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57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6:19
第一四四章 孤堡

    馬化龍很快就發現自己走了著臭棋。

    馬正綱、馬朝元一上路,官軍便加緊了對金積堡周邊堡寨的進攻。

    南面,回匪設在漢渠內外的二十餘座壘卡,被展東祿部一一掃清,軒軍直逼金積堡西南門戶洪樂堡。

    北面,接了叔叔位子的劉錦棠,雖然少年,卻是奮發有為,老湘軍們也很捧“少將軍”的場,上下相得,士氣不衰,劉錦棠乃一邊鞏固永寧洞的防守,一邊逐一攻佔了靈州至吳忠堡的回匪堡寨,北路軍兵鋒終於進抵吳忠堡。

    金積堡南北兩個要穴,都被官軍摁住了。

    馬化龍真如展東祿說的,“左支右絀”,顧此失彼,但他又不能召回已經入陝的馬正綱、馬朝元二部,只好一面咬牙苦熬,一面祈禱河州的馬佔鰲,能夠衝破官軍的堵截,北上和他會和。

    馬佔鰲等河州的回匪明白,金積堡是甘回的主心骨,如果失陷,官軍大舉南下,河州的回回絕不可能獨存,所以拼了命地往北打,劉典率部截擊,雙方在渭源一帶拉鋸,戰況十分激烈。

    馬化龍眼見河州的回回,實在衝過不來,只好又轉頭東望,盼著馬正綱、馬朝元二部,在陝西弄出些大動靜來,就算不能逼得左宗棠撤兵,至少也要逼得他分兵回援,多少減輕些金積堡的壓力。

    可是,馬正綱、馬朝元兩個的日子,並不比他好過多少。

    陝甘的官軍,確實如馬萬春所說的。大部已進入甘肅。留在陝西的不多。但這些陝西當地的部隊。關卓凡平陝之後,都曾派人著意整頓,士氣高昂,器械精良,殊不可侮。

    還有,官軍雖然不多,民團卻是不少。這班民團,大多是關卓凡平陝之後組建起來的。許多人身上,都和回匪有著血仇,看見回匪,眼睛都是紅的,和回匪見仗,凶悍之處,不讓官軍。

    馬正綱、馬朝元進入陝西,到處碰壁,頭破血流,根本無法按原計畫在甘泉會和。更談不上什麼“東攻韓城、頜陽”了。

    而且,糧草不久就補給不上了。搶吧,又搶不著多少,於是很快就餓起了肚子。到了後來,這兩支回匪,被官軍和民團追得到處流竄,損失愈來愈大,人數愈來愈少,哪裡還顧得上什麼“弄出些大動靜來”?

    最後,馬正綱、馬朝元在陝西實在混不下去,只好又撤回到甘肅境內了。

    但是,這個時候,他們發現,金積堡已經回不去了。

    官軍已經對金積堡發動了大規模的攻擊。

    軒軍首先攻克了洪樂堡。

    洪樂堡的抵抗極為激烈,破堡之時,堡內回匪在堡內各處點起火來,然後紛紛手刃自己的眷屬,再脫去上衣,光著膀子,狂吼大叫,衝向官軍。未死在親人刀下的老弱婦孺,許多人寧肯投水蹈火,也不投降。整個洪樂堡,幾乎死無孑類。

    戰後,洪樂堡斷瓦殘垣,一片焦土。

    軒軍在洪樂堡一役中的傷亡,大都發生在攻入洪樂堡之後,而且,超過了入甘之後、洪樂堡一役之前傷亡的總和。

    洪樂堡的失陷和戰鬥的慘烈,大大地動搖了吳忠堡守軍的鬥志。洪樂堡之戰的第二天,北路軍便攻克了吳忠堡。

    金積堡終於成為孤堡了。

    馬化龍經營金積堡數十年,堡內堡外,壁壘縱橫,堡中套堡,彼此照應,進退有據,端的是易守難攻。別的不說,單說堡牆:高四丈,厚三丈,上可列隊、行車、走馬——這個變態的厚度,足以彌補堡牆非磚石建構的缺陷,就是拿破崙炮,大約也是打不塌的。

    以當時的標準,這個金積堡,算得上“固若金湯”。

    官軍並未馬上對金積堡發動進攻,而是先做了三件事。

    第一,將金積堡外數千所鋪屋盡數燒燬。一連數日,整個金積堡被包裹在烈焰和濃煙之中。

    第二,開閘放水。如前所述,此地的地勢和秦、漢二渠的水量,並不足以覆金積堡以沒頂之災,可是,堡內積水齊膝,金積堡變成了一個大大的黃泥塘子。

    第三,官軍繞著金積堡,挖掘了兩道深壕,深一丈,寬三丈,壕邊築起高約丈許的護牆,壕溝距金積堡外牆半裡至三里不等,金積堡被徹底地“鎖”了起來,外面的人進不來,裡面的人出不去。

    官軍沿壕分段駐守,展東祿部駐正南、西南,雷正綰部駐正西,劉錦棠部駐正北、東北,陶茂林部駐正東。

    第四,深壕之後,官軍築起了幾座高高的炮台,沿著斜坡,將拿破崙炮一架架拉了上去,這樣,整個金積堡,都進入了拿破崙炮的射界,高逾四丈、厚達三丈的堡牆,無法阻擋拿破崙炮的實心彈和開花彈了。

    在開始正式的攻擊之前,軒軍的炮兵,有事沒事兒,就上炮台打上幾炮,很快,堡內回匪,白天出門,都不敢直著身子走路了。

    當然,呆在屋子裡,也沒有什麼安全可言。時不時一顆炮子飛來,房塌火起,淒厲的哭喊聲便從倒塌的房屋中傳了出來。

    馬化龍以下匪首,都不敢繼續住在自己的大屋裡了——目標太顯眼了。

    官軍放出話來:總攻發動之前,堡內回匪,若納款輸誠,尚有一線生機;總攻一經發動,整個金積堡,便是玉石俱焚,堡內回眾,無論男女老少,皆無生理。

    在官軍一系列動作的壓迫下,回匪的心理防線終於坍塌了。

    第一個率部投降的,是馬萬春。

    收到報告的馬化龍,沉默移時,澀聲說道:“由他去吧——不必攔著。”

    眾人面面相覷。

    第二個率部投降的,是陳林。

    人心散了。

    金積堡內的回眾,已經三去其一了。

    總攻發動的前一天,左宗棠正在會議諸將,敲定第二天行動的種種細節,戈什哈來報:“馬化龍攜子馬耀邦請降,已經到了轅門前了。”

    眾人一齊轉過頭來。

    左宗棠眼中放出逼人的光芒來:“來了多少人?馬逆父子本人在其中嗎?”

    “回大帥,只有兩個人,就是馬化龍父子本人。”

    左宗棠不由“嘿”了一聲。

    諸將都是頗出意料,腦子中不自禁地轉過一個念頭:此人有膽色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6:19
第一四五章 血漿地

    馬化龍身材長大,面白無鬚,舉止從容,看上去一副洵洵儒雅的樣子。單就形貌,倒想不大出,此人竟是一方梟雄,糜爛陝甘二省,塗炭百萬生靈,朝廷數度征伐無功,損兵折將,虛耗錢糧,數載之內,無如其何。

    馬耀邦的個子沒有父親高,但筋骨結實,劍眉朗目,一臉英悍。

    馬化龍父子長跪在地,叩頭行禮,臉上卻皆是一絲懼色也無。馬化龍說道:“往日種種,痛心疾首,無復可言,惟願以朝清一人之死,贖萬眾無罪之生。”

    嗯,你已經易名為什麼“馬朝清”了。

    左宗棠沒有跟他廢話,提出:一,交出堡內所有器械,一柄匕首也不許留;二,堡內所有回眾,不管有沒有受傷、能不能走路,全部出堡受降,一個嬰兒也不許留在堡內。

    黃崖山教案殷鑑不遠,“入堡受降”這種事,俺左季高是絕對不干的。

    “馬化龍!”左宗棠疾言厲色,“你若一五一十,遵命而行,或許可稍減你的罪孽於萬一;若有一絲一毫的反覆,哼,金積堡必玉石俱焚,一隻狗子也留不下來——你不要誤你的教民!”

    左宗棠還是叫他“馬化龍”,不叫他“馬朝清”,就是說,至少現在,對他自詡的“朝清”是不認可的。

    還有,左宗棠說,你只有半天時間,我這兒萬事皆備,明日辰正,見不到堡內回眾出堡受降,官軍便大舉攻擊。以後。什麼降不降的。再也不必提了。

    馬化龍一諾無辭。

    左宗棠下令,放馬化龍父子回去。

    諸將大出意外,有人進言,馬逆狡詐,須防他施緩兵之計,應趁此良機,將他扣了下來,放馬耀邦一個人回去傳話就好了。

    左宗棠說。馬逆之言,未必可以盡信,不過,緩兵之計是談不上的——半天時間,他能玩出什麼花樣?因此,馬逆的降意大致是不假的,雖然其中不見得沒有水分。如果把馬化龍扣了下來,金積堡內回眾心思不一,馬耀邦年輕,未必壓得住場子。說不定會有什麼反覆。一人倡亂,萬夫響應。咱們又得多費手腳。

    大帥高屋建瓴,諸將齊聲稱善。

    官軍整夜嚴加戒備。

    第二天,卯初一刻,全軍造飯;卯正時分,天色放亮,各部開始進入攻擊位置;卯正二刻,各部到位;辰初時分,所有攻擊準備完成。

    全軍屏息以待。

    辰初三刻——距左宗棠給的最後期限還有一刻鐘的時候,金積堡堡牆上白旗豎起,接著堡門大開,槍、炮、刀、箭,流水價送了出來。

    官軍各部,槍上膛、刀出鞘,不錯眼地盯著。

    器械過後,就是人了。

    金積堡內回眾,相互扶攜,迤邐而出。輕傷的或者拄著枴杖,或者由別人攙著;重傷的、缺胳膊少腿的,或者躺在擔架上,或者幾個人擠在一架馬車上。

    幾乎所有的人都像是在泥漿裡滾出來的——事實也差不多,官軍開閘放水,金積堡已經變成了一個大大的黃泥塘子。

    有的人木無表情,但大多數人無法掩飾自己的不安、恐懼和憤怒,長長的隊伍中,壓抑的哭泣聲、傷者的**聲,此起彼伏。

    降眾絡繹進入事先劃好的營地,周圍豎起柵欄,全副武裝的看守,四面八方,虎視眈眈。

    直到未初一刻左右,金積堡內才沒有人出來了。一小隊官軍先行進入堡內,四處搜索,小半個時辰後,帶隊千總回報:堡內確實已空無一人。

    金積堡克復了!

    *

    金積堡不僅僅是甘回的主心骨,也是整個陝甘回亂的中心,金積堡克復,標誌著陝甘剿回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餘下的河州馬佔鰲、肅州的馬文祿,拿左宗棠的話來說,不過“釜底游魚”,剿平只是時間的問題。至於陝西混不下去、狼狽退回甘肅的馬正綱、馬朝元,就更加不必說了。

    大喜的事兒,自然是第一時間,“八百里加急”,向朝廷報捷。一同上路的,還有給軒郡王寫的信:拿馬化龍怎麼辦呢?

    本來,出京之前,關卓凡和左宗棠已經議定了:馬化龍決不能留。

    非但馬化龍本人不能留,他的親信骨幹也不能留。

    此人在回民中的威望太高了。除了把持門宦、教權獨攬這一層,馬化龍還造了些療病則愈、求嗣則得的奇蹟,教民幾以“半神”、“先知”目之,對其的盲從,到了如痴如醉、牢不可破的地步。如果放虎歸山,異日風吹草動,此梟未必不做李元昊!

    可是,正因為其人在回眾中威望太高,金積堡未經鏖戰而馬化龍主動請降,如果沒有過硬的殺他的理由,只怕降眾不服,人心浮動,引起新的變亂。

    什麼“以朝清一人之死,贖萬眾無罪之生”,彼此心照,自然只是兩句便宜話。

    左宗棠是極有決斷的人,亦向來勇於任事,本不願拿這件已經有了成議的事兒再去麻煩關卓凡,但他實在拿不定主意,只好向關卓凡請示了。

    關卓凡的回信亦是“八百里加緊”。信上,恭賀金積堡大捷之餘,關卓凡提醒左宗棠說,根據線報,馬化龍手上,可是有一批輾轉入自俄羅斯的洋槍,那麼,金積堡“片鐵不留”,包不包括這批俄制槍械?

    左宗棠睜大了眼睛: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呢!

    馬化龍交出來的,大多是土槍、土炮,洋槍也有,可是加起來不過幾十支——不可能這麼少的,確實十分可疑!

    左宗棠下令:金積堡全堡,掘地三尺!

    金積堡被翻了個底朝天。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在一個馬圈下面,挖出了寶貝:整整一千兩百支洋槍。

    馬化龍父子,立即桎梏加身。

    就在這時,負責監視馬萬春部的雷正綰報告:馬萬春部有異動。

    左宗棠恍然:你第一個投降,是這麼回事啊!

    展東祿部、雷正綰部,同時行動,兩面一夾,馬萬春部第二次“繳械”,馬萬春以下大小頭目,盡數成擒。有想反抗的,官軍毫不容情,當場格殺。

    官軍繼續大舉動作,除陳林部外,金積堡回眾頭目,無論大小高低,全部逮捕。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了。

    馬化龍自知如果硬抗,破堡是早晚的事情,到時候玉石俱焚,死無孑類,再也沒有翻身的餘地。撫不成,打不過,不能不投降。他的投降倒不能說全然是假的,但留了後手:就是那一千二百支洋槍。

    他想著,自己隻身赴營請降,算是將左宗棠一軍,若果然不死,逃過這一劫,就可以靠這批洋槍東山再起;若畢竟難逃一死,那麼就由馬萬春接替他的“遺志”,待官軍撤退後,掘出洋槍,時機到時,再起風雲。

    因此,馬化龍安排馬萬春第一個出堡投降,以取得官軍的信任。

    不過,陳林投降可不是他安排的,那是真的,確實是“人心散了”。

    左宗棠乃大開殺戒,馬化龍父子凌遲處死,金積堡回眾大小頭目一千八百餘人,盡數梟首。

    只有陳林一部獨存。

    金積堡的泥漿地,變成了血漿地。

    河州、狄道的馬佔鰲部,收到金積堡失陷、馬化龍就戮的消息,士氣完全崩潰,馬佔鰲向劉典請降。

    回到甘肅的馬正綱、馬朝元二部,無處可去,分崩離析,馬正綱運氣不好,撞上了保護北路軍糧道的軒軍騎兵,被亂槍射殺,馬朝元則不知所蹤。

    甘南的回亂,徹底平息,陝甘回亂,只剩下最西頭的肅州馬文祿一部了。

    上諭明發,左宗棠由一等恪靖伯,進三等恪靖侯。左宗棠大為得意:左季高可是壓倒李少荃了!

    至於關卓凡,上諭中亦大大褒彰了一番,說他在後方“擘畫運籌,厥功甚偉”,暗示,就算進親王也是應當應分的。不過,該王謙遜自抑,堅辭不受,論功行賞什麼的,只好以後再說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6:19
第一四六章 通用語

    獎敘西征有功人員的上諭明發不久,金積堡大捷餘波猶溫,一道超重量級的上諭頒行全國:定漢語為“通用語”。

    舉國震動。

    洋洋灑灑數千言,好大一篇文章。

    上諭從陝甘回亂楔入,說“漢、回本為兄弟,中生微隙,梟逆乘之,致成大戾,手足相殘,痛何如哉!”

    痛心疾首過了,做無語問蒼天狀,“血色歷歷,所以昭炯戒;殷鑑不遠,何以惕覆轍?”

    接著開始忽悠:“朕考諸於史,世界萬國,三代以上,言語同一,黃髮垂髻,略無參商,民人熙然;三代以下,言語殊異,重譯難明,猜嫌漸生,齟齬日多。乃各懷異心,彼此怨謗,相互揣疑。細嫌終成大忿,手足化為仇讎,兵戈相交,冤冤相報,世代相仇。噫,豈不痛哉,豈不愚乎!”

    這個“三代”,不是“祖孫三代”之“三代”,而是指“夏、商、周”這三個朝代。

    在儒家的想像和敘述中,“三代以上”,包括原始部落的唐堯、虞舜,乃是天堂般的存在,民風淳樸,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唱婦隨,上位者個個是聖人,下走者統統是活雷鋒;“三代以下”,人心就開始變壞了,機詐傾軋,一蟹不如一蟹,一代不如一代,而最糟糕的那一代,則永遠是目下的這一代。

    有趣的是,彼時的歐美,也有許多人持類似看法:中世紀是黑暗的、邪惡的,工業化是扭曲人性的、放蕩墮落的。所有的美好和光明,都留在了遙遠的古希臘。

    所以,這個“三代”,既指中國的“三代”,也指泰西的“三代”,“世界萬國”四字,倒不為虛設。

    至於“言語同一”如何如何,“言語殊異”又如何如何。則是把《聖經》中的通天塔的傳說揉了進來——在天津的時候,關卓凡就曾經以之忽悠過御姐的。

    這一段話,中西合璧,扯泰西的虎皮,拉自己的大旗,頗能唬唬人的。反正,對於彼時中國士人來說。中國的“三代”是什麼模樣。全靠想像;泰西的“三代”何如,連想像都無從想像,自然上諭說什麼就是什麼。

    那個“噫”字,擬稿之時,頗有爭議——這是聖旨,不是普通文章,這個“噫”字,呃。會不會有點兒……不夠莊重?

    不過,關卓凡最後還是決定保留。莊重不莊重的,見仁見智,這份上諭,擺在第一位的,是感染力、說服力。反正,只是一個“噫”字,又不是“噫吁戲”。

    好,接著往下看。

    “朕拊循萬姓。教化天下,滿、漢、蒙、藏、回。皆華夏生民,朕之赤子。無有軒輊,豈分畛域?”

    這個這個,不同族群,為了言語殊異,雞同鴨講,終致大打出手,介麼叫人痛心的事情,朕怎麼能夠坐視不理呢?

    咋辦涅?

    到了這個時候,藥方其實已經呼之慾出了:只要“言語同一”,大夥兒不就重新親如一家了嗎?

    不過,上諭沒有這麼快就圖窮匕見,而是繼續扯泰西的虎皮,拉中國的大旗:

    “泰西諸國,皆族群紛雜,彼此猜嫌,相仇相殺,禍延百代。明君賢相,痛定思痛,乃取一流布最廣之族群語言,或曰通用語,或曰工作語言,或曰官方語言,頒行全國,著為永例,令各族群皆操此語言,自此手足相牽,再無爭擾,乃得同心戮力,強國富民。泰西諸國今日之盛,實肇造於此矣!”

    “噫,‘官方語言’者,豈非‘官話’之謂?我中國古已有之矣!”

    又來了一個“噫”字,再加上“古已有之”四字,嗯,老祖宗早就介麼做啦,可別說俺崇洋媚外,更別說俺“違背祖制”神馬的啊!

    至此,可以翻牌了:為了族群和諧,為了長治久安,為了強國富民,定漢語為“通用語”,“頒行全國,著為永例”。

    上面說過,“無有軒輊,豈分畛域”,那麼,滿、漢、蒙、藏、回,五種語言,為什麼單單選擇漢語呢?

    原因不言而喻,不過,就算是廢話,也要在上諭裡認認真真地解釋一遍。

    首先,滿語已經定為“國語”,一身不能二用。再者說了,“國語”乃“廟堂之上”的用語,地位崇高,“通用語”這種瑣碎麻煩的差事,委屈“國語”來做,也實在是不大合適的呀。

    其次,蒙、藏、回三族,人口皆不過全國人口之百一,若定蒙、藏、回三種語言之任何一種為“通用語”,則佔全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口,需要另學一門語言,這個數字,叫人一想起來,就一個頭兩個大呀。若定漢語為“通用語”,則全國只有百分之三的人口,需要另學一門語言。

    怎麼做才是生意經,一眼不就看明白了嗎?

    推廣“通用語”,是要花大氣力的,三分的氣力,朝廷還是有的,九十九分的氣力,咳咳,實在是沒有啊。

    “通用語”三字,可不是白叫的,黑紙白字,是有硬指標的:

    五年為期,五年之後,不能操“通用語”者,出仕的,文官的“京察”、“大計”,武官的“軍政”,即官員的各種人事考核,不能列入“卓異”,更不能晉陞。受爵的,有爵位者,不能晉爵;無爵位者,不能封爵、襲爵。並且,視情況嚴重程度,予以罰俸、降級、削爵的處分。

    五年之後,不能操“通用語”的白身,一律不得出仕、封爵。

    讓我們來細細分析一下,這個規定,會對各族群產生什麼影響?

    對漢人自然毫無影響。

    對滿人的影響也極微。到了同治朝的時候,不會說漢話的滿人已經屈指可數了,就有,也是窩在白山黑水的老林子裡。進入中原的,沒有不會說漢話的,為官做宰的,更加不必說了。

    對蒙古人呢?

    這得兩說。

    這個規定,是針對各族群的上層的,八旗中的蒙人不計,單說蒙古地區的蒙人。這部分的蒙人上層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在京,譬如伯彥訥謨他們家。這部分蒙人都會說漢話,和普通旗人沒有什麼區別,規定對他們沒有什麼影響;真正產生影響的是留在蒙古地區那一部分。

    不過,滿蒙聯盟、聯姻,滿、蒙二族,自國初就關係緊密,蒙人上層會說滿語的很多——反之亦然,滿人上層會說蒙語的也很多,滿文更是直接從蒙文轉化而來。隨著滿人的漢化愈來愈深,為維繫彼此,蒙人上層會說漢話的,也愈來愈多。所以,這個規定,對蒙古人會有相當的影響,但這個影響,尚不至傷筋動骨。

    回人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6:19
第一四七章 剴切曉諭

    這方面,回人也得兩說。

    彼時,只要信奉回教,統統被稱為“回人”,新疆的回人,還不叫“維吾爾人”,還沒有從“回人”這個大群體中分離出來。

    新疆的回人,操突厥語系的維吾兒語——當然,這個時候,還未被稱為“維吾爾語”,還是叫“回語”的——會漢話的人很少;新疆之外的回人,雖說以阿拉伯語、波斯語為母語,但畢竟進入中國已久,漢、回雜處,會聽、會說的漢話的人很多。

    另外,陝甘、雲南等地的回人,都在當地方言的基礎上,加入阿拉伯語、波斯語元素,發展出自己獨有的語言,可以視為漢語的一種特殊的方言。

    所以,定漢語為“通用語”的規定,對回人的影響,主要集中在新疆地區;對於陝甘、雲南等地的回人,影響是有限的。

    不過,當時差不多整個新疆都反了,必須在收復新疆之後,討論“通用語”對新疆回人有多大影響,才有意義;在此之前,定漢語為“通用語”的上諭,於新疆回人,自然只是一紙空文。

    彼時,蒙、藏、回三大族群中,整體而言,藏地的地理環境最為封閉、獨立,藏人的漢化程度最低,會聽、會說漢話的人最少,所以,定漢語為“通用語”的規定,影響最大的一個族群,其實是藏人。

    上諭反覆強調,滿、漢、蒙、藏、回,都是中國赤子。都是一家人,若有人竟聽不懂其餘九成九的人說話的意思,哪裡還能夠“情若家人”?

    還有,若無“通用語”之設,蒙、藏、回,同漢地、漢人就難以交通,蒙、藏、回人之求學、經商、仕進,必大受影響;其地之慾興旺發達。亦會困難重重。“通用語”之設,真正是為這些地方的子民好,真正是朕育民如子的一番苦心啊!

    上諭也說了,定漢語為“通用語”,並非以漢語取代蒙語、藏語、回語,而是“雙語並行”,以期族群之內、族群之間。彼此交通無礙。略無參商。

    上諭宣佈,要在蒙、藏、回地“多設學堂”。這一來,培訓能夠教授“通用語”的老師;二來,流布皇帝之德澤,宣揚朝廷之至意,剴切曉諭,春風化雨。

    設學堂自然是要花錢的,上諭說。朝廷將撥出的款,專門用於起學堂、聘教習,這筆錢,並不會取之於當地,大夥兒放心好了。

    蒙、藏、回地的官員、領主,如果通用語講得好,朝廷要予以嘉獎;如果不僅自己的“通用語”講得好,在當地推行“通用語”亦得法、得力的話,嘉獎之外。還要加官進爵派銀子,“不吝賞齎”。

    當然。如果推行“通用語”不得法、不得力,大約就要“降級、罰俸、削爵”。至少,也要通報批評——“嚴旨訓斥”。

    漢話方言眾多,既然定漢語為“通用語”了,那麼該以哪種方言為本呢?

    這沒啥可爭議的,上諭明確規定,“通用語”的發音,以“官話”為本——也就是北京話啦。

    定漢語為“通用語”的上諭明發之後,緊接著,關於陝甘地區回教教務管理的上諭也明發了。

    上諭主要有兩部分內容。

    其一,上諭說,回教經典,皆由阿拉伯話寫就,這阿拉伯話,畢竟是外國話,中國人學經、唸經,學的是外國話、念的是外國話,實在是太不方便了——唉,朝廷實在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啊,慚愧,慚愧!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上諭宣佈,朝廷將出面召集精通教義的飽學之士,將回教經典,一一譯成“通用語”,欽定之後,刊刻頒行,以為弘法之繩墨。嗯,這是如天的功德,大夥兒一起做起來!

    言下之意,不是“欽定”的,就不是“弘法之繩墨”,以後就不可以“頒行”了。

    上諭說,既然教義譯成了“通用語”,阿訇布道,也就可以用“通用語”了,至不濟,也可用陝甘當地的“回語”。此事當然不能一蹴而就,阿訇學說“通用語”,也需要一段時間的——這個,暫定三年為期吧。三年之後,如果始終學不會“通用語”,或者明明是會的,卻不肯以“通用語”來布道,就不好再請他來繼續做這個阿訇了。

    反正,以後,不許再用外國的話來布中國的道了。

    上諭說,這既是“正本清源”之舉,也是推行“通用語”的良方:教義譯成了“通用語”,聽道學經的信眾,如果不會“通用語”,自然要想法子去學,這,就會自然而然,大大加快了“通用語”之傳佈啊。

    其二,上諭說,大亂之後,朝廷有必要將回區的寺廟,從頭到尾,梳理檢核一遍,重新予以認證,並頒發“執照”。這一來,毀於戰火的,要視情形撥款修繕;二來,要確保主持寺廟之人,皆為守法弘道之士。

    從今以後,回區一切傳法布道,皆應在向朝廷申領了“執照”的寺廟之內舉辦;若有人在這些寺廟之外,私下傳教,即視為邪說異端,必嚴懲不貸。

    總之,只要遵紀守法,回人學經宣道,朝廷不但不會禁止干涉,還會加以鼓勵和保護的。

    這個教務管理的模式,關卓凡的野望,是推廣到全中國的。不過,一口吃不成個胖子,真要得遂所願,三五十年總是要的,就先拿陝甘做“試點”好了。

    定漢語為“通用語”,在全中國範圍內,掀起了巨大的波瀾,漢人、漢官,自然是欣喜激越,一面倒的支持——這個暫且不表,先說說心存疑慮甚或暗中反對的那些人。

    蒙、藏、回之中,當然會有人反對,不過,這種反對,意料之內,蒙、藏、回是推行“通用語”的對象,蒙、藏、回的反對力量,是推行“通用語”過程中的正常成本,不論這個成本是高是低,關卓凡都不視之為真正的麻煩。

    真正的麻煩,來自於“自己人”——滿洲貴族。

    這其中,有人原本就是關卓凡的反對派,但是,也有人乃是他的鐵桿粉絲,譬如說,睿親王仁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6:20
第一四八章 長漢人志氣,滅滿人威風?

    定漢語為“通用語”,乃是最重大的國是,且涉及最敏感的滿漢消長,絕非只搞掂慈禧一個人就可以了。事實上,上諭明發之前,關卓凡對相關人等,做了大量的溝通、說服的工作,最主要的近支親貴,他都親自一一拜訪,“不憚繁鉅”,將此議之來龍去脈,反覆譬解,直至天花亂墜。

    近支親貴中,最緊要的,自然是幾位親王。

    此時,地位最崇、年紀最大、資格最老的惠親王綿愉已經過世,惇親王奕誴被一擼到底,親王爵的還剩下八位,他們是恭親王奕?、睿親王仁壽、肅親王華豐、莊親王奕仁、怡親王載敦、鄭親王承志、禮親王世鐸、豫親王本格。

    恭王不必說了,他本人就是定漢語為“通用語”的政策參與者之一。

    其餘七位,年紀大、資格深的是睿親王仁壽、肅親王華豐、莊親王奕仁三位。

    其中,肅親王華豐在文宗手上得罪,早已失去了政治影響力,同時,年紀大了,身體骨兒也不好;莊親王奕仁則生性恬淡,從不對重大國是發表意見。

    禮親王世鐸、豫親王本格,都是二十出頭,非常年輕,身上沒什麼像樣的職分,也從來沒辦過什麼像樣的差使,在關卓凡面前,只有唯唯諾諾的份兒。

    怡親王載敦、鄭親王承志年紀稍大一點,但他們倆情形彷彿:原來的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祺祥政變”後被恭王殺掉。慈禧和恭王要在這兩族中,尋兩個老實人來繼承王爵,“鐵帽子”就這樣落到了載敦和承志的頭上。

    罪余之家,夾著尾巴做人,載敦和承志兩個,面對當年親手抓捕肅順、今日獨掌國柄的軒郡王,就不僅是“唯唯諾諾”了,簡直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親王之外。還有兩位郡王也是重要的:醇郡王奕譞、鐘郡王奕詒。

    這兩位年紀都不大,奕譞和關卓凡同歲,生辰還晚著關卓凡幾個月,兼之腦筋素來不算十分清楚,比較容易忽悠;奕詒則一向是“追隨”關卓凡的,他的宣宗親子身份,也叫關卓凡看高他一線。很樂意安排他做些體面差使。兩人關係極佳,對於二十歲不到的奕詒來說,“三哥”說啥就是啥。

    所以,做肅親王華豐以下的親、郡王的“思想工作”,都沒有花什麼太大的氣力。這班王爵,在這件事上,不見得個個贊成關卓凡,但就算不以為然。也不會公開、明確地表示反對。

    真正麻煩的,反而是關卓凡在八旗和宗室裡的頭號鐵桿粉絲,睿親王仁壽。

    仁壽此人,對漢人尤其是黃河以南的漢人,抱有莫名的成見,對洪楊軍興以來,漢人勢力愈長,滿人勢力愈減,極為不滿。他粉關卓凡。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認為關卓凡大長了八旗的臉。將滿人的日薄西山的頹勢,又挽了回來。

    在這種思維定式下。關卓凡辦洋務、西法練兵、改革八旗,仁壽都予以一以貫之的信任、支持——怎麼改都好,只要不損害到俺自己的利益就好。

    事實上,在關卓凡的改革中,政治上,嚴格保持近支親貴和政治核心的距離;但在經濟上,仁壽等近支親貴的利益,不僅沒有被損害,反而得到了相當程度的加強。宗室同被“奉恩基金”的雨露,仁壽等少數最重要的近支親貴,則進一步,可以從朝廷新辦的“國有企業”中,分潤紅利。

    當然,這個“分潤”,不是擺在檯面上的,也不存在什麼“定例”。數目多少,既要視乎“國有企業”的盈利情況,更取決於近支親貴們的“表現”——支持還是不支持軒郡王的施政呢?

    近支親貴中,仁壽支持關卓凡的調子是最高的,因此,除了從“國有企業”中拿紅利之外,他還被欽派為即將開辦的“宗室銀行”的“總裁”。雖說,“總裁”只是一個崇銜,“宗室銀行”的實權掌握在“總辦”手裡,但既為“總裁”,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支取一份可觀的薪水;另外,年終花紅,大約也是跑不掉的嘍。

    本支三親六戚,旗員包衣,私下底向仁壽抱怨關卓凡的旗務改革時,仁壽總是說:“那是為他們好!拿了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自去尋一條活路,不比餓肚子強?不比‘逃旗’強?再者說了,朝廷也不是全然撒手不管了——還給種子,給農具,給耕牛,給耕地!”

    可是,定漢語為“通用語”,算怎麼回事?這不是……長漢人的志氣,滅滿人的威風嗎?這,從今往後,漢人的眼睛,還不得長到頭頂上去?滿人……還壓得住漢人嗎?

    *

    *

    “老睿,”關卓凡淡淡地笑著,“我曉得你有想頭。嗯,這樣好不好?要不然,咱們把這個‘通用語’,改成——滿語,你看如何呀?”

    關卓凡進了王爵之後,和近支親貴之間,彼此如何稱呼,是一個麻煩事兒。

    如果他是正經宗室,彼此按輩分叫就是了。可是,關卓凡雖入玉牒,到底不姓愛新覺羅,他自己呢,也有意無意地和這個尊貴的姓氏保持著距離。對此,外界普遍認為,軒郡王“謙遜沖退,持盈自抑”。

    具體在稱呼上,如果是同輩的,大致可以“哥哥弟弟”的叫,譬如,關卓凡稱恭王“六哥”,鐘王稱關卓凡“三哥”。

    但是,醇王是一個例外。剛剛受爵的時候,醇王叫關卓凡“三哥”,關卓凡堅決表示“不敢當”——雖然他比醇王大了幾個月。

    於是,關卓凡和醇王互稱表字,醇王還是叫他“逸軒”,他則叫醇王“朴庵”。

    如果不同輩,輩份比關卓凡大的好辦,他叫人家“某叔”、人家叫他“逸軒”就是了。

    輩份比關卓凡小的,如果年紀小過關卓凡的,他還可勉強接受“叔”的稱呼,但若年紀大過關卓凡,他就絕對不肯自居為“叔”了——仁壽就屬於這種情形,年紀比關卓凡大了一倍,輩份卻比關卓凡矮了一輩。

    關卓凡堅決要求,仁壽還是叫他“逸軒”——至少在私下底要這樣。

    仁壽沒給自己取什麼“表字”——他認為這是漢人的玩意兒。可是,仁壽年紀太大,關卓凡不肯直接叫他的名字,於是,別出心裁,拿他的封號出來,稱他“老睿”,既親切,也尊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6:20
第一四九章 殆不出五十年矣?

    “改滿語為‘通用語’?”仁壽愣了一愣,“可是,滿語已經是‘國語’了,上諭中不是說了,呃,這個,‘一身不能二用’嗎?”

    “老睿,”關卓凡淡淡一笑,“咱們倆說話,不必藏著掖著——上諭這麼說,不過是顧及滿語和滿人的面子,滿語若真能充任‘通用語’,就不是什麼‘一身不能二用’,而是‘能者多勞’啦。”

    定滿語為通用語?叫漢官們說滿語?包括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這班人?學不會的,罰俸、降級、削爵?不會說滿語的,統統不能入闈、進仕?

    呃,這個,這個——

    仁壽微微漲紅了臉。

    他雖然不喜歡漢人,不滿意漢長滿消的局面,但腦筋並不糊塗,情知以上措置,絕不可行,真要這麼幹,只怕——

    “真要這麼幹,”關卓凡的聲音變冷了,“老睿,你心知肚明的——說句割舌頭的話,愛新覺羅氏這個皇帝,只怕一年也做不下來!現在是什麼時候?可不是國初了!——就是國初,也不可能這麼幹!”

    仁壽臉上又青又紅,過了半響,長長地出了口粗氣,點了點頭,澀聲說道:“逸軒,你說的很是。”

    “還有,”笑容回到了關卓凡的臉上,“不曉得德長的‘國語’說得如何啊?”

    德長是仁壽的世子。

    仁壽見關卓凡換了話題,微微一怔。轉念一想,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苦笑說道:“不怎麼樣!結結巴巴,詞不達意!有的時候,叫他說一句‘國語’,過了好半天,臉都憋紅了,還是憋不出個屁來!為了他的這個不爭氣。我鞭子都抽了他好幾頓了——唉,沒有用!”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比我好得多了——國語,我是只會說幾個詞兒,一句完整的話都串不起來;字兒呢,是一個都不會寫!如果真定了滿語為國語,嘿嘿。第一個要‘罰俸、降級、削爵’的。必是我關某人啦!”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咱們做臣子的,是……這般模樣,‘上頭’呢?兩宮皇太后女中堯舜、英明睿智,可這個‘國語’,也只是會說,不會寫。皇上呢?嘿嘿,我可是聽說。教滿語的諳達,日子不大好過啊!”

    仁壽皺著眉頭:“唉,咱們這位皇上的功課……”

    搖了搖頭,打住了話頭。

    “九五至尊、親貴中樞,”關卓凡說,“滿語一道,尤……嗯,不過如此,下頭的旗人。就更加不必說了。老睿,滿語。連滿人自己都不說了、不用了,怎麼可能反要其他的族群。去說、去用?”

    仁壽呆了半響,突然說道:“逸軒,你這麼大的本事,能不能想個法子,叫咱們滿人,重新……說起滿語?”

    關卓凡沒想到他冒出這麼個主意來,倒是怔了一怔。

    “所為何來?”關卓凡心裡,又好笑,又好氣,“老睿,吃力的事情我不怕做,吃了力,卻落不到一絲兒好處,這種事兒,我可不做!叫滿人說回滿語——嘿嘿,有這功夫,還不如叫他們學多一門洋人的話!至少,學會了洋話,就可以和洋人你來我往了,說回滿語,到底有什麼用處?說給誰聽?說給別的滿人聽?好,人家反倒聽不懂了!”

    仁壽又呆了半響,長嘆一聲:“無可奈何!”

    “又或者,”關卓凡一笑,“索性取消‘通用語’之設,各族群一如其舊,還是各說各話?嗯,管他漢語、滿語,就像南邊兒一句俗語說的,‘打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老睿,你看如何?”

    仁壽又一次微微漲紅了老臉:“這是,怕是不大妥當……”

    “確實不大妥當,”關卓凡冷冷說道,“不說中國話,怎麼會正經把自己當中國人?一、二十年之後,再亂他一次,再殺得血流成河——如此週而復始,嘿嘿,很好玩麼?”

    仁壽的臉,由紅而白,說不出話來。

    “老睿,”關卓凡做出極其誠懇的樣子,“漢話定為‘通用語’之後,就不僅僅是‘漢話’了,更是‘中國話’!定漢語為‘通用語’,是為了國家一統,長治久安!宗室與國同體,國家好了,宗室能不好?宗室由國家奉養,國家富強了,第一個落下好處的,不是宗室,還能是哪個?”

    過了好一會兒,仁壽長長地舒了口氣,說道:“逸軒,我服了你!這個事兒,我也想通了,雖說無可奈何,可是不得不行,我……附議!”

    頓了一頓,又說道:“也好,定漢語為‘通用語’,漢人必定得意,也就該……更加死心塌地了。”

    更加死心塌地?真是這麼回事嗎?

    *

    *

    定漢語為“通用語”,漢人有什麼反應呢?我們選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三位——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來看一看吧。

    直隸總督府,曾國藩和他最親信的幕僚趙烈文,密室之中,對坐而晤。

    “惠甫,你還記不記得,同治二年,嗯,差不多是年底的時候,冷雨淒風,咱們倆夜遊燕子磯,你跟我說的那段話?”

    趙烈文目光一跳:“爵相說的,可是……‘殆不出五十年矣’?”

    曾國藩拈鬚說道:“正是。”

    曾、趙的那段對話,大致如下:

    曾國藩說:“京中來人所云,都門氣象甚惡,明火執仗之案時出,而市肆裡乞丐成群,甚至婦女裸身無袴。民窮財盡,恐有異變,為之奈何?”

    趙烈文說:“天下治安一統久矣,勢必馴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風氣未開,若非抽芯一爛,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某度之,異日之禍,必先根本顛仆,而後方州無主,人自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

    曾國藩說:“然則南遷乎?”

    趙烈文說:“恐遂陸沉,未能效晉宋也。”

    曾國藩說:“本朝君德正,或不至此。”

    趙烈文說:“君德正矣,然國勢之隆食報不為不厚。國初創業太易,誅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難知,善惡不相淹,後君之德澤未足恃也。”

    曾國藩長嘆一聲:“吾日夜望死,憂見宗廟之隕!”

    當年,蔡壽祺上摺攻訐恭王,恭王御前咆哮無人臣禮,被兩宮皇太后趕出軍機,文祥夜訪關卓凡“求和”,關卓凡為說動文祥支持他改革八旗,拿曾國藩、趙烈文的這段話出來,隱去當事者的姓名,以“甲”代替曾國藩、以“乙”代替趙烈文,在文祥那兒,“危言聳聽”,結果大收其效。

    曾、趙的這段話,內有極忌諱的內容,不可入第三者之耳,自然是沒有流傳在外的,關卓凡是怎知道的呢?嘿嘿,自然是在趙烈文的《能靜居日記》中看來的——只不過,那是二十一世紀的事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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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零章 今日執子之手,異日視汝仇讎

    說過“正是”二字,曾國藩的手,還虛拈著自己的山羊鬍子,同時,微微眯起了三角眼:“時至今日,惠甫,你還認為‘殆不出五十年’嗎?”

    趙烈文微微一笑,說道:“同治二年,年底的時候,關某人和他的軒軍,剛剛到埠美利堅,那個時候,他只有一個欽差的名頭,底銜不過一個‘散員’;還有,彼時,我怎麼也想不到,三年之後——嗯,還不到三年,他會獨掌國柄,並定漢語為‘通用語’。”

    趙烈文說的委婉,但事實上已經否定了自己當初的判斷——多了一個關卓凡,一切都不一樣了。

    “嗯,”曾國藩點了點頭,“橫空出世,石破天驚。”

    二人默契極深,趙烈文聽得明白,爵相此言,“橫空出世”指的是關卓凡,“石破天驚”指的是定漢語為“通用語”。

    “是,”趙烈文說,“不過,我這個人,專好危言聳聽,我陪爵相夜遊燕子磯說的那番話,‘殆不出五十年’六字,只好自食其言了,可是,另有四字,未必不會一語成讖。”

    “哪四個字?”

    “‘根本顛仆’。”

    曾國藩吊梢眉一跳:“‘必先根本顛仆,而後方州無主,人自為政’?”

    “‘方州無主,人自為政’——倒是不會。”

    曾國藩的吊梢眉攏在了一起:“惠甫,你的機鋒太深了——請教,怎麼說呢?”

    “爵相。請你想一想,有清二百年,有沒有第二個臣子,權勢熏灼如關某人者?”

    曾國藩微微眯起的三角眼中,似有光芒閃爍,過了片刻,他輕輕搖頭:“沒有。”

    “軒軍增加了三個師的編制後,足十萬之數。這支虎狼之師,目下之湘、淮、楚攏在一起,再加上綠營,嗯,我是說,即便合全中國之軍力,亦不足與抗吧?”

    “……是。”

    “何況。綠營之整編。由軒軍一手操辦。”

    “……是。”

    “最關鍵的是,軒軍不僅戰力強悍,體制也太特出了!莫說迥異於朝廷其餘經制軍隊,就是和泰西諸強的軍隊……似亦有所不同。這樣的軍隊,就算不生異心,關某人之外,也是沒有人能夠支使得動的——外人根本無從下手!”

    曾國藩喉嚨發癢,控制不住。重重地咳嗽了幾聲,喘息平定之後,緩緩吐出一口氣來:“惠甫,見得深!”

    “既為中樞首輔,政令出於門下;又手握天下強軍,誰何與抗?這個情形,莫說本朝開國二百年未之有也,就是考諸二十四史——”

    說到這兒,趙烈文打住了話頭。微微一笑。

    曾國藩識窮天下,遍讀經史。亦無須趙烈文“畫公仔畫出牆”。

    兩個人都想到了一個名字:曹操。

    房間裡一時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兒,曾國藩開口了:“可是。如今……上下相得,君臣同心,略無嫌猜。”

    “這倒是,”趙烈文的嘴角,露出了一絲譏嘲的微笑,“這番君臣際遇,考諸二十四史,也是……極少見的。”

    趙烈文的言下之意,曾國藩自然是明白的,但他是道學大家,不願意深究男女之事,淡淡一笑,說道:“對朝廷好,對國家好,就好。”

    “爵相所言極是——對國家好,就好。”

    這句話裡,沒有曾國藩的“對朝廷好”。

    曾國藩的吊梢眉,又微微地揚了起來。

    不過,他沒有說話,他曉得,趙烈文還有下文。

    “至於‘朝廷’,”趙烈文慢吞吞地說,“得看……是誰家的朝廷?”

    這句話,才叫“石破天驚”,曾國藩渾身一震,渾濁的眼眸,倏然寒光四射。

    趙烈文微微一笑,說道:“爵相,我說過了,我這個人,專好危言聳聽。”

    “惠甫,”曾國藩緩緩說道,“你我之間,生死相托,有什麼話不能說的?只是——”

    頓了一頓,搖了搖頭,說道:“我……難以置信。”

    “爵相,”趙烈文說,“你方才說,‘如今上下相得,君臣同心,略無嫌猜’——這‘如今’二字,說得妙啊!有‘如今’,就有‘今後’——今後呢?人,是會變的;人心,也是會變的。有時候,時移勢易,想不變,亦不可得!”

    “這——”曾國藩說,“就算‘變’了,可有的事兒,老睿親王做不成,嗯,鰲某人也做不成,難道,今天,就有人做得成了?”

    “國初八旗鼎立,老睿親王看去權勢熏灼,其實真正掌握的,不過兩白旗而已,若無大義名分,其餘六旗,為什麼要聽他的?鰲拜,哼哼,一介莽夫罷了!猶如一個少年,只拎得起二三十斤的物件,卻硬要舞弄七八十斤的大錘,哪有不砸到自個兒的道理?”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如今,在那支十萬強軍面前,‘八旗’二字,還能派什麼用場?某人的手段和……簾眷,又豈是鰲拜可以比擬的?如今,真正能夠叫某人忌憚的,乃是爵相以下各地方督撫——爵相,這裡邊,十個有九個,可都是漢人!”

    “你是說,定漢語為‘通用語’,是為了——”

    “正是——收買人心!”

    過了半響,曾國藩緩緩地點了點頭。

    “爵相請想一想,定漢語為‘通用語’的上諭明發之後,全天下的漢人,目關某人何如?別人不說——”

    說到這兒,趙烈文微微一頓,笑了一笑,“單說我趙烈文,對關逸軒,已是著實心儀,說是……死心塌地,亦不為過。”

    死心塌地?

    這個詞兒,出乎曾國藩的意料,他的嘴角,輕輕地扯動了一下,心頭泛起了一股異樣的感覺。

    他微妙的神情和動作,沒有逃過趙烈文的眼睛。

    “爵相,”趙烈文凝視著曾國藩,“若真有一天,有人……行王莽、曹操之事,不知爵相何以自處?”

    這話問的!

    曾滌生可是大大的忠臣,若真出了王莽、曹操之類的逆賊,理所當然,起兵勤王啊!

    然而曾國藩卻是這麼回答的:“哪裡會有什麼王莽、曹操之事?王莽,外戚;曹操,閹豎之子耳。”

    趙烈文的眼睛亮了起來。

    千古之下,王莽和曹操被目為“逆賊”,他們的身份是重要的原因。外戚和閹宦,當然是沒有資格“問鼎”的。

    那麼,誰才有資格呢?

    宗室。

    所以,就算有人行“王莽、曹操之事”,那也不能算是“王莽、曹操之事”。

    因為,某人是宗室啊。

    至於這個“宗室”姓什麼,暫時選擇性遺忘,反正,某人的“宗室”又不是俺曾滌生封的。

    “爵相睿見!‘上頭’就算有了什麼……變動,那也是人家自個兒……鬧家務,關咱們什麼事兒?”

    鬧家務?

    這個說法有意思,曾國藩微微頷首。

    “爵相,”趙烈文說,“我突然想起一則故老相傳,不曉得爵相聽過沒有?”

    “哪一則?”

    “太祖攻滅葉赫之時,葉赫貝勒布揚古,臨終前發下血咒:‘我葉赫只剩一女子,滅建州者,亦為葉赫也’。”

    曾國藩目光閃爍:如今的聖母皇太后,不就是葉赫那拉氏麼?

    他輕輕搖頭:“天道難知,自該敬天畏命,不過……齊東野語,不足為憑。”

    趙烈文微微一笑,說道:“還有人說,太祖修‘堂子’的時候,挖出過一塊石碑,上書‘滅建州者葉赫’。”

    “本朝定鼎之前,”曾國藩沉吟說道,“葉赫、建州二部,彼此攻伐,恩怨糾纏,兩百年下來,生出一些古怪傳聞,不足為奇,不過,當不得真的。”

    頓了一頓,緩緩說道:“惠甫,我曉得你的意思。你是說,某氏和某人,會勾連起來,在‘上頭’做出什麼……大的變動?嗯,這一層,我就不敢苟同了——我以為,到時候,情形只怕會正正倒了過來。”

    趙烈文目光一跳:“請爵帥訓教。”

    “都是滿洲人,兩百年前的舊怨,時至今日,哪個還會在意?若你一語成讖,來日真有什麼大的變動,只怕是……嘿嘿,今日執子之手,異日視汝仇讎!”

    趙烈文急速地轉著念頭,過了片刻,重重點頭:“爵相洞鑑若火!”

    “不過,”曾國藩乾澀的聲音,猶如一段劈柴,“你說得對:不管怎麼樣,都是人家鬧家務罷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6:20
第一五一章 金甌已缺總須補

    曾國藩和自己最親信的幕僚趙烈文,就定漢語為“通用語”,密談於保定直隸總督府,幾乎就在同時,千里之外,武昌湖廣總督府內,李鴻章和自己最親信的幕僚周馥,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情。

    “之前,”李鴻章說,“厲禁八旗女子纏足的上諭明發,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其中頗有指桑罵槐、敲山震虎之意——指旗人的桑,罵漢人的槐;敲旗人的山,震漢人的虎。”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那個時候,我還以為,上頭的小九九,是拿纏足說事兒,借此……扶滿抑漢,現在看來,全然想左了!”

    周馥點了點頭,說道:“京裡邊兒的消息,是不久之後,就會仿順治二年和康熙三年的例,‘旗漢一體,不分畛域’,一律禁止纏足。有了定漢語為‘通用語’在前邊打底,禁止纏足的阻力,就會小許多——至少,對這個事兒,不論有多少人、又有多麼不滿,也不能扯到‘扶滿抑漢’上頭去。”

    “軒王的想頭,”李鴻章沉吟說道,“還真是……特出!看來,他是真心要女人出來做事情的了。”

    “是!”周馥說,“江浙那邊,已經確實了:要辦新式的繅絲廠,機器用法國的‘直繅機’;工人呢,一律請當地的青年女子——如果纏了足,還怎麼能夠到工廠裡做工?”

    “新式繅絲廠辦了起來,”李鴻章目光炯炯。“江浙一帶,不論經濟還是民生,格局統統都要大變了!軒王居然能夠說動當地絲商,棄土法,辦新廠,真正……了不起!不曉得,他是怎麼做到的?”

    “大約不脫軟硬兼施、連哄帶嚇這一套吧。”周馥微微一笑,“據說。軒王拿了‘直繅機’繅出來的絲,給當地的絲商看——白,滑,不斷線,不起毛,土絲萬萬比不得!軒王說,如果不儘早改弦更張。不出三年。江浙的絲商,不論大小,飯碗統統要打得粉碎了!一班大絲商被嚇到了,終於接受了軒王劃下的道道。”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大頭子就範了,其餘中小絲戶,自然唯他們馬首是瞻。”

    “嗯,擒賊先擒王。”

    “是。”

    “女子走出家門。到工廠裡做工,拋頭露面,嗯,那邊兒的人,有沒有什麼議論呢?”

    “自然議論紛紛,”周馥說,“不過,‘絲業公會’說得妙:繅絲廠‘封閉式管理’,外人進不去。同在家裡又有什麼分別?所以,女子進工廠做工。不算‘拋頭露面’!”

    李鴻章哈哈一笑,說道:“這叫‘硬拗’了。”

    周馥也笑:“是。不過,拗得頗有效用!江浙一帶,養蠶繅絲人家,要和繭行、絲行打交道,女子拋頭露面,本就家常便飯,不算什麼太大不了的事情。現在又有了這麼個說頭,進工廠做工,就更加理直氣壯了。”

    “據說,派到美利堅的‘留學生’,裡邊還有女子的名額?”

    “是。”

    “把女兒送到萬里之外,一個人呆在異國他鄉——嗯,不曉得是什麼樣的人家,才肯這麼做呢?”

    “這個,呃,還沒有確實的消息。”

    李鴻章抬起頭來,微微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睜開眼睛,輕輕嘆了口氣。

    “玉山,你確實認為,禁止纏足一事,我該主動上摺,首倡其議?”

    “是,爵相。”周馥鄭重說道,“禁止纏足,說是‘旗漢一體,不分畛域’,可是,誰都明白,旗人纏足者寥寥無幾,禁止纏足,其實是針對漢人的。若有漢員聲望隆重者主動倡議,此舉理愈直,氣愈壯,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對朝廷來說,這個忙,可就幫的大了!對軒王本人來說,這份人情,也實在是不小。”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此舉既無抑漢之意,又似乎確有其必要,首倡其議,力贊其成,庶幾功德一件。”

    李鴻章微微一笑,沉吟了一下,說道:“就怕……和康熙三年那次一樣,不過兩、三年光景,‘上頭’便受不了下面的聒噪,由禁而馳,前功盡廢。到時候,我這個首倡其議的人,不但白得罪人,還會被人笑話。”

    “不然,”周馥說,“順治二年也好,康熙三年也罷,彼時禁止纏足,只是‘上頭’覺得纏足有干天和,並無叫女子出來做事的意思。你不放足,究竟於朝廷沒有半兩銀子的損失,所以,實在不願意放足,‘上頭’也就無可無不可了。這一回,可不一樣了!”

    李鴻章點了點頭:“這一回,‘上頭’是要女子出來做事情,纏了足,就出不了門,做不了事。”

    “正是!”周馥說,“所以,這一回,如果頂著不放足,可就是從朝廷兜裡挖銀子了!”

    頓了一頓,又說道:“還有,爵相,我觀軒王行事,是極慎重、極穩當的,可是,凡事一旦定議,付諸實施,卻又極其堅定,絕無半途而廢的情形。”

    李鴻章凝思片刻,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爵相首倡其議,”周馥說,“內裡還有一個天大的題目,別人無從非議。這,就是一個‘孝’字。”

    李鴻章心中一動:對呀,俺老娘就是天足啊。

    沒想到,武昌碼頭上李老太太鬧的那個笑話,居然可以在首倡禁止纏足之議中,彰顯李中堂的“孝思”。

    真是禍兮福兮呀。

    李鴻章下定了決心:“好,玉山,就照你說的辦!”

    *

    *

    西北未通電報,定漢語為“通用語”的廷寄,用“八百里加緊”送到蘭州督辦西北軍務欽差大臣行轅,左宗棠看到的時候,到底比曾國藩、李鴻章晚了幾天。

    拆開封套,取出廷寄,一眼掃過,左宗棠便睜大了眼睛。

    片刻之後,屋外的戈什哈,聽見屋內大帥近乎咆哮的叫好聲:

    “痛快!痛快!痛快!”

    接著,放聲大笑,聲震屋瓦。

    和廷寄一起送到的,是關卓凡的一封長信。

    關卓凡在信中說,甘西肅州的馬文祿匪幫,釜底遊魂,不堪季翁之一擊,甘肅全境,今年之內,必可靖定,則明年開春,便可進軍新疆了。

    此時的新疆,烽火遍地,南疆全部淪陷,葉爾羌、和田、庫車、喀什四雄並立、彼此攻伐。其中,最凶悍者,要數以喀什為大本營的“哲德沙爾汗國”。

    不過,朝廷在北疆還有一些據點,和河西走廊的聯繫尚未徹底斷絕。甘肅全境靖定之後,河西走廊和北疆就可以正常聯通了。

    平定新疆的順序,應該是先北後南,北疆恢復之後,西征大軍再劍指南疆。關卓凡的建議是,分化葉爾羌、和田、庫車、喀什,重點打擊喀什。“哲德沙爾汗國”覆滅之後,葉爾羌、和田、庫車,自然望風而降。

    當然,也有一種可能,北疆恢復之時,“哲德沙爾汗國”的阿古柏,已經一統南疆。不過,此梟雖然狡詐凶悍,但絕非季翁之敵。何況其國新定,人心不穩,朝廷大軍自北壓了下來,“哲德沙爾汗國”先內亂起來也說不定。

    總之,明年之內,新疆必定重歸天朝,中國金甌無缺。

    關卓凡說,仗打完了,人心的效順,卻不過剛剛開始,西北的王化,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非二、三十年不能見功,這是華夏的千秋大業,遍顧天下,除了季翁,我還能託付給誰呢?

    看到這兒,左宗棠猶如吃了人參果,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舒展開來了。

    至於該如何“王化”,推行“通用語”之外,關卓凡另有九款建議,條分縷析,獅子在此就不一一贅述了。

    左宗棠的回信,洋洋灑灑數千言,其中一句,黃鐘大呂,後世流傳:

    何須東望酒泉郡,此生不入玉門關。

    *

    (第九卷《黃金時代》完結,明天開更第十捲《天道好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6:21
第一章 反目成仇

    西藏出了亂子,並波及到四川。

    咸豐八年,經金瓶掣簽,十二世達賴喇嘛成烈嘉措“坐床”,熱振活佛攝政。熱振此人,自負自大,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天天對著噶夏政府頤指氣使。咸豐十年,雙方矛盾激化,熱振以“與廓爾喀私通書信”為由,將首席噶倫夏扎抓了起來。

    夏扎雖然身陷囹圄,卻依舊手眼通天。他聯絡上了黃教六大寺之一的甘丹寺,甘丹寺主持貝丹頓珠表示效命。這甘丹寺為黃教之祖宗喀巴手創,算是黃教的祖寺,非同小可。貝丹頓珠又替夏扎勾連上了同為黃教六大寺之一的哲蚌寺,哲蚌寺亦表示支持夏扎。哲蚌寺為黃教最大寺廟,在拉薩,和甘丹寺、色拉寺鼎足而三,號稱“拉薩三大寺”。這樣,等於拉薩的世俗政權和宗教勢力,聯起手來,一起站在了熱振的對立面。

    同治元年,哲蚌寺舉行“哲蚌日扎”法會,以“攝政減少了法會的佈施”為由,向熱振發難。甘丹寺立即桴鼓相應。事情愈鬧愈大,當年的祈願大法會被迫延期。

    見不是個事,班禪那邊兒的人,出來做和事佬了。日喀則的扎什倫布寺,派出“司膳官”卓尼和為代表,折衝斡旋。如果班禪本人出面,拉薩這邊兒,大約多少要賣個面子,一個“司膳官”,誰搭理你?自然無功而返。

    熱振政令不行,拉薩基本上處在一種無政府的狀態中。

    補充一句。此時達賴六歲,班禪七歲,離“親政”的日子都還遠著,只好看著下邊兒的人胡亂折騰,一句話也插不進去。

    夏扎一派,覺得嘴皮子磨夠了,火候差不多了,可以動手了。

    甘丹寺和哲蚌寺僧人。突襲關押夏扎的尼木嘉切寺,將夏扎搶了出來,駐節於甘丹寺,並嚴密護衛。

    夏扎立即發表聲明,曆數熱振之過,並宣稱奉達賴密諭,廢除熱振的攝政之位;另宣佈成立“甘哲仲基”——一個類似“僧俗聯席會議”的組織。取代熱振。處理拉薩和前藏的一切政務。

    同時,磨刀霍霍,組織了一支包括兩寺僧人和康巴商人在內的武裝,準備攻打熱振駐節的席德林寺,武力消滅熱振勢力。

    不過,動手之前,還得看看駐藏大臣的眼色。

    彼時的駐藏大臣叫做滿慶,昏庸顢頇。事情已經鬧到這個份兒上了,他才派員“查辦”。負責其事的是糧務委員李玉圃、游擊唐懷武、把總馬騰蛟,以李玉圃為首。

    夏扎和熱振,兩邊兒都向駐藏大臣叫屈,但夏扎和李玉圃勾兌得好,李玉圃回報滿慶,盡派熱振的不是。於是,滿慶下了札子,將熱振大大斥責了一番。

    夏扎方面放下心來。開始大動干戈了。

    甘丹寺和哲蚌寺僧人,私自打開布達拉山的兵器庫。取出大炮,轟擊席德林寺。熱振下令反擊。但究竟寡不敵眾,只好攜了攝政的印信,逃往內地,到北京去“告御狀”。

    不過,沒等熱振到達北京,滿慶的摺子就搶先到了:奏請革去熱振“呼圖克圖”的名號,註銷敕印,並請以夏扎代替熱振,出任攝政。

    彼時還是恭王當政,西藏天高皇帝遠,情況不明,自然以駐藏大臣的意見為準;另外也想著,既然已成事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於是就准奏了。

    可憐熱振,到了北京後,才知道自己已經被免去了攝政之職,呼告無門,又不能返回西藏,幾乎流離失所。後來,軍機處給理藩院打了招呼,他才算在妙應寺中安頓下來,不過,寄人籬下,日子實在不怎麼好過。

    恭王對此事的處置,關卓凡大大不以為然。

    西藏不是朝鮮、越南,不是中國的“屬國”,而是中國的“屬土”。自福康安奏請實施《欽定藏內善後章程二十九條》之後,駐藏大臣的角色,不再只是雍正年間的“監督藏政”,也不再是乾隆早期的和達賴喇嘛“共理藏政”,而是作為皇帝的代表,以欽差的身份,“總覽事權,主持藏政”。

    高宗、仁宗、宣宗,都曾反覆強調,西藏“一應事件”,達賴以下,均須“遵照欽差大臣指示辦理”,“稟命駐藏大臣辦理”;非但如此,“一切陳稟”,達賴、班禪、噶倫,皆無權“直稟朝廷”——必須由駐藏大臣轉奏。

    就是說,達賴、班禪,雖然在禮儀上和駐藏大臣“相敵”,但實際上,他們不但是皇帝的屬臣,還是駐藏大臣的屬員。

    駐藏大臣除了擁有西藏的外交權、防務權,還擁有行政、人事、司法、財政的最後決定權,是真正意義上的西藏的最高軍政長官。

    駐藏大臣對西藏,完全不存在什麼“不干涉內政”的問題。

    滿慶庸懦顢頇,偏聽偏信,放縱西藏內部的爭鬥;恭王則息事寧人,對爭鬥的結果予以承認,這麼做,必然大大削弱中央政府在西藏的權威,啟不逞之徒的野心,屬於自廢武功的昏招。

    事實上,彼時朝廷雖然在英法手上吃了虧,但在西藏的權威猶在,如果駐藏大臣對夏扎、貝丹頓珠等人嚴詞訓斥,勒兵以待,西藏的內亂是起不來的——那個時候,還沒有人敢造反。

    熱振固然是個笨蛋,但他是朝廷正式任命的攝政,就算要換,也得朝廷來換,絕不能允許誰力氣大誰就搶過去做!

    關卓凡以為,恭王如此處置,後患無窮。果然,不出一年,西藏就再次出了狀況,這一次,把四川也扯了進去。

    夏扎不僅脫卻縲紲,還反過來攻倒熱振,取而代之,最關鍵的外援,乃是甘丹寺主持貝丹頓珠。因此,夏扎做了攝政之後,貝丹頓珠青雲直上,一路做到了噶倫代辦。不過,此人野心極大,並不滿足於一個噶倫代辦,他盯著的,是夏扎屁股底下的那個位子。

    貝丹頓珠一邊以恩主自居,對夏扎予取予求;一邊把持“甘哲仲基”,利用該組織,羅織勢力,打擊異己。

    夏扎感覺到不對勁兒的時候,已是拿貝丹頓珠無可奈何了,貝丹頓珠羽翼已成,尾大不掉了。

    雙方齟齬不斷,終於反目成仇,眼見當初熱振和夏扎的故事,又要重演了。

    不過,夏扎的人氣,可比熱振好得多,貝丹頓珠想拿對付熱振的那一套來對付夏扎,大不容易了。

    怎麼辦呢?

    貝丹頓珠的目光,落到了川藏交界的瞻對上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6:21
第二章 改弦更張

    瞻對的大頭人貢布朗傑,突然舉兵侵入南邊的理塘,包圍了理塘土司的官寨。

    朝廷接報,大為緊張。

    瞻對、理塘,地處由川入藏的交通孔道,如果亂了起來,西藏的經濟、民生,以及內地和西藏的聯通,都會大會影響。

    還有,瞻對彈丸之地,卻是極敏感的一處所在。此地唐屬吐蕃,元始入中國,民風彪悍,難以王化。本朝自雍正八年開始,數度對瞻對用兵,並分瞻對為上、中、下瞻對,稱“三瞻”,分而治之。但瞻對時起時伏,從來沒有真正的順服過。道光年間,貢布朗傑控制了“三瞻”,朝廷的勢力,其實已被擠出了瞻對。

    西藏每年要從內地採購大量茶葉,茶馬入藏,瞻對、理塘是必經之路,貢布朗傑聲稱,夏扎制定的茶葉採買政策不公,瞻對頗受其害,不能不有所反應。

    理塘境內,瞻對兵橫行無忌,凡內地入藏貨物——不僅僅是茶葉,一律予以劫奪。理塘土司力量不如,只好縮在官寨裡面,乾瞪了眼睛,跳腳跌足。到了後來,連朝廷和西藏之間的往來公文,瞻對兵都搶來拆閱;同時,開始四處破壞橋樑、道路。

    到了這個地步,雖然尚未扯旗放炮,但已可以說,貢布朗傑反狀已露了。

    瞻對侵擾理塘,幕後黑手,就是遠在拉薩的貝丹頓珠。

    貝丹頓珠打的算盤是,西藏經濟、民生。極度依賴內地輸入的各種物資,內地的茶葉等貨物的入藏通道,一旦被切斷,藏地必怨聲四起,他便可趁機造勢,歸眾怨於夏扎,夏扎的攝政的位子,就必定坐不穩了。到時候。他貝丹頓珠出來,收拾局面,力挽狂瀾,攝政的位子,還能從俺的屁股下面跑掉嗎?

    他派人遊說貢布朗傑,許了許多好處,包括俺上台之後會對你如何如何。巴拉巴拉一大套。恭布朗傑心動了:別的不說。現有的這些入藏的貨物,都搶了下來,就能發一大筆財啊。

    不過,到時候,朝廷會不會幹涉呢?

    切,干涉個毛!這是咱們藏人自個兒的事兒,朝廷才沒興趣來多管閒事呢!上一次,熱振和夏扎鬥得你死活我。朝廷放過一個屁嗎?那可是攝政和首席噶倫!你一個小頭人,理塘那邊,一個小土司,你們倆打打冤家,對朝廷來說,不過是貓兒、狗兒打架,正眼都不會瞅一眼的!

    什麼“小頭人”、“小土司”、“貓兒、狗兒”,聽起來雖然不大入耳,但貢布朗傑承認貝丹頓珠說的有理。下定了決心:好,俺幹了!

    夏扎果然焦頭爛額。無奈之下,申之於駐藏大臣:朝廷可不能不管啊!

    恭王接報。大感為難。

    本來,貢布朗傑這個情形,跡近造反,應該派兵圍剿了。但恭王一想到乾隆朝兩征金川的艱難,就不由心中打鼓,猶豫難決。

    有人建議,不如“以藏制藏”,叫西藏自個兒派兵去打瞻對,能打下來最好;真打不下來,再說——反正,也不算丟朝廷的面子。

    恭王接受了這個建議。

    夏扎大出意外。

    沒有法子,朝廷既然不肯出兵,只好自己來解決問題了。不過,允許藏兵進入四川,多少也算“給政策”了。

    貝丹頓珠更加出乎意料:怎麼?來真的呀?!

    不過,他並不是沒有應對的法子。

    夏扎和貝丹頓珠,都堅持要由自己的親信來帶兵。

    最後,夏扎和貝丹頓珠達成妥協,入川藏兵,由普隆巴和宗堆共同領軍,其中,普隆巴是夏扎的人,宗堆是貝丹頓珠的人。

    此時,夏扎還不曉得,這個安排,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夏扎使出了吃奶的氣力,七拼八湊出了一支部隊,交到了普隆巴和宗堆手裡。

    一入川,宗堆部就開始作怪了,各種理由出工不出力,到了後來,連工也不出了,和友軍的協調、配合神馬的,就更加談不上了。

    同時,普隆巴部的行動部署,總是被瞻對方面摸得一清二楚,處處碰得頭破血流——奇了怪了!

    藏軍一敗再敗,士氣低落,這仗,眼看沒法子打下去了。

    朝廷和拉薩都急了,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宗堆回答說,皇帝不差餓兵,士兵們肚子都吃不飽,還怎麼打仗?

    你們的糧草供應……應該夠啊。

    不夠!我們要軍餉!要銀子!拉薩沒有,就叫四川總督替我們籌!收不到錢,我們……哼哼,就呆在四川,不走了!

    夏扎心力交瘁,一病不起。不久,含恨而逝。

    貝丹頓珠大喜過望:佛祖開眼,這比俺當初計畫得還要妙哇!

    攝政的位子,再也跑不掉了!

    他已經在滿慶和李玉圃那兒,下了足夠多的功夫。如其所願,在李玉圃的大力慫恿下,滿慶上摺,請以貝丹頓珠接任攝政一職。

    滿慶的這個決定,當初查辦熱振、夏扎之爭的“三人小組”中,李玉圃之外,唐懷武、馬騰蛟二人,都是不同意的。貝丹頓珠的野心,已是暴露無遺;瞻對之役的古怪,他也脫不了嫌隙。然而,滿慶只聽李玉圃一個人的話,唐、馬二人,無可奈何。

    可是,此時的朝廷,已是關卓凡主政了。

    關卓凡拒絕了滿慶的要求,並直斥他“昏庸顢頇”,命他立即“回京述職”。

    同時,任命十二世達賴喇嘛的經師德柱活佛,出任攝政一職;任命唐懷武署理“幫辦大臣”。

    “幫辦大臣”是“駐藏大臣”的副手,駐藏大臣不在的時候,行駐藏大臣之事。駐藏大臣地位崇高,底缺至少得是侍郎、內閣學士一類崇銜,唐懷武區區一個游擊,絕無可能署理駐藏大臣,關卓凡乃任命他署理“幫辦大臣”,其實等於暫行駐藏大臣之事了。

    大夥兒都看出來了,朝廷改弦更張,西藏將有大變。

    不過,這些都還不算什麼,真正震撼的是:朝廷明發上諭,派軒軍一部,入川清剿貢逆;瞻對、理塘靖定之後,該部隨即進藏,“梳理政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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