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12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2:19
第一一零章 預則立
        
    這個“實時監控記錄”,算是檔案主一本具體而微的“起居注”。有些方面,如生活細節、言行舉止方面,並非什麼資料都拿得到手,也沒有“全紀錄”的必要,自然比不得真正的起居注那般事無鉅細;但有的方面,詳盡的程度,卻猶有過之。

    比如,檔案主的“社會活動”。

    某年某月某日,何時出門?去了哪裡?在那兒做什麼?呆了多久?何時回到府裡?

    某年某月有日,何人上門拜訪?為了何事?呆了多久?主人是否“留飯”?陪客又是哪幾位?何時散席?

    這些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信息。如果檔案主有什麼異動,絕大多數情況下,他的“社會交往”會發生相當程度的突變。

    “預見機兆”,此之謂也。

    這個“實時監控記錄”,是一個好大的“系統工程”,為了完整有效實施之,軍調處除了派出探子盯梢,還在每一個“一級監控對象”的家裡,都“滲了沙子”——每一家的下人中,都有在暗中為軍調處“服務”者。

    這些“內間”,有的是經過嚴格訓練的特工,或以真實身份,或易姓變名,應聘入府服役;有的本來就是“一級監控對象”的僕人,被軍調處收買,為軍調處提供情報。

    不過,後一種情形,“沙子”是不知道自己的僱主的真實身份的。軍調處多扮成有心巴結“沙子”主人的官員或商人的面目出現。這是為了萬一事敗,可以迅速斬斷和“沙子”的聯繫,不使躲在後面操控一切的軍調處暴露出來。

    有的“一級監控對象”的府裡。還不止一粒“沙子”。只是他們相互之間。並不知道那誰誰和自己是“一樣的人”。

    軍調處和“沙子”的聯繫。有一個事先約定好的方式。這個方式,隔一段時間,就要改變一次,以使“沙子”的主人察覺不到異狀。

    每次和“沙子”聯繫——特別是本來就在監控對象家裡服役、不知道僱主真實身份的“沙子”,一出府門,就會被軍調處的探子遠遠盯上,一直暗中“護送”到會面地點;會面之後,再“護送”回去。這是為了保證“沙子”不被人盯梢。同時保證“沙子”不生異狀,不起異心。

    當然,“沙子”是不知道自己受到了這種無微不至的“照顧”的。

    “一級監控對象”們,再也想不到,關卓凡的耳目,已經放到了自己的府裡,甚至身邊。

    比如,恭王府的一個花匠、惇王清華園的一個廚子、寶鋆的一個車伕,都是軍調處“滲”進去的“沙子”。

    不是說親貴們對維護“門禁森嚴”完全沒有警覺,但一般情況下。他們只會在這些人的忠誠度上下功夫:管家,護衛。賬房,門房,貼身的丫鬟、小廝——就是說,他們眼中的“要害位子”。

    花匠、廚子、車伕、轎班,這些人一般被視為“無足輕重”,不認為會對門戶安全造成什麼實質性影響,所以,在鑑別這些人的來路底細上,“一級監控對象”們也就不會使什麼太大的氣力。而親貴府上,大多僕役眾多,像恭王府,好幾百口子人,若要一一“政審”過關,也實在是沒有這個時間精力。

    但在近現代的情治體系中,這些看似不起眼的位子,卻各有妙用。其中的車伕、轎班,對摸清檔案主行蹤,實施“實時監控記錄”,尤其有特殊的用處。

    現代的人,是很容易理解“司機”這個位子對於領導同志的特殊意義的。十九世紀中葉的中國,領導們可還沒有這個“覺悟”,他們當然是不會和自己的司機——地位低下的車伕、轎班“共機密”的;可是,他們的“機密”,“司機們”卻常常“門兒清”。

    比如說,檔案主去自己的外宅;又或者載酒看花,到哪家“清吟小班”,“梳攏”那個紅姑娘——這類行蹤,大約不會告知家裡,也不是什麼朋友都曉得。但車伕、轎班,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不然,檔案主自個兒走了去不成?

    有時候,車伕、轎班,還能夠提供更多有價值的信息。比如,今兒主人赴某某的宴請,這個同席的,某某都還請了誰啊?主人們在府內飲宴,長隨、車伕、轎班們,自然都在府外等候,閒極無聊,湊在一塊聊天打屁,你我他是誰誰家的,彼此一清二楚。

    寶鋆和惇王在清華園會面的信息,就是由寶鋆的車伕提供,並經惇王清華園的廚子證實的。

    收到“沙子”例行的匯報,軍調處北京站必須迅速判斷:其中有無有價值的情報?

    然後,根據信息的價值的高低,對之進行不同等級的“處理”。

    大多數的信息,暫時看不出什麼價值,一般對之進行“三級處理”,即“暫無價值,留待觀察”,入檔了事。

    “二級處理”意味著,“有一定價值,但不必即時做出反應,繼續跟進觀察”。

    最有價值的、應做“一級處理”的信息,數量最少。所謂“一級處理”,即“即時做出反應,並立即上報本部”——也就是第一時間向爵帥匯報,請求指示。

    關卓凡的指示,也分成三個等級:“紅色響應”、“橙色響應”、“白色響應”。

    “紅色響應”——對檔案主進行全面監控,並擬定應變計畫。

    這個“全面監控”,不僅是對檔案主本人的,和相關事件可能產生直接關聯的人物,也要納入監控體系之中。

    “橙色響應”——密切監控,隨時匯報,暫不打草驚蛇。

    “白色響應”——暫時由他去吧。

    寶鋆和惇王在清華園會面的信息,被陳亦誠和馬丁內茲定為“一級處理”,第一時間密電天津本部。

    很快,關卓凡便給予了“紅色響應”的指示。

    “待遇”如此之高,是因為寶鋆的這一次清華園之行,極不尋常。

    在清朝,為了約束宗室對皇權可能發生的挑戰,親王和大臣的交往,頗多忌諱。沒有足夠的理由,是不好隨便來往來的。

    拿惇王和寶鋆兩個來說,惇王身上沒有啥像樣的差事,寶鋆作為軍機重臣,是不可能有什麼公務要和惇王商議的。旗人重禮節,但寶鋆是鑲白旗的,惇王並不管著鑲白旗,彼此既無“旗務”可談,也沒有奴才主子那一套禮數要打點。更何況,現在也不在什麼節慶的點兒上。

    如果像恭王、寶鋆那樣,彼此私交極深也罷了,偏偏惇王和寶鋆兩個,沒有一星半點兒的私人的交情。

    有的宗室,雅善詞章,悠遊林下,箋召墨客文人,“雅集”、“詩聚”,某大臣躬逢其會,也還說得過去。可是惇王粗疏不文,玩這一套,那不是笑話嗎?

    這是“文”的,還有“武”的:有時候,某王公召集親貴子弟,在自家“箭圃”中張靶“較射”——這算是追摹祖宗謨烈,不忘八旗騎射本色,朝廷原則上是支持的。雖然,這種聚會,大多時候,實質上不過一個“遊園會”。

    這種聚會,惇王倒是可以舉辦,但若有大臣參與,必定是武職的都統、統領、參領之類,寶鋆科舉出身,是沒有理由參與這種聚會的。

    最關鍵的是,清華園之會,惇王只請了寶鋆一個人,並在清華園盤桓了整整兩個半時辰,期間沒有一個陪客。情形之特異,前所未有。

    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主客二人,有極其重大的圖謀要商議。

    他們會有什麼樣重大的圖謀呢?

    考慮到惇、恭、關彼此之間的特殊關係,以及惇、恭二王和寶鋆在“一級監控對象”名單上的特殊位置,軍調處和關卓凡,都非常合乎邏輯地認為,不能排除惇、寶之會針對己方的可能性。

    預則立,不預則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2:20
第一一一章 零頭
        
    從抵達天津大沽口碼頭的那一刻起,慈禧就一直處在一種半恍惚的狀態中。

    車子還沒有停定,透過“黃金馬車”的玻璃窗,她看見了前方不遠處的物事。

    側坐的玉兒,清清楚楚地,聽到聖母皇太后倒吸了一口冷氣,御容隨即變了——那是她從未在主子臉上看到過的一種奇異的神情。

    玉兒扭轉頭,朝著太后視線的方向看去。“啊”的一聲,小姑娘不由自主,輕輕地叫了出來。

    這算“君前失儀”,但慈禧卻根本沒有聽見——她整個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

    她看見了那艘傳說中的巨艦。

    這是——船?!

    如城如山,高聳入雲。

    一點也不誇張,巍巍船體,就是崇城峻嶺、撲面而來的氣勢;三根巨大的桅杆,就是接天摩雲、刺穿蒼穹的感覺!

    心跳加速,慈禧聽到了自己體內血液汨汨流動的聲音。

    今兒是“翁貝托國王號”賜名“冠軍號”、“杜里奧號”賜名“射聲號”的好日子,聖母皇太后鑾駕親臨天津大沽口碼頭,主持其事。

    像往常一樣,關卓凡拉開車門,“伺候”聖母皇太后下車。可是,軟皮長靴卻遲遲沒有伸出車廂,他不禁有點奇怪——他不知道,御姐正在努力調勻呼吸,平定心情。

    閃著光澤的靴子終於伸了出來,關卓凡敏銳地發現,靴子裡邊的纖足,正在微微顫抖。他瞬間明白了怎麼回事。兩隻手都加上了小心:一隻手托住御姐的手。一隻手照應她的鳳冠——這隻鳳冠。算上上邊的東珠、金鳳啥的,足有一尺來高,一個不小心,就會碰到車門的上緣。

    聖母皇太后終於“安全落地”,關卓凡拿住著御姐微汗的柔嫩小手,輕輕用力,捏了一捏,然後才換成標準的“挽臂”姿勢。

    慈禧感覺到情郎的關切和鼓勵。勉強微微一笑,然後抬起頭,看著不遠處的艨艟巨艦,輕輕地、長長地透了口氣。

    關卓凡站在她的身側,透過面紗的縫隙,隱約看見,御姐美麗的臉龐上,浮現著一種極複雜的表情:難以置信以致微微恍惚,驚喜交加但是驚大於喜。並且,混雜著一絲關卓凡極少能夠在御姐臉上看到的神色——畏懼。

    慈禧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但眼前所見,還是大大地超出了她的想像能力。

    慈禧親身坐過的船。只有兩種:一種是運河裡的烏蓬船,長不過一丈幾尺,乘員不過數人;一種就是圓明園裡邊的“龍船”了。“龍船”當然比烏篷船大得多,可怎麼能跟眼前的巨艦相提並論?不足其什一吧——不,也許不足其百一!

    她想起玉兒轉述關卓凡說的——這艘船,有兩個太和殿那麼長!

    太和殿,那可是紫禁城最大的宮殿啊——兩個太和殿!

    還有,太和殿,那畢竟是打了地基,起在平地上的,這個船,可是浮在水面上的,沒憑沒據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事兒,御姐稍稍想一想,就覺得心跳、頭昏!

    單是高、大,也罷了——最要命的是,它是鐵做的!

    天爺,那要用多少鐵啊?!哪裡能煉出那麼多鐵來?

    事實上,“勇士級”的“翁貝托國王號”,龍骨是鐵製的,船身還是木製的,只是“全裝甲覆蓋”:先在舷側鐵板外側,置橫、縱兩排麻栗樹角材,作為襯墊板;然後,在其上敷設鍛鐵裝甲,每塊裝甲都用雙螺母螺栓,固定在舷側鐵板上。

    這種工藝,和後世“前無畏級”的“定遠號”、“鎮遠號”那種全鋼鐵甲艦——船身鐵製,還是有本質的不同的。不過,聖母皇太后自然是不曉得這兩者之間的區別。不過,就算說給慈禧聽,對她來說,兩者也不存在什麼實質差異,都是天文數字,都在她的想像能力之外。

    工業社會,鋼鐵是一切之根基,雖然頂頂重要,但無處不在,早已被人們視為最尋常物;但在農業社會,鋼鐵卻是地道的奢侈品——對於窮人,一隻鐵鍋就是最重要的家當了。刀、箭、鋤、犁……在人們的心目中,鋼鐵意味著力量和權威——一個普通農人這麼看,一國之君也是這麼看的。

    不過,一國之君和普通農人不一樣的地方在於,農人懵懵懂懂驚嘆一番就算,沒有什麼好入腦入心,因為他不曉得這個事情和他自己有啥切身的關聯;可國君不同,尤其是有頭腦的國君,面對龐然鋼鐵巨物,不可避免地要想到“國力”兩個字上面去。

    一支十萬人的軍隊,每名士兵一柄單刀,一柄單刀重約二斤,整支軍隊用鐵二十萬斤。

    這只巨艦呢?

    慈禧記得,關卓凡對她說過,“翁貝托國王號”的“排水量”是“九千一百噸”。

    御姐自然不曉得啥叫“排水量”,啥叫“噸”,關卓凡自然也要解釋:“回太后,‘排水量’就是說這只船有多重;‘噸’是洋人的叫法,一‘噸’大約相當於咱們的兩千斤。”

    就是說,二十萬斤不過一百“噸”。

    剛剛好是人家的一個零頭。

    十萬人的軍隊啊,不過人家一隻船的一個零頭!

    御姐腦中一陣昏眩。

    這當然是一個很粗疏的對比。一支軍隊的用鐵,不止單刀一項;“翁貝托國王號”也遠非通體鋼鐵。但是,這個比較的結論大致不錯:農業社會的軍隊,某種意義上,就是工業化軍隊的“一個零頭”;農業國家,體量再大,就國力而言,也不過是工業化國家的“一個零頭”。

    獅子記得,某段時間,網上有一種說法,硬扯清末中國的gdp是世界第一——農業社會和工業社會比較gdp?!意淫強國到了這種地步,真是令人無語。

    隨便吐槽兩句,勿怪。

    言歸正傳。

    接下來,御姐就開始了她的半恍惚狀態。

    今兒的第一項日程,是接見海軍的高級將領和外國顧問。

    碼頭上搭起了一個大大的明黃帳篷,就是東馬圈和大校場的那一個,聖母皇太后就在這兒,接見海軍諸將。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2:20
第一一二章 碎碎平安
        
    參加覲見聖母皇太后的,除了海軍提督丁汝昌、中美聯合艦隊司令官杜立德這兩位是已經見過面的,還有幾位來自英吉利的客卿:

    喬百倫,海軍“總教習”。

    柯烈福,海軍基地“總監”,轄旅順基地和威海基地。

    海曼奇,福州海軍學堂“總辦”。

    以上三位,都是將官軍銜。

    以下為校官軍銜:

    狄克多,海軍“助理總教習”。

    大愛德華,“翁貝托國王號”管帶就是艦長。

    小愛德華,“杜里奧號”管帶。

    馬威達,海軍陸戰隊“教習”。

    還有一位平民畢夏普,福州船政局“總辦”,相當於總經理。

    為了這次覲見,柯烈福從旅順趕了過來;海曼奇、畢夏普,則從福州北上天津。

    某些我們耳熟能詳的人物,比如琅威理,現在中文名字還譯做“郎威利”的,此時在龐大的英國顧問團隊中,不過一個小小少尉,當然是沒有資格覲見聖母皇太后的。

    喬百倫、柯烈福、海曼奇三位將官,還有畢夏普,這四位都是單獨覲見;狄克多、大愛德華、小愛德華、馬威達四位校官,共同覲見。

    和戎裝在身的中國、美國同事一樣,英國人統統行單膝跪禮這個禮節,同覲見維多利亞女王的禮節是一樣的,對於英國人來說,不存在任何問題。

    精神上正經受著巨大衝擊的慈禧,在接見洋卿的時候。努力保持著平和高貴的儀態。隔著紗幔。另有一番緊張的洋鬼子們。倒也沒有發覺中國的聖母皇太后有啥異樣。

    英國顧問團中位份最高、年齡最長的喬百倫,代表全體在華服役英員,“恭請聖母皇太后的金安”。另外,雖然客卿不是正式的外交人員,喬百倫還是向“太后陛下”轉達了“女王陛下”的“崇高敬意”;慈禧亦通過關卓凡,請喬百倫轉達對她對“女王陛下”的“美好祝願”。

    整個覲見過程,大體流暢順當,只有畢夏普覲見的時候。出了點小狀況。

    這位老兄,犯了和杜立德一樣的毛病。一是因為緊張,一是眼中所見,豐容靚飾,端儀萬千,不由就目瞪口呆,神魂顛倒,連出狀況。先是起身的時候,手足失措,自己別了自己一腿。一個大趔趄,差點摔了一跤。手中的圓頂禮帽也掉在了地上,惹得黃幔之後,一聲輕笑。

    嬌吟入耳,畢夏普愈加失魂落魄,就忘記撿回了地上的帽子。慌慌張張退出大帳的時候,不辨方向,又和在帳外候見的狄克多,結結實實地撞了個滿懷。

    每一位覲見的洋卿,聖母皇太后都有恩賞。

    三位將官,每人錫賜玉如意一柄、翡翠扳指一個、玉柄鍍金短刀一把;畢夏普不是軍人,金刀換成了蜜蠟佛手。

    四位校官,每人錫賜玉如意一柄,玉柄鍍金短刀一把。

    畢夏普的“失儀”,對於慈禧,多少起到了一點沖淡緊張氛圍、減輕心理壓力的作用。但是,她並沒有很快地從那種半恍惚的狀態中走出來。

    帳子裡邊是看不見外面的景象的,可是巨艦的陰影,依然像泰山壓頂一般,籠罩在她的心頭。

    這和之前閱兵時候的感覺完全不同。

    閱兵的時候,雄壯嚴整的隊列、排山倒海的“烏拉”,看起來,都在向她一個人表示擁戴和忠誠,這種感覺,迅速把她托上激情澎湃的浪濤的巔峰,使她有睥睨天下、眾山皆小之慨。

    可是“翁貝托國王號”這種鋼鐵巨物,在她的意識中,實非人力所能為之,突然面對,她首先感到的,是深刻的渺小感自以為已經掌握了強大的力量,但天外有天,原來世上還存在著一種遠遠超出自己想像的強大力量!

    同時產生的,是不能與抗的無力感;對於能夠製造如此鋼鐵巨物的力量,她在內心深處,亦產生了難以言說的深深敬畏。

    事實上,如果按照慈禧對於閱兵、演炮的邏輯,同那些軍容嚴整的士兵、開山碎石的大炮一樣,這只巨艦其實也已“為我所用”已經買下來了嘛。但在巨大的衝擊和震撼之下,一時之間,慈禧還無法在自己和巨艦之間建立起牢靠的心理聯繫,就是說,她還沒有明確意識到:這艘船“是我的”。

    更重要的是,慈禧已經隱隱意識到了之前從未真正想過的一個問題:同樣利器在手,但這件利器,是從人家那裡買來,還是自己製造出來,其實大不相同。就如這只巨艦,我們經已就手,但這是從英國人那兒買來的,我們自個兒造,哪裡造的出來?!

    別的不說,單說造艦用的鐵到哪兒去找那麼多的鐵啊?

    這個事兒,雖然還遠未想透,但慈禧已經感覺到了:這是兩種不可同日而語的力量。

    覲見之後,檢閱海軍儀仗隊。

    這支“儀仗隊”,和後世那支大名鼎鼎的“三軍儀仗隊”還比不了,只好算是軒軍海軍版的“禮兵隊”。當然,在這個時代,也足眩眼目了:雪白的制服、錚亮的皮靴、飄揚的帽帶、閃著金光的穗綬、裝飾華麗的海軍短劍,還有一張張被海風吹曬得黝黑的臉龐,棱角分明,驕傲地高高揚起。

    不過,聖母皇太后的注意力,沒有辦法全部放在這支神氣的“儀仗隊”上面,因為他們的背後,就是那隻小山般的黑色巨艦。

    還是乘坐“閱兵馬車”,還是關卓凡充任“驂乘”。

    當儀仗隊領隊發出“敬禮”的吼叫聲時,慈禧並沒有忘記舉手示意,但右側的關卓凡,能夠明顯感覺到女人微微的躁動和不安。

    當然不是因為儀仗隊的關係,而是距巨艦愈來愈近,壓迫感愈來愈強。

    當然,再怎麼著御姐也不會失態的,而除了貼身的關爵帥,也一直沒有第二人察覺聖母皇太后的異樣。

    檢閱完海軍儀仗隊之後,就到了“翁貝托國王號”正式更名為“冠軍號”、“杜里奧號”正式更名為“射聲號”的時候了。

    關卓凡高聲誦讀為兩艦“賜名”的聖旨。“欽此”二字剛剛落下,在場所有海軍將士齊聲高呼:“烏拉!烏拉!烏拉!”

    碼頭上一片山呼海嘯。

    慈禧微微一震,這陣歡呼聲,猶如一陣疾風,呼嘯而至,掠過心頭,將蒙在上面的陰影,吹走了大半。

    她抬起頭,望著兩隻黑色的巨艦,深深地吸了口氣。

    軍樂奏起,關卓凡恭請聖母皇太后移駕典禮台,主持“擲瓶禮”就是將一瓶香檳酒,擲向船艏,撞成碎片。

    典禮台搭在艦艏旁的岸邊,“翁貝托國王號”邊上一座,“杜里奧號”邊上一座。

    船舷伸出一根長桿,桿頭吊著一支紅綢繫頸的香檳酒,垂在典禮台的上方。只要將酒瓶用力推出,就會撞到掛在舷身外側的備用錨的錨爪上。

    這個“擲瓶禮”的原含義,其實並不是慈禧理解的“碎碎平安”。

    西洋諸國出海行船,有一個習慣,若船隻遇難,無以自救,船員會將遺言寫下,裝入酒瓶,拋入大海,希望能被人發現,輾轉傳給家人。因此,“擲碎酒瓶”的含義,是希望海上永無這種代表著噩耗的漂流瓶,亦即祈求行船平安。同時,香檳酒灑滿船頭,也有闢邪消災之意。

    不過,按照漢語的諧音,理解成“碎碎平安”,也是好意頭,也是祈求行船平安之意。因此,自“翁貝托國王號”更名“冠軍號”、“杜立奧號”更名為“射聲號”始,中國新船下水、命名,“擲瓶禮”含義的“權威表述”,就變成了“碎碎平安”。

    始作俑者。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2:21
第一一三章 冠軍的誕生
        
    黃金馬車在“翁貝托國王號”艦艏旁的典禮台前停下,關卓凡“伺候”著,慈禧下了車,抬起頭,又深深地吸了口氣。

    巨艦山嶽般的身軀,就在觸手可及處巍然聳立。初冬上午明媚的陽光,照在它的漆黑的皮膚上,閃著耀眼的光澤。

    慈禧一陣頭昏目眩。

    她隨即感受到了托著自己小臂的那隻手的力量,她微微轉頭,眼前男人的笑容,如陽光般燦爛。

    她的心略略地定了下來。

    說“觸手可及”,其實是不準確的。“翁貝托國王號”距岸邊還有一小段距離,別說“觸手”了,三級跳都跳不過去——這是為了給錨位留出足夠的空間。但巨艦巍巍,泰山壓頂般的氣勢,使慈禧有了這麼個錯覺。

    她留意到了掛在舷身外側的那隻巨錨。

    太大了!這只巨錨的長度,大約超過了自己少年時坐過的烏篷船了吧?沒有辦法想像,如此之巨的鐵錨,是如何鍛造出來的?!

    錨身寒光流動,沉重的壓迫感、凌厲的侵入感,叫慈禧不由自己,渾身上下起了一層微栗。

    呼嘯而來的工業時代,正在前所未有的近距離內,向中國的皇太后,無聲地展示著自己強大的力量。

    慈禧還看到,巨錨前方,更靠近船頭的位置,舷身上開了兩個圓洞,兩條極粗大的鐵鏈,從洞中伸出,斜向下方,直直地沒入水中。

    這兩條鐵鏈。呃。到底有多粗大?大約……比我的身子還要粗吧?

    這是錨鏈嗎?如果是。水底下的錨又有多大?難道,比掛著的那隻錨還要大?還有,船的另外一側,似乎也看見了鐵鏈,這只船,到底有多少隻錨啊?

    御姐無意中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問題。

    “勇士級”是船舶發展史上的一朵奇葩,她一共有……十隻錨。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艦艏六隻。左右各三隻。這三隻錨,兩隻是主錨,就是已經入水、錨鏈比御姐的身子還要粗的那兩隻;一隻是備用錨,就是掛在舷身上、給御姐強烈視覺衝擊力的那一隻。

    艦艉還有四隻,左右各兩隻,此時也已拋錨入水,不過御姐沒有留意到。

    之所以設計了史無前例的十隻錨,是因為“勇士級”是人類有史以來製造的最大的船隻,九千一百噸的排水量,到底需要幾隻錨才能夠穩穩當當地固定住它。設計的時候,誰也沒有足夠把握。於是保險起見。寧濫無缺,左添右加,“勇士級”就擁有了前所未見的十隻錨。

    為此是付出了一定代價的:錨和錨鏈都有相當自重,鏈倉需要佔用相當空間,“勇士級”不得不把一部分有效載荷和空間讓給這十隻巨錨。

    慈禧的目光自錨洞上移,一根無比粗大的巨柱進入眼簾——不曉得幾人才能合抱?不過,這根巨柱,不是直立,而是斜斜地指向前方,遠遠地越過了艦艏,猶如巨艦額上生出了一隻巨大的觸角。

    這不是沖角——“杜立奧號”裝了大沖角,“翁貝托國王號”可沒裝這種奇葩玩意兒——而是斜桅。斜桅和最靠近艦艏的那根主桅之間的纜索,用來懸掛三角帆。

    這個時候,三角帆自然已經收了起來,纜索上掛滿了形形色色的旗幟。

    巨柱下方,就在艦艏最前端的位置,是一具巨大的白地金紋雕塑。一個西洋上古武士,頂盔貫甲,肌肉虯結,手持三叉戟,身子前傾。嗯,和官港行宮“水法”的那群青銅雕塑,倒是頗為像似。

    不過,橫斜的巨柱,對下方仰視的人,產生了巨大的壓迫感。慈禧略一凝視,便有暈眩之感,她不及細看那個西洋武士的面目,便移開了視線。

    典禮台上,聖母皇太后在關爵帥的陪同下就位。

    軍樂停止,鼓點響起,御姐的手放到了垂在面前的香檳酒上面,關卓凡的手則放到了御姐的手上面。

    這不是為了向廣大軒軍海軍官兵表示俺和聖母皇太后如何如何親密,而是要幫助御姐發力。不然,御姐一個手軟,酒瓶推不到位,碰不到錨爪,可就鬧笑話了。還有,那樣一來,瓶子還會蕩回來,一個不小心,撞到了聖母皇太后,可就是重大政治事件了。

    還好,一切順利。

    鼓點停下,香檳酒瓶蕩了出去,正正擊中錨爪,撞得粉碎,酒香四溢。

    關卓凡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御姐,拉著她向旁邊退開兩步——繩子還會蕩回來,上面還繫著破碎的瓶嘴,如果被碰到了,還是有受傷的可能的。

    碼頭上歡聲雷動,“烏拉——”之聲,響徹雲天。

    從這一刻開始,“翁貝托國王號”消失了,“冠軍號”誕生了。

    慈禧突然間全身釋然,面對巨艦,凜然生畏之感大減,激越興奮之情忽生:這只不可思議的大船——“是自己的了!”

    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確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才真正在自己和巨艦之間,建立起了牢靠的心理聯繫。

    接下來是“杜里奧號”。

    軍樂,鼓點,香檳碎迸。

    “杜里奧號”消失了,“射聲號”誕生了。

    “烏拉——”再次響起,陽光透過面紗,關卓凡看見,女人笑靨如花。

    接下來,聖母皇太后登艦視察“冠軍號”。

    登艦之前,慈禧回到明黃大帳,取下鳳冠,換上“寬簷軍帽”——呃,其實就是牛仔帽。

    這是因為,艦上管線密佈,艙室低矮,鳳冠太高,稍不小心,就會撞上,實在太不方便。如果動作幅度大點,扯下幾顆東珠,就更難看了。

    說牛仔帽是“寬沿軍帽”,大致也不錯。美國內戰前後,不論邦聯、聯邦,軍人都愛戴牛仔帽,在許多正式的場合,亦是如此。比如,在華盛頓大閱兵中,謝爾曼和“晨星之子”喬治.阿姆斯特朗.卡斯特,戴的都是牛仔帽。

    牛仔帽算的上美軍的“第二軍帽”了。

    聖母皇太后一頭濃密的青絲放了下來,李蓮英手腳麻利地打了條“馬尾”,侍立一旁的關卓凡,親手將一頂軟沿毛氈牛仔帽,替御姐小心地戴上了。御姐微微仰起頭,關卓凡掂起兩條帽帶,繞過御姐柔嫩的面頰和下巴,輕輕系好。

    四目交匯,晶光璨然,只聽得空氣中有電流聲“滋滋”作響啊。

    戴好帽子後,穿衣大鏡中,出現了一位地地道道的女軍人,英姿颯爽,嫵媚動人。

    關卓凡微微垂首,低聲說道:“太后風采,不但傾國傾城,而且……叫三軍血熱,赴湯蹈火,一往無前。”

    御姐並不以為情郎口不對心。因為,她看得清楚,此刻鏡子裡的他,眼中精光大盛,如炙如灼。如果,帳子裡面沒有其他的人;如果,接下來沒有什麼正事要辦,難保他不會就這麼撲上來……

    面紗放了下來,遮住了暈紅如火的面頰。

    帳門的簾子打了起來,慈禧“攙”著關卓凡的胳膊,走出大帳。

    整個碼頭突然變得極其安靜。

    不過,這也就是一剎那的事情,隨即“烏拉——”的歡呼聲,山呼海嘯般響了起來。

    慈禧舉手致意,歡呼聲愈加響亮,怒濤洶湧,一浪高過一浪。

    閱兵場上那種無比美妙的感覺,又回來了!

    旁邊的關卓凡,心中亦微微震動:這次的歡呼,不是事先安排好的。

    舷梯已經放了下來,慈禧“攙”著關卓凡的手,拾階而上。前邊,海軍提督丁汝昌和“冠軍號”管帶大愛德華引路;後邊,中美聯合艦隊司令官杜立德、海軍中總教習喬百倫等一干中、美、英高級海軍將領“隨侍”。

    不過,除了前邊的兩個“嚮導”,所有的洋鬼子們,事先都得到了鄭重的提醒:必須和聖母皇太后保持“適當的距離”,以示尊重。

    嗯,言下之意,是只有關爵帥一人,才可以“親近聖澤”。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2:22
第一一四章 橡樹之心
        
    登上巨艦,氣象萬千。

    強烈的震撼,四面八方,接二連三,應接不暇。

    不過,這個時候的慈禧,已經從最初的恍惚狀態中走了出來,心情雖然激越,但已經能夠用相對冷靜的眼光審視眼前所見了。

    她首先深以為異的,是幾根巨大的桅杆。

    這般粗大的木材,在中國,只有紫禁城最大的宮殿,比如太和殿一類地方,才可能見到——都是用來做最主要的承重柱的。慈禧曉得,這種尺寸的木材,都是采之於南方的深山老林,砍伐、出山、回京,千山萬水,花費無數人力物力,一根大柱,就要耗銀十數萬乃至數十萬兩。

    慈禧低聲問道:“這個……柱子,用的是什麼木頭?”

    關卓凡說道:“回太后,用的是‘橡木’。世上最好的‘橡樹’,產於歐羅巴和美利堅。嗯,咱們中國也是產此物的——咱們叫做‘柞樹’。不過,數量不多,品質、粗細,也比不得歐、美的‘橡樹’。”

    慈禧說道:“我記得,這個‘冠軍號’,是花了一百一十六萬兩銀子買的?”

    “是,正是一百一十六萬兩白銀——太后的記性好極了!”

    慈禧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關卓凡知道御姐為什麼要嘆這一口氣:整隻船不過花了一百一十萬兩銀子——這筆錢,如果放到中國,大約只夠買這幾根大“柱子”的!

    冠軍號一共四根大“柱子”——一根斜桅,三根主桅——上面的橫桅也非常粗大。

    他心中微微一動:這是向御姐灌輸“正確觀念”的好機會啊——“視察”神馬的,可不能走馬看花、僅僅瞅個熱鬧!

    關卓凡輕輕咳了一聲。說道:“凡事都在聖明洞鑑之中!英吉利能夠造出這般大船。專擅海洋之利。以堅船利炮,東征西討,終成舉世第一強國,其實是和英國朝廷,自英王以下,大力鼓吹種植‘橡樹’,持久不懈,大有關係的!”

    “哦?”

    “回太后。造好船、大船、堅船,必用橡木。嗯,臣給太后回一件典故。大約是嘉慶十年左右的時候,英國和法國,打了一場大海戰。這場仗,法國方面,還有西班牙幫手,算是以二打一,結果卻是英國大獲全勝。法、西聯軍三十三條船,被擊沉了八條。又有十二條做了英國人的俘虜;而英國二十七條船,卻沒有一條損失。”

    “哦。英國和法國,原來也是打過仗的?”

    “是,英法兩家,都想領袖西洋各國,又要爭海外的地盤,來來回回的,很打過些仗的。”

    慈禧心思非常靈光,既如此,我在英、法之間,是否“有機可乘”?

    不過,這個問題,不必在這個場合討論。

    “嗯,你的意思,英國人打贏了這場仗,是因為英國的船好;英國的船好,是因為……造船用的是‘橡木’?”

    關卓凡暗讚御姐反應迅速,說道:“太后聖明!拿英國艦隊的旗艦‘勝利號’來說——哦,‘旗艦’就是艦隊主帥乘用的艦隻。嗯,這個‘勝利號’,全用樹齡一百年以上的橡木製造,而且,這些橡樹,採伐以後,先經過了整整十四年的浸曬打磨,才用於製造艦隻——這樣的木材,不開裂,不變形,堅固無比。”

    “‘勝利號’一共用了整整五千株這樣的橡樹,前後耗時十九年,方才完工。”

    慈禧輕輕地倒吸了一口冷氣,面紗之後,神色凝重,點點頭,說道:“怪不得。”

    怪不得,英吉利縱橫世上,天下無敵;怪不得,英人兩次進犯,偌大天朝,全然無力與抗。

    關卓凡說道:“這個‘勝利號’,現在雖已不再參與作戰,但依然堅固如初,依舊在英國海軍服役,嗯,是充作‘工作船’。臣記得,‘勝利號’大約是乾隆四十三年開始入役的,迄今可是已將近九十年了。”

    頓了一頓,又說道:“以‘勝利號’的船況,再服役個九十年,大約也是做得到的。”

    御姐發出了輕微的驚嘆聲。

    關卓凡不算在忽悠御姐。原時空,直到1922年,“勝利號”才完全退役,成為文物;關卓凡穿越的時候,“勝利號”還好好地泊在朴茲茅斯港。

    關卓凡繼續說道:“還有,英法打的那場大海戰,法、西聯軍不是被俘虜了十二條船麼?就在戰事結束的當晚,海上生起了大風暴,前後一連刮了四天,這十二條船,又沉了八條;英國人的船,在大風暴中,卻一條也沒有沉沒。”

    慈禧點了點頭,說道:“英國人造的船,確實比法國人的好。”

    微微嘆了口氣,說道:“英國境內遍生巨橡,這……唉,真叫得天獨厚了!”

    關卓凡微笑說道:“回太后,這英國,初初的時候,境內的橡樹其實是很少的,造船用的橡木,大多是要從歐洲大陸進口的。”

    慈禧頗為意外,想了一想,說道:“你方才說,‘英國朝廷,自英王以下,大力鼓吹種植橡樹’,又什麼‘持久不懈’——難道,這些大樹,都是英國人後來自個兒種出來的?”

    關卓凡說道:“太后聖明,正是如此!西洋諸強,大多以商貿立國,通商即通洋,橡木既為造船之關鍵,便為關乎國運之要緊物資。英人興起之際,隔海與歐陸諸強交惡,歐陸諸國都不肯將橡木出口英國。英人別無他途,唯有自種。”

    “太后明鑑,英倫三島,地況狹窄,有多少多餘的地方是可以拿來種大樹的?何況這橡樹成材,又費時極長?本錢既大,回報又慢,普通農人是斷不肯做這門生意的。因此,這件事情,非朝廷自上而下,大力鼓吹推動不能辦!”

    御姐微微皺起眉頭,心裡想:要是我的話,該怎麼辦?

    “西曆1503年,英人制定法例,曰‘植樹法’,鼓勵橡樹種植。嗯,那是前明弘治十五年的事情,距今已經三百六十餘年了。”

    御姐動容:為了一種樹,居然專門擬定了一部法例?

    關卓凡繼續說道:“英王定橡樹為‘國樹’,稱‘皇家橡樹’。英國海軍的軍歌,就叫做‘橡樹之心’。”

    “還有,英法大海戰,英國艦隊的正、副主帥,都是鼓吹種植橡樹之最力者。英國的正帥叫做納爾遜,多次考察橡樹種植地區,並上書朝廷,要求機樞重視其事;副帥叫做柯林伍德,更有一個習慣:艦隻靠岸,他必帶上裝滿橡樹種子的布袋,人到哪裡,便把橡樹種子撒到哪裡。”

    面紗之後,目光炯炯,御姐輕聲說道:“你是說,咱們也應該大力種植這個橡樹?”

    關卓凡微微搖頭,說道:“回太后,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軍艦,已經開始披覆鐵甲了。西洋造船技藝,日新月異,現下的鐵甲艦,還是‘鐵骨、木肌、鐵甲’,但臣估計,用不了多久,便會變成真正的‘鐵骨、鐵肌、鐵甲’了!因此……”

    “你等等——嗯,你是說,現在……將來造艦,橡木已經沒有那麼緊要了,真正緊要的,是——鋼鐵?”

    “聖明不過太后!臣拜服!將來決勝海疆——其實不止海上,陸上亦然——拼的就是鋼鐵!誰的鐵多,誰能煉出好鋼,誰就能造出堅船利炮,誰就贏了!就如當年,誰的橡樹多,誰有足夠多的好船材,誰就能造出堅固的艦隻,誰就是海上霸主!”

    慈禧略一深思,不由心潮澎湃,覺得血都微微熱了!關卓凡這番話,和她初睹“冠軍號”時,關於鋼鐵的那番激烈的思想波動,產生了極其強烈的共鳴。

    她說道:“造這麼大一隻船,要費多少鐵啊?咱們……有這麼多鐵嗎?”

    關卓凡斬釘截鐵地說道:“回太后,有的!這些鐵,都埋在地底下!咱們中國,地大物博,地底下什麼寶貝沒有?只是咱們以前用不著,沒有花心思去找罷了!這探礦也是一門大學問,但只要咱們拿出英國人種橡樹的那股勁頭,下足功夫,多少鐵找不到、挖不出、煉不來?”

    “找到鐵礦,辦起鐵廠,煉出好鋼,到那個時候,這樣的大船,咱們自己終究也能造的出來!比這個更大、更好,也說不準!”

    慈禧熱血沸騰,一時之間,不曉得該說什麼好。下意識中,她做了一個從未做過的動作:抓住關卓凡的手,緊緊握住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2:22
第一一五章 巨獸的巢穴
        
    除了桅杆本身,桅杆上的帆、索,也給了慈禧相當的震撼。

    桅杆上的帆都捲了起來,但慈禧大致能夠想像,它們張開之時,是如何之遮雲蔽日?

    桅杆之上,桅杆和桅杆之間,極粗極長的纜索,你來我往,縱橫交錯,另有一番驚人氣勢。

    御姐對這兩樣物事留有深刻印象,首先當然是因為其體量之巨,緊接著,她也意識到了:這兩樣東西,現下的中國,都造不出來。

    “冠軍號”所用帆、索,都是近代紡織業、化工業發展到相當程度的產物,彼時的中國,確實尚無能力為之。

    還有那兩根巨大的煙囪——那是御姐見過的最大的煙囪——怕是十個人也合抱不來吧?這只船,到底要吃掉多少煤,才需要這麼大的煙囪?

    但最為“觸目驚心”者,還是那一門門黑色的大炮。

    “冠軍號”上,沒有青銅炮,全部都是鑄鐵炮,所以,全部都是黑得發亮的模樣。

    對於聖母皇太后來說,顏色不是重點,青銅、鑄鐵分別在哪裡,一時也不甚了了,女人在意的,是——怎麼這麼粗?這麼大?

    這個“阿姆斯特朗”炮,關卓凡告訴御姐,是“一百一十磅”。御姐已經曉得了,這是指炮子的重量。之前演炮用的什麼“拿破崙”炮,則是“十二磅”。就是說,這個“阿姆斯特朗”炮,幾乎十倍於那個“拿破崙”炮。

    御姐還知道,“十二磅”的炮。在步兵。已經算是“重炮”了。下面還有“八磅”、“六磅”、“四磅”的炮。

    真是小巫見了大巫!大巫見了——唉,不知該如何形容?!

    那個“拿破崙”炮發射,御姐已經有“驚天動地”之感;這個“阿姆斯特朗”炮發射,又是何等樣的威勢?真是無法想像!

    關卓凡說,一“磅”和咱們的一斤,約略相等。聖母皇太后迅速在腦中換算:“一百一十磅”——那不是剛剛好和我一般重嗎?

    女人略一想像,不自禁地腦中微眩,腳下發虛。

    什麼樣的力量。能夠把一個成年人,以那種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拋射到數里之外的地方?!

    還有,聖母皇太后雖然“軍盲”,也是能夠看出,這個“阿姆斯特朗”炮,和那個“拿破崙”炮,在結構上是有明顯差異的:“拿破崙”炮,尾巴光禿禿的;“阿姆斯特朗”炮,尾巴開了一個大洞。周圍有許多看起來很複雜、很“高大上”的部件。

    關卓凡說,這個大洞。是用來裝填炮子的——這個“阿姆斯特朗”炮,叫“後膛炮”;那個“拿破崙”炮,叫做“前膛炮”。顧名思義,“前膛炮”的炮子,從炮口裝填——聖母皇太后是見過的;“後膛炮”,炮子則是從炮尾裝填的。

    關卓凡強調,“拿破崙”已經是一等一的軍國利器,但“後膛炮”更加了得,炮子裝填更加方便,射程更遠,更加精準,較“前膛炮”,更加“先進”——是現下世上最“先進”的。

    “‘先進’?”

    “呃,就是……更新款、更犀利之意。”

    聖母皇太后點了點頭,說道:“我看也是。你瞧,船側的大炮,炮口都從船舷的開口處伸了出去,若從炮口裝填炮子,不是太不方便了嗎?一不小心,失手將炮子掉到海裡,可就不好了。”

    “呃,太后……聖明。”

    御姐說的……其實也有道理。可聖母皇太后這句話,哪個通譯敢翻譯給洋鬼子聽,老子立馬就炒了他。

    無論如何,“軍事技術更新換代、日新月異”的印象,已經在慈禧腦中刻了下來,她已經隱隱有了“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的模糊意識了。

    接著請聖母皇太后移駕火炮甲板。

    火炮甲板在上層甲板之下,從艦艏一口氣通到艦艉。空間方面,上下低矮,左右寬闊,兩側各布設了一長溜的大炮,炮口前方,各開有一個炮窗。從火炮甲板的艦艏入口向艦艉出口看去,幾有“一眼望不到邊”之感,著實“氣勢磅礴”。

    最後,請聖母皇太后“視察”輪機艙。

    大半個上午,經過一連串各種震撼、各種衝擊,慈禧已經對“新鮮事物”有了一定的“免疫力”——她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但一入輪機艙,聖母皇太后立即目眩神搖,心兒重新怦怦的跳了起來。

    這條船上,還是有她想像能力之外的景象和物事的。

    這個地方,真是……巨獸的巢穴。

    呼,至少有……三層樓……那麼……深。

    站在入口,透過淡淡的煙霧,御姐看見,身軀龐大的機器——有的足有數人之高,猶如形狀猙獰的怪獸,蹲踞在粗細不一的複雜管線之中。這些管子,其中最粗者,一人無以合抱。鍋爐是處於熄火狀態的,但空氣中依然有咻咻嘶嘶的聲音,猶如巨獸沉默無語時粗重的鼻息。

    一座水平往複式蒸汽機,十座燃煤鍋爐,這就是“冠軍號”的心臟——不錯,我們來到了全世界最凶悍的一隻巨獸的心房之內。

    關卓凡說,冠軍號的“功率”是“五千七百七十匹馬力”,意思是,“五千七百七十匹馬同時拉動”。

    五千七百七十匹馬同時拉動?!——御姐在心裡輕輕哀嘆了一聲,這實在不是她能夠想像的力量。

    一馬力直接對應於一匹馬的力量,當然很不科學。馬匹長時間持續做功,平均下來,功率大約還不到一馬力,但若猛然發力,比如往外拉陷在泥淖中的車子時,功率則可以接近十馬力。不過,拿來給沒有任何近現代力學知識的御姐做一個直觀的譬解,這麼說,亦未嘗不可。

    這個地方不敢久留。

    當然,煤灰、水汽瀰漫,亦不能久留。

    回到上層甲板,望著湛藍如洗的天空,慈禧長長地舒了口氣。

    那種半恍惚的狀態,一時間又回轉了過來,一切一切,都頗有不真實之感。

    這時,她看到了那些五顏六色的旗子。這些旗子,御姐之前就留意到了,只是一直無暇顧及。

    “這些旗子,倒是好看。”

    關卓凡說道:“回太后,這些旗子,每一面都有特定的含義的。海上行船,艦隻彼此聯絡,‘旗艦’指揮作戰,扯嗓子喊是聽不見的,全靠打出不同旗幟,表示不同意思,此謂之‘旗語’。”

    頓了一頓,說道:“不過,今兒的情形,是把所有的旗子都掛了出來,這叫‘滿旗’。各國海軍通例,只有在最緊要的場合,向最緊要的人物致意,才懸掛‘滿旗’。聖母皇太后駕臨視察,天津大沽口碼頭,‘冠軍號’以降,中、美艦隊所有艦隻,全部懸掛‘滿旗’。”

    御姐臉上露出了笑容:“原來如此。嗯,這倒是有趣得很。”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32
第一一六章 同桌的你
        
    聖母皇太后視察“冠軍號”花的時間,比原計畫多了許多,視察結束的時候,已是未初時分了。

    早就過了飯點,有的人肚子裡已經“咕嚕咕嚕”地叫過了。但是,聖母皇太后不說傳膳,“隨侍”的中、美、英諸將,哪個敢說“我餓了”?一眾君臣主客,只好一塊兒桍腹從公。

    不過放心,聖母皇太后體貼著呢。

    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派人送了一桌極豐盛的燕菜席過來,說是“孝敬”聖母皇太后的一點心意。

    聖母皇太后天津閱兵,一路下來,關某人左遮右掩,滴水不漏,真是“扒門縫都看不見影子”。崇厚心裡邊著急:你說這麼大一事,又是在天津這個地面上,身為三口通商大臣,卻連個毛邊兒都摸不著,算怎麼回事呢?

    他一面抱怨關三小氣,一面想著:怎麼樣才能既不礙關卓凡的眼,又能在聖母皇太后那兒刷出存在感呢?

    有了,我送點吃的——我自個兒不出頭,你總不能說我搶軒軍的風頭吧?

    只要對了聖母皇太后的胃口,她自然會想:崇厚這個人,嗯,有良心,有孝心!

    崇厚本就以起居豪奢著名,他的家廚,是天津最好的館子,也自愧不如的。伺候聖母皇太后的御膳,那真是幾個廚子自出娘胎以來,接到的天字第一號差事,個個打疊起十二分精神,人人使出了壓箱底的本事。

    崇厚本人,更是從采料到出品,由頭至尾。全程親自跟進。為了這桌燕菜席。他甚至連公務都擱下了。

    說是“一桌”。其實菜品總計數十樣之多,完全是上方玉食、滿漢全席的格局。不過,說到滋味,可不是御膳房那些“溫火膳”能比的。

    崇厚的人,提前找到了李蓮英,塞了一個大大的紅包,拜託他向聖母皇太后遞個話。李蓮英猶豫了一下,先把這事兒悄悄地跟關卓凡說了。

    關卓凡一笑。說道:“你如實回給太后就是了。”

    聖母皇太后視察完“冠軍號”之後,李蓮英傳懿旨:賞中美聯合艦隊司令官杜立德及海軍諸英國顧問燕菜席一桌,著海軍提督丁汝昌等陪筵。

    太后自個兒嘛,廉儉奉公,這不是從行宮帶過來幾個食盒子嗎?嗯,那就是今兒中午的御膳啦。

    可憐崇地山,費盡心機,辦出來這一大桌珍饈佳餚,味道之美,品相之佳。就算後世之米其林三星餐廳見了,亦是要甘拜下風的。聖母皇太后卻連個味兒都沒聞到。就輕飄飄地轉手做了人情,白白便宜了一班中、美、英海軍丘八。

    筵席假座大沽口碼頭的天津海關,一眾海軍將領,推杯換盞,大快朵頤。那十來個洋鬼子,第一次品嚐最頂級水準的中華美食,尤為興奮。一向嚴肅莊重如喬百倫者,亦無法保持矜持;杜立德之流,更是差點連舌頭也吞了下去。

    哦,我的上帝,世界上居然還有這般美味,真是不可思議!

    中國的這趟長差,出得真是對了!這個東家,實實在在是夠意思!

    聖母皇太后的午膳,就在“冠軍號”的“艦長室”裡傳。

    陪膳的,自然是關貝勒。

    “冠軍號”的艦長,因有“非華籍洋員不宜出任戰鬥部隊主官”的“潛規則”,朝廷正式的官稱,按中國的習慣,稱“管帶”。但在軍中,就不做這種脫褲子放屁的事情了,口頭也好、書面也罷,都是按西洋的習慣,叫“艦長”的;其在艦上的居所,也叫做“艦長室”,而不是“管帶室”。

    因為明天聖母皇太后就要乘坐“冠軍號”出海“閱艦”,大愛德華早早地就把自己的艦長室騰了出來。然後,關卓凡派了人,按照相應儀制規格重新佈置,以為聖母皇太后出海“閱艦”起居之所。

    陳設裝潢煥然一新,面積、格局卻是動不了的。畢竟是在船上,這個“艦長室”,較之行宮的房間,自然逼仄了許多。臣下陪膳,按規矩是單獨一張桌子的,可這點兒空間,如果硬要擺放兩張桌子,實在是擁擠了一點。

    李蓮英正在為難,慈禧說道:“出門在外,不能事事講究宮裡面的規矩;船上也不能啥都照著岸上的樣式來。再者說了,就這麼幾個食盒子,東西也不算多——嗯,都擱一張桌子上吧。”

    李蓮英微微一愣,隨即明白了太后的意思,連忙應了一聲,遵旨辦理。

    於是,關貝勒便和聖母皇太后同桌就餐,太后居上首,關貝勒打橫相陪。

    菜餚、點心佈滿一桌,兩副碗筷端端正正地擺好了。

    御姐先坐了下來,關卓凡謝了恩,也拿捏著入了坐。

    御姐心神蕩漾:這個感覺,真是奇妙!

    這不就是小家小戶夫妻過日子的樣子了麼?

    什麼“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是不是就是這個形容了呢?

    面上紅暈淡染,斜斜看了關卓凡一眼,那位卻是正襟危坐,雙手放在腿上,腰桿兒挺得筆直。

    慈禧微微一笑,說道:“你別這麼勁兒勁兒的,怪彆扭的。你不是說,在軍中‘吃飯靠搶’嗎?就那樣才好。”

    關卓凡也是一笑,微微頷首,說道:“是,臣遵旨。”不過,還是沒有動作。

    慈禧柔聲說道:“咱們吃飯呢,你可別弄出個奏對格局來。”

    說完,略一沉吟,先動了筷子。她夾起一塊杏仁豆腐,卻沒有縮回手來,而是放到了關卓凡的碗裡,嘴裡輕聲說道:“不許起身,不許謝恩!”

    關卓凡正欲起立的身子,被她這兩句話壓住了,心裡面卻是大大一跳,一股又酸又熱的氣息隨即湧了上來,五味俱陳。

    他低聲說了句“是”,端起碗來,“開動了”。

    慈禧笑吟吟地看著情郎箸落如雨,自己則慢條斯理地吃著,偶爾還給關卓凡夾一兩筷子的菜。

    時不時,也說兩句無關緊要的閒話。有時候,關卓凡嘴裡塞滿食物,一邊咀嚼,一邊回話,烏里烏魯的,話說的就不是很清爽,惹得御姐輕聲嬌笑。

    船艙裡,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溫馨和。

    ……

    “吃飽了沒有?”

    “呃,這個,回太后,臣連晚飯也一併吃了。”

    御姐格格的笑了起來。

    飯罷上茶。

    御姐左手端著茶碗,右手拿著碗蓋,輕輕撥弄著浮葉,裝作不經意地說道:“傳過午膳,就要回行宮了吧?”

    “是。”

    “嗯,回去的路上,大約要花一個半時辰。明兒一大早,還得再趕過來……”

    關卓凡大轉念頭:這個口吻,是什麼意思?唔……我明白了!

    “是,來回奔波,既耗費辰光,也實在是辛苦太后了!這……原是臣籌劃不周。嗯,若是太后不嫌這間艙室簡陋,今個兒晚上,不如就暫以‘冠軍號’為行在?——呃,這個,一來,‘冠軍號’既大蒙榮寵,海軍將士,必人人振奮報效;二來,‘擲瓶禮’之後,太后駐蹕軍艦,意在揚威奮武,這……載諸史冊,傳諸後世,慈德廣沛,亦是佳話一段!臣芻蕘之見,太后意下如何?”

    慈禧目光火熱而明亮,透著十分的欣賞和愛慕:一轉瞬間,就給他想出了這麼一大篇道理來!

    御姐微笑說道:“這麼安排,好是好,就不知道麻不麻煩?”

    您是太后巡幸、檢閱,不是小媳婦走親戚、回娘家,臨時變更行程,當然會生出一大堆的麻煩事來。不過,以眼下這個溫馨的氛圍,您就算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得想法子去摘啊。

    咳咳,您都給俺夾菜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33
第一一七章 夕陽無限好
        
    關卓凡說道:“太后不必掛心,這些都歸臣辦差。只是太后的日常御用的衣物……”

    慈禧微笑說道:“一個晚上,我可以將就的——你也別把我看成一點苦頭都吃不得的嬌小姐!”

    這句話,聽在耳中,感覺非常奇妙。

    關卓凡微微搖頭,說道:“不好委屈了太后的。”

    頓了一頓,說道:“這樣吧,臣派人,送玉兒和蓮英回行宮,打點太后日用的衣物,快馬快車,快去快回,臣估計,日落之前,就能夠趕回大沽口碼頭了。”

    慈禧面現喜色,點了點頭,說道:“好,就這樣辦。”

    關卓凡低聲笑道:“他二位回來之前,太后起居,就由臣伺候。只是臣笨手笨腳,若是哪兒不中太后的意了,太后莫怪。”

    慈禧靨生紅雲,玉手輕抬,欲做個掩口葫蘆,但終於忍住,放下了手,嫣然一笑,眼中春水流波,卻不說話了。

    收拾完桌面,李蓮英和玉兒立即下船上車,趕回官港。

    一口氣鬆懈下來,才感到上午連串的極度興奮,透支了精神體力,慈禧體氣雖壯,倦意卻也上來了。

    關卓凡叫人抱來了一床全新的軍用被縟,還有一個枕頭,也是新全的,親手在榻上鋪設好了——就是艙內原先的床,被改成了榻,可倚可靠,可坐可臥,有靠背炕桌之設,卻無被縟頭枕之屬。

    都折騰清爽了,關卓凡說道:“就請太后在這兒好好歇個午覺。嗯,臣去安排相關事宜。太后午困醒來。臣的事情大約也辦得七七八八。可以回來伺候太后了。”

    慈禧微笑道:“你忙你的,我曉得行程變更,有許多首尾要拾掇,何況明天還要出海‘閱艦’?今兒你必是極忙的。你放心,我睡醒了,就乖乖地呆在這間船艙裡,哪兒也不去。反正這兒茶水毛巾,什麼都是齊全的。嗯,還連著‘盥洗間’呢……哎喲,你……”

    關卓凡聽到“乖乖地”三字,再也忍耐不住,雙手伸出,將慈禧攬到了懷裡。

    慈禧“乖乖地”伏在他的胸脯上,並不掙扎,輕聲說道:“天光白日的,外邊還有人……”

    關卓凡在她額上輕輕一吻,低聲笑道:“天光白日又如何?太后午休。難道要穿了軍裝、和衣而臥?睡出病來,可不是耍子的!臣說過。玉兒回來之前,太后起居,就由臣來伺候,太后可是答允了臣的。”

    一邊說著,一邊伸手來解慈禧領口的扣子。

    慈禧面紅如火,心裡覺得不妥,想要推拒,手兒卻是不聽腦子的話,丁點兒的氣力也使不出來。

    關卓凡順順利利地,將御姐的軍裝、毛衣、襯衣,都脫了下來,只留下貼身的長袖內衣、長筒內褲。

    薄薄的衣衫包裹著,溫熱柔軟的酮體,玲瓏浮凸。

    聖母皇太后整個身子幾乎都要癱軟了,關卓凡將她打橫抱起,放到了鋪好了被縟的榻上。

    “你……”

    關卓凡笑道:“我什麼?”拉過被子,替她嚴嚴實實地蓋好了,並細細地掖好了被角,然後低下頭,在那兩片欲張還合的紅唇上,吻了一吻,說道:“好好睡罷!”

    關卓凡走出艙室,帶好了門。

    艙璧之外,水波蕩漾,慈禧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兒,隨著這水波,在柔曼的水草中,在半空的雲朵中,慢慢飄蕩。

    睏意襲來,倦眼澀重,女人就在一種無以言語的喜悅平安中,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覺得光華耀眼,眯了眯眼睛,原來一縷陽光,自舷窗射入,剛好落在枕上。

    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慈禧躺在榻上,一動不動,心頭湧起一陣莫名的欣喜。

    過了好一會兒,翻了一個身子,讓開那道光線,取過放在枕邊的金懷錶,打開蓋子一看,居然已是申正二刻了。

    慈禧嚇了一小跳,即是說,黑甜一覺,幾乎睡了一個半時辰。

    午睡這般酣然,亦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而且,這兒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也沒有宮女在屋內值守,卻如此安心忘懷——這是怎麼回事?

    合上表蓋,並未馬上起身,反而裹了裹被子,蜷了蜷身子。肢體屈伸,帶來了細微的痙攣般的快意,使她的鼻息化成滿足的呢喃。

    被窩溫暖,令人貪戀,而她意識到,自己並沒有馬上起身的必要。

    宮裡面,生活節奏單調而精準,按時按點入睡、起床,是不可移替的鐵律,不論是蘭兒、懿貴妃還是聖母皇太后,都不能違反,也沒有想過要違反。

    這是多少年來,第一次不需要按時按點起床?

    那縷明亮而溫暖的陽光,就掛在頭頂,仰面看去,無數細小的顆粒在陽光中飛舞。

    這個普通不過的景象,卻令慈禧如陷幻境,恍然有不知是夢是真之感。

    多少年了,沒有見過——或者說,沒有留意過這種景象了?

    微微的、莫名的心酸,無聲無息地爬上了心頭。

    女人咬了咬嘴唇,我的眼睛……濕潤了嗎?

    一剎那間,她湧起了一股極其強烈的**,想留在這種如夢如幻的感覺裡,想留在這種……生活裡。

    過了良久良久,慈禧漸漸清醒過來,抹了抹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

    漸漸地,心境平靜了下來。

    不過,她還是不願意起身。

    這一覺,睡得極踏實、極透徹,神完氣足之餘,慢慢地,另外一種情愫暗暗地生了出來。

    她嘴角抿著笑意,心裡面說道:他不是講什麼,“太后起居,就由臣來伺候”嗎?好,我就等他來“伺候”我起身。

    悠然地看著那縷光線慢慢地變化著位置,慈禧覺得,這真是天底下最美好、最愜意的等待。

    她沒有等太久。

    敲門聲響起,接著,是那個令人無比安心的聲音:“臣關卓凡請見。”

    慈禧的心跳快了起來:“進來吧。”

    關卓凡推門而入,看清楚室內景象,頓時就怔住了。

    慈禧從榻上略略欠起身子,濃密的青絲散落在枕頭上,被子拉到胸口,修長光潔的脖頸露在外面。

    榻上玉人,冬困方醒,星眼微餳,香腮帶赤,欲笑還羞。

    關卓凡體內慾火“蓬”的一下便燒了起來,一咬牙,大踏步地走了過去。

    慈禧見他這個架勢不對,剛剛輕呼一聲:“你做什麼……”情郎強健的身體,便挾著一股從室外帶進來的冷風和男人特有的濃烈味道,壓了下來。

    被子掀開一角,如蘭如麝的溫熱氣息蕩漾出來,入鼻入心,男人更是無以自持,探手入懷,大肆磋磨。

    冰冷而粗糙的手掌,令慈禧渾身起了一層微栗,她長長地呻吟了一聲:“外面有人……”

    “請太后噤聲就好!”

    “你……你說話比我還大聲……”

    接下來,就沒有人說話了,只有男人粗重的呼吸、女人強抑的嬌喘和衣衫被縟的窸窣聲了。

    ……

    不曉得過了過久,喘息聲終於平靜了下來。那縷奇妙的光線已經消失不見,舷窗外依然明亮,但艙內開始變得暗淡了。

    地上一片凌亂,到處是軍裝、毛衣、襯衣、內衣、靴子……呃,都是男人的。

    女人先開了口。

    “玉兒他們……是不是快回來了?”

    “嗯,差不多了。”

    “那……我們該起身了。”

    “易得黃金屋,難求溫柔鄉。這個,求太后再容臣賴一賴。”

    “你……真是賴皮……”

    ……

    “好啦,求求你,真的該起身了,你再這麼賴下去,又要不安分了……”

    “太后真是狠心啊。”

    “你要什麼,晚上不是還有嘛……”

    “嗯?太后金口,說了可不能反悔啊。”

    “不反悔,不反悔,快起身吧……”

    ……

    “此刻夕陽極好,臣陪太后,到甲板上去兜兜風,可好?”

    “兜兜風?”

    “呃,就是溜溜彎兒,看看風景。”

    “好啊!”

    艙外,霞光千道,金鱗萬點。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33
第一一八章 銳進追攻
        
    聖母皇太后的晚膳,還是在“冠軍號”上傳,但關卓凡就不能“陪膳”了,他得出席歡迎英國顧問的晚宴——主要是為了歡迎從旅順趕來的柯烈福,和從福州趕來的海曼奇、畢夏普。

    其餘的高階英國顧問,中、美海軍高級將領,還有軒軍松江軍團駐天津的高級將領,也應邀與宴。

    中午也大吃大喝了一輪,不過,那個叫做“賜宴”,屬於“工作餐”的性質,不是正式的“歡迎晚宴”。雖然說到菜餚的用料、味道,這頓“工作餐”,實在要比“歡迎晚宴”神馬的更勝一籌了。

    慈禧叮囑關卓凡,“早去早回”,還有,“別喝太多酒”。

    臣遵旨。不過,咳咳,介個口吻,簡直就是……

    關卓凡果然“早去早回”。

    酒過三巡,他聲稱“旨意在身,不便久留,各位務請盡興”,叮囑丁汝昌代他招呼好客人,便匆匆告辭而去。

    這只是個禮節性的宴會,“盡興”是不可能的,因為在座的中外海軍將領,明天一早就要出海執行重大任務——“隨侍”聖母皇太后“閱艦”。不過,就算如此,關卓凡走得還是略略嫌早了一點。

    沒法子,今天晚上,他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他是要趕回“冠軍號”,首先要見的人也是聖母皇太后。不過,可不僅僅是為了御姐那句:“你要什麼,晚上不是還有嘛……”

    關卓凡回到“冠軍號“的時候,堪堪戌正時分。

    慈禧已脫了軍裝。換回了旗袍。正在悠然品茗。

    上一次靜夜泊舟。還是少年時候,父親在任病故,自己和妹妹,坐一隻小小的烏篷船,扶柩回京。川資羞澀,告貸無著,淒風冷月,寒水茫茫。想到來日大難,姐妹倆淚眼相對,無語凝噎。

    如今呢?

    恍若隔世啊。

    關卓凡進來的時候,抱著一個黃匣子,慈禧往他臉上掃了一眼,微笑說道:“怎麼,有好消息?”

    關卓凡笑嘻嘻地說道:“太后見微知著!確實有好消息:我軍董志原大捷,慶陽府全境克復,甘肅的門戶打開了,進剿金積堡的道路。暢通無阻了!”

    慈禧不由喜動顏色:拿下董志原,是遲早的事情。這原在意料之中——可沒想到這麼快!

    左宗棠進軍董志原的摺子,是在來天津的路上,駐蹕廊坊沈萬莊的時候收到的,迄今不過半個月。就是說,這一仗,從開始進軍到大獲全勝,半個月就打下來了!

    前文介紹過董志原的形勢,這是隴東的一片高原,屬慶陽府,地方物產甚豐,素有“隴東糧倉”之譽。甘肅回匪最靠東邊、也即最靠陝西的一大股,和逃入甘肅的陝西潰匪合流,蝟集於董志原,以便就食。

    甘肅回亂的中心在金積堡,馬化龍在彼經營日久,設防周密,欲攻金積堡,非南北兩路夾擊不可。董志原在金積堡東南方向,為西征大軍中路軍之進甘門戶,正扼官軍進攻金積堡之南路要道。所以,欲攻金積堡,必先克董志原。

    中路軍在正式進軍甘肅之前,也即左宗棠拜發慈禧在沈萬莊收到的那個摺子的時候,已經對董志原做了大量的前期準備工作。除了肅清外圍和嚴堵回匪回竄陝西之路外,左宗棠多派細作、探馬,大力加強情報收集工作,並對董志原的回匪,實施了強有力的心理戰。

    這個心理戰,主要是極力渲染官軍兵威之盛,特別是重點拿軒軍展東祿部說事,在董志原回匪中造成了極大的恐慌。

    潰退到甘肅的陝西回匪,對那支身穿洋裝的軍隊,有著刻骨銘心的恐懼記憶。大多數的陝匪,想起那些矯健的藍色身影,便如眼見鬼魅,耳聞霹靂,渾身篩糠。

    如果再次和這支軍隊對壘,他們根本不相信自己有守得住董志原的能力——在陝西從容經營、深溝高壘,都擋不住軒軍的大炮;董志原這個地方,無險可守,幾十萬老弱飢疲的回回擠在一起,一片倉促混亂,大部分的生口,嗷嗷待脯,只是負擔,全無戰力——這仗,可怎麼打?

    陝西回匪中,最凶悍狡黠的白彥虎,亦是這麼個想法。

    何去何從,董志原諸匪首之間,反覆駁詰,莫衷一是。

    前文交代過,董志原的回匪,和甘肅其餘三大股回匪不同,勢力駁雜,並無一個凌駕其餘的大頭目。甘匪原就無統一屬劃,陝匪加入進來,規制愈加混亂。

    回匪蝟集董志原,基本上還是按照原籍,一籍一營,分駐董志原各村鎮,對外號稱“十八營”。每一營,設一“元帥”。這十八位“元帥”,地位是完全平等的——可想而知,會議的時候,能有多麼熱鬧。

    陝西的回匪,大多主張向金積堡方向撤退,和馬化龍匪股合流。不過,持這種主張的,不包括白彥虎。

    白彥虎比大多數同夥看得清楚:董志原的回回併入金積堡,對金積堡非但不是助力,還會形成嚴重的負擔——能打仗的是少數,大多數老弱婦孺只會白耗糧食,金積堡單養自個兒還勉強過的下去,如果突然多出十幾二十幾萬張嘴,咋頂得住?

    會議的時候,白彥虎陰沉著臉,抱著旱菸鍋子,抽了一袋又一袋,由始至終,一言不發。

    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想到吃飯的問題,但其他人、尤其是甘匪的頭目,想的是,董志原現下的局面,雖然也吃不飽肚子,但一時半會兒還餓不死,放棄這好不容易到手的“隴東糧倉”,實在是狠不下這個心。

    但各營恐慌情緒的蔓延,容不得他們再沒完沒了地會議下去了。

    戰亂流離、飢疲交加的人群裡面,謠言、流言,最易傳播。恐慌情緒一旦形成,就會像瘟疫一般蔓延開來,無可抑制。

    即將進剿的官軍,被想像和形容成了丈二金剛,一個個青面獠牙,力大無窮,刀槍不入。而且,會噴火吐雷,“百步之外,取人首級”。還有:吃人肉、喝人血、剝人皮;對於女人,更是先姦後殺,然後連皮帶骨頭吃掉,渣子都不剩的。

    按照左宗棠摺子裡說法,回匪“洶懼益甚”,最後甚至發展到了這麼一個局面:“自縊者紛紛,不能禁。”

    大仗還沒有開打,在絕望和恐懼的摧殘下,董志原已經是一副人間地獄的景象了。

    匪首們最終接納了白彥虎提出的一個建議:先“死中求活”,主動越境,入陝“奇襲”官軍,希望能夠予以官軍重挫,打亂官軍部署,形成對峙局面。

    這是一個大膽的計畫,但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回匪盡想的美,行動力卻弱,官軍細作密佈,回匪拖泥帶水的動作,全在官軍掌握之中。

    左宗棠嚴密佈防,分頭截擊,數路回匪,剛剛入陝,就被堵個正著。

    摺子上說,“北路、東路、西南路,各軍且防且剿,無戰不克,大挫凶鋒”。其中,在甘、陝邊境的長武縣,董志原匪股重要頭目、“十八元帥”之一的馮君福,被鳳翔總兵陶茂林部擊殺。

    回匪不但沒有取得任何實質戰果,還受損甚重,敗回董志原後,士氣更為低落,真正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在這種情形下,不論願意還是不願意,董志原的回匪都得準備向金積堡方向撤退了,不然,官軍一旦進入董志原,按照陝匪鳳翔戰役的經驗,想走都走不了。

    董志原諸匪在蕭金鎮會議,“十八營”並為“四大營”,分別由白彥虎、於得彥、馬正、和、崔偉率領,“其半護輜重家口先行,留馬正和、崔偉率悍黨萬餘伏董志原斷後,時出遊騎數百,紛擾涇河兩岸,以牽綴官軍”。

    這個看似十分妥善的撤退方案,其實正中左宗棠下懷。他的如意算盤,就是把董志原大部分沒有戰力的老弱婦孺逼入金積堡,增加金積堡的負擔;同時,儘量消滅有戰鬥力的青壯精銳。

    唯一遺憾的是,回匪的這個方案中,關卓凡心心唸唸的白彥虎,先行護送“家口輜重”撤退,未能在董志原一役中擒殺之。

    左宗棠制定的作戰計畫,叫做“但覘賊動,銳進追攻”。

    這個計畫中,發起進攻的時間點的選擇,至為重要。

    這個時間點,要放在回匪剛剛開始撤退的時候——如果回匪尚未撤退就發動進攻,則回匪可能被逼困獸猶鬥,增加官軍的傷亡。但撤退一旦開始,便不可逆轉,回匪也便再無死鬥之志;且以回匪的組織、行動能力,二十幾萬人馬,倉皇逃命,必混亂不堪,此時進攻,可以最小代價,取得最大戰果。

    當然也不能更遲——不然回匪都跑掉了,還打個屁。

    左宗棠的具體做法是,“飭諸路統領糧料運足,伺賊竄動則追之。慮各種銳進,而賊或分支擾我後路也,復令各留四成隊於後,以期縝密。又慮各軍分佈廣遠,未能剋期畢赴,則飭各軍相機而進,但覘賊動,即各銳進追之,毋懷觀望,以致自相牽制,運掉不靈。”

    關卓凡對這個作戰計畫的評價是:“攻中有守,充分授權,算無遺策。”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4:33
第一一九章 大捷
        
    周密的部署,產生了預期的效果。一路上,回匪的遊騎,未能對官軍造成任何實質性的阻礙。按左宗棠摺子上的話說,回匪於官軍,“瞥見即遁”。

    各路官軍,按期在一個叫做“三不通”的小村鎮會師了。

    “三不通”這個名字聽起來著實奇怪,不過,顧名思義,可以想見這兒正是進入董志原的交通要隘,回匪精銳盡萃於此,此地一失,長驅而入,董志原再也無險可據。

    為彌補堡寨不堅的弱點,回匪事先在“三不通”前方開闊地帶,大量挖掘壕溝。這些壕溝,縱橫交錯,既寬且深。但是,其功用和軒軍的塹壕完全不同,不是用來藏身、防守、阻擊的,而是純粹為了給官軍的進攻製造障礙,尤其是希望能夠阻礙馬隊的行動。

    回匪自個兒,並不居身壕溝之中,而是或企於寨牆之上,或在堡寨之前整隊待機。他們打的算盤,是官軍踰越壕溝之時,必大費周章,手忙腳亂,不暇防護,則可以趁機“半渡而擊之”,給予官軍重大殺傷。

    這個如意算盤,並沒有打響。

    首先,官軍的馬隊,並未直接在堡寨的正面進攻。左宗棠接受了展東祿的建議,派潼關總兵雷正綰,率馬隊繞過壕溝,大範圍迂迴到了“三不通”的側後方。

    其次,踰越這些看起來又寬又深的壕溝,官軍並沒花什麼大力氣。展東祿部工兵營,遇水搭橋是基本功,就算黃河、涇河也擋他們不住。何況幾條小小的壕溝?於是。就在回匪的眼皮底下。變戲法似的,十餘條棧橋冒了出來。官軍十餘條長長的隊伍,從棧橋上,源源不絕地通過了壕溝。

    不但人、馬過了壕溝,大炮也順順當當地過了壕溝。

    再次,官軍通過棧橋的時候,回匪根本無法給與有效截擊。官軍一部過橋,另一部便進行嚴密的火力掩護。官軍大炮、洋槍的火力、射程。都遠遠超過回匪,回匪既無法衝到弓箭和土槍的有效射程之內,也就無法對正在過橋的官軍予以有效打擊。

    完全無從搞什麼“半渡而擊之”。

    當官軍全部過了壕溝,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雖然雙方還未出全力以搏,但勝負之數,其實已經沒有什麼懸念了。

    展東祿部炮兵團架起十二磅拿破崙炮猛轟,回匪支撐不住,“三不通”外圍堡寨次第陷落,官軍吶喊著攻入了“三不通”。

    按原計畫。這個時候,埋伏在村外的另一支回匪。應該也衝入村內,和“三不通”的守軍一起,夾擊進入村內的官軍,爭取“包官軍的餃子”。

    孰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支伏兵正要發動攻擊,已迂迴到位的雷正綰馬隊,自背後狠狠一刀插下,回匪出其不意,登時大亂。

    結果,伏兵非但沒能幫上守軍的忙,反而同正在敗退的守軍,彼此衝撞踐踏,亂作一團。官軍趁機全力攻擊,回匪徹底崩潰,開始奪命狂奔。

    官軍緊追不捨,回匪向西北方向一路敗退,焦村、什社鎮、蕭金鎮、董志鎮等回匪據點,接連為官軍克復。沿途百餘里,回匪橫屍枕籍,拋棄軍械、騾馬無算。殘存的回匪,悉向西峰鎮逃去,那兒是回匪在董志原最後的據點。

    當晚,西征中路軍各部即駐紮董志原。

    第二天卯初,官軍拔隊,辰正抵西峰鎮。回匪和官軍略一接觸,便放棄了這個據點,繼續向西北方向奔逃。

    左宗棠的摺子上說:“據擒賊供稱,賊前起老弱、輜重,因人馬眾多,未能疾遁。相距不過一日之程;其殿後悍賊為各軍追逼,漏夜奔竄,一由驛馬關以出環縣,一由蒲河川以向三叉河,均在黑城子、下馬關會齊,同竄半角城、金積堡一帶。”

    於是官軍銜尾急追,左宗棠下令,“各軍爭先,毋待後命”。

    中路軍各部很快就分出了高下。追在最前面的,是雷正綰的馬隊;緊跟其後的,是展東祿部的兩個步兵團。其餘各部,都被這兩支部隊甩開了一大截。軒軍嚴格的訓練,良好的營養,單在連續急行軍這一項上,便表現出了遠超同儕的實力。

    官軍先收復了鎮原縣縣城,午正時分,終於在驛馬關追上了回匪後隊。

    俘虜口中的“一日之程”,在馬隊和軒軍腳下,不足半日。

    於是各軍爭先馳擊,回匪且戰且走,十餘里後,已全然不成隊形,戰鬥幾乎變成了追兵對敗兵的一邊倒的屠戮。

    追至黨家峴,此地“山徑逼仄,兩旁溝深數十丈”,回匪前堵後擁,急切間不得前行。官軍在後,攻擊愈烈。回匪後隊青壯,擠壓前隊老弱,自相踐踏,墜落懸崖者不計其數。淒厲的慘叫聲,迴蕩山谷,此起彼伏,無止無休。

    負責殿後的大頭目馬正和、崔偉,急紅了眼,“親督悍黨數百人,阻隘死據”,但無濟於事。

    黨家峴一役,回匪死難者塹山堙谷;山路之上,死屍一摞疊著一摞,一度堵住了官軍繼續追擊的去路。

    馬正和、崔偉,皆於此役戰死。

    黨家峴戰鬥的第二天,官軍收復慶陽府城;第三天,班師董志原。至此,慶陽、涇川各屬全部肅清,董志原戰役,官軍取得了完整的勝利。

    董志原戰役中,回匪戰死、擠踏致死者,超過三萬餘人。黨家峴墜崖而死者,亦成千上萬,但無法準確統計。

    董志原匪股中,最具戰力的青壯,基本覆滅;撤往金積堡的老弱婦孺,逃亡路上,天寒地凍,飢疲交加,凍死、餓斃、葬於狼吻者,一路上屍骸狼藉,不計其數。

    董志原匪股搜掠來的騾馬,或者倒斃於戰火,或者為官軍俘獲,幾乎全部損失掉了,沒有幾匹能夠帶到金積堡。

    最終逃入金積堡的回回,個個幾已不成人形。正如左宗棠事先算計的,這部分回回,非但未能對金積堡的防禦,起到什麼實質性的助力,反而在糧食供應上、精神士氣上,成為金積堡的沉重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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