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50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6
第一一四章 種禍之根

    “這一次的差使辦完之後,”關卓凡說,“雪翁對這支長江水師,有沒有什麼打算呢?”

    這個話問得好生奇怪,長江水師又不是彭某人的私兵,怎麼談得上什麼“打算”?就有什麼“打算”,那也是朝廷的事情啊。

    彭玉麟微愕之餘,隱生警惕:“王爺的話,我不是很明白,煩請明示。”

    關卓凡一笑,說道:“怪我沒把話說清楚。我是說,黃昌歧是不能再做這個長江水師提督了——黃昌歧去職之後,這個位子,該叫誰來坐呢?”

    “這……提督位居從一品,乃國家重臣,黜陟之權,操之於上,非臣下所得妄議。應該……由王爺集議樞府諸公,擬定名單,然後上呈兩宮皇太后御裁,玉麟何能置喙?”

    “雪翁,這兒是我的公館,不是軍機處——我是真心請教。長江水師的情形,再沒有人比你更明白的;哪個適合坐長江水師提督的位子,也沒有誰比你更清楚的。”

    彭玉麟心下感動,腦子裡一個名字接一個名字的“過審”,躊躇半響,終於用不大確定的口吻說道:“李與吾勇悍誠樸,得吏士心,或堪膺重任。”

    關卓凡眼中波光一閃,大拇指一翹,說道:“李與吾從楊厚庵起家,雪翁,你居然全然不存門戶之見,我得說個‘服’字!”

    李與吾,名成謀,字與吾,湘軍水師大將。

    楊厚庵。名岳斌,字厚庵,湘系大佬之一,和彭玉麟並為湘軍水師統帥。

    關卓凡口中的“門戶之見”,說的是彭玉麟和楊岳斌的一段積年恩怨。

    彭玉麟雖然“附生”出身,卻以武職入仕。其時,楊岳斌的層級高於彭玉麟,兩個人又都是在平李沅發一役中起的家。關係十分密切。但是,彭玉麟後來轉了文職,楊岳斌反要受他節制,心態乃大大失衡,憤懣累積,終於和昔日的好友反目了。

    咸豐五年,湘軍水師攻打湖口不利——不是上文提到的咸豐七年的湖口之戰。彭玉麟坐船桅杆中炮折斷。動彈不得,成了太平軍炮火的靶子。

    此時,楊岳斌的坐船剛好經過,彭玉麟大聲呼救,楊岳斌居然裝作沒聽見,迅速駛開。要不是彭玉麟的部將成發翔劃一條舢板,拚死衝過來接應,大約就沒有兩年後的“彭郎奪得小姑還”了。

    之後。在曾國藩的大力撮合下,彭、楊二人表面上捐棄前嫌,合力對敵,但是,“私交”二字,是永遠不存在了。

    李成謀出身於楊岳斌部下。

    彭玉麟悵然說道:“玉麟何敢因私廢公?楊厚庵做到封疆大吏,下鄉視察民情,戴草笠,騎驢子。不曉得的,都以為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農——清廉質樸。不改本色,我一向是很佩服的。”

    關卓凡點點頭:“可是。說到‘心胸氣量’四字,楊厚庵就萬萬比不得雪翁了。好,咱們先不說楊厚庵了。雪翁,我有一件顧慮,縈繞心頭已久,清夜思量,輾轉難眠,要請你指教。”

    彭玉麟微微動容,說道:“‘指教’二字,我當不起,王爺有什麼諭示,就請說吧,玉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關卓凡緩緩說道:“長江水師之積弊,雪翁施以霹靂手段,雷厲風行整頓一番之後,自然面貌一新,可是——”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雪翁方才也說過了,‘想當年,這是何等樣一支虎狼之師?腦袋掉了,眼睛都不眨一下!現在不打仗了,不過一、兩年光景,好逸惡勞,貪圖享受,不堪至此’——”

    “嗯,我的顧慮是:再過個一兩年,這支水師,會不會故態復萌?李與吾是否真有這個本事,約束若輩,永不重蹈舊轍?”

    彭玉麟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

    關卓凡凝視著彭玉麟:“雪翁稱李與吾‘得吏士心’,其實,黃昌歧也是‘得吏士心’的,結果——嘿嘿,這上面,不曉得李與吾、黃昌歧兩位,到底有什麼不同?”

    彭玉麟又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如果李與吾力有不逮的話,那麼,誰堪膺此任?難道,再過個一兩年, 我還得再來請雪翁的駕,再來一次‘巡閱長江水師’,再殺幾個不法的將佐,再參掉一堆冗員,再換一個提督?”

    彭玉麟再次張了張嘴,依然說不出話來。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除非是雪翁自己來做這個長江水師提督。”

    彭玉麟微微苦笑。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彭玉麟“不愛做官”是出了名的,巡撫不肯做,總督不肯做,兵部堂官不肯做,怎麼可能反去屈就一個提督?

    彭玉麟腦中一片混亂,什麼地方不對勁兒呢?

    關卓凡說道:“我記得,雪翁和曾湘鄉合擬的長江水師章程,裡面有這麼一段,‘凡總兵由本境總督節制,副將、參將以下各官由本境巡撫節制,如遇各本境督撫檄調剿捕操練,須立即奉檄前往,不得藉口等待提督回文,致滋遲誤;其餘水師政務,各督撫鬚商之於長江水師提督,聽候主持’——嗯,不曉得我記得有沒有什麼錯漏?”

    彭玉麟終於開口了:“王爺過目不忘,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玉麟欽服。”

    心裡已隱隱覺得不安。

    “雪翁心裡明鏡似的,”關卓凡說,“我要請教,章程定規,‘如遇各本境督撫檄調剿捕操練,須立即奉檄前往,不得藉口等待提督回文,致滋遲誤’——嗯,不曉得實際情形如何呢?”

    彭玉麟呆了一呆,但他自然無可迴避:“陽奉陰違,檄調不靈,比比皆是——所以才要大力整頓……”

    講到“整頓”二字,聲調已經低了下去。

    心裡面發虛了。

    “陽奉陰違,檄調不靈”之關節何在,他不是不知道,可是,這一層,不比軍紀、訓練,如何“整頓”?

    “如何整頓?”關卓凡卻不容他輕輕滑過,“章程說,‘凡總兵由本境總督節制,副將、參將以下各官由本境巡撫節制’,可是,‘總兵’也好,‘副將、參將以下各官’也好,都是長江水師提督的屬官,不是‘本境總督’、‘本境巡撫’的屬官——而任何一個總督、巡撫,都管不著長江水師提督!”

    “‘其餘水師政務,各督撫鬚商之於長江水師提督,聽候主持’——這,長江水師提督之於沿江各省督撫,不但是‘敵體’,簡直隱隱然侵乎其上了!”

    彭玉麟的背上生出汗來。

    “‘本境總督’、‘本境巡撫’,既非長江水師各將佐之該管,說出來的話,長江水師各將佐為什麼要聽?請教雪翁,這,到底該如何‘節制’呢?”

    彭玉麟無言可對。

    “既無人可以節制,當然自行其事,無所顧忌!長江水師不過一、二年間,即由一支虎狼之師,墮壞成今天這般模樣,雪翁,愚見此不為無因啊!”

    彭玉麟臉上忽紅忽白,陰晴不定。

    關卓凡這段話,幾乎是在指責長江水師今日之墮壞,根源在於他和曾國藩合擬的那個“長江水師章程”——好,自己居然成了罪魁禍首!

    兩個人一見面,關卓凡就搔到了彭玉麟的癢處,之後的談話,也一直是對他讚譽有加,且每有褒揚,都切中關竅,彭玉麟實在大暢心胸!

    在內心深處,他已經把這位年輕的王爺引為“知己”了,“白首如新,傾蓋如故”,不是虛言。

    可談到長江水師今後的“打算”,情形就不同了!軒郡王的口中,長江水師幾己無可救藥,就算大力振作,亦不過迴光返照,略假時日,總要“故態復萌,重蹈舊轍”的——自己還無法反駁!

    說到最後,自己手定的“長江水師章程”被搬了出來——好嘛,原來種禍之根,全在這裡!

    這洋激烈的轉折,一時之間,彭玉麟實在難以接受。

    對他個人的指責,還不算最糟糕的。真正嚴重的是,這個指責裡邊,隱隱包含著這麼層意思:他和曾國藩擬定長江水師章程之時,便處心積慮,意圖使這支水師成軍之後,脫離朝廷監管,不受朝廷節制——這,這不是“不臣之心”嗎?

    彭玉麟的背上的冷汗,又滲了出來。

    他真正亂了:授專殺之權、王命旗牌,信任之專,真正前所罕有,怎麼會轉眼就懷疑自己有什麼“不臣之心”呢?不應該呀!朝廷——或者說,面前的這位年輕的王爺,到底有什麼深意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6
第一一五章 獨立王國

    事實上,“不臣之心”是一定沒有的,不僅彭玉麟自己問心無愧,連曾國藩他也可以打包票的。問題是,“處心積慮,使這支水師成軍之後,脫離朝廷監管,不受朝廷節制”,卻不是子虛烏有的事兒,這個,彭玉麟可就沒法子“問心無愧”了。

    只是,他和曾國藩,在這個事情上,有頗不得已的苦衷。

    “王爺的責備,玉麟不敢不領,只是……”

    彭玉麟微微躊躇,他曉得,接下來的話,出入之間,干係極其重大,一個字都不能說錯的。

    他正在斟酌字詞,關卓凡已擺了擺手,說道:“雪翁,‘責備’二字壁還——我是一點兒這個意思都沒有的!彼一時,此一時,彼時竭盡心血,完備制度,哪裡想得到此時局面之變化?”

    這幾句話聽在耳中,彭玉麟心頭一熱,說道:“謝王爺體恤!不過……”

    他又一次微微躊躇,關卓凡又一次搶了話頭:“不過,我知道,你和曾湘鄉,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彭玉麟目光一跳。

    關卓凡緩緩說道:“湘軍水師,百戰功高,頂戴花翎,俯拾皆是,多少人都保到了紅頂子?可是,合適的缺分,卻是僧多粥少!仗打完了,能夠補上實缺的,就那麼幾個!人都是要吃飯的,這班血水裡滾出來的老兄弟,不能不給他們一條出路!不然,空頂著一個虛銜,衣食無著。落魄江湖,咱們在上邊的人,固然心下不安,時間長了,他們也必生怨望,滋生事端!”

    這一段話,真正叫“切中肯綮”。

    長江水師,脫胎於湘軍水師。而長江水師之設。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安置湘軍水師的“有功員弁”。

    湘軍和太平軍的戰鬥,基本上都發生在長江流域,長江成為雙方彼此攻伐的最重要的戰略通道,誰能控制長江水道,誰就能取得戰略優勢,並最終獲得戰爭的勝利。在某種意義上。在湘軍和太平軍的戰爭中。水師比陸師更加重要。

    負責組建、管領水師的彭玉麟,一直在曾國藩麾下作戰,卻最終和曾國藩齊名,原因就在這裡。

    在這個大背景下,湘軍水師迅速成長壯大起來。當時,整個長江水道,由西到東,由南至北。官軍戰船,無不懸掛湘軍旗幟。

    這個情況,終於引起了某些滿洲親貴的不安。官文就曾上摺,建議朝廷,在綠營的編制底下,設立經略長江水道的“水師專營”,以替代湘軍水師。

    這自然是行不通的。綠營如果堪用,哪裡會出來“湘軍”這樣東東?

    官文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奏摺。不但讓曾國藩警惕起來:必須未雨綢繆了;同時,也給了曾國藩對應的靈感。

    不久之後。曾國藩奏請設立“長江水師”。表面上,他好像在附和官文的建議。內裡卻剛好相反:官文是想另行組建一支水師來取代湘軍水師,曾國藩卻聲稱“利器不宜浪拋,勁旅不宜裁撤”,新組建的長江水師,應以湘軍水師為班底。

    其實就是湘軍水師換塊牌子罷了。

    新組建的“長江水師”,是朝廷的“經制”部隊,就是說,打完了仗,也不必裁撤的。

    這樣,戰爭結束後,湘軍水師的“有功員弁”就有地方安置了。

    為了保證這個目的之達成,曾國藩、彭玉麟擬的長江水師將弁任用制度,近乎荒唐:長江水師的副將、參將、游擊出缺,其中七成,要從長江水師將弁中題補,剩餘三成,才由兵部選派。都司以下出缺,則全部由長江水師提督從長江水師人員中遴選。

    前文提到,長江水師提督獨立於沿江各省督撫,並和“本境督撫”一起,對長江水師各職官實施“雙重領導”——這樣,名義上就對朝廷有了交代:長江水師還是朝廷的“經制之師”嘛。可是,實際操作上,“本境督撫”的“領導”是虛的,只有長江水師提督的“領導”是實打實的。

    這其實也出於曾國藩、彭玉麟的精心設計,以保證長江水師的獨立性,使外來之人,無法進入長江水師,分薄湘軍的缺分。

    就是說,基本上,曾國藩、彭玉麟把長江水師搞成了湘軍的“獨立王國”,針插不進,水潑不入。

    不過,這個“獨立王國”,卻是合法的。因為,所有的定規、制度、章程,都經過了“御准”。

    總之,彼時的曾國藩,一言九鼎,說啥是啥,兩宮皇太后和諸位樞府大佬,心裡邊再怎麼有想法,明面上也不會駁的。

    洪楊平定之後,湘軍做大比例裁撤必不可免,其他什麼因素都不考慮,單單從經濟上來說,農業社會的生產力,不可能長時間按戰爭時期的標準供養龐大的軍隊。陸師的裁撤,曾國藩十分大方,到如今大約只剩不足五分之一了;可是這支長江水師,從頭到尾,毛都沒有動過一根。

    軒輊輕重,可以想見。

    這支長江水師,曾國藩、彭玉麟都是要一力維護的,只是具體的方式大不一樣:

    曾國藩自奉甚簡,對下屬卻是極厚,兼之功成之後,沖退謙抑,持盈保泰,愈來愈不喜多事,黃翼升又是他的“私人”,所以,對長江水師的種種弊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裝作啥都沒有看見。

    彭玉麟的性格,剛直清介,卻不能容忍黃翼升之流肆意敗壞自己手創的勁旅。且他認為,黃翼升等人這麼瞎搞,實是售人話柄,自毀長城,若不予以徹底整頓,外界的壓力會愈來愈大,遲早壓垮這支自己費了無數心血的水師。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若像陸師一樣,長江水師也被裁撤,安置老兄弟們的一番良苦用心,也就付之東流水了。

    這不,已經有人隱露猙獰了!

    曾國藩、彭玉麟創建長江水師的真實目的,並不是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但當面說透,無遮無掩,關卓凡卻是第一人。

    彭玉麟不能再迴避這個問題了。

    他在片刻之間,做出了決定:對方既然已經挑明了話頭,自己就要用示人以誠的姿態,正面應對,不能再拐彎抹角,左閃右避。不然,拖得了一時,拖不過一世,對方就算這一次放過了長江水師,亦難保不會在暗地裡加緊動作,終致“覆巢之下無完卵”之不堪結局。

    “王爺明鑑,這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彭玉麟嘆了口氣,“水師不比陸師!說句大實話,湘軍打完了仗,陸師的腰包都是鼓起來的——光復失地,不論城池大小,第一個進去的,都是陸師嘛!水師卻不同,不管之前出了多大的氣力,這個時候,都只能在水面上呆著,看著陸師發財!”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所以,湘軍的裁撤,陸師比水師容易的多——陸師的弟兄,兜裡揣夠了銀子,就不再繼續吃這一份皇糧,三年兩載的,亦衣食無憂。水師的兄弟,卻大多除了一份糧餉,便再無進項,遽然裁撤,必如王爺所說,‘空頂著一個虛銜,衣食無著,落魄江湖’,時間長了,‘必生怨望,滋生事端’!”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雪翁,你和曾湘鄉不容易!我曉得,即便設立了長江水師,依然是僧多粥少的——崇銜大員太多,缺分又太少,只好‘大銜借補小缺’,‘提、鎮借至副、參、游止,副、參、游借至都、守止,都、守借至千、把止’。”

    彭玉麟沒想到,關卓凡居然還知道這個,不由心頭一熱,說道:“王爺真正是體察下情!不過——”

    頓了一頓,說道:“這個‘止’字,其實是談不上的,以提、鎮之銜借補千、把之缺者,亦比比皆是!”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所以,雪翁,我得罪說一句,設立長江水師、安置湘軍水師有功員弁的路子,怕是事倍功半,兩頭不討好吧?嗯,雪翁,我倒有個主意——咱們來做一筆交易如何?”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6
第一一六章 交易

    彭玉麟微微一征,說道:“‘交易’二字,我是萬萬當不起的,王爺有什麼諭令,就請開示吧。”

    關卓凡一笑,說道:“長江水師經過雪翁一番大力整頓,裁汰冗員,去蕪存菁,留下的,都必是堪用之員了吧?”

    言罷,目光炯炯地盯著彭玉麟。

    彭玉麟感覺到了迎面而來的壓力:關卓凡這話,是要他做出“裁汰冗員,去蕪存菁”的明確保證。

    “請王爺安心,”他緩緩說道,“這次巡閱過後,長江水師中,若還有屍餐素位、城狐社鼠之輩,佔據津要,虛耗錢糧,魚肉百姓,不勞王爺面斥,玉麟自當還鄉閉戶,再也羞問世事。”

    “雪翁言重了!不過——”關卓凡右手食指,在案几上輕輕一點,“擲地有聲,好!”

    頓了一頓,他用異常鄭重的口吻說道:“既如此,我應承雪翁一件事情:沿江各省綠營,都是有水師的編制的,現在,各省綠營都在進行改編,我應承雪翁的事情是——改編之後,沿江各省綠營水師,盡數裁掉,不過,編制缺分,卻都要留了下來,如此,應該夠安置長江水師的老兄弟們了!”

    彭玉麟呆住了,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

    關卓凡微笑說道:“其實方便的很!目下之長江水師五鎮,岳州鎮在湖南;漢陽鎮在湖北;湖口鎮在江西;瓜州鎮在揚州,狼山鎮在南通——瓜州鎮、狼山鎮都在江蘇。一個在兩江總督轄區,一個在江蘇巡撫轄區;提標則設在安慶。看,沿江湘、鄂、贛、蘇、皖五省,皆有轄屬,綠營水師裁撤後,長江水師不必搬家,不用換人——換一塊綠營的牌子就好了!著實方便!”

    頓了一頓,又說道:“還有。如此一來,咱們也不必再去頭疼誰來接黃翼升的位子了,豈不省心?”

    彭玉麟腦中一片混亂。

    若僅僅是換一塊牌子,那確實是“方便”,問題是——換了“綠營”的牌子,“長江水師”的牌子就沒有了!

    “長江水師”分成六塊,各歸入沿江五省綠營的建制。“長江水師”的建制。從此就不存在了!

    自然,也就不需要長江水師提督之設了——所以,“也不必再去頭疼誰來接黃翼升的位子了”。

    “雪翁,我保證兩點——”關卓凡說,“第一,我曉得,長江水師的薪餉沿襲湘軍水師之舊制,比綠營是要高出一大塊兒的。我保證。‘換了牌子’之後,薪餉不變——一錢銀子也不會減少!第二,只要規規矩矩,嚴守軍律,沒有違法犯科的情事,五年之內,湘軍水師的老兄弟,我一個不動!”

    彭玉麟眼中波光一閃,不過。還是沒有說話。

    “我再加個碼。”關卓凡平靜地說道,“我會設立一個‘基金’——嗯。彷彿‘奉恩基金’,不過。專為照應湘軍水師‘有功員弁’而設!這班老兄弟,如果身上沒了差使,又沒有合適的營生,只要循規蹈矩,奉公守法,這個‘基金’,都一例照應!斷不容出現‘空頂著一個虛銜,衣食無著,落魄江湖’的情形的!”

    彭玉麟的眼皮,微微一跳,腦子急速地轉動著。

    “雪翁,你看這個‘基金’,就叫‘湘江基金’,如何?”

    過了半響,見彭玉麟還是沒有動靜,關卓凡淡淡的說道:“雪翁,我自問,以上種種,為湘軍水師的老兄弟打算,算是盡心竭力了。如果雪翁還是不滿意,嘿嘿,我就不大明白了——難道,當初曾湘鄉和雪翁設立‘長江水師’,還有什麼別的意思在裡面不成?”

    這個話,真正如山之重!

    腦中微微“嗡”的一聲,彭玉麟額上見汗,他再也坐不住了,站了起來,微微躬身,說道:“王爺厚意,至盡至矣!彭玉麟若無動於衷,豈非無人心者?我是,我是……呃,我是有所顧慮——沿江水師,彼此不相統屬,若有戰事,江防……只怕會出現漏洞。”

    彭雪琴,你還真會找理由。

    “雪翁,你先請坐。”

    彭玉麟坐了下來,但姿勢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直著身子,背脊沒有靠在椅背上,雙手虛搭著大腿——這是一個非常緊張的姿勢,甚至有點兒“斜簽著”的意思了。

    以彭玉麟之勳望地位、脾氣性格,不論在誰面前,都極少會採用這種坐姿的。

    “我是後輩,”關卓凡說,“有些話,在前輩賣弄,原本是不合適的,不過……”

    關卓凡微微沉吟,彭玉麟趕快說道:“王爺太客氣了,玉麟實在不敢當!就請王爺訓示!”

    “那我就唐突了。”

    頓了一頓,關卓凡說道:“雪翁,別的不說,我以為,‘江防’二字,已經不合時宜了。”

    彭玉麟愕然:“王爺何以言之?”

    “我記得,曾湘鄉奏請設立長江水師的摺子,裡面大致有這麼一段意思:長江橫亙東西,分中國為南北,由北而南,江南視長江為天塹之險;由南而北,江北目長江亦然。若由西而東,順流而下,則實為建瓴之勢。長江水師居其中,連接南北,呼應東西,則可‘壯我江防,永絕中外之窺伺’——嗯,不曉得我記得是否確實?”

    “確實。”

    彭玉麟心想:這段話,正是自古以來長江形勝之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嗎?

    “我請教雪翁,若咱們和泰西諸強開戰,吳淞口失了守,洋人的兵艦逆流而上,咱們的‘江防’,擋不擋得住?”

    彭玉麟張口結舌。

    當然擋不住,彭玉麟也當然不能做昧心之言,他的腦海中,又是一片混亂:真的是不對勁兒?!

    那麼,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呢?

    “雪翁,曾湘鄉的這番話,不能說不對,可是,這是刀劍弓馬時候的事兒!拿洋人的話說,就是‘冷兵器時代’的事兒了!現在打仗,洋槍洋炮,蒸汽兵艦,拿洋人的話說,已經是‘熱兵器時代’了!器械之利,百倍於從前,長江上,由西而東,‘順流而下,為建瓴之勢’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東西如此,南北亦然——還指望著一條長江,即可分隔南北,成所謂天塹之險,也是愈來愈難了!”

    彭玉麟腦子中轟轟作響。

    “冷兵器時代”。

    “熱兵器時代”。

    對於時代的變遷,彭玉麟其實是敏感的。

    比如,他清醒地認識到,今後的水戰,是洋槍洋炮的天下,弓箭將徹底退出戰場,所以,他才會對長江水師復操弓箭深惡痛絕。

    他最早也是最深地感知到個中變化的,是在前文提到的“彭郎奪得小姑還”的小孤山一役中。

    小孤山之戰,太平軍沿岸列炮,彈發如雨,大江之上,無遮無攔,湘軍水師不得不絞盡腦汁,琢磨擋避炮彈的法子。

    湘軍戰法,大多脫胎於戚繼光之“南塘兵法”,遇到難題,自然還是要向戚大帥請教的。彭玉麟找來找去,終於在《紀效新書》中找到了一件物事,名為“剛柔牌”:將棉花和頭髮壓成板狀,蒙以牛皮,可御炮子。

    彭玉麟立即組織人手,依法炮製。

    製成後,實彈演練,結果“炮子一穿即過”。

    他倒不氣餒,以為“剛柔牌”厚度不夠,“料”也不夠。於是又在“剛柔牌”中加入了竹篾,並裹以濕棉被。

    拿去試炮,還是“一穿即過”。

    這個時候,彭玉麟深深感到,某些東西,“真正是變了”。

    萬般無奈之下,彭玉麟終於喊出了“以血肉之軀,植立船頭,可避則避,不可避則聽之”。

    不過,彭玉麟感知的“變”,還只是器物層面的“變”,他還沒有能夠在“時代”的層面上理解這種變化,說到“思維模式”,其實還是“刀劍弓馬時候的事兒”。

    “冷兵器時代”、“熱兵器時代”,這十個字聽在耳中,真正是雷轟電掣,振聾發聵。

    “時代”,真的是變了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6
第一一七章 入我之轂矣

    看著彭玉麟臉上微微抽動的肌肉,關卓凡曉得,自己的話生效了。

    “雪翁,愚見這個‘防’字,只能是‘海防’,不能是‘江防’,‘海防’一失,‘江防’便形同虛設!”

    “海防,江防……”彭玉麟低聲喃喃。

    關卓凡侃侃而談:“其實,莫說‘江防’,就是‘海防’——如果單靠‘海防’,也是不夠用的!這擺在第一位的,不是‘海防’,須是‘海戰’——打得贏‘海戰’,才談得上‘海防’!若不能和洋人在大海上爭雄,禦敵於國門之外,沿岸炮台,建得再牢靠,火力再犀利,究竟挪不了窩,究竟是人家的靶子!人家今兒打不下來,明兒再來,總有打得下來的一天!”

    彭玉麟渾身一震。

    “我記得,”關卓凡繼續說道,“魏默深著《聖武記》,說‘自上世以來,中國有海防而無海戰’。嗯,‘上世’二字極妙——‘上世’,老黃曆了,該翻篇兒了!”

    頓了一頓,關卓凡凝視著彭玉麟,用極誠懇的語氣說道:“雪翁目光如炬,洞若觀火,只消把眼光放遠些——放到長江的出海口,再遠些,放到大海上,一句話,放到國門之外,就什麼都明白了!”

    彭玉麟臉上神色變幻,過了半響,輕輕嘆了口氣,說道:“王爺的諭示,我是駁不了的。可是,若果真如此,各江各湖的水師——包括長江水師,也包括綠營水師——還有什麼用處?豈非……都可以……裁掉了?”

    關卓凡哈哈一笑:“雪翁說哪裡話來?怎麼會沒有用處?剿除水匪。巡防緝盜,平靖江湖,維護商旅,救援船難,不都是他們的活計?只不過,打大仗,從今以後,確實不再是他們的差使了!”

    “這……若一旦國家有事——呃。我是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萬一國家有事——則何以應對呢?”

    彭玉麟口中的“國家有事”,指的是洪楊一類的大規模內亂。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海軍呀!海軍有‘冠軍號’、‘射聲號’一類艨艟巨艦,可遠洋爭雄;也有‘伏波’、‘超海’一類‘標準巡洋艦’。可橫行內河。接下來。還要購入更多適合淺水作戰的艦船的!所以——”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若一旦國家有事,自然是海軍為主,其餘水師為輔,彼此協力,剿平逆亂。”

    彭玉麟不出聲了。

    “還有,”關卓凡又是微微一笑,“雪翁睿見。以國家目下之情形,異日再冒出一個洪秀全來,到底有幾分的可能呢?”

    彭玉麟心頭一震,緩緩說道:“君臣同心,勵精圖治,氣象一新,再出來一個洪秀全——”

    他微微搖了搖頭,說道:“一分的可能也是沒有的。”

    關卓凡點點頭,說道:“既如此。內河水師之擘畫規制,就沒有必要以‘國家有事’為本。而是要以‘剿除水匪,巡防緝盜。平靖江湖,維護商旅,救援船難’為本!”

    頓了一頓,說道:“就連‘水師’這個名字,嗯,大約也要改上一改。”

    “不叫‘水師’?那……叫什麼?”

    “‘水警’——出警入蹕之‘警’。”

    “水……警?”

    “是。‘警’為‘警察’之略,‘察’,即‘察察為明’之‘察’。”

    “警……察,警察,警察……”

    彭玉麟低頭,默念了幾遍,抬起頭來,說道:“我記得,《金史》中有載:諸京巡警院使一員,正六品,掌平理獄訟,警察別部,總判院事’——這裡面的‘警察’……”

    關卓凡眼睛一亮,說道:“雪翁淵博!意思彷彿了!”

    頓了一頓,又說道:“這個‘警察’,大致就是步軍統領衙門的角色了。”

    近現代的警察,和清朝的步軍統領衙門,其實頗有不同。不過,姑且先這麼說著吧,一來,便於彭玉麟理解;二來,拿步軍統領衙門比他的長江水師,聽在耳中,也舒爽得很,總不成說“大致就是縣衙的‘快班’的角色”?

    “三班”——皂班、快班、壯班,在《大清律例》中,可是“賤籍”,子孫三代不得入仕的。

    果然,彭玉麟的臉色,舒展了開來。

    “名不正則言不順,”關卓凡說,“言不順則事不成!‘水師’二字,意思含混得很,實有正名之必要——海面上的水師,已改了‘海軍’;河面上的水師,接下來,就要改成‘水警’。”

    “總之,江河湖海上的事兒,‘海軍’負責打仗,‘水警’負責治安,各司其職,各得其所。‘國家有事’之時,則海軍為主,水警為輔,彼此配合,相互協作,共赴王命。”

    彭玉麟點了點頭,說道:“王爺擘畫明白,玉麟……欽服。”

    “這麼說,”關卓凡含笑說道,“咱們……成交了?”

    說著,右手伸了出來。

    彭玉麟曉得,這是洋人的“拉手禮”,一拉上了,就有“一諾無辭”之意。這是“平禮”,王爺以此禮相待,自然是推重自己之示,也透著十分的親切,不過,更包含著不容反悔、不容推脫的意思。

    其勢亦無法再推脫了。

    彭玉麟終於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關卓凡的手:“玉麟……唯王爺馬首是瞻。”

    關卓凡哈哈大笑。

    他是真正得意了。

    關卓凡認為,設立長江水師,安置湘軍水師“有功員弁”之外,另有一層永不會對人言的極深刻的意思,彭玉麟未必有,但曾國藩未必沒有——就是:擁兵自重。

    並不是說曾國藩真有什麼“不臣之心”,更不是說他有造反的打算,而是在這個時代,任何強大的政治勢力,都必須以相當的軍事實力作為後盾,曾國藩作為“湘系”的領袖,為維護“湘系”的整體利益,他必須保證“湘系”手中掌握足夠的軍事力量——這個軍事力量,必須聽命於“湘系”,半獨立甚至獨立於朝廷。

    這樣,朝廷在謀劃“削藩”的時候,就不能不有所顧忌,“湘系”利益受到的損害,就可以侷限在一個可以容忍的範疇內。

    可是,關卓凡卻不能夠容忍,中國大地上,還留有一支他指揮不動的武裝力量。

    如果這支軍隊力量有限,躲在哪個偏僻的犄角旮旯,關起門來自個兒過日子,無足輕重,也還罷了,可實際情形卻剛剛好相反!

    長江水道是中國東西方向的最重要的大動脈,而長江流域,又是中國經濟最發達的地區,長江水師控扼整條長江水道,真正叫“坐斷東南”,關卓凡的感覺,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難受。

    真是嬸可忍叔不可忍呀!

    曾國藩選擇放棄陸師,保留甚至加強水師,第一,自然是因為戰爭結束,沒有足夠的保留陸師的理由,而水師,卻是“填補了國家防務的空白”——原先的長江上,並沒有建制統一、指揮體系貫通的部隊——有足夠的不予裁撤的理由;第二,就是如上文所言,控制長江水道具有極其重大的戰略意義了。

    原時空,朝廷幾次打算裁撤長江水師,但每次“湘系”都極力反對,朝廷竟是一直拿這支水師無可如何。其餘部隊,走馬燈似地換來換去,唯有這支長江水師,從來沒動過窩,終於持續到清朝滅亡,算是“相始終”了。

    本時空,長江水師組建短短兩年之後,就在關卓凡手上“化整為零”了。其人員雖然暫時得以保留,但建制徹底打散,彼此不相統屬,而且,頂頭上司換了人,再不是自己人管自己人了,獨立王國煙消雲散,實際上,已基本等同“裁撤”。

    最妙的是,還不必關卓凡親自動手——彭玉麟“巡閱長江水師”之後,就會上奏,除參掉黃翼升和一大批不法將弁外,另上呈長江水師“改制”之章程,請求御准。

    自然是“照準”的。

    長江水師“改制”之後,全中國範圍內,軒軍和改編的綠營之外,建制部隊中,數量、戰力都可觀者,只剩下西北的左宗棠部了。但是,和左宗棠平洪楊時的“楚軍”一樣,西北靖定後,這支部隊就要裁撤,不在朝廷的“經制”部隊之列了。

    軒軍,是我的手創;綠營,經改編而由我控制。

    天下,漸入我之轂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7
第一一八章 美麗的合夥人

    一乘精緻的翠幄青小轎,從東角門抬進了清雅苑,沒有引起多少注意——就算有人留意到了,也只會以為是過府拜訪側福晉的什麼官宦人家的內眷。

    轎子走了約摸一箭之地,停了下來,隨侍的僕婦上前,打起轎簾。

    一個少婦垂首移步,款款下轎。

    這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面容秀美,神態溫柔,年紀嘛——呃,說不大好。

    她的身上,穿著大紅皺綢的“間著”,外罩杏黃綸緞的“打褂”,柔軟光滑的衣料上,金絲織綴的楓葉圖案光澤流動。

    咦,這是日本的“吳服”啊——這位女子,難道是東瀛人?

    “吳服”,即和服。日本的和服源於中國的吳地,江戶之前,一直被稱為“吳服”。此時,已經有了“和服”的叫法,不過不是正式的,“吳服”正式變成“和服”,是明治中期的事情——可是,本時空再沒有“明治”這樣東東了,“吳服”到底會不會變成“和服”,呃,誰曉得呢?

    再看女子的發飾,果然,留著當時日本上層武家女子最流行的“片桐髻”。

    一個梳著條油黑髮亮的大辮子的侍女迎了上來,微微一福,含笑說道:“夫人到了,這邊請吧。”

    女子一瞥之間,便已判定了小蕊的身份:雖然是侍女的打扮,但度其形容舉止,絕非普通的僕人,於是臉上生出極自然、極親切的笑容。躬身還禮:“有勞姑娘了。”

    “不敢當,夫人請。”

    小蕊在前邊領路,女子跟在後邊,迤邐而行。

    有點不對勁兒啊——小蕊?小蕊不是在北京的軒郡王府嗎?怎麼出現在上海的清雅苑了?

    到了書房,小蕊輕輕叩門,裡面傳出了清朗雄厚的男聲:“進來吧。”

    推開房門,小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女子輕移蓮步。跨過了高高的門檻。

    書架前的關卓凡轉過身來,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阿慶夫人,別來無恙?”

    女子黑如點漆般的眸子,極靈活地朝關卓凡臉上一繞,隨即垂下眼皮,跪了下來,雙手撫地。俯下身去。額頭輕觸手背,成平伏之禮。

    “大浦慶拜見王爺。”

    大浦慶。

    第二次長州征伐之時,高杉晉作打不下軒軍設在小倉城的“後勤基地”,不得不棄守下關,撤向內陸。軒軍乃跨過下關海峽,大舉進佔。

    長州首富白石正一郎假裝順效,並奉獻自家別墅“薰園”為關貝子駐節之所。暗地裡,白石卻聯絡豪商。成立“莊屋聯盟”,誓要“天誅敵梟”。他自府邸挖掘通向“薰園”的地道,意圖半夜破土而出,刺殺關卓凡。

    這個消息,龜山商社的伊東佑亨,酩酊大醉之後,洩露給了情人大浦慶。大浦慶和白石正一郎為商場死敵,於是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自長崎秘密潛行至下關。向關卓凡首告。

    軒軍近衛團和新選組緹騎四處,大肆搜捕。乃有“長州滅商事件”:白石正一郎以下六十三名長州豪商,被處以繯首之刑。並抄沒全部資產。長州的經濟支柱垮了下來,關卓凡卻大發其財,僅僅現銀,就入手一千萬兩之巨。

    作為庸酬,白石正一郎名下的船行和“關門製造所”,交給了大浦慶。同時,她獲得了為關貝子“伴遊”的機會。

    由此,大浦慶還另有兩項極重大的收穫:

    第一,關卓凡答應,同她一起,合組“股份公司”。

    第二,平定長州之亂後,關卓凡向幕府打了招呼,將軍德川慶喜親署敕令,大浦慶獲得特許,在日本各藩國之間,自由往來;貨物買賣進出,不受限制——大浦慶成為全日本唯一擁有是項特權的商人。

    在如此強大的政治保護傘的支持下,加上商場勁敵已去,大浦慶的“慶記股份公司”,迅速重新壟斷了日本的茶葉出口,並壟斷了新興的漆器出口。

    白石正一郎的船行,原本就是長州最大的水運商行,在此基礎之上,短短一年之內,大浦慶把“慶記船行”由長州最大,變成了全日本最大,佔據了日本國內水運市場的近七成的份額。

    除此之外,大浦慶開始涉足礦業、金融,並大有斬獲。

    此時的大浦慶,已經成為全日本地地道道的“第一豪商”了。

    “財閥”的面目開始逐漸清晰了。

    當然,“慶記股份公司”一半的股份,是關卓凡滴。

    大浦慶此次中國之行,“匯報工作”之外,還另有所求。

    為此,她自然是盼望可以和關卓凡“再續前緣”的。

    大浦慶在上海置了公館,佈置得極其精緻,裡面還放了兩個她從日本帶來的女孩子,都是經過了千挑萬選,色藝雙全,相信倚玉偎香之時,雖柳下惠亦不能自持的。

    她原本希望,關卓凡可以到公館來和她相會。但是,“手本”上午遞進清雅苑的門房,下午收到的帖子,卻是請她次日至清雅苑見面。

    這個時候,大浦慶才明白,此地不是日本,此時不是戰時,那個昔日自己“伴遊”的男人,身份、地位已變,心思也就不一樣了。

    或者說,這張帖子,是一個非常清楚的暗示:公誼猶存,私情已盡。

    當然,好處也是有的:能夠進入軒郡王別邸,獲得軒郡王的正式接見,是很榮耀的一件事情,回到日本,可以作為非常有力量的“宣傳資料”。

    在日本,再有錢的商人,也沒有覲見幕府將軍的可能——其實在中國也一樣,身上若沒有相當級別的“功名”,普通商人也不可能有覲見掌國王爺的機會。

    *

    *

    起身,落座,上茶。

    小敘溫寒之後,話入正題。

    “上次夫人來信,”關卓凡說道,“那個三池煤礦,幕府已經劃給了‘慶記’?”

    “是,”大浦慶柔聲說道,“幕府以為,‘慶記’是最適合接辦三池煤礦的——這,都是托賴王爺的照應。”

    關卓凡微微一笑:“這是夫人長袖善舞——我可不能貪天之功為己有。”

    “這個煤礦,”大浦慶說,“三井家其實也是極想要的。可是,王爺曉得的,三井家和朝廷那邊的人,一向眉來眼去的,這個情形,我跟幕府的人提了一提,他們也就曉得該怎麼辦了。”

    大浦慶口中的“朝廷”,指的是京都的皇室和公家;所謂“提了一提”,說出來輕描淡寫,其實不曉得底下費了多少工夫,做了多少手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7
第一一九章 巧取豪奪

    關卓凡想,好,原時空三井賴以起家的三池煤礦,現在到了老子手裡,“三井財閥”這樣東東,大約不可能現於本時空了。

    幕府現在做的,相較於中國的“官督商營”,更接近於“私有化”,即將原本幕府或藩國控制的礦產,以“合適”的價格,渡讓給大商家。以大浦慶的政治背景、雄厚財力和敏銳嗅覺,自然要在其中上下其手,大快朵頤。

    “煤礦之外,”大浦慶說,“還有銅礦。別子銅礦,亞洲首屈一指,就在全世界,也是排的上號的——王爺其有意乎?”

    說著,雙瞳剪水,秋波流動。

    關卓凡覺得,整個人似乎浸入了一泓溫暖的泉水中,水面香氛氤氳,醺人欲醉。

    他不由想起了在長州“攜美共浴”的那段神仙時光。什麼湯田溫泉、湯野溫泉、湯本溫泉、表山溫泉、川棚溫泉、油谷灣溫泉……嘿嘿,每次“泡湯”之時,溫泉外圍,層層戒嚴;溫泉裡邊,只有他和……咳咳,溫泉水滑洗凝脂啊。

    公誼猶存,私情已盡。

    他定了定神,說道:“別子銅礦?這個,似乎不比三池煤礦,怕是……會有些關礙吧?我曉得,別子銅礦一直是住友家在做的——他們家,大約在元祿年間,就得到了幕府的許可,開始經營別子銅礦了吧?迄今,嗯,已經差不多一百七十年了。”

    大浦慶微微一笑,說道:“王爺何等英雄豪傑。些些‘關礙’,算的什麼?再者說了,別子銅礦的腦門上,到底沒刻著‘住友’兩個字,若做得好,自然該他們家做下去,若做得不好,憑什麼還要屍餐素位?我看。住友家做這個別子銅礦,很是一般呢。”

    大浦慶這話,其實是昧心之言。

    住友以銅礦精煉和銅加工起家,幾經辛苦,開發出了從粗銅中提煉出銀的“南吹蠻”技術,被行內奉為“南吹蠻之正宗”,其商戶所在地大阪。也因此成為日本銅礦精煉業的中心。

    在此基礎之上。住友取得了別子銅礦的開採權,奠定了家族百年基業之根基。

    住友做別子銅礦,其實是非常用心的。當然,如果硬拗,也可以指其“做得很是一般”,譬如,尚未採用“西法”——未引進西方的設備和技術。

    關卓凡一笑:“我看,阿慶夫人才是女中豪傑!”

    大浦慶嫣然一笑:“王爺謬讚。”

    關卓凡腦海中。出現了加特林機槍瘋狂拋吐子彈殼的畫面,那一地黃澄澄的,可都是銅啊!

    小站靶場上,我曾經自問:我的銅礦在哪裡?現在,我知道我的銅礦在哪裡了。

    關卓凡下定了決心:把這個別子銅礦弄過來!

    “你說的也是——這個住友家,也確實該退位讓賢了!既如此,夫人儘管放手去做吧,要我說什麼、辦什麼,我照說、照辦就是了。”

    大浦慶眼中放出了熱烈的光芒。

    一時間。關卓凡又產生了曾經有過的那種錯覺:眼前的女人,猶如熔岩。通體發出了耀眼而火熱的光芒。

    大浦慶站起身來,蹲了一福:“謝王爺!”

    動作幅度不大。卻是非常標準。

    重新落座之後,大浦慶身上,這股逼人刺目的光芒消隱不見了,她又變成了那個溫柔婉約的“大和撫子”。

    “這個事兒,”關卓凡閒閒問道,“夫人是否已有了什麼可措手之處?”

    大浦慶一笑,說道:“回王爺,我倒是胡亂地想出過一條路子,就是不曉得行不行得通?”

    “請說。”

    “住友家在大阪開了間什麼‘並和會’,做抵押貸款的生意,嗯,和天朝的錢莊、票號,大致彷彿。這間‘並和會’,本錢其實都是由別子銅礦而來,吸納的款子,不少又反過來用在了別子銅礦上。”

    關卓凡心中一動:“並和會”?原時空,那是住友銀行的前身啊。

    他隱約猜到大浦慶的思路了。

    “我想,”大浦慶繼續說,“這個‘並和會’,如果放出去的款子,有一兩筆挺大的數目收不回來,同時,又有幾個大客戶,不約而同,上門提現,那麼……”

    說到這兒,大浦慶又是嫣然一笑,打住了。

    關卓凡微微倒吸一口冷氣,心裡暗暗說道:這個女人,可夠狠的啊。

    他點了點頭,說道:“住友家如果周轉不靈,不得不拿別子銅礦變現,嗯,同道有援手之義,那個時候,‘慶記’倒是不好袖手旁觀。”

    “是,王爺高義,阿慶謹遵王命。”

    大浦慶的這一招,頗似原時空李鴻章、左宗棠鬥法,李鴻章一係為翦除左宗棠之羽翼,斷絕其財源,“射人先射馬”,拿胡雪巖開刀的路子。胡雪巖偌大事業,就是從“阜康”被有心人擠提,產生連鎖反應,最終全盤轟然坍塌的。

    不過,胡雪巖之敗,李鴻章、盛宣懷、邵友濂的打擊,只不過是從外面推了一把,根本原因,還是他自身的經營出了大問題:攤子愈鋪愈大,虧損愈來愈重,摁下葫蘆浮起瓢,終於,窟窿蓋不住了,資金鏈徹底斷掉了。

    住友現在的情形,關卓凡並不十分瞭解。不過,這個時代的採礦業,確實屬於“資金密集型企業”,吃錢吃得厲害;“並和會”又是剛剛成立,實力有限,未必沒有可乘之機。

    再說,既然手裡掌握著足夠的政治權力,需要的話,該出手時就出手,不一定從頭到尾走“商戰”的路子嘛。

    原時空日本四大財閥:三菱、三井、住友、安田。其中,三井沒了三池煤礦,住友沒了別子銅礦,不用指望往“財閥”上邊兒靠了。

    三菱的岩崎彌太郎,此時應該窩在土佐藩的官營商館“開成館”裡,做一個小小的吏目,鬱鬱不得志。日本的水運市場,已為“慶記”把持,岩崎彌太郎異日想施原時空之“故技”,成功的概率接近於零。

    安田的安田善次郎,三年前在江戶開辦了名叫“安田屋”的錢莊,迄今規模雖然還不太大,但算是發展順利。此人是金融奇才,不可小覷,倒是要提醒大浦慶留意。

    日本的財閥,是在明治維新、國家統一的大背景下產生的,沒有了這個大背景,相關人等再怎麼能幹,也不可能變成真正意義上的財閥,不過,就算是小了幾號的“微型財閥”,也還是少一個好一個——有一個“慶記”就夠啦。

    關卓凡正在浮想聯翩,大浦慶又柔柔髮聲了:“阿慶還有下情上陳王爺。”

    你還要做什麼?

    “夫人請說。”

    “是。我想,‘慶記’應該辦自己的繅絲廠。”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8
第一二零章 新舊之別

    繅絲廠?關卓凡心中大大一動。

    表面上不動聲色,微笑說道:“怎麼,‘慶記’已經涉足絲業了麼?嗯,我還不曉得呢。”

    “還沒有呢,”大浦慶柔柔地看了一眼關卓凡,“這,不是過來請王爺的示麼?”

    “做生意,”關卓凡說,“我哪裡比得了阿慶夫人?這些事兒,夫人自己抓主意就好了,何必問我?”

    “王爺太謙了,”大浦慶說道,“能者無所不能呀!開平礦務局、輪船招商局,不都是王爺親自擘畫?慶記的船行,是拿輪船招商局做摹本的;還有三池煤礦——我交給幕府的稟帖,關於如何經營三池煤礦,種種措施,從頭至尾,其實都是照抄開平礦務局的。”

    說到這兒,嫣然一笑:“所以,我正經是王爺的學生呢!王爺,您這個學生,離真正出師,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你可不能夠半路就放手呀!”

    這一碗又一碗迷湯,灌得關卓凡如飲醇酒,整個人醺醺然的。

    他呵呵一笑,說道:“夫人再這麼說下去,我的臉可就要紅了。”

    心裡卻似明鏡一般:什麼學生不學生的,大浦慶一定是有了難以通過的關礙,才會向自己“婉轉陳情”的。

    “長州亂平之後,”大浦慶說,“幕府和法國人簽的那個‘包銷’全日本的生絲的‘意向書’,自然就廢除了——長州逆亂,全靠王爺一手敕平。法國人什麼忙也沒有幫上,他們替幕府訓練的那支‘步、炮、騎’什麼的‘三軍’,在藝州口一役中,一觸即潰了嘛!”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全賴王爺英明神武——不然,絲這一塊兒,幕府和法國人彼此勾連,可就包圓兒了!哪裡有‘慶記’攙和的地方?”

    此時。大浦慶看關卓凡的眼神,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望著心儀已久的明星偶像,充滿了由衷的崇拜和愛慕,自然之極,毫無PS痕跡。

    這個女人,如果放到二十一世紀演電影的話……咳咳。

    “可是。”大浦慶終於開始轉折了。“日本的絲,都是由腳踏的木繅車繅出來的,顏色微微泛黃,也不是十分順滑。王爺明鑑,如今的洋人,眼界也開了,胃口也大了,對日本的絲。其實並不是十分滿意。長將以往,日本絲的銷量,一定大受影響。”

    “我從法國訂購了一架新式的繅車:鐵製骨架,繅絲鍋是陶瓷做的,蒸汽驅動,安置好了之後,試了一試——哎喲!”

    大浦慶的臉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興奮:“不得了!繅出來的絲,不毛不斷。又白又滑——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白、那麼滑的絲!腳踏的木繅車繅出來的絲,放在旁邊。就像……就像一個粗使丫頭站在一位公家小姐旁邊,根本沒有法子比!”

    “還有。繅絲的速度,也快了許多!一台新式的蒸汽繅車,頂得上十幾台土繅車!拿人工來算,一台新式繅車,頂的上三十個人工!就是說,新式繅車一日的產量,用人工要一個月!如果可以保證繭子的供應,不曉得產量能夠提高多少倍?”

    “品質更好,產量更高,用料卻比土繅車更加簡省——用新式繅車,一枚繭子,能夠繅出更多的絲,浪費掉的,便更加少了!”

    “法國人練兵不行,這個新式的繅車,可真是一等一的好東西!”

    “王爺請想一想,”大浦慶稍稍放緩了語氣,眼睛中的光芒卻更加明亮了,“咱們如果建一個繅絲廠,放幾百台新式的繅絲機在裡面,那……還得了?”

    頓了一頓,加重了語氣:“洋人是必定擠破了頭來買咱們的絲的!且因為絲的品質更好,可以賣出更高的價格!到時候,整個日本,誰還比得過咱們?日本的生絲出口,成了‘慶記’的獨家生意,也說不定!”

    關卓凡點了點頭,含笑說道:“果然令人心動。”

    “可是,”大浦慶秀眉微蹙,“為了建繅絲廠的事兒,我去找幕府,誰知,上上下下,一個一個,卻都是陰陽怪氣的。”

    “先是竹內四郎。這傢伙滑頭得很,說這個事兒太大了,他一個長崎奉行,實在做不了主,得向江戶請示。過了些日子,江戶的‘指示’到了長崎,說什麼,‘慶記’做絲是極好的,不過,最好還是用回本國的繅車,洋人的機器,不知底細,冒煙走水的,若出了什麼狀況,就不好了。”

    “這個口氣,怪異的很!先前,三池煤礦的那份稟帖,也是說要用洋人的機器的,可不見有人說什麼‘不知底細,冒煙走水’——這次是怎麼回事?”

    “應該不是因此有所需索——不論是長崎奉行所還是江戶幕府,平素和‘慶記’相與得都好,該給的,我是一個銅板也沒少他們的呀!”

    “後來,竹內四郎受逼不過,總算跟我說了實話:這新式的繅車,既然一台能頂三十個人工,豈非進一台新式繅車,就有三十個吃絲飯的工人要打破飯碗?小民窮極無聊了,說不定就會來找官府的麻煩——幕府的麻煩事兒已經夠多了!”

    “竹內四郎還說什麼:‘我也快到了致仕的年紀了,總要求求阿慶夫人,賞我再吃兩年平安茶飯!’”

    說到這兒,大浦慶櫻唇微撇:“這個膽小鬼!”

    頓了一頓,眼睛水汪汪的:“王爺,這個事兒,只怕非您出面不成呢!”

    沉吟片刻,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阿慶夫人,這個事兒,恐怕竹內奉行說的,是對的。”

    大浦慶大出意外。

    新式的繅絲機,會搶養蠶人家和大小“絲坊”的飯碗,大浦慶自然是心知肚明的,這一層,竹內四郎說的,確實“是對的”。

    可是,在這個問題上,大夥兒“心照”就好了,軒郡王為什麼會在檯面上附和竹內四郎的說辭呢?你是中國的王爺,日本小民有沒有飯吃,關你什麼事情呢?咱們倆又不是沒有相處過,我可不記得,你什麼時候關心過日本小民的生計呀?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8
第一二一章 治亂之辨

    關卓凡自然知道她在想什麼,微微一笑,說道:“我這麼說,夫人大約有一點意外。”

    隱約的愕然,已經從大浦慶面上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極溫柔而純淨的笑容:“阿慶愚鈍,求王爺開導。”

    “方才夫人提到的‘冒煙走水’,”關卓凡說,“我覺得,這四個字,放在目下之幕府身上,倒是十分合適。”

    沉默片刻,大浦慶低聲說道:“是,王爺睿見,幕府的日子,不算好過。”

    “長州的叛亂是打下去了,可是,大大小小的‘一揆’,似乎沒有減少,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吧?”

    “這……是。”

    “一揆”,日語表示人民對領主的反抗,即“暴動、起義”之意。

    大浦慶是何等樣聰明之女子?她已經隱約知道軒郡王要說的是什麼了。

    長州亂平,迫在眉睫的危機解除,幕府上下興高采烈,以為“天下從此大定”。但事實上,幕府只是暫時渡過難關,按下葫蘆浮起瓢,第一個火頭暫時熄滅了,第二個火頭很快就燒了起來。

    這“第一個火頭”,是地方武士向幕府奪權;這“第二個火頭”,則是來自於底層人民的反抗。

    天保四年,即1833年,日本各地大飢,史稱“天保饑饉”。饑荒持續至天保八年,即1837年,情況惡化,終於爆發了大鹽平八郎領導的貧民暴動。

    從那時開始,大大小小的“一揆”。此起彼伏,時至今日,隱然已有燎原之勢。

    這是我們熟悉不過的王朝末期的景況,而幕府的“開國”,相當程度上加重了這一局面。

    生絲、棉花、茶葉等商品大量出口,導致國內物資短缺,物價因而上漲。這種物價上漲,具有強烈的傳導性。最終致使並不出口的大米的價格也大幅上漲,從而對中下層人民的生活造成嚴重影響。

    日本國內銀貴金賤,洋商便用國際比價低廉的白銀在日本大肆套購黃金,使日本各藩藩庫的黃金儲備迅速告磬。為挽救財政危機,各藩只好降低新鑄的貨幣的含金量,或者濫發“藩札”——相當於紙鈔,造成嚴重的貨幣貶值。

    物價上漲、貨幣貶值互相作用。使通貨膨脹愈來愈嚴重。

    農民、普通市民、下級武士。都陷入了急劇的貧困化。

    第二次長州征伐的龐大的軍費開支,使幕府和參戰各藩的財政狀況進一步惡化;為支付軍費就不得不增加賦稅,人民的生活愈加困苦。

    第二次長州期征伐間,大和國宇陀郡、安藝國佐伯郡、贊歧國多度郡、隱歧國原田郡等地,接連爆發農民暴動;大阪、兵庫,也發生了城市貧民的騷亂。

    就在關卓凡以征服者的姿態進入江戶內城、參加和櫻天皇的登基典禮的時候,江戶發生了要求“平抑物價、救濟窮民”的“請願”事件,只不過幕府拚命捂著。沒讓彼時的關貝子親眼見到而已。

    日本會發生類似太平天國那種大規模的“一揆”嗎?

    不能排除這個可能,屆時,不但武士階層會參與,寺廟宗教勢力也很有可能介入。

    倒幕勢力會趁機再次發難,甚至奪取“農民運動的領導權”,“竊取革命勝利果實”。

    日本亂一亂,關卓凡並不反對,不過,這個亂。是有講究的,最好的狀態是“不死不活”。一直病懨懨地吊著口氣,老老實實地。做中國工業化的原材料供應地,並提供部分原始積累。

    為此,關卓凡必須做到以下兩點:

    其一,不能允許日本“由亂而治”。

    “大治”常常出現在“大亂”之後,大規模的戰亂,會徹底清洗掉老舊的政治勢力,為新鮮血液騰出足夠的空間。

    關卓凡絕不能允許日本出現一個強有力的新統治者,不能允許自己冒日本擺脫控制、自行其是的風險——他認為,對於中國來說,再也找不到比幕府更合適的統治日本的人選了;對於他本人來說,也找不到比幕府更合適的“代理人”了。

    只要“幕藩體制”得以維持,日本就不算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國家,更遑論邁入近現代國家的門檻了。

    同時,“幕藩體制”的虛弱,使幕府永遠也離不開關卓凡和中國的支持,擺不脫對關卓凡和中國的依賴。

    日本,就只好乖乖地做中國的“半封建半殖民地”了。

    所以,日本只宜“小亂”,不宜“大亂”。

    所以,關卓凡不能做刺激日本國內階級矛盾大爆發的事情。

    其二,關卓凡不能引火燒身,損害自己在日本的利益。

    “若真像竹內奉行說的,”關卓凡說,“小民‘窮極無聊’了,他們第一個要找麻煩的,只怕還不是官府,而是……‘慶記’。”

    大浦慶微微一震,眼中波光一閃,隨即垂下眼皮,低聲說道:“是。”

    “夫人也曉得,幕府就那點子本事,真出了什麼大亂子,怕是難以護得‘慶記’之周全的。”

    “這……確實如此。”

    “還有,到時候,‘慶記’所被之禍,只怕不止於繅絲廠,茶業也會受到波及的——我曉得,有一班頭腦不清不楚之人,對日本的茶業出口,早就嘖有煩言了。”

    大浦慶悚然心驚。

    這就是上文提到的:生絲、棉花、茶葉等商品大量出口,導致國內物資短缺,物價因而上漲。這種物價的上漲具有強烈的傳導性,最終導致並不出口的大米的價格也大幅上漲,從而對中下層人民的生活造成了嚴重影響。

    “繅絲廠遲早是要建的,不過,不急在一時。反正,咱們手頭上要做的事情,非常之多,單單一個別子銅礦,就夠阿慶忙得了。”

    說了這麼久,關卓凡口中,第一次把“夫人”二字,從“阿慶”後面拿掉了。

    大浦慶心中大大一跳。

    他……有心還是無意?

    不由自主,便媚眼如絲,朝關卓凡臉上一繞,再一繞。

    “阿慶心悅誠服,凜遵王命。”

    *

    *

    端茶送客,小蕊送大浦慶出去。

    關卓凡站在書房門口,看著一高一矮兩個女人裊娜的背影,微微地皺起了眉頭。

    他否決了大浦慶建繅絲廠的計畫,但是,最重要的原因,並沒有對她明說——也無法明說。

    擔心小民“窮極無聊”鬧事神馬的,固然是原因之一,卻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不能允許日本的絲業跑到中國的前頭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8
第一二二章 時不我待

    絲、瓷、茶,本是中國“自古以來”出口之“三大件”,獨霸世界市場N多年。但是,到了關卓凡這個時代——即十九世紀中期的時候,瓷器的製作,泰西諸國早已超過了中國;茶的生產,亦早就多點開花,無需再獨沽中國茶之一味了。

    唯有絲,依然幾乎是中國的獨門生意。放眼全世界,在生絲出口上,中國只有日本這一個稍微像樣點的競爭者。

    泰西諸國對生絲需求孔殷,但正如大浦慶所說的,洋人“眼界開了,胃口大了”,對生絲的質量和產量,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可是,中國現有的技術水平、生產模式,已無潛力可挖。

    本來,以中國得天獨厚之條件,絲業的近現代化,完全應該成為工業化原始積累的最重要的手段之一——技術上的難度也是最低的。

    可惜,原時空的當政者,沒有明確意識到這一點;或者,就算意識到了,但怵於廣大土法生產、經營者的反對,由始至終,沒有從政府乃至國家層面,對絲業近現代化,做任何實質性推動,由得民間新、舊兩派,自行競爭,自生自滅。

    如果矛盾激化,兩派打起來了,政府為求息事寧人,出面壓制的,一定是採用“西法”生產經營的那一邊。

    反觀日本,明治維新伊始,片倉公司富崗制絲所,便從法國引進了金屬製造的蒸汽繅絲機,稱“直繅車”——那是1870年。距今不過四年;兩年後,即1872年,日本便成功仿製出自己的“直繅車”,從此不必進口了。

    彼時,出任日本首相的松方正義,將生產和出口生絲定為國策,並決定“除舊布新”,淘汰土繅車。力推“直繅車”。

    1875年,“直繅車”在日本全國推廣開來;第二年,即1876年,日本的生絲生產就迎來了大發展。之後,日本絲業一路高歌猛進,至1909年,生絲的產量和出口量。終於都超過中國。正式成為世界第一絲綢大國。

    讀史至此的時候,關卓凡總會想:鋼鐵、煤炭、石油神馬的,比不過人家也就罷了,絲居然也被人家後來居上?!這個屌絲逆襲的故事,未免勵志得太過分了。

    這個故事還沒有結束。

    1938年,日本的生絲產量達到歷史新高,佔全世界生絲產量的76%,產量也好。出口量也罷,都超過中國十倍以上。

    中國的絲業,和日本比起來,連“小兄弟”都算不上了。

    這個故事,就永遠留在原時空好了,本時空,讓俺來撥亂反正。

    首先,要做一點弊,替中國絲業的發展。爭取幾年寶貴的時間差。

    上文說了,日本於1870年引進了第一台“直繅車”。本時空,明治維新是沒有了。但是,日本引進第一台“直繅車”的時間,反倒提前了整整四年——就是大浦慶從法國購進的那台新式繅絲機。

    歷史真正弔詭。

    這自然是作為穿越者的我,帶來了一對蝴蝶的翅膀的緣故。所以,應對的責任,自然也應該由我承擔起來。為此,為了國家和民族的根本利益,我不惜在相當程度上犧牲我個人的利益。

    大浦慶的“慶記”,我是有一半股份滴。

    我放棄我本人壟斷絲業之龐大利益,此代價不可謂不大——這個代價,必須換來中國絲業的脫胎換骨!

    我推遲“慶記”建立繅絲廠的時間表,就是推遲日本絲業近現代化的時間表,就是為中國絲業的近現代化爭取時間差。但是,日本絲業的近現代,不可能無限期地推遲下去,中國的絲業,如果不盡快邁出更新換代的步伐,遲早還是會被人家追了上來。

    時不我待。

    照原時空的經驗,如果政府不強力介入,不以公權力乃至暴力進行主導,單靠私人資本“自由競爭”,中國的絲業,根本沒有戲唱。舊有的生產模式,極其頑固,新舊之爭,遷延日久,甚至頭破血流。

    土法繅絲終有被潮流沖刷殆盡之時,可是,到了那一天,同時沖走的,還有中國在世界絲業市場上的絕大部分份額。

    中國絲業那一小撮“新生的民族資本”,不過大浪淘沙之後留下來的幾隻小魚小蝦,不論對買家來說還是對競爭者來說,都不夠人家填牙縫的。

    覆轍不能重蹈。

    但是,這確實是一個極其艱巨的挑戰。

    中國的絲業,以江浙為根本。

    江浙人家,養蠶繅絲,極為普遍。三餐之繼,迎婚嫁娶,養老送終,全賴於此。而且,不同於日本的絲業由大大小小的“絲坊”組成,江浙的絲業,基礎單位為家庭,自家養蠶,自家繅絲,然後賣給收絲的“絲行”。所以,如果引進新機器,一台“直繅機”頂三十個人工,“社會影響”方面,中國比日本更大。

    江浙是關卓凡起家之地,他必須確保,新的生產模式造成的社會動盪,能夠維持在一個可以容忍的範圍內。

    至少,不能“一揆”呀。

    那麼,我該如何措手呢?

    *

    *

    關卓凡抵滬之前,胡雪巖就從杭州來到了上海,早早地候著了。關卓凡一到埠,他就親自打轎到清雅街遞了帖子。胡雪巖並沒有什麼具體的事情要向關卓凡請示匯報,但他素以軒郡王的“私人”自居,王爺既到上海,自然是要過來伺候的。

    不過,這已經好幾天了,他還沒有收到接見的通知,心裡多少有點犯嘀咕。

    陪胡雪巖到上海來的羅四太太,倒是已經拜見了扈側福晉。

    扈晴晴對她幹姐姐說,胡觀察是自己人,王爺必定是要見的。不過,這幾天王爺實在是忙,各種接見,各種會議,還要陪著那個“美利堅訪華代表團”,參觀高昌廟的“自貿區”、“工業園”。白天,就算王爺沒有出門,呆在清雅苑,我也是見不著人的——必定是和哪位大員談公事的。

    所以,請胡觀察稍安勿躁,耐心再等兩天。只是,胡觀察是大忙人,這……會不會耽誤他的正事呀?

    羅四太太趕忙笑著說:怎麼會?哪裡還有比伺候王爺更緊要的正事兒?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48
第一二三章 紅頂商人

    當天就寢之後,鴛枕之上,扈福晉將羅四太太的話,說給軒郡王聽了。

    關卓凡微微一笑,並沒有直接接扈晴晴的話頭,而是說:“如今的雪岩,已經不比前兩年了——該是非常得意了吧?”

    扈晴晴微微一怔,隨即笑著說道:“可不是!除了‘阜康’的聯號愈開愈多,正經是江南的第一大錢莊外,典當鋪也開了起來!嗯,我來扳一扳手指頭——”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第一間叫做‘公濟典’,接下來‘廣順典’、‘泰安典’……浙江的杭州、湖州、嘉興、海寧、金華、衢州,江蘇的蘇州、鎮江,都有‘胡財神’的典當鋪開張,總計……十七間。”

    “‘胡財神’?”

    “是——這個外號,不曉得是哪個起的,一下子就叫開了。”

    “財神?嘿嘿,了不得!”

    頓了一頓,關卓凡含笑說道:“我的晴晴也了不起——如數家珍嘛!”

    扈晴晴嗔道:“什麼叫‘如數家珍’?亂用詞兒!那是我家嗎?一年之中,王爺大半的辰光不在這邊兒,這邊兒的事兒,能替王爺留心的,我自然要替王爺留心的。”

    “是,是,要不然,怎麼說我們家晴晴能幹呢!”

    關卓凡攬過扈晴晴,在她面頰上輕輕一吻。

    扈晴晴輕聲一笑。

    “不過,也不算亂用詞兒——羅四太太是你的乾姐姐,雪岩就是你的乾姐夫。大家也算是一家人了,只不過……”

    扈晴晴豎起了耳朵。

    關卓凡卻打住了。

    “只不過什麼嘛?說一半,留一半!”

    “只不過,希望雪岩真能夠像一家人一般,和咱們……一條心思。”

    “他怎麼可能自外於王爺?他心裡明鏡兒似的:這兩年,他翻著觔斗雲似地發達了起來,還不都是……仰賴王爺的蔭庇?”

    頓了一頓,又說道:“我那位乾姐姐。每一次來上海見我,翻來覆去,嘮的就是這套嗑,我的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羅四太太的話,不能說是違心之語,不過——”

    又“不過”?

    “嗯。生絲‘銷洋莊’的生意。雪岩也做得很大了吧?”

    “銷洋莊”,即出口。

    話頭怎麼轉到這上面了?

    扈晴晴想了一想,說道:“是。胡觀察本來就做生絲‘銷洋莊’的生意,不過——”

    說到這兒,不由抿嘴一笑:“都是王爺鬧的——我也‘不過’了。”

    “王爺曉得的,‘銷洋莊’是非常壓錢的一門生意,原來,胡觀察的本錢有限。不能不聯合杭州、湖州的幾個大絲商,共同進退——他還不佔大股。”

    “可是,現在的局面,完全翻轉了過來!胡觀察動輒幾十萬、甚至上百萬銀子的出入,其餘絲商都要唯他馬首是瞻了!”

    “嗯,江浙絲商之中,雪岩確實已經成為當之無愧的領袖了。”

    “多少人都在疑惑,‘胡財神’發跡得也未免太快了!胡某人想來也不能屙金尿銀,他那麼多的錢莊、典當、絲莊……本錢都是從哪裡來的呢?所以……他怎麼可能對王爺有二心呢?”

    扈晴晴這段話。委婉地點明了胡雪巖發跡的本金來源。

    這第一個來源,是左宗棠西征的軍費。

    西北軍興。不同內地,餉事不可不繼。

    內地用兵。一旦缺餉,總有時間、渠道,周轉騰挪。又或者銀子雖然暫時到不了手,糧食能夠籌到一些,士兵的肚子不至挨餓。只要斷餉的日子不長,不致於造成什麼太大的麻煩。

    用兵陝甘,一旦斷餉,路途遙遠,交通不便,就算內地籌足了欠餉,遞解過去,也得一兩個月的時間。若就近籌餉,除了一個貧瘠的山西,根本無所依恃。冰天雪地之中,將士們飢腸轆轆,如何挨得?萬一因此而生潰變,怎麼了得?

    所以,不能像在內地那樣,時間上以“月”為單位,由各省每月向西征大軍解餉。不然一不小心,吃了上頓沒下頓,可就耽誤大事了。

    所以,左宗棠西征,必須一次性帶夠一年、至少是半年的餉。

    “開拔費”,糧餉,馬匹,軍火,屯田用的種子、農具,林林總總加在一起,第一年就要三百五十萬兩。

    就算半年,也是一百七十五萬兩——這筆錢,從哪裡來?

    西征大軍的軍餉,說到底還是各省各領一個數字,拼在一起,湊夠一個大數。但你不能要求人家一次性拿出一年的數字來——各省自己的日子還過不過了?

    戶部也沒有這筆錢。

    誰有呢?關卓凡提醒左宗棠:洋人的銀行裡有。

    這就有了借洋款、充軍費之事。

    前文說過,一開始,關卓凡並未主動請纓,替左宗棠辦理這筆洋債。左宗棠有一個胡雪巖在那裡,自然是先叫胡雪巖去辦這個事情。

    胡雪巖一番奔走,辦出了這麼一個結果:

    匯豐銀行答應借出巨款,但要中國的海關出票擔保。就是說,到時候,由海關向匯豐還款,至於各省的協餉和海關怎麼扯皮,不關匯豐的事。

    這也罷了,關鍵是利息:月息一分三釐。

    月息一分三釐,年息就得一分五釐六毫。

    彼時銀行放款,一年期的款子,一般的行情是月息八釐,年息不超過一分。

    “暗盤”太狠了,戴的“帽子”太重了。

    關卓凡勃然大怒,將胡雪巖狠狠訓斥了一通,然後順理成章,將這筆貸款,“截胡”到

    了花旗銀行——沒有人曉得,關貝子是這家美資銀行的實際東主。

    利息則下調到正常的月息八釐。

    這樣,既為國家避免了“不必要的損失”,關卓凡自個兒也……嘿嘿。

    胡雪巖也沒有吃虧。

    他勾連匯豐,開出如此凶狠的“暗盤”,是為了彌補他代理浙江藩庫時,在鹽務上弄出來的虧空。關卓凡關照花旗銀行,給胡雪巖放了一筆款子,助他渡過了難關。

    雖然在接洽貸款銀行上碰得灰頭土臉,但是花旗銀行的貸款,關卓凡還是交由胡雪巖的“阜康”,向西征大軍解寄。

    胡雪巖的好日子開始了。

    上文說過,左宗棠出關的時候,要帶足半年軍餉,有了這半年軍餉打底,之後,就可以分期解寄,一、二月一解,或二、三月一解。可是,銀行放款,卻是一次性放半年的款,因此,會有相當一部分貸款,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呆在“阜康”的賬上。

    如此一來,胡雪巖就有了足夠的時間差,“以錢生錢”——拿西征大軍的軍費,賺他自己的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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