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62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6:25
第十三章 無事不登三寶殿

    乘著廢太監傳旨申斥制度的東風,關卓凡趁熱打鐵,打算再做一件核爆級別的事情。

    經由強有力的幕後推動,輿論迅速發酵:劉雲溪明明是最地道的“正途”出身,雖不說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但該讀的聖賢書,都是熟讀了的,何以無知無識至於此極?什麼地方不對勁兒呢?

    一個叫做寶廷的旗下名士,寫了個帖子,其中有兩句話,時人熱傳:“皓首窮經,不及秘義。”

    這兩句,出自唐朝韓偓的《增易卜崔江處士》:“白首窮經通秘義,青山養老度危時。”不過,寶廷反其意用之,充滿了諷刺的意味。

    這個寶廷,書友們大約還有印象,他是個閒散宗室,關卓凡的鐵桿粉絲。軒軍平定了日本長州之亂,帶回了和櫻天皇,朝廷“議功”,寶廷雖不在朝,卻一力鼓吹,關卓凡“內,扶社稷將傾之危;外,定強盟、收順藩”,這是“列土分茅”之功,“夏賞五德,爵以勸功,古有明訓”,朝廷“不宜因循”,應該“酬以王爵”。

    寶廷身上沒有任何爵位,但他卻“少負詩名”,年紀不過二十多歲,已有“納蘭性德之後國朝第一人”的名聲。當時,他還沒有能夠考取任何功名,但已被視為“八旗文氣所聚”,因此,能夠領袖同儕,一言一行都有人追摹。

    關卓凡那個“一切禮儀制度服用起居,皆用多羅郡王例”的多羅貝勒。多少受益於寶廷等一班閒散宗室造的上述輿論的。

    此時的寶廷,身份已經不同,他去年鄉試“中式”,成了舉人,劉雲溪便正經算是他的翰苑前輩了。一個剛剛中舉的小年輕,距進士及第還遠著,卻對進士出身的翰苑前輩如此不客氣,實在惹人側目。

    不過。寶廷為人,放蕩不羈,疏狂磊落,自稱“胸無宿物”,素有“敢言”之譽。平日好使酒負氣,放浪形骸於山林泉下。因為有這番“魏晉名士”的派頭打底,他對劉雲溪的譏諷。倒也並不如何令人意外。

    又一種說法緊跟著起來了:現今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世易時移,“一心只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行不通了!聖賢之書當然要讀,可是,“窗外事”也不能不“聞”啊!不然,再怎麼“正途出身”,出來出去。也就是一個劉雲溪罷了!

    輿論發酵的差不多了,關卓凡要“動一動”了。

    他要動什麼呢?

    科舉。

    嗯,這得算“核爆級別”的事兒了。

    不過,不是廢除科舉,這在當時的政治條件下,不存在任何的可能性。

    關卓凡還沒有向全天下“讀書人”同時開戰的實力。

    甚至也不是“改革”科舉。一看到“改”、“變”一類字眼,立馬會有一大堆“讀書人”,針扎屁股般跳起來,“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嘛!

    可是。科舉不能不動了。

    科舉制度,可不僅僅是現代的公務員考試。這個制度,掌握和控制的,是整個社會的教育體系——從開蒙到出仕,從資源到通路。

    關卓凡要在中國實現近代化、工業化,就要在全社會範圍內,實現最基本的近現代的科學、文明的啟蒙,這個,現有的科舉制度,自然是無能為力的;另外,近代化、工業化,需要海量的掌握近現代科技知識、具備近現代文明觀念的人才,這些潛在的人才,都綁在現有的科舉制度內,“皓首窮經”,關卓凡只能覷空子、抽冷子,吃一點這個制度漏出來的殘羹剩飯。

    真是叔可忍嬸不可忍啊!

    既然現在還不能搬開它,那麼,就只能儘可能的改造它了,使它的正能量儘可能的多一點,負效用儘可能的少一點。

    如何改造呢?前面不是說過,一提“改”、“變”,就會有人一躍而起嗎?

    我不提“改”,也不提“變”,嘿嘿,不是說“法古無過”嗎?好,我來“復古”。

    *

    *

    西江米巷,倭府。

    倭仁頭大了:這位王爺,怎麼又自個兒跑過來了呢?你這麼幹,固然是“禮賢下士”,可是,朝廷是有“宗王不得交通大臣”的“祖制”啊,你不能總裝作不記得啊!

    還有,我不能再收禮了!可若你又拿出本宋版的典籍,我受之有愧,卻之不甘,這百爪撓心的,味道實在是不好受啊!

    上一次,關卓凡初值弘德殿,為小皇帝開講“兵事、洋務”,攜了另一位新師傅翁同龢,一齊登門拜訪“老師傅”倭仁,送了倭仁一本宋版的《近思錄》,這是朱熹和和呂祖謙合著,輯錄所謂“北宋五子”——周敦頤、程顥、程頤、邵雍、張載——的學問精義,其編排依朱、呂的理學思想體系,算是盡括了源於周敦頤的程朱一脈的理學學術主體。

    程朱為倭仁所宗,宋版《近思錄》,開卷即聞先賢呼吸,倭仁心跳加速,猶豫再三,到底沒有說出“不要”的話來。

    倭仁“不受禮”的金鐘罩,就此被關卓凡破掉了。

    倭老夫子行過禮,關卓凡雙手扶起,老夫子開口說道:“我要諫王爺一句……”

    “艮翁,“關卓凡一笑,打斷了倭仁的話,“我曉得你要說什麼,我來都來了,你趕我走不成?不說這個了,我今兒帶了極好的茶葉過來,咱們進屋喝茶去!”

    倭仁只好把話嚥了回去。

    關卓凡這次帶過來的茶葉,不是“頭茬明前龍井”,而是福建武夷山的“九龍窠大紅袍”。產此茶的茶樹,生於岩壁之上,不過寥寥數株,年產茶葉不過十斤上下,珍稀之處,茶中無二,“頭茬明前龍井”也是比不得的。

    衝出茶來,但見湯色橙黃明亮,茶葉紅綠相間,更有一股極馥郁的蘭花般的香氣,果然好茶!

    可惜,倭仁素不重口舌之慾;又曉得軒王無事不登三寶殿,想著他此次劃下來的道道,自己不知道接不接得住?心中有事,茶味何如,就不大辨得出來。關卓凡一番心血做作,並沒有什麼卵用。

    好吧,說事兒。

    “寶竹坡這個人,”關卓凡說,“艮翁熟悉嗎?”

    寶竹坡,就是寶廷,竹坡是他的字。

    倭仁一怔,說道:“寶竹坡名聲在外,不過,我從未與之過從。”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寶竹坡後生小子,與艮翁‘過從’,怕是還沒有這個資格。不過,近日他寫了一個帖子,外邊傳得倒是熱鬧。嗯,其中兩句,‘皓首窮經,不及秘義’,不曉得艮翁聽過沒有?”

    倭仁忍了一忍,終究沒有忍住,皺了皺眉,嘆了口氣,說道:“回王爺的話,聽過。可是,劉偶齋雖然荒唐,但已領受了訓誡,又……唉,算是夠倒霉的了!寶竹坡下筆如刀,形同追殺,刻薄至此,那不是……落井下石麼?少年人……唉!”

    連連搖頭,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劉偶齋,就是劉雲溪,偶齋是他的號。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嘴長在人家頭上,真叫做沒有法子!艮翁,說句實話,我對劉偶齋,是很同情的。”

    “是!”倭仁的語氣,微微有些激動了,“不然,朝廷也不能廢太監傳旨申斥的制度!皇上和皇太后固然聖明天縱,卻也要仰賴王爺擇善固執,相機進言,庶幾有濟!”

    關卓凡微笑著擺了擺手,說道:“我不敢貪天之功。我是說,川藏的事情上,劉偶齋雖然荒唐,無知無識,可往深處想,也實在怪他不得。”

    倭仁微愕,說道:“這個……請王爺訓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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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恢復唐、宋舊制耳

    “地理時務,劉偶齋確實隔膜,”關卓凡說道,“可是,孔、孟的書,寫在兩千多年前;程、朱的書,也寫了七、八百年了。艮翁你想啊,聖賢再洞燭世代,這千百年之後發生的事情,他們又如何曉得?嘿嘿,難道‘掐指一算’?”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所以,後世種種,自然是寫不到聖賢書裡去的。劉偶齋孔、孟、程、朱之書雖然都讀熟了,一涉時務,依舊荒唐,也就不奇怪了。”

    倭仁呆了一呆,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什麼來。

    關卓凡的話,皮裡陽秋,味道古怪,該怎麼接口?他可不像真為劉雲溪打抱不平,可是,也沒理由抱怨孔、孟、程、朱不能“洞燭百代”啊?這個……

    “艮翁,”關卓凡笑了一笑,好像知道倭仁在想什麼,“你別誤會,我可不敢非議先賢!後人不肖,要好好自省,自個兒是不是不夠爭氣?怎麼敢把責任推到老祖宗頭上?”

    “王爺,我,這個……愚鈍,呃,就請王爺明示吧。”

    “聖賢的書,當然要一如既往,讀熟、讀透;不過,除此之外——”

    關卓凡加重了語氣:“中外時務,也不能隔膜了!畢竟,舉業出身的讀書人,不僅僅是埋首書齋裡做學問,更要襄理天子,撫牧萬民!嗯,是要與聞國計、參知政事的!如果都像劉偶齋那個樣子……嘿嘿,這個天下。會給治理成什麼樣子?”

    “王爺……似乎過慮了?劉偶齋那樣的,畢竟只是少數……”

    關卓凡打斷了倭仁的話:“只怕不少!”

    言罷,站了起來,來回踱了兩步,說道:“艮翁,我曉得,頗有人抱怨,我用人。少用‘正途’出身,多用‘雜途’出身——可是,真正叫無可奈何!正途出身,如果有足夠合適的人才,我何必捨近求遠?我難道不願意聽言路的一片頌揚之聲?實在是沒……唉,實在是難!”

    頓了一頓,又踱了兩步。說道:“現今的世道。真正叫‘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外形勢,日夕萬變!‘一心只讀聖賢書’是要的,可是,‘兩耳不聞窗外事’,是決計要不得的了!許多正途出身的人,如劉偶齋之流,還是沒有醒過味兒來!”

    “國計所關。一出一入,要麼,幾百萬兩銀子的上落,要麼,幾千顆人頭的去留!艮翁,你想一想,責任如此之重大,我怎麼敢用昧於形勢之人?我如果一味討言路的好兒,所用非人。那……不是欺君,不是誤國嗎?!”

    倭仁本就不善言辭。他又是理學宗師,講究“誠心正意”、“察幾慎動”。關卓凡說的,尖銳固然尖銳,懇切卻也十分懇切,思來想去,竟是無可辯駁!

    不由就長長的嘆了口氣。

    關卓凡見倭仁已有所動,心裡暗笑,面兒上,卻是神情愈發鄭重,微微皺著眉,嘆道:“其實,也怪不得這班讀書人!從‘縣式’到‘殿試’,大小無數考試,都以‘時文’為主,也沒有兩次正經考‘時務’的!讀書人十年寒窗,一切心力,全放在‘時文’上面,‘時務’上面,自然隔膜,荒唐如劉偶齋,也就不稀奇了!”

    “時文”,就是八股文;“時務”——倭仁自然而然,想到了三個字:“時務策”。

    “時務策”,這是遠比“時文”更加古老的一個名詞。

    唐、宋科舉,經義之外,都要考“時務策”,也叫“試策”、“策論”,即要求考生對時政問題,發表自己的看法和議論。彼時,經義、時務並重,兩者不可偏廢。

    到了明朝,“時務策”的考試,基本取消,集中考試考生對經義的理解和掌握。

    清承明制,雖然還在各級科舉考試的一頭一尾——“縣試”和“殿試”中,留了一點“時務策”的尾巴,但其對考生的逐級進遷,不存在什麼實質性的影響。所以,考生的精力,依舊幾乎百分百放在了經義上面。經義是用“時文”——八股文來詮釋的,因此,考生十載寒窗,絕大部分光陰,都花在了八股文上面。

    八股文成於明,年代接近本朝,乃稱“時文”。彼時,“時務策”早已從科舉考試中黯然退出了。

    軒王難道想……恢復“時務策”?

    這個疑問,憋不住,終於問了出來:“王爺的意思,是不是要……恢復‘時務策’?”

    我說了這麼一大篇兒,就是為了你這句話啊!

    “正是!艮翁高明!”

    真要恢復“時務策”?倭仁一時茫然無語。

    還有,什麼叫“高明”?是誇讚我猜對了你的意思呢?還是說恢復“時務策”這個主意高明?如是後者,若真的恢復了“時務策”,這……豈非成了我倭艮峰的建言了?

    如是,士林何以目我?

    哎喲,這可不成啊!

    一念及此,倭仁大為著忙,說道:“王爺,本朝制度完備,聖聖相繼,難以輕易……”

    倭仁口中的“易”,是“變易”的意思。

    關卓凡微笑著搖了搖頭,說道:“艮翁,不是‘變易’,是‘恢復’!恢復‘時務策’,恢復唐、宋舊制耳!”

    頓了一頓,說道:“本朝制度,承繼前明,艮翁,咱倆都是旗人,彼此之間,不用打什麼馬虎眼兒——什麼‘聖聖相繼’,不都是承自前明?前明的玩意兒……嘿嘿!再者說了,若論文氣之盛,前明如何比得上唐,更如何及得上宋?艮翁,你是宗程、朱的,程子、朱子,可是兩宋的,接陸九淵衣缽的王陽明,倒是前明的!”

    關卓凡這番道理,似是而非,倭仁的腦子有點兒轉不過來了。

    倭仁講理學,以兩程和朱熹為正宗,一向批判陸九淵和王陽明為“外道”的,可是,因為兩程和朱熹是宋朝人,王陽明是明朝的,說到科舉制度,宋朝的就比明朝的好?這個,好像什麼地方有點兒不大對勁兒……

    再說,陸九淵也是宋朝的呀。

    可是,說前明的文氣不及兩宋,倭仁卻是不能不認同的。

    仲怔了好一會兒,又想到了一件事,倭仁遲疑著說道:“王爺,就算恢復了‘時務策’,也未必……管用啊?聖人之書,立德立言,可是,其中,哪有什麼‘時務’?——這個,你方才不是也說過了嗎?貿然恢復‘時務策’,考試的時候,叫士子們……何所本呢?這,這,不就亂套了嗎?”

    好好,倭老夫子,我想要什麼話,你就說什麼話,太配合了。

    留意,戲肉來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6:25
第十五章 乘勝追擊

    “艮翁說的極是!”關卓凡重重點頭,“確實要叫士子們‘有所本’!”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我想,這個事兒,是朝廷的責任!嗯,關於‘時務策’,朝廷要組織人手,編寫……‘時務精義’,欽定頒行,以為考試之圭臬!考官出題,不能超出‘時務精義’之範疇,士子通讀‘時務精義’,考試之時,就‘有所本’了!”

    “啊?!這個……”

    關卓凡看著倭仁睜大了眼睛的模樣,微微一笑,說道:“當然,許多‘時務’,普通士子,不曉得來龍去脈,難以甚解,單靠自個兒鑽研,歧義不免。考試的時候,還是可能有人無所適從的。為此,朝廷應該派出‘時務訓導’,下去講讀解疑,如此,師弟日夕砥礪切磋,庶幾無惑矣!”

    “朝廷派人下去講讀?這個……呃,請王爺的示,這是‘巡講’呢?還是……”

    “不是‘巡講’。”關卓凡說,“若是‘巡講’,一個地方,‘時務訓導’只能呆上一小段時日,多則半個月,少不過三、五天,接著就要到下一個地方去了,如此,怎麼能夠和士子們‘日夕砥礪切磋’?解疑答惑之效,必然不彰!”

    頓了一頓,加重語氣:“我想,一個州縣,一個‘時務訓導’,如州之學正,縣之教諭,長駐當地,專司‘時務精義’之講讀,不務旁騖。如此,略假時日。‘時務策’一道,士子們必然學有所成,考試之時,筆下也必然有分數了。”

    “那麼,這個……‘時務訓導’,就是國家正式職官了?”

    “是!”

    “王爺!”倭仁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全國上下,有多少州縣?一個州縣。一個‘時務訓導’,這,這要多大的一筆開銷啊?”

    “艮翁,”關卓凡微微一笑,“你問得好——我來給你掰掰手指頭。”

    “全國上下,設縣一千三百零三個,設州一百四十五個。設廳七十八個。除此之外,還有七十二個直隸州,三十四個直隸廳,算一算,親民之建治,攏在一起,一共是一千六百三十二個。”

    關卓凡話中之“親民”,意思是直接治理民眾。“親民之建治”,就是國家最基層的政權組織。

    “‘時務訓導’的位子,可以比擬州之學正、縣之教諭,正八品,正俸加養廉銀,一年一百二十兩,一個親民的建治,設一‘時務訓導’,則全國共設一千六百三十二個‘時務訓導’。一年的薪俸,攏共是十九萬五千八百四十兩銀子。”

    倭仁微微駭然:此人胸中丘壑之分明。真正不得了!

    腦子中隨即轉過一個念頭:恭王真是比他不了——怪不得會被他取而代之呢!

    “州”這樣東東,在中國歷史上是很牛掰的。上古九州,漢代十三州,領牧一州者,地道一方諸侯。不過,漢之後,州的地位,愈來愈低,到了清朝,已是州、縣並列,同為最基層的政權單位,只是,州大多設在要沖之地,知州的品級比知縣高一品,正六品。

    “廳”則大多設在邊遠之地,和“州”、“縣”一樣,同為“親民之建治”。管“廳”的,一般是知府的佐貳之官,即同知、通判,同知正五品,通判正六品,整體來說,又比知州高了。所以,政府正式文告中的行政序列,是“廳、州、縣”,不是關卓凡話中的“縣、州、廳”。

    廳、州,有“散”和“直隸”之分。所謂“直隸”,即“直轄”之意。散廳、散州,和縣一樣,轄於府;越過府一級,直轄於布政司的,即為直隸廳、直隸州。直隸廳、直隸州和府是同級的,不同的是,府轄縣,不“親民”,即管官不管民;直隸廳、直隸州,卻是既轄縣,又“親民”,所以,關卓凡計算基層政權數目的時候,將直隸廳、直隸州也算了進來。

    囉嗦了一輪,言歸正傳。

    “這筆錢,”關卓凡繼續說道,“看似不少,可是,咱們的十位總督,正俸加養廉銀,攏在一起,一年下來,也差不多是這個數目了——不過如此嘛。何況,科考乃國家文氣之聚、命脈之系,多花一點點錢,那不是天經地義?這一年二十萬銀子,國家拿得出來,也必須拿出來!”

    幾句話,說的倭仁一腔老血,不自禁的熱了起來。

    “請教王爺,‘時務訓導’,也和學正、教諭一般,由……禮部該管嗎?”

    禮部的“管部”大學士,正是倭艮峰。

    “我倒是想,可是——”關卓凡微微苦笑,“這個差使,禮部怕是辦不下來,大約必得另起爐灶了。”

    說完,輕輕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表情、動作,做作得極其自然。

    撇開禮部,倭仁這個“管部”的大學士,自然面上無光,可是,他不能不承認關卓凡說的有道理:“中外時務”,禮部自己都弄不清爽,怎麼去“訓導”別人?這個差事,若真叫禮部來辦,辦砸了,就不僅僅是“面上無光”了,那是誤人、誤國啊!

    這麼一想,倭仁的背上倏然一緊,心底卻莫名的一陣輕鬆。

    倭仁的神態變化,沒有逃出關卓凡的眼睛,他心中暗喜:好,“時務策”搞掂了,乘勝追擊!

    “‘時務策’之外,”關卓凡說,“艮翁,你看,‘貼經’、‘墨義’兩項,咱們是不是也將之恢復起來?”

    倭仁愕然:“這……卻是為何?”

    “貼經”,即任選經書之一頁,左右蒙上,只留中間一行,再用紙貼蓋三字,令考生填充——同現代考試的填空題頗為相似。

    “墨義”,即圍繞經義和註釋的簡單問答——同現代考試的簡答題頗為相似。

    “貼經”和“墨義”,考的是考生的記憶和背誦的能力,不需要做什麼自己的發揮,只要熟讀經傳和註釋就可中式。到了宋朝,不論新派、舊派,皆以為其無用,王安石改革科舉,便廢除了“貼經”、“墨義”。王安石下台,他的各種改革政策不斷反覆,但貼經、墨義,卻是從此從科舉考試中消失了。

    我們能夠理解倭仁的不解:咱們的軒王,從來是“銳意進取”的呀,他怎麼會想到要恢復“貼經”、“墨義”這種死記硬背的老玩意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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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師範館

    關卓凡長嘆一聲:“艮翁,讀書人苦啊!”

    “苦?”倭仁一怔,“呃,這……何所指呢?乞王爺明示。”

    “艮翁,”關卓凡說,“不曉得你聽說過沒有?前些日子,廣東南海,又出了一個‘百歲童生’?鬚髮皆白,走路都要人扶,還要參加‘院試’!苦讀九十載,考了八十年,連一個秀才也沒有考取,這一輩子,就盡數耗在了……唉,真是思之惻然呀!”

    又出“百歲童生”的事兒了?道光年間,廣東那邊兒,就出過不止一個“百歲童生”,怎麼,這一次,又是廣東?廣東那邊兒,怎麼老出這種……呃,好吧,讀書人確實是“苦”,可是,這個跟恢復“貼經”、“墨義”,有什麼關係呢?

    倭仁不曉得應該如何答話,只好保持沉默。

    科舉這條路,是非常漫長的。讀書人要先後參加知縣主持的“縣試”、知府主持的“府試”,取得“童生”資格,再參加該省學政主持的“院試”,中式後,才算拿到了舉業的第一塊敲門磚——“生員”,即秀才。然後才能夠入“縣學”、“府學”學習,備戰“鄉試”。

    “鄉試”為全省範圍內的統一考試,只有“生員”才有資格參加,考官由朝廷指派,三年一次,在秋天舉行,亦稱“秋闈”,中式即為舉人。

    “鄉試”次年春天,舉行“會試”,亦稱“春闈”。這是全國範圍內的統一考試。只有舉人才有資格參加。“會試”在北京舉行,禮部主持,考官由皇帝欽派,中式者稱“貢士”。“會試”中式,雖然科舉這條路還沒有走完,但十載寒窗,就算是熬出了頭了。

    “會試”在二月份舉行,次月。即三月份,舉行科舉考試的最後一關:“殿試”。“殿試”由皇帝親自主持,名義上只考“時務策”,不過,考題絕大多數出自經義,實際上,不過多考了一次“時文”罷了。

    “貢士”都不會自“殿試”落第。只是名次要根據“殿試”的成績重新排列。分“三甲”,即三等。“一甲”稱“進士及第”,只有三人,就是成績最好的三個,是為狀元、榜眼、探花;“二甲”稱“賜進士出身”;“三甲”稱“賜同進士出身”。一、二、三甲,皆通稱“進士”。進士出榜,用黃紙書寫,稱“金榜”。這,就是“金榜題名”了。

    再次言歸正傳。

    “前些天,”關卓凡虛虛地拱了拱手,然後慢吞吞地說道,“聖母皇太后拿了一篇文章,問我說:這上面寫的都是些什麼啊?怎麼竟是一點兒也看不懂?我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篇‘時文’。艮翁,不瞞你說,我攢眉蹙額地看了半天。也只看懂了一半——哎喲,弄得我那個尷尬呀!”

    呃……

    說這話的時候。關卓凡也是一副“攢眉蹙額”的樣子,不過。這一次“尷尬”的,可就是倭仁了。

    “將心比心,”關卓凡說,“‘時文’確實是太難了!那班‘百歲童生’,不就是死活過不了‘時文’這一關嗎?這上邊兒,‘皓首窮經’四字,竟是一字不為虛設!唉,艮翁,讀書人何苦為難讀書人?”

    倭仁的老臉,微微的漲紅了。

    “我想,”關卓凡繼續說道,“‘時文’也好,‘貼經’、‘墨義’也好,考的都是經義,若不擅‘時文’,‘貼經’和‘墨義’卻精熟的話,似乎,也不好就說考生沒有讀熟、讀通經義吧?艮翁,我想,加考‘貼經’和‘墨義’,如果‘時文’失手,‘貼經’和‘墨義’卻中式的話,經義一道,亦可以算考生中式了——這,算是給讀書人多一條出路吧!”

    這話聽起來好有道理啊,可是,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兒……

    “王爺,”倭仁遲疑著說,“如此一來,中式的考生……會不會,呃,太多了一點兒?我是說,殿試之後,進士出身的人,呃,會不會太多了一點兒?這個,呃,朝廷安排得過來麼?”

    話一出口,便後悔了,自己這話若傳了出去,保不齊有人會說:怎麼?倭艮峰居然不願意中式的讀書人多一些?他安的是什麼心?是不是……嗯,怕後進們搶他倭老夫子的飯碗啊?

    幸好,關卓凡似乎全然未往這上面想,一副大包大攬的模樣:“安排得過來!正經人才,只嫌少,不嫌多!目下百廢待舉,諸業方興,艮翁,你請看,今後十年,用人之處,比之前一百年加起來都要多!”

    心中微微冷笑:你以為“貼經”和“墨義”過關就算“中式”了?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你忘了,還有一道“時務策”的坎兒了?跨過“時務策”的坎兒,才算“人才”;跨不過去,“貼經”和“墨義”中式沒有用,“時文”中式也沒有用!

    倭仁實在想不出什麼反對的理由,可又不能就這麼點頭。除了本能地對大幅度的改變感到不安之外——雖然關卓凡煞費苦心,用“恢復唐、宋舊制”來包裝這個改變——他總覺得,這裡邊兒存著什麼古怪,只是,腦子還沒有轉過彎兒來,還沒有想清楚、看明白。

    可是,關卓凡目光灼灼的,其勢又不允許他久拖,倭仁憋了半響,臉都憋紅了,才突然想起一事,趕忙說道:“王爺,一千六百多位‘時務訓導’,人數可不算少啊,倉促之間,朝廷去哪裡找這麼多精熟時務的人才呢?”

    “問得好,艮翁!”關卓凡說,“我手頭上,目下也確實拿不出這麼多的人才,所以,我想,先辦一所學校,專門作育精通時務的人才!速成的話,一、兩年也就出師了!嗯,‘師者,人之模範也’,這所學校,就叫……‘師範館’,如何?”

    “‘師範館’?啊,好……”

    倭仁的“好”字一出口,關卓凡立即撫掌大笑:“好!艮翁既力贊其事,這恢復唐、宋舊制,開科取士,加‘時務策’,加‘貼經、墨義’,就煩艮翁的大筆,領銜出奏,本王和軍機全班,恭附驥尾!”

    什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6:26
第十七章 時代改易,肇造之初

    倭仁大為著忙:我說“好”,只是覺得,“師範館”之“師範”,貼切雅馴,呃,只是覺得,這個名字好,怎麼就變成了力贊其事——恢復唐、宋舊制,開科取士,加“時務策”,加“貼經、墨義”——這……整件事了?

    倭仁雙手亂搖:“啊,不,不……”

    關卓凡滿臉訝異:“怎麼,不好?”

    倭仁這才發覺自己失態了,趕忙放下了手:“不是,不是,呃,好的,好的!”

    “艮翁,”關卓凡微微一笑,“你把我弄糊塗了,到底好還是不好?”

    倭仁的一張老臉,再次漲紅了:這話堵的——叫我怎麼說啊!

    “呃,我是說……呃,王爺在前,我怎麼可以僭越?這個摺子,自然是由王爺領銜,我附……”

    “議”字還沒有說出來,就知道不妥了,可是,想改口已經來不及了。

    哎,我真不是這個意思啊!今兒是怎麼回事?嘴巴不聽腦子的使喚!

    關卓凡點頭嘆道:“艮翁,有了你的襄贊,這個事兒,我心裡就有底氣了!至於說由誰領銜出奏——艮翁,若是別的事兒,我打這個頭兒,倒也無妨,可是,這一回,關係開科取士啊!艮翁士林宗鏡、儒學領袖,你不領銜,誰領銜?我的爵銜雖比你高,但學問一道,艮翁面前,我實在是後生小子,這道奏摺,你的名字,若居我之後。僭越的,可就是我了!天下士人,何以目我啊?”

    好,這下子,想推脫都不曉得怎麼推脫了。

    倭仁囁嚅了兩下,啥也沒有說出來。

    “艮翁是否認為,摺子遞了上去,有人對你……有什麼說法?咳。怎麼會呢?你想啊——”

    頓了一頓,關卓凡繼續說道:“加不加‘時務策’,翰詹科道的位子,都是要由進士出身的人來坐的;加了‘時務策’,則這些清貴的位子之外,許多實務的位子,進士出身的人。也可以坐了!那麼。讀書人的出路,不是更多、更好了嗎?難道世上竟有人,不願意自己將來的出路,更多、更好?”

    “呃,王爺所言……甚是。”

    “加‘貼經、墨義’,道理是一樣的。目下之開科取士,猶如‘千軍萬馬走獨木橋’,加了‘貼經、墨義’。就是‘千軍萬馬走雙木橋’了!這橋,足足寬了一倍,難道,世上竟有人,不願意自己走的路、過的橋,寬綽一些?”

    “千軍萬馬走獨木橋”?這個說法,倒是挺新鮮的。

    “王爺所言……極是。”

    嗯,“甚是”變成了“極是”。

    “就算有人真的糊塗到家了,好賴不分。腦子死活轉不過彎兒來,那又如何?”

    關卓凡一笑:“艮翁。林文忠公的《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其中兩句。我尤其欣賞:‘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生死禍福,尤不在話下,一點點虛名,又算得了什麼?”

    倭仁腦子中微微“嗡”的一聲,額上立時見汗,他站了起來,躬身說道:“王爺教訓的是!倭仁汗顏!林文忠賢者楷范,原應為我輩追摹!我,唉,是想的太多了!這,真是……慚愧,慚愧!”

    關卓凡也站了起來,將手一讓,說道:“不敢,艮翁請坐!”

    兩人重新坐了下來。

    “艮翁,”關卓凡用極懇切的語氣說道,“不瞞你說,改革八旗的時候,我是抱了‘粉身碎骨’的宗旨的,現下看看如何?天沒有塌下來嘛!非但如此,說好話的,愈來愈多了!願意‘出旗’的,也愈來愈多了!為什麼?事實擺在眼前:‘出旗’的,比‘在旗’的時候,辛苦是辛苦些,可日子過的好多了!”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其中發到東北去的,朝廷‘協助生業’,給種子,給農具,給牲口,嘿,開荒開得最多的一戶,足足開出了好幾百畝!‘在旗’的時候,這戶人家,真正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現在呢?不但一家子吃飽穿暖,還雇了長短工,正經一不大不小地主了!”

    “艮翁,只要路子是對的,咱們就去走!走上去了,後邊兒的人,看這條路果然走得通,自然就跟了上來。到時候,豎大拇指的,說車軲轆奉承話的,不要太多!”

    “不要太多”四字,聽來雖然古怪,但倭仁不及細辨,在理、在情、在勢,他都不能不“心服口服”了:“是,倭仁謹遵王命!”

    好,你終於入我之轂了。

    *

    *

    倭仁的那種模糊的不安感,並非杞人憂天,關卓凡的“恢復唐、宋舊制”,確實包含著更加深刻的、不能明示於他、更不能公之於眾的用心。

    確實不是“恢復”,而是“改易”,且是脫胎換骨的“改易”,“恢復”神馬的,僅僅是一個幌子。

    “時務”談不上什麼具體的定義,就是一個大筐,不管是什麼,只要有需要,就可以往裡邊兒裝。

    關卓凡要往“時務”這個大筐裡裝什麼呢?

    除了時政地理,自然是近現代科技知識、近現代文明觀念。

    這些東東,等到讀書人“進士出身”之後再去灌輸——就像恭王辦的“同文館”那樣,就已經晚了。人家都已經是“天子門生”了,你還把他當做啥也不懂的“童生”來對待,別說新舊之別、華夷之辨等等觀念問題了,就是自尊心,也接受不了啊。

    關卓凡要從“童生”階段,甚至更早,從“讀書人”還沒有任何名頭、一個銅板也不值的時候,就開始給他們灌輸這些東東。那個時候,正是“一張白紙好畫畫”。還有,也是更重要的,這些東東都是“必考題”,是“讀書人”出人頭地的必由之路,如此一來,一個個“讀書人”,還不抱著“時務精義”,如飢似渴的大啃特啃?

    如此一來,無需太長的時間,也就十年八年下來,一代人的思想觀念、知識結構,就會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最妙的是,這個極其重大的“改易”,確實沒有動“讀書人”的奶酪:我還是用你們——用“另有所學”的你們。從“童生”、甚至更早的時期就開始學,推倒重來的痛苦大大減輕,學什麼不是學啊?

    是不是什麼奶酪都不動呢?

    不是的,應該動的、必須動的,還是得動,這就是“時文”——八股文。

    人的時間、精力是有限的,繼續允許無用的“時文”當道,有用的“時務”的路,走起來就不會順暢,關卓凡必須把“時文”這塊攔路石搬開。

    關卓凡的招數,就是用“貼經、墨義”來打“時文”。“貼經、墨義”只需死記硬背,中式的難度,遠遜“時文”,則讀書人在其上所費時間、精力,較之“時文”,就大大減少了,多出來的時間、精力,自然就會放到“時務”上面。

    “貼經、墨義”和“時文”二擇其一,任一“中式”,即可算經義“中式”,世上大約沒有那個傻瓜,會棄易就難,則“時文”——八股文,很快就會衰落下去,直至徹底無人問津。

    到時候,“時文”退出科舉考試,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貼經、墨義”考的也是經義,也以朱熹的註釋為本,這一點,和“時文”無二,表面上,“大方向”完全沒有改變,所以,沒有任何人可以指責關卓凡的“恢復”的。

    拿現在的話說,就是給考生“減負”罷了。

    這一切改變,都是在“給讀書人更好、更多的出路”名義下推行的,真有人想出聲反對,恐怕也不知道該如何下嘴。

    改造科舉制度,使其儘量為我所用,固然是關卓凡所欲,但他還有更宏大的目標:借恢復“時務策”,向“親民之建治”派駐“時務訓導”,由此肇造,在全中國範圍內,大興近現代化之學校。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6:26
第十八章 理在心中

    一個“時務訓導”,就是一位未來的學校校長。一縣一“時務訓導”,將發展為“一縣一學校”,一千六百三十二個“時務訓導”,最終將變身為一千六百三十二間學校。

    這個學校,是小學、中學二而為一的,在此基礎上,再分化出獨立的小學、中學。

    “學校”的生源,除了未來的公務員,也包括無意仕途的普通人。

    中國的近現代基礎教育,就從這一千六百三十二間學校發端。

    這是關卓凡為什麼不許禮部插手“時務訓導”的原因之一。“時務”一道,禮部固然糊裡糊塗,同時,你也不能指望禮部那幫老頭子,能夠辦好近現代的基礎教育吧?

    如前所述,關卓凡的算盤中,“時務訓導”和州之學正、縣之教諭,同為正八品官,就是說,“時務訓導”分庭抗禮於學正、教諭,其中的潛台詞就是:“學校”不在“學宮”搭夥計,是要另起爐灶的。

    在關卓凡的規劃中,“學校”擁有自個兒的辦學場所之外,財政也是獨立的,不和“縣學”、“州學”同流,加上“時務訓導”全部出自於北京的“師範館”,數管齊下,整個“學校”系統,便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上,禮部那邊兒,一根“學校”的毛,也是摸不著的。

    開科取士,雖然名義上還歸禮部該管,但其中最重要的板塊——“時務策”,其教材和教學。都出自“學校”系統,則“時務策”的“考差”——監考和閱卷,必然都要由“學校”系統派出。通扯下來,中國未來的公務員的培訓和錄取,一大半握在了關卓凡的手裡。

    至於“師範館”,自然是中國第一所近現代化的師範大學。在此基礎上,“師範館”會發展為中國規模最大、水平最高的綜合性大學。

    當然,“中國第一所近現代大學”的帽子。“師範館”是戴不上了,那頂帽子,上海的“廣方言館”正戴著呢。

    “開科取士,恢復唐、宋舊制,加‘時務策’,加‘貼經、墨義’”,這件事情。關卓凡為什麼一定要做通倭仁的工作。並一定要倭仁領銜出奏呢?

    關卓凡稱倭仁是“士林宗鏡、儒學領袖”,完全不是虛美,倭仁就是這麼個地位,實打實的,一點兒水分都沒有。如果排座次,咸、同年間,全中國範圍內,“讀書人”之第一人。非倭仁莫屬。

    道、咸之交,漢學沒落,理學興起,取漢學而代之,成為主流學術思潮。後世普通的讀者,說到晚清的“理學”,大約只曉得曾國藩,其實,曾國藩的功績和影響力。主要來自平定洪楊和啟萌洋務,他在“學術”上的成就。完全是被後世炒熱、誇大了的。

    倭仁才是真正的“理學大家”。而且,倭仁雖然只比曾國藩年長六歲。但學問一道,曾國藩卻是直宗倭仁的,倭仁於曾國藩,亦師亦友,說曾滌生給倭艮峰“執弟子禮”,亦不為過。事實上,就連著名的《曾國藩日記》,也是在倭艮峰的建議和督促下,曾滌生才“亦照艮峰樣,每日一念一章,皆寫之於冊,以便觸目克治”。

    所謂道德文章,就“文章”而言,倭仁構建了一個完整的理學體系——“理在心中”,但因為“物蔽”,“人之理遂失”,所以,要“致知”,即通過學習和自省,重新認識心中之理。這個過程,稱為“盡己性,盡人性,盡物性”,即便聖人亦不能例外。

    就“道德“而言,對自己的理論,倭仁身體力行,表裡如一。“端莊靜一”、“涵養本源”、“察己慎動”、“克己復禮”這一套,言行同一,堅持不懈。

    時人讚倭仁曰:“道、咸之間從宋儒之學身體力行者,必推公為首選。”

    曾國藩則用“當世儀型,群流歸仰”來描摹倭仁。

    原時空,倭仁逝世後,翁同龢感慨:“嗚呼!哲人云亡,此國家之不幸,豈獨後學之失所仰哉!”

    翁同龢的口中,倭仁已經具有了“准聖人”的性質了。

    正因為倭仁在士林中泰山北斗的聲望地位 ,文宗遺命,才會把他派給小皇帝做老師,且是“首席師傅”。

    保守派奉倭仁為領袖,關卓凡不是沒有想過“動一動”他的。可是,略作試探,便發覺倭仁在兩宮皇太后那裡,尤其是在母后皇太后那裡,地位根本不可動搖。兩宮皇太后不瞭解倭仁的“文章”,但對倭老夫子的“道德”,卻是無條件信任的。這一點,關卓凡只好自承不如了。

    這是一尊真神,既然搬不開去,就要設法“招安”,為己所用,不然,實在是太過浪費材料啦。

    這就是關卓凡為什麼一定要做通倭仁的工作,一定要倭仁領銜出奏“開科取士,恢復唐、宋舊制,加‘時務策’,加‘貼經、墨義’”。

    以倭仁士林聲望地位之隆,首倡其議,“恢復唐、宋舊制”的改革,一定事半功倍,或者說,“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

    關卓凡軟硬兼施,連蒙帶騙,法寶盡出,倭仁最終就範,這位歷史上的“保守派的代表”,居然成為一項重大改革政策的代言人了。

    這個……呃,這個金手指,會不會開得……大了點兒?關卓凡的王八之氣,會不會過了點兒?倭仁留在歷史上的形象,不僅僅是“保守派的代表”,甚至是……“頑固派的代表”啊!

    倭仁確實是保守派,但“保守派”是塊大牌子,下邊兒分門別類,彼此區別,差異大的,骨子裡甚至是南轅北轍的。

    徐桐那種,真正叫做“冥頑不靈”,腦回路是平的,完全沒有道理可講。

    還有一種——佔“保守派”中的大多數,只是為了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新舊之別、華夷之辨神馬的,其實只是個幌子,如果他們能夠從改革中獲得更大的利益,打倒昨日之我,改換門庭,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倭仁是第三種,也是人數最少的一種,保守派中罕見的清醒者——清醒地認識到,官僚士紳集團無休止膨脹的貪慾,已經嚴重地擠壓了廣大下層民眾的生存空間,深刻地威脅到王朝的永續發展。他提倡理學,提倡“克己復禮”,就是希望,能夠在道德和精神的層面,重建官僚士紳集團內部的自我約束機制,少拿一點,少佔一點。

    因此,倭仁疾呼:“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他把洋務之種種,都歸入“技藝”,認為其對“人心”,非但無益,反而有害。在這種認知的基礎上,倭仁乃成為“保守派的代表”。

    諷刺的是,某種意義上,倭仁的看法是對的。原時空,“洋務”進入中國,基本止於“技藝”的層面,對於官僚士紳集團來說,“洋務”不過是多了一個分肥的對象,“技藝”於“人心”,確實無益,“技藝”也確實沒能夠挽救清王朝的滅亡。

    總之,關卓凡認為:第一,倭仁是那種真正憂國憂民的人;第二,他的頭腦足夠清醒;第三,他肯講道理。一個人有這三點打底,就有服膺事實、轉變思想的可能。因此,就不能排除“招安”倭仁、為我所用的可能。

    近年來,洋務愈興,倭仁卻愈加沉默,極少再聽到他反對洋務的聲音了。這,大約也說明了些什麼。

    事實上,倭仁“重建官僚士紳集團內部的自我約束機制”的努力,關卓凡是認同的。考諸後世,不同的政權,不同的歷史時期,多次對本統治集團提出過類似的要求。只是,有的時候,毫無效用。

    能夠產生一定作用的,一定是自外施以有力的政治強制力的約束,單靠為官做宰的自覺,嘿嘿。

    話題扯遠了,“重建官僚士紳集團內部的自我約束機制”,包括反腐什麼的,並非關卓凡現階段的主要任務,先放一放吧。

    國家大事忙得七七八八了,暫告一段落,該考慮考慮俺自個兒的婚姻大事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6:27
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亂清》已經寫了兩百四十萬字了,獅子總結了一下,讀者對《亂清》和獅子最多的批評,兩點:一,“水”;二,“滿遺”。

    如鯁在喉,不吐不快,說兩句吧。

    先說“水”。

    關於這個問題,獅子是很惶惑的,因為,凡是被指“水”的章節,恰恰是獅子最花心思、最費精力的章節,事實上,平均算下來,被指“水”的章節,成文所花時間,要兩倍、三倍於其他章節。

    獅子最用力之處,卻最不討好?

    這是怎麼回事呢?

    回過頭來,獅子發現,“水”的指責,始現於關卓凡任江蘇巡撫、召集部下幕僚、盤自個兒的“家底”的時候。之後,凡有改革、建設,只要涉及來龍去脈、規劃設計、條分縷析的,就會出現“水”的指責,交代的愈詳細,“水”的指責就愈多。

    大致明白怎麼回事了。

    我理解大多數的書友們,更喜歡看情節、對話、動作,可是,《亂清》不能只顧著權鬥、戰爭、男女,還得改革、建設、發展——不然,關卓凡穿回去幹嘛?

    關卓凡穿回去,不是僅僅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不是僅僅為了自己的大頭快活小頭爽,更不是為了要中國人流更多的血!

    他要做的是“改變”,改變中國——變落後為先進,變恥辱為榮耀,變農業國為工業國,變老大帝國為當世強權。

    他希望,在“改變”的過程中,中國能夠付出儘可能小的代價,中國人能夠遭受儘可能少的災難。

    怎麼“改變”呢?通過權鬥、男女、戰爭,拿到了權力,就該改革、建設、發展了吧?

    有的讀者會說,改就改吧,可是,那些“來龍去脈、規劃設計、條分縷析”神馬的,你就不能一筆帶過?高明的歷史小說,涉及歷史背景的時候,不是應該“潤物細無聲”嗎?

    問題是,亂清是一本穿越小說,不是傳統的歷史小說,書中的大多數“規劃設計”,不是“歷史背景”,是獅子的腦洞,不存在於真實歷史之中。如果不把“來龍去脈”交代清楚,這些“規劃設計”,就是無本之木;不“條分縷析”,讀者就不知道,這些“規劃設計”,是否建立了可以自洽的內在邏輯?是否真的具有可行性?

    關卓凡不是上帝,他不能夠豎著根金手指,說“俺要光,於是就有了光”——你得告訴我,你這“光”咋來的呀!

    至於“滿遺”,獅子只能說,凡是認真看書的書友,絕不會給獅子扣上這樣一頂帽子——書中該交代的,都已經交代了,還要怎麼“畫公仔畫出牆”?

    給獅子扣“滿遺”帽子的,要麼沒有仔細看書,要麼根本就沒有看過《亂清》。又或者,出於一些什麼特別的目的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6:28
第十九章 一紅再紅

    軒親王要大婚啦。

    “大婚”二字,本來專指皇帝少年登基,未婚踐祚,十八歲成人後結婚;臣子成婚,是不可以謂之“大婚”的。可是,兩公主釐降於一親王,娥皇女英之佳話重現於本朝,這是“千百年未之有也”的盛事,市井阛阓之間,話頭一落到這上邊兒,無不兩眼放光、口沫橫飛,張嘴“大婚”,閉嘴“大婚”,雖略嫌僭越,卻也沒人管的來。

    宮裡和朝廷,提到這個事兒,自然不會說“大婚”,可也禁不住在前邊兒加個“大”字,謂之“大喜”,或者“大喜事兒”。

    榮安、敦柔兩位和碩公主進固倫公主的上諭一明發,所有人都明白,“大喜事兒”開始倒計時了。

    已是初秋時節,天氣漸涼,然而,宮裡宮外,朝野上下,乃至整個北京城,“溫度”都開始直線上升了。

    榮安公主、敦柔公主進固倫公主的上諭,是同一天明發的,旨意頒到永和宮和恭王府的時間,也幾乎掐在了同一個點兒上。

    不同的是,榮安公主是“進”固倫公主,敦柔公主則是“復”固倫公主——祺祥政變之後,恭王一手遮天,為籠絡恭王,兩宮皇太后早早地就給敦柔公主進了固倫公主;蔡壽祺彈劾恭王,恭王御前咆哮失禮,一跤跌倒,復出之後,為表示“沖退謙抑”,堅決為女兒辭掉了這個固倫公主。

    從頒兩位公主進固倫公主的上諭開始,禮部和內務府就開始面對一個巨大的挑戰:兩位公主的地位是絕對平等的。那麼,這樁婚事,從“納彩”始,至“歸寧”止,中間“釐降”、“合巹”等等,儀註上,該怎麼安排?

    一句話:誰先,誰後?

    俗話說。“先進門為大”,婚禮上再微小的差異,都可能對婚後的地位高低,產生微妙的影響。

    這可不僅僅是兩位公主的事情,兩位公主的後面,還坐著兩位皇太后呢。

    午歇之後,母后皇太后來到了永和宮。

    麗太妃接入內室。摒人密談。

    “今兒‘叫起’。”慈安說道,“軍機之後,就是禮部和內務府的‘起’,萬青藜和寶鋆兩個,一起回事兒。”

    萬青藜是禮部漢尚書,寶鋆是幾個內務府大臣中“佩戴印鑰”的那一位,也即首席內務府大臣,恭王之下。管理內務府的第一人。兩位公主釐降軒親王,儀注由禮部負責,具體則由內務府操辦,所以禮部和內務府的堂官聯合“回事兒”。

    “我沒嫁過女兒,”慈安說,“你也沒嫁過女兒,倒不曉得,這‘公主釐降’,挺麻煩的一個事兒呢!”

    麗太妃的耳朵豎起來了。

    “萬青藜的學問不錯。話說的可是不大利落,”慈安說。“一開口就給我們背《大清會典》,我聽得雲裡霧裡。‘西邊兒’也是直皺眉頭。幸好,寶鋆的口才好,花了小半個時辰,我總算把這套儀注搞明白了。”

    麗太妃想起一事,忍了一忍,沒有忍住,輕聲說道:“太后,朝廷的事兒我不懂,也萬不敢多嘴多舌的。不過,我聽說,呃,這個寶鋆,被趕出軍機處,和……‘他’,呃,是有關係的,這個,會不會……”

    慈安楞了一愣,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笑了:“你是怕寶鋆辦這個差使,不上心,不盡力,甚至,在其中動點兒什麼手腳?”

    麗太妃臉上微微一紅,說道:“我也不是這個意思,只是……”

    話說到這兒,不好措辭,只好打住。

    “你確實不懂得朝廷的事兒——”慈安微微一笑,“先頭,我也是不懂的。這兩年,看摺子,見軍機,算是懂得些了。我跟你說,正因為寶鋆是被‘他’趕出軍機處的,所以,‘他’的婚事,寶鋆才要盡心竭力,不敢出一點兒紕漏。只要出一點兒狀況,別人就會說寶鋆‘挾私報復’——那樣的話,寶鋆還怎麼混得下去?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所以,你把心放在肚子裡好了!”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寶鋆這個人,雖然私心重,可若論辦差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能員,我還真想不出來,誰比他更適合辦這個差使呢!”

    麗太妃的臉兒更紅了,眉目卻全然舒展開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說道:“我就說我什麼都不懂,全靠太后教導呢。”

    慈安也笑了一笑,說道:“‘他’先得擇吉日向皇家‘納采’,這個又叫什麼‘一九禮’,就是咱們說的‘放小定’,要右他本人進到午門之前,由某御前大臣和某內務府大臣一起出面,奉旨收納。”

    “這個‘小定’,以前的定製,是‘駝一、馬八’,就是一滿駝的禮物,加八匹駿馬。到了道光朝,道光爺一向儉省,覺得‘駝一、馬八’太奢侈了,再者說了,有的額附,家裡邊兒也並不寬裕,‘放’這個‘小定’,頗為吃力,就改成了‘羊九隻’。”

    麗妃輕輕“哦”了一聲,說道:“道光爺聖明,為額駙打算,體貼周到,無微不至,不過……”

    “你別著急啊。”慈安一笑,“不過,寶鋆說,兩位固倫公主,一起‘釐降’一位親王,這是亙古沒有的盛事,‘羊九隻’的定例,在這兒就不合用了,應該改回‘駝一、馬八’的舊制。他這麼說,我和‘西邊兒’自然樂意,誰不願意自己的女兒嫁的風光些?當然照準了。”

    麗太妃對寶鋆的好感不由大增,笑容滿面,說道:“您方才說寶鋆……哎喲,真正是聖明不過太后!”

    慈安又是一笑,說道:“寶鋆還說,兩公主釐降一親王,太特出了,因此,這樁婚事的儀注,不能‘著為永例’,以後,公主‘釐降’,‘一九禮’還是要恢復‘羊九隻’的定例的。你看,這麼一來,也沒掃著道光爺的面子,你也不能說他‘違背祖制’什麼的——面面俱到呢。”

    “是,寶鋆確實是能員!”

    麗太妃讚了一句,想了一想,又說道:“這麼說,‘他’要準備兩份……哦,‘一九禮’了?”

    “是,”慈安說,兩份一模一樣的,加起來,就是‘駝二、馬十六’了。”

    說到這兒,慈安用玩笑的語氣說道:“你是不是有點兒替你女婿心疼了?放心好了,他拿得出來!”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麗太妃的臉兒,“刷”的一下,又紅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6:28
第二十章 愛重

    麗太妃的失態,慈安留意到了,她看了麗太妃一眼,心裡雖略覺奇怪,倒沒有想到別的什麼上面去,繼續說道:“不過,不論‘他’的‘一九禮’是多是少,其實,一個銅板也落不到咱們自個兒手上的。這些駝啊馬啊的,都歸內務府收著,‘分納所司’——對咱們來說,禮物再多,也就是落個熱鬧勁兒罷了。”

    麗太妃笑道:“我倒不貪心。人家總說,‘天子之家,與國同戚’,祖宗定的這個規矩,很是應當應分。”

    慈安讚賞地點了點頭:“你懂事兒!”

    言罷一笑,說道:“不過,咱們給麗妞兒、敦妞兒倆孩子準備的嫁妝,可是得送到人家額駙府上去的——不是公主府哦。這麼算下來,咱們還是吃虧了!”

    麗妃曉得母后皇太后在開玩笑,附和著笑道:“這是上頭體貼下情。方才太后說了,道光爺取消‘放小定’的‘駝一、馬八’舊例,不就是因為有的額駙,家裡邊兒不甚寬裕麼?這麼做,也算……”

    說到這兒,輕輕“撲哧”一笑,說道:“老丈人補貼女婿吧?”

    慈安微微搖了搖頭,說道:“算不算‘補貼’,我也說不好。‘放小定’其實不算什麼,‘放大定’——叫什麼‘九九禮’——才厲害呢!我想想,嗯,鞍馬十八匹、甲冑十八副、馬二十一匹——就是不備鞍轡的馬,禮物呢——駝六匹。此外,還有……嗯,宴桌九十席、羊八十一隻、乳酒和黃酒四十五瓶。你看,力量稍稍差點兒的人家,都不一定拿得出來!唉,娶位公主——哦,‘尚主’,可不是件容易事兒!”

    麗太妃輕輕地倒吸了一口冷氣。想了一想,試探著問道:“請問太后,這個規矩,是道光朝之前的……舊例呢?還是……”

    “你腦子轉得快,”慈安點了點頭,“是道光朝之前的舊例。道光爺那個人,連‘一九禮’的‘駝一、馬八’都覺得太奢了。何況這個‘九九禮’。好幾倍於‘一九禮’?乾脆御筆一揮,把整個兒的‘九九禮’都取消了!”

    麗太妃含義複雜地“哦”了一聲。

    “不過,如同恢復‘一九禮’的舊例,寶鋆他們,亦請旨恢復‘九九禮’,用的理由是一樣的,也說不‘著為永例’什麼的。”

    麗太妃的心,先放了下去。隨即又微微地提了起來。她當然希望女兒風光大嫁,可是,這一次,她是真正為關卓凡“心疼”了。

    “這個‘九九禮’,本來就夠多的,‘他’又要備兩份一模一樣的,這可有點兒……”

    “是啊!”慈安微微皺眉,“當時,我也挺猶豫的。可是。‘西邊兒’的興頭很大,先是連聲稱好。然後才轉過頭來問我:‘姐姐你看呢?’我看——我還能說什麼?自然只能附和她了。”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不過。你也不必太過擔心。我想,‘他’還是有這個力量的。你想,‘他’進給宮裡的那些首飾,我叫你轉給麗妞兒的,什麼金剛鑽的鐲子、藍寶石的戒指、祖母綠的耳墜,哪一件,不要萬兒八千的?有的……大約還不止,拿到外頭去,講不定一件就要好幾萬銀子呢!我想,隨便拿一件出來,就夠‘放’這個‘大定’的了。”

    “……是。”

    “我講的有點兒亂了,‘放大定’沒那麼早,是‘釐降’當天的事情,先講回‘放小定’吧。‘放小定’次日,皇帝要賜宴額駙及其族人,這個筵席,是擺在中和殿和保和殿的,排場很大,可是……”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關卓凡他們家,直系的親族,人丁本就稀薄,聽說彼此來往也少,到時候,都誰來領這個筵席呢?譬如,他那個不成器的二哥,過來還是不過來呢?”

    關卓凡和他的二哥的故事,是很著名的,深宮之中的麗太妃,也是曉得的。不過,母后皇太后的這個問題,她自然無可置言,只能在一旁賠笑。

    當然,慈安只是自己“設問”,並不需要麗太妃回答什麼,略略的出了一會兒神,說道:“兩位公主的嫁妝,要在‘釐降’的前一天送到額駙府上,額駙要率族人在乾清門外跪接;送到府上了,還得一一鋪陳開來,給大夥兒看看熱鬧,挺……瑣碎的。”

    “第二天,就是‘釐降’了。當天早上‘放大定’,和‘放小定’一樣,得額駙本人親自送到午門前,宮裡收了東西,再賜一次宴。這一次的筵席,比起‘放小定’的那一次,規制更高,皇帝在太和殿賜宴,我和‘西邊兒’兩個皇太后,也要賜宴,地點在慈寧宮。”

    “折騰過這一輪,吉時也就到了。公主大妝吉服,依次向皇太后、皇帝和生身的妃嬪,行禮辭行。麗妞兒前一天晚上,就住進鐘粹宮來,‘釐降’這天,從我這兒出門,先到長春宮,給西邊兒的磕頭,然後跟皇帝告別——這都在長春宮,最後才回到永和宮,給你磕頭,你……明白了嗎?”

    麗太妃低聲說道:“是,臣妾明白。這是太后愛重麗妞兒,臣妾……感激涕零。”

    從永和宮出門,只是麗太妃的女兒;從鐘粹宮出門,就不僅是麗太妃的女兒,還是母后皇太后的女兒,而且,首先是母后皇太后的女兒。同樣是固倫公主,前者“庶出”,後者卻以“嫡出”目之,兩者差異之大,幾不可以道里計。

    所以,這確實是慈安“愛重”榮安公主之舉,麗太妃的感激,是發自肺腑的。

    “敦妞兒那邊兒,也是一樣的。她要提前一天住進長春宮,‘釐降’當天,從長春宮出門兒。只不過,當天的賜宴結束了,皇帝不回長春宮,從慈寧宮出來,直接到鐘粹宮,在我這兒等著。”

    麗太妃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公主辭行的對象,兩宮皇太后在先,小皇帝在後,小皇帝如果回長春宮,就會搶在母后皇太后前邊兒,接受敦柔公主的辭行,這就“於禮不合”了。

    她心裡想:榮安、敦柔小姐倆兒,一大早上,在宮裡面這麼穿來穿去的,會不會一不留神,就打個照面?呃,好像……挺尷尬的呀。

    想到這兒,她發現,母后皇太后講了這麼一大篇兒,還沒有涉及到最核心、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誰先,誰後?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6:28
第二十一章 試婚格格

    慈安好像知道麗太妃在想什麼,終於開始這個最核心、最關鍵的話題了。

    “先頭的想法,”慈安說道,“是麗妞兒、敦妞兒一起出宮‘釐降’,一起行‘合巹’之禮——即是說,夫妻三人,是一塊兒行禮的。禮部和內務府,也是照著這個路數辦差的。可是,擬這個儀注,翻來覆去,斟酌推演,才發現,實在是太……”

    說到這兒,慈安頓了一頓,皺了皺眉,繼續說了下去:“太麻煩了!”

    麗太妃心中一跳:什麼意思?難道……兩個公主,要分開來“釐降”不成?

    “麻煩在哪兒呢?”慈安說,“就是這個‘誰先、誰後’了!咱們的那些規矩,朝廷的,宮裡的,任什麼事兒,這個先、後,都是有講究的,一步也錯不得的!而且,可不是說打頭的就一定為尊,跟在後面的就一定為卑——有的時候,剛剛好倒了過來,真叫……嗯,寶鋆的話,‘莫衷一是’。”

    “就算有本事躲開‘先、後’這個麻煩——麗妞兒、敦妞兒兩個,一直並排走、並排站、並排坐,可還有個‘左、右’呢!本朝以左為尊,左東右西——”

    說到這兒,又頓了一頓,微微壓低了聲音:“像我和‘西邊兒’的,說是‘兩宮並尊’,可是,平時也好,朝堂上也好,我左她右,我東她西——這個事兒,一直是‘西邊兒’心裡的一個疙瘩,如果麗妞兒、敦妞兒兩個呆在一塊兒。敦妞兒竟居麗妞兒之右,她能幹?”

    微微一頓,又微微一笑:“可是,如果倒了過來,麗妞兒右,敦妞兒左,又輪到我不干了。”

    “謝太后!太后對麗妞兒,真正是……唉。這麼大的恩典和福分,不曉得她一個小人兒,幾生修到?這個,臣妾……笨嘴拙舌的,都不曉得該怎麼謝恩了!”

    “麗妞兒是多可人意兒的一個孩子?”慈安平靜的說道,“你們娘倆兒,又可憐見兒的。我這個做嫡母的。不能不多上點兒心。”

    “謝太后……”

    “這些話,”慈安擺了擺手,“不必再說了。”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寶鋆他們說,左尊右卑,只是本朝的規矩,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左邊兒、右邊兒,哪個尊、哪個卑。是變來變去的。他們一朝一代的給我和‘西邊兒’擺,聽得我頭都大了,也記不清爽那許多。總之,他們的意思,不論兩位公主怎麼‘序位’,總有人能找到嚼舌頭的地方。”

    “你想,本來多喜慶的一個事兒,只為了誰先、誰後,誰左、誰右。弄得大夥兒個個心懷鬼胎,一個個烏雞眼似的。這個……不是全然變了味道了嗎?”

    “是,太后聖明。”

    “再者說了。”慈安輕輕一笑,“就算前邊兒的啥都能糊弄過去,臨到了了,有一個事兒,無論如何得分個先、後出來。”

    “請問太后,啥事兒呢?”

    “啥事兒?圓房啊!總不成,他們三個,一塊兒……”

    雖說是“閨閣私語”,麗太妃的臉,還是禁不住“刷”一下又紅了。

    母后皇太后的臉,也是微微一紅,說道:“還有,女人嫁人,這一輩子就這麼一回,婚禮上邊兒,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和自己……嗯,‘分庭抗禮’,我想,不論麗妞兒還是敦妞兒,脾性再好,心裡邊兒,也不會舒服的。”

    “所以,這個‘釐降’,只好分開來了,你一天,我一天!”

    麗太妃情不自禁,暗暗地舒了一口長氣。

    雖然,這個彎兒,轉得著實是大了一些。

    不過,她馬上想起一個問題。

    “太后,婚禮分開來辦,不還是要分……誰先、誰後?”

    “寶鋆他們已經想好了,”慈安說,“不論先後,只算日子——麗妞兒、敦妞兒姐倆兒,生辰八字不一樣,‘釐降’的黃道吉日,自然也就不一樣,你看,這‘釐降’的日子,不就自然而然地錯開了嗎?也沒人能說誰先、誰後什麼的了。”

    “啊,是這樣……”

    “查了玉牒,”慈安平靜的說道,“欽天監也算了日子——麗妞兒‘釐降’在先,兩天後,敦妞兒‘釐降’。”

    麗妃心頭大震,站起身來,款款地跪了下去:“太后天高地厚之恩,臣妾和麗妞兒……粉身難報。”

    慈安沒有馬上叫她起身,而是用極鄭重的口氣說道:“有幾句話,我在這兒交代給你,你放在心裡就好——連麗妞兒也不要說,嗯?”

    “是!臣妾謹遵慈諭!”

    “這樁婚事,雖說是禮部和內務府聯手辦差,但萬青藜和寶鋆兩位堂官,明顯寶鋆為主,萬青藜為輔。寶鋆和六爺,那是什麼情分?這麼大的一個事兒,又事關敦妞兒的終身,他怎麼可能事先不跟六爺商量?”

    頓了一頓,說道:“這兩年,六爺愈發小心謹慎,不肯說錯一句話,不肯走錯一步路,我想,憑他的‘沖退謙抑’,他是不會願意敦妞兒過麗妞兒的頭的。所以,麗先、敦後的安排,我相信,其實是六爺本人的意思。”

    又頓了一頓,說道:“還有,這樁婚事,如何辦理,明面兒上,‘他’不摻和,但你想啊,‘他’自個兒的婚事,‘他’怎麼可能全然擱開手?說不定,麗妞兒先、敦妞兒後的安排,其中,也有‘他’的意思在呢——你,明白了嗎?”

    “……是,臣妾……明白。”

    慈安的臉上露出笑容:“你起來吧,我還有個事兒,要和你商量,這個事兒,倒是挺有趣的。”

    麗妃站了起來,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心裡邊尤怦怦直跳。

    “宮裡邊兒有這麼個老規矩,”慈安說道,“不曉得你聽說過沒有?凡是公主‘釐降’,皇太后或皇后,要擇一宮女,貌美精明的,在‘釐降’的前一天,同嫁妝一起,送到額駙府去。當天晚上,這個宮女,要和額駙……呃,‘魚水共歡’;次日回宮,要向皇太后、皇后報告,這位額駙,是否有什麼隱疾,那方面……能不能……人道?萬一真有什麼太大的不妥,皇家便退回‘一九’、‘九九’兩份采禮,這門親事,就算吹掉了。”

    麗太妃駭笑道:“還有這麼個規矩?臣妾可不曉得!”

    “我先頭也不曉得,”慈安說道,“可是,真有這麼回事!寶鋆他們說,前明萬曆年間,有一位永寧公主,盲婚啞嫁,額駙是一個癆病鬼,上頭卻沒有人曉得。結果拜堂的時候,額駙吐了好多的血,一個月不到便死掉了。可憐這位永寧公主,一天正經的夫妻日子都沒有過過,就做了寡婦。本朝有鑑於此,就定了這麼一條規矩。”

    頓了一頓,說道:“宮裡邊兒,就管這個宮女叫‘試婚格格’。”

    “這位‘試婚格格’,呃,得是……黃花閨女吧?”

    “那當然。宮裡邊兒曾經人事的宮女,自然都是先帝臨幸過的,怎麼能夠派出去辦這個差使?”

    “那……”麗太妃臉兒紅紅的,“額駙那方面……成還是不成,她……搞得明白麼?”

    “可不是!”慈安輕笑道,“不過,規矩就是規矩。我說,關……呃,‘他’孩子都生了好幾個,這個‘試婚格格’,是不是不必派了?寶鋆說,不管是否多此一舉,守著祖制,誰也說不了什麼;不派‘試婚格格’,只怕有人會造出些什麼奇怪的謠言,譬如,兩位公主,是不是嫉妒啊?”

    麗妃趕忙說道:“太后放心,這種事情上,麗妞兒心裡邊兒可敞亮著呢,一定不會出現什麼‘嫉妒’的情形的。”

    “我曉得,”慈安笑著點了點頭,“這種事情,麗妞兒隨你。”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寶鋆說的確實有道理,既然如此,這個‘試婚格格’,還是照派吧!且一派就得派兩個,一位公主一個。敦妞兒那邊兒我就不操心了,我要和你商量的事兒,是麗妞兒這邊兒,叫誰來做這個‘試婚格格’呢?”

    “這……自然是全憑太后吩咐。”

    慈安搖了搖頭:“不是這麼說。這位‘試婚格格’,既然同額駙有了肌膚之親,自然就是額駙的妾侍了。拿外邊兒的話說,就是‘通房丫頭’了。以後,做‘庶福晉’也不定。所以,一定得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一定要和麗妞兒一條心!”

    “庶福晉”不是“側福晉”,“側福晉”是要皇帝敕封的,地位只比“正福晉”低半級,正經的皇家媳婦;“庶福晉”只是比較有頭臉的妾侍,且“庶福晉”只是一個俗稱,並非朝廷正式的敕封。

    “所以,”慈安說,“你別跟我客氣,一定要放出眼光,挑一個好的!或者,今兒晚上,先跟麗妞兒商量一下?”

    麗太妃心中感激,站了起來,福了一福,說道:“謝太后。”

    坐下之後,沉吟著說道:“要不,就麗妞兒身邊的翠兒吧。這個孩子,麗妞兒打小的時候就跟著她了,好幾年了,情分不同,私下底,就像麗妞兒的一個小姐姐一般。另外,論模樣兒呢,翠兒也說過得去。”

    慈安想了想,笑道:“翠兒這孩子好!嬌憨活潑,模樣兒水靈,身條兒也好!走起路來,那個小腰扭的,著實有點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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