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4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37
第八十四章 額娘聖明

    也不能請鎮國夫人給關卓凡帶信。

    “後宮交通外朝”是極其忌諱的事情,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落下字紙。就算不考慮這個,以榮安公主的筆頭,也沒本事把這樣一件事情寫得條分縷析、透徹明白——麗貴太妃就更加不必說了。

    唉,這一層,是真心比不過六叔家的敦妞兒啦。

    “我想,”榮安公主的眼睛亮晶晶的,“這個事兒,得托老太太來做。”

    “老太太”,就是麗貴太妃的母親,榮安公主的外祖母。

    麗貴太妃愕然:“老太太?”

    “老太太”並不老,還不到知天命的年紀,倒是經常初入宮禁,給自己的女兒“請安”。母女兩人,再怎麼“摒人密談”,也不會有人稀奇,可是——

    “你的意思,該不會叫老太太……過柳條胡同傳話吧?”

    “額娘你想哪裡去了?”榮安公主笑了,“那不是比在永和宮和鎮國夫人‘摒人密談’還要扎眼?”

    頓了一頓,榮安公主說道:“其實,咱們跟‘他’那邊兒,現成通著一條十分妥當的路子。”

    麗貴太妃愕然加茫然:“路子?哪兒呀?我……怎麼不知道?”

    “二舅家的惠丫頭,不是許給了‘他’手下的那個叫伊克桑的嗎?”

    麗貴太妃輕輕“啊”了一聲,她隱約知道女兒說的“路子”是什麼了。

    這個“二舅”,其實是“表舅”。即麗貴太妃的一位表兄。

    前文說過,關卓凡替伊克桑做了一頭媒,女孩子是麗貴太妃之父、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慶海的“內侄孫女”——這位“內侄孫女”,就是麗貴太妃這位表兄的獨女。榮安公主口中的“惠丫頭”,即此女也。

    “這樁婚事,”榮安公主說,“女家的大媒,是咱們老太爺;男家的大媒。其實就是‘他’自個兒……”

    說到這兒,榮安公主臉兒又紅了一紅。

    “咱們老太爺”,指的就是慶海了——倒也沒多老,五十出頭而已。

    “你是說,”麗貴太妃不大肯定地說,“請老太太把話轉給老太爺,再請老太爺去見‘他’——用……媒妁‘吃講茶’的名義?”

    榮安公主又笑了:“額娘。哪兒能呢?‘他’這個媒人。哪裡能夠走到檯面上來?再者說了,叫一位王爺,出面為手下的將軍的婚事‘吃講茶’,說出去,那不是笑話嗎?還有,要是沒有公事,也不能叫老太爺去見他——太扎眼了!可是公事——工部屯田清吏司的郎中,哪兒有什麼緊要公事。必得越過本部堂官,跑到軍機領班王爺的家裡面稟的?”

    “那……”

    “老太爺沒有極合適的由頭,”榮安公主說,“不好去見‘他’,可是,見伊克桑卻是天經地義的——大媒嘛!”

    “啊,是了!”麗貴太妃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老太太說給老太爺聽,老太爺和伊克桑見面的時候。請伊克桑,將這個事兒。轉給‘他’——伊克桑是‘他’的親信!”

    “親信是親信,”榮安公主猶豫了一下。“可我也不好說,該不該把這個事兒直接告訴伊克桑——我想,最妥當的法子,是老太爺含含糊糊的,只說有一件極緊要的事情,是……宮裡邊兒遞出來的,要稟告給王爺知曉。”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他’一聽就明白是……是……額娘有話要說給他,也一定能夠掂得出,這個話的份量!至於是他和老太爺直接見面,還是由伊克桑轉述,或者其他的什麼法子,由‘他’定好了,咱們就不必操心了——他必定有極恰當的法子的。”

    麗貴太妃呆了呆,嘆了口氣,說道:“我的兒,你竟是一個小諸葛亮!”

    榮安公主微微偏首,嫣然一笑,眉眼間飛起了小兒女的得意神態。這個時候,才看得出,她畢竟還只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

    “不過,”麗貴太妃輕聲笑道,“什麼叫‘額娘有話要說給他’?明明是他沒過門的福晉,‘有話要說給他’!”

    “額娘!你——”

    “喲,小臉兒又發燙了——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難道額娘說的不是實情?”

    “你——我不來了!”

    榮安公主不能“頓足而去”,只好一扭身子,把脊背給額娘看。

    “好,好,”麗貴太妃連忙說,“說正事兒,說正事兒!”

    頓了一頓,說道:“事不宜遲,明兒叫人給家裡邊兒送點兒東西,後兒老太太自然就要入宮謝恩——就可以說這個事兒了。”

    靜默了片刻,榮安公主半轉回了身子,臉上紅雲未散,卻已是笑吟吟的了:“額娘……聖明!”

    *

    *

    麗貴太妃、榮安公主母女,絞盡腦汁,想法子“交通”關卓凡的時候,柳條胡同軒王府的書房裡,關卓凡正在打疊心思,婉轉陳詞,希望能夠說服坐在自己旁邊的女人,贊成自己的計畫。

    這個女人是白氏。

    兩個人坐在紫檀圓桌邊,關卓凡慢慢兒地啜飲著玻璃杯中的龍井茶,白氏看著他,笑吟吟的說道:“你倒是大方,這‘頭茬’的明前龍井,攏共不過還有三四斤,你倒一大半兒送給了那個英吉利公使,咱們自個兒,剩下不到兩斤,喝完了,可就得等明年了。”

    關卓凡一笑,說道:“這‘明前龍井’,喝著,倒真是齒頰留香。不過,我是沒什麼癮頭——要說喝茶,我更願意喝你泡的‘八寶茶’。”

    “喲,還‘八寶茶’——那是‘三泡茶’,普普通通的玩意兒,從你的嘴裡說出來,怎麼就變得這麼金貴了?”

    這“三泡茶”,原是回回喝茶的一種法子,茶葉為底,加入冰糖、紅棗、枸杞、核桃仁、桂圓肉、芝麻、葡萄乾、蘋果片,以沸水沖泡。所謂“三泡”,其實是“三炮”,指的是沖泡這種茶用的“三件頭”——連蓋的茶碗和底座小碟,回人謂之“三炮台”。

    這種喝茶的法子,近年從北京的“回回街”——牛街傳了出來,白氏很是喜歡,自己又略加改良,譬如,去蘋果片,加菊花,更加清香,口感更加怡人。

    “你數一數,”關卓凡說,“冰糖、紅棗、枸杞、核桃仁、桂圓肉、芝麻、葡萄乾、菊花——這不是‘八寶’?”

    “沒一樣值錢的,算什麼‘寶’?怎麼能夠跟‘頭茬’的明前龍井相比?”

    “你泡的,還不是‘寶’?什麼‘頭茬’、‘二茬’、‘明前’、‘明後’——哪個能比得了?”

    白氏臉上微微一紅,輕聲一笑,說道:“哎喲,嘴巴上真是抹蜜了——是不是,有什麼事兒要求我啊?”

    這句話,原是說笑,不想關卓凡卻說道:“雙雙,我還真有一件事情要求你。”

    白氏怔了一怔,微笑說道:“看你一本正經的樣子,什麼事兒啊?”

    關卓凡將手中的玻璃杯放到紫檀圓桌上,說道:“我先給你說一件頂有趣的事兒——也頂緊要!”

    頂有趣——頂緊要?

    “我和美國人議定了,”關卓凡說,“今後每一年,咱們都往美利堅國,遣派一批留學生。”

    “留學生?那是什麼?”

    “就是把咱們中國的孩子,送到美利堅,在美國人的學堂裡學習,學成了,再回到中國來。”

    白氏輕輕地“哎喲”了一聲,說道:“這還真是有趣。”

    想了一想,點了點頭,說道:“這個好!現在辦洋務,用的都是洋人的法子,咱們直接到洋人那兒去學,學到手的,不變樣,不打折扣!”

    關卓凡驚訝地看了白氏一眼。

    這幾句話,基本脫口而出,並未經過什麼“深思熟慮”——這份見識,了不得啊。

    滿朝朱紫,大約也沒有幾個,有這份見識吧?

    這個白雙雙——真是今非昔比了。

    白氏並沒有注意到關卓凡的驚訝,她腦子裡想的是:果然有趣,果然緊要——可是,和我有什麼關聯呢?為什麼他說要“求”我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39
第八十五章 小留學生

    關卓凡大拇指一翹,笑道:“說的真好!我看,什麼翰林,什麼進士,多少朝廷大佬,也比不得我們家雙雙有見地!那些個‘飽學宿儒’,跟我們家雙雙比,讀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啦!”

    白氏的臉兒紅了,輕輕啐了一聲,說道:“你這是……誇我呢?還是罵我呢?”

    “當然是誇你!”關卓凡神色鄭重,“雙雙,說句實在話,朝廷裡,如果能多幾個像你這麼頭腦清楚的人,中國的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好啦,好啦,”白氏笑著說,“愈說愈出格了!我一個婦道人家,懂的什麼?你這麼大一頂帽子,我可是戴不住!”

    “婦道人家怎麼啦?歷朝歷代,女人做官、帶兵,多得是!像我們家雙雙這般人才,若出來做事情,就做到女丞相,我看也不稀奇!”

    “什麼女丞相?你別唬我——那都是戲文裡唱的!以前,我也以為是真的,後來才曉得,哪兒有的事兒呢?”

    “戲文?今後的世道,大約會比戲文裡唱的,還出彩呢!”

    白氏好奇地看著關卓凡,說道:“你今兒是怎麼啦?盡說這些奇奇怪怪的話?”

    頓了一頓,笑笑說道:“看來是真有事情求我!嗯,是跟這個‘留學生’,有什麼關聯嗎?”

    雙雙,你果真聰明。

    關卓凡微笑著點了點頭。

    “你就直說吧,”白氏端容說道。“不用再兜圈子了。不過,我還真是好奇,這個事兒,我能幫上什麼忙呢?”

    “我還得再兜兜圈子。”關卓凡笑了一笑,“這個‘留學生’,分成兩種,一種呢,是已經成人了的。十八歲以上,至少得有一點洋文的底子,派出去,直接進美國人的大學堂,短則一年,長則三年——就是說,一到三年之後。就能回國派上用場的。”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還有一種,是十來歲的孩子,開了蒙,聰慧好學的,也不必有洋文的底子,出去了,先入人家的小學堂,一邊兒補習洋文。一邊兒學習功課,打好了底子,再升中學堂,最後,入大學堂。”

    白氏輕輕地“哎喲”了一聲,說道:“這可得不少年頭啊!小小年紀就出洋了,回國的時候,已經是大人了——這,他們的父母。捨得嗎?”

    好問題——我也正想問您這個問題。

    至於“小學堂”、“中學堂”、“大學堂”,和關卓凡“多年相處”。耳濡目染,白氏都曉得是什麼東東。並不需要特別的解釋。

    關卓凡說道:“不捨得是肯定的。可是,如果頭腦開通、會想事兒的話,會曉得,這不僅是真正為了孩子好,也是真正為了全家上下好!想一想,這班孩子,可是第一批‘放洋’的,將來學成歸國,渾身上下,那不是金光閃閃的?”

    “不論他們學的哪個行當——機器、鐵路、礦務、電報、水利、銀行、律法,一回國,都是該行當的‘翹楚’,略假時日,都是‘中流砥柱’,一個一個,都是將來的尚書、侍郎的底子!”

    關卓凡說的天花亂墜,白氏聽著,不禁眼睛放出光來,連連點頭,說道:“還真是這麼回事兒!這學成歸國,一個個可都是‘洋翰林’了!也算光宗耀祖了!家裡邊兒,如果有幾個孩子,還真是可以挑一個,送到美利堅去‘留學’——特別是窮家小戶的,孩子‘放洋’歸國,全家子可都跟著發達了!”

    “洋翰林”?嘿嘿。

    不過,什麼“幾個孩子”,什麼“窮家小戶”——不知不覺中,白雙雙一句一句,可都是“切中肯綮”,都說到點兒上了——厲害!

    如果只有一個孩子呢?

    如果不是窮家小戶呢?

    呃,還有,如果這個“孩子”,不是男孩子,而是……女孩子呢?

    關卓凡暗暗地吸了口氣。

    他已經預感到:今天這個“擂台”,不好打。

    關卓凡計畫中的“小留學生”,和歷史上的“留美幼童”,差相彷彿。

    “留美幼童”由容閎首倡——就是本時空襄助關卓凡辦理洋務的那個容閎;曾國藩、李鴻章大力支持,師弟聯名上奏,最終促成其事。

    曾、李的奏摺中說,“選聰穎幼童,送赴泰西各國書院,學習軍政、船政、步算、製造諸學,約計十餘年業成歸國,使西人擅長之技,中國皆能諳悉,然後可以漸圖自強。”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同治十一年至光緒元年,即1872年至1875年,清廷先後選派四批幼童,赴美國留學,原擬學習十五年,即小學、中學、大學“一條龍”。可是,光緒七年,即1881年,清廷便撤回大部分留美幼童,此時,距同治十一年,還不足九年。

    可以說,“留美幼童”的事業,是半路夭折了的。

    十分遺憾。

    事實上,清政府對於這批最早的官派留學生,非常重視,真正是花了大功夫、下了大本錢的。

    初初的時候,招募學生,艱難異常。十餘歲的孩子,遠赴異域萬里,一別父母親人十五年,還要簽訂生死契約,形同生離死別。以彼時之社會風氣,招募難度可想而知。

    最終,第一批三十名“留美幼童”,廣東籍二十五人,江蘇籍三人,山東籍一人,福建籍一人,全部都是沿海省份。其中,二十五名廣東籍幼童中,有十三人為香山籍——容閎的同鄉。

    “留美幼童”籍貫的分佈,很說明些問題了。

    雖然艱難萬端,但總算開了個好頭。

    留美幼童的一切費用,朝廷是全包的。特旨從海關稅收中,撥出一筆一百二十萬兩白銀的巨款,用於“留美幼童”。每批留美幼童三十人,四批總計一百二十人,則平均下來,朝廷在每一位小留學生身上,花費白銀一萬兩。

    同時,清廷在美國康涅狄格州首府哈特福德設“駐洋肄業局”,派駐專員,管理、照應小留學生們。

    “留美幼童”事實上的投入,並不止一百二十萬兩白銀。光緒三年,即1877年,駐洋肄業局以美國近年物價騰貴,原款不敷所需,請求添撥。

    李鴻章立即上奏,力陳美國“稅增物貴,束修、膏火、房租、衣食各費倍於從前,”支持添撥經費。

    奏摺中,李鴻章說了這麼一段話:“此舉為造就人才,漸圖自強至計,關係甚大。據報,頭、二批學生,一、二年間,已有可進大書院之童,既應專心研究,以裨實用,斷無惜費中止之理!”

    然而,四年之後,“此舉”便“中止”了,何故?

    確不為“惜費”,而是另有重大緣故。

    後世的史評,一般都認為,“留美幼童”的半途夭折,是由於“保守勢力的阻撓和破壞”所致,但關卓凡認為,事實剛剛好相反,要對此事負最大責任的,不是“舊派”,而是“新派”。

    究其竟,是留美幼童的管理者——“駐洋肄業局”內部,對“辦學方針”,產生了極其嚴重的分歧,彼此勢同水火,無法協調,以致“留美幼童”整體上有偏離既定軌道、脫幅而去的危險。

    於是,清廷只好自斷手足,偌大心力、花費,統統付之流水,空留一聲嘆息。

    關卓凡認為,此事的第一責任人,正是首倡“留美幼童”、並一直為之盡心竭力的容閎。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容閎自己一手毀掉了自己嘔心瀝血的事業。

    “駐洋肄業局”內部,分歧眾多,但主要集中在兩點上:一,有相當數量的留美幼童,加入了洋教——基督教或天主教;二是,留美幼童普遍只重“西學”,十分輕視、甚至荒廢了“中學”。

    容閎不僅支持小留學生們信教和“輕中”,事實上,他本人就是留美幼童這些行為的幕後推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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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勢同水火

    容閎的思想和作為,若窺端倪於他的人生履歷,以下幾點很可以說明問題:

    第一,從七歲入讀英國人在澳門開辦的教會學校,一直到二十六歲於耶魯大學畢業,容閎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是完整的“西學”,和“中學”基本不沾邊兒。對“中學”,容閎既沒有什麼深入的理解,也就談不上什麼感情。

    第二,容閎是虔誠的基督教徒。

    第三,二十四歲那年,在耶魯大學就讀的容閎,加入了美籍。

    關卓凡並不懷疑容閎對於祖國的忠誠和感情,不然也不會委以重任,倚為臂膀。但同時,他也承認,容閎這種身份和經歷,使其很難對中國當時的合法政府,抱有真正的尊重。不然,容閎也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當他有意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時候,先去投靠的,是太平天國,而非朝廷。

    當然,容閎的這個特點,對於關卓凡個人來說,在某種意義上,倒並不算是什麼壞事。

    可是,若容閎因此而支持“留美幼童”信奉洋教和輕廢“中學”,卻是不能接受的——原時空的朝廷,不論“保守派”還是“洋務派”,包括“留美幼童”最大的支柱李鴻章在內,都不能接受。

    關卓凡更加不能接受。

    關節點在“留美幼童”的年齡上——這是一把地道的雙刃劍。

    自小就接受西方近現代科學、文化的教育,小學、中學、大學“一條龍”讀下來。較之成人後再“放洋”之半路出家,所學自然更加紮實、透徹,思路也更加靈活、開通,更少牽絆,用之於“新政”、“洋務”——中國的近現代化建設,自然更加之得心應手。

    在當時中國民智未開、保守勢力強大的背景下,曾國藩、李鴻章、容閎等人,對“留美幼童”的苦心設計。是有著非常特殊的意義的。

    可是,事情還有另外一面:“留美幼童”年紀太小,心智尚遠未成熟,極易受外界的影響,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如何保證他們的族群、國家認同不動搖、不轉移?如何保證成人肄業之後,回到中國的。不是一群“黃皮白心”?

    必須承認。對於十來歲的小孩子來說,彼時美國的教育和生活,吸引力十倍於自己的祖國。更加有趣的學問,更加人性的教學,更加平等的人際關係,更加自由奔放的空氣,沒有一個正常的孩子,能夠抵禦住這些無所不在的誘惑。

    你不能把他們裝到套子裡——事實上也不可能辦得到。因為你是在人家的學校裡上學、讀書。何況,“增長見聞”——觀察、瞭解、認識留學目的地,從更先進的社會制度中汲取養分,本來就是設計“留美幼童”的初衷之一。

    為此,剛開始的時候,留美幼童不是集中住宿的,而是分散到美國當地幾十戶不同的人家中。

    這種做法,就算套以二十一世紀的標準,也是頂“時尚”、頂“先進”的。要知道“留美幼童”可是十九世紀中後期的事兒呀。

    既然不能把小孩子裝到套子裡。管理者能做的,就是守住底線了:

    一。不入洋教。

    二,“西學”、“中學”並重。在美國學校教育之外。從國內派出教員,常駐美國,對小留學生進行相當力度的“中學”教育,以此保證“留美幼童”不忘根本。

    朝廷定規:“出洋後,肄習西學仍兼講中學,課以孝經、小學、五經及國朝律例等書,隨資高下,循序漸進;每遇房、虛、昴、星等日,正副二委員傳集各童,宣講《聖諭廣訓》,示以尊君親上之義,庶不至囿於異學。”

    作為從二十一世紀穿越過來的人,關卓凡本人,對這些“中學”課程,並不感冒。可是,他承認,在當時的環境下,除此之外,並沒有更好的方案,可以保證小留學生們心繫祖國,不改族群和國家的認同。

    當然,在本時空,事兒落到他的手上了,具體課程設置,自然要略作調整,譬如,那個《聖諭廣訓》,大約會拿下來,換上別的。

    可是,大方向不會改變,即以“中學”教育,保證小留學生不變“顏色”。

    遺憾的是,容閎就是要挑戰這兩條底線。

    “駐洋肄業局”定規:“幼童以三個月一次來局學華文,每次十二人,十四日為滿,逾期則此十二人復歸,再換十二人來。以此輪流,週而復始。”

    這個規定,初初的時候,是得到了較為嚴格的執行的,效果也不錯。但是,愈往後,愈是滯礙難行。

    個中原因,一是因為留美幼童浸潤“西學”日久,對“中學”興趣日減,甚至到了“厭棄儒學”的程度;二,也是更重要的,作為“駐洋肄業局”主要管理者之一的容閎,不但不堅持既有原則和規定,反而順風縱火,支持學生抵制“中學”。

    對此,李鴻章深感憂慮,致信當時的駐美公使陳蘭彬說:“學徒拋荒中學確屬實情,由於蓴甫意見偏執,不欲生徒多習中學,即夏令學館放假後正可溫習,蓴甫獨不謂然。”

    蓴甫,容閎的字。

    就是說,不但三個月一次的“輪訓”,容閎不支持,甚至學生放暑假了,利用假期補習中文,容閎也從中阻撓。

    輕廢“中學”之外,學生紛紛信奉洋教,參加禮拜,而容閎作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更是以“信仰自由”為天經地義——朝廷有什麼干涉的權力?

    “留美幼童”本人們,不論“中學”、“西學”孰輕孰重,還是允不允許“宗教信仰自由”,不消說,一邊倒地站在容閎一邊。

    至於美國人,自然明裡暗裡,支持容閎——在中國第一批官派留學生中,多發展幾個親美派,甚至“帶路黨”,有什麼不好?

    在這兩個問題上,“駐洋肄業局”內部,彼此針對,勢同水火,衍生出來的其餘問題,譬如什麼小留學生變服飾、和美國女孩談戀愛,與這兩個問題相比,都算小case了。

    朝廷終於不能不出手干涉了:將容閎調任駐美副公使,不再兼管“駐洋肄業局”。

    做駐美公使,自然是大大陞官,但容閎並不領情,他說:

    “若專就予一身而言,以區區留學生監督,一躍而為全權公使,是政府以國士遇我,受知遇而不感激,非人情。但以教育計畫言,是予視為最大事業,亦報國之唯一政策。今發軔伊始,植基未固,一旦舍之他去,則繼予後者,誰復能如予之熱心,為學生謀幸福耶?況予與諸學生相處既久,感情之親,不啻家人父子,予去,則此諸生且如孤兒失怙,是惡可者?……請政府收回成命,裨得仍為學生監督,以期始終其事。”

    就是說,容閎視自己為“留美幼童”的唯一保護者,中國留美學生的“教育計畫”,是容蓴甫的禁臠,不容他人染指。

    朝廷只好退了一步,在調任容閎至華盛頓出任駐美副公使的同時,“駐洋肄業局”方面,給予了他一個含糊的“相幫”的權力。

    這是一個糟糕的決定。容閎利用這個名義,專門從華盛頓跑到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駐洋肄業局”所在地,繼續指手畫腳,一如其舊。可是,因為他畢竟已經不是“駐洋肄業局”的“總辦”、“幫辦”了,“駐洋肄業局”現管理層極為不滿,積蓄已久的矛盾,終於徹底爆發,不可收拾了。

    此時,整個“留美幼童”計畫,已到了無法正常推進的地步,而朝廷明白,即便和容閎破臉,徹底免去他在“駐洋肄業局”內的任何職務和名義權力,也沒有用——容閎對“留美幼童”們的影響以及在整個留學計畫中的作用,是無可移替的。事實上,和美國政府、學校、當地各有力人士打交道,全部都是容閎的首尾。

    如果容閎不願意放手,你拿他一點法子也沒有——他是美籍。

    到了這個地步,除了自廢武功,已經沒有更好的路子可走了。

    “留美幼童”雖半路夭折,但關卓凡認為,這個計畫的初衷極好,縱有難度,經過適度調整,還是很值得在本時空再次實施的。

    歷史的教訓必須記取,換了我,該怎麼做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39
第八十七章 女人出頭天

    首先,留學管理層——“駐洋肄業局”的“總辦”、“幫辦”,必須統一思想——出去之前就要秉持相同的“辦學方針”,而不是出去之後再慢慢兒地磨合。異議者,再能幹,也不給插手這個事兒的機會。

    就是說,本時空,容閎之流是不可以碰小留學生了。

    對外,直接和美國政府打交道;對內,一切交由利賓負責——這個,上次利賓陪“南非花旗礦業公司”候任總經理拉克魯斯到天津來的時候,關卓凡已經交代過了。

    其次,是宗教信仰的問題。

    關卓凡對美國人說,中國政府尊重宗教信仰自由,但是,中國現階段的國情,嗯,你們懂的,如果小留學生們改宗洋教,必然失去政府高層的信任——“政府高層”,呃,可不止我一個人哦。如此一來,必危及甚至破壞整個小留學生計畫。這種因小失大、“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事兒,絕對不能做。

    美國人承認關卓凡說的有道理,雖然不情不願,但在關卓凡的堅持下,還是同意把這一條寫入“備忘錄”,承諾不對小留學生做任何形勢的宗教灌輸,並同意,如果發現小留學生改宗洋教,中國政府立即予以召回,美國政府不持異議。

    再次,是住宿的問題。

    關卓凡認為,初到美國,將小留學生分散到當地人家住宿,依然是有必要的——這對於小留學生盡快跨過語言關,有著不可移替的作用。但是。負責接待的人家,要好好挑選——說到底還是宗教的問題。美國人並不是都信教,信教的也不都是狂信徒,總能找到合適的人家——不信教,或者雖然信教、但對於“傳播主的福音”態度溫和、不以為甚。

    到了禮拜天,就將小留學生集中起來,或者補習中文,或者進行遠足、郊遊之類的集體活動——這樣。接待人家就沒有機會帶他們去教堂做禮拜了。

    事先,要對小留學生和負責接待人家都做足夠的“國情教育”。小留學生們不消說了,主人家那邊,至少要教他們明白,除了不好隨意“傳播主的福音”,一見面就抱著中國來的的孩子左啃右啃,呃。也是不大合適的。

    跨過語言關之後。就改為集中住宿。

    適當調整“中學”課程,要想出法子,使之變得更加有趣、生動——至少在形式上。這樣,相較於“西學”,不至於叫小留學生感覺到過大的落差,不至於產生逆反心理,出現原時空留美幼童“厭棄儒學”的情形。

    關卓凡打算在這上面很下一點功夫,說不定。能以小留學生的“中學”教育為突破口,找到一條可以行之於國內的“教育改革”的路子呢。

    意義重大,意義重大。

    如此這般下來,這個小留學生計畫,應該就不至於如原時空那樣半路夭折,而是能夠始終其事了。

    關卓凡不排除,小留學生計畫,還會遇到眼下估計不到的、原時空未曾記述的困難和麻煩,但是。他願意接受這個挑戰。

    後世的史家,對“留美幼童”計畫的必要性。是有爭議的,主要是覺得花費太鉅。見效太慢。

    關卓凡認為,類似計畫,放到二十一世紀,肯定是沒有必要的。可這是十九世紀中葉,中國雖然勉強睜開了眼睛,但依舊迷離朦朧,龐大的身軀,依舊臃腫疲憊,因此,這個計畫,絕對是有必要的。

    這個時代的中國,最開通的人士,最出色的人才,如郭嵩燾、李鴻章之流,也沒有接受過最基本的近現代的科學文化教育,他們的思維和行為模式,相對於中國目前亟亟以求的工業化、近代化,依然有著結構性的缺陷,而且,幾乎無法後天彌補。

    一張白紙才好畫圖,遠赴異域的小留學生們,歸國之際,將是中國第一批不存在這種結構性缺陷的人才——這樣的人才,一萬兩銀子買一個,怎麼能說太貴了?

    還有,十五年聽起來長了一點兒,但以歷史的維度看,十五年之後,中國依然處在工業化、近代化的“初級階段”,正是對人才需索孔亟的時候,怎麼能說費時太長了?

    另外,小留學生計畫,在政治上,有著強烈的宣導作用,能夠將人們的視線,強行牽引至國門之外——這方面,同為留學生,未成年留學生產生的效應,遠遠大過成年留學生。

    十來歲的孩子,都可以遠赴異域,骨肉一別十五年,還有什麼是絕計不能夠出入國門的?還有什麼是絕對不能夠改動的?

    因此,雖然有難度,雖然投入大,但是,絕對值得一試。

    既然投都投了,為了進一步提高“產出”,關卓凡打算,給小留學生計畫,再增加一點兒“難度”。

    *

    *

    白氏以為自己聽錯了:“你是說……送小芸……去美利堅……留學?”

    關卓凡鄭重地點了點頭:“是。”

    白氏的眼睛睜大了,嘴巴也微微張開著。

    這副神情,可以叫做“張口結舌”了。

    關卓凡極少見過白氏這個樣子,心中暗暗說道:似乎不大妙啊。

    過了半響,白氏還是保持著這個表情,關卓凡忍不住,輕輕喊了聲:“雙雙!”

    “啊……”

    白氏回過神來,一連眨了好幾下眼睛,勉強地笑了笑:“你……你是說笑的吧?”

    “不是說笑,我是認真的。”關卓凡說,“不過,這不算我的決定,我是……跟你商量來著。”

    白氏茫然說道:“可是,可是,小芸……是女孩子呀!”

    “呃——正因為小芸是女孩子。”

    頓了一頓,關卓凡說道:“雙雙,我方才跟你說,今後的世道,大約會比戲文裡唱的,還出彩!女人,做官、帶兵、甚至做到丞相,都不算稀奇——這些話,也不是說笑。”

    “你是要小芸……將來……出去做事情?”

    “是!”

    白氏又呆住了。

    “雙雙!”

    “啊……我,我是不明白,女人,難道不是應該呆在家裡,照顧好……這個家嗎?”

    關卓凡伸出手,握住了白氏的手,白氏微微一顫。

    “是,你說得對,”關卓凡柔聲說道,“這個‘家’,都是靠女人照料的。可是,女人也不能都呆在家裡。”

    白氏看著關卓凡,臉上的神情,混亂而茫然。

    “今後的世道,和之前,真正是不一樣的。辦工廠、辦銀行、辦電報、辦郵路、辦學校……要做的事情,比以前,多上十倍不止!單靠男人——”

    關卓凡輕輕地搖了搖頭:“做不完的。因此,女人也要出來做事情。”

    白氏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什麼——她不曉得該如何接這個話頭。

    “雙雙,你還記不記得,”關卓凡說,“嚴禁旗人裹足的那道諭旨?”

    “嚴禁旗人裹足……啊,記得。”

    “我跟你說,這道諭旨,是‘指桑罵槐’——明面兒上指著旗人罵,其實是說給漢人聽的。打了這個底兒,接下來,就要不分旗漢,一律禁止裹足了!”

    “喲!”白氏輕輕驚呼了一聲,“這,怕是……不容易吧?”

    說到“不容易”三字,已是帶出了擔憂的口吻。她現下頭腦裡雖然一片混亂,但一旦事情涉及關卓凡,她還是異常敏感,並本能地為他掛心。

    關卓凡心中感動,將白氏一對柔夷攏在兩手之中,說道:“是不容易!可是,再難也得做!裹了足的女人,其實就是半個廢人,路都走不利落,還怎麼出來做事情?”

    “啊,是為了這個……”

    “要做大事情,一定要讀書。”關卓凡用熱烈的語氣說,“我想,咱們帶個頭兒——小芸出洋讀書,正可昭告天下:女人,可以讀書,可以做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39
第八十八章 天花亂墜

    白氏並沒有受到關卓凡刻意做作出來的“熱烈情緒”的感染,沉默不語。

    過了一會兒,關卓凡試探著說道:“雙雙,你說呢?”

    “可是,小芸才多大點兒啊?她還是個孩子,一個人在幾萬里之外……”白氏眼圈紅了,已是帶出了哭音。

    關卓凡有點著慌:“雙雙,雙雙,你別著急啊!我這不是在跟你商量嗎?你如果不願意,我絕不會硬要小芸出洋的,一絲兒勉強也不必有的!”

    白氏幾乎就要湧出來的淚水總算又回去了。

    關卓暗暗凡嘆了口氣。

    之前,白氏對著他的“小留學生”計畫歡喜讚歎,那是因為事不關己,才能夠出以客觀欣賞的態度——其實也不見得多“客觀”,凡是關卓凡的主張,原則上,她都是“欣賞”的。

    她那幾句關於“幾個孩子”、“窮家小戶”的說話,才是她更加真實的想法,且都“切中肯綮”——現在的白雙雙,是富貴榮華的鎮國夫人,可不是什麼“窮家小戶”,更加沒有幾個孩子——一個孩子都沒有。

    因此,怎麼肯把她唯一可以當做己出的親妹妹,送到萬里之外,一別十五年?

    男女之別,對於白氏來說,反倒不是重點。

    “雙雙,你先聽我把話說完——”關卓凡平靜地說,“我再說一遍:咱們是商量,你如果不願意,我絕不會硬把小芸送出去,一絲兒勉強也不要有的——好嗎?”

    白氏遲疑著點了點頭。

    頓了一頓,關卓凡說道:“我曉得,小芸算是你唯一的血親,長姊如母,你其實當她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一別十餘年,換了誰……也舍不得啊!你的這個心境,我是全然能夠體認的!”

    “不過。如果小芸到了美國——我是說如果——你倒不必擔心沒有人照料她。嗯,你在美國。不是還有兩個……洋妹妹嗎?”

    白氏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你是說……雅妹妹和米妹妹?”

    “是,我想,就讓小芸住在她們倆那裡,雅克琳和米婭,一定拿小芸當自己的親妹妹待的。”

    頓了一頓,又說道:“那幢房子足夠的大。丫頭、僕人也都是現成的——再給小芸專門添一個貼身的丫鬟!嘿嘿,她在自己家裡,反倒還沒有自己的丫鬟呢!總之,你放心,小芸絕對不會受一丁點委屈的!”

    白氏輕聲說道:“我……倒不擔心這個。再說,她真要出去了,是去讀書,又不是去……小孩子,享用上面。倒不好太慣著她。”

    關卓凡聽她口氣,似乎有所鬆動,不由大喜。說道:“總是不能叫小芸受委屈的!雙雙,你曉得的。我在美國,朋友多得很,個個都是顯貴大賈,我的妹妹去了,誰不要照應?包括林肯總統!洋人又比咱們中國人尊重女子!小芸在國內,只好呆在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到了美國。可真正就是公主了!”

    這番話,說的天花亂墜。白氏聽著,臉上也不由露出笑容:“你這張嘴啊……”

    關卓凡用極鄭重誠懇的語氣說道:“雙雙,我這些話,沒有一句是忽悠你的。其實,這些還不是最緊要的——”

    說到這兒,他故意停了下來。

    果然,白氏的心,被他提了起來:“還有什麼……更緊要的嗎?”

    “有!”關卓凡的語氣,更加鄭重了,簡直到了“沉重”的程度,“小芸現在雖然也在讀書,但讀得再多,再好,也不過像林黛玉一樣——到了破瓜年紀,就得嫁人,日子過得好不好,全然看嫁給什麼人?如果遇人不淑,那真是要流一輩子的眼淚了!自己的命數,自己全然做不得主!”

    白氏的身子,顫抖了一下,低聲說道:“有你在,總不能……叫她嫁得不如意吧?”

    “唉,雙雙,我只能保證我這個妹夫的功名、爵位,其他的——這麼說吧,有些事情,譬如,脾氣,身子骨兒,你不嫁過去,永遠也不曉得底細的!”

    白氏默然,關卓凡這個話,她感同身受,無可辯駁。她自己的老公——關卓凡的大哥,就是這麼個情形。她嫁過關家之前,未婚夫的身子骨兒,其實就已經不行了——可是,她不曉得。

    白氏輕輕嘆了口氣。

    關卓凡看她的意思,好像進一步鬆動了,趕忙趁熱打鐵:“所以,自己的命數,自己一定要做得主!小芸留學歸來,可就是女官兒了!將來做到女侍郎、女尚書,都不稀奇!那個時候的小芸,誰不敬重愛慕?這就叫‘自己的命數,自己做得主’!嗯,保不齊我這個妹妹,還能做到軍機大臣呢!那樣,咱們中國,可就真出了女丞相了!”

    白氏撲哧一笑,說道:“你這也太……”

    一時之間,嘴邊找不到合適的詞兒,只好打住。

    關卓凡依舊板著臉,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雙雙,小芸可是姓白!到時候,光宗耀祖,光耀的,可是你們白家的祖宗啊!”

    這個前景實在太過美好了,白氏不禁微微一陣昏眩。

    她垂下了頭,不出聲了。

    長長的睫毛蓋住了眼睛,關卓凡拿不準她此刻的心情,也不敢催促她,只好耐心地等待著。

    過了好一陣子,白氏終於輕聲說道:“卓凡,我現在……實在拿不定主意,你讓我好好兒想一想,明兒——再答覆你,好麼?”

    關卓凡微覺失望,但當然不能表示出來,點頭說道:“好,你慢慢兒地想,這個事兒,不著急的。”

    白氏的聲音更低了:“今兒晚上,你去明氏那兒吧,我……”

    說到這兒,粉面微紅。

    關卓凡一怔,連忙說道:“好好,我不來羅唣你,你……慢慢兒想。”

    白氏輕輕“嗯”了一聲,說道:“說起明氏,我倒想起一個事兒來了——小虎呢?你也打算送他出洋嗎?”

    關卓凡又是一愣: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沉吟了一下,說道:“可以問一問明氏的意思——不過,我想,明氏是……絕計捨不得小虎的。”

    頓了一頓,說道:“這個事兒,倒不著急,遲一點再說。”

    白氏明白關卓凡的意思:等她答覆了小芸的事兒,再說。

    當天晚上,關卓凡並未如白氏之言,“去明氏那兒”,而是一個人在自己的西廂房裡睡了。軒郡王自覺有必要獨守空閨,這個,鎮國夫人今兒晚上必是柔腸百結,自己若是——嘿嘿,不合適,不合適。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39
第八十九章 柳暗花明

    第二天,天還沒大亮,關卓凡就起來了,由小蕊服侍著,穿衣洗漱吃早點,然後登車進宮。

    兩個嫂子,白氏和明氏,都沒有露面。

    這是慣例了。關卓凡自從進了軍機處,就再也沒有早上賴床睡回籠覺的福氣了——軍機“叫起”是全天的第一“起”,他必須一大早就趕進宮去。如果,前一晚是和白氏或明氏或白氏加明氏同床共寢,那麼穿衣洗漱吃早點這些子活計,自然是兩個嫂子伺候;若像昨天晚上那樣獨寢,兩個嫂子就沒有必要起個大早,陪著他折騰了。

    今天的事情很多,午膳就在軍機處吃小廚房,出宮的時候,已近未正。緊接著又到了銀杏胡同的“顧問委員會”,連著開了兩個會。回到柳條胡同的時候,天已向晚。

    進了二門,帶著丫鬟出來迎接他的,只有明氏一人,關卓凡心中不禁微微一沉。

    開出飯來了,還是不見白氏的蹤影,丫鬟來報:太太說了,她不大有胃口,也不餓,請王爺先用著。

    不祥之兆!

    飯桌上,覷了個空,明氏低聲說道:“今兒不曉得怎麼回事?姐姐一整天了,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問她,她卻說沒有什麼,就是身子有點子不爽利。我要叫人請大夫,她又說不用,略歇一歇就好的。”

    頓了一頓,聲音壓得更低:“可是,姐姐的眼睛紅紅腫腫的,背地裡,一定是哭過好幾次了。”

    關卓凡呆住了。

    這餐飯用得毫無情緒,佳餚美食,味同嚼蠟。

    表面上,關卓凡神色如常,但明氏看得出,白氏的狀況,緣故何在,他是曉得的。明氏很想問個明白。但關卓凡既不挑這個話頭,她也不敢主動詢問。偷覷著關卓凡的神情。明氏幾次張嘴,又把到了嘴邊的話嚥了下去。

    兩個人沒有再提這個事兒。

    飯後,已是掌燈時分,關卓凡來到白氏的屋子外,屋子裡還沒有點燈。他輕輕敲了敲門:“雙雙,是我。”

    過了好一會兒,“吱呀”一聲。房門打開了。

    藉著屋子外房簷下掛著的燈籠的光芒,一瞥之間,關卓凡已看清楚了白氏的形容,他的心立即猛地一縮。

    白氏的眼睛,腫得核桃仁一般,頭髮蓬亂,一夜之間,整個人就好像瘦了一圈。

    這個形容,從所未見。

    白氏勉強笑了一笑。臉上神情,反愈加顯得淒楚。

    關卓凡的心,好像被一把小刀子插了進去。再用力一剜。

    他張開雙臂,將白氏攬到了懷裡。

    白氏輕輕一聲驚呼:“門……還沒關上……”

    關卓凡騰出一隻手。掩上了房門,又重新抱住了白氏。

    “雙雙,對不起,小芸這個事兒,是我思慮不周,叫你……”

    話沒說完,白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哽嚥著說:“是我……對不起你……可是。可是,我真的是……捨不得她呀……怎麼辦啊……”

    “不要再說了。”關卓凡在她眼皮上輕輕一吻,“這個事兒,就當我從來沒跟你提過,咱們一如其舊,不要再把這個事兒擺在心裡了——千萬,千萬,好不好?”

    白氏的哭聲低了下去:“我,對不起你……”

    “不,是我對不——唉,都別說這種話了,咱們是一家子人,血肉相連,談得上誰對不起誰?這個事兒,是我操之過切了——呃,不再提這個事兒了,像我方才說的——咱們一如其舊,千萬不要再把這個事兒擺在心裡了,好不好?”

    靜默片刻,白氏低低地答道:“好……”

    *

    *

    進到書房,關卓凡往“梳化椅”上一倒,長長地嘆了口氣。

    白氏破涕為笑了,他的心境,卻異常沮喪。

    這是他穿越以來,一次少有的挫折,而這個挫折,是他最親近的人給他的。

    關卓凡為什麼要把小芸擺進這個小留學生計畫呢?

    他對白氏聲稱“我這些話,沒有一句是忽悠你的”,可是,那些天花亂墜的說辭,多少還是有“忽悠”的成分的。

    現階段,關卓凡並沒有大規模開展女子教育的計畫。事實上,別說在中國了,就是在歐洲、美國,十九世紀中葉,女子教育也不普遍。譬如,美國雖然已經有了一定數量的女子學校,但美國女校的大規模發展,卻是自十九世紀後期才開始的。

    男女混校這回事兒,這個時候,全世界都是不存在的。

    關卓凡不會幹那種拔苗助長的事情。

    現階段,女子就算出來做事情,擔任其服務機構的中高級職務,可能性也極低,政府部門就更加不必說了。當然,小芸如果出洋,畢業回國,是十餘年之後的事情,那個時候,中國發展到一個什麼程度,誰也說不好,也不排除關卓凡的忽悠變成事實的可能性。

    女人讀書不是重點,現階段,女人進入政府、業企、事業單位,擔任管理職務,也不現實,但是,“女人讀書做事”的輿論,現在就得開始造了,因為,“女人出來做事情”,已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第一個要“女人出來做事情”的,是紡織廠。

    工業化初級階段,積攢原始積累,大興紡織業是必由之路,何況,中國還有蠶絲這件大殺器。

    紡織廠需要大量的女工。

    這些未來的女工,現在還呆在家裡,還呆在家庭作坊裡,得想法子,把她們從家庭和家庭作坊裡“解放出來”。

    這是一篇極大的文章,做起來,絕非口頭上說幾句那麼輕描淡寫,更加沒有丁點兒的溫情脈脈——大約一定是要死人的。

    此事若期之以成,有兩個條件必不可少,一個是女人要放足,一個是大家要接受“女人出來做事情”這個觀念。

    關卓凡打的如意算盤,就是拿小芸做一面“女人讀書做事”的旗幟。

    第一,小芸不是窮家小戶的女兒,她是軒郡王大嫂、鎮國夫人的親妹妹,這個身份,幾與宗室格格無異,具備強大的號召力。

    第二,小留學生出洋赴美,為軒郡王一手操辦——軒郡王總不能送自己的妹妹跳火坑吧?所以,這個事兒,一定是好事兒!就是說,小芸參加小留學生計畫,對這個計畫本身,也有極大的助益。

    關卓凡和利賓約好,一人負責找一個女孩子,一旗一漢,加入小留學生計畫。關卓凡負責的,自然是旗人這邊兒。

    算盤打得不錯,可惜,唉!

    利賓那邊兒,尚無眉目,如果終究亦無所獲,這個小留學生計畫裡,可就一個女孩子也沒有了。

    關卓凡正在自怨自艾,小蕊進來上茶了。

    看著她窈窕靈動的身段,關卓凡突然心中一跳:她不是……咦,我怎麼沒有想到這個呢?

    他的腦子,急速地轉動了起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0
第九十章 女秘書

    片刻之間,關卓凡就打定了主意。

    他本來想以“小蕊,你想不想出洋去看看”之類的話頭打開話題,但轉念一想,如果她回答“不想”呢?那樣一來,下邊兒的話可就不好說了,於是決定不兜圈子了。

    “小蕊,我給你說個事兒。”

    “是,請王爺吩咐。”

    關卓凡笑著擺了擺手,說道:“這一次,不是什麼吩咐。嗯,你曉得‘留學生’是什麼意思吧?”

    “留學生?……是,奴婢曉得。”

    咦,這可有點子奇怪了:連主母都不曉得的東東,一個丫鬟,倒曉得?

    “我和美國人議定了,”關卓凡說,“今後每一年,咱們都往美利堅國,遣派一批留學生。”

    小蕊的臉上露出一絲訝異的神色。

    不是訝異往美利堅遣派留學生的事兒,而是——這是國家大事,王爺怎麼會說給自己一個丫鬟聽呢?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兒。

    當然,她也知道,王爺的話還沒有說完。

    “這是咱們中國,開天闢地第一回,正兒八經往外國遣派留學生——唐朝的玄奘、鑑真那班僧人,不好算真正的留學生。嗯,這班留學生,學成回國以後,一個個,都是要派大用場的。”

    看來,小蕊不但曉得什麼是“留學生”,也曉得,“玄奘、鑑真”是什麼人物。愈發奇怪了——這個丫鬟,似乎……是讀過書的?

    “我想,這第一批留學生裡邊兒,算你一個,你——願不願意呢?”

    小蕊臉上的表情,不是驚訝,而是困惑——她以為自己聽錯了王爺的話。

    當她確定自己沒有聽錯的時候,眼睛睜大了,嘴巴也微微張開了——和白氏初初聽到關卓凡打算送小芸出洋的時候彷彿,一般的“張口結舌”。

    但她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嫣然一笑,說道:“王爺在取笑奴婢呢。”

    關卓凡微微皺了皺眉。說道:“我的樣子,像是在說笑嗎?”

    頓了一頓,用誠懇的語氣說道:“小蕊,能派出去留學的,第一,要讀過書,第二。要粗通洋文。這樣的人,其實並不好找——你呢,二者兼具!還有,你是天足——”

    說到這兒,關卓凡的視線,落到了小蕊的繡花鞋上。

    小蕊的臉兒“刷”地就紅了,下意識地縮了縮腳。可是,她穿的不是裙子,而是撒腳褲。一雙纖足,無處可藏,原本落落大方的一個人。轉眼就變得忸怩起來,手手腳腳都不曉得往哪裡放了。

    這般嬌羞可人的模樣。叫關卓凡的大頭、小頭,一併熱了起來。若不是在談一件頂大的“正事兒”,他就要將小蕊一把攬了過來,放在腿上,除了她的繡花鞋,將她的一對玉足,攏在手中,摩挲揉搓。

    可惜,可惜。

    關卓凡定了定神。說道:“你說,這不是四角俱全?——也算天意!”

    “可是。”小蕊的聲音極低,只能勉強聽清,“奴婢……算哪個牌名上的人啊?怎麼敢……”

    關卓凡又擺了擺手,說道:“你別說這種話。你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家裡也算書香門第,拿你做丫鬟,本來就是委屈了你。只是你自己一意堅持,拗不過你罷了。再者說了,丫鬟又怎麼樣?——你是我關三的丫鬟!圖林原先的出身,和你是一樣的,現在呢?二品大員,身上加著騎都尉的世職!”

    小蕊看著關卓凡,眼睛亮晶晶的,透射著熱烈的光芒。

    這個神情,和白氏就大異其趣了,關卓凡心中大定:這個事兒,十有八九能成了!

    小蕊又提出了一個問題,聲音還是低低的:“奴婢是女人,這個……”

    關卓凡正等著這個問題呢,於是把忽悠白氏的那一套,天花亂墜地再搬弄了一次,聽得小蕊一整張小臉兒都透亮了起來。

    最後,關卓凡說道:“你在國外,攏共不過三年,學成歸國,嗯,就做我的秘書好了。”

    說到這兒,關卓凡心裡,先就大大跳了一下:秘書——女秘書?

    “秘……書?”小蕊不能確定這兩個字的意思,試探著問。

    “不是掌圖書的‘秘書監’、‘秘書郎’的‘秘書’,”關卓凡微微一笑,“也不是掌機要文件的‘秘書令’、‘秘書丞’的‘秘書’——”

    頓了一頓,繼續說到:“也不是公使館裡‘一等秘書’、‘二等秘書’的‘秘書’,而是——”

    又頓了一頓,加強了語氣:“我的貼身文學侍從。”

    小蕊的目光一跳。

    “這個‘文學’,”關卓凡又笑了笑,“不是詩詞歌賦、訓詁典籍,而是案牘文件,這裡邊兒,除了中文,也包括洋文。”

    小蕊美麗的眸子中,有兩團小小的火焰在跳動。

    靜默片刻,她垂下眼臉,輕聲說道:“我是王爺的人,王爺怎麼說,我就怎麼做。”

    哈哈,成了。

    關卓凡要小蕊參加的,自然是成年留學生計畫,而不是小留學生計畫。這個,可就比小芸出洋簡單得多了:找一間靠譜的女校,將小蕊擺進去就好。寒暑假嘛,嗯,可以住到某位美國朋友家裡。

    譬如,美國的第一所女校,是1836年成立的佐治亞州女子學院,小蕊如果在這所學校讀書,寒暑假住到威利.希爾家就好了。威利.希爾夫婦,一定屁顛屁顛的,把她當做公主來捧的。

    如果是在美國東北一帶讀書,那選擇的餘地就更大了。紐約、華盛頓,到處都是俺的人,甚至都不用托朋友了,山度士就可以照應。放了假,住到雅克琳和米婭那兒,也不是不可以。

    小蕊侍女的身份,說了出去,自然不大好聽。不過,這個問題很好解決,她的出身其實並不算差,叫白氏認她個乾妹妹,就什麼都妥妥噹噹的了。

    天大的難題,三下五除二,就叫俺就解決了,佩服一下自己先。

    小芸的事兒非常遺憾,但是,失之桑榆,收之東隅啊。

    關卓凡原是根本沒有往成年留學生中塞女學生的打算的,因為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個時代,哪裡找得到這樣子的年輕女子——讀過書,通洋文,天足,父母家人肯放手,她本人也願意,獨自一人,遠赴萬里異域的?

    自己身邊,竟然就擺著這樣的一個人,卻一直沒有明確地意識到——慚愧,慚愧。

    小蕊的來歷,頗為奇特。

    她是白氏和明氏從外邊兒“帶”回來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0
第九十一章 夫人救我!

    那是大約四個月前的事情。

    那一天,白氏和明氏兩個,結伴到法源寺進香。一大早就到了宣武門外的轎子胡同,車馬由胡同南口入,法源寺主持人等,已在山門外候迓了。

    山門外已聚了些香客,但進了山門,偌大一個法源寺,卻幾不見人影,只聞木魚課禱之聲,分外清靜。白氏和明氏都大奇:這法源寺地處宣武門外,不過堪堪出了內城,一向是香火極盛的,今日何以如此清淨?

    白氏忍不住向主持請教。原來,這法源寺上下,聽說鎮國夫人要來進香,分外巴結,今兒竟然關閉山門,不接待其餘香客,待鎮國夫人走了,再重開山門。

    白氏聽了,大為不安。先不說這麼搞會不會予人“倚勢凌人”的印象,單說這法源寺的香客之中,和自己身份彷彿的王公親貴、文武大員的內眷,亦不在少數,萬一人家今天也過來進香,不得其門而入,豈不是大大得罪人,替關卓凡惹麻煩?

    於是將這個憂慮,向主持委婉地說了。那主持呵呵笑道:“夫人望安,小寺哪能這麼不曉事?哪家的奶奶、太太,到小寺來進香,都要事先打招呼的——都安排好了,今兒沒有別家,夫人儘管安心禮佛。”

    主持口中的“奶奶、太太”,自然是王公親貴、文武大員家的“奶奶、太太”,一般官員的內眷,不在此範疇,普通人家,就更加不必說了。

    話雖然這麼說,白氏心裡,還是頗為不安。存了這個心思,就待不了太久,禮過佛,和明氏兩個,分別拿自己的梯己,簽過了功德簿。也不領齋筵了,同主持說家裡邊兒有事兒。就要告辭。

    那主持留不住,臉上現出尷尬的神色,說道:“小僧要給兩位夫人告個罪——山門外邊,有一個洋和尚,同一個女孩兒,在那裡拉拉扯扯,一個罵罵咧咧。一個哭哭啼啼,不曉得為了什麼?香客、閒人看熱鬧,已經圍了一大圈兒。嘿嘿,如果是別的什麼人鬧事,小寺自個兒就趕走了他們,可是……這裡面夾著洋人……”

    頓了一頓,說道:“已經報了順天府,官差還沒有到。夫人若現在離寺,走山門似頗有不便。呃,是否可以委屈兩位夫人,走這個……側門?”

    走正門、側門。倒是都無所謂,但明氏聽說洋和尚欺負中國女孩子。不由激起了俠義之心,說道:“洋人也不能欺負人!姐姐,咱們出去瞅瞅!”

    白氏躊躇難決,明氏壓低了聲音,說道:“你不過是怕給他惹麻煩——照我說,做錯了事才會惹麻煩,若做對了,只有好處,哪裡有什麼麻煩?”

    這話在理——做對了。說不定就出來“關貝勒為民做主”之類的口碑了。

    白氏下定了決心,點了點頭。說道:“好,咱們就出去瞅瞅。”

    那主持倒沒有想到這兩位如此多事,心裡想,你們女人家,最好還是別去兜搭這種爛事,何苦來哉呢?猶豫了一下,並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口來——鎮國夫人可以多事,俺不可以多事。反正,就算惹出了什麼麻煩來,也不是法源寺的麻煩,鎮國夫人一定要管這個閒事,不必攔著——也攔不住啊。

    還沒走出山門,便聽到外邊兒熙攘笑鬧,人聲鼎沸。

    出了山門,果然看見門前空地,黑壓壓一大圈人圍著,對著圈中,指指點點。

    白氏、明氏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望去,圈中一共三個人,其中最惹眼的,是一個穿著黑袍的洋和尚,身材高大,留著一部蓬蓬鬆鬆、足有尺把長的紅褐色大鬍子,正在拍胸頓足,激動不已,口中嘰裡咕嚕的,也不曉得嚷嚷些什麼。

    他面前,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梳著一條油黑髮亮的大辮子,斜斜地跪坐在地上,一邊兒抹眼淚,一邊兒時不時回兩句嘴,居然也是嘰裡咕嚕的——說的也是洋文。

    一個穿著青衫的中年人,一臉尷尬,搓著手,洋和尚這邊兒說兩句,少女那邊兒說兩句,儘量壓低著聲音——看模樣像個通譯。

    山門大開,看熱鬧的人們的注意力,馬上就被台階上的這群人吸引過去了:中間是兩位滿頭珠翠、明豔照人的貴婦人,幾個身披錦衣袈裟的大和尚陪著,一群青衣悍僕,前後左右拱衛,個個剽悍精練,眼神凌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練家子。

    人群的喧鬧聲,不由自主地低了下來,變成了竊竊私語。

    主持將手向白氏微微一讓,拉長了調子說道:“這位是關貝勒府上的鎮國夫人,嗯,下邊兒那幾位,因何事爭吵不休,打攪佛門清淨啊?”

    人群裡的議論聲,“嘩”的一下,就高了起來。

    那個青衫通譯,臉上先露出了驚愕的神色,緊接著,地上的少女也反應過來,她一咕嚕爬起身,不顧一切地擠過圍觀的人群,向台階上的白氏衝了過來。

    兩名護衛上前,伸手一攔,少女整個身子就撲在了護衛的手臂上,大聲喊道:“夫人救我!”

    白氏倒被她嚇了一小跳,回過神來,吩咐道:“讓她過來。”

    護衛縮回手,少女往白氏面前一跪,又喊了一聲:“夫人救我!”

    少女雖然滿面淚痕,但仔細端詳,模樣兒生的著實清秀,白氏、明氏兩個看了,先就有了幾分好感。

    白氏又說道:“請那兩位也過來吧。”

    人群讓出一條路,洋和尚和通譯走上了台階。那洋和尚已從通譯嘴中知道了白氏的身份,雖然心境仍然激動,但臉上已換上了慎重的神情,右手比劃了個十字,說道:“上帝保佑你,尊敬的夫人。”

    這兩句話,四聲不正,怪裡怪氣,卻勉強聽得明白——是中國話。

    一邊兒是洋和尚,一邊兒是土和尚,這個境況頗為怪異,白氏微覺尷尬,覷了一眼法源寺的主持,大和尚倒是滿面微笑,一副夷然不以為忤的樣子。

    白氏放下心來,對著洋和尚微微頷首:“大師客氣了。”

    這個同洋和尚拉扯吵罵哭鬧的女孩子,就是小蕊;這個洋和尚,乃是宣武門天主堂、俗稱“南堂”的“司鐸”莊湯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0
第九十二章 我要帶了她走

    經過一番激烈的哭訴、詈罵、爭吵,白氏和明氏兩個,總算弄清楚了這樁公案的來龍去脈。

    小蕊是安徽潁上人氏,祖上也曾進士及第,乾隆、嘉慶、道光三朝,都曾出仕。到了小蕊父親這一代,鄉試中式之後,兩度會試,皆未能再進一步。不過,家中數代積有薄產,雖非大富,但衣食無憂,也就不以為甚,絕了入仕之念,安心伴著賢妻嬌女,讀書戲墨,倒也逍遙自在。

    小蕊是家裡唯一的孩子,父親便拿她當兒子來教。小蕊聰明靈慧,父親不止一次宣稱:小蕊如果是個男孩子,將來的功名,一定遠在自己之上。

    長毛亂起,一切毀於戰火。小蕊一門十餘口,盡皆死於亂軍之中,只有她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僥倖逃出生天,隨著大隊難民,一路向北,顛沛流離,吃了無數苦楚,最後竟然給她走到了北京。

    這算是一個奇蹟。回頭想一想,實在要感激過世的父母,當年一時心軟,沒有替她纏足,不然,小腳伶仃,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活著走到北京。

    原來小蕊幼時,一纏足便哭鬧不休,力竭聲嘶,至於昏厥。試了幾次,都是如此。父親視這個獨女為掌上明珠,實在狠不下心來,便說:“罷了,罷了!”

    母親發愁:“這……將來可怎麼嫁人啊?難道……去給人家做小不成?”

    父親“哼”了一聲,說道:“真嫁不出去,就一輩子守著爹娘好了,也沒有什麼不好!”

    不過,到了京城,不代表就有活路。地凍天寒,餓得前胸貼後背的小蕊,終於昏倒在路邊。

    她癱倒的地方,正正在宣武門天主堂門前馬路對過,當時的“司鐸”艾布納。發現了這個奄奄一息的女孩子,動了惻隱之心。收留了她。

    北京有四大教堂,俗稱“東堂”、“西堂”、“南堂”、“北堂”。其中的“南堂”,就是這座宣武門天主堂,由明萬曆朝時候的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創建,乃是北京城最古老的天主教堂。

    不過,利瑪竇手創的天主堂,只是一座小小的中式四合院。插上一具十字架表明身份而已。艾布納“司鐸”的這座“南堂”,規制宏偉,地道的歐洲巴洛克風格,乃是順治朝由掌欽天監事的德籍傳教士湯若望翻建於原址,康熙朝一次重建,一次大修,雍正朝再大修了一次,才最終定型的。

    道光十八年,宣宗下旨禁天主教。天主教堂統統被收歸朝廷。辛酉之變後,按照條約予以發還,艾布納就是羅馬教廷派來“接收”這個“南堂”的。

    小蕊就留在“南堂”幫傭。

    艾布納很喜歡這個聰慧伶俐的女孩子。有空的時候,就教她英文、法文、拉丁文。還有簡單的科學文化知識。幾年下來,小蕊熟練地掌握了英文,法文、拉丁文也算“粗通”,其餘的“西學”,亦頗有所得。

    從天堂跌入地獄,又從地獄中爬了出來,過回了一個正常人的生活,小蕊心滿意足。她沒有更高的要求,就這樣做一個女傭。平平靜靜地過完一輩子就好了。

    可是,她的人生。注定平靜不下來。

    艾布納被梵蒂岡調往其他教區,接任“南堂”司鐸的,就是留著一部紅褐色大鬍子的莊湯尼。

    莊湯尼一到任,就發現這個小女傭,居然還是一隻迷途的羔羊——這怎麼可以?

    事實上,艾布納也曾問過小蕊,要不要入教?小蕊婉言謝絕了。艾布納性格溫和,不以為甚,這個事兒,就擱開了手。

    但莊湯尼不同。他的性格,激切偏執,覺得教會對這個小姑娘有活命之恩,她卻不肯皈依天主,真正是豈有此理!

    衝突就此展開。每次爭吵,莊湯尼總是一副咆哮帝的模樣,不但臉紅脖子粗,而且張牙舞爪,似乎隨時就要動手打人了。他身材魁梧,面目猙獰,不但粗言穢語,口水還屢屢噴到小蕊的頭髮上,叫小蕊既恐懼,又厭惡。

    矛盾愈演愈烈,終於,莊湯尼發了狠,他聲稱,若小蕊還繼續受魔鬼的迷惑,他就要把小蕊關起來,向上帝懺悔,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放出來——一輩子想不明白,就一輩子關著!

    以小蕊對莊湯尼的瞭解,這個傢伙,真干的出這樣子的事情。她無暇細想,覷了一個空子,衝出了教堂。莊湯尼勃然大怒,拔足便追。一個姓文的通譯,阻攔不及,也慌忙自後趕了上來。

    法源寺和“南堂”,都在宣武門附近,距離並不算遠。小蕊原本想著,進了法源寺,佛門淨地,莊湯尼總不能再強凶霸道。不想一奔進轎子胡同,卻發現法源寺山門緊閉,竟不得其門而入。這個時候,莊湯尼和文通譯,已經一先一後趕到了。

    *

    *

    白氏平靜地說道:“請問大師,這位小蕊姑娘,同貴教堂,簽了賣身契嗎?”

    莊湯尼一愣,說道:“這個倒是沒有。”

    “那麼,嗯,那個……‘勞動合同’呢?”

    莊湯尼和文通譯,沒想到這位年輕的貴婦人,居然曉得“勞動合同”這回事,不禁都露出了訝異的神色。

    幾位身披錦衣袈裟的中國大和尚,卻是一臉茫然。

    “呃,這個,也沒有。”

    “這麼說,小蕊姑娘就是‘自由身’了。”

    頓了一頓,白氏繼續說道:“那麼,是留是去,去向何處,自然聽憑本人自便——小蕊姑娘,你自己的意思呢?”

    小蕊哭道:“回夫人,他們那個教堂,我是打死也不回去了的!求夫人垂憐,留我在府上……做一個粗使丫頭——小蕊做牛做馬,報答夫人的大恩大德!”

    白氏轉向莊湯尼:“小蕊姑娘的話,大師聽清楚了嗎?”

    莊湯尼急了:“這……這實在太荒唐了!我不能同意!”

    白氏淡淡一笑,說道:“大師是哪國人士?”

    “我?我是法國人。”

    “那好,若大師有什麼異議,請貴國公使館向我們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辦交涉。或者,請貴國公使直接來找我們貝勒爺,也是可以的。”

    莊湯尼和文通譯又是大大一愣。

    原來,在華天主教會,直轄於羅馬教廷,並不歸西洋各國政府管理。不過,因為梵蒂岡在中國未設“機樞主教”,也沒有“辦事處”一類機構,所以,在華教會和中國政府、人民一切糾紛,暫時委託法國公使館代管。

    這一層,白氏其實並不曉得。她以為莊湯尼是法國人,若和中國人有了糾紛,自然是法國公使出面交涉。但在莊湯尼和文通譯聽來,卻以為她在這方面“門兒清”,不由大為驚訝:這些事情,不少身居高位的中國官員還糊裡糊塗著,她一個婦道人家,竟然一張嘴就“切中肯綮”?真正不得了!

    “若貴我兩國朝廷,”白氏說,“都以為小蕊姑娘該回去貴教堂,我自然無話可說——不過,眼下我卻是要帶了她走的。”

    莊湯尼大急,展開雙臂一攔:“不可以!”

    哪裡輪到他“不可以”?一個扮成僕人的近衛團衛兵肩膀一拱,比他高出一個頭的莊湯尼,便一個趔趄,向旁邊撞撞跌跌好幾步,差點摔了個跟斗。

    “對了,”白氏止步,回首一笑,“這幾年,小蕊姑娘的飯食銀子一共是多少,請大師算了出來,我叫人給貴教堂送去。”

    於是,莊湯尼和文通譯兩個,便眼睜睜地看著白氏帶著小蕊,一大幫子人,香車怒馬,揚長而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0
第九十三章 反轉

    關卓凡回府之後,白氏和明氏,第一時間,將這件事情告知了他。兩姐妹本來心裡忐忑,怕關卓凡怪她們冒失唐突,不想關卓凡靜靜地聽完了前因後果,臉色舒展開來,大拇指一翹:“好!這個事兒,你們辦得漂亮!”

    頓了一頓,拿十分欣賞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兩個女人,含笑說道:“我倒不曉得,兩位嫂子,竟是巾幗英雄一流人物!”

    白氏和明氏對視一眼,都看見對方的臉兒紅了,心裡面卻是異樣的妥帖。

    關卓凡提著氣,等著法國公使過來提出“嚴重抗議”——他真心希望法國人過來找他麻煩的。

    可是,關卓凡失望了,法國人並沒有露頭。

    事實上,事發當天,莊湯尼一離開法源寺,就去了東交民巷的法國公使館。本來,在天主教務上面,法國人最喜多事,可是,這個事兒不同:小蕊沒簽賣身契,沒簽勞動合同,也沒有入教——根本就是“老鼠拉龜,無處下嘴”。

    再者說了,為了這麼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同中國政府的首相,發生直接的衝突,也不是生意經。

    不過,法國公使表示,可以為教堂向關親王方面追討“經濟賠償”——就是白氏說的“飯食銀子”。

    莊湯尼的臉皮倒沒有這麼厚——那麼搞,還能叫“做慈善”了嗎?傳了出去,“南堂”的名聲往哪裡擱?再說,真要追討什麼“飯食銀子”,他也不需要法國公使館出面,那個“鎮國夫人”已經主動有所表示了。

    最後,莊湯尼只好空著手,怏怏而歸。

    小蕊就此在貝勒府呆了下來。

    開始的時候,因為小蕊通文墨,白氏派她專門侍候書房的差使。關卓凡很快就對小蕊大表滿意。白氏隱然覺得,關卓凡對這個小姑娘,似乎另有心思。於是順水推舟,就派了小蕊做了貝勒爺的貼身侍女。

    當然。小蕊進書房之前,她的出身來歷,軍調處是“起過底”的,一如她自己所說,嚴絲合縫,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法源寺山門前這一出,在當時的北京城。造成了極大的轟動。“法源寺鎮國夫人義救孤女”,甚至被編成了說書段子,書場、茶館、酒樓,講傳一時。

    這個事兒,對關卓凡來說,起到了非常正面的輿論加持:一是,從洋鬼子那兒,硬生生“虎口奪食”,國人自然舒心暢意。痛快叫好。二來,一部分守舊衛道之士,素來明裡暗裡。攻擊辦洋務的,“崇洋媚外”。甚至“交通外夷”——之前的恭王,現在的關卓凡,皆不能免於此類明訐暗誹。法源寺的事兒出來,這班人的說嘴,就響亮不起來了。

    這三來嘛,這一類“拔落難孤女出火坑”的事兒,本來就是中國老百姓最喜聞樂見的戲碼。

    真如明氏說的:“做錯了事才會惹麻煩,若做對了,只有好處。哪裡有什麼麻煩?”

    第四點,則是關卓凡方面。暗中主動加以引導的:這個事兒,換了哪個朝廷官員來辦,說不定都無所措手足,可是,鎮國夫人一介女流,卻“有理、有力、有節”的辦了下來,洋人一個屁都放不出來,何故?

    這都是因為鎮國夫人和關貝勒是一家人,耳濡目染,曉得洋人關竅所在,因此打蛇打七寸,一出手,洋人便動彈不得了!所以,若要在洋人面前自尊自強,就必須“知己知彼”,就是說,必須“張開眼”,“走出去”,不然,對外邊的天地,一頭霧水,和洋人打起交道來,一腦子漿糊,就只有被人欺負的份兒了。

    *

    *

    白氏“婉拒”小芸出洋的第二天晚上,關卓凡把安排小蕊留學的想法,對白氏說了。

    白氏無法掩飾她的驚訝,臉上的表情,複雜而微妙。

    不過,自然是沒有異議的——包括認小蕊做“妹妹”。

    “可是,”白氏試探著問道,“這樣一來,是不是……就不好再叫小蕊做丫鬟的差使了?”

    關卓凡想,俺們可以不叫這個差使做“丫鬟”嘛,改稱“生活秘書”,如何?

    心裡雖然這麼想,嘴上卻不會這麼說。

    他笑了一笑,說道:“這倒不必,你叫她白吃飯,她反倒心中不安。”

    白氏就不再說什麼了。

    次日,事情發生了變化——不是小蕊的事情。

    晚上,白氏一進書房,關卓凡就發現她的神色有異:眼睛紅紅的——又哭過了。

    關卓凡嚇了一跳。不過,仔細覷她的神色,和前天的倒不大一樣:並沒有那種絕望傷心的意思,而是在困惑、茫然之中,混雜著一絲莫名的欣慰——總之,非常複雜。

    關卓凡拉著她的手,坐了下來,嘆了口氣,說道:“雙雙,你不能見天兒地哭啊!你這不是拿我的心搓來揉去嗎——我怎麼受得了?”

    白氏的臉兒紅了,抽出一隻手,輕輕打了關卓凡一下,然後抿了抿自己的頭髮,說道:“沒有心思和你說笑。”

    頓了一頓,輕聲說道:“小留學生的事兒,我跟……小芸說了,她……自個兒,倒是……願意。”

    啊?!

    關卓凡睜大了眼睛,微微張開了嘴。

    輪到他“張口結舌”了。

    白氏苦笑說道:“我想,這個事兒,全然瞞著她也不好,總是要打個招呼的。我是萬萬沒想到,她自己竟然會願意!而且,講到後來,都有點子跟我急眼了!”

    關卓凡腦中一片混亂,心裡說:快點,快點,快理出個頭緒來!

    “唉,”白氏拿手帕輕輕拭著眼角,“我也不曉得這個妹妹是怎麼一回事?我……我算是白養她這麼多年了!”

    說到這兒,又哽咽起來。

    “可不好這麼說!”關卓凡連忙說道,“俗話說,‘女大不由娘’……啊,不對不對,我這麼說不對!呃,我是說,鳥兒大了,翅膀硬了,總要自個兒飛一飛的……”

    還是不對啊。

    關卓凡頗為惱火:俺的伶牙俐齒,都跑到哪裡去了?

    “算了,”白氏說道,“她的想頭,叫她自己跟你說吧,這個事兒,我不管了——也管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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