為,‘上頭’現在的情形,於國家,未必是什麼壞事。”

    這句話,周馥一時捉摸不透,只好含含糊糊地應了聲“是”。

    “乾清宮和養心殿是挨著的吧?”李鴻章努力回想自己陛見時候的情形——兩宮皇太后是養心殿接見他的,“美國人從哪個門進的紫禁城呢?”

    “從午門進——當然,是走側門。入紫禁城後,過金水橋,入太和門,瞻仰太和殿——當然是不進去的。然後西出右翼門,一路向北,至隆宗門,右轉而入,至乾清門廣場,入乾清門,乾清宮便在望了。”

    “玉山,難為你記得清爽!”李鴻章含笑說,“這一路,可夠美國人走的!”

    第二天,周馥將筆記中相關內容整理好,謄抄到白摺子上,趕在晚飯前,送給了李鴻章。

    吃過晚飯,李鴻章回到書房,打開了周馥的摺子。

    他迅速找到了最感興趣的內容——那支《歌唱祖國》的歌詞:

    “軒字軍旗高高飄揚,勝利歌聲多麼響亮。

    歌唱我們偉大的祖國,從此走向繁榮富強。

    歌唱我們偉大的祖國,從此走向繁榮富強。

    越過高山,越過平原,

    跨過奔騰的黃河、長江。

    寬廣美麗的土地,是我們親愛的家鄉。

    英雄的華夏人,站起來了!

    我們團結友愛,堅強如鋼!

    軒字軍旗高高飄揚,勝利歌聲多麼響亮。

    歌唱我們偉大的祖國,從此走向繁榮富強。

    歌唱我們偉大的祖國,從此走向繁榮富強。

    我們勤勞,我們勇敢,

    頂天立地是我們的理想。

    我們戰勝了多少苦難,才得到今天的興旺!

    我們愛和平,我們愛家鄉,

    誰敢侵犯我們就叫他滅亡!

    軒字軍旗高高飄揚,勝利歌聲多麼響亮。

    歌唱我們偉大的祖國,從此走向繁榮富強。

    歌唱我們偉大的祖國,從此走向繁榮富強。”

    李鴻章背上生津,掌心冒汗,渾身微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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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笑我太瘋癲! 我笑他人看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