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48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1
第九十四章 齊活兒啦!

    小芸一進門,便規規矩矩、清清朗朗地喊了聲:“三哥好!”

    關卓凡眼前微微一亮:小芸本就是個美人胚子,優渥的生活,良好的營養,十來歲的女孩子,已經拔起了身條兒,隱隱然凹凸有致了。

    白氏說道:“你們倆聊吧,我先出去了。”

    關卓凡微笑著擺了擺手:“不必,咱們還是‘當面鑼對面鼓’,像廣府人說的,‘三口六面’,‘講清講楚’的好。”

    白氏只好坐了下來。

    關卓凡沒叫小芸坐,臉色微微一沉,說道:“小芸,我聽說你居然對姐姐發起脾氣來了?好啊,長出息了呀!”

    語氣似乎不善,但小芸根本不怕——這座軒王府中,她是唯一一個全然不怕關卓凡的人。小芸年紀漸長,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一見到三哥就往他懷裡撲,但她曉得,三哥最疼惜的,全家就數自己,這般裝腔作勢,不過是在姐姐面前“唱白臉”罷了。

    於是嘟起了小嘴巴,說道:“姐姐冤枉我呢!我哪裡是跟姐姐發脾氣?姐姐是辯不過我,就到三哥這兒來告我的狀!”

    白氏氣結,說道:“你聽,你聽,她這張嘴!”

    嘆了口氣,又說道:“我是辯不過她!她那番道理,竟同你說的,八九不離十!好像我不給她出洋留學,就害了她一輩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兄妹倆事先勾兌好了呢!”

    她那番道理,竟同我說的,八九不離十?

    小小年紀,哪來的這份見識?

    關卓凡心中暗暗稱奇,嘴上卻苦笑著說道:“你們倆,誰冤枉誰,我不曉得,但你一定是冤枉我了——且一口氣冤枉了我兩回。”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第一,我和小芸。沒有事先勾兌好;第二,我可沒有說過。不給小芸出洋留學,就是害了她一輩子。”

    白氏輕輕一笑,說道:“反正就是那麼個意思罷了。”

    關卓凡無奈地笑了一笑,然後轉向小芸,柔聲說道:“小芸,姐姐不是不給你出洋——她是捨不得你!你是她唯一的妹妹,比自己的親生女兒還要親的。你曉得嗎?”

    “我曉得的!”小芸微微咬著下唇,“我也舍不得姐姐!可是,外邊兒的世界那麼大,總該出去走走、看看——姐姐連北京的地界都沒有出去過,難道不覺得可惜嗎?我,我代姐姐出去走走、看看!”

    關卓凡和白氏,都不由笑了。

    白氏輕輕啐了一口,說道:“你個小丫頭片子,把自個兒說的跟花木蘭似的——喲。你出洋留學,我倒要領你的情?這算什麼道理?”

    小芸立即頂了回來:“我才不做花木蘭!花木蘭把自己扮成男人,憋了許多年。那過的是什麼日子?我要光明正大擺出女兒身,出洋讀書。回國做事!”

    關卓凡心中暗喝一聲彩!

    他欣賞的神色,溢於言表,小芸年紀雖小,卻是極敏銳的一個女孩子,看在眼中,便曉得自己這話合了三哥的意。

    “《石頭記》裡邊兒,”小芸愈加來勁兒了,“賈探春說,‘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賈探春是沒有法子,她那個時候,沒有‘女人出洋留學’這回事,自然無可奈何,今日有了,我倒要失之交臂?我難道就不如賈探春,就不能走出去立自己的一番事業?”

    這副振振有詞的小大人模樣,聽得白氏一愣一愣的,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如何反駁。

    關卓凡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好,你是‘才自清明志自高’!不得了!了不得!”

    頓了一頓,忍不住調侃道:“也是一位將來‘必得貴婿’的!”

    小芸忸怩起來:“三哥!”

    關卓凡轉過頭,笑吟吟地看著白氏,意思是:你意下如何啊?

    心裡想:好一部《紅樓夢》!真正是這個時代的心靈雞湯!《讀者》加《知音》都比不得呀!我得好好兒謝謝曹霑同學!

    白氏眼圈兒又紅了,泫然欲涕:“可是,十多年呢!我……我可怎麼辦?”

    沒等關卓凡出言勸慰,小芸又搶在裡頭了:“唉,姐姐,你又是這個樣子!十多年有什麼大不了?又不是見不了面——你可以到美利堅來看我啊!”

    白氏皺了皺眉,說道:“你又來胡說八道了,怎麼可能……”

    話音未落,只聽“啪”一聲響,白氏和小芸都嚇了一跳,看時,卻是關卓凡狠狠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子。

    關卓凡暗叫慚愧:一個人的思維,真是容易出現盲點——這麼簡單的解決方案,我怎麼就一直沒有想到?少年人就是少年人,頭腦中沒有那麼多條條框框!

    “小芸,”關卓凡大拇指一翹,“你真正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好孩子,好妹子,好樣兒的!”

    小芸的小臉兒,像小太陽似的放出光來。

    白氏低聲說道:“她瘋,你跟她一塊兒瘋——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關卓凡鄭重說道,“雙雙,你別把出一次洋,看得多麼了不得!經年累月,九死一生,那是老黃曆了,是沒有蒸汽船時候的事兒!現在,中國到美國,坐大海船,不過一個多月!”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還有,中國去美國,都是在西海岸泊岸登陸,美國的太平洋鐵路就快修通了,從西海岸到東海岸,一路火輪車,方便得很!小芸就算在東海岸讀書,你去看她,也多花不了多少時間!”

    白氏呆住了。她自然弄不清楚“西海岸”、“東海岸”、“太平洋鐵路”是怎麼一回事,不過,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

    她的聲音微微發顫,說道:“你是說,我如果去美國,來回一次,只要……”

    “只要三個多月!”關卓凡說,“你每年都可以去一次,每一次,都可以在美國住上三五個月的!”

    白氏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了。

    關卓凡繼續興致勃勃地說道:“不論小芸在哪個地方讀書,咱們都可以在那兒買一幢大房子,丫鬟、僕人、護衛、通譯,統統配齊了,到了週日,小芸就回家住——你們姐倆,愛怎麼鬧騰就怎麼鬧騰!”

    頓了一頓,又笑著說道:“週一到週六,願意的話,你可以坐火輪車,美國各地到處轉轉,省得小芸笑話你‘連北京的地界都沒有出去過’!”

    白氏低聲說道:“那……家裡怎麼辦啊?”

    “這好辦!”關卓凡說,“美國到處都通電報的,有什麼話,有什麼事,打電報回來,打電報過去,方便的很!”

    白氏問的,其實不是這個,而是:我不在家,你怎麼辦?

    隨即醒起:過不了多久,他就要“尚主”了!到時候,就有了自己的媳婦兒——還是一雙兩好,未必還要自己這個嫂子繼續照料起居——包括在……床上?

    心裡邊兒,又酸,又痛,又甜,又苦,又是失落,又是欣慰,又是茫然,翻來覆去,攪在一起,說不清楚的味道!

    關卓凡可不曉得她想到了這一層,見她怔怔的,微笑說道:“坐海船容易暈船,是有些辛苦的。不過,習慣了就好了。咱們挑最大的船,坐頭等艙房;或者,就坐自家的船,佈置最大的一間艙房給你,也難受不到哪裡去。”

    “自家的船”,指的是“輪船招商局”的船。

    不過,白氏倒不是怕辛苦的人。

    見她還是不說話,小芸忍不住了,說道:“姐姐,你倒是說句話呀!”

    “啊……”

    白氏醒過神兒來,猶豫了一下,說道:“讓我想一想,好不好……”

    小芸一頓足:“這有什麼好想的?三哥已經說的這般明白了!不行,你現在就得給個準話兒!”

    “那——好罷,好罷,就依了你們兄妹吧……”

    小芸雙手一拍,笑逐顏開:“姐姐你真好!”

    關卓凡心裡大舒一口氣:齊活兒啦!

    白氏百感交集,滴下淚來:“唉!……”

    小芸遞過自己的手帕來:“姐姐,多高興的事兒啊,你可別這個樣子——我還有話要問三哥呢!”

    “哦?哦……那,你自己跟你三哥說吧……”

    小芸轉向關卓凡,說道:“三哥,我想問的是——呃,你也打算送小虎出洋留學嗎?”

    這個問題並不意外,兩個孩子,青梅竹馬,一旦分離,自然是捨不得的。

    關卓凡說道:“小虎的事兒,其實和你一樣,都不是我一個人能做得主的——得問過你明姐姐的意思。”

    頓了一頓,說道:“不過,我以為,你明姐姐是一定捨不得小虎的——這一點,你要心裡有數。”

    小芸輕輕咬了咬嘴唇,點了點頭,說道:“我曉得。”

    “還有,”關卓凡說,“退一萬步來說,即便你明姐姐捨得小虎出洋,你讀女校,他讀男校,你們倆,十有八九不在一個城市——平時是見不到面的。”

    “最緊要的一點:男孩子都是‘集中管理’,你和姐姐的這個法子,不能夠拿去套小虎和明姐姐,不然,就會大大的‘動搖軍心’——你曉得嗎?”

    靜默片刻,小芸輕聲答道:“是,我曉得。”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1
第九十五章 君不密,臣不密

    鳳翔胡同,恭王府,“小房子”。

    前文有過介紹,所謂“小房子”,是恭王書房裡邊的一個“套房”,只能從書房進入,另外一邊則推窗面水,沒有任何“壁角”可聽,最是隱秘。這個地方,只有恭王和人商議最機密的事務,才會啟用。

    此時的“小房子”裡邊,兩個人相向對坐,一個是恭王,另外一個,是關卓凡。

    今天中午,一班軍機大臣,又是在軍機直廬吃的小廚房,臨到下值,已經過了亥正了。

    關卓凡覷了個空,笑吟吟地對恭王說道:“六哥,有日子沒過府上看望六嫂了,不恭的很——今兒如果得空,我過去給六嫂請個安,可好?”

    恭王臉上,意外的神情一現即逝,呵呵一笑,說道:“自然是好,也省得你六嫂見天兒在我耳朵邊嘮叨,說什麼‘不常來常往的話,親兄弟也生分了’。”

    關卓凡“替六嫂請安”,可不是空口白牙,而是有備而來的。他事先已準備了一副極精緻的西洋頭面,上邊兒鑲滿了著金剛石、祖母綠、藍寶石、紅寶石,五彩生輝,晃得人眼睛都花了。

    恭王福晉什麼奇珍異寶沒有見過?卻也看得笑逐顏開,說道:“六嫂都是老太婆了,哪裡還好戴這麼漂亮精緻的頭面?那不成了——好,我且收著,敦妞兒出閣的時候,留給她做嫁妝!”

    恭王呵呵大笑,關卓凡倒是臉上微微一紅。

    在福晉那裡周旋過了,恭王吩咐:開“小房子”。

    他心知肚明,關卓凡今天過來“看望六嫂”,目的雖然複雜而微妙,但說到底,還是一個幌子,擺在第一位的,必是有極緊要的事情要和自己談的。

    這是關卓凡第二次進“小房子”了。上一次,是他在江蘇巡撫的任上。進京陛見,遊說恭王支持他提帶軒軍、赴美平叛的計畫。事涉機密,恭王叫人開了“小房子”。

    那個時候,在旁人眼中,關卓凡還只是“恭系”的一個二線角色,恭王則以“議政王”之尊,獨秉國政,高高在上。現如今呢?關卓凡已經成了軒郡王、軍機領班。勢力地位,已遠遠凌駕對面這位當年權勢熏天的親王——“獨秉國政”的,已經變成了他關逸軒。

    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兩個人中間的圓桌上,布了四干四濕的八個果盤,除此之外,還有一支西洋紅葡萄酒。

    恭王和關卓凡,坐在“梳化椅”中,一人捏著一隻高腳的水晶玻璃杯,杯中酒色殷紅。

    關卓凡輕輕啜了一口。慢慢品著,臉上露出怡然的神色。

    “法國人雖然討厭,”他微笑著說道。“可若論紅葡萄酒的醇厚,到底還是要推法蘭西為第一——六哥府上的窖藏。尤其是佳釀。”

    “這種酒,我這兒,還有差不多兩箱,你喜歡,今兒走的時候,就帶了一箱去。”

    “那我先謝謝六哥了。”

    “說起這個紅酒,”恭王自失地一笑,“我想起一個事兒來。周商城第一次在我這兒喝到這種酒,品咂了半天。皺著眉頭,說了這麼一句話:‘唉。都是這種洋玩意兒,累苦了王爺!’”

    關卓凡心中一跳: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既說“累苦”,那麼,是洋務初興、恭王被罵為“鬼子六”的時候,還是蔡壽祺上摺彈劾、兩宮皇太后黜落了他的那一次?

    如果是後一次,可跟他關卓凡頗有些關聯,恭王做如是說,有沒有什麼言外之意?

    周商城,名祖培,前大學士,河南商城人,恭王因而尊稱他為“周商城”——此人前文露過臉,就是和寶鋆合審勝保,被勝保惡毒辱罵“全家婦女,不分老幼,全被姦淫,無一倖免”、以致中風癱瘓的那位。

    勝保被賜死之後不久,周祖培也就過世了。

    正在沉吟,恭王又說道:“現如今,我已一卸仔肩,若說‘這種洋玩意兒’累人,該輪到累你嘍。”

    這句話就大堪玩味了!

    關卓凡含笑說道:“商城相國雋言妙語,當浮一白!果真如此,我就是追蹤六哥步武,得與前賢為伍,真正與有榮焉!”

    恭王哈哈一笑,大拇指一翹,說道:“逸軒,這話客氣,可也氣魄!嘿嘿,說的我也臉上有光了!”

    斂去笑容,說道:“弘德殿的事情,你是曉得的了?”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是,已有所聞——徐蔭軒好大一篇宏論!我今天來,除了給六嫂請安,就是要請六哥的指教,聽取進止。”

    徐蔭軒即徐桐,蔭軒是他的字。

    恭王說道:“我哪兒有什麼‘指教’?逸軒,你把話說反了——如今是我蠅附驥尾!不過,嘿嘿,這一次,咱們哥倆兒,還真是難兄難弟!”

    徐桐趁著倭仁和翁同龢都不在場的時候,對小皇帝“相機進言”,長篇大論地攻訐公使覲見和各種洋務,以為不致洩露於外,其實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弘德殿有值星的太監,小皇帝自己也帶著一班太監,這班人,耳朵是最靈的了。

    關卓凡和恭王,在宮裡面兒,都有自己的“線人”,因此,即便榮安公主不告密,關卓凡也會知曉弘德殿上發生的事情,恭王亦然。

    當然,榮安公主的告密,還是有其特殊的價值——小皇帝下學之後,在永和宮的言行舉止,她如果不說,關卓凡可沒法子知曉,恭王就更加不必說了。

    “公使覲見,行禮如何儀,”關卓凡說,“這個事兒,打從六哥這兒開始,一手一腳,前前後後,費了咱們多少心血?如今總算定案,輿論也頗以為利權不失。徐蔭軒卻獨持異議,如果皇上竟因此受了……矇蔽,橫生事端,動搖邦誼,這——”

    說到這兒,他無奈的搖了搖頭。

    當然,關卓凡和恭王都曉得,徐桐絕非“獨持異議”,他後面,是有一大幫子人的。

    “事情不僅僅是公使覲見的禮儀,”恭王微微冷笑,“弘德殿上,但凡是洋務,徐蔭軒就啐上一口——皇上畢竟聖學未成,這種話聽多了,日子長了,就像你方才說的,難免不受矇蔽——那怎麼得了?”

    “哪裡需要什麼‘日子長了’?”關卓凡平靜地說,“六哥,你是只曉得弘德殿上的事兒,不曉得下學之後,皇上都說了些什麼?”

    “哦?這個……都說了些什麼呀?”

    “有人說,關某人‘洋使覲見’的差使,辦得‘頂好’;皇上說,‘原先那個《天津條約》,就簽得該死!現在不過曲多了一條腿,又算什麼頂好?’”

    恭王眼中,倏然精光大盛,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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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關恭合流

    恭王腦海中,倏然生出一個念頭:這“該死”二字,是否是關卓凡造謠,挑撥我和侄兒皇帝的關係?

    但他很快打消了這個懷疑——此何事哉?關卓凡絕不可能造這個假!

    心潮起伏之中,恭王強自平抑情緒,緩緩說道:“雷霆雨露,無非天恩,可是——”

    他重重地冷笑了一聲,說道:“《北京條約》是我簽的,《天津條約》——”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說道:“其實不是我的首尾——不過,自然也都算到我的頭上!我一力承擔,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說是“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語氣怨毒,激憤之情,溢於言表。

    “我曉得,先帝在日,就對《天津條約》頗為不釋,不然,哪裡來的後邊兒的《北京條約》?如今——”

    後半句話,強行咽進肚子裡,臉色鐵青,默然片刻,長長嘆了口氣:“唉——”

    恭王這兩句話的意思是,《天津條約》簽是簽了,但朝廷不願履約,終致英法再次大舉內犯,結果文宗出狩,三山五園被一火焚之,留守北京的自己,不能不委屈求全,在城下之盟的《北京條約》上面簽字。

    關卓凡也聽得見他咽進肚子裡的半句話:他老子當年發的埋怨,做兒子的,如今又翻起了舊賬!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關卓凡說,“——我是說,早知今日要簽更加吃虧的《北京條約》,何必當初推翻《天津條約》之成議?力不如人,就該忍辱負重,臥薪嘗膽,以待吞吳之日!不然,只能求榮反辱!”

    恭王一拍大腿:“逸軒,就是你這個話!不論《天津條約》,還是《北京條約》。局中人折衝樽俎,真正是嘔心瀝血!我就不明白了。換了那班唱高調的人‘入局’,這兩個條約,難道就可以不簽?或者簽下來條件就會更好?”

    頓了一頓,語氣愈發激烈:“好,站在外邊兒看熱鬧的,個個氣節凜然;真正幹活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全成了‘漢奸’,全做了‘賣國賊’了!

    “書生誤國,往往如此。”關卓凡嘆了口氣,自失地一笑,“清議,清議,到底值得多少錢一斤?”

    恭王也嘆了口氣:“清議——份量是有的,只是——”

    他正在斟酌合適的措辭,關卓凡替他說了出來:“只是明明是一斤廢鐵。卻偏要賣一斤黃金的價錢!”

    恭王眼睛一亮:“逸軒,你這個譬喻有味道!就是這麼回事!”

    關卓凡莊容說道:“所以,為政者。要做的,就是明碼標價。廢鐵要標上廢鐵的價錢,黃金要標上黃金的價錢,絕不能倒轉了過來!”

    默然片刻,恭王深深點頭:“逸軒,撥亂反正,任重道遠!”

    “有六哥的指點,我勉力去做。”

    恭王微微一笑,隨即斂去笑容,輕輕嘆了口氣。說道:“說起清議,以前倭艮峰做領袖的時候。老夫子雖然滯而不化,但到底是個肯講道理的人;這兩年,倭艮峰愈發沉默寡言,衛道之士,似有往徐蔭軒周圍聚集的意思,這個人——”

    恭王一聲冷笑:“可就是冥頑不靈,根本沒有道理可講了!”

    “六哥,我以為,‘清議’也好,‘衛道之士’也罷——都不要有什麼‘領袖’。”

    恭王微微一震。

    蛇無頭不行,守舊衛道之士,人數雖多,但若無具備足夠號召力的領袖,形不成合力,反對新政、洋務的能力,就會大打折扣。

    “帝師”——是一個頗具號召力的身份。

    “逸軒,你見得深!”

    至此,兩個人已形成共識:不論為公為私,都必須“去徐”了。

    恭王沉吟了一下,說道:“逸軒,你覺得,徐蔭軒弘德殿上唱這一出,後邊兒,有沒有倭艮峰的……提調?”

    關卓凡微微皺眉,說道:“我也說不好。不過,倭艮峰雖然守舊,卻是真道學,知進止,守分寸,不像徐蔭軒,半桶水的學問,只是拿來妝點道貌罷了。”

    恭王點點頭:“嗯,‘知進止,守分寸’,確是倭艮峰之‘的評’,他應該不會做帝師不該做的事情。不過——”

    頓了一頓,恭王說道:“徐蔭軒到底依附倭艮峰。”

    關卓凡明白恭王的意思:“是,倭艮峰的面子,不能不顧。”

    “小房子”裡,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過了片刻,關卓凡開口了。

    “我想,弘德殿這個差使,”他的臉上,掛著一絲狡黠的笑容,“最好是叫徐蔭軒自己開口請辭——他若臉皮太厚,賴著不走,最好……倭艮峰能替他醒醒神兒。”

    “哦?”

    恭王的眉毛,微微向上一挑,隨即笑道:“好,能者無所不能!逸軒,我靜候你的佳音。”

    “這個事兒,自然要請六哥主持——我就是跑個腿兒。”

    “我不跟你來這一套——”恭王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到時候,若有要我‘跑腿’的地方,儘管開口。”

    “那——我就先謝過六哥了。”

    “唉——”恭王似笑非笑的,“逸軒,這個事兒,說起來,也要怪你。”

    關卓凡微微一愕:“請六哥明示。”

    “你也是‘帝師’——弘德殿的差使,你如果可以常川入直,皇上哪裡有機會受小人的矇蔽?你說,這個事兒,怪你不怪你?”

    原來說的是這個。

    “當然,”恭王含笑說道,“你確實是太忙了!”

    關卓凡苦笑了一下,說道:“六哥這話,真叫我羞慚無地!原本以為,自己分身有術,可是,到底不過一顆腦袋、兩隻手罷了!”

    頓了一頓,又說道:“其實,就算我常川入直,也不見得能夠如六哥說的,真對聖學進益有所助力——六哥是太高看我了。”

    這句話的意味就深了,大約有這麼兩層意思:第一,現在的“聖學”是沒有“進益”的;第二,也是更重要的——換了誰來做這個“帝師”,都是那麼回事。

    兩層意思攏在一起,不啻在暗示:這個學生,根本是教不好的。

    “回想起來,”關卓凡搖了搖頭,“當初接這個差使,實在是太冒失了——真正叫不自量力!”

    恭王深沉地看著關卓凡,眼底隱隱有異樣的光芒:“你不容易!”

    頓了一頓,語調變得冷峭:“我也不容易——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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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趁虛而入

    這幾日,人前的徐桐,依舊擺著一張苦瓜臉,道貌冷峭;但獨處之時,笑容卻是一直掛在臉上,根本拿不下來。有時候,覷著周圍無人,還要小聲哼哼一段西皮流水《三家店》:“將身兒來到大街口……”

    內心更是要放聲高歌了:尊一聲過往的賓客聽從頭呀!

    嘿,春風得意,揚眉吐氣!

    本來,弘德殿的幾個師傅裡邊,他是最不受待見的一個——既不受皇帝學生的待見,也不受翰苑儒林的待見。現在不同了:幾乎一夜之間,皇帝學生就對他青眼有加,他自覺,簡直就是“聖眷獨渥”!

    徐桐當初入直弘德殿,是很有爭議的。他以理學裝點道貌,真實的學問其實非常有限。肚子裡的貨色,不過一部《太上感應篇》,一部《了凡四訓》。整天捧著一部《袁了凡功過格》,填填寫寫,叫人好笑又好氣。

    徐桐的出身,其實相當“正途”:道光三十年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賞檢討。可是,因為他後來的路子走“偏”了,同時也暴露了肚子裡真實的貨色,翰苑儒林之間,一向是瞧徐桐不起的。

    可是,不曉得徐桐用什麼手段搭上了倭仁,倭老夫子還特別的欣賞他,甚至都有點兒五迷三道了。後來,倭仁一力舉薦,徐桐居然進了弘德殿,當上了皇帝的師傅,真正是……唉,不曉得說啥好了!

    徐桐講的《大學》,《中庸》,本來就是煩死人不償命的東西,他又幹巴巴地只會背書,小皇帝哪裡提的起興趣?倭仁講的《尚書》,更加詰屈聱牙,但小皇帝有什麼不耐煩,不敢在倭師傅面前表示出來,可是,對於徐師傅。就沒有那麼客氣了,甚至。倭仁那兒受的氣,也一併發到徐桐身上去。

    於是,若別的師傅不留意,徐桐時不時地就要看小皇帝的白眼,或者聽學生從鼻孔裡噴出的輕蔑的哼哼唧唧。有時候,徐桐說話,小皇帝就當沒聽見。

    這些“特殊待遇”。徐桐只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甘受不辭”,從來不敢在任何人面前透露一個字。若說出去了,小皇帝對師傅不禮貌,固然要受責備,但是,同皇帝學生的關係搞壞了,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再者說了。這又不是什麼有臉面的事情——別人曉得了,還不在背後指指點點,笑話自己?

    最重要的是:若兩宮皇太后因此覺得自己不會教學生。竟請自己出弘德殿,萬金不換的“帝師”頭銜。可就雞飛蛋打了!

    關卓凡和翁同龢入直弘德殿之後,徐桐的日子就更加難過了。

    有關、翁兩個——尤其是關卓凡比著,小皇帝對徐桐和他的功課,愈加厭惡了。對於徐桐來說,原先弘德殿的師傅,只有他和倭仁兩個,小皇帝再怎麼“白眼有加”,他的地位,也是“僅次於”倭仁。並不存在什麼太大的心理落差。可關、翁進來後,自己真真正正是墊了底兒。真真正正地開始難受起來。

    再難受也得受。可是,因為這個,徐桐愈加恨上了關卓凡——原本就死活看他辦的那些子洋務不順眼!

    終於,徐桐對關卓凡動起了心思。

    他開始有意識地結納“同道”。這種“同道”,數量並不算少,徐桐的底缺,雖然只是一個從四品的翰林院侍講學士,但“帝師”的頭銜實在耀眼,他的身邊,不久便聚集起了一批衛道守舊而不得志的人士。

    這就是恭王說的,“衛道之士,似有往徐蔭軒周圍聚集的意思”。

    徐桐曉得,自己周圍這班人,份量不足,真正夠份量的人,又看自己不起,自己最大的本錢,還是自己的皇帝學生——得想法子扭轉小皇帝對自己的觀感,想法子叫小皇帝接受自己的觀點,同時,要想法子破壞關卓凡在小皇帝那兒的形象。

    他認為自己有機會:關卓凡太忙了,功課愈來愈少,有時候一個月都排不上一堂,小皇帝愈來愈是失望。

    徐桐開始用勁兒了。

    他沒辦法叫自己的功課變得更加有趣——這超出了他的能力,但他開始對小皇帝“放水”,開始“無原則”地褒獎小皇帝,動不動就誇“聖學精進”,他的功課,小皇帝卷子上面的紅圈圈,愈來愈多。

    這一招很有效,小皇帝的“白眼”愈來愈少,終於,對徐桐“另眼相看”,當然,還算不上“青眼有加”。

    不過,徐桐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正在尋思著怎麼“相機進言”,天上就掉下來個絕好的機會:翁同龢老母病危,請假回籍;翰林院分派人員稽查史書、錄書,倭仁作為掌院學士,要主持其事;關卓凡就不必說了,最近根本沒有值弘德殿的計畫。

    好,偌大一間弘德殿,就剩下俺一個人了。

    正是剛想睡覺,就有人送來了枕頭呀。

    且讓俺剴切陳詞!

    徐桐還是很聰明的,他沒有直接攻訐洋務,因為他曉得,小皇帝並不反感洋務,對西洋的新奇玩意兒,還很感興趣。但同時,徐桐也曉得,小皇帝極重君臣之別,也極好面子——這是一個最合適不過的楔入點了!

    徐桐說,“自古殿陛之下,無不跪之臣”,英、法、俄、荷四國公使,若以單膝跪禮入覲,皇上就成了有史以來,第一位面對“不跪之臣”的皇帝,真是其情何堪啊?

    小皇帝果然激動起來。

    徐桐又慷慨激昂地說道:“夫朝廷之禮,乃列祖列宗所遺之制,非皇上一人所得而私也!若殿陛之下,儼然有不跪之臣,不獨國家無此政體,亦上煩厪慮,焦擾聖學,即我皇上恩出逾格,在廷議禮諸臣,問心何能自安?”

    這一段話,非常厲害。

    這一來,跪叩禮為“列祖列宗所遺之制,非皇上一人所得而私也”,若一意行以單膝跪禮,則致小皇帝於“悖祖不孝”之地。二來,所謂“上煩厪慮,焦擾聖學”,是暗示小皇帝尚未親政,政權掌握在秉國大臣手中——即所謂“在廷議禮諸臣”,逼小皇帝行泰西禮節,就是做臣子的,藐視皇帝年紀小,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

    小皇帝最恨的事情,就是欺負他年紀小,拿他不當一回事,徐桐的話,真正是踩到了他的尾巴,不跳起來都不成了。

    徐桐更進一步,將洋使覲見和大興洋務勾連起來,暗示,洋使做“非分之求”,“議禮諸臣”又答允了他們的“非分之求”,都是近年來辦洋務鬧的。惹得小皇帝對“洋務”二字,也開始皺眉頭了。

    至於“議禮諸臣”以何人為首,“新政”、“洋務”,又是由何人主持?哼哼,這就不用俺徐蔭軒挑明了說吧。

    關卓凡不能常川入直弘德殿,小皇帝所求不遂,本來就對關卓凡積有怨言,心裡邊兒已經隱隱存了一個“你看不起我”的念頭——事實上,關卓凡忙是忙,可小皇帝這個念頭,倒也不算全然冤枉了他。

    徐桐一番高談闊論,雖然從頭到尾未提“關卓凡”三個字,但什麼事兒,最後都能歸攏到關某人身上去。

    小皇帝的怒火,終於被點燃了。在弘德殿裡邊,規矩制度拘著,他不能隨便發作,可一口氣無論如何憋不下去,一定找一個發洩的地方。

    這個地方——只能是永和宮了。

    這才有了榮安公主譏諷的那副“誰欠了你二兩銀子”的面孔。

    這一次,姐弟倆的話,怎麼說也說不開來,最終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離開永和宮的時候,小皇帝在心裡邊大大發狠:“你們都看不起我?好,等我親政的那一天!”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2
第九十八章 大燒冷灶

    前一天,弘德殿上獨自面君,“剴切陳詞”;第二天,徐桐就明顯感覺到,小皇帝對他的態度,倏然升溫,頗有一點以為“倚為肱骨”的意思了。

    用二十一世紀的話來說,就是:之前,經過徐桐的無原則吹捧,小皇帝已對他“黑轉路”;大大攻訐了洋使覲見的禮儀之後,小皇帝開始對他“路轉粉”了。

    徐桐開始遐想:既然聖眷優渥,皇帝親政之後,自己以帝師之尊,當然入閣拜相,輔佐聖主,翦除權臣,領袖軍機,獨秉國政,然後,盡復祖宗之制、聖王之道,哈哈哈哈!

    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自然是“不若與人”啦!“朝廷之禮,乃列祖列宗所遺之制,非皇上一人所得而私也”;這麼好的消息,亦非自己“一人所得而私也”!哈哈!

    於是,徐桐下了帖子,請他的“圈子”中同他走得最近的幾個人過府“小酌”。

    這裡邊兒,有一個叫劉佑安的,職務是太常寺博士,正七品。若論對洋務和軒郡王的怨念,劉佑安實不在徐桐之下。不過,原因並不一樣。

    徐桐是真正討厭一切和“洋”字沾邊兒的東西,亦頗有恢復“祖宗之制、聖王之道”的理想。劉佑安卻是沒有任何志向和抱負的一個人,如果說有,那麼就是保住他這個正七品的太常寺博士的位子,混一口安閒茶飯吃——問題是,他有一種不詳的預感,這個位子,遲早不保。

    這是一個閒得不能再閒的位子,閒到了真正是“吃閒飯”的程度。這種位子,太常寺、光祿寺、太僕寺、鴻臚寺等一類冷曹衙門裡,一抓一大把。

    劉佑安的為人,算是機敏,他發現了一個許多人都沒有留意到的一個現象:近年來,這幾個衙門。若有位子空出來了,朝廷十有八九不會派人補缺。幾年下來,這幾個衙門,人愈來愈少,到處都是“窟窿”。

    可是,“窟窿”雖多,這幾個衙門的日常運作,卻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可見原先的冗員多到了什麼程度!

    偶爾忙起來。一人身兼兩職就好——完全照應得過來。

    也曾經有人提過意見:怎麼不派人補缺呢?

    朝廷的回答總是:沒錢。

    錢去哪裡了呢?

    給京官“恢復原俸”了呀——整整漲了一倍呢!喂,你們是不是覺得,添多幾張嘴,伸多幾隻手,從你們在職的人的荷包裡,挖多幾兩銀子走,會比較好一些?

    提意見的人只好閉嘴了。

    所以嘛,咳咳,補缺這個事兒。等真不夠人手用的時候再說吧。

    眼見得幾個冷曹衙門愈來愈是“凋零”,劉佑安產生了一個恐怖的念頭:這幾個衙門,會不會有朝一日。朝廷乾脆一口氣全都裁掉了?

    如果是那樣,自己還能做什麼?好一點。做個西席先生;差一些,就要走上街頭,替人寫信寫揮春了。

    他奶奶的,那怎麼可以?!

    劉佑安並不以為,朝廷是因為“沒錢”,才不派人補缺的——退一萬步講,就算真的“沒錢”,也不是因為給京官“恢復原俸”。

    那麼,錢都去了哪裡了呢?

    都拿去辦洋務了!

    因此。劉佑安恨上了洋務,也恨上了主持洋務的人。

    關卓凡是主持洋務的人;同時。劉佑安也認為,冷曹衙門“出缺不補”,都是出於關某人的主張——這一點,他倒是沒有冤枉關卓凡。

    劉佑安順理成章恨上了關卓凡。

    他認為,只有洋務停辦,關卓凡下台,他的這個太常寺博士的位子,才能夠安安穩穩地坐下去。

    至於因為關卓凡的緣故,他們這班京官才能夠“恢復原俸”,劉佑安就選擇性地遺忘了。

    洋務停辦,關卓凡去職,這種事兒,本來是只能夠出現在夢裡邊的。但是,眼下看去,卻似乎真有了一線變成現實的希望!

    這線希望,就在徐桐身上。

    劉佑安的想法,跟徐桐本人其實是基本一樣的:皇帝親政之後,徐桐以帝師大用,主持國政,便可盡廢新法,恢復舊制——這不是不可能的,這種事兒,不絕於史,咱們大清朝,怎麼就不能來它一次?

    於是,劉佑安決定狠狠地燒一燒徐桐這個冷灶。

    火燒旺了,將來自己的好處,可絕不僅僅是一個正七品的太常寺博士!

    因此,劉佑安對徐桐,特別巴結,給徐桐遞了門生帖子,高調躋身門牆——徐桐並不是他的坐師。

    這一次,徐桐請“同道”過府“小酌”,他自告奮勇,自掏腰包,到外邊的館子,定了一桌四兩五錢銀子的席面。

    四兩五錢銀子,對於劉佑安來說,並不是個小數字——他自己也是要靠借貸度日的。

    咳咳,為了將來的徐大學士、徐大軍機、徐大相國,劉佑安也是拼了。

    席上,徐桐面帶矜持,將自己“剴切進言”而致“聖眷獨渥”的情形,“大致地”說了一遍。

    幾個客人都激動起來,劉佑安舉杯說道:“皇上年紀雖小,可是聖明天縱!有老師的教導輔弼,必為一代聖君!咱們……恭祝皇上萬福金安!”

    席上眾人紛紛站起,舉杯仰脖幹了。

    其他人都坐下了,劉佑安卻還站著,他先替徐桐斟了酒,又替自己斟滿了,雙手捧杯,鄭重說道:“撥亂反正,溯本清源,萬斤重擔,全靠老師一力承擔。大清朝的氣運,都在老師一人的肩上!學生敬老師一杯!”

    其他人紛紛附和,又都站了起來,徐桐滿面紅光,也要起身,卻被劉佑安按住了,於是半推半就,坐著受了這一杯酒。

    “撥亂反正,溯本清源——說得好!”徐桐搖頭晃腦地說道,“不過,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吉甫,這也是你的事情——也是在座各位的事情。”

    “吉甫”是劉佑安的字,他連連點頭,說道:“謹遵老師的教誨!眾人拾柴火焰高,老師的麾下,有志有識之士,總要愈多愈好。”

    “可現今的世道,”一個姓王的春坊中允憤憤說道,“倒是頭腦不清不楚的,愈來愈多!你們看,那個什麼‘美利堅代表團’,但凡出行,總是有許多人,擁堵圍觀,歡呼喝彩——都迷障了!”

    “唉,市井氓愚,可憐復可恨!”一個姓孫的鴻臚寺主簿搖頭說道。

    “頭腦不清不楚的,”徐桐一聲冷笑,“何止於市井氓愚?我不說別的,單說這‘美利堅’三字,就荒唐得很!這三個字,可不是出於‘市井氓愚’之手!”

    這句話,卻沒有人馬上接上,“美利堅”——挺好聽的呀,荒唐在哪裡呢?

    沉默片刻,劉佑安開口說道:“學生愚鈍,請老師開示。”

    “你們想,那……美國,何美?何利?何堅?竟膺此佳號?我大清,才是既美,又利,又堅!美善之辭,盡皆送給了洋夷,真正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眾人恍然大悟,劉佑安輕輕一拍大腿,高聲說道:“老師真知灼見!還有什麼‘英吉利’、‘法蘭西’,都是嘉言善語,統統給了洋夷!有的人,為洋夷張目,不遺餘力,真正是……賣國求榮!”

    “不過,”姓王的春坊中允笑著說道,“也有奇奇怪怪的名字的,譬如,什麼‘葡萄牙’、‘西班牙’……”

    話沒說完,徐桐就連連擺手,說道:“唉,你被他們騙了!”

    王中允愕然:被他們騙了——被誰騙了?此話從何說起呢?

    “請蔭翁指教。”

    “葡萄有牙,西班有牙,牙而成國,史所未聞,籍所未載,荒誕不經,無過於此!”

    “呃,蔭翁的意思是——”

    “這天底下,美利堅是有的,英吉利、法蘭西,也是有的,可哪裡有什麼‘葡萄牙’、‘西班牙’?那都是英夷、法夷屢屢生事,為壯伊之聲勢,混淆我之視聽,胡編亂造出來的國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2
第九十九章 與鬼為鄰

    這番議論,聽得眾人面面相覷,不曉得該如何應對。

    只有劉佑安一個人,擊節讚道:“老師一語道破天機!泰西諸夷,人面獸心,只知利害,曷論道義?強凶霸道有之,坑蒙拐騙有之,編幾個子虛烏有的國家出來唬人,對於他們來說,正是一慣之技!滿朝朱紫,多少人入其轂中,尚一無所覺,真正可笑至極!”

    王中允臉色不愉:我當然算不得“朱紫”,可是,你這麼說,我自然也要歸入“可笑至極”一類了。

    “有的人是真糊塗,”徐桐又是一聲冷笑,“有的人,只怕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是!”劉佑安說,“只怕還有勾連外夷、順風縱火、欺瞞聖主……等等情事!一句話——賣國求榮!”

    “還是糊塗人太多的緣故。”那個姓孫的鴻臚寺主簿,捻著稀稀拉拉的山羊鬍子說道,“撥亂反正,溯本清源,端賴我輩!這個……糊塗人少了,明白人多了,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戲也就演不下去了!”

    “這話有道理!”

    徐桐輕輕一拍桌子,正待大發議論,忽然一陣悠揚的絲竹之聲傳了過來,他的臉色立馬就沉了下來。

    眾人仔細聽時,這絲竹之聲,十分清晰,樂人應該距此不遠,隔著徐宅,大約就是一兩幢房子的距離。

    有意思的是,這絲竹之聲,“絲”不是聽慣的胡琴一類,“竹”也不是聽慣的笙笛一類,不曉得是什麼樂器?

    “這是洋人的傢伙事兒!”徐桐臉色陰沉,“淫濫之音,終日不絕,堵住耳朵也沒有用!唉,我真正是……與鬼為鄰!”

    大夥兒馬上就想起徐宅大門上貼得那副楹聯了:“望洋興嘆,與鬼為鄰。”

    原來,徐桐的家,就在東交民巷。同各國公使館,幾乎算是鄰居。

    這真是一個極其諷刺的情形:一個最厭惡洋人的人。抵制和“洋”字沾邊兒的一切事物,卻不得不和一大堆洋人,住在同一條巷子裡,朝抬頭,晚見面,彼此聲息相聞。

    “這是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劉佑安趕緊安慰,“老師是在為國家忍辱負重!總有一日。要還大清一個清平世界的!到時候,咱們在此置酒,為老師壽,想起今日之境況,嘿嘿,也是……別有一番感慨和意趣呢!”

    所謂“清平世界”,自然是指盡逐洋夷於國門之外,祖宗之制恢復、聖王之道大行的“世界”。那個時候,東交民巷不再有一個洋人。也就不會有洋人的“淫濫之聲”了。

    這番話,說得徐桐的臉色大大地舒展了開來,他十分欣賞地看了劉佑安一眼。說道:“吉甫說的好!為了‘清平世界’早臨華夏,咱們幹一杯!”

    眾人紛紛舉杯。相互碰了一輪,正待往唇邊送去,二門外邊,突然腳步紛沓,一陣喧嘩。

    徐桐大皺眉頭,放下酒杯,喝道:“怎麼,走水了還是起反了?”

    話音剛落,幾個人已經湧了進來。中間兩個家人,架著一個軟塌塌的人。滿臉是血。管家徐福,在一旁照應著,一臉驚慌。

    徐桐一眼就認了出來,架在兩個家人中間、滿臉是血的那個,竟是自己的大兒子徐承煜!

    他大吃一驚,“呼”的一下子站了起來,屁股下面的凳子,面前桌子上的酒杯,一併帶翻了。

    “這,這——怎麼回事?!”

    徐福哭喪著臉:“回老爺,大少爺在外邊兒……叫人給打了!”

    徐桐還沒說話,劉佑安已一拍桌子,也站了起來:“真正豈有此理!輦轂之下,朗朗乾坤,居然出此駭人聽聞之事!還有王法沒有?趕快報順天府,報……步軍統領衙門!捉拿兇犯歸案!”

    徐桐剛要說話,劉佑安又搶先一步:“世兄傷在哪裡?傷勢重不重?快請醫生,快請醫生!”

    說話之間,家人已經抬過已經一張軟榻,將徐承煜扶到上面躺好,大夥兒圍攏上去,只見徐大少爺鼻青臉腫,額頭破了一道口子,似乎也不是太長太深,可是血披滿面,看上去,形容頗為可怖。

    客人們個個義憤填膺,都說必須將兇犯繩之於重典。

    “已經叫人去請醫生了,”徐福說,“一會兒就能到,可是……”

    “那就好!”徐桐沒聽見“可是”兩個字,“報案了沒有?”

    “這個,還沒有……”

    “還沒有?”

    徐桐正要發作,突然醒起:“對,對,要帶上我的片子!快,快去取一張我的片子來!”

    “這個……”徐福囁嚅了一下,卻沒有挪動腳步。

    徐桐眼睛一瞪:“你還愣著幹什麼?快去啊!”

    “老爺,大少爺這個事兒……”徐福看了看客人們,放低了聲音,“呃,能不能,換個地方,給您……詳細稟報?”

    “你還有什麼要囉嗦的?”徐桐不耐煩了,“這幾位大人、老爺都是自己人,就在這兒——你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徐福沒法子,只好說道:“大少爺被打,報不得案的。”

    “什麼?”徐桐雙眼圓睜,眉毛也豎了起來,“報不得案?”

    “呃,是,報不得案的……”

    “放屁!”

    徐桐照徐福的臉啐了一口,大聲說道:“怎麼,打人的那個,是什麼王公權要子弟?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就算是親王本人動的手,我也要上摺嚴劾!你說,打人的那個,是個什麼人物?”

    “好像是……一個在城東地面兒上混的……叫做杜二的……”

    “就是個混混兒的頭兒是吧?”

    “是……”

    “我呸!我還當丈八金剛、三頭六臂呢!承煜是貢生,是有功名在身的!他一個平頭老百姓,把一個貢生打成這個樣子,該當何罪?我一個片子,順天府派兩個衙役就辦了他!叫他在大牢裡呆一輩子!”

    “可是,”徐福囁嚅了一下,“大少爺是在……八大胡同被打的……”

    徐桐沒有聽清:“哪條胡同?”

    “呃……八大胡同……”

    徐桐呆了一呆,這才反應過來,不禁目瞪口呆:“這個孽障!他,他,去那種地方……做什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2
第一百章 看花了眼,看花了臉

    做什麼?去“那種地方”,還能做什麼?徐福微微苦笑,囁嚅了兩下,沒有回答老爺這個問題。

    徐桐已經反應過來,氣得渾身哆嗦,指著軟榻上的徐承煜,手抖個不停:“孽障!怎麼不打死了!來人,給我拿大杖來!”

    客人們趕緊上前,作好作歹勸住,說什麼“這件事必定是有誤會的,世兄傷勢好轉之後,問清楚了再說”。

    不過,這個案子,確實是不能報官的,不然,天天講求道學的“帝師”,兒子嫖妓被打,傳了出去,徐師傅這張臉,往哪裡去擱呀?

    這個啞巴虧,吃定了。

    “獨渥聖眷”的興奮和得意,被兒子的不爭氣打掉了大半,又在一班“同道”面前,大大出醜,徐桐的心境極其惡劣,客人們識趣,紛紛藉故告辭,這頓氣氛熱烈的“小酌”,草草而散了。

    醫生過來看過了,說大少爺的傷勢並不算輕,額頭上的那個口子還不是最嚴重的,最嚴重的是鼻樑斷了,傷癒之後,破相難免。還有,是否受了內傷,總要過個兩三天才看得出來。

    總之,必須安心靜養相當一段日子。

    徐桐對兒子傷勢的擔心,終於壓過了對兒子荒唐行徑的憤怒。再說,事情不能再往大裡折騰了,不然,一不小心,消息走了出去,不僅臉沒地方擱,還可能影響到他的弘德殿行走的差使,於是,“大杖”什麼的,也不再提了。

    醫生替徐承煜上了藥,包紮停當。

    送走了醫生,看兒子沉沉睡去,徐桐勉強放下心來,他出了徐承煜的屋子,回到書房,叫了徐福進來。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給我老老實實。從頭說來,一個字也不許漏掉了!”

    “我也不大曉得。”徐福哭喪著臉,“我也沒跟著大少爺去……”

    “你不曉得?你不曉得就沒有人曉得了!你不肯說實話,以後就不要再跟著我了!”

    “不,不!”徐福說,“呃,我也只知道個大概……”

    這個事兒,起於兩天之前。

    有一個叫做吳永的商人。身上捐著個“鹽大使”的功名,託人找到徐承煜,請他為過世的父親寫一篇墓誌銘,潤筆極其豐厚:五百兩白銀。

    徐承煜怦然心動,手心都發熱了。可是也不由疑惑:自己不過一個貢生,毫無名氣,這個吳永,如何曉得自己,又如何單挑自己發財?

    中間人說的很直接:令尊大人是“帝師”。皇上親政以後,必然是要大用的,這個姓吳的。是提前過來“燒冷灶”的。

    徐承煜一聽,有道理呀!心下大為釋然。吳永之請,不僅痛快應承了下來,還冒出一個念頭:老爹這個身份,可要好好利用——以前我咋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徐承煜雖然談不上什麼真才實學,但一、二百字的墓誌銘,熟爛的套路,自然是一揮而就。

    吳永看了,大為激賞,五百兩白銀的潤筆。當場奉上,同時。要請徐承煜和中間人兩個,去八大胡同吃“花酒”。

    徐承煜一愣,“花酒”兩個字,聽得心裡面癢癢的,可是——

    吳永看出了他的猶豫,笑著說道:“載酒看花,聽曲唱和,這是文人雅士的行徑,沒有一點兒不妥當的!再者說了,八大胡同,有三等堂子,也有第一等的‘清吟小班’——咱們去‘清吟小班’!這種地方,裡邊兒出挑兒的‘紅倌人’,才貌雙全,自高身份——我說句得罪人的話,即以楠士兄這般學問風采,想要‘借干鋪’,也要吃過三五次花酒之後,才肯婉轉相就呢!”

    說罷,哈哈大笑。

    “楠士”是徐承煜的字。只是,“楠士兄這般學問風采”,吳永這段話,並不全然聽得明白,譬如,什麼叫“借干鋪”?

    他不好意思問,不過,大致意思,隱隱猜得出來,心跳得更加快了。

    天人交戰片刻,終於下定決心——反正第一次“吃花酒”,就是吃酒、聽曲兒,不及其餘,沒有什麼干係。

    以後嘛——走一步,看一步唄。

    徐承煜嘿嘿一笑,說道:“那——我就跟著吳大哥,去開開眼,見見世面!”

    果然“開眼”,果然“見世面”,“清吟小班”的“紅倌人”,果然“才貌雙全”,手揮五弦,秋波流轉,婉轉鶯啼,徐承煜全身的骨頭都要酥掉了。

    正在如痴如醉,猛聽得外面一把暴雷似的嗓子高聲嚷嚷:“那裡來的癟犢子,在裡面咿咿呀呀,敗壞老子吃酒的興頭?”

    徐承煜還沒有反應過來,門簾倏地飛起,一條壯漢跨過門檻,闖了進來,一個**,慌慌張張地跟了進來,忙不迭的連聲說道:“杜哥,使不得,使不得!”

    這漢子滿臉通紅,手裡拎著一把酒壺,已是喝得醉醺醺的。

    吳永皺眉說道:“媽媽,這位是……”

    **還未答話,“杜哥”白眼一翻,拿手指著徐承煜,喝道:“哈,這裡有個小白臉兒!他媽的,方才咿咿呀呀的那個,就是你了?”

    “姑娘”唱曲兒之時,徐承煜確實跟著搖頭晃腦的哼了幾句,但聲音甚低,外邊哪裡就能聽見?他臉色煞白,不曉得該如何應對?

    吳永站起身來,厲聲說道:“這太不像話了!”

    **一邊對著“杜哥”打躬作揖,一邊伸手來扶:“杜哥,你喝醉了,咱們找個地兒,躺一躺,醒醒酒……”

    那“杜哥”一揮手,**一個趔趄,差點沒閃個觔斗。。

    “杜哥”又“哈”了一聲,這次是對著手裡還抱著胡琴的“姑娘”:“雲嬌兒!不來陪你杜哥,原來是另有了小白臉兒相好了!他奶奶的,氣死我了!”

    “雲嬌兒”賠笑著說道:“杜哥,瞧您說的……”

    一句話沒說完,“杜哥”大喝一聲:“我打死你這個小白臉兒!”

    話音未落,他手裡酒壺的蓋子,突然就飛了出去,正中徐承煜的額角,血立即冒了出來。

    緊接著,“杜哥”一躍而起,掄起酒壺,“啪”的一聲,正正砸在了徐承煜的鼻樑上。

    房間裡登時大亂。

    之後還發生了什麼,到底挨了多少拳腳,徐承煜天昏地暗,已經記不清爽了。不過,他還有一線清明,“杜哥”揚長而去之後,他叫人不要報官,趕快送他回家。

    送徐承煜回來的,是那個吳永和中間人,對徐福大致交代了幾句,也就匆匆告辭而去了。

    聽過了徐福的話,徐桐的臉色愈發難看了。

    這裡邊兒,有沒有什麼古怪?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3
第一零一章 前世因,今世果

    政治上,徐桐雖然保守偏執到了冥頑不靈的地步,但對兒子被打這件事,他的直覺卻是準確的。

    確實有古怪。

    事實上,徐承煜被打,是軒軍軍調處秉承關卓凡意旨,一手策劃實施的。把徐大少誘到妓院,製造衝突,然後大肆渲染,廣而告之,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破壞徐老爹的“清譽”,達到逼其主動請辭弘德殿的目的。

    中間人徐承煜是認識的,並無可疑,但吳永卻是軍調處的人。

    那個動手打人的“杜哥”,倒不是軒軍的人,如徐福所說,他就是個混混兒的頭兒,一向在城東一帶討生活的。本書開篇不久,此人曾經露過臉兒——對,就是關卓凡二哥關卓仁請來跟關卓凡為難的那位,孰料運氣太壞,撞上了關卓凡的喬遷之喜,被步軍統領衙門的白明禮打了個半死。

    這幾年,杜二的日子,實在難熬。他眼看著關卓凡一路高昇,由侯爵而公爵,由公爵而貝子,由貝子而貝勒,最後竟然封了郡王,領班軍機,獨秉大政,真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想起自己當年不知起倒,得罪了軒郡王那單子事兒,杜二就一宿一宿地睡不著覺。

    如今的軒郡王,若要修當年舊怨,要自己的性命,真的就像捻死一隻螞蟻一般。不曉得哪一天,自己脖子上的吃飯傢伙,就要不翼而飛?

    軍調處找到杜二,杜二以為大禍終於臨頭,不想竟是給自己“派差使”來的!

    這一下喜從天降!這樣一來,不僅再也不必擔心腦袋搬家,我他媽的不還成了軒郡王的人了嗎?操,別說個貢生,就是翰林,也照打不誤!

    徐大少爺就這樣平白挨了一頓狠揍。

    徐承煜年紀輕輕,並未有過什麼惡行,因為老爹的緣故。被此無妄之災,似乎有些……不大公平?

    這事兒得兩說。

    原時空。這個徐承煜,可是一隻真正的“梟獍”。

    食母之鳥曰“梟”,食父之獸曰“獍”,徐承煜很符合這個標準。

    野史筆記的說法,是八國聯軍入北京城,徐桐決意自盡殉國,希望兒子陪他一塊兒“全節”。徐承煜一口應承。但服侍老爹上了黃泉路後,自己卻逃走了——放了老爹的鴿子。

    後世論者,也基本持類似說法。

    然而,對徐桐父子城破後的反應,《清史稿》卻有這樣的記載:“聯軍入,桐倉皇失措,承煜請曰:‘父庇拳匪,外人至,必不免。失大臣體。盍殉國,兒當從侍地下耳!’桐乃投繯死……承煜遂亡走。”

    就是說,徐桐本來沒想死的。是徐承煜把老爹忽悠得上了吊,自己再溜之大吉。

    應該說。有的話,徐承煜並沒有說錯。

    徐桐是死定了的——聯軍逮捕徐桐後,倒不會殺他,但是會要求中國政府殺他。判處徐桐死刑,必然是和議的條件之一,且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如果不自殺,徐桐最好的下場就是賜死——他根本無路可逃。

    反正都是個死,逃出去也是個死,死的還很不光彩。不如留下來,自掛東南枝。還能夠博個“全節”、“殉國”的名聲。

    徐承煜認為,老爹的這個名聲,對保住他徐楠士刑部侍郎的官位,是大有助益的。

    所以,老爹趕快去死。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加上了那句“兒當從侍地下耳”,這樣,老爹就不好意思再推三阻四了。

    陪徐桐一齊自盡的,是徐氏滿門一十三口,其中,應該包括了徐承煜的母親、兄弟、妻子、兒女。

    只餘下了一隻梟獍。

    嗯,徐承煜是唯恐老爹一人的血不夠用,不能確保他的頂戴不變顏色,於是,他用上了全家人的血。

    不過,徐承煜費盡心機,卻沒有能夠逃出北京城,他落到了日軍的手裡。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逃了出去也好,沒有逃出去也罷,下場都沒有什麼分別。

    和議成後,日軍將徐承煜移交給中國政府,他被拉到菜市口,咔嚓一刀。

    痛快,痛快。

    徐桐之死,並不值得同情。他就算死一百次,也彌補不了對國家和人民造成的深重傷害。可是,他畢竟留下了一個“殉國”的名聲,較之剛毅、崇綺、趙舒翹之流,雖然逃了出去,但或自裁,或賜死,終究都不免一死——有的死的還很難看,徐桐的“身後之事”,畢竟順眼了許多。

    這個,竟然是拜他生下了一隻“梟獍”所賜。

    歷史,實在弔詭。

    無論如何,徐承煜挨的這頓打,不冤枉。

    當然,原時空的梟獍之行,本時空的徐承煜,還沒來得及做,大約也永遠不會有機會做了,可是,前世因,今世果,小小報應一番,也算天道好還。

    兒子流連花叢,荒唐無行,對講道學的老爹,當然有非常負面的影響,可是,這畢竟不是徐桐本人的事兒,如果他和兒子“劃清界線”,譬如,聲稱“趕不肖子出家門”之類——以徐桐的尿性,未必做不出這樣的事兒來。然後,老起面皮,死活不肯請辭弘德殿的的差使,似乎也拿他沒什麼法子。

    嗯,一單事兒,份量略顯不足?好,咱們再加上一單。

    第二天,徐桐下值,回到家裡,一進大門,徐福便匆匆地迎了上來。一看他的神情,徐桐心裡面“咯噔”一聲:難道那個孽障的傷勢起了反覆?

    不是徐承煜的事兒。

    “老爺,”徐福難掩神色的驚慌,“舅老爺來了。”

    “舅老爺”就是徐桐的小舅子,徐夫人張氏的幼弟,叫做張福祥,對姐夫一向是巴結唯恐不周的,他來了,有什麼好驚慌的?

    “他?”徐桐一邊往裡走,一邊問,“什麼事兒啊?”

    徐福艱難地嚥了口唾沫:“呃,舅老爺說,‘福源記’……被步軍統領衙門……查封了。”

    徐桐猛然停住了腳步。

    “福源記”是張福祥開的一間當鋪,徐桐與之亦“頗有淵源”。

    開當鋪,要領“牙牌”——就是營業執照,張福祥自己辦不下來,求到了姐夫這兒,徐桐卻不過太太的情面,悄悄替小舅子打了招呼,終於拿到了“牙牌”。張福祥大表感激,說長姊如母,今後,“福源記”每年盈利的兩成,他要拿了出來,“孝敬”姐姐。

    大家彼此心照,小舅子的這個錢,其實是給姐夫的,既為酬功,也為買姐夫日後的“照應”。

    反正這錢名義上也不是給自己的,徐桐睜隻眼閉隻眼,半推半就了。

    兒子被打,小舅子的當鋪被封,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這兩件事兒……有沒有什麼關聯?

    進了二門,便見到張福祥那張哭喪臉了。

    “姐夫……”

    “進屋說話!”

    坐定後,徐桐喘了口氣,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我也不曉得啊?”張福祥說話帶著哭音,“說我什麼‘匿銷賊贓’……”

    “賊贓?”

    “有個人,昨兒拿了幾件首飾過來,都是……挺好的東西。今兒一大早,步軍統領衙門就上門了,說睿王府報了竊案,他們要一間間當鋪清查過去。結果一看到那幾件首飾,就嚷嚷著說是睿王府丟的……”

    睿王府?

    “然後,步軍統領衙門的人,就說‘福源記’‘匿銷賊贓’,要封店!還說,明兒要傳我‘到案’什麼的……我跟他們好說歹說,沒有用;塞銀子,也沒有用——不收!搬出你來,還是沒有用……”

    “什麼?你……把我搬了出來?!”

    “是啊……”

    徐桐雙手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撐,就想站起來給小舅子一個大嘴巴子。屁股剛剛懸空,長嘆一聲,頹然跌回了椅子。

    他感覺,一條沉重的鎖鏈,已經套到了自己的身上,力圖掙扎,卻難以動彈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3
第一零二章 奸臣!

    “你聽說了沒有?那個徐桐……哪個徐桐?漢軍正藍旗、弘德殿行走、翰林院侍講學士——皇上的老師!他家那個老大……叫什麼徐承煜的,在八大胡同和人爭一個粉頭,沒爭過人家,被打了!哎喲,鼻子都打斷了!”

    “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嘖嘖,你說,徐師傅那麼道貌岸然一人,怎麼會生出這麼個兒子來?”

    “子不教,父之過!‘道貌岸然’——嘿嘿,說得好啊!面子是挺光鮮的,誰知道里子是啥模樣呢?”

    ……

    “我一個姨表兄弟在步軍統領衙門當差,他跟我說,他們查封的那個‘福源記’,是徐桐的本錢!”

    “不對吧?我聽說東家姓張……”

    “什麼東家?那是他小舅子!究其竟不過一個朝奉罷了!開當鋪,徐大師傅當然不能自個兒出頭,拿小舅子擺在前邊兒,那不是合適不過?”

    “哎喲,一間當鋪,‘架本’少說也得十萬兩銀子!你說,徐師傅那張臉,恨不得在腦門上刻上一個‘廉’字,他哪來那麼多錢呢?”

    “嘿嘿,高調誰不會唱?銀子又有誰不愛?三年清知府,還十萬雪花銀呢!徐大人的官兒,比知府大吧?”

    ……

    在某種力量的推動下,類似的言論,一兩天功夫,就滿四九城地傳開了。

    很快,宮裡邊兒也曉得了。

    兩宮皇太后大皺眉頭。

    她們為小皇帝選師傅,學問大小高低,還在其次,“品行方正”,永遠是擺在第一位的。當年,安德海拿呂氏之事進讒,以關卓凡的功勛地位、親信之專,一旦“品行有虧”,都要被黜出弘德殿,何況徐桐?

    就在這個時候。言路上也有動靜了。

    六科給事中譚祖安上了一個摺子,說現在外面關於徐桐的傳言很多。“物議洶洶”,“甚駭視聽”。“啟沃聖學,端賴君子”,“帝師名節至重”,傳聞是否屬實,“臣徐桐是否教子無方,敕身不謹。應著該大臣明白回奏。”

    摺子裡還有這麼一句:“若坊間喧傳,不為無因,臣徐桐當知所進退。”

    這個摺子,看上去好像沒有一句實在話,但其實差不多是在指著徐桐的鼻子罵了:

    “啟沃聖學,端賴君子”,就是說他不是“君子”。

    “帝師名節至重”,就是說他“名節有虧”。

    “是否教子無方,敕身不謹”——呃。這不就是在說他“教子無方,敕身不謹”嗎?

    那句“當知所進退”則在暗示,徐桐應該主動請辭弘德殿的差使。

    譚祖安的摺子。“上頭”批了一個“依議”,發了下來。

    就是說。徐桐要“明白回奏”。

    “上頭”的意思很明白了。

    譚祖安的奏摺發下來的當天,還有一個事兒,引起了大夥兒的注意:軍機處“叫起”之後,緊接著,是倭仁的一個單獨的“起”。

    倭仁已經很久沒有獨自覲見兩宮皇太后了。

    於是,大夥兒紛紛議論:這一次,徐蔭軒這個“帝師”,可真正是保不住了,兩宮皇太后這是在給倭艮峰打招呼呢。

    猜的不錯。

    第二天。徐桐回奏。

    他自然不認自己是“福源記”的東家——事實上也確實不是;但是,卻不能不承認“教子無方”。“羞慚無地”。最後,以“學問淺薄”、“體弱多病”,不敢“延誤聖學”,請辭弘德殿行走的差使。

    兩宮照準。

    當然,懿旨上多少還是有幾句溫諭的,徐桐的面子,並不算太過難看。

    可已經是朝野震動了!

    大夥兒隱隱覺得,徐桐這兩件倒霉事兒,並在一起出來,未免太巧、太突然了!背後……似乎頗有玄機?徐桐在弘德殿上的那番言論,慢慢兒也洩了出來,頭腦靈活的,兩下里聯繫起來,不免就想:徐蔭軒做此不合時宜的仗馬之鳴,大約就是他倒霉的緣故了!

    堂堂帝師,僅以口舌招尤,不過數日,便被趕出了弘德殿!而且,不但一生清譽盡毀,還禍及家人!某人的手段之辣,威權之重,真正令人心悸!

    暗地裡聚集起來的守舊衛道的力量,正要嘗試著抬起頭來,就被重重一擊,又伏倒了下去。

    通過“去徐”,在打擊反對新政和洋務的守舊派的同時,關卓凡進一步鞏固了自己的權力。

    其中,一個極重要的收穫是:在共同的威脅面前,“關恭合流”的速度加快了,恭王不僅在姿態上承認關卓凡的“共主”地位,在心態上,也開始朝這個方向轉化了。

    不過,並非沒有不服氣的人。

    最不服氣的那個,是小皇帝。

    小皇帝功課雖然不好,但人並不笨。廷臣能想到的,他也想得到。尤其是,在這個事兒上,他算是半個“當事人”,不能不特別敏感一些。

    他剛剛看徐桐對了眼兒,興頭剛剛被徐桐挑起來,這個他看對了眼兒的、挑起了他興頭的人,就被趕出了弘德殿,小皇帝產生了強烈的不適感。

    他年紀還小,但天性疑心甚重,這種強烈的不適感,驅使他自然而然地生出“是不是衝著我來的啊”一類念頭。

    太監們吞吐的語氣、閃爍的眼神,更加坐實了這一點。

    就像正玩得高興,手中心愛的玩具,被人粗暴地一把扯走,強烈的被侵犯、被蔑視的感覺,點燃了小皇帝的怒火,他咬牙切齒:這個姓關的,太可惡了!

    他的心底,還隱約冒出一個令人恐懼的念頭:歷來奸臣篡權,不都是一步一步,翦除皇帝身邊的忠臣嗎?

    更恐怖的念頭深埋心底,自己都不敢仔細去想:待皇帝變成孤家寡人的時候,奸臣可就要……

    這個念頭太可怕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小皇帝繞室徬徨,時而咬牙切齒,嘟嘟囔囔,時而握緊拳頭,虛揮幾下。往他的臉上看:眼睛瞪得大大的。鼻翼時不時抽動一下,臉色忽紅忽白。

    唉。徐師傅在就好了——現在,自己身邊,一個能“與共機密”的人都沒有!

    那種“孤家寡人”的感覺更加強烈了。

    愈發覺得,有人是在“一步一步,翦除皇帝身邊的忠臣”!

    他這個樣子,叫一旁侍候的小太監發慌了:萬歲爺該不會是……迷障了吧?

    但他一聲兒不敢出,他曉得的。這個時候打攪小皇帝,可沒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小皇帝自己努力安慰自己:關某人雖然囂張跋扈,應該尚不至於此吧?不過,如果不及時“敲打”、“裁抑”,有朝一日,難保不會……

    自己還沒有親政,“裁抑”什麼的是不用想了,那麼,只好想法子在“敲打”二字上做文章了。

    “敲打。敲打……”

    該怎麼“敲打”呢?

    這時,他的視線落在了那個在一旁躬身垂首、大氣兒不敢出一聲的小太監身上。

    突然,靈光一閃。小皇帝得了一個主意。

    一絲陰冷的笑容,掛上了他的嘴角。

    第二天。到永和宮串門的時候,小皇帝對榮安公主說:“我查出來了——把徐師傅跟我說的話透出去的,是哪個王八蛋了!”

    榮安公主做賊心虛,臉色馬上就變了:“是……是哪個啊?”

    “就是我身邊的那個小桂子!”

    “小……小桂子?這個……不會吧?”

    “怎麼不會?徐師傅的功課,是他伺候的筆墨,我們君臣說些啥,他都聽得見!這個黑良心沒卵子的!不曉得受了人家多少好處?居然出賣主子?!真正該死!你瞅著,看我怎麼拾掇他!”

    次日,榮安公主的貼身侍女翠兒。悄悄地說給她聽:皇上身邊兒的那個小桂子,死了!

    榮安公主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不禁目瞪口呆:“死了?!……怎麼回事!”

    “在御花園裡,淹死的!”

    “淹死的?!”

    “是!有兩種說法——”翠兒壓低了聲音,“一個說法,是皇上逼著小桂子跳湖玩兒,說湖水不深,淹不死人,頂多喝兩口水,就叫人撈他起來。”

    頓了一頓,聲音壓得更低了:“還有一種說法,是……小桂子落水,其實就是皇上趁他不備,推他下去的!”

    榮安公主的臉色,已白得沒有一絲兒血色了。

    “反正,小桂子掉到湖裡邊兒後,掙扎呼救,有幾個太監趕了過來,皇上卻不讓救,說小桂子會水,這是在鬧著玩兒呢!”

    頓了一頓,輕聲說道:“可是,小桂子是保定人,打小淨身進宮,哪裡會什麼水?”

    榮安公主的手微微地顫抖起來。

    “等到人再也不冒頭了,皇上才一頓足,說什麼:‘我不管了!反正是他自個兒滑了一跤,跌進湖裡邊兒的——你們都看見了?!’”

    “太監們……怎麼說?”

    “自然是全都‘看見了’!”翠兒低低冷笑一聲,“哪個敢說‘沒看見’?”

    說到這兒,翠兒停了下來,屋子裡出現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後……來呢?”

    榮安公主打破了沉默,聲音在不可自控地發抖。

    “皇上走了之後,才把人撈上來。聽說——小桂子眼睛睜得大大的,大夥兒都說,他是……死不瞑目!”

    榮安公主渾身一震,呆了一呆,問道:“這個事兒,兩宮皇太后……曉得嗎?”

    “這種事兒,誰敢到皇太后那兒嚼舌頭?全家子性命都不要了?不過給皇上新添個伺候的小太監罷了——兩宮皇太后問起由頭,不過閒閒回稟一句:原先那個小桂子,沒福分,失足落水,沒救過來。”

    無可抑制,榮安公主的淚水,滑下了白嫩光潔的面龐。

    翠兒慌了:“公主,公主,你…怎麼啦?”

    “我……”

    榮安公主哽咽半響,到底找不出一句可說的話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3
第一零三章 大計畫

    小皇帝搞出來的花樣,關卓凡很快便知曉了。他異常平靜,未作出任何特別的反應。不過,如果足夠細心,還是能夠看出,軒郡王的神色是反常的:他似乎木無表情的臉上,隱約透著一絲無可捉摸的古怪笑意。

    這個事兒,且擺在一邊,俺忙著呢。

    軒郡王確實是忙——他正在日以繼夜地和美國人談判。

    終於,在關卓凡陪美國友人赴上海“參觀考察”之前,中、美兩國政府,簽署了“中美人才互通計畫”備忘錄。這是自“美利堅訪華代表團”抵埗以來,雙方達成的最重要的協議之一。

    說是“互通”,其實,這條“通路”基本是單向的,即由美而中,而非由中而美。現階段的中國,除了華工,實在沒有什麼像樣的“人才”可以“通”到美國去的——就算有,也得留著自己用。不過,為了顧及政治現實,這個“互”字,非加上去不可。

    這個“中美人才互通計畫”,和前面提到的“留學生計畫”,沒有什麼關係。這是一個美國向中國的近、現代化建設,大規模派遣顧問人才的計畫,包括:“工程技術”、“經營管理”、“財會金融”、“文化教育”、“醫療衛生”等五大類。

    為配合關卓凡的“五年計畫”,“中美人才互通計畫”五年一期,到期後進行檢討,確定第二期需要做出什麼樣的調整。

    “中美人才互通計畫”第一期中,最重要的一批顧問人才。並非“五大類”排第一位的“工程技術”類人才——事實上,“工程技術”上面,關卓凡並無意獨沽美國一味。當今世界,美國的工程技術並不是最強的,還會有大量的英吉利、德意志的工程技術人才進入中國,就算已經準備與之大打出手的法蘭西,工程技術人才方面,關卓凡也沒有封死大門的打算。

    最重要的一批“美國顧問”。都是“經營管理”、“財會金融”這兩大類的人才,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將進入“顧問委員會”新設的一個部門——“國企股”。

    關卓凡在整頓兩淮鹽務時提出的“國有企業”,是一個全新的概念,所知者尚十分有限。“國企股”,這個日後不斷升格、最終負責統管全中國國有企業、扮演原時空“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角色的機構,誕生之日。不顯山。不露水,少有人關注。

    關卓凡的標準中,企業的股本,財政資金——不論是那種形式的財政資金——控股,或佔最大股的,都算“國有企業”。

    這批美國人,將被派往中國各地設立的“國有企業”,擔任“財務顧問”。其中的少數人,會被直接委任為“財務總監”,甚至是負責財務的“幫辦”、“會辦”和“副總經理”。

    這個龐大的、雄心勃勃的計畫,名義上彷彿“西法練兵”:由“美國顧問”幫助中國的“國有企業”,建立符合“萬國通例”的西洋財務制度——近現代財務制度,即“資產負債表”、“損益表”那一套東西。

    事實上,這也並不是幌子,這確實是關卓凡把美國人塞進“國企股”的最重要目的之一。

    不過,除此之外。他還有同樣重要的一個目的:在建立近現代財務制度的基礎上,請美國“客卿”替我“看家”。解決導致原時空洋務運動最終失敗的一系列痼疾:新式企業效率畸低、浪費、貪污、內部人控制、公私不分、化公為私,等等。

    同時。還要達成另外兩個目的:

    一,在工業化的進程中,確保中央對國有企業的控權制,進而確保中央對整個近現代化進程的主導權,防止地方坐大。

    二,防止在“階級”的意義上,出現“官僚資產”這個東東。

    從頭說起吧。

    中國實現工業化、完成近現代化,關卓凡並沒有把希望放在一個“新興資產階級”上面。

    首先,從宋朝開始,中國那些叫人意淫的“資本主義萌芽”,實在是太過“萌芽”了,把這些“萌芽”培養成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資產階級”,實在事倍而功半,根本不曉得猴年馬月方能收功?

    我又不能拔苗助長。

    中國的周圍,群狼環伺;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

    一句話:時不我待。

    其次,未經過大規模的社會革命,新的資產階級,必定大部分脫胎於舊的士紳階級——這個士紳階級,是關卓凡最不順眼、最不放心的一件東東。

    士紳階級,自祖龍行郡縣制以來,起於兩漢,士族、庶族交替上場,到了宋朝,終成龐然巨物。之後一千年,這個階級成為中國實際上的真正統治者;而皇帝,說的好聽點兒,算是這個階級的“代言人”,說的不好聽,其實就是這個階級的一個“高級打工仔”。

    士紳階級和國家、社會的關係,本質上是一種零和關係——這個階級的貪慾和胃口是沒有止境的,當他們的體量,膨脹到整個國家、整個社會再也無法容納的情況下,原有的政治、社會架構無以承受之重,終於轟然坍塌,於是便改朝換代了。

    身為“代言人”和“高級打工仔”,皇帝對國家的統治,不能不依靠士紳階級;但同時,又不能不努力抑制士紳階級的胃口。當皇帝足夠強勢,能夠控制住士紳階級的胃口不過分膨脹,王朝便得以延續,說不定還會出來個什麼“盛世”、“中興”。

    不過,皇帝的能力必然逐代遞減,同時,士紳階級的體量又必然逐代增加,此消彼長,終有一天,士紳階級的個頭,會擠爆整個國家、社會,同時,也把皇帝擠下寶座。

    改朝換代的過程中,一部分士紳也會跟著倒霉,但作為整個階級而言,無所謂,換一個“代言人”和“高級打工仔”罷了。

    關卓凡不打算繼續充當這個階級的“代言人”和“高級打工仔”了。

    如果由得士紳階級自然演變為資產階級,那麼,這個“資產階級”,必然會是“官僚資產階級”。

    中國的近現代歷史,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並同時一而再、再而三地證明了:這個“官僚資產階級”的本性,和其前世——士紳階級,根本無二:和國家、社會的關係,就是一種地地道道的零和關係。

    對於財富,普通資產階級之著力點是“創造”,官僚資產階級的興趣卻僅僅是“佔有”——不論是哪個階級的財富,也不論採用什麼樣子的手段。

    清末,社會新增長的財富,主要源於近代化、工業化的嘗試和努力,這部分財富,自然而然成為官僚資產階級最主要的侵奪對象。

    這部分財富,名義上大多屬於國家。因此,某種意義上,清朝之亡,正是士紳階級和從中成長起來的官僚資產階級要更換“代言人”了——他們已經完成了對“國有資產”的侵佔,為了固化既得利益,必須幹掉這些財富的原合法持有人。

    北洋政府,官僚資產階級進一步坐大;國民政府,官僚資產階級乾脆直接掌握政權。

    我們都看見了這兩個政府的吃相,也看見了,他們是怎樣一前一後,被歷史和人民拋棄的。

    官僚資產階級,真正是亡國滅黨的大殺器,是關卓凡必須嚴防死守的一樣東西。

    上文已經說過了:要防止在“階級”的意義上,出現“官僚資產”這個東東。

    關卓凡的如意算盤是,除了一部分“開明士紳”轉化為“資本家”外,士紳階級的大部分成員,在工業化、近現代化的過程中,其生存空間,被一股新興的強大力量,一步步地侵蝕、擠佔,逐漸沒落,乃至消亡。

    這是一個溫水煮青蛙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被逐漸分化開來的士紳階級,在保有足夠反抗力量的時候,始終無法明確意識到危險的逼近;等到終於看清楚局面了,殘餘力量已經衰弱,就算有心反戈一擊,也無力回天了。

    關卓凡的算盤中,這股“新興的強大力量”,就是“國有企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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