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70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8:47
第四十一章 番邦的狼主

    “好,雙雙,”關卓凡熱切的說,“假設你就是敦柔,你說說,你對我,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白氏微微一笑:“好,我把我自個兒繞進來了——我對你,能有什麼不滿意的?”

    “呃,我是說,假裝你是敦柔……”

    “我就是敦柔啊。”

    英明神武的軒王爺有點兒糊塗了:“那你的意思是……”

    “你是功勛親王,獨掌機樞,少年英俊,學識淵博,待女人,又是最體貼不過的,這樣的夫婿,本朝開國二百年,再沒有第二位了,千挑萬選,也是挑不出、選不著的,真正叫打著燈籠找不到——我能有什麼不滿意?”

    關卓凡微微苦笑:“雙雙,你這一頂又一頂高帽子戴上來,壓得我臉都紅了,可是,我也真正是糊塗了,既如此……”

    “唉,可是,新郎雖好,新娘,卻不是我一個人呀!”

    猶如一道閃電劃過夜空,關卓凡眼前突然間明亮起來。

    他呆了一呆,不由暗暗叫了聲:“慚愧!”

    我一個自一夫一妻制的二十一世紀穿越而來的男人,自詡“秉持男女平等之原則”,在相關問題上的見識,居然還不及一個十九世紀中葉的女人!

    白氏見他發怔,以為他還沒有想通,緩緩說道:“人們都說,你這樁婚事,‘娥皇女英’,是‘千古佳話’,這話是不錯。可是,未必人人都這會這樣子想——尤其是你的新娘。卓凡,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

    關卓凡突然站起身來,一揖到地。

    白氏嚇了一跳,趕忙也站了起來,也不知道該不該還禮,嗔道:“你這是做什麼?”

    關卓凡直起身子。滿面笑容,說道:“白老師,你真正是一語驚醒夢中人!這個,嗯,學生感激不盡,這廂有禮了!”

    說罷,又是一揖。

    白氏又好笑。又好氣。輕輕打了他一下,說道:“你別嚇唬我!誰敢做你的老師?還什麼‘學生這廂有禮’——唱戲啊?”

    “古人一字之易,”關卓凡笑嘻嘻的說,“即謂之‘一字師’,何況白老師撥雲見日、醍醐灌頂?總之,請白老師教我!”

    “好啦,好啦,不鬧啦。咱們坐下來,好好兒的說話。”

    “好,好!”

    兩個人重新坐了下來。

    “嗯,‘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說得好!這個‘女人和女人’,大約是指榮安和敦柔?要請教白老師,到底怎麼個不一樣法呢?”

    “白老師”聽他還是一口一個“白老師”,不禁白了他一眼,不過。也懶得再和他就此糾纏了,沉吟了一下。說道:“我說的也不一定對,不過是自己瞎想罷了。如果你聽來覺得荒唐。笑一笑,擺在一邊就是了。”

    “白老師說的,必定是極有道理的……”

    “你別打岔。”

    “是,是。”

    白氏頓了一頓,捋了捋鬢角,說道:“第一,出身不同。雖說都是天潢貴胄,榮安還是皇女,可是,敦柔是嫡出,榮安是庶出。”

    嫡出?庶出?

    “第二,經歷不同。先帝在日,榮安自然是被捧成了鳳凰的。可是,先帝崩逝之後呢?我聽說,麗貴太妃以淚洗面,差一點兒,就要……追隨先帝於地下。這,怕不是僅僅因為‘毀傷過甚’吧!”

    關卓凡驚異的看著白氏,真正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啊!我來算算,我和嫂子分別了多少日子……

    他在那兒胡思亂想,白氏語氣平靜的繼續說道:“自先帝崩逝,一直到母后皇太后將榮安指給你,這幾年,永和宮冷冷清清,幾乎沒有人上門——有的人勢利,有的人膽小,總之,‘走路都繞開了永和宮’——這個話,是麗貴太妃親口對我說的。”

    “你想一想,這幾年,榮安一個小人兒,過的是什麼日子?與此同時,敦柔過的又是什麼日子?”

    多年來,恭王府每日價車水馬龍,就算他“閉門思過”的那段日子也不例外,依舊有無數親貴、官員過來“道煩惱”,只不過級別不高的人見不到他罷了。敦柔,那才是一隻真正的“鳳凰”,千人萬人捧著,且由始至終,沒有任何變化——包括在聖母皇太後面前。

    恭王獲遣,絲毫沒有影響到慈禧對敦柔的親愛信任,反而因為心裡多少存著歉疚,對敦柔更假辭色。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關卓凡說,“你是說,嗯,看在你給我戴的那幾頂高帽子的份兒上,對於榮安來說,即便二女侍一夫,嫁給我,也是一樁好婚事;對於敦柔來說,可就不盡然了。”

    白氏嫣然一笑,說道:“就是這麼回事兒——我想,敦柔由小到大,大約做夢也沒有想過,自己嫁人,竟然會和另外一個女人一塊兒‘娥皇女英’的。”

    關卓凡曲起右手食指,在自己腦門上輕輕一敲:“果然醍醐灌頂!”

    白氏斜了他一眼,說道:“第三,性格脾氣不同。”

    頓了一頓,白氏收起笑容,鄭重說道:“婚禮之前,這兩個小妯娌,我都是見過的,榮安見得多些,敦柔見得少些——可也不止一次。性格脾氣上,榮安真正是隨了她額娘,溫柔婉轉,屈己從人,不同的是——”

    白氏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這兒,可要比她額娘活泛的多。”

    哦?這是一個重要情報呀。

    俺在理藩院後胡同那兒,光顧著心醉神迷了,某些細微卻緊要之處,未及細辨,慚愧,慚愧。

    “敦柔可就不同了。怎麼說呢?嗯,我第一次見到敦柔,是在長春宮,當時就覺得,敦柔的樣子,像極了聖母皇太后——不是指形容相貌,是說神態舉止——當時,我還想,怪不得聖母皇太后會這麼寵她呢!”

    關卓凡心頭一震。

    雙雙,這個話,你為什麼沒有早些跟我說呢?

    嫡出、庶出,東宮、西宮,這些東東,慈禧自我糾纏了一輩子,如果敦柔真的像她,嘿嘿。

    “根子原來在這裡!”關卓凡說,“這第一、第二、第三,疊加在一起,敦柔心裡,便鬱結了一股氣,順不過來,所以——”

    好呀,小妞兒,原來你是在做“無聲的抗議”呢!拿現在的話說,算是“冷戰”?我靠,新婚第一天起,我的新娘就開始對我“冷戰”,夠有意思的呀!

    “大致不錯,”白氏說道,“不過,如果僅僅是上邊兒這三條,事情未必會到這個地步,我想,還有……第四。”

    “哦?請道其詳。”

    白氏猶豫了一下,說道:“卓凡,這個第四,不是出身經歷,不是脾氣性格,我可真不知道自己看得準不準、對不對了,如果錯了……”

    “無妨,無妨!”關卓凡說,“你說出來,咱們一塊兒參詳參詳,總能夠分個子丑寅卯出來的!”

    “好吧,那我就說了。”

    頓了一頓,白氏說道:“這幾年,你的功勞愈來愈大,一步一步的走了上來,六爺那兒——”

    說到這兒,白氏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措辭,又打住了。

    不過,已經夠了。

    又如一道閃電劃過夜空,通前徹後,關卓凡已是心頭雪亮。

    “我一步步走了上來,恭王呢,被我一步步擠了下去!”

    關卓凡頓了一頓,“嘿嘿”一笑,說道:“我還在這兒自鳴得意,說不定,敦柔——我的新娘,一直視我為仇讎呢!”

    白氏渾身一震:“這個,不至於吧……”

    “也許還沒到這個地步,可也八九不離十了!”

    關卓凡站起身來,一邊踱步,一邊說道:“至少,她嫁給我,在她心裡,一定是把這樁婚事當成‘和親’的——這個‘和親’,是什麼意思,你曉得吧?”

    “曉得,就是咱們把自個兒的公主,嫁給番邦的狼主。”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是,都是因為打不過人家,只好拿女兒出去討饒——敦柔眼裡,我就是那個番邦的狼主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8:47
第四十二章 金鐘罩

    “番邦的狼主?”白氏笑了,“你這個譬喻,似乎不大……”

    說到這兒,秀眉微蹙,“恰當”二字,終究說不出口。她不能不承認,關卓凡的自喻,真的是很“恰當”的。

    “敦柔的心裡,”關卓凡說,“既然存了這個念頭,就免不了……受辱之感,見到我這個‘罪魁禍首’,哪裡還擺得出笑臉來?設身處地替她想一想,也真是……可憐!”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可是,既然聖母皇太后已認了她做女兒,嫁給誰做老婆,就全在她皇額娘一念之間,她自己是全然做不得主的——嘿嘿,這個皇太后的女兒,可是不好當啊。”

    白氏輕輕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關卓凡自顧自地說下去:“如果敦柔沒有進宮,留在鳳翔胡同,我那位六哥那麼疼她,擇婿的時候,總要問一問女兒的意思的,總不至於——”

    說到這兒,沉吟了一下,微微搖頭:“也不一定,形勢比人強,敦柔就算不進宮,弄不好,還是得嫁給我這個‘番邦的狼主’。”

    白氏“撲哧”一笑:“你這個番……你這個餑餑,還真是香啊。”

    關卓凡嘆了口氣:“香不香的,我不曉得。不過,我跟敦柔,其實同病相憐!嫁給誰,她做不得自己的主;娶誰為妻,我也是做不得自己的主的——都是身不由己!”

    說罷,意味深長地看了白氏一眼。

    白氏的臉兒。沒來由的紅了。

    屋子裡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根子找到了,”關卓凡打破了沉默,“事情的究竟,也算弄明白了。有道是‘對症下藥——可是,雖然曉得癥結在哪兒,但如何下藥,我還想不出來,雙雙。你……”

    他滿懷期待的看著白氏。

    “這個事兒,我想,大約不能‘對症下藥’。”

    哦?好新鮮的說法!

    關卓凡的期待值更高了,他虛虛的拱了拱手,笑嘻嘻的說道:“白老師必有以教我!請說!”

    “你再‘白老師’長、‘白老師’短的,我就啥也不說了。”

    “好,好。雙雙。你說,你說!”

    說完,關卓凡坐了下來,雙手撫膝,上身微微前傾,一副凝神傾聽的樣子。

    “我想,”白氏平靜的說道,“出身是變不了的。經歷是變不了的,性格脾氣,大約也是變不了的。還有,敦柔把這樁婚事,看做‘和親’,這個念頭,一時半會兒,大約也是變不了的。”

    “這些都算癥結,”關卓凡說。“卻一樣也變不了,所以你說。不能‘對症下藥’,要另尋路子。”

    “是。”

    頓了一頓。白氏繼續說道:“敦柔對你,是有‘一定之規’的——她事事都照著規矩來,照著禮法來,你捉不到她的短處,雖然惱火,卻無可奈何。怎麼說呢?嗯,不是有一種功夫,叫做什麼‘金鐘罩’麼?我覺得,敦柔就是拿規矩、拿禮法,做成自己的‘金鐘罩’,躲在裡面,叫你碰不著她,有勁兒使不上,乾著急!”

    又一道閃電,劃過夜空。

    好,今晚的第三道啦。

    關卓凡雙手輕輕一拍:“對,我先要打破她這個‘金鐘罩’!”

    “正是。”

    “你說,我該怎麼打破她這個‘金鐘罩’?”

    白氏微微一笑:“你對付女人,是頂頂有手段的,這個,還要我來教?”

    關卓凡不由大為發窘,正尋思著該如何解嘲,白氏已經繼續說了下去:“我想,她的‘金鐘罩’,既然是……規矩和禮法做成的,你……就不可以照著規矩、照著禮法來,我是說,你不可以照著她劃好的道道走,不可以跟著她——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嗯,‘亦步亦趨’。”

    吾得之矣。

    “我能夠想到的,”白氏澀然一笑,“就這麼多了,再叫我想,我的腦瓜子可就疼啦。”

    夠了,夠了。

    關卓凡再次伸出手去,握住了白氏的手,看著白氏的眼睛:“雙雙,這個事兒,你不是今天聽我說了才開始想的——你應該已經想了很久了,對吧?”

    白氏垂下眼皮,過了一會兒,輕聲說道:“是。敦柔公主……打從見她的第一面,我就有些擔心,生怕她和你成親之後……”

    停頓片刻,重新開口,聲音更低了:“可是,這些胡思亂想,我不好隨便說給你聽,不然……”

    不然,豈非挑撥人家的夫妻感情?甚至,叫關卓凡以為我白雙雙……“嫉妒”?

    關卓凡的心裡,既感動,又歉疚,手上輕輕用力,將掌握之中的一對柔夷,緊了一緊,說道:“雙雙,難為你了,你——真是我的賢內助!”

    “賢內助”?這個詞兒,不是應該放在自己的老婆身上麼?

    “我這一輩子,”關卓凡的聲音,十分凝重,“不論風和日麗,還是電閃雷鳴,鐵定都是離不開你的。唉,有時候——”

    說到這兒,關卓凡打住了,腦子裡轉著念頭:這個嫂子,真正是不可或缺!我到底要不要放她去美國呢?

    他還沒有想停當,白氏的心裡,卻已風起雲湧,鼻子也酸了,眼睛也熱了,奪回一隻手,抽出手帕子,拭了拭眼角,輕輕舒了一口氣,然後說道:“我自個兒也不大放心——我去了美利堅,你碰到個啥事兒——國家大事我不懂,也幫不上忙,不過,家長裡短的,我還能幫你參合參合,到時候,你想找個人商量,都找不……唉!”

    這想到一塊兒去了。

    但是,就這麼一小會兒,關卓凡已打定了主意:自己怎麼可以這麼自私?為了“備顧問”,就更改已定之局,拆散她們姊妹?這……不但自私,還沒出息!

    “有什麼好擔心的?”關卓凡又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了,“我有什麼想不通的,就打電報,向‘白老師’請教!你放心,美利堅那邊兒,有極可靠的人照應,咱們用密碼,什麼話都可以說,什麼話都說得明白!”

    聽到“什麼話都能說”,白氏的臉,又莫名其妙的紅了。

    “你這人,”白氏定了定神,“別的我都放心,就是……女人的事兒……怕你看不開,我這兩位妯娌,都是固倫公主,這也罷了,問題是,一個後邊兒是母后皇太后,一個後邊兒是聖母皇太后,你可要……”

    下邊甚難措辭,只好打住了。

    關卓凡微微一笑:“後邊兒那兩位,也是女人——還真是‘女人的事兒’。好,雙雙,你儘管放下心來,明兒,我就讓你看看,我到底能不能擺平這個‘女人的事兒’!”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8:55
第四十三章 一時黑雲摧城,轉瞬霽日光風

    小蘇州胡同,敦柔固倫公主府。

    敦柔公主未能完全掩飾住臉上的訝異——她城府再深,也不過是個剛過及笄之年的女孩子。

    而且,關卓凡敏銳地捕捉到了,那張姣好的面容上,一絲莫名的欣悅,一閃即逝。

    “今兒……”敦柔公主試探著問道,“王爺不是說去麗姐姐那兒麼?”

    關卓凡雙肩微微一聳,雙手一攤,擺了個洋人慣做的“無可奈何”的姿勢:“她也說‘身子不爽利’,叫我‘去敦姐姐那兒’——好嘛,我竟是一隻皮球,由得你們小姐倆兒,踢過來,踢過去!”

    一向“沉靜如水”的敦柔公主,臉兒“刷”的一下就紅了。

    關卓凡繼續“抱怨”:“洋人的‘足球’,你見過沒有?軒軍裡邊,現就耍著這個這玩意兒——給士兵們課操之餘活動筋骨用。得空兒了,我帶你去瞧個西洋景——對陣雙方,一共二十二個人,將一隻皮球,滿場子踢來踢去。嘿嘿,我算幸運的了,把我踢來踢去的,只有兩個女人啦。”

    敦柔公主的臉兒,紅得更厲害了,囁嚅了兩下,不曉得該說什麼好?

    她萬沒想到,關卓凡會直捅捅的,把這個事兒搬到檯面上來,大加“抱怨”;這也罷了,關鍵是,關卓凡把“麗姐姐”也扯了進來。如果丈夫只“抱怨”她一個人,話還好說,把“麗姐姐”和自己拉在一起,這個話。輕不得,重不得,該怎麼說?

    不過,說也奇怪,尷尬狼狽的同時,心裡邊兒,卻也隱隱升起了一股奇妙的欣慰和快意。

    關卓凡的臉上,似笑非笑的:“我說。你們小姐倆兒,不是約好了的吧?”

    敦柔公主不能不辯解了,她定了定神,說道:“王爺可是冤枉我們姐倆兒了,麗姐姐這麼說,那不是……體恤王爺?我也是一樣……”

    “樣”字一出口,便發覺沒法子“一樣”下去:“體恤”——什麼叫“體恤”?還不是“身子不爽利”。不能侍候床笫。這夫妻敦倫之禮、魚水之歡,只好請夫君求之於他途?這個意思,一個女人家,怎麼好宣之於口?還說“我也是一樣”?旁邊兒……可還站著馬嬤嬤呢!

    敦柔公主的臉,紅的已經發燙了。

    關卓凡的上身,向她微微傾俯,壓低了聲音,笑嘻嘻的:“上次你趕我去榮安那裡。也是‘體恤’我?嗯,美意心領!不過,‘體恤’的路子多了,就算你‘身子不爽利’,也用不著趕老公出門啊!今兒,咱們夫妻,就好好兒的琢磨琢磨,這夫妻之間,到底該怎麼相互‘體恤’?”

    這個話。敦柔公主聽不大懂,也不“敢”都聽懂了。臉兒燙的似乎要著起火來,一顆心怦怦直跳。腦子裡,“嗡嗡”的亂成一團:天,這個王爺,都在說些什麼呀?

    關卓凡往椅背上一靠,目光斜斜的轉向侍立在旁的馬嬤嬤:“怎麼,馬嬤嬤,你好像有什麼話要說?”

    關卓凡對敦柔公主說的話,就算壓低了聲音,馬嬤嬤也是聽得清清楚楚的,她已半老徐娘,孩子都生了不止一個,卻也不由面赤心跳。她確實有滿嘴的話要說,可是大家子的規矩,主子說話,做奴婢的,決不可隨便插嘴,只好在一旁目瞪口呆。

    真問著她了,這滿嘴的話,卻又不知如何說起?可是,主子問話,是不可以不回答的,馬嬤嬤尷尬的笑了笑,說道:“回王爺,呃……其實……呃,奴婢也沒有什麼要說的。只是,公主……呃,說的話、做的事兒,一切一切,都是為了王爺好……”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公主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我好,這你說算對了——你呢?”

    馬嬤嬤一愣:什麼意思?

    不及細想,賠笑說道:“奴婢侍候王爺的心思,同侍候公主的心思,是一模一樣的。”

    “就是說,你說話做事,也都是為了我好——為了公主好,對吧?”

    “是,是。”

    “會不會好過頭兒了一些?”

    這個話……不像是什麼好話啊。

    馬嬤嬤愕然,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她偷偷瞄了敦柔公主一眼,見公主正低著頭,滿面紅暈,根本沒有收到她求助的眼風,只好硬著頭皮說道:“王爺的話,奴婢不是很明白,請王爺……明白開示。”

    “洋人有一個說法,叫做‘二人世界’,你聽過沒有?”

    “這個,呃,奴婢孤陋寡聞……”

    “你不曉得,我告訴你。這個話是說,小兩口新婚燕爾,就如我和公主,應該好得蜜裡調油一般——不然,‘合巹房’中的油燈,幹嘛要加入蜂蜜?嗯,既然如膠似漆,就自然有十分親熱的話要說,未必都適合叫旁人聽了去;也自然會做些十分親熱的舉動,未必都適合叫旁人看了去,所以,必得兩個人單獨呆在一塊兒才好。這個,就叫做‘二人世界’。”

    馬嬤嬤微微地張開了嘴巴,合不攏來。敦柔公主那邊兒,臻首愈垂愈低,臉兒紅成什麼樣子,已經看不清楚了。

    “我一進府,”關卓凡臉上,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氣,愈發重了,“你就一路跟著我和公主,寸步不離,你叫我和公主,怎麼過這個‘二人世界’?嗯,你難道存了什麼心思,有意……叫我們夫妻疏離?”

    這頂如山之重的帽子壓了下來,馬嬤嬤哪裡受得起?她腦子裡“嗡”的一聲,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說道:“奴婢哪裡敢?奴婢對主子的心,皇天菩薩看得見!奴婢是一片……”

    說到這兒,不曉得如何是好了,怯怯地喊了聲:“公主……”

    這一聲“公主”叫壞了!

    關卓凡臉色一變,森然說道:“我和你說話,你喊公主是什麼意思?還說沒有離間我們夫妻之心?嗯?!”

    說著,右手食指在幾面上輕輕一敲。

    他叱咤千軍萬馬之威嚴,踏屍山、蹈血海之煞氣,在這聲“嗯”和這個小小的的敲幾的動作中,曝露無遺。

    本來風和日麗,轉瞬之間,黑雲壓城,眼見接下來就要電閃雷鳴、風雨大作,馬嬤嬤覺得氣也喘不上來了,不由自主地磕下頭去:“奴婢冤……奴婢不敢!奴婢……荒唐!王爺……恕罪,王爺恕罪啊!”

    敦柔公主被堵在那裡,尷尬無比,不曉得,勸好呢,還是不勸好?自己此時開口,會不會,一不小心,來個火上澆油?

    關卓凡突然一笑,說道:“馬嬤嬤,看把你嚇的,我曉得,你沒有這樣的心思,你只是關心公主,嗯,‘關心則亂’罷了,你——起來吧。”

    突然之間,滿天烏雲散去,又是霽日光風了。

    馬嬤嬤已是汗濕衣衫,低低地說了聲“謝王爺”,待要站起身來,雙腿卻是軟的,晃了一晃,又跪下了。

    關卓凡站起身來,走上前去,伸出雙手,將她攙了起來。

    這個舉動,馬嬤嬤固然如在夢中,敦柔公主也是看得睜大了眼睛。

    關卓凡坐回椅子,撣了撣袍子,說道:“公主是你奶大的,你的身份,和府裡的其他人,可不一樣。以後,如無十分必要,不必在我和公主這兒站規矩,特別是膳後,即可自便,明白了嗎?”

    “是,奴婢……明白。”

    “嗯,好。這個月,事趕事兒,進進出出,匆匆忙忙,也沒有來得及給你正經準備一份見面禮,這張票子,你拿了去,就當做我的見面禮好了。”

    說著,將一張銀票遞了出去。

    馬嬤嬤看時,眼睛倏然瞪圓了:竟是一張一萬兩的龍頭大票!

    她是見過世面的人,此時卻也亂了方寸,“噗通”一聲,又跪了下來,先重重磕了一個響頭,顫聲說道:“奴婢…謝王爺的賞!”

    然後,不由自主,又偷覷了敦柔公主一眼。

    這個錢,我能不能拿呀?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8:55
第四十四章 萬金不換

    關卓凡笑道:“你瞅公主做什麼?我賞的,就是公主賞的,拿著!”

    敦柔公主微微頷首,馬嬤嬤強自抑制,卻也掩不住滿臉的心花怒放,她又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聲音打著抖:“謝王爺和公主的賞!”

    這才伸出雙手,顫顫巍巍的接過了這張龍頭大票。

    她是精熟世故的人,隨即滿臉堆笑地說道:“主子偌大的恩典,奴婢不敢一個人承受——奴婢福薄,恩典太大了,一個人也承受不起,沒的折了奴婢的壽!奴婢想著,這張票子,奴婢很該和府中其他執事均分的,叫大傢伙兒都……仰承主子的恩典!”

    關卓凡微笑說道:“你倒是懂事兒。不過,這個錢,既然是主子賞給你的,你就踏踏實實的拿著,別的,我自有安排。”

    說著,又伸出手來,馬嬤嬤的眼睛又睜大了:又是一張一萬兩的龍頭大票!

    “這張票子,”關卓凡說,“你拿了去,替府裡其餘執事人等,分上一分,算是他們額駙給他們的見面禮。至於該怎麼分,誰多點兒,誰少點兒,你是最老成的,一切必能辦得妥妥噹噹,也不用我費心囉嗦。”

    “是!奴婢盡心盡力,一點兒疏忽也不敢有!奴婢……替滿府的奴才謝王爺的賞了!”

    馬嬤嬤再磕了一個頭,喜孜孜地接過了銀票。

    站起身來,略一躊躇,曉得自己該做什麼了。她向敦柔公主悄悄瞄了一眼。請了一個“雙安”,然後滿臉堆笑地退了出去。

    房間裡一時安靜下來。

    “王爺可真是……”

    話一出口,敦柔公主就後悔了:自己不該先說話的。

    關卓凡笑吟吟的:“真是什麼?”

    敦柔公主臉上紅暈未褪:“真是……能揉搓人……”

    她這付臻首微垂、紅雲飛面、含羞帶笑的模樣,是關卓凡從所未見的,一時耐不住,站起身來,兩步並做一步,走上前去。雙手伸出,一手攬背,一手抱腿,將敦柔公主一個嬌小柔軟的身子,從椅子上一把撈了起來,打橫抱住。

    敦柔公主大驚:“王爺!你……”

    關卓凡坐回自己的椅子,將敦柔放在自己的腿上。笑道:“我什麼?我花了兩萬銀子。才把馬嬤嬤打發出去,不就是為了目下這一刻?”

    敦柔公主語無倫次:“不,不!還沒到……掌燈時分,外邊兒……天色還亮著……王爺!呃,過一陣子,就要用晚膳了,會,會有人進來的……”

    關卓凡輕笑道:“那咱們就快一點兒!”

    快一點兒……做什麼?

    敦柔公主渾身都軟了。掙扎都使不出氣力來了:“不要,王爺!王爺,不要!求,求你了……”

    “好,那咱們暫時‘按兵不動’,”關卓凡帶著警告的口氣,“不過,我不動,你也別亂動。你再亂動,我就。哼哼……”

    此言一出,敦柔公主果然不再掙扎。一動也不敢動了。

    “今兒在頤和園,”關卓凡將環抱敦柔公主的手臂,緊了一緊,“因為你,我可是被聖母皇太后訓了一頓呢!”

    敦柔公主嚶嚀一聲,喘了口氣,才說道:“啊?怎麼會?什麼事兒啊……”

    “就是上次你說‘身子不爽利’、趕我去榮安那兒的那件事兒!太后她老人家屈指一算,好嘛,這個月,關三在小蘇州胡同的時辰,可是比在理藩院後胡同的要少!敦妞兒受委屈了,姓關的,你可得一碗水端平了,不然,哼!”

    敦柔公主顫聲說道:“我可沒有跟皇額娘說過這個事兒呀!我,我可是一點兒抱怨的意思也沒有呀!”

    “反正太后覺得,是我虧欠了你!太后的話,我不敢駁。可是,哼哼,實話實說,我倒是覺得,是你虧欠了我呢!”

    “啊?我什麼地方……”

    關卓凡自顧自的說下去:“讓我來掰一掰手指頭,你攏共欠了我幾次?一次,兩次,三次……”

    欠了你幾次?幾次什麼呀?

    關卓凡還在那裡“掰手指頭”:“……五次,六次……”

    突然之間,靈台明澈,敦柔公主明白了丈夫說的“欠了幾次”是指的什麼了,登時羞不可抑:“你!……”

    本能地就要掙扎,總算想起“你不動,我不動”,身子一顫,喘了一口大氣,暫時“按兵不動”。

    “算不過來啦,少則三次,多則六次!”

    敦柔公主不曉得該如何對付這個賴皮鬼?慌亂之中,真是無以為計!

    腦子中亂糟糟地轉著念頭,最後說出口來的,卻是自己也沒有想到的一句話:“哪有……那麼多?”

    關卓凡一臉淫笑:“怎麼沒有?好罷,少算一點兒——就按三次算好了,今兒晚上,你要一次過還了給我!”

    什麼?

    敦柔公主大嚇一跳,顫聲說道:“怎麼……可能呀……”

    關卓凡低聲笑道:“你是不是不相信你的額駙有這個本事?”

    這個話,叫敦柔公主怎麼答?

    “不說話,就是不相信嘍。”

    “啊?不是,不是……”

    關卓凡貼近敦柔公主柔嫩的面頰,先吸了口氣,然後輕輕一吻,笑道:“哎呦,好香,也好燙,都燙嘴了!”

    敦柔公主渾身一顫,頭垂的更低了,幾乎埋進了關卓凡的肩頭。

    “還是……怕自個兒……承受不了?”

    這個話,更加沒法子回答呀。

    “你放心,你也曉得的,你的額駙,床笫之上,最是溫柔的,斷不會叫我的公主,不堪風雨的。”

    敦柔公主情不自禁,輕輕“嚶嚀”了一聲,隔著衣服,關卓凡的肩頭,都能感覺到她的面頰的火熱。

    同時,她的柔軟嬌嫩的身子,也開始變熱了。

    關卓凡敏銳的感覺到了這一點,他的手,開始試探性的動作起來。

    對關卓凡這個破壞“協定”的行為,敦柔公主居然沒有提出抗議。

    微微的喘息聲,在房間內響了起來。

    “王爺,王爺……”

    “天色已暗,良宵苦短,萬金不換……馬嬤嬤很曉事兒的,不會有人進來的,晚膳,咱們遲一點兒用就是了……”

    “王爺……”

    眼角餘光之中,自己的衣衫,一件件地從身上脫落,一個念頭,在敦柔公主腦海中轉來轉去:我一定是瘋魔了,我一定是瘋魔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8:55
第四十五章 奪情

    長春宮,兩宮皇太后正在傳膳。

    慈禧一邊兒慢慢吃著,一邊兒翻看著摺子。

    這是常有的事兒,兩宮皇太后在一塊兒傳膳的時候,慈禧都要看折,為的是有什麼緊要的事情,可以馬上和慈安商量;有些摺子,婉轉含蓄,用典晦澀,慈安也要靠慈禧仔細譬解,才能明白是什麼意思。

    “咱們那兩個女兒,嫁了過去,婚後的情形,看起來,倒是夫妻和諧。”慈安的語氣,聽起來十分欣慰。

    頓了一頓,又用探詢的口氣說道:“麗妞兒那邊兒,瞅著她和她額娘的神情模樣,我估量著大約不假——敦妞兒那邊兒,你估量著,實情到底如何呢?”

    “也還好吧。”慈禧微微一笑,“沒聽見她抱怨過什麼。”

    “那就好。”

    慈禧心中暗笑:姓關的小子,算你識相。

    得意之餘,心中也隱隱泛起了一股微妙的酸意。

    她又打開了一份摺子,一眼掃過,立即顧不上兩個公主的事情了。

    “這可麻煩了!”慈禧放下筷子,皺起了眉頭。

    膳桌對面的慈安,小嚇了一跳:“什麼事兒啊?”

    慈禧合上摺子,推了給她:“你看看,翁同龢報丁憂了。”

    “啊?翁老太太歿了?”慈安一邊說,一邊打開了摺子,同時,腦子中轉著念頭:何以說翁同龢報丁憂是“麻煩”呢?

    沒看兩行,明白了:“喲。是麻煩!他要回籍守制三年!弘德殿的差使就得擱下了……這,皇帝的功課……怎麼辦?”

    “不是三年,是二十七個月。”慈禧做了糾正,然後搖了搖頭,“不過,兩年又三個月,一樣是麻煩!”

    父母之喪,謂之“丁憂”。按照禮法,子女須素服持喪三年,期間不行婚嫁之事,不與吉慶之典,居官者離職回籍守廬,謂之“守制”。

    不過,實際執行起來。父母去世一年之後。即第十三個月,行小祥之祭;去世兩年之後,即第二十五個月,行大祥之祭;隔一個月,即第二十七個月行禫祭,即“除服之祭”,孝子女脫去素服,意味著“守制”結束。所以。慈禧說是“二十七個月”。

    翁同龢如果離京回籍,小皇帝的正經師傅,就只剩下倭仁一位了。小皇帝的功課,非常繁重,一個師傅是照應不過來的,不及時因應,學業必然會大受影響,這就是慈禧說的“麻煩”。

    當然,還有一個關卓凡。不過,這位整天忙得腳不沾地。弘德殿的差使,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兩宮皇太后早就不把他當做“正經師傅”了。再說,就算關卓凡別的事兒都不干了,只辦弘德殿一樁差使,他是教“洋務、兵事”的,正經的詩書,他教不了,無論如何,替代不了翁同龢。

    前一段時間,翁老太太病危,翁同龢就請過一次長假,回籍侍疾。當時,小皇帝漠不關心,榮安公主問起來,小皇帝連翁師傅為什麼請長假,都搞不清楚,惹得做姐姐的大為不滿。

    那個時候,徐桐還在,翁同龢請假,對小皇帝的功課的影響,還不太大,現在可是不同了。

    不過,翁同龢那一次回籍侍疾,本是“孝感格天”,卻被老母親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你跑回來幹什麼?給我送終麼?我可還沒死!你是盼著我早一點兒“上路”麼?連弘德殿的差使都撂下了!皇上你都不管了,你還算是皇上的師傅?你還算是一個臣子?!

    翁同龢狗血淋頭,只好含淚叩別母親,回京“移孝為忠”去了,在家鄉攏共也沒有呆上幾天。

    翁老太太見到二兒子,內心其實是欣喜異常的,她自知不久於人世,棄世前能夠見到龢兒一面,可謂無憾,但是,她不能不把兒子罵回去。

    她是為了正在甘肅啃沙子的大兒子翁同書。

    咸豐十一年,即1861年,苗霈霖反水,圍攻壽州。壽州城內的安徽巡撫翁同書,對苗霈霖主“撫”,答應了苗的諸多要求,並上奏為苗說好話。苗霈霖乃暫時撤圍。朝廷迫於形勢,順水推舟,令苗霈霖“戴罪立功”。

    不想苗霈霖沒過多久,重新圍城,終於攻破壽州,俘獲翁同書等大員。

    這下子事情就鬧大發了。

    封疆大吏,守土有責,身負和地方“共存亡”的義務,本該“殉節”的,可是,翁同書不但沒殉節,還做了人家的俘虜,獲釋之後,沒啥好說的,下獄吧。

    翁同書的老爸翁心存,時任大學士、弘德殿行走,為了保住大兒子的性命,以古稀高齡,抱老病之軀,掙紮著每天入直,給小皇帝上課,結果不堪勞累,當年就掛掉了。

    朝廷到底看在翁心存的老面子上,放了翁同書一條生路,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翁同書發甘肅軍前效力。

    現在,翁家就指著翁同龢在弘德殿出力辦差,皇帝學生親政之後,加恩師傅,到時候,翁同書就可以提前結束刑期,生歸鄉梓。

    父母過世,回籍守制,不僅是禮法,還明載於煌煌國典,地道是“規矩”;父母病重,回籍侍疾,可就沒有這個規矩了。朝廷不准翁同龢的假,是“道理”,准翁同龢的假,是“情分”,是翁同龢欠朝廷的,可不能算你“出力辦差”,這就是翁老太太趕翁同龢回京的最重要原因。

    翁同龢回京之後,翁老太太一口氣洩了下來,沒再撐多久,便撒手人寰了。

    翁同龢既報了丁憂,為保住小皇帝的功課,只有兩條對策可行。

    一條,弘德殿趕快添一位師傅。可是,倉促之間,合適的師傅——學識好、品格好、資歷好——哪裡那麼容易找?翁同龢是迄今為止,詩書方面,最適合小皇帝的一個師傅,單就講書來說,比倭仁和徐桐,都要強得多。這一點,兩宮皇太后是有感覺的。

    另外一條嘛,連慈安也想到了——

    “能不能叫翁同龢……‘奪情’?”

    慈禧微微皺眉:“這個我也想到了,且試一試吧,可是,只怕不大容易。”

    “奪情”,即為國、為君、為公,奪去孝親之請,不辭官,不回籍,照常辦公,只是不穿補褂,不戴翎頂,素服治事,不冶遊,不聞絲竹,不與吉禮,祭祀由旁人代理,筵席由旁人代領。

    沉吟了一下,慈禧又說道:“我想,如果翁同龢肯‘奪情’,咱們也不能虧待了他,可以把翁同書提前放回去!甚至,‘起復’什麼的,也不是不可以商量的。”

    慈安眼睛一亮:“對啊!翁家上下,不就是留著這塊心病嘛!如此,翁同龢一定是肯的了!”

    果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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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金革之事無避

    “奪情”這個事兒,慈禧還是很慎重的,沒有直接同翁同龢說,而是先謀之於軍機。不然,若翁同龢一口回絕,就沒有轉圜餘地了。

    養心殿,軍機“叫起”。

    慈禧把希望翁同龢可以“奪情”的意思說了,然後以憂慮的語氣說道:“丁憂的摺子遞上來,翁同龢就不入直了,弘德殿進講詩書的,就剩倭仁一個人了,這……可不行啊!你們看,這個事兒,如何是好呢?”

    關卓凡說道:“回太后,翁老夫人的身子骨兒,很早之前就不大好了,此事本該未雨綢繆,預為之備,臣等念不及此,上煩兩宮皇太后厪慮,惶愧的很!禮有經,亦有權,臣今日下了值,就去拜訪翁同龢,懇請他為國從權,‘奪情’為公,在職‘守制’。”

    慈禧微微皺眉:“你的身份,這麼著急忙慌的打上門去,合適麼?”

    關卓凡是親王,是軍機領班,位份高過翁同龢太多,正常情況下,若有什麼事情商量,不論公私,都應該翁同龢過府拜訪關卓凡,若要表示對翁同龢的尊重,關卓凡下個帖子就是了,絕無倒轉過來、關卓凡上門拜訪翁同龢的道理。

    另外,按祖制,親貴不許交接廷臣,這也多少是個忌諱。

    “顧不得了,”關卓凡微微苦笑,“翁同龢既然報了丁憂,就不肯出門拜客了。臣請他過府,他不會來的。臣方才說,禮有經,亦有權,事機緊迫,從權而行。”

    關卓凡沒有明說出口的話是,正因為他是親王,是軍機領班,是朝廷宣力大臣第一人,由他出面,一來。對翁同龢表示了足夠的尊重,二來,也可以對他造成足夠的壓力。

    這層意思,兩宮皇太后都能默喻。慈禧嘆了口氣,說道:“就盼著翁同龢能夠像你一樣,識大體、顧大局吧。”

    “臣慚愧。”關卓凡說,“不過,臣也不敢欺瞞兩位皇太后。這個事兒,翁同龢肯應承下來的可能性,十分之低,臣此行,十有八九,無功而返。所以,替皇上尋覓一位才德兼備的新師傅,今兒就得著手了。”

    慈安忍不住說道:“‘守制’自然是應該的,可是,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非得守足二十七個月?多耽誤事兒啊!”

    嘿嘿,正因為“耽誤事兒”,才能夠顯示“孝親之心”啊!

    當然,這個話,沒法明說。

    “就是,”慈禧說道,“姐姐說到極是——即便國喪,也不過一百天嘛!”

    關卓凡只好說:“人臣之喪,不敢比擬國喪。”

    慈禧“哼”了一聲,說道:“人臣之喪。若果真不敢比擬國喪,就該少過一百天,二十七個月,那是多少天?”

    頓了頓。在心中默默計算片刻,開口說道:“好嘛,八百一十天!”

    這幾句話,極其犀利,也真正是切中肯綮,關卓凡心中暗暗喝彩。口中說道:“太后聖明!丁憂守制種種,確實不無可議之處,不過,茲事體大,是否有可以改進之處,容臣等商議明白,再具折稟奏。”

    “好吧,希望你們真能商量明白。”

    這句話,頗含譏刺,幾個軍機大臣的頭,都不由低了一低。

    “為國奪情,”慈禧緩緩說道,“在職守制,這個事兒,滿員大約都好商量,可是,只要是漢員,就幾乎沒有一絲兒商量的餘地,我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兒了!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你們幾位說呢?”

    這三位,都是漢員。

    曹、許、郭三人,沒想到聖母皇太后一下子越過前面的三位滿大臣,直接問到了自己的頭上,都愣了一愣。

    三人之中,曹毓瑛排名最高,自然要先答話:“回太后,方才,軒親王有句話說得極好,‘禮有經,亦有權’,此典出自《禮記》,孔穎達《禮記正義》曰,‘此一經,是權禮也。若值國家有事,孝子不得遵恆禮,故從權事’。”

    頓了一頓,說道:“就是說,‘經’也好,‘權’也好,都是‘禮’,拿‘守制’來說,只要‘國家有事’,便可‘從權’,即‘奪情’。”

    又頓了一頓,說道:“這個‘國家有事’,指的是金革之事,即戰事,所以,古人乃有‘金革之事無避’、‘墨絰從戎’之謂。”

    這一番書包掉下來,慈安聽得頭昏,慈禧卻是明白曹毓瑛的言外之意的:俺們漢員,也是很講道理的,只要“國家有事”,便可“奪情”。不過,除戰事之外,其他就不在“奪情”之列了,包括翁同龢這檔子事兒。

    慈禧微微冷笑:“果真是‘金革之事無避’麼?咸豐七年,曾國藩的父親曾麟書病逝,曾國藩報了丁憂,即離營回湘。彼時,咱們和長毛正打得熱鬧,朝廷要他‘奪情’,人家呆在湘鄉,就是不肯挪窩,接連上書,一定要在籍守制,就這麼幹頂了朝廷小半年,朝廷沒有法子,只好準了他的奏。”

    頓了一頓,說道:“那個時候,我正侍候先帝看摺子,我還記得,先帝准他的奏的時候,唉聲嘆氣,臉色那個難看!”

    慈禧的語氣愈來愈是激烈,壓得三個漢員,頭低了一低,又低一低。

    文祥謹厚,心裡覺得,軍機議政之時,皇太后翻出舊賬,批評功臣,不是十分妥當,乃越次奏道:“聖母皇太后明鑑,彼時情形複雜,曾國藩堅持在籍守制,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慈禧微微“哼”了一聲,說道:“什麼苦衷?不過是憂讒畏譏,怕小人下蛆,尋釁攻訐他什麼‘希榮忘哀’,壞了曾某人的身後名聲罷了!”

    曾國藩擔心的,並不僅僅是“身後名聲”,不過,文祥以下,聽到慈禧如此說法,心裡都是微微一寬,聖母皇太后這幾句話,算是明貶實褒,她對曾國藩的批評,即便傳了出去,人們也不至於以為曾國藩簾眷已衰。

    不過,聽得出來,皇太后對在籍守制二十七個月這回事兒,是真正不滿了。

    有人就想,難道,“上頭”真的想動這個“三年之喪”的制度?拿著翁同龢丁憂一事,借題發揮,甚至連曾國藩都扯了進來?

    這,可是真正不容易!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8:56
第四十七章 狗血淋頭,無言以對

    回到軍機處,幾個軍機大臣,湊在一起,開議“丁憂守制種種,是否有可以改益之處”?不過,這個題目,異常敏感,幾乎沒有一個“讀書人”,肯冒天下之大不韙,主動提議“改益”這個已經行之千年的制度——主要就是縮短守制的期限。

    軍機大臣中的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都是地道的“讀書人”。

    於是,會議的氣氛,就有點兒尷尬了。

    “這個事兒,”關卓凡說,“說急也急,說不急也不急,原不是開議一回就能定規的,不過,如果今兒多少能議一個眉目出來,我去和翁叔平打擂台,也能多一點兒底氣。”

    頓了一頓,笑了一笑,說道:“不瞞各位說,我辦差,從來沒有像今兒這樣,先滅自己的志氣,出門之前,就打定輸數的。所以,請諸公且抒偉論,我偷偷師,看看這個差使,能不能‘死棋腹中出仙局’!”

    幾個軍機大臣都是莞爾一笑。

    “我的身份,”恭王說道,“不像博川、琢如、星叔、筠仙幾位,沒有什麼顧忌,我先來說說好了。”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上頭’的意思,我是贊成的。各位想一想,人之一生,能夠為朝廷出力,滿打滿算,不過三十年。丁父憂,丁母憂,兩個‘三年之喪’,加在一起,這三十年,十去其二,五去其一,實在是——拿‘上頭’的話說,‘太耽誤事兒’了!”

    恭王說“我的身份。不像博川、琢如、星叔、筠仙幾位,沒有什麼顧忌”,意思是,他是皇子,他的親喪,就是國喪,超然“三年之喪”之上,不存在人臣丁憂守制的問題。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六哥說的極是!如果是嗣子,除了丁本生父母之憂,還得丁嗣父母之憂,四個‘三年之喪’,滿打滿算,要守足一百零八個月的‘制’,整整……九年!加上路途反覆來回奔波。六哥說的三十年。就不是五去其一,至少是……三去其一了!這,確實是‘耽誤事兒’啊!”

    文祥說道:“承蒙六爺體諒,不過,我的身份,在這個事兒上,也沒有什麼好顧忌的。我也覺得,守制二十七個月。實在是太長了些。或有人云,時日不長,不足以紓孝子之痛,不足以盡孝親之誠,我看,這個話,未必站得住腳!”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如果二十七個月才算長,國喪一百天。又該怎麼說?若有人以為二十七個月還是不夠長,以為三十七個月、四十七個月、五十七個月。才算‘中式’,又該如何?”

    文祥說“我的身份。這個事兒上,也沒有什麼好顧忌的”,是指他的父母都已逝世,支持縮短守制期限,沒有人可以攻擊他“為將來預留地步”、“希榮忘哀”什麼的。

    還有,文祥雖然也是地道的“讀書人”,卻是滿員,丁憂守制,原是漢人的套路,朝廷既然定為國家制度,滿員便也照章執行,但其實並不如何在意,至少“奪情”一節,是很好商量的。

    恭王、關卓凡、文祥先後發言,都頗有道理、頗有力量,他們的話,曹毓瑛、許庚身、郭嵩燾三人,內心多少都是認同的。另外,曹、許、郭襄辦洋務,都是地道的“改革派”,也不會拿“祖制不可變”之類的話頭來搪塞。可是,無論如何,贊成的話,一時之間說不出口,如此一來,就壓力山大了。

    三人正在躊躇,文祥又看著關卓凡說道:“方才,王爺說的丁本生父母和丁嗣父母之憂的麻煩,乾隆朝時的於敏中,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丁敏中出繼,他先丁本生父憂,歸宗守制;起復後,嗣父又歿,於是又回籍守制。沒過多久,本生母又歿了,這一次,丁敏中隱匿不報,結果被言官痛劾。”

    頓了頓,說道:“丁敏中此人,固然有才無德,但若守制的期限,能夠稍稍短一點,我想,他也未必會出此下策。”

    關卓凡說道:“是,到底不是人人都是聖人。再說,就算……”

    說到這兒,笑了一笑,轉了話頭,說道:“今兒‘叫起’,‘上頭’話趕話的,把曾湘鄉扯了出來,我看,當年在籍守制的事兒,曾湘鄉確實是小心過逾了!我記得,當時就頗有人不以他此舉為然,嗯,似乎,左季高就是其中一位?”

    他轉向郭嵩燾,說道:“筠仙,這個事兒,你應該比較瞭解,是怎樣一個情形呢?”

    郭嵩燾說道:“王爺說的不錯,當時,左季高給曾滌生寫了封信,這封信,曾滌生拿給我看過。”

    頓了一頓,說道:“我記得信裡是這麼說的:《綱目》一書,於奪情題後一事,總以其人所處之時地為斷,所以重綱常、維名教而警偷薄之俗也。至‘金革之事無避’一語,經義直截了當,更無可疑。誠以兵禮、喪禮同一凶事,並無所謂希榮忘哀之念;而干戈之際,事機急迫,有萬不能無變者。順乎天理之正,即乎人心之安,則世俗所謂‘奪情’者,乃聖賢所謂‘遵禮’,又何擬議之有?”

    《綱目》,指的是《資治通鑑綱目》。

    關卓凡讚道:“‘順乎天理之正,即乎人心之安’——這句話說得好!‘世俗所謂“奪情”者,乃聖賢所謂“遵禮”’——說的更加透徹!怎麼樣,曾湘鄉看了,有什麼反應?”

    郭嵩燾微笑說道:“曾滌生苦笑著說:‘狗血淋頭,無言以對。’”

    幾個大軍機都是一怔,然後“哈哈”一笑。

    至此,曹、許、郭三人雖未明確表態,但是丁憂守制期限縮短、奪情範圍擴大的基調,已是定了下來。

    許庚身提出了一個疑問:父母去世一年之後,即第十三個月,行小祥之祭;去世兩年之後,即第二十五個月,行大祥之祭;隔一個月,即第二十七個月行禫祭,即“除服之祭”,孝子女脫去素服,“守制”結束——這三個祭祀的時間點,可不是朝廷說變就能變的,如之奈何?

    關卓凡說道:“到了小祥、大祥、禫祭的時候,給假就是了,來回奔波,辛苦是辛苦些,不過,總好過整三年不入直吧。”

    許庚身又問:這個事兒要不要“交議”?

    關卓凡微笑說道:“這就不必了。如果‘交議’,怕是沒有多少人讚附的。”

    有一句話不大好說:你們三位猶如此,何況別人?

    還有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交議”,自然是沒什麼人敢公開“贊附”的,可是,丁憂守制的“改益”木已成舟後,大約也不會有多少人,真心實意的反對的。

    原因很簡單:檯面上,一個個慷慨激昂,老爸老媽歿了,恨不得哭死過去給你看;可是,有幾個為官做宰的,真願意交回這頂烏紗帽,回老家去守什麼“三年之喪”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8:56
第四十八章 我要他做我的師傅

    關卓凡造訪翁府,遭遇和他事前預計,一模一樣。

    翁同龢雖然對軒親王紆尊降貴,十分感動,但回籍守制一事,卻毫不動搖。

    關卓凡委婉表示,朝廷有意對“三年之喪”,有所改益;同時,對“奪情”的範圍,做出更明確的規定,除了金革之事,其餘關係國運的緊要大事,也會列入,包括“啟沃聖學,輔弼聖德”。

    “朝廷大政,”翁同龢說道,“我不好隨意臧否,不過,既然還沒有明發上諭,就該執守舊有的規矩。目下,禮法也好,朝廷的典章制度也罷,弘德殿的差使雖然緊要,並不在‘奪情’之例,恕同龢無法奉命。”

    頓了一頓,又說道:“我弘德殿行走的這個差使,乃出於王爺之薦,今日之事,有負厚望,慚愧之至。”

    關卓凡擺了擺手,含笑說道:“叔平,你言重了。我為國薦賢,你依禮行事,都不涉於私,談不上‘慚愧’二字。你哀痛迫切,忠孝勢難兩全,我也是能夠體諒的。”

    翁同龢心中感動,起身一揖,說道:“謝王爺成全。”

    關卓凡又擺了擺手,說道:“你別著急,我還沒有‘成全’你呢。叔平,你該曉得,《大清會典》有這麼一條規定,‘督撫丁憂,不得遽行送印,其任內文卷,擇司道一人代行,聽候諭旨,方准離任。’就是說,得把差使交接了,才可以放開手——這個規定。載於煌煌會典,合情合理,沒有什麼強人所難的地方吧?”

    翁同龢呆了一呆,說道:“我又不是督撫……”

    關卓凡打斷了他:“皇上典學,事關國家盛衰氣運,緊要之處,難道比不得一省的政務?叔平,不要說督撫、帝師。就是販夫走卒,受人之託,辦一件什麼事情,中途放手,也要有所交代啊!”

    說到“有所交代”,關卓凡的語氣,已經變得冷峭。

    翁同龢不吭聲了。

    關卓凡也不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翁同龢開口說道:“那麼……同龢到底該何去何從?請王爺指示。”

    關卓凡心中一喜。說道:“叔平,你也曉得,弘德殿的差使,倭艮峰一個人,是無論如何吃不消的,軍機上已經著手替皇上尋找新師傅了,這新師傅找到了,你再交卸弘德殿的差使。豈非兩全其美?”

    頓了一頓,又說道:“另外,翁老夫人既是皇上師傅的高堂,身後恤典,兩宮皇太后有意格外從優,還有——”

    關卓凡加重了語氣:“也要加恩子孫的。”

    翁同龢眼中波光一閃。

    他不是行政官員,手中沒有實際權力,也沒有什麼政績可言,作為翰林和帝師。“物望”是他最大的本錢。因此,“孝思”這種“大節”。絕不可稍虧,不然。以後說的話、做的事,就不值錢了。回籍守制固然要三年之久,但事後“起復”是一定的,只要名望不墜,這三年仕途蹉跎,一定追得回來。

    反之,如果曲從上意,“奪情”在職守制,一定為士林之譏。招牌壞了,步步難行,日後皇上親政,礙於形勢,自己這個帝師,十有八九,不會被重用,就算勉強提了上來,也多半乾不下去,入閣拜相什麼的,就更加不用指望了。

    因此,即便軒親王親自出馬,他還是毫無通融餘地。

    可是,關卓凡提出的“交接”的問題,把他給卡住了。

    還有,翁同龢確實是一個孝子,和大哥翁同書之間,也真正是兄友弟恭。這個,除了他的個人品格外,和他的生理狀況也有關係——翁同龢是“天閹”,男女之愛極淡,家人之情甚濃。

    亡母身後恤典,“格外從優”,足以告慰先人;喪儀之上,也會風光許多,這些對他,都十分有吸引力。另外,為了給母親謀求更厚的恤典,在丁憂守制上稍作變通,也不會招士林之譏,說不定,還會變成一樁美談呢。

    至於“加恩子孫”,軒親王明顯是在暗示,自己如肯配合,就會有大哥翁同書的好處。大哥發配甘肅軍前,是母親生前最大的心病,如果能夠提前放歸,自己就算受一點委屈,通扯下來,也還是值得的。

    最後兩人說定,翁同龢留值弘德殿一個月,這一個月之內,務必要替小皇帝找到新師傅。一個月的期限到了,無論如何,翁同龢都要辭職回籍守制。

    千辛萬苦,總算從翁同龢那兒“奪情”過來一個月,好吧,抓住這一個月寶貴的緩衝期,“尋人啟事”吧。

    就在這個時候,小皇帝自己說話了:有一個翰林,叫王慶祺的,學問好,法書好,我要他做我的師傅。

    咦?這可奇了怪了。

    *

    *

    王慶祺何許人也?小皇帝又是怎麼曉得這個人的?又何以說他“學問好、法書好”?

    查看履歷,這個王慶祺,是咸豐十年庚申科的進士,“朝考”之後,點為庶吉士,三年之後“散館”,“大考”成績優異,“留館”——即進入翰林院,授職為檢討,現在已升了編修。

    此人既然進士及第之後,先點為庶吉士,“散館”了又順利進入翰林院,在庚辰科那一批人中,自然算是佼佼者,“學問好”大致不差,也確實寫得一筆好字——“法書好”也當得起。

    問題還是那個問題:小皇帝是怎麼知道他的?

    小皇帝是不能單獨見外官的,和朝臣次數有限的面會,都是跟著兩宮皇太后,且基本上就是瞧個熱鬧,話是沒的他說的。翰林雖然地位清華高貴,但檢討不過從七品,編修不過正七品,微末小臣,兩宮皇太后從來沒有召見過這個王慶祺,他就有瞻仰聖顏的機會,也是大典之時,隨班起伏進退而已。

    那種場合,小皇帝不可能留意到這麼個人,大約看都看不見,姓甚名誰,官居何職,學問好不好,法書好不好,更加不必說了。

    兩宮皇太后問小皇帝,小皇帝說,他是“看摺子看來的”。

    咦,有趣,有趣。

    小皇帝年紀漸長,兩宮皇太后開始對他進行基本的政務訓練,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看摺子”——不是叫他批覆摺子,現階段,小皇帝既沒有這個權力,更加沒有這個能力——看懂就好,包括行文的格式、套路,以及大致正確理解其中的內容。

    翰林院的檢討、編修,品級雖低,但是翰林作為“講官”,和“言官”一樣,都有上書言事的權力,這個王慶祺,也上過摺子,小皇帝看到過,並不稀奇,稀奇的是,你一個小人兒,功課一向是稀里嘩啦的,居然能夠從一個摺子裡,看出來“學問好,法書好”?

    找出王慶祺的摺子,一共三份,一一細細看了,慈禧覺得,其中議事析理,泛泛而論,老生常談,沒有什麼出彩的地方,怪不得未給她留下什麼印象。至於文筆,似乎不錯,但她不擅此道,不敢遽下定論,軍機“叫起”的時候,遍傳諸臣,請大傢伙兒“品評公論”。

    關卓凡以下,普遍的看法是,王慶祺這幾份摺子,雖然沒有什麼獨到的見解,但行文花團錦簇,頗有一點兒“時文”的模樣,皇上是否就是因為這個,覺得他“學問好”?

    兩宮皇太后都頗為意外,慈安尤其起勁,眼睛都發亮了:哎喲,“時文”這個東東,聽說是……很難很難的哎!王慶祺的摺子,拿“時文”的套路來寫,這一層,連他生母都看不出來,小皇帝自個兒反倒有所感悟,這……可是大大地進益了呀!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8:56
第四十九章 漂亮人物

    慈安起勁,慈禧也不禁心動,但是,下邊的軍機大臣,卻多不以王慶祺摺子的“時文”套路為然。

    奏摺論述政事,行文原不宜花哨,看摺子的又是兩位皇太后,水準較好的聖母皇太后,也不過“粗通文墨”而已,因此奏摺的行文,更不宜過於曲折吞吐。這三份摺子,如果有什麼獨到見解也就罷了,偏偏都是空言無物,通篇看下來,未免給人跳脫浮躁之感。

    單憑這三份摺子,就說王某人的“學問好”?似乎過了點兒吧?

    不過,這些話,涉及兩宮皇太后的“聖學”,朝堂之上,無法宣之於口。

    另外,六位軍機大臣,關卓凡雖然也在弘德殿行走,但根本沒有進過學,連個童生都不是;恭王皇子身份,自然也沒有“進學”這一說;曹毓瑛、許庚身兩個,都是舉人的底子;進士出身的,只有文祥和郭嵩燾。

    但文祥沒有點過翰林,“朝考”之後,就直接分去了工部——這說明在考官的眼中,他的成績一般,沒有什麼“培養前途”;正經庶吉士出身,可以與這個王慶祺比擬的,只有郭嵩燾一個人。但即便郭嵩燾,也是沒來得及“散館”,就回籍丁憂守制,回到翰林院,已是多年之後的事情了,因此,論士林的資歷,還是略遜於王慶祺。

    所以,各人自度身份、經歷,都覺得,在“文章”上面,不宜過分批評王慶祺。

    可是。這個王慶祺,實在太年輕了!資歷太淺了!驟然入弘德殿行走,資格夠嗎?聲望夠嗎?會不會引起物議?

    關於這個問題,母后皇太后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這位王慶祺,”慈安說道,“年紀是輕了些,資歷是淺了些,資格是沒那麼好。聲望大約也有限,可是,如果資格、聲望都足夠,學問太大了,皇帝那兒……”

    說到這兒,無法措辭,只好打住。

    但大夥兒都聽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如倭仁。資格深厚。望重士林,即母后皇太后口中“學問太大”者,然而,講的書,佶屈聱牙,皇帝學生或者一頭霧水,或者根本聽不進去,如此搞法。“聖學”何時才能“精進”?

    “姐姐說的是,”慈禧說道,“王慶祺的資格雖然普通,不過,也許……師弟投緣呢?皇帝的向學之心難得!你們說呢?”

    “皇帝的向學之心難得”?這話,可以理解成“皇帝一向不學好,難得他有主動向學的表示,還不趕快抓住”?

    慈禧對王慶祺其人,並不瞭解。也並不十分放心。但是,更不放心的。是小皇帝的功課!像他這個年紀的孩子,聰明勤奮的。有的都能進“縣學”了;他呢,看一個挺簡單的摺子,吭吭哧哧,連斷句都斷不下來——這麼下去,怎麼得了?

    昨兒晚上,她和慈安反覆商量,最後接受了慈安的主意:小皇帝主動向學的表示,確實難得,何妨拿這個王慶祺來試一試?就算教得不好,也糟不過目下吧?再說,這個王慶祺年紀輕、資歷淺,一定不會像倭仁、徐桐那樣子,板起臉來,照本宣科,小皇帝多半更樂意上書房,更容易學得進去呢!

    關卓凡、翁同龢兩個,都要比倭仁、徐桐年輕,講的書,比之倭、徐二人,小皇帝卻都更加聽得進去,不就是明證麼?

    既然兩位皇太后話裡話外,都是這個意思,作為臣子的,就不好再說什麼了,於是,王慶祺入直弘德殿,大致就這麼定了下來。

    說“大致”,是王慶祺距踏進弘德殿的殿門,還有很重要的一關要過——兩宮皇太后的“面試”。

    翰林院接到軍機處的通知,翁同龢守制,除了值弘德殿,其餘的差使,一律撂下了,包括給兩宮皇太后進講《治平寶鑑》,這個差使,暫時由翰林院編修王慶祺代行。

    軍機處僅派了一個章京,口頭做的通知,已經是刻意低調了,但依然在翰林院內外,引起了很大的動靜:這個差使,怎麼會落到王慶祺這個小年輕的頭上?

    人們紛紛相互打聽:這個王慶祺,是哪位大佬的來頭呀?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面試”的時候,看到王慶祺的第一眼,兩位“考官”就大出意外。

    這個王慶祺,生的太俊了!

    唇紅齒白,劍眉星目,簡直不用上妝,就可以去唱《長阪坡》或《白門樓》了。

    請安報名,聲音清朗明亮,且隱隱有金戈顫動之感——哎喲,這把嗓子,去唱《長阪坡》或《白門樓》,也是再合適不過了!

    還有,舉手投足,既從容,又利落,看上去,一股說不出的舒服勁兒。旗下大家子弟,盡有禮儀嫻熟的漂亮人物,可較之眼前這個王慶祺,也不夠瞧了,慈禧看著,腦子中莫名冒出兩個字——“身段”。

    “第一印象”極好,正式“進講”呢?

    溫語絮絮,有條有理,且幾乎不掉書包。就算一定要用典,典出之後,立即予以解釋,整個“進講”,由頭至尾,連慈安也是聽得明明白白的。

    兩宮皇太后都是心滿意足:好了,皇帝的新師傅,就是這個王慶祺了!

    隔天,上諭明發:“翰林院編修王慶祺,著在弘德殿行走,欽此!”

    大夥兒的眼鏡,噼裡啪啦,碎了一地。

    王慶祺家一向冷清的門庭,立即熱鬧起來,品級較近的同事和官員,紛紛來拜,向他賀喜,有的是為了“早留地步”,有的卻是受人之託,來拐彎兒抹角的打聽:你身後的那位大佬,到底是誰啊?

    這自然是打聽不出來的。

    王慶祺一再表示,自己年輕,才疏學淺,驟膺重任,惶恐不堪,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豈敢受賀?還有,自己要第一時間,去拜訪艮峰相國和叔平先生,聽取前輩教誨,去遲了不恭,求求各位放過我吧。

    這番表態,非常得體,大家都說,王景琦不驕不躁,像個帝師的樣子!

    景琦,王慶祺的號。

    沒有人知道,從翁府回來之後,關上院門,王慶祺在院子裡,突然躍起,接連打了三個空心觔斗。

    您沒看錯,真的是空心觔斗。

    嘿,王翰林,您哪來的這麼好的功夫呢?

    這也罷了,關鍵是,兩宮皇太后真的以為,小皇帝是看了王慶祺的摺子,覺得他“學問好,法書好”,才要求他做自己的師傅的,可是,實際情況,真的是這麼回事兒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8:56
第五十章 不傳之秘

    關卓凡給宮裡進過一種小千里鏡,鑲金嵌玉,精緻異常,其中一架,由鐘粹宮輾轉到了永和宮。小皇帝看上了這個小千里鏡,長春宮的那架他拿不到手,就跑到永和宮來,向姐姐榮安公主“商借”。當時,小皇帝提出,用他的《金玉緣》作為交換。

    這本《金玉緣》,是小皇帝“上書房”的時候,從伴讀的堂弟載澄那裡弄來的。這是抄本,不是刻本,載澄手上也就這麼一本,十分寶貝,並不願意借人,小皇帝信誓旦旦,看過了立即歸還,再加上皇帝和哥哥雙重身份的威逼利誘,載澄才肯脫手。

    書到了小皇帝手中,便“劉備借荊州,一借不回還”了。

    這本書,小皇帝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都快翻爛了,再也品不出新滋味兒來了,一天到晚,心中怏怏,想著這麼有趣的書,怎麼才能夠再弄一本來?

    不能再去找載澄了,俗話說的好,“有借有還,再借不難”,《金玉緣》自己借了不還,載澄那裡,十有八九,不肯再出氣力,逼得急了,叫他爹曉得了,六叔那個脾氣,嘿嘿!

    還有,六叔知道了,皇額娘遲早也會知道,這個事情,可就不大妙了。

    於是就叫貼身的小太監,叫小桂子的,偷偷兒地到宮外邊兒去,給他買兩本“有趣的書”來。

    這個小桂子,老實不過,哪裡敢幹這種事情?情知走漏了風聲,叫聖母皇太后知道了。她老人家心境好,最輕也是要叫人打折自己兩條腿子的;她老人家心境略差一點兒,一頓板子,就送了自己一條小命。

    當然也不敢去“出首”,只好變著法子,能拖就拖,一拖再拖,恨得小皇帝大罵他“屁用也沒有。廢物點心一個”。

    到了後來,小皇帝終於發現,這個小桂子,不是買不到“有趣的書”,而是根本就不肯去買。

    怒火上衝,殺心頓起。

    徐桐被黜出弘德殿,小皇帝在榮安公主面前。聲稱已經查了出來。將徐桐和自己說的話,洩露給外界的,就是這個小桂子。

    “這個黑良心沒卵子的!不曉得受了人家多少好處?居然出賣主子?!真正該死!你瞅著,看我怎麼拾掇他!”

    第二天,小桂子便“失足落水”,且“沒救起來”。

    在小皇帝心中,此舉固然是有效地“敲打”了飛揚跋扈的關某人,此外。也算是這個死太監“罪有應得”。

    小桂子死了,真實原因,沒有一個人敢到兩宮皇太後面前嚼舌頭,只說他“沒福分,失足落水,沒救過來”,然後,給小皇帝新添了一個貼身的小太監。

    這個小太監姓李,和李蓮英同鄉。兩個人也算是七拐八彎的同宗。

    小李子非常機靈,察言觀色的本事。十倍於死去的小桂子。過了一段日子,小皇帝對他的表現。十分滿意,基本的信任,也建立起來了,於是,買“有趣的書”的任務,自然又落到了小李子的頭上了。

    前有小桂子的覆車之鑑,小皇帝主動降低了任務的難度,他要小李子去買“戲本子”。

    小皇帝和他的生母一樣,都嗜好看戲,他想著,每出戲,都該有個“戲本子”,情節、對話、動作,都記在“戲本子”裡,一切形容聲音,都形諸文字,看這樣的“戲本子”,較之看台上的唱念做打,又另有一番意趣,一定有意思的很!

    他想著,這些戲,都是陪兩位皇額娘看過的,現在不過再看一遍“文字版”,就算被長春宮那邊兒發現了,也不能就說我“不務正業”吧?

    所以,小皇帝覺得,這個差使,較之小桂子辦的那個,性質大不相同,如果暴露,小李子不必擔心被打折腿子、送掉小命,較之前者,可是容易多啦。

    這是小皇帝的“想當然耳”。

    聖母皇太后知道了這個事兒,會不會打折小李子的腿子,姑且不說;市面上,根本就沒有他心目中的所謂“戲本子”。

    “戲本子”是有,可是,不在市面上,而是在各個戲班子的班主手裡,這些“戲本子”,都被視為戲班的不傳之秘,絕對不肯輕示外人的,世面上並沒有正經刊行的“戲本子”,叫小李子哪裡去買?

    可是,小桂子的覆轍在前,對萬歲爺交代下來的第一樁“正經差使”,小李子並不敢“飾詞推脫”——只要是“推脫”,哪怕說的是大實話,也會被小皇帝當成“飾詞”的。

    怎麼辦呢?

    小李子雖然機靈,卻也一個頭兩個大,正在苦無善策、徬徨躊躇之時,高人指點:去找翰林院的王慶祺王編修。

    太監和翰林,輕易搭不上線,不過,這個難不住小李子,他去找了一個姓孫的瓷器店掌櫃,這位孫掌櫃,瓷器生意之外,還做“放京債”的生意,不過,孫掌櫃本錢不大,專做翰詹科道一班窮京官的生意,因此,很有可能和王慶祺打過交道。

    果然,王慶祺就是孫掌櫃的債務人之一,這條線,十分順當的搭上了。

    孫掌櫃帶著小李子,登門拜訪。

    向王慶祺介紹了小李子的身份後,孫掌櫃立即告辭。

    王慶祺十分客氣,小李子給他打千兒請安,他連稱“不敢”,長揖還禮。

    小李子和朝臣也是打過些交道的,可是,給自己還禮的朝臣,卻還是第一次遇到。

    王慶祺聽了小李子的來意後,眼睛中倏然光芒大盛,不過,激動的神氣,一閃即逝,隨即恢復了洵洵儒雅的模樣。

    他點了點頭,微微皺著眉,說道:“這是皇差,身為人臣,敢不盡心竭力?只是要請教公公,我能夠幫得上什麼忙呢?我和幾個戲班子,雖然也有過從,可是,他們的‘本子’,都是不傳之秘,萬金求購,也未必肯鬻啊。”

    小李子不曉得“鬻”是什麼,不過不影響他對王慶祺語意的理解。方才,王慶祺滿臉的熱衷,雖然一閃即逝,小李子卻已全部看在眼中,心裡邊兒已經是有了底兒,知道今天的差使,一定能夠辦的下來了。

    他笑嘻嘻的說:“有王老爺在這兒,咱們還去求那些戲班子做什麼?王老爺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皮黃的那些子道道,又是門兒清——王老爺大筆一揮,自個兒就能寫個‘戲本子’出來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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