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41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32
第七十四章 開疆拓土,爵以賞功
        
    姐姐,您真是提出了一個好問題。

    不過,這個題目太大了,從哪兒說起好呢?

    關卓凡沉吟片刻,說道:“臣先跟太后回一個人物,此人姓張名騫,便是稟告漢武帝,身毒可通大夏的那一位。張騫使西域,出發的時候,帶了一百多人;十三年後,終于歸國,當初的一百多人,卻只剩下他和一個貼身的僕人,真正叫百死餘生。”

    關卓凡的聲音非常平靜,但慈禧卻聽得驚心動魄:這十三年中,這個叫張騫的,不曉得身歷多少驚心動魄、萬險千辛?

    “合縱連橫的差使,”關卓凡說,“雖然沒有辦成,但張騫此行,西域的地理、人情、風物,卻摸得門兒清。之後,漢大擊匈奴,張騫從大將軍衛青出塞,便以‘知水草處,軍得以不乏’,封博望侯。”

    慈禧心中微微一震。

    關卓凡繼續說道:“太后大約聽過,漢朝有一位叫做李廣的將軍——”

    “李廣?我曉得,‘飛將軍’嘛。”

    “是,這位李廣,武藝高強,名氣也大,可是,他打了一輩子仗,到死也沒有封上一個侯爵——這個,比起他的同僚張騫,可是遠遠不如了。”

    慈禧目光一跳。

    “還有,”關卓凡慢吞吞的說,“拿本朝來說,打平長毛,削平大亂,臣子之中,居首功的,自然是曾國藩——論功行賞,亦不過一個一等候。”

    慈禧不自覺地直起了身子——她曉得關卓凡要說什麼了。

    “可知朝廷名器至重。”關卓凡凝視著慈禧,“臣想。如果這位張騫生在本朝。憑‘知水草處。軍得以不乏’,能不能也博取一個侯爵?——他並沒有攻城略地,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嚮導。”

    嚮導?侯爵?

    怎麼可能?

    在本朝,張騫這類人物,打完了仗,頂多在“保案”中帶上一筆,給個“出身”罷了。

    慈禧心中。震撼而混亂。

    哪裡不對勁兒?

    “方才太后說,”關卓凡微微一笑,“‘陞官沒有用,給銀子沒有用’——臣不曉得,給多少銀子,升幾級的官?”

    這幾句話,微含譏諷之意,慈禧當然聽了出來,不過,事兒不是她手上的事兒。譏諷也不是譏諷她。

    “你是說,”慈禧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個……賞格,還是不夠高?”

    “太后聖明。”

    慈禧微微皺眉:難道……真給一個侯爵?這怎麼可能?

    過了片刻,慈禧說道:“本朝和漢朝的情形,似乎不大一樣?聽你方才說的,漢武帝之時,中國的北邊兒、西邊兒、南邊兒,都不安靜,似乎……都還不是咱們的地方?張騫的作為,似乎和……開疆拓土也差不離兒了,因此,值得一個侯爵。如今,天下早定……”

    說到這兒,慈禧打住了話頭,微微地搖了搖頭。“天下早定”一語,說出口來,自己先就覺得底氣不足。

    “‘開疆拓土’四字,”關卓凡說,“太后說的好極了!張騫之功,正在這四個字上!少了他這個嚮導,漢就打不敗匈奴,進不了西域!也就沒有咱們今兒的新疆!甚至,西南的疆土,也未必是今天這個格局——漢大舉事西南夷,也是發端於張騫的‘由蜀而身毒,由身毒而大夏’之建策!”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另外,臣冒昧揣測,太后亦不以‘天下早定’四字為然——可是,中國有太多人,太早以為,‘天下早定’,再不必做‘開疆拓土’之想了!”

    “如今四面漏風,”慈禧輕輕嘆了口氣,“東北、西北,還有好大一塊地方,落在羅剎人手上,沒有拿回來,‘天下早定’——說出來確實是沒有什麼底氣。”

    “可是我也不大明白,”御姐的語氣變得遲疑,“今天若還要‘開疆拓土’,該往……哪兒去……開拓呢?”

    這又是一個極好的問題。

    “太后點出關節所在了!”關卓凡說,“嗯,這麼說吧——臣請太后想一想:英國人兩次打上門來,強凶霸道,是不是為了搶佔咱們的疆土呢?”

    “似乎……不是。”

    這個時候,香港島和九龍半島,已經割給了英國,可是,彈丸之地,對於朝廷來說,實在難有疆土受損的感覺。事實上,英國強佔香港,最主要目的,確也不為擴大領土。

    “那麼,”關卓凡含笑問道,“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正常的君臣奏對,“到底是為了什麼”這種話,絕不可以出自臣子之口。不過,眼下的君臣奏對,“臣”這邊兒不說,“君”那邊兒,皓質呈露,玉色掩映,怎麼都不能說是“正常”的。加上“臣”溫言細語,如訴家常,因此,“君”並不覺得有任何唐突冒犯之處。

    “這……是為了逼咱們開埠、通商。嗯,就是說,是為了逼咱們跟他們做生意,買他

    們的東西。”

    說這句話的時候,慈禧已隱約明白關卓凡的意思了。

    “太后聖明!拿洋人的話說,這叫‘佔領中國的市場’——這個‘市場’,雖然不是實實在在踩在腳底下的‘疆土’,卻可以換成真金白銀,也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地盤’,對英國人來說,就等同於‘開疆拓土’了!”

    這也叫“開疆拓土”?

    慈禧還在沉吟,關卓凡繼續說道:“臣再請太后想一想,若倒了過來,咱們出去,‘佔領’洋人的‘市場’——臣並非說,咱們也要向英國人那樣,強凶霸道,拿槍頂在人家的腦門上,逼人家跟咱們做生意——”

    頓了一頓,說道:“這麼說吧,譬如,若有那麼一天,咱們國內某人,造出了一種最新式的機器,各行各業,都要使用;西洋各國,也都要來買——不買不行,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如此,不論國內還是國外,這個‘市場’,都叫咱們佔全了!”

    “爵以賞功,這種情形下,朝廷肯不肯以某人功同‘開疆拓土’,錫以……侯爵?”

    慈禧心中一震。

    過了好一會兒,慈禧微微苦笑,說道:“我不曉得。你這個說法,實在太過……我是說,題目太大了,距離現在,似乎……也稍稍遠了一點兒。”

    你能存著這個念想,並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就很好了。我也不是要談一次話,就把你整個人的想法都扭轉了過來。

    “太后說的是,”關卓凡微微一笑,“那麼,咱們把話頭拉回到實實在在的‘疆土’上好了。”

    “臣方才說,咱們中國,早就有人,以為‘天下早定’,再無多餘的疆土可拓,甚至,再也不用往外邊兒看了,只盯著國內就好了——嘿嘿,外邊就那麼幾個藩屬,有什麼好看的?這個情形,非自本朝始——嗯,前明剛剛開國不久,就開始這麼做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32
第七十五章 以海為疆,以島為土
        
    “洪武四年,”關卓凡說,“也就是前明開國的第四年,明太祖以‘海道可通外邦’,‘苟不禁戒,則人有惑利而陷於刑憲矣’,下詔敕諭大都督府禁海,‘瀕海民不得私出海’,‘有犯者如律’。”

    頓了一頓,關卓凡說道:“說到這個‘律’,臣請太后聽一段《大明律》。”

    輕輕咳了一下,說道:“‘凡將牛馬、軍需、鐵貨、銅錢、段匹絹、絲綿私外境貨賣,及下海者,杖一百。挑擔馱載之人,減一等。貨物船車,併入官,於內以十等分率,三分付告人充賞,若將人口、軍器出境及下海者,絞。’”

    慈禧微微皺眉,說道:“夠狠的啊。”

    關卓凡一笑,說道:“還沒完——這些只是對付人犯的,下邊兒還有別的——‘因而走洩事情者,斬。其拘該官司,及把守之人,通同夾帶,或知而故縱者,與犯人同罪。失覺察者,減三等,罪只杖一百,軍兵又減一等。’”

    “嘿……”

    頓了一頓,慈禧說道:“你的記心……可夠好的呀。”

    “謝太后獎諭。”關卓凡微微一笑,“彼時,歐洲人尚未涉足南洋,如果沒有這個禁海令,只要咱們中國願意,南洋好大的一片天地,都是可以拿了過來的——說什麼無疆可開,無土可拓,海不是疆?島不是土?英國人天下至強,不就是起自蕞爾三島,縱橫萬里海疆,最終制霸萬國?”

    慈禧覺得自己的心跳快了起來。

    海也是疆。島也是土!

    似乎。一個新的世界。正在向她緩緩打開了大門——半開半掩,門那邊的光景,模模糊糊,還看不大清楚,但,已足夠令人心動。

    其實,關卓凡曉得,自己對朱元璋海禁政策的評價。並不十分公平。

    朱元璋禁海,並非因為“天下早定”,再無壯志雄心,一心關起門來過日子;剛好相反,彼時最多只能說“天下初定”,麻煩還多著呢。北有蒙元虎視眈眈,隨時準備南下“復國”;南有方國珍、張士誠殘部盤踞沿海島嶼,內連奸黨,外結倭寇,伺機捲土重來。朱元璋禁海的重要考量之一。就是把方、張餘部,擋在國門之外。以便專心北事蒙元。

    還有,關卓凡認為,以明初的生產力和生產關係,在經濟上,中國根本沒有將南洋納入疆域的足夠動力,硬要這麼幹的話,投入一定遠遠大於產出,南洋很快便會成為帝國的不可承受之重——這真的不僅僅是一個觀念的問題。

    所以,指責明朝念不及南洋,不以海為疆,不以島為土,為煙消雲散的鄭和寶船捶胸頓足,某種意義上,也是對古人的一種不公平。

    不過,這些就沒有必要說給御姐聽了——若關卓凡真傻乎乎地這麼做了,必會模糊焦點,影響他的“開疆拓土”的立論和說服力。

    我說給您聽的,都是事實——不過,是選擇過的事實。

    政治,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何況,就算對朱元璋有什麼不公平,也是有限的——無論如何,海禁是一種最消極的防禦政策,飲鴆止渴,只好是短期行為。可是,明朝的海禁,雖然反反覆覆,時馳時緊,但總的來說,還是“祖制”和“國策”。正是起於朱元璋,中國才真正開始“內視”,數百年以降,愈來愈看不清、看不見世界浩浩湯湯的潮流。

    這,是不爭的事實。

    “洪武之後呢?”慈禧問,“一直是這個樣子麼?”

    “回太后,”關卓凡說,“洪武之後,永樂朝不僅‘一遵洪武事例禁治’,且變本加厲,敕令民間海船皆須改為平頭船——太后,平頭船不能遠洋航行,這是釜底抽薪的法子,厲害不過!所以臣謂之‘變本加厲’。”

    慈禧有點兒奇怪了:“可是,三寶太監不就是永樂朝的事兒嗎?”

    “回太后,”關卓凡說,“所謂海禁,是禁民間下海,不是禁朝廷和官府的。”

    “啊,我明白了——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關卓凡笑了:“太后聖明。”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永樂以後,時緊時松,到了嘉靖朝,再次嚴申海禁,甚至‘查海船但雙桅者即捕之,所載雖非番物,以番物論,具發戍邊衛’。”

    慈禧微微皺眉,說道:“可是有些過分了,這不是冤枉人麼?”

    關卓凡說道:“太后慈心憫然,可是,在當時的朝廷眼裡,這不算什麼冤枉。雙桅海船屬‘違式海船’,本就是不該造出來的——後來,更到了‘一切違禁大船,悉數焚燬’的地步。”

    慈禧點了點頭,說道:“我明白了,雙桅船可以走遠洋,禁雙桅船,和永樂朝敕令改海船為平頭船,道理是一樣的。”

    “太后聖明。”

    頓了一頓,關卓凡說道:“海禁雖嚴,可是,禁不勝禁!有明一代,真正禁乾淨了的,只有永樂一朝,永樂以下,禁令愈嚴,販私愈興,海盜愈多!”

    “這是為了什麼呢?”

    “太后一想就明白了:沿海人多地少,單靠耕種是過不了日子的,瀕海民眾,本來就靠海吃海,你不許他下海,他難道白白坐在家裡,袖起手來餓肚子?自然鋌而走險,安分些的,偷偷販私,強悍些的,索性就做了海盜,更多的是亦私亦盜,分不開來的。”

    慈禧面色鄭重:“這可是逼良為……”

    那個“娼”字,身為女人,畢竟說不出口,打住了。

    想了一想,又問道:“那麼,永樂朝又為什麼能夠禁得乾淨呢?”

    關卓凡說道:“那是有一個三寶太監的緣故。太后想想,鄭和寶船,那是多大的一支船隊?什麼生意都給他們包圓兒了,一時半會兒的,外番也不必和中國其他的商人做生意了。再說,鄭和船隊威行海上,滅國如拾芥子,進出南洋如泛內湖,什麼海盜、私販,都嚇得不敢露頭了。”

    慈禧悠悠地嘆了口氣,說道:“三寶太監的船隊,能夠不撤就好了。”

    關卓凡微微搖首:“長將以往,國家財政,哪裡吃得住勁兒?”

    慈禧點點頭,說道:“這個道理我懂——我就是白感嘆一下。”

    “是,太后聖明。”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到了隆慶朝,朝廷實在頂不住了——禁來禁去,啥也沒禁住,反而損失了無數關稅銀子!於是勉強開禁——當然,口子並不大,而且,一邊兒開禁,一邊兒又不斷重申禁令,總之是左右為難——”

    關卓凡笑了一笑,說道:“拿洋人的說法,就是‘精神分裂’。”

    慈禧微微皺眉,仔細想了一想,也笑了:“這個譬喻,可夠損的,不過,還真是……形象。”

    “本朝定鼎,”關卓凡說,“文明制度,大體隨了前朝,海禁亦不例外。順治一朝,台灣鄭氏未平,海禁尤其嚴厲,真正到了‘片板不許下海’的程度。”

    這幾句淡淡的,卻不是什麼好話。

    慈禧自然也聽了出來——關卓凡剛剛把前明的海禁政策,批得體無完膚,就說本朝“文明制度,大體隨了前朝,海禁亦不例外”,怎麼能是啥好話?

    不過——

    “康熙二十二年,台灣伏順;次年,聖祖即下詔,‘先因海寇,故海禁不開為是,今海氛廓清,更何所待!’命盡停沿海各省先前所定海禁處分之例,許滿漢人民出洋貿易,定廣州、漳州、寧波、雲台山四地,為對外通商口岸。”

    “海禁是無可如何之事,”關卓凡加重了語氣,“只能為一時權宜之計,事過境遷,就該改弦更張,絕不可當做‘祖制’、‘國策’——這上面,聖祖仁皇帝真正是天縱英明!”

    這兩句話,若有深意,慈禧聽了,眼眉微動,心中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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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睜開眼,看世界
        
    慈禧表情的細微變化,都落在坐在對面的關卓凡的眼中,他趁熱打鐵,說道:“臣恭讀過《聖祖實錄》,記得關於開海貿易,聖祖仁皇帝有過這樣一段諭示——”

    說到這兒,微微一頓,目視慈禧。

    “你說。”

    “是。”

    關卓凡應了一聲,心中嘀咕:聽人誦讀《聖祖實錄》的時候要“恭立”——這是誰造的謠言?御姐一丁點兒這個意思都沒有嘛!

    他略清了清嗓子,說道:“‘向令開海貿易,謂於閩粵邊海民生有益。若此二省,民用充阜,財貨流通,民生有益,各省具有裨益。且出海貿易,非貧民所能,富商大賈,懋遷有無,薄征其稅,不致累民,可充閩粵兵餉,以免腹裡省份轉輸協濟之勞。腹裡省份錢糧有餘,小民有獲安養,故令開海貿易。’”

    慈禧留神傾聽,關卓凡收口後,她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到了今天,別說閩粵兩省了,半個國家,都要靠海關稅收養起來——如果突然沒了這筆收入,這個日子,真不曉得該怎麼過下去!聖祖爺真正是天縱英明!”

    “是。”關卓凡說,“不過,康熙五十六年,復行南洋海禁,未幾,沿海地界,疲敝蕭條,盜賊蜂起。”

    慈禧愕然說道:“這是為什麼?”

    “開禁之後,”關卓凡說,“出海貿易者,每年皆有千人之多,這些人,不少留居南洋。回來的。不過十之五六。有人以為。南洋歷來為‘海賊之淵藪’,這幫留居海外的人,棄祖宗之國,必居心叵測,不能不防,聖祖信了他們的話,於是下詔,重嚴海禁。”

    慈禧微微皺眉。顯出凝思的神情。

    過了片刻,她搖了搖頭,用斷然的口氣說道:“這不對!”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不能夠因為人家背井離鄉討生活,就說人家‘居心叵測’!譬如,軒軍裡邊兒,就有許多人,出身美國的‘華工’——美國,可比南洋遠多了!這些人,迫於生計。背井離鄉,漂洋過海。可是,一旦國家有事,一般的一呼百應!說明忠義之心猶在,而且,不見得就比留在國內的人少多少!”

    關卓凡心中暗喝一聲彩!

    軒軍在美國招募華工入伍的例子,原本是他準備拿來“開導”御姐用的,沒想到御姐居然“無師自通”——這位姐姐的天分,果然不得了!

    “真正是聖明不過太后!”

    關卓凡這句頌聖,誠心誠意,慈禧自然聽得出來,她心中得意,說道:“你方才說,重申海禁是康熙五十六年的事兒?”

    “是。”

    “唉,聖祖爺年紀大了,難免……”

    說到這兒,慈禧自覺不妥,抿嘴一笑,打住了。

    關卓凡替她補上:“是,聖祖仁皇帝春秋高了,和盛年時候的想法,難免不大一樣。”

    慈禧斜乜了他一眼,低聲輕笑道:“好啊,你敢說聖祖爺老糊塗了,好大的膽子!”

    說著,伸出一隻雪白的纖足,在關卓凡的膝蓋上,輕輕一點。

    關卓凡血往上衝,俯下身去,一把將這只雪嫩柔美的玉足抄在手中,微一用力,慈禧一聲驚呼,一時之間,骨酥筋軟。

    “鬆手!”

    反應過來了,慈禧低低叫了一聲,本能地用力回抽。關卓凡一個不備,居然被她抽了回去。

    關卓凡正待撲將上去,慈禧已經把兩隻纖足都收進了睡袍,同時豎起了一根柔嫩的手指,對著關卓凡做仙人指路狀:“你不要談正事兒了,就儘管上來!”

    這句話噎住了關卓凡,他躊躇半響,終於坐了回去。

    聖母皇太後面上紅暈未褪,眼角、嘴邊卻已笑意盈盈,只聽她低聲說道:“看我治不了你!”

    見自己這句話惹得男人又有躁動,趕忙說道:“康熙五十六年的海禁,就這麼一直延續下來了麼?”

    關卓凡怔了一怔,總算將注意力放回“正事兒”上了,說道:“這倒不是——大約十年之後,即雍正五年,海禁再開。不過,加了這麼一條規定:出洋貿易之人,三年內必須回國,否則不准歸籍。”

    “嗯,還是放心不下啊。”

    “是。”關卓凡說,“到了乾隆二十二年,朝廷再次厲行海禁,這一次,門關得十分嚴實,只留下一條縫兒——只許廣州一口通商,一直到——”

    頓了一頓,沉聲說道:“一直到道光二十年,英國人拿大炮轟開了咱們的大門。”

    君臣一時都沉默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慈禧打破了沉默,說道:“你兜了這麼大一圈子,說了這麼大一篇兒,——我,大約曉得你的意思。”

    關卓凡緊盯著女人清亮如水的眸子:“請太后訓諭。”

    “這海禁,”慈禧說,“斷人生計,逼良為盜,而且,白白放掉了好大一塊財源——或者白白送給了宵小之徒,或者白白扔進了汪洋大海!除此之外——”

    頓了一頓,慈禧平靜地說道:“我記得你說過一句話,叫做‘睜開眼看世界’——嗯,這海禁,就像關上了門,關上了窗,看不見外邊兒的‘世界’了!”

    “真正聖明不過太后!”

    關卓凡眼中放出光來,他是真正小激動了:這位姐姐的悟性,沒說的了!

    “咱們中國,”關卓凡說,“三皇五帝以降,對著外邊兒的世界,都是一直睜大了眼睛的!遠的不說,就說漢武、張騫,那真是百折不撓、拼了性命也要走出去、看明白的!不然,何來今日之神州混一,山河錦繡?”

    “可是,自明太祖禁海,中國人的眼皮兒,就垂下來了,就轉過了身子,背對外邊兒的世界,只顧盯著自己的一畝三分田了!”

    “如果外邊兒的世界,真的只有咱們那幾個藩屬,也罷了——可惜不是!天寬地廣,還有許多國家,咱們聽都沒聽過、見都沒見過!如果人家跟咱們一樣,也是垂下了眼皮兒,轉過了身子,也只顧著自己的一畝三分田——也罷了,可惜,也不是!”

    “泰西諸國,正是在明太祖禁海之時,眼睛盯上了……東邊的世界,以為大洋以東,皆是黃金遍地,財富淵藪——嘿嘿,實際情形,倒也差不了多少。於是,有那雄心勃勃、又悍不畏死的,乃駕一葉扁舟,奮身萬里怒濤,前仆後繼,絡繹而東。”

    “泰西諸國王室,不僅不以為這班人‘心懷叵測’,還出錢出船,大力襄助——不然,遠洋行船,花費甚鉅,單靠私人,也撐不下來。”

    慈禧目光一跳。

    “這期間,也不知道翻了多少船,死了多少人?年復一年,終於叫他們打通了東、西洋的航線!”

    關卓凡一口氣說到這兒,停了下來,意在叫慈禧“消化消化”。

    慈禧已是聽得目光炯炯,她略略沉吟一下,說道:“泰西這個情形,和咱們的漢武、張騫,倒是相像得很吶!”

    這個“相像”得好!

    “太后聖明!”關卓凡說,“正如漢武、張騫,西通南拓,由此發端,終於成就華夏萬世不拔之基;泰西諸國,也正是發軔於打通東、西洋的航線,繼之四面出擊,堅船利炮,威行數萬里之外,終於制霸全球!”

    “全……球?”

    關卓凡講得興起,脫口而出,“全球”二字,首入於御姐之耳,聽來頗覺違和。

    關卓凡微微一愕,趕忙說道:“是,這個,西洋人以為,大地為一個圓球,稱‘地球’——呃,這個,太后是曉得的。‘全球’,即‘世界’或‘萬國’之意。”

    慈禧心中嘀咕:大地難道真的是圓的?

    大地是方是圓,現下可不宜展開討論,不然就轉移了注意力,模糊了焦點。

    關卓凡趕緊說道:“泰西諸國,幾百年來,愈來愈興旺發達,東征西討,開疆拓土,地盤愈來愈大,連南洋也叫人家裝到口袋裡了,還踩進了咱們的藩屬的地界——這些情形,咱們要麼懵然不知,要麼就是糊裡糊塗!”

    “這,都是關上了門窗、摀住了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清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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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先聖謨烈
        
    “你說的是,”慈禧嘆了口氣,“如果沒有海禁,講不定,咱們早早兒就有了洋槍洋炮,早早兒就西法練兵,英國人再強凶霸道,也不見得能討得多少便宜去也未必就會有辛酉年的大劫!”

    “太后聖明!”關卓凡目光炯炯,“咱們中國,本來樣樣強過泰西諸國,可是,自從關上了門窗拿洋人的說法,就是閉關鎖國就好像一個人睡起了大覺,這一睡就睡了好幾百年!”

    “這幾百年間,泰西諸國,狂飆突進,花樣百出,文明制度、技藝機器、艦船槍炮,樣樣都追了上來不僅追了上來,還過了咱們的頭!待咱們睡醒了還不是自己醒的,是被人家敲醒的外邊兒的世界,早已經天翻地覆了!”

    慈禧看了看關卓凡微微漲紅的臉,心中也不禁感動於他的“公忠體國”,柔聲說道:“咱們畢竟已經醒了過來嗯,不僅醒了過來,還開始奮起直追了。我想,只要……君臣同心,總有重新追上去的那一天。”

    “就怕不是人人都能和太后同心共德!”

    話一出口,略覺不妥,關卓凡又說道:“臣是說只怕有人還沒有睡醒!咱們要奮起直追,有人會說,跑什麼?一跑就亂了步子,嗯,這個步子,可是祖制!”

    慈禧凝視關卓凡片刻,然後微微一笑,說道:“好啊,前邊兒兜了那麼大個圈子。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呢。”

    關卓凡也不說話。微笑著看著慈禧。

    沉吟了一小會兒。慈禧說道:“祖制自然是緊要的。不過,我記得,你說過句什麼與時俱進這個與時俱進,也算祖制。”

    關卓凡目光大大一跳。

    “不然的話,”慈禧慢悠悠地說,“康熙二十三年,聖祖爺何以開海禁?雍正五年,世宗爺又何以再開海禁?”

    “真正是聖明不過太后!”

    關卓凡單膝跪地。握住聖母皇太后的一隻柔夷,抬到自己的嘴邊,輕輕一吻。

    御姐格格嬌笑,不過,這一次,倒是沒有硬往回抽,反而把另一隻手也送了出來。不過,不是朝關卓凡嘴邊兒送,而是豎起一根柔嫩的手指,在他額頭上輕輕一戳:“我都叫你繞暈了!”

    關卓凡握住聖母皇太后的手兒不放。又在白皙細嫩的手背上吻了一下,才抬起頭。笑嘻嘻地說道:“臣豈敢?再說,太后聖明天縱,哪裡是臣能……”

    “你不敢?你不能?”

    慈禧又戳了關卓凡的額頭一下這一次,可是用上了力氣。

    關卓凡誇張地“哎喲”了一聲。

    “鬆手!不然,再給你來一下更狠的!”

    關卓凡只好鬆開了手。

    慈禧抬起手,將一縷秀髮,抿到耳後,嫣然一笑。

    “讓我想一想,今兒這一大篇兒話,話頭是怎麼起來的?啊,對了,昆明湖!瞅瞅,被你牽著,左兜右轉,直繞到現在,我還不曉得,這昆明湖和雲南的昆明,到底有什麼關聯呢!”

    靠,這個茬,我差點兒都忘了。

    “呃,臣荒唐!”

    “漢武帝大事西南夷,”關卓凡說,“雲貴一帶,河流眾多,須水陸並進,分進合擊,方為上策。北人不習水戰,於是,漢武帝在長安上林苑中開鑿了一個極大的池子,方圓三百餘頃,用以操練水軍。”

    “三百多頃?咱們這個昆明湖,有多大啊?”

    “回太后,大約三千畝,就是……三十頃。”

    “喲!”慈禧輕輕驚嘆了一聲,“十個昆明湖?”

    關卓凡也被自己報出的數字小小嚇了一跳:我沒有搞錯什麼吧?

    沒有。

    “是,整整十個昆明湖。先聖謨烈,真正叫後人追慕。”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臣方才給太后回過,秦、漢之時,雲南有國名昆明,不服王化,遮閉漢使。這個巨池,既然為征伐西南夷操練水軍之用,漢武帝便名之昆明,以激勵士氣,昭示天罰。”

    “啊,是這麼回事。”慈禧說,“咱們這個昆明湖,是不是有……追慕這個昆明池的意思?”

    “追慕”這種文縐縐的詞兒,很少出於御姐之口。關卓凡剛剛說了句“先聖謨烈,真正叫後人追慕”,御姐現學現賣,雖然用的略覺不倫不類,但是……咳咳,這種好學活用的精神,還是應該鼓勵讚揚滴。

    “正是如此,”關卓凡微微一笑,“這是高宗純皇帝手上的事兒。”

    “哦?”

    “昆明湖原名甕山泊。”關卓凡說,“高宗純皇帝二征金川,形勢和漢武事西南夷,頗有相似之處金川也在西南,也要用到水軍。於是,高宗純皇帝取漢武昆明池故事,將甕山泊改名昆明湖,就在昆明湖上,操練、校閱八旗水師。”

    “八旗……還有水師?”

    “呃,是,高宗純皇帝校閱的水師,隸屬前鋒營,算是御林水師。此外,東北、荊州、江南、福建、廣州,也駐有八旗水師。”

    “不過,”關卓凡微微苦笑,“這些,都是康、雍、乾時候的事情了,今天……”

    說到這兒,搖了搖頭,打住了話頭。

    慈禧明白他的意思:或者形同虛設,或者風流雲散。

    這倒不意外。

    旗營想一想,陸上的都是副什麼情形?水裡的就更加不必說了。

    關卓凡想,昆明湖和“八旗水師”還真是有緣。乾隆在這兒弄了支“前鋒營水師”;到了光緒朝,醇親王奕譞又在這兒辦了間奇葩無比的“水師內學堂”在人工湖裡培養海軍人才。

    在本時空,不曉得奕譞這位活寶,會不會也弄個類似的主張出來?

    哼哼。

    正在心中“哼哼”,只聽慈禧說道:“說起水師,嗯,上次提過的整頓長江水師的事兒該派誰去,你想好了嗎?”

    關卓凡精神一振。

    上一次他跟兩宮皇太后提長江水師的事兒,重點並不是“派誰去辦整頓長江水師的差使”,而是“要不要整頓長江水師”?

    整頓長江水師,茲事體大,牽連極深,若處置不當,引起的風波,只怕非止於口舌之爭,“動搖國本”都不是不可能的。

    若論難易程度,整頓長江水師,其實還過於整頓鹽務。所以,關卓凡只是提出建議,並說明此事不能不行的原因,並未要求兩宮皇太后馬上就做出決定。

    當然,關卓凡也強調了,此事既然要辦,那就是晚辦不如早辦,拖得愈久,愈是尾大不掉。

    現在慈禧做如是說,就是同意了他“整頓長江水師”的要求了。

    “回太后,”關卓凡說,“臣以為,辦這個差使,最適宜的人選,莫過於彭玉麟了。”

    “啊?啊……是他……”

    前面那個“啊”,音調不由自主地上挑,說明了,對關卓凡的這個舉薦,聖母皇太后大出意料;後面的那個“啊”,音調下垂,音量也低了下來,表示聖母皇太后的內心,對這個人選,是不解和猶豫的。

    關卓凡耐心地等著。

    過了一會兒,慈禧說道:“彭玉麟清介剛直,不避權貴,這,我是曉得的;可是,他和長江水師的淵源,你應該也曉得吧?”

    “臣曉得的,”關卓凡說,“都說是曾國藩手創長江水師,其實,長江水師的規劃、制度,大半出於彭玉麟之手,說的確切些,應該是曾國藩和彭玉麟合創長江水師才對這支水師,於彭玉麟,真正像親生兒子一般寶貝的。”

    “既如此,”慈禧狐疑地說,“你叫他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下刀子,這,行得通嗎?”

    “回太后,”關卓凡說,“整頓長江水師,確實是下刀子。不過,下刀子是有講究、有分別的是割喉嚨呢,還是切腐肉?割長江水師的喉嚨,彭玉麟自然不肯;但如果只是將長江水師身上的腐肉切下來呢?臣以為,正因為彭玉麟視長江水師若己出,才不能容忍黃翼升等人,將長江水師弄得烏煙瘴氣、面目全非!”

    慈禧又“啊”了一聲,點了點頭,說道:“這也倒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34
第七十八章 一生知己是梅花
        
    “還有,”關卓凡慢吞吞地說,“以彭玉麟的資歷,以及他和長江水師的淵源,不論拿長江水師如何搓扁揉圓,黃翼升以下,也不敢說一個‘不’字大約會去找曾國藩叫苦,可是,既然這個差使,是彭玉麟在辦,曾國藩想必也不好說什麼,就算有所婉諷,彭玉麟也不會聽彭玉麟可是彈劾過曾國荃的,還不止一次!”

    慈禧想了一想,說道:“啊,是有這麼回事我想起來了。”

    關卓凡笑了一笑,說道:“為了彭玉麟一再和他九弟為難,曾國藩還很不高興,兩個老朋友,在信裡大吵了一通,從此就生分了太后,彭玉麟是國家大臣,不是誰誰誰的私人,如果說他有所維護的話,維護的也是整個‘湘系’的利益,而非某人、某姓之利益。”

    頓了一頓,又說道:“彭玉麟是斷不會容忍‘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的。”

    慈禧點了點頭,說道:“是這麼個道理。”

    “整頓長江水師,”關卓凡說,“主其事者,第一須是‘湘系’大佬,不然,‘湘系’不服;可是,單單‘湘系大佬’四字還不夠如果其人之資歷勞績皆自陸上而來,從未帶過水師,水師依舊不服!”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如此,太后請想一想,辦這個差使,彭玉麟之外,還能做第二人想嗎?除非是曾國藩自己來辦!可是,太后也曉得的。曾國藩哪裡肯兜搭這件活計?硬逼著他去辦,必然辦得不痛不癢、不湯不水。”

    “確實如此。”

    “還有一個好處,”關卓凡含義曖昧地微微一笑,“由彭玉麟來主持整頓長江水師,就算操切峻急,‘湘系’也只好相互抱怨,脾氣發不到朝廷頭上來。”

    這是很緊要的一點。

    慈禧眼中波光一閃,看了關卓凡一眼。臉上露出極其讚許的神情,點了點頭,說道:“周到得很。”

    她沉吟了一下,又說道:“不過,你方才說,彭玉麟若‘有所維護的話,維護的也是整個湘系的利益’。那麼”

    “這個嘛。”關卓凡說,“不勞太后厪慮。臣做個不大適宜的譬喻:彭玉麟是一柄好刀,不論他本心如何,他這一刀,總是砍出去了。萬事開頭難,砍了第一刀,開了個口子,砍第二刀、第三刀。就容易了這第二刀、第三刀,臣以為,就不必再麻煩彭玉麟了。”

    慈禧微微頷首,深深默喻。

    她沉吟了一下,說道:“不曉得彭玉麟會不會痛痛快快接這個差使?洪楊一平,他立即上疏致仕,朝廷本來是叫他做漕運總督的,但他去意極堅,我和老六。實在拗不過他,只好賜金放還了。”

    說到這兒。慈禧嘆了口氣,說道:“可是。別說什麼‘賜金’了,就是養廉銀子,他都沒有拿都捐出來充作軍餉了!這樣一個人,如果他不肯‘出山’,你是拿他一點法子也沒有的!”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臣請太后且舒厪慮。彭玉麟清廉剛介,淡泊名位,臣佩服得緊!不過,這裡面兒也還是有些講究的。”

    “哦?你說說看。”

    “彭玉麟雖然只有一個‘附生’的底子,”關卓凡說,“又是以武職入仕,但骨子裡,卻是最地道的文人功成身退,逍遙林下,長伴梅花,固其願矣!”

    “可是,和那種沽名釣譽、待價而沽的文士不同,彭玉麟絕不是矯情的人!若國家有事,臨危受命,義不容辭,彭玉麟是不會推脫的!”

    “只是,”關卓凡笑笑說,“漕運總督這種差使,在彭玉麟眼中,只能算做‘庸酬’,不能算作‘國家有事’這個‘庸酬’,拿過來,不僅沒地兒擱,還礙著他畫梅花。因此,他是沒有興趣的。”

    “還有,臣記得,彭玉麟上疏請辭漕運總督,自謂‘不明漕政’,又說自己‘性情褊急,見識迂愚’,難以與各方圓通相處,等等。這些,雖然是他的謙辭,但彭玉麟對民政不感興趣,又生就一副耿介孤岸的脾氣,卻是事實這是彭玉麟聰明的地方,明曉己身短長,不肯舍長就短。”

    慈禧用欣賞的眼光看著情郎:“你這番見識,可比當初老六他們,深上一層了。”

    關卓凡也不曉得,“老六他們”,“當初”是怎麼看彭玉麟堅辭漕運總督的?

    他笑一笑說:“臣不敢當。整頓長江水師,既是‘國家有事’,且非彭某不能為,水師又是他最為熟悉、最為擅長的差使,太后想一想,這彭某人,豈有不肯出山之理?”

    慈禧點點頭,說道:“我想起來一件事來恐怕,彭玉麟真是你說的這麼回事。”

    “咸豐十一年,曾國藩以兩江總督、協辦大學士,奉旨督辦蘇、皖、浙、贛四省軍務,舉薦彭玉麟出任安徽巡撫當時那種情形下,曾國藩的‘舉薦’,幾乎就等同‘任命’,朝廷是自然照準的。可是,沒想到的是,彭玉麟卻不干了。”

    “我記得,彭玉麟說,他‘已習於軍營而疏於民政’,請朝廷勿‘棄長用短’。剛開始的時候,朝廷還以為他假謙虛,誰知他一連三次上疏,口氣愈來愈堅決,怎麼也不肯赴安徽巡撫的任,朝廷這才知道他是當真的,只好收回成命,給他加了個‘兵部侍郎’的銜頭,叫他依舊督帶水軍。”

    “回想起來,”慈禧微微皺眉,“彭玉麟這麼做,當時,曾國藩似乎不大高興呢。”

    “太后……聖明。”

    “是你見識得深。”

    “太后獎諭,臣惶恐。”

    “好了,別跟我假客氣了。”

    頓了一頓,說道:“你說,要不要叫彭玉麟來京陛見?”

    “臣以為,”關卓凡說,“給彭玉麟加個‘欽差’的頭銜,‘簡閱水師,週曆察看’,就足夠用了。叫他為了這個事兒,長途跋涉,進京陛見,白白地兜一個大圈子,費時費力,其實沒有什麼必要。”

    “可是,”慈禧沉吟著說,“我總覺得,你最好還是和他見一面有些事情,當面交代,清楚透徹,才更放心些。”

    “是。那麼就叫他到上海好了。臣陪‘美利堅訪華代表團’到上海的時候,和他好好兒談一談。”

    頓了一頓,又說道:“彭玉麟現居原籍衡陽。自衡陽浮舟湘水,北上洞庭湖,於岳陽入長江,迤邐而東,一條水路,最終可到上海。這一路上,可先將沿途的長江水師,暗暗地勘察一遍,到了上海,待臣跟他談過了,定規了進止,再由上海出發,掉頭而西,一路整頓過去。”

    “好!”慈禧面現喜色,“妥當得很!而且,一點兒冤枉路也不用走!嗯,這個長江輿理,你熟悉得很嘛!”

    “呃,謝太后獎諭。因為長江水師的事兒,臣不能不在這上面花多一點兒心思。”

    一件大事定了下來,慈禧的心情甚為放鬆,她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兒,說道:“你方才說彭玉麟‘畫梅花’什麼的,我隱隱聽說,彭玉麟畫梅花,似乎……和一個女人有什麼牽連?這個事兒,是真的麼?”

    關卓凡目光一跳,說道:“回太后,是真的!”

    “這個女人,乃是彭玉麟外祖的養女,芳名竹賓。不過,大家都叫她‘梅姑’。這個,到底是她本來就有這個雅號,還是因為有了‘畫梅花’這段公案,才附會開來的,就不可考了自然是沒有人敢去向彭玉麟求證的。”

    “彭玉麟幼時,是養在外祖家的。梅姑和彭玉麟,託名姑侄,其實年紀相若。青梅竹馬,耳磨廝鬢,時間長了,情愫暗生,大約也有了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然諾。”

    “可是,彭母彭老夫人,怎麼肯把自己的妹妹雖然是義妹嫁給自己的兒子?這不是逆倫了麼?到底棒打鴛鴦,將梅姑許給了姓姚的人家;又替彭玉麟做主,娶了鄒家的小姐。”

    “四年之後,梅姑不幸歿於難產。彭玉麟乍聞噩耗,身心俱碎,哭誓此生之餘,畫十萬梅花,以禱亡人。”

    “彭玉麟自此畫梅不輟,戎馬倥傯,槍林彈雨,出沒波濤,亦從未中斷。他每成一畫,必鈐二章,一曰‘傷心人別有懷抱’,一曰‘一生知己是梅花’。”

    慈禧已是聽得痴了,心裡想:鼓兒詞唱的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也比不上彭玉麟和梅姑的哀怨淒婉、蕩氣迴腸呀!

    她深深地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腦子中,回轉著一個關卓凡再也想不到的念頭:你待我,能如彭玉麟待梅姑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34
第七十九章 貴太妃姐姐
        
    聖母皇太后“視察頤和園工程”的第三天,軒郡王尚榮安公主、敦柔公主的懿旨,終於“明發”了。

    這是本朝從未有過的“盛事”莫說本朝了,考諸二十四史,哪一朝,哪一代,有臣子蒙受如此逾格之殊恩?又有哪一朝,哪一代,有過這樣的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話?

    朝野轟動,舉城如沸。

    關卓凡尚兩位公主,拿慈禧的話說,“是幾乎過了明路的事情”。宗室文武,在朝在野,市井阛阓,轂輦之下,地方之上,都是心知肚明的。猶如一場華麗的大戲,醞釀已久,台下觀眾,屏息以待,大幕一拉開,立時滿堂大彩。

    人們對這件“盛事”的興奮程度,甚至超過了“大婚”。因為皇帝成婚,場面再大,也是“例行公事”;軒郡王尚兩位和碩公主,卻是真正“逾格”,真正叫“空前絕後”。

    雖然娶公主的那個人不是俺,可是,俺們一個個卻都有喝醉了酒的感覺!

    在“美利堅訪華代表團”掀起的熱絡發燙的氛圍中,軒郡王“尚主”的“喜事”,猶如一隻衝天而起、炫麗無倫的巨大彩花,嘩然綻放,滿鋪夜空。抬首仰望,真叫人有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感。

    *

    軒郡王尚榮安公主、敦柔公主的懿旨一“明發”,變化最大的一個地方,不是柳條胡同,不是鳳翔胡同,而是永和宮。

    一向清清冷冷的永和宮,立即“其門若市”了。

    上門的,自然都是宮眷文宗的妃嬪,麗貴太妃昔日的“姐妹”。

    啊,不對,沒有“姐姐”,只有“妹妹”。

    不論年紀大小,這些先帝的妃嬪,現在只能管麗貴太妃叫“姐姐”這還是私下底彼此表示親熱的時候;檯面上,她們只能規規矩矩地“貴太妃吉祥給貴太妃請安”。

    她們中間,位份最高的,也還只是個“妃”。

    真正是榮枯有別。

    文宗在世的時候,麗貴太妃那個時候還是“麗妃”,真正像一隻鳳凰一般,誰見了都要對她陪笑臉,都要費心思討好她。那個時候的她,走到哪兒,都有人捧著,對著她,人人都是一臉的歡喜讚歎。

    可是,自文宗龍馭上賓,一夜之間,這些笑臉,全部都不見了!她的宮裡,除了母后皇太后和小皇帝,幾乎再也沒有人踏足了。白天長日寂寂,夜晚孤燈瑩然,歡聲笑語,好像上輩子的事情。

    麗貴太妃性情柔順,屈己從人,承恩得寵之時,一向與人為善,從未做過以勢壓人的事情。雖然她也知道,這九重宮闕,是天底下最勢利的地方,但人情冷暖,又何至於竟到了這種地步?

    她體味到一個叫人恐懼的事實:這裡邊兒,人情冷暖之外,還有大夥兒都怕惹禍上身的心思當年,文宗受不了某人倔強強硬的脾氣,移寵於溫柔和順的她;現如今,那個當年被她“奪寵”的人,以太后之尊,垂簾聽政,手握生殺予奪的大權!

    心理上巨大的落差和壓力,使得柔弱的麗貴太妃,萌生了仰藥殉主的念頭,而且,幾乎就要付諸實施。

    由榮而枯,孤守冷宮五年半,一道指婚的懿旨,猶如春風化雨,一夜之間,永和宮由枯而榮了。

    大夥兒都看清楚了,這場曠古未有的“栓婚”,妻以夫貴,母以女榮,麗貴太妃的好日子,又重新開始了!

    而且,某種意義上,她今後的日子,比之當初承恩於先帝,更叫人豔羨!

    想一想:女婿是“當朝第一宣力大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角色!懿旨還敘明,榮安公主出閣之後,麗貴太妃出宮隨榮安公主居住,由榮安公主奉養在女兒、女婿家裡,她可不就是太后?可不就是千人萬人捧著的鳳凰?富貴榮華,只怕宮裡邊兒都比不了!還沒有宮裡邊兒那些規矩拘束著!

    這般舒心暢意的日子,可不就是神仙?幽居深宮之中,豈能及其什一?

    還有,這道“栓婚”的懿旨,明白宣示,聖母皇太后和麗貴太妃兩位,那段若有若無在恩怨,已經完完全全地“翻篇兒”了,旁人再也不需要擔心遭受池魚之殃了。

    這也是永和宮重新熱鬧起來的重要原因。

    最愛往永和宮跑的,是玫妃。

    玫妃,徐佳氏,宮女出身,嬌俏動人,善伺上意,得文宗幸,封為常在,不久又升了貴人。這個玫妃,容貌雖然姣好,卻有一樣不好,她本是宮女出身,卻御下最苛,一個不對付,自個兒宮裡邊兒的侍女,就要倒霉。

    有一次,玫貴人又發了性子,打得一個侍女哭天喊地,剛好叫文宗撞了個正著。文宗本來就已大大不愉,偏偏當時,玫貴人還跟一個姓孫的太監,相互嬉笑嘲謔,拿侍女的哀鳴取樂,文宗乃大怒,將玫貴人一擼到底,降為了官女子。

    那個姓孫的太監,則發遣到打牲烏拉的皇莊裡做苦工去了。

    事後,徐佳氏反覆婉轉哀求,文宗終究也舍不得徐佳氏嬌俏可人,氣消了之後,復了她的常在位子,徐佳氏加意逢迎,終於又回到了貴人的位子。

    以徐佳氏的脾性,是很難進到妃位的,不過她運氣好,居然懷上了龍種,誕下了一個阿哥。文宗大喜過望,阿哥剛剛滿月,便進玫貴人為玫嬪。

    然而樂極生悲,小阿哥沒有養住。玫嬪受此打擊,痛徹心扉,終日以淚洗面,文宗受不了她天天哭哭啼啼,慢慢兒就疏遠了她。

    穆宗登基,先帝妃嬪一律加恩,進玫嬪為皇考玫妃,並把那個早夭的弟弟,追封為憫郡王。

    文宗在日,麗妃和玫嬪,算是“有交情”的。這個“交情”,並非兩個人的脾氣多麼對路,而是在宮裡邊兒,麗妃是極少數肯聽玫嬪訴苦的人之一這個“訴苦”,就是反反覆覆,抱怨自己以前“不懂事”、“不積德”,結果報應在了孩子身上。

    這個“不懂事”、“不積德”,指的就是凌虐侍女了。

    對,就是祥林嫂那種風格了。

    一旦可以往永和宮自由走動了,玫妃憋了幾年的苦水,自然要大倒特倒。麗貴太妃人逢喜事,其實厭聞悲聲,但玫妃嘴巴極甜,且別出心載,別的妃嬪,要麼叫“貴太妃”,要麼叫“姐姐”,玫妃卻是一口一個“貴太妃姐姐”,叫得又是尊重,又是親熱。

    她的年紀,其實比麗貴太妃還大了兩歲。

    麗妃心腸既軟,也覺得玫妃確實可憐,只好天天當她倒苦水的痰盂,一面要開解撫慰她,一面還要陪她掉眼淚,實在是辛苦不堪。

    永和宮的客人,玫妃是走動的最勤的,卻是最不受歡迎的只是她自己懵然不知。

    麗貴太妃最歡迎的客人,除了母后皇太后和小皇帝,要數婉妃。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35
第八十章 學問之道,男女有別
        
    婉妃,索綽羅氏,若論起出身,較之玫妃,那是天壤有別。

    玫妃的父親誠意,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領催,女兒能夠入宮當宮女,已經算祖墳冒青煙了;婉妃呢,不僅出身高貴,還是詩書傳家,地地道道的大家閨秀。

    婉妃的父祖,自曾祖始,一連三代,都做到了一品大員。曾祖德保,在乾隆朝官至禮部尚書;祖父英和,在嘉慶朝官至軍機大臣、協辦大學士、翰林院掌院學士;父親奎照,在道光朝官至軍機大臣、左都御使、禮部尚書。這祖孫三代,位高權重之外,文名亦盛,先後輝映,英和的書法,奎照的詩文,尤其出色,皆為一時之選。

    婉妃自幼便由父親奎照親手教導,詩文書畫俱佳,較之她的皇帝老公,亦不遑多讓,實在算是後宮的“第一才女”。

    婉妃,麗貴太妃樂意深接納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在婉妃的“才學”上頭。

    麗貴太后存了一個念頭:敦柔公主自幼得恭王延名師教導,詩文書畫,十倍於自己的女兒麗妞兒在這上面,拿《石頭記》中賈老太君的話說,“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可是,如此一來,一起嫁過去之後,麗妞兒豈非就被敦妞兒比下去了?若因此而在夫婿心中有所軒輊,可是太吃虧了!

    在宮裡,皇女不能如皇子般“上書房”,想有所增益,這條路子是無法可想的;從宮外邊延請師傅,更是絕無可能既如此。婉妃這樣一位“明師”,如何可以放過?

    女兒出閣,總還要小半年時間,抓緊這小半年時間,“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嘛。

    麗貴太妃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婉妃說:“我叫麗妞兒給你磕頭行禮拜師傅!”

    她的心思,聰慧如婉妃者,豈能不知?

    私下無人的時候,婉妃拉著麗貴太妃的手,輕輕的嘆了口氣,說道:“姐姐真是一個痴人兒!我請姐姐想一想。先帝在的時候,咱們這些人,若論眷愛寵重,第一個,自然是姐姐;第二個”

    她的頭。向右手邊微微一扭,努了努嘴那是西邊兒:“大約是‘西邊兒’那位。”

    永和宮在東六宮,長春宮在西六宮。

    “第三個,大約要算玫姐姐我,什麼時候排的上號呀?”

    麗貴太妃微愕:“你是說……”

    婉妃說道:“姐姐這麼聰明的人兒,有什麼不明白的?說句打嘴的話,姐姐你、‘西邊兒的’、玫姐姐,你們三位哪一位是以什麼‘詩文書畫’見長的?”

    “啊……”

    “先帝對我。”婉妃緩緩說道,“大約多少談得上‘敬重’二字,可是”

    頓了一頓。婉妃的聲音變低了,也帶出了一絲苦澀:“侍寢的時候……是極少的。講文戲墨之餘,手談一局,也就去了。說到底,先帝待我,不過一個‘女清客’罷了。”

    麗貴太妃心中大受震動。她微微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躊躇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道:“這個‘戲墨’、‘手談’……呃,是什麼意思呢?”

    婉妃微微一笑。說道:“‘戲墨’就是畫畫,‘手談’就是下棋告訴姐姐一句話,這些個詞兒,女人不曉得什麼意思,或者裝傻不曉得還更好些!你拿出來問男人,你就看男人那個得意洋洋的勁兒吧!如果你什麼都曉得了”

    她輕輕搖了搖頭:“那男人還有什麼勁頭?”

    麗貴太妃呆呆地看著她,好像看一個不認識的人似的。

    “姐姐,”婉妃微嗔,“你別拿這種眼神看我,怪瘆人的!”

    麗貴太妃回過神來,連忙說道:“不,不,是你說的……真正有道理!這番道理,我是再也想不出來的!唉,我是太笨了!”

    “姐姐哪裡笨了?”婉妃說,“姐姐是大智如愚!我呢,以為讀過幾本書,就”

    頓了一頓,搖了搖頭,繼續說道:“和姐姐比起來,我那只不過是小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

    “不好這麼說的……”

    “唉,先帝也不在了,咱們也都這把年紀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和姐姐說實話,這些個道理,我原先也是不懂的,是守了多少年的空房子,最終悟出來的!如果早一點兒明白這些個道理”

    婉妃輕輕一笑,說道:“姐姐身上的恩寵,我大約多少也能夠分過來一點兒。”

    這句戲謔的說話,麗貴太妃聽在耳中,卻是由衷的感動,她握住了婉妃的手,輕輕喊了聲:“妹妹!”

    默然片刻,婉妃說道:“男人可不都是戲中唱的狀元相公,就算是狀元相公嗯,姐姐聽過一句話沒有?叫做‘紅袖添香夜讀書’姐姐請看,人家只叫你‘添香’;讀書,是人家自個兒的事兒!”

    麗貴太妃深深點頭。

    “還有,”婉妃說,“外邊兒的事兒,我雖然也不大懂,但以我的小見識,軒郡王這個人……”

    說到這兒,打住了話頭。

    麗貴太妃曉得婉妃的意思,趕忙捏了捏她的手,用急切的聲音說:“你說,你說!”

    “他的學問當然大,”婉妃說,“不大怎麼能當皇上的師傅?可是,他是軍功出身的人”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他的學問,是治國理政、殺伐決斷、折衝樽俎、攻城略地的學問,是真正的‘大學問’!詩詞書畫什麼的,其實都是‘小道’不見得入他的眼,也不見得是他真正感興趣的。”

    麗貴太妃怔了好一會兒,嘆了口氣,說道:“本來想叫麗妞兒拜你為師的,現在看來,該拜你為師的,竟該是我才對!”

    婉妃格格一笑,說道:“姐姐這麼說,我哪裡當得起?”

    頓了一頓,換了鄭重的口氣,說道:“姐姐放心,麗妞兒多聰明的一個孩子?嫁了過去,斷不會吃虧的;嗯,倒是敦妞兒那個孩子,好是好,就是……”

    “太端著一點兒了,反倒”

    說到這兒,一笑打住。

    麗貴太妃放開手,站了起來,竟是蹲了一福:“妹妹,謝謝你。”

    婉妃萬沒有想到,麗貴太妃居然會給自己行禮,嚇了一跳,趕忙也站了起來,先還了一禮,再伸手攙住了對方。

    “姐姐,瞧你!這怎麼使得?”

    麗貴太妃低聲笑道:“就當我‘拜師’了!”

    兩個女人,此時距離極近,彼此呼吸可聞,婉妃怔怔地看著麗貴太妃,好一會兒不說話。

    麗貴太妃心頭浮起了一股異樣的感覺,輕輕喊了聲:“妹妹!”

    “我方才說的話,有一句不大對。”

    “哦……哪一句啊?”

    “我說,‘咱們也都這把年紀了’這句話不大對。這句話放在我身上,是對的;拿來說姐姐,可沒有道理了!”

    婉妃抬起手,觸到了麗貴太妃的鬢角。

    麗貴太妃下意識的躲了一躲,卻沒有躲開。

    “姐姐的頭髮,黑得像漆一般,滑得像緞子一般……”

    她的手,慢慢下滑,滑到了麗貴太妃的面頰。

    麗貴太妃渾身一顫。

    “姐姐的皮膚,細得像象牙一般,滑的……像白瓷一般……”

    麗貴太妃的心兒,怦怦地跳了起來。

    “我可不行了。”婉妃淒然一笑,“剛進宮的時候,我大約也不比姐姐差多少,可現在咱們倆是同歲吧?”

    麗貴太妃黯然。

    “姐姐,我求你一件事兒。”

    “呃,是什麼……事兒啊?”

    突然之間,麗貴太妃生出了一個極荒唐的念頭:她不會要和我那什麼吧……天哪!

    “這九重宮闕,”婉妃緩緩說道,“其實就是一具活棺材姐姐,你能跟著麗妞兒出去,說句實話,我羨慕得覺都睡不著!如果能夠像你一般,姐姐,我拿什麼換都是樂意的!哪怕是我的……一隻眼睛,一隻手,一條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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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有人逾格以求,有人一反常態
        
    麗貴太妃是真正被震撼到了,以致身子微微地發軟,聲音也發顫了:“妹妹!……”

    “這些話,”婉妃說,“我對誰也不敢說,對我自個兒的老子娘也不敢說除了你!姐姐,在這個宮裡邊兒,我唯一信得過的人就是你!我曉得你不會害人!”

    “妹妹!”

    “姐姐,你這位乘龍快婿,是個有大本事、大擔當的人物!我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在胡思亂想,可是,我總覺得,在他手上,許多幾百年的老規矩……都可能要變的!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姐姐,求你替我在他面前美言幾句,叫我”

    頓了一頓,婉妃咬了咬牙,終於把話說了出來:“叫我有生之年,也能夠看得見紫禁城外邊兒的天!”

    呆了一呆,麗貴太妃才明白過來,不禁目瞪口呆。

    你要出宮別居?

    怎麼可能?!

    你如果生了兒子、女兒還得養大成人,尚有一線希望譬如我;可是,你一無所出,作為先帝的妃嬪,怎麼可能出宮別居?

    麗貴太妃腦中一片混亂,又一次不曉得該說什麼了。

    “姐姐,”婉妃柔聲說道,“我不是故意叫你為難這個事兒,眼下自然是沒有可能的。我是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呃,我的意思是,大局面……變了,和眼下不一樣了,這種事兒……終於有可能了那個時候,姐姐,求你別忘了我!”

    “好妹妹。”麗貴太妃嘆了口氣。“我怎麼會忘了你?可是。你的話,我還是不明白啊!呃,什麼叫……大局面變了?”

    婉妃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想法,如果真的說了出來,一定會嚇壞溫柔善良的麗貴太妃,甚至,嚇得她再也不敢和自己接近哪怕,這個想法是為麗貴太妃“好”。所以。是絕對說不得的。

    “姐姐,我嘴笨,不曉得怎樣才能把話說明白?嗯,這麼說吧”

    頓了一頓,婉妃說道:“放在以前,咱們哪裡想得到,這個世上,居然有一種船,無槳無帆,吃煤吐氣。跑得飛快?又哪裡想得到,紅頭髮綠眼睛的洋人。居然打進了京城,燒掉了三山五園?”

    “還有,”婉妃壓低了聲音,“哪裡想得到居然有‘兩宮垂簾’這種事兒?牝雞司晨,這可是‘祖制’沒有的!”

    麗貴太妃心中大大一跳。

    她隱隱約約“看”明白點兒婉妃的意思了。

    當然,她能夠“看”到的,僅僅是婉妃拿出來給她“看”的,婉妃真正的“意思”,她是無論如何看不到也想不到的。

    “我是說,”婉妃說,“不定哪一天,朝廷的章程就改了,宮裡的規矩也改了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好姐姐,你要替妹妹我說一句話!”

    麗貴太妃的心境,複雜而茫然,婉妃的想法和要求,實在太“逾格”了,倉促之間,她無法判斷,自己如果點了頭,是得是失,甚至是禍是福?

    可是,其勢已無法推脫。

    她深深吸了口氣,點了點頭,說道:“你的意思,我大約明白了。好妹妹,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必定替你說這句話的!”

    婉妃深深地福了下去:“多謝姐姐!”

    麗貴太妃剛剛把婉妃扶了起來,就聽見外邊的太監尖著嗓子喊道:“皇上駕到!”

    兩個女人都是微微一愣:小皇帝怎麼會在這個時候過來?

    午膳後,小皇帝還有“國語”的功課。“國語”課罷,一天的功課就算正式結束了。這時,大約是未正一刻至未正二刻左右。

    在這之後,拿榮安公主的話來說,小皇帝要先回長春宮“打個花胡哨兒”就是向聖母皇太后匯報一天所學所見。小皇帝回到長春宮的時候,聖母皇太后剛剛歇過午覺,時辰剛剛好。

    如果小皇帝在課堂上有什麼得意事譬如師傅誇獎“聖學精進”,或者卷子上多了幾個紅圈圈,還得連小皇帝帶卷子,一併送到鐘粹宮去,叫母后皇太后也高興高興。

    如此折騰過一輪,大約是申初二刻左右,從這個點兒開始,一直到傳晚膳,就算是小皇帝的“自由活動時間”了。

    這大半個時辰裡,以下兩件事體,小皇帝一般會二擇其一:要麼看話玩兒。

    就是說,如果過了申正時分,小皇帝還沒有造訪永和宮,當天就應該不會過來了。

    現在,已經是申正二刻了。

    這是十分少見的情形。

    “皇上既然來了,”婉妃說,“我就先迴避開好了。嗯,我出去會跟他打照面兒,囉里囉嗦的我走角門好了。”

    “那……就委屈你了。唉,原本,還打算你在我這兒一塊兒傳晚膳的。”

    婉妃嫣然一笑。

    這一笑,如花之綻,滿室生輝。

    麗貴太妃覺得,婉妃那句“我可不行了”,實在算是謙辭。

    她,依舊美得很哪。

    榮安公主有點奇怪,今兒的小皇帝,和平日裡的,可不大一樣。

    “栓婚”的懿旨一“明發”,小皇帝幾乎每天都要到永和宮來,每次都是興高采烈,每次都要拐彎抹角地拿姐姐打趣,就算榮安公主發了火,小皇帝賠了不是之後,還是忍不住繼續撩撥姐姐,弄得榮安公主不勝其煩,都說出“你再也不要過來了”這種話了。

    給小皇帝表演翻觔斗、打布庫那班小太監,倒是大大地喘了口氣。

    今天的小皇帝,一張小臉兒灰怏怏的,和麗貴太妃打招呼的時候,就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竟沒有正眼看他的“麗姨”。進了榮安公主的屋子,往“梳化椅”中一倒,四仰八叉地攤在那裡,皺著眉頭,鼻孔中隱隱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倒好像剛剛翻了多少個觔斗似的。

    榮安公主雖然覺得奇怪,但原本是不想主動兜搭他的。可是,眼角餘光,只見小皇帝在“梳化椅”中扭來扭去,鼻孔中的“呼哧呼哧”愈發響亮了這是明顯的有話想說、卻又不肯主動開口、希望別人來問他的意思。

    榮安公主只好說道:“怎麼,今兒的功課,實在繁重麼?”

    “那倒不是,”小皇帝從鼻孔中“哼”了一聲,“今兒只有徐師傅一個人的功課。”

    “那是為什麼呀?”

    “倭師傅今兒翰林院裡有差使,好像是分派人員稽查史書、錄書又或者是派員稽查官學功課?反正都差不多,搞不清爽!”

    所謂“史書、錄書”,是指當朝的奏章、詔書,由六科負責一一輯錄,一式兩份,送內閣的稱“史書”,留科存檔的稱“錄書”。這是朝廷最重要的檔案資料,每年都要由翰林院派員認真稽查。

    所謂“官學”,是指宗人府的宗學、覺羅學,內務府的咸安宮官學,還有八旗官學總之,就是專門為旗人子弟服務的各種“公辦學校”,只是檔次各有不同。

    宗學、覺羅學是地道的“貴族學校”,只接收宗室、覺羅子弟;咸安宮官學次之,學生都是官宦子弟;八旗官學等級最低,接受普通旗人子弟入讀。這三處地方,每年亦要由翰林院派員稽查。

    榮安公主心中嘀咕:稽查史書、錄書,稽查官學功課,兩樣大不相同,怎麼會“都差不多,搞不清爽”?

    怪不得,兩位皇額娘天天為這個皇帝弟弟的功課頭疼呢。

    這份“腹誹”,當然不能宣之於口。

    “翁師傅呢?”

    “告假了回了常熟老家,不曉得什麼事情。”

    這……就更不像話了!

    回常熟原籍,一去一回,遷延日久,必是告了長假。在朝的大員告長假回籍,幾乎只有一個原因:父母病重。接下來,很可能就要報丁憂了“不曉得什麼事情”?!

    翁同龢可是他的師傅!對師傅高堂的病歿,無知無覺,不聞不問,傳了出去,朝野上下,還不議論小皇帝“寡恩涼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36
第八十二章 不跪之臣
        
    這可實在不妥!

    榮安公主正在轉著念頭,如何婉轉進言,即點醒小皇帝,又不傷他的自尊?小皇帝長長地嘆了口氣:“唉”

    小皇帝在姐姐這兒,不是沒有唉聲嘆氣的時候,不過,調子拉得如此之長,煞有介事,好像一個成年人一樣,卻是極少見的。

    榮安公主不由好笑,皺了皺眉,說道:“你今兒到底是怎麼啦?是誰欠了你二兩銀子嗎?”

    小皇帝也不曉得“二兩銀子”是多少錢,只見他眼睛一瞪,好像一隻金魚浮出水面冒泡一般:“誰欠我錢?要欠也是你欠我錢!”

    這句話可沒有道理。

    榮安公主心想:你在我這兒,順了多少東西?一件都沒有還回來,倒成了我欠你的錢了?

    於是,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哦?我欠了皇上的錢?那麼,請教皇上,到底欠了幾兩銀子啊?”

    “你不是你,是你們家!”

    “你們家”?

    這話奇怪!而且,可大可小,可輕可重!

    難道是說自己的母家?

    榮安公主的臉子,放了下來,冷冷地說道:“皇上這話稀奇!怎麼?我現在才曉得,我和皇上,竟不是一家人?”

    小皇帝曉得自己說錯了話,但是他不肯認錯,憋了一會兒,臉都憋紅了,一橫心,終於說了出來:“是關師傅!你們……不是一家子?”

    榮安公主心中“咯噔”一聲。

    小皇帝這話,不像是戲謔玩笑。

    她放緩了語調,用平靜的聲音說道:“哦?是不是……他哪件差使沒有辦好啊?嗯,是不是上一次皇上說過的。他不能常川入直弘德殿的事兒呀?”

    榮安公主沒有反駁小皇帝,反而做如是說,等於默認,自己和“他”,確實是“一家子”了。這個。在她和小皇帝的“互動”中,是前所未有的。

    “是差使沒有辦好不過,不是弘德殿的差使!”

    “哦?那,請皇上明示。”

    “是英、法、俄、荷四國公使覲見的事兒!”

    榮安公主心中,又是“咯噔”一聲。

    按照“祖制”,她和小皇帝的對話。是不合規矩的:小皇帝離親政還遠著;榮安公主呢,“後宮不能干政”就是說,她們姐弟倆,都沒與臧否前朝政事的資格。

    這一點,小皇帝懵懵懂懂。榮安公主卻是有著清醒的認識的。可是,這一回不同這一回,是“他”的事情!

    小皇帝年紀再小,也是皇帝,若心裡有了芥蒂,出入之間,關係重大,不能不問出個子丑寅卯來。

    “這個事兒。”榮安公主面色如常,儘量出以一種閒閒的口吻,“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嗎?國家大事。我是不懂的,可是,大夥兒都說,他這樁差使……辦得頂好的呀!到底哪裡不妥當呢?”

    小皇帝“哼”了一聲,說道:“你當然不懂國家大事!你聽到的,都是些太監、女人嚼舌頭她們又哪裡懂什麼國家大事?”

    “女人”兩個字。除了宮女,連先帝的妃嬪、甚至麗貴太妃。都掃了進去,而且。還說什麼“嚼舌頭”十分之不禮貌。

    小皇帝沒有發覺自己措辭的不妥,榮安公主亦不動聲色:“原是要請皇上開導的。”

    弟弟沒有聽出姐姐話中的譏諷之意,得意洋洋地說道:“我告訴你徐師傅說,四國公使覲見的禮儀不對!”

    榮安公主心中,再次“咯噔”一聲。

    徐桐?

    她隱隱約約猜到,今兒的弘德殿上,發生了些什麼了。

    “哦?哪兒不對呢?”

    “徐師傅說,殿陛之下,自古無不跪之臣!”

    原來是為了這個事兒!

    “這個事兒,”榮安公主微微皺起了眉頭,“不是早有定規了麼?英吉利他們,不是咱們的藩屬,不好拿藩屬的禮儀,硬安在人家身上的呀。”

    “不是藩屬也還是臣!是臣就該跪!”

    “皇上說的‘跪’,該是‘跪叩’吧?可是,人家在自個兒家裡,對著自個兒的主子,也是不行跪叩禮的呀!”

    她本來還想說“再者說了,咱們又打不過人家”,猶豫了一下,把這句話嚥了下去。

    “入鄉隨俗!”小皇帝振振有詞,“咱們的人,到了他們那兒,照他們的規矩;他們的人,到了咱們這兒,照咱們的規矩!”

    榮安公主笑了:“這麼一來,咱們豈非兩頭賺便宜?人家又不笨,哪裡肯幹?”

    頓了一頓,又說道:“我聽說,原先的什麼條約,其實已經定規,洋使覲見,只鞠躬,連一條腿都是不要跪的,他……跟人家談來談去,洋人終於肯跪一條腿了這,不是爭回了利權,不是……辦得頂好的麼?”

    小皇帝大聲說道:“好什麼好!原先那個《天津條約》,就簽得該死!現在不過曲多了一條腿,又算什麼‘頂好’!”

    榮安公主聽他居然說出“該死”兩個字,嚇一大跳,連忙說道:“你小聲一點兒!那個條約是呃,我聽說……是六叔他們手上籤的!你可別在這兒胡言亂語!”

    小皇帝奇道:“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啊。”

    榮安公主有點兒心虛,努力裝出輕描淡寫的模樣,說道:“我知道什麼?不過是聽太監們瞎叨叨罷了。”

    微微一頓,趕快“亂以他語”:“我是說,你還沒親政嘴上可得有個把門兒的!”

    以小皇帝的理解,榮安公主這話,言下之意就是:“你親了政,大權在握,自然就可以為所欲為,現在呢,只好忍一忍。”這個意思,小皇帝非常“中聽”,心裡妥帖,覺得畢竟姐弟連心,姐姐還是站在自己這頭的。

    於是也放緩了語氣,說道:“我也不是抱怨關師傅,沒本事叫洋人行叩拜禮我是說,客人悖情無禮,主人難道非見不可?這是什麼道理?不見就是了嘛!”

    榮安公主心想:這還真是非見不可。

    正躊躇怎麼跟他說這個話,小皇帝又說道:“先不說禮儀了,就說放洋人進京不是呆個十天半個月就回國,那些個公使館,可是長年累月的賴在咱們京城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誰知道那些紅頭髮、綠眼睛的洋鬼子,打著些什麼鬼主意?徐師傅說,這可是心腹肘腋之患!”

    又是徐桐。

    “徐師傅的話,”榮安公主說,“我可不大明白了。美利堅不說了,咱們在英吉利的京城,不是也派駐了公使嗎?聽說,還是英國人三番四次地求著咱們派人過去呢!英國人倒不怕什麼‘心腹肘腋之患’?”

    小皇帝可沒有想過這一層,一時之間,張口結舌,答不上來。

    憋了又憋,不由就惱羞成怒了,大聲說道:“你一個婦道人家,懂得什麼!自古以來,無不跪之臣!偏偏就我這個皇帝有不跪之臣!那幾個洋鬼子公使,誰愛見誰見,反正我是不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5:36
第八十三章 摒人密談

    好,轉了一個圈,又兜回來了。

    姐弟倆最終不歡而散。

    傳晚膳的時候,榮安公主悄悄地說:“額娘,傳過膳了,我和你說幾句梯己話兒。”

    麗貴太妃見女兒一臉鄭重,不禁愣了一愣。

    她隨即想起,小皇帝走的時候,一副氣沖沖的模樣,對自己也是愛搭理不搭理的——可是有點反常!

    以往,姐弟倆不論怎麼拌嘴,小皇帝離開永和宮的時候,大體總是已經和好了。今兒的情形,實在少見。

    她的心不由微微地提了起來——女兒要說的事兒,和這個有關係嗎?

    晚膳過後,母女倆摒人密談。

    待榮安公主將今兒小皇帝的言行,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麗貴太妃才曉得,情形比自己想的,要嚴重十倍。

    “皇上說什麼來著?”麗貴太妃的聲音微微發顫,“哦,‘那幾個洋鬼子公使,誰愛見誰見,反正我是不見’!他,他不會……真的耍脾氣不見吧?”

    “借他一個膽兒!”

    榮安公主的回答,帶著些微的不屑。

    不過,她馬上就發覺自己的語氣不大對,於是說道:“額娘你放心,皇上也就是在我面前扮扮‘硬氣’,這種話,到了兩宮皇太后跟前,他是絕對不敢說的。洋使覲見,那是國家大事,見還是不見,可不是他一個小孩子能做得了主的。”

    麗貴太妃稍稍地放下了心,點了點頭。說道:“你說得對,皇上還沒有親政——還早著呢。”

    “不過,”榮安公主微微皺眉,“也不是就能夠全然放心了——萬一他心裡始終堵著一口氣,接見使臣的時候,故意擺一張臭臉出來,甚至弄出什麼‘失儀’的事情,可就……難看了。”

    麗貴太妃怔了一怔。看著女兒的目光,帶出了一絲訝異的神色。

    女兒的話,女兒的神情,都不大像……一個十四歲的……孩子。

    這種感覺,前所未有。

    榮安公主並沒有發現,母親的神情已經起了微妙的變化,自顧自繼續說道:“這還不算最可慮的……”

    說到這兒。她突然打住了話頭。頓了一頓,說道:“額娘!你想什麼呢?你在聽我說話嗎?”

    麗貴太妃醒過神兒來,伸出手,握住了女兒的手,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的麗妞兒,可是真正長大嘍。”

    榮安公主一愕,隨即微嗔道:“額娘。你說什麼呀?這話咋沒有沒腦的?人家跟你說正事兒呢!”

    麗貴太妃面帶笑容,繼續“沒頭沒腦”:“今兒你婉姨過來,說‘麗妞兒多聰明的一個孩子?嫁了過去,斷不會吃虧的’——現在,我信了她的話了!”

    榮安公主的臉兒,“刷”的一下子就紅了,她扭了一下身子,把手掙了回來,帶一點點賭氣的說道:“額娘!你——我不說了!”

    “你說。你說!”麗貴太妃趕忙說道,“我不打岔了!”

    “我忘了說到哪兒啦!”

    麗貴太妃忍住笑。想了一想,說道:“你說到——嗯。‘這還不算最可慮的’……”

    說到這兒,麗貴太妃自己,心裡先大大一跳,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還會……有什麼別的麻煩事兒嗎?”

    就這麼一小會兒,榮安公主已經調整好了自己的心境,說道:“會有的!皇上以為,他是古往今來,第一位有不跪之臣的皇帝——他認為,這個事兒,都得怪當政的人,不能夠拒絕洋人公使覲見的請求!”

    麗貴太妃呆了一呆,突然間反應過來,低低地一聲驚呼:“‘當政的人’——那不就是‘他’?”

    榮安公主臉上微微一紅,輕輕地說了聲“是”。

    麗貴太妃滿臉的憂色,問道:“那該怎麼辦呢?”

    頓了一頓,說道:“要不要跟太后說一聲……”

    話未說完,榮安公主已經在微微搖頭了,麗貴太妃自己也搖了搖頭——這麼做是不可以的。

    這個“太后”,當然是母后皇太后。麗貴太妃母女都曉得,母后皇太后絕沒有叫小皇帝“洗心革面”的本事,這個事兒,一定會鬧到聖母皇太后那裡去。

    聖母皇太后絕不會對小皇帝“春風化雨”,一定是劈頭蓋臉一頓好罵。小皇帝嘴上唯唯,心裡必定不服,勢必遷怒於告他黑狀的麗貴太妃母女,榮安公主和小皇帝一向親密的姐弟關係,勢必大生裂隙,從此反目都不是不可能的。

    小皇帝心裡面紮上了這根刺兒,待他成人親政了,這“離間皇上母子”的罪名,可是承受不起。

    還有,這個事兒鬧開來,徐桐一定會被牽扯進來,被黜出弘德殿也不稀奇。徐桐是帝師,算是“重臣”,那麼,此事引起的風波,就不止於後宮,必會延及前朝,最後能鬧到多大,如何收場,誰也不曉得了。

    不論麗貴太妃母女是對是錯,一句“後宮干政”,就受不了了。

    剛剛明發了“栓婚”的懿旨,絕不能自尋這樣子的煩惱,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也給“他”添亂子。

    榮安公主沉吟著說道:“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辦——可是,這個事兒,應該……叫……‘他’知道。”

    說到那個“他”字,臉上更紅了,聲音已是細如蚊蠅。

    不過,麗貴太妃還是聽清楚了。

    “啊,對……可是……”

    麗貴太妃正在躊躇,榮安公主又說道:“皇上能有這個糊塗想頭,都是那個徐桐挑唆的!整個上午,就姓徐的一個人的功課,‘相機進言’,真是方便不過!”

    榮安公主曾經教訓小皇帝:“倭師傅、徐師傅他們。你就算在背後,也不好直接叫名字的。”可是,現在她自己不但直呼徐桐之名,還以“姓徐的”謂之,說到“真是方便不過”一句,簡直有點兒咬牙切齒了。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不過,我有些疑惑。徐桐固然是道學,可是,這是多大的一件事情?且朝廷早已經定案了的,憑他一個人,就敢對著皇上,大放厥詞?”

    麗貴太妃大大地打了個突:“你是說?……”

    “是!”榮安公主說,“徐桐後邊兒。講不定還有人呢!”

    “還……有人?!那……能是誰呢?”

    榮安公主搖了搖頭:“這可沒法子猜了——不過。若說給……‘他’聽,‘他’一定尋得出來……”

    女孩兒的聲音,又低了下去;一張粉嫩的小臉兒,又紅了起來。

    麗貴太妃怔怔地看著女兒,又一次走神兒了。

    “額娘!”

    “哦,哦!”

    麗貴太妃回過神兒來,慈愛溫柔的目光中,夾雜著一絲莫名的爽然若失。輕聲說道:“你嫁了過去,真能成了‘他’的賢內助——講不定,裡裡外外,都幫得上忙呢!”

    “額娘!你……又說這些有的沒的!……”

    “傻孩子,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懿旨都‘明發’了,這夫妻男女之間,額娘要說給你聽的,還好多著呢……”

    “額娘!”

    麗貴太妃抬起手,摸了摸女兒的臉蛋。輕聲笑道:“哎喲,燙手!”

    榮安公主再也坐不住了。一扭身站了起來:“我走了!”

    麗貴太妃拉住她的手,笑著說道:“這兒是你的屋子。你走去哪裡?——好啦好啦,這些話,遲些子再說,咱們先說你的‘正事兒’。”

    榮安公主勉強坐了下來,腦子中還迴繞著母親的那句“夫妻男女之間”,心兒還在怦怦直跳。

    麗貴太妃聲音壓得很低:“該怎麼說給‘他’知曉呢?”

    母女倆都明白,後宮交通外朝,是極大的忌諱,這中間,一絲兒差錯都不能出的。

    屋子裡一時安靜下來。

    麗貴太妃先打破沉默,說道:“請鎮國夫人傳這個話……成不成呢?”

    鎮國夫人,指的是白氏。

    “不成的。”

    提到白氏,榮安公主的臉頰,又熱了起來——“他”的雙親都不在堂,鎮國夫人算是“他”那邊兒的女主人了。

    定了定神,榮安公主繼續說道:“咱們以前,同鎮國夫人是不大往來的,雖然,今後……”

    說到這兒,聲音愈發低了下去,幾不可聞。

    白氏入宮,只會呆在長春宮和鐘粹宮,不會去兜搭其他的宮眷——既沒有時間,彼此也沒有來往的由頭。所以,雖然前前後後,永和宮收了許多關府進的貴重新奇的物事,但雙方並未直接往來過。

    “今後”自然就不同了。“栓婚”的懿旨已經“明發”,男家、女家的女主人,也就是白氏和麗貴太妃,一定要“常來常往”了。麗貴太妃不能出宮,則白氏入宮,給兩宮皇太后請安之餘,一定要來永和宮拜訪麗貴太妃的。

    如無意外,這兩天,白氏就會第一次造訪永和宮。

    麗貴太妃打的主意,就是由白氏帶話,將這個重要而機密的信息,傳給關卓凡。

    見女兒反對,麗貴太妃先笑了一笑,說道:“‘今後’可是要常來常往了。”

    頓了一頓,斂了笑容,問道:“你說‘不成’——為什麼呢?”

    “額娘一想就明白了,”榮安公主的聲音,還是很輕,“這麼機密的事情,得‘摒人密談’……”

    “啊——我明白了。”

    白氏初次造訪永和宮,在公主指婚的大背景下,是極其引人矚目的。如果雙方第一次純禮節性的會面,就“摒人密談”,傳了出去,任誰都會大起狐疑,包括兩宮皇太后。

    “那……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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