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零章 預則立
這個“實時監控記錄”,算是檔案主一本具體而微的“起居注”。有些方面,如生活細節、言行舉止方面,並非什麼資料都拿得到手,也沒有“全紀錄”的必要,自然比不得真正的起居注那般事無鉅細;但有的方面,詳盡的程度,卻猶有過之。
比如,檔案主的“社會活動”。
某年某月某日,何時出門?去了哪裡?在那兒做什麼?呆了多久?何時回到府裡?
某年某月有日,何人上門拜訪?為了何事?呆了多久?主人是否“留飯”?陪客又是哪幾位?何時散席?
這些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信息。如果檔案主有什麼異動,絕大多數情況下,他的“社會交往”會發生相當程度的突變。
“預見機兆”,此之謂也。
這個“實時監控記錄”,是一個好大的“系統工程”,為了完整有效實施之,軍調處除了派出探子盯梢,還在每一個“一級監控對象”的家裡,都“滲了沙子”——每一家的下人中,都有在暗中為軍調處“服務”者。
這些“內間”,有的是經過嚴格訓練的特工,或以真實身份,或易姓變名,應聘入府服役;有的本來就是“一級監控對象”的僕人,被軍調處收買,為軍調處提供情報。
不過,後一種情形,“沙子”是不知道自己的僱主的真實身份的。軍調處多扮成有心巴結“沙子”主人的官員或商人的面目出現。這是為了萬一事敗,可以迅速斬斷和“沙子”的聯繫,不使躲在後面操控一切的軍調處暴露出來。
有的“一級監控對象”的府裡。還不止一粒“沙子”。只是他們相互之間。並不知道那誰誰和自己是“一樣的人”。
軍調處和“沙子”的聯繫。有一個事先約定好的方式。這個方式,隔一段時間,就要改變一次,以使“沙子”的主人察覺不到異狀。
每次和“沙子”聯繫——特別是本來就在監控對象家裡服役、不知道僱主真實身份的“沙子”,一出府門,就會被軍調處的探子遠遠盯上,一直暗中“護送”到會面地點;會面之後,再“護送”回去。這是為了保證“沙子”不被人盯梢。同時保證“沙子”不生異狀,不起異心。
當然,“沙子”是不知道自己受到了這種無微不至的“照顧”的。
“一級監控對象”們,再也想不到,關卓凡的耳目,已經放到了自己的府裡,甚至身邊。
比如,恭王府的一個花匠、惇王清華園的一個廚子、寶鋆的一個車伕,都是軍調處“滲”進去的“沙子”。
不是說親貴們對維護“門禁森嚴”完全沒有警覺,但一般情況下。他們只會在這些人的忠誠度上下功夫:管家,護衛。賬房,門房,貼身的丫鬟、小廝——就是說,他們眼中的“要害位子”。
花匠、廚子、車伕、轎班,這些人一般被視為“無足輕重”,不認為會對門戶安全造成什麼實質性影響,所以,在鑑別這些人的來路底細上,“一級監控對象”們也就不會使什麼太大的氣力。而親貴府上,大多僕役眾多,像恭王府,好幾百口子人,若要一一“政審”過關,也實在是沒有這個時間精力。
但在近現代的情治體系中,這些看似不起眼的位子,卻各有妙用。其中的車伕、轎班,對摸清檔案主行蹤,實施“實時監控記錄”,尤其有特殊的用處。
現代的人,是很容易理解“司機”這個位子對於領導同志的特殊意義的。十九世紀中葉的中國,領導們可還沒有這個“覺悟”,他們當然是不會和自己的司機——地位低下的車伕、轎班“共機密”的;可是,他們的“機密”,“司機們”卻常常“門兒清”。
比如說,檔案主去自己的外宅;又或者載酒看花,到哪家“清吟小班”,“梳攏”那個紅姑娘——這類行蹤,大約不會告知家裡,也不是什麼朋友都曉得。但車伕、轎班,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不然,檔案主自個兒走了去不成?
有時候,車伕、轎班,還能夠提供更多有價值的信息。比如,今兒主人赴某某的宴請,這個同席的,某某都還請了誰啊?主人們在府內飲宴,長隨、車伕、轎班們,自然都在府外等候,閒極無聊,湊在一塊聊天打屁,你我他是誰誰家的,彼此一清二楚。
寶鋆和惇王在清華園會面的信息,就是由寶鋆的車伕提供,並經惇王清華園的廚子證實的。
收到“沙子”例行的匯報,軍調處北京站必須迅速判斷:其中有無有價值的情報?
然後,根據信息的價值的高低,對之進行不同等級的“處理”。
大多數的信息,暫時看不出什麼價值,一般對之進行“三級處理”,即“暫無價值,留待觀察”,入檔了事。
“二級處理”意味著,“有一定價值,但不必即時做出反應,繼續跟進觀察”。
最有價值的、應做“一級處理”的信息,數量最少。所謂“一級處理”,即“即時做出反應,並立即上報本部”——也就是第一時間向爵帥匯報,請求指示。
關卓凡的指示,也分成三個等級:“紅色響應”、“橙色響應”、“白色響應”。
“紅色響應”——對檔案主進行全面監控,並擬定應變計畫。
這個“全面監控”,不僅是對檔案主本人的,和相關事件可能產生直接關聯的人物,也要納入監控體系之中。
“橙色響應”——密切監控,隨時匯報,暫不打草驚蛇。
“白色響應”——暫時由他去吧。
寶鋆和惇王在清華園會面的信息,被陳亦誠和馬丁內茲定為“一級處理”,第一時間密電天津本部。
很快,關卓凡便給予了“紅色響應”的指示。
“待遇”如此之高,是因為寶鋆的這一次清華園之行,極不尋常。
在清朝,為了約束宗室對皇權可能發生的挑戰,親王和大臣的交往,頗多忌諱。沒有足夠的理由,是不好隨便來往來的。
拿惇王和寶鋆兩個來說,惇王身上沒有啥像樣的差事,寶鋆作為軍機重臣,是不可能有什麼公務要和惇王商議的。旗人重禮節,但寶鋆是鑲白旗的,惇王並不管著鑲白旗,彼此既無“旗務”可談,也沒有奴才主子那一套禮數要打點。更何況,現在也不在什麼節慶的點兒上。
如果像恭王、寶鋆那樣,彼此私交極深也罷了,偏偏惇王和寶鋆兩個,沒有一星半點兒的私人的交情。
有的宗室,雅善詞章,悠遊林下,箋召墨客文人,“雅集”、“詩聚”,某大臣躬逢其會,也還說得過去。可是惇王粗疏不文,玩這一套,那不是笑話嗎?
這是“文”的,還有“武”的:有時候,某王公召集親貴子弟,在自家“箭圃”中張靶“較射”——這算是追摹祖宗謨烈,不忘八旗騎射本色,朝廷原則上是支持的。雖然,這種聚會,大多時候,實質上不過一個“遊園會”。
這種聚會,惇王倒是可以舉辦,但若有大臣參與,必定是武職的都統、統領、參領之類,寶鋆科舉出身,是沒有理由參與這種聚會的。
最關鍵的是,清華園之會,惇王只請了寶鋆一個人,並在清華園盤桓了整整兩個半時辰,期間沒有一個陪客。情形之特異,前所未有。
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主客二人,有極其重大的圖謀要商議。
他們會有什麼樣重大的圖謀呢?
考慮到惇、恭、關彼此之間的特殊關係,以及惇、恭二王和寶鋆在“一級監控對象”名單上的特殊位置,軍調處和關卓凡,都非常合乎邏輯地認為,不能排除惇、寶之會針對己方的可能性。
預則立,不預則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