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511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2:16
第一百章 大有經緯
        
    惇王此言一出,寶鋆知道,“戲肉”端上來了。但是這個“荒唐王爺”,一張嘴,便直筒筒地直抉“上頭”之非,這種“交流方式”,寶鋆實在是不習慣;還有,惇王身為宗室親貴之長,卻一腳踩到了宗室的對立面,他的話,如何接口,也要思量。

    念頭一轉:這位五爺,未必真是“荒唐”!貌似口無遮攔,但也許是“借酒蓋臉”,以此示人以誠?自己如果虛與委蛇,對方一起了戒心,這話,就難談得下去了。

    想了一想,莊容說道:“王爺說的是。‘上頭’銳意急進,有些事情,一時就照顧得不是那麼周到,八旗是國本,不得輕易的!這些話,王爺得空兒了,好跟‘上頭’回一聲。王爺宣宗親子、皇上長叔,說出話來,份量尤其不同!”

    惇王一聲冷笑:“屁個份量!還有人記得什麼‘宣宗親子、皇上長叔’?我說的話,值得一個大子兒?!”

    又喝了一口酒,臉上換了嬉笑的神情,說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些爛事,是你們這些‘當家人’的事兒,不是我的事!”

    寶鋆心中一動,恍然而悟:這個“荒唐王爺”,打一見面就開始,發了這麼一大通牢騷,說到底,是想要一個“位子”啊!

    想明白了這一點,心底清明,含笑說道:“我看,這個家,得請王爺出來當,才算真正靠譜!”

    惇王眼皮一翻,精光閃爍。隨即隱去。又變成了那副大咧咧的樣子。呵呵一笑,說道:“靠個鳥譜!你真讓我當這個家,以我這個粗疏性子,幾天就給你敗了!你不怕?”

    寶鋆嘻嘻一笑,說道:“有什麼好怕?請王爺當家,自然是要仰仗王爺‘高屋建瓴’、‘指畫方略’的,瑣碎細務,原本也不敢勞動王爺大駕。”

    惇王說道:“是啊。你叫我點翰林、進軍機,我也沒這個本事啊。這個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寶鋆說道:“王爺過謙了。還是那句話,‘八旗是國本’,旗務這一攤兒,我的意思,要請王爺來主持!”

    惇王不說話,夾起一塊羊肉,放在嘴裡,慢慢地咀嚼著。

    寶鋆也不說話。很耐心地等待著。

    過了片刻,惇王開口說道:“你這個話。還有點道理。比如……宗人府這一塊的活計,我大約還是做的來的。”

    寶鋆微微一愣,他原先替惇王想的,是八旗都統、內大臣這些職務,倒沒有想到宗人府上面去。這是因為,一來,宗人府宗令的位子緊要而尊崇,以惇王的簾眷,一時不容易巴結得到;二是現任宗令是睿親王仁壽,此老和關卓凡聲息相通,簾眷甚隆,一時之間,是沒有可能取而代之的。

    難道這位五爺,願意在仁壽下面,屈居左、右宗正之位?可是,仁壽年紀雖大,論起輩分,還得叫惇王一聲“五叔”的。以惇王的身份,給仁壽打下手,似乎不大好看吧?

    惇王又說道:“我不是要搶仁壽的位子,不過,這位老侄子年紀也大了,還能幹幾天?我是說,如果仁壽‘出缺’,由我來接他的位子,應該……說得過去吧?”

    還真是要“搶”仁壽的位子!

    “出缺”,是官員在任死亡之意,可仁壽年紀雖大,但素以體壯如牛著名,等他“出缺”,不曉得等到猴年馬月?

    惇王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寶鋆急速地轉動著念頭。

    還有,以惇王的簾眷,即便仁壽“出缺”,宗人府宗令這麼個至關緊要的位子,如何又能落到他的頭上?

    惇王見寶鋆不說話,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佩蘅,你想一想,如果仁壽不干這個位子,還有哪些人能幹?”

    宗人府宗令必得由親王擔任,在世的親王——

    寶鋆迅速地在腦中一一羅列出來:

    除去惇王、恭王和睿王,還有七位:

    惠親王綿愉、肅親王華豐、莊親王奕仁、怡親王載敦、鄭親王承志、禮親王世鐸、豫親王本格。

    其中,惠親王綿愉是皇帝的叔祖,位份最尊,但早已不問政事,又老病侵尋,看樣子最多再拖半年左右的光了。這位“老五爺”,是不必考慮的。

    肅親王華豐,年紀也很大了,身體一樣不好。而且,他本來就是上一任的宗令,因為火器營想用他名下的一塊土地,為其極力抗拒,被文宗斥為“不識大體”,褫奪了宗令之位,這才改由仁壽接任。所以,華豐復出也是不可能的。

    鄭親王承志、禮親王世鐸、豫親王本格,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小夥子,毛還沒長齊,也從來沒辦過什麼像樣的差使,根本沒有接此重擔的可能。

    在世十位親王,年富力強,有資格接任宗人府宗令之位的,不計恭王,只有莊親王奕仁、惇親王奕誴、怡親王載敦。

    其中的載敦,前文說過,是祺祥政變後,慈禧和恭王殺掉了原來的怡親王載垣,又從其本族中,選出來接任怡親王封爵的。罪余之家,為人又老實不過,夾著尾巴做人,絕沒有出任宗令的可能。

    所以,惇王事實上唯一的競爭對手,就是莊親王奕仁了。

    奕仁生性恬淡,與世無爭,肯不肯出來同皇帝的親叔叔爭宗人府宗令的位子,大成疑問。

    如此說來,若仁壽真的“出缺”,惇王干求要津,竟是有七八成的把握了!

    寶鋆悚然動容。此中曲折,自己和恭王都沒有細細想過,但惇王卻綢繆已久了!這個“荒唐王爺”,根本不是表面上的一副粗疏樣子,心中實在是大有經緯!

    如果說惇王還有什麼障礙,就是恭王了。如果恭王出頭兼這個宗令,自然就沒有惇王啥事;但如果恭王肯給他“讓路”,這個宗令,十有八九,會掉到他的頭上——不論“上頭”願意還是不願意。

    到了這個時候,寶鋆才算完全瞭然,今天這一會,惇王的真正目的是什麼——這就算惇王開出來的“盤口”了。問題是:他又打算用什麼來交換呢?

    當然,惇王能否接任宗令,最關鍵還是仁壽會否“出缺”。聰明如寶鋆,聯想到惇王好武、豢養江湖高手的傳聞,心裡已隱隱有了一點可怕的想法——但,這個不關我和六爺的事兒,先不去管他!

    想定這一層,寶鋆緩緩說道:“宗人府宗令,掌宗室屬籍,修玉牒,奠昭穆,序爵祿,麗派別,申教誡,議賞罰,承陵廟祭祀——真正是國之大事!若說有資格坐這個位子,哪位親貴及得上王爺?這個事情,不但寶鋆力贊其成,就是六爺,我敢說,也必會一力舉薦王爺的。”

    不但不爭、不擋路,還“一力舉薦”?

    惇王眼中灼然生光:“佩蘅,你這個話,真的是老六的意思?”

    寶鋆正色說道:“這是何等樣事?寶鋆敢信口雌黃?”

    惇王一拍大腿:“好!既然你們夠意思,我也就不藏著掖著了——可以一起來辦大事了!”

    哦,方才這個,還不算大事?

    寶鋆曉得,惇王的“交換條件”,要拿出來了。

    惇王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說道:“前些日子,德興阿那小子,跑到我這兒來,跟我說了件新聞。”

    寶鋆心中一動:德興阿?就是被關卓凡抽了一頓鞭子的那個?

    惇王繼續說道:“他說,外邊都在傳,說是關三和‘西邊的’那位……有一腿!每次聖母皇太后臨幸關府,其實……嘿嘿,都是軋姘頭去了!這次什麼‘太后閱兵’,更加不消說了——明鋪暗蓋,雙宿雙飛!”

    寶鋆心中大大一跳:這個事兒,本不算“新聞”。但在惇王和他這個“層級”,以如此肆無忌憚的口氣談論之,大約還是從未有過的事。

    惇王的口氣,乾巴巴的:“照他這麼說,我那位四哥,躺在地底下,頭上卻大約有點綠油油的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2:17
第一零一章 設謀
        
    說先帝的頭上“綠油油”,這個話,接近“大逆不道”了。只是不曉得是德興阿的原話,還是惇王自己的發揮?

    寶鋆不能置一辭,只好繼續保持沉默。

    惇王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說道:“我對德興阿說,這是何等樣事?你小子如果敢污人清白,我先切了你的舌頭,打斷你的腿子!誰不知道你和關三爭那個姓呂的女人,爭不過人家,吃了大虧?這些話,怕不是你編出來,要關三的好看的吧?”

    “德興阿跟我賭咒發誓,說確實是他聽人說的。真假當然他也不知道,可真不是他編出來的。嗯,德興阿這小子是從我門下出去的,在我面前,似乎沒有說過什麼假話——量他也不敢!嘿嘿,這可就有點奇怪了!”

    說到這兒,惇王的身子向後微微一靠,含笑說道:“怎麼樣?佩蘅,這些個話頭,你那兒聽說過一點子沒有?”

    這是很重要的一問。如果寶鋆說“什麼都沒有聽說過”,這個話題,就會到此為止,惇王也不會再說下去了。

    寶鋆一笑,說道:“也有耳聞。但是……齊東野語,不敢當真。”

    惇王笑罵道:“娘的,又跟我掉書包!”

    頓了一頓,說道:“也是,男人和女人的那點破事兒,誰他媽說得清楚?不過,被人家在背後戳脊樑骨,到底不大好!我想,如果有人能給他們兩位,稍稍提一提這事,略加提醒。這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對人對己,不是更好嗎?”

    “提一提這事”——當著“西邊的”和關卓凡的面?!我操,誰敢?誰能?

    還有,“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這種話,從惇王口中說出來,略有違和之感啊。

    這個五爺。到底想做什麼呢?

    惇王好像知道寶鋆在想什麼,又皮笑肉不笑的說道:“這個話,我去說當然不行,你去說,大約也不成。我想,這個世上,只有一個人,能說這個話。”

    猶如一道閃電,劃過寶鋆的腦海,他曉得惇王要做什麼了!

    “王爺的意思。這個人,是……‘東邊的’?”

    惇王格格一笑。說道:“著啊!‘東邊的’是姐姐,姐姐說妹妹兩句,那不是天經地義?就算姐姐的話說錯了,做妹妹的,也不好說什麼吧?”

    什麼“稍稍提一提這事,略加提醒”,什麼“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當然都是偽飾之詞——“西邊的”是什麼人?關卓凡又是什麼人?這種事情,當著這兩位的面,裝傻還來不及,倒要“三口六面”,“講清講楚”?那不是自個兒把頭往老虎嘴裡伸,逼著人家來滅你的口嗎?!

    “東邊的”向來予人不大聰明的印象,不過,是不是天真幼稚到了這個程度,實在難說。

    但是,寶鋆心裡明鏡似的,惇王此議的重點,不在真要“東邊的”去向“西邊的”苦口婆心,而是要讓“東邊的”知道這件事情——“西邊的”和關卓凡有染!要在她的心裡,打進這根楔子!

    以寶鋆對母后皇太后的瞭解,慈安雖然秉性淳厚,但對這一類事情,絕不可能持“男人和女人的那點破事兒,誰他媽說得清楚”這種無所謂的態度。她必然深受震動,甚至驚駭莫名,進而極大地改變她對“西邊的”和關卓凡兩人的信任。

    關卓凡的權力,來源於兩宮皇太后、尤其是“西邊的”那位,對他的眷寵之專;而“西邊的”那位的權威,又來源於“東邊的”幾乎無條件的信任、支持。就是說,權力的源頭,說到底是在“東邊的”身上。如果來自母后皇太后的信任一旦喪失,“西邊的”連帶著關卓凡,權力基礎,都會大大動搖。

    就算不能因此而搬倒關卓凡,但“上頭”的裂隙一旦產生,必然大有可乘之機。“東邊的”既不再信任“西邊的”和關卓凡,那麼,除了恭王,她就無可依靠了!恭系勢力趁勢復起,就是順理成章是事情,自己的前程,就重新牢靠了!

    惇王的這一招,實在是狠,也實在是高!

    寶鋆心裡暗自驚嘆:以前,實在是小看了這位“荒唐王爺”!其實,這一招,說起來一點也不複雜,就像一層窗戶紙,一捅就破,就看你敢不敢往這上面想罷了!這個惇王,就敢往這方面想!

    寶鋆心頭火熱,表面上卻儘量保持平靜,說道:“王爺愛人以德,宅心仁厚!只不過,這個事,該怎麼……向母后皇太后進言呢?”

    惇王狡黠地一笑,說道:“咱們這邊,這種事情,腦子沒有誰比你更好用的了,你倒說說看,該怎麼辦?”

    這麼快就“咱們這邊”了?

    還有,什麼叫“這種事情,腦子沒有誰比你更好用的了”?媽的,難道老子是專門干“濕活”的?

    寶鋆皺起眉頭,裝作思索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微微搖頭苦笑:“王爺可是太抬舉我了。我只曉得,這個事情,寶鋆人微言輕,是沒資格向母后皇太后進言的。”

    惇王哈哈大笑:“娘的,你倒撇得乾淨!怎麼,你說不得,我就說得?‘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這個道理,咱們懂,‘東邊的’就算腦筋不大靈光,大約也懂!”

    寶鋆微笑說道:“王爺說的是!所以——請王爺教我!”

    惇王“哼”了一聲,說道:“誰都說不得!誰說了,‘東邊的’都難免問一句:你是聽誰說的呀?嘿嘿,怎麼回答呀?”

    那麼——

    惇王喝了口酒,慢條斯理地說道:“但是,如果北京城裡面,冒出了幾張無頭揭帖,上面的話,頗涉聖德——如此一來,咱們做臣子的,怎麼敢隱匿不報?”

    語氣平緩,但臉上隱隱露出一絲猙獰。

    就是說,報上去的,是“出現了頗涉聖德的揭貼”這個事,而不是揭貼上“頗涉聖德”的話。但是,“東邊的”既然知道了揭貼上的話“頗涉聖德”,就不可能不追問:到底是些什麼話?

    這樣,“東邊的”既曉得了“西邊的”和關卓凡有染的“傳言”,上報者又不必回答“你是從哪兒聽來的”這種問題。要做的,只是破案而已。

    當然,案子是一定破不了的。

    英雄所見略同啊。

    關鍵是,這段時間,“西邊的”和關卓凡兩個,都在天津,宮裡邊就“東邊的”一個人,正好“下手”——這真是再也不會有的天賜良機!

    不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有些事情,還是要提一提惇王。

    寶鋆沉吟了一下,說道:“王爺說的極是!這確實是臣子份內所為。不過,這個事兒報上去之後,母后皇太后是要交待下來,破案拿人的。嗯,步軍統領衙門那班人,對此大約會十分起勁。”

    惇王說道:“不需多慮!我手下的人——”

    說到這裡,一笑打住,改口說道:“我是說,步軍統領衙門,前、後、左、右、中,五營各管一片,關三在步軍統領衙門的勢力雖大,也不見得就到了包圓兒了的地步!”

    前面那句話,無非是說,他手下奇能異士之人甚多,高來高去,貼幾張揭帖,斷不會被人發現——寶鋆是辦洋務的,對惇王這套玩意兒,實在不能完全放心;不過,後面那幾句話,說的倒是頗有道理:選擇一個“自己人”負責的片區落手就是了。

    寶鋆又沉吟了一下,說道:“男女有私這種事情,只能盡力遮蓋的,哪能到處張揚?母后皇太后若一定要‘限期破案’,軍機處自然要進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祥和為政之道。”

    惇王哈哈大笑:“就是這麼說!”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2:17
第一零二章 打虎不死,反被虎咬
        
    寶鋆告辭後,惇王喚了立海進來,密密地叮囑了小半個時辰,立海領命去了。

    立海一出古月堂的門,惇王臉上的神氣就變了。那種大咧咧的模樣無影無蹤,臉色陰沉下來,就像鐵鑄的一樣,上面青光隱約,那是浮動著一絲猙獰的快意。

    他從牙齒縫中吐出幾個字:“老四,我他媽該燒一頂綠帽子給你!”

    老四,他的四哥,四年前龍馭上賓的文宗顯皇帝。

    奕誴恨他的四哥,恨他的六弟,也恨他的皇阿瑪——宣宗成皇帝。

    惇王的生辰,只比文宗晚了六天。宮中傳言——惇王自己亦深信不疑——這是文宗生母、當時的全貴妃、後來的孝全成皇后,買通了太醫院,想法設法,提前了六天早產。不然,惇王和文宗兩兄弟,長幼之序,就會顛倒過來,惇王就會成為事實上的皇長子——文宗、惇王出生的時候,宣宗前邊的三個皇子,已經全部夭亡。

    如果自己是皇長子,就不會被皇阿瑪扔出去,過繼給四叔綿愷,去做那個什麼勞什子的惇王;甚至,後來繼承大寶的,可能就是自己,而不是那個“偷步”的“老四”——惇王在心裡,從來不叫文宗“四哥”或者“皇上”的。

    老四,你這個小偷!你早早地死掉了;你的老婆被別人上——這他媽就是你拿了你不該拿的東西的報應!

    還有我那個老爹,那個總是一臉道學模樣、看見我就沒有好臉色的老爹。

    惇王打從有記憶開始,就覺得皇阿瑪不喜歡自己——我的性子是粗疏些。我的書是讀的不好。比不上老四。更比不上老六,可這不能是你把我扔出去的理由啊!

    那個時候,我他媽才十一歲!

    那個四叔綿愷,此前四年就死掉了,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記得,這麼一個死人,居然一覺醒來就變成我的阿瑪了?

    你先後一共生了九個兒子,就我一個被你過繼給別人——就我一個被你給扔出去了!

    成人之後。自然也明白,皇阿瑪的這個安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惇王的王爵,就此轉入宣宗一支。可是,少年時期的被遺棄的恐懼和憤怒,永遠無法從心底消除;老頭子用他最不喜歡的一個兒子,去為本支交換這個王爵,亦是不爭的事實。

    宣宗駕崩、文宗登基之後,再埋怨阿瑪、再嫉恨老四。已經沒有意義,惇王仇視的目光。轉到了六弟身上。

    老四剛登基的時候,自己在他那兒動輒得咎,動不動就說自己“失禮”。咸豐五年,居然被降成了貝勒,“罷一切職任,入上書房讀書”。但是,那個時候,自己一邊恨老四,一邊有一種莫名的得意:老四怕我,防著我!這說明了什麼?——我厲害啊,我有本事啊!

    沒多久,老四待自己好起來了,先復了郡王,後升了親王。開始的時候,自己還以為老四轉了性,後來終於明白了:這是因為老六的勢頭起來了,老四把精神頭轉到提防老六上面去了——老五這邊,就要敷衍敷衍了。

    另外,老四對自己已經放心了:老五沒有能力給我製造威脅。

    明白了這個,惇王感受到的,不是如釋重負的喜悅,而是一種深深的屈辱。這種屈辱,很快轉化成了對恭王的莫名的嫉恨。

    自己也算巴結到了親王的位子,可自己這個親王,和老六那個親王,怎麼能比?

    自己的這個“惇親王”,是跑到別人家裡,撿漏撿來的;老六的那個“恭親王”,可是老四即位之後,“奉皇考遺詔”封的!那是什麼風光?!怪不得老四都當了皇帝了,還要嫉妒老六!

    還有,自己的出身,和老六也比不得。

    自己的娘,只是一個妃,後來老爹一不高興,還被降為了貴人。老四登基,僅僅給了個“皇考祥妃”的名目。

    老六的娘,可是皇貴妃,干皇后的活,攝六宮事!老四登基,封皇貴太妃,一切份例,按皇太后標準供養。病重,晉封康慈皇太后。薨逝後,謚皇后。侄子皇帝登基後,捧他六叔的場,給老六的娘又加謚,又系宣宗謚、升袱太廟。最終,變成了“孝靜成皇后”。

    人比人,氣死人!

    到了後來,老六身上的光芒,愈來愈亮,老四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嘿,卻怎麼蓋也蓋不住!那個刺眼勁兒,真叫做“中外所繫望”了!大夥兒都曉得文宗瞅恭王不順眼,卻很少人知道,在一旁的暗影裡,老五盯著老六的眼睛,都紅了!

    他媽的,自己被叫做“荒唐王爺”,被大夥兒看做一個傻瓜,不就是因為有這個才華出眾的六弟比著嗎?

    自己什麼時候開始給老六下絆子的?

    不記得了。只記得剛開始的時候,不過一些小打小鬧,小到了老六毫無感覺的程度——媽的,叫人喪氣!

    真正鬧出動靜、甚至差點闖出大禍的,就是和肅順喝酒、說“老六要造反”的那一次。

    說起和肅順打交道,惇王另有一種屈辱感。別看肅老六權勢熏天,論爵位不過輔國將軍,自己一個道地的親王,卻被迫和他勾肩搭背,對他猛賠笑臉。肅老六一口一個“老五”,又是“哥哥我如何如何”;一高興,還會在自己背上猛拍一巴掌——媽的,哪有一星半點兒把自己當親王的意思?

    對了,肅順也是行六——老六就沒有好東西!

    費了偌大心機,受了偌大委屈,所謀者有成效的話,也算值得,不想肅老六酒醒之後,啥都忘了——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非但如此,自己還落了個好生響亮的惡名兒。不久之後,天翻地覆,老六當權,自己的倒霉日子就開始了!

    剛開始的時候,自己還以為,老六跟“西邊的”那個小寡婦,必定有什麼不乾不淨。但一路看下來,咦,真正不對勁的,不是老六,竟是那個莫名其妙衝天炮般飛竄上來的關卓凡!

    打小就在陰影裡窺伺上位者和當紅者一舉一動的惇王,在某些事情上,養成了一種常人難以企及的敏感性。關卓凡和慈禧的私情,這個表面上大大咧咧的“荒唐王爺”,卻是宗室中最早看出名堂的那個人。

    那個時候,既然恭王已經秉政,猶如當年文宗已經登基,就算是“碰不得”了。於是,不知不覺中,在惇王的心目中,恭王取代了文宗的位置;而關卓凡,取代了恭王的位置。

    就像當年給恭王下絆子一樣,惇王開始給關卓凡下絆子。其實,關卓凡剛剛躥紅的時候,和惇王並沒有什麼直接的衝突,可惇王就是看他不順眼、不痛快!或者,惇王心裡隱隱有這種預感:這個小子,遲早會爬到我的頭上來的!

    關卓凡在江蘇巡撫任上的時候,回京陛見。兩宮皇太后臨幸醇王府聽戲,惇王扈從,關卓凡亦以御前侍衛的身份隨侍。惇王得了個空,向兩宮皇太后遞了句關卓凡的“小話”:“他在江蘇巡撫的任上,不好好打仗,納了一個廚娘做妾。”

    當時,惇王偷覷著,“西邊”的臉色馬上就變了!正在暗喜得計,不想自己沒頭沒腦多說了一句:“他讓這個妾穿紅裙子,這是有違體例的事。”

    唉,怎麼就沒想到“西邊”自個兒就是“穿綠裙子”的呢?

    這次給關卓凡下的絆子,同肅順喝酒那次的情形,一模一樣,結果不但沒傷到關卓凡一根頭髮,反而落個“無端做小人”的名聲,和關三結成了冤家。

    關卓凡到底怎麼想自己,惇王不清楚。但他是相信“打虎不死,反被虎咬”的,所以,要麼從來沒動過手,既然已經動手了,就一定得把老虎打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2:18
第一零三章 你可要當心!
        
    終於,因為有了共同的敵人,昔日之敵,變成今日之友,惇王開始和恭王合作對付關卓凡了。

    當然,某種意義上,這也是被迫的:再不示好於老六,自己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閒廢的狀態?什麼時候才能“出山”?

    老六最大的對頭是關卓凡,除了幫著他對付關卓凡,自己也沒有別的什麼能拿得出手“示好於老六”了。

    惇、恭的第一次合作,是告祭太廟那一次。惇王接受恭系的暗示,稱病請辭告祭太廟後殿的差使。“奉旨辦理告祭太廟事務”的恭王便舉薦關卓凡接任,乃有之後御史吳鳳閣彈劾關卓凡“失儀”的風波。

    可惜,聖母皇太后目光如炬,“恭系”此役,不但沒賺到任何便宜,還賠了夫人又折兵。大夥兒都鬧得灰頭土臉,惇王也就沒有從和“恭系”的合作中撈到任何好處。

    惇、恭的第二次合作,是蔡壽祺攻訐恭王、恭王君前失儀、兩宮廢黜恭王、掀起天大政潮的那一次。惇王接受文祥和寶鋆的請求,上摺為恭王求情。

    曹毓瑛代筆的摺子寫的不錯,可慈禧說:“我也不曉得五爺是怎麼回事,今個兒他上摺子給六爺說好話,可辛酉年在熱河,不就是他說的六爺要謀反嗎?到底他哪一句話才是真的呀?”

    輕輕幾句話,就把惇王這個摺子貶得一錢不值了。

    摺子沒有發揮什麼效力,加上恭王當時泥菩薩過河,所以這第二次的合作。惇王還是沒從“恭系”那兒得到什麼直接的好處。

    不過。經此二役。至少在表面上,惇、恭二王,“前嫌盡釋”,這就有了第三次“深度合作”的“政治基礎”。

    同上兩次不一樣的是,這一次的合作,是由惇王方面主動提起的。

    剛開始的時候,“恭系”這邊,對惇王的提議。並不積極。寶鋆問起恭王的時候,恭王總是說,“放放再說”。

    寶鋆卻是有點著急的。但他明白恭王的心氣已不比從前,也不敢逼得過緊。惇王那頭,只能先敷衍著。

    這一放二放,就放到了“太后閱兵”。

    寶鋆對恭王說:“六爺,那兩位現在都不在北京,咱們如果有什麼動作,這是最好的時機——過了這個村兒,可就沒有這個店了!”

    恭王的口氣終於鬆動了。但是——

    “你不知道我這個五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想想他以前辦的那些事兒。你跟他搭夥計,你放得下心?”

    寶鋆“哼”了一聲,說道:“六爺,我看你就是‘想吃魚,又怕腥’!你放心,我心裡有數:咱們這邊,只栽花,不種刺;但凡會‘濕手’的活兒,一律不碰——都叫燒酒胡同那邊做去!成則收利,敗則保身,有什麼好擔心的?”

    燒酒胡同——惇王府在朝陽門內大街燒酒胡同。

    寶鋆的意思,是恭王這邊,不論對誰——惇王也好,關卓凡也好,都只唱紅臉。

    比如,若惇王要干求什麼位子,只要那個位子已經空出來了,就“樂觀其成”,方便的的話,還可以推他一把。

    又比如,若母后皇太后要求“徹查揭帖案”,就勸上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種陰私密事,只能盡力遮蓋的,怎好四處張揚,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大夥兒一齊裝傻,難道不是正辦?難道不是與人為善?“西邊的”和關卓凡,對此也不能說什麼吧?

    深更半夜偷偷刷帖子,甚至把誰弄“出缺”了——這些會“濕手”的活兒,就全由“燒酒胡同”那邊折騰;恭王這邊,裝傻就好。

    恭王終於默許了:“算了,這個事兒,我不管了——不過,佩蘅,你可要當心!”

    天津這邊,關卓凡和慈禧兩個,自然還不知道,有人正在密謀算計他們,全副精神,都在次日的“演炮”上面。

    “演炮”——火炮實彈射擊。

    辰正二刻,聖母皇太后鑾駕來到靶場,御姐下車,登上看台。

    軒軍小站軍營的靶場,設在一個山坳之中。這個“山”,不過一個小小丘陵,山前地勢開闊平緩,以山為托,正好拿過來做靶場之用。

    看台在東,山坡在西,射擊方向,由東向西。

    今天的天氣比昨天好的太多,天空幾乎一碧如洗。清晨的太陽從東南方向升起,射界無比清晰。

    三十六門十二磅拿破崙炮,自北而南,一字排開,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晨光之中,錚亮的青銅炮身,閃著耀眼的光芒。

    每門大炮旁,各有八名炮手兀立。

    “演炮”的火炮,全部選用拿破崙炮,沒有“維特沃斯”炮。這是因為,發射的時候,拿破崙炮的“聲光效果”更好一些——考慮到今天的“演炮”的對象的特殊性,介麼安排,似乎更加適合些吧。

    山腰上,壘起了三十六個方方正正的土墩,白粉畫邊,標誌請楚。另外,每一個土墩上面,都插了一面三角紅旗。

    土墩距大炮大約一里半的光景。

    距大炮半裡左右的山前平地上,設有一個“木人陣”——這是一種特殊的標靶,雕成半身人形,插在木棍之上。每門大炮前方,各有三排“木人”,每排十個,一門大炮便有三十個“木人”標靶。整個靶場,總共設置了一千零八十具這樣的“木人”,一眼望去,蔚為大觀。

    這種標靶,從未在靶場上出現過,不曉得是拿來做什麼用處的呢?

    再往看台上瞧,只見一左一右,豎起兩根木桿,拉起了一副極薄的明黃紗幔,聖母皇太后和關爵帥,就在紗幔之後觀看“演炮”。

    咦,這個東東,閱兵的時候,閱兵台上,可沒有見過啊。難道,是拿來方便太后和貝勒爺……

    咳咳,想多了,這麼薄,啥也遮不住啊。

    如此設置,只是因為觀看“演炮”,要借用望遠鏡。御姐戴著面紗,操作長長的鏡筒,太不方便了,於是便改為“垂簾看打炮”——這樣,就不必戴面紗了。

    御姐看“打炮”,倒不必像閱兵的時候那樣站著了。明黃紗幔之後,看台正中位置,擺了一張大大的御案,御姐從容端坐,關爵帥則站在旁邊侍候。

    關卓凡如果也要坐的話,位子距御案就得遠些,不能像閱兵“並立”那樣,跟聖母皇太后“並坐”,不然就僭越過甚了,御姐自己也會覺得不對勁。但是,“演炮”的過程中,關卓凡又要負責給御姐講解照應,不能遠離,所以索性站著算了。

    反正靶場上除了炮手和衛兵,只有少數隨侍高級將領,不需要處心積慮地給廣大官兵製造什麼錯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2:18
第一零四章 誰可與抗
        
    先教御姐用望遠鏡。小說眾目睽睽之下,紗幔朦朧之中,但見關貝勒俯下身,手把手地教聖母皇太后如何旋調鏡筒,下巴似乎已經觸到了慈聖的……額頭?呃,這個……

    鏡中模模糊糊的視野,突然間變得清晰,土墩和旗幟撲面而至,上面的白線看得一清二楚。御姐嚇了一跳,輕輕“咦”了一聲,手兒不由鬆了一鬆。幸好關卓凡早有準備,右手一托,左手一捏,御姐兩隻柔夷盡在掌握,替她把“千里鏡”握實了。

    御姐抬起眼皮,秋波蕩漾,往關卓凡身上繞了一繞,又轉了回去,唇角嫣然,御容微緋。

    辰正三刻,“演炮”總指揮、松江軍團炮兵師師長安德森請令。像閱兵式一樣,關卓凡裝模作樣地“恭請慈諭”,然後發出“演習開始”的命令。

    安德森打出旗語,炮手們立即行動起來。

    炮陣南北一線排列,由東向西發射。現在已經入冬,風向西北,考慮到風向對煙霧的影響,三十六門大炮,由左而右——由南而北,次第發射。

    左首邊第一個炮位上,八位炮手先動作起來。

    炮長高聲大吼,看台距這個炮位還有相當一段距離,但聖母皇太后依然聽得清清楚楚:“實心彈一發,目標距離750米!”

    關卓凡給御姐解釋:“炮彈有‘實心彈’、‘開花彈’之分;‘750米’是洋人的說法,大約相當於咱們的一里半。”

    站在彈藥車旁邊的炮手,馬上在彈藥箱的蓋子上找到了對應的數據。也是高聲大吼:“4度30分!”

    “啟稟太后。這指的是‘射角’。”

    炮長捧起一件看不大清樣子的小玩意兒。端在面前,對著遠處的土墩,比划來比划去,不曉得在做什麼?

    “回太后,他手裡的物事,叫做‘象限儀’,用以校正方才那個炮手報出的‘射角’是否準確?”

    其實,射角神馬的。事先早就經過了無數次的校正。750米是一個很適中的射距,今兒的天氣又好得不得了,真是閉著眼睛也不會打偏的。之所以要如此鄭重其事,一來,當然是操典要求;二來,是為了“演”給御姐看的。

    御姐當然看不懂。但沒有關係,不明才覺厲——正因為看不懂,她才更加覺得這套程序“高大上”啊。

    射角確定之後,後膛兩邊的炮手檢查炮身傾角,如果有什麼差異。就要趕快操作炮尾的手桿,將炮身傾角調整到位。檢查過後。後膛炮手大吼:“傾角無誤!”

    彈藥箱旁的炮手取出炮彈。

    關卓凡說道:“啟稟太后,咱們的炮彈,叫做‘定裝彈’,即藥包和炮彈是捆在一起的,既方便也安全。軒軍在美國的時候,南逆的彈藥,有不少藥包和炮彈還是分離的。嗯,臣估計,即便眼下,西洋諸強的炮兵,也不是都換裝了定裝彈的。”

    御姐連連點頭。本宮是不曉得啥叫“定裝彈”,但聽起來很酷的樣子!嗯,還是那句話:不明覺厲啊。

    彈藥經檢查確認沒有問題,交給站在炮口旁的負責裝填的炮手。他立即將藥包朝向炮尾,填彈入膛。

    然後,站在炮口另一邊的炮手,拿著一根長長的桿子,將炮彈推至膛底。

    “回太后,那個炮手拿的長桿子,叫做‘推彈器’。”

    炮彈入膛後,後膛兩邊的炮手又動作起來,將一根長錐子通過炮身上面的一個小洞,插進炮膛。然後,又將一根細細的管子,自洞口插進炮膛。

    “啟稟太后,那個小圓洞,叫做‘火門’。炮膛裡邊,‘火門’下方的位置就是藥包了。那根細細的管子,叫做‘拉火管’,用以引爆藥包之用。炮手用長錐刺破藥包,然後將‘拉火管’通過‘火門’插進藥包,準備引爆發射。”

    御姐聽得微微頭昏,但最後那一句“準備引爆發射”是聽懂了的,心兒立即提了起來。

    遠遠地傳來吼聲:“準備完畢!”

    “發射!”

    望遠鏡中,大炮的炮口噴吐出一道長長的火舌,接著一聲巨響傳來,火炮和炮手就被白色的濃煙包裹住了。同時,沉重的火炮向後方猛地滑動了好幾米。

    與此同時,整個看台都抖了一抖。

    關卓凡正在想:“我要不要解釋一下,那個叫做‘後坐力’?”便聽得御姐低低地“啊”了一聲,他眼角余光中,但見花容已是失色。

    天氣晴好,肉眼都可以清楚地看到,燃燒的彈道在空中劃出長長的弧形的灰黑色煙跡,向著遠處的山腰飛去。接著,山腰上最左邊的一個土墩,突然被整個的掀了起來,拋向半空。炮聲和爆炸聲,接連在山谷中迴響,隆隆不絕。

    實心彈擊中目標,本來是沒有這麼壯觀的視覺效果的——土墩之中,事先都埋藏了炸藥,炮彈擊中後引發爆炸,才會把整個土墩掀飛。

    不過,這個就沒有必要給御姐說明了。

    慈禧身子微顫,心頭狂跳,就這麼一炮,握著“千里鏡”的手掌心,已滲出汗來。

    人生第一次,御姐親身領略到堅兵利器摧城滅國之威,一時間口乾舌燥,無數念頭湧上心頭。

    未及細辨,一連串吼叫聲又傳了過來,緊接著又是一聲巨響,第二門大炮響了。

    這一次,慈禧甚至覺得,自己似乎看見了那顆以每秒305米速度在空中飛行的12磅實心鐵球,拖著一條灰黑色的煙跡,一頭紮進了半山腰左起的第二個土墩中。頓時,猛烈的爆炸將土墩撕成碎片,拋向空中,巨大的煙塵隨即騰空而起。

    一個念頭清晰了起來:怪不得英、法內犯,勢如破竹!偌大中國,全然無可奈何,先帝和自己姐妹,只好逃難熱河!

    大炮一門又一門咆哮了起來,每一發射,大地便跟著震動一下。遠處的山腰,桴鼓相應,土墩一個接著一個爆炸開來,煙火升騰。看台之前,濃烈的白煙,自南而北,慢慢淹沒了炮陣。

    慈禧覺得,自己好像站在岸邊,怒濤如狂,一個巨浪接著一個巨浪,砸碎在腳下的礁石上面。煙氣瀰漫,猶如浪花打濕頭臉衣襟,一浪退後,剛想喘一口氣,抹一把臉,又一個浪頭就砸了過來!

    又一個念頭清晰了起來:如此神兵利器,既已為我所用,天下何事不可為?還有什麼是值得瞻前顧後的?!

    慈禧覺得被一隻大手攫住了心臟,愈攥愈緊,憋得一股酸熱之氣迴旋胸腹,愈來愈是擠漲。

    三十六門大炮,終於都發射了一輪,三十六個土墩,全部炸燬,無一例外。半山腰上,一片煙塵瀰漫。

    這個成績,嗯,還過得去。

    聖母皇太后向關卓凡這邊偏過頭來,關卓凡趕忙上前一步,微微俯下身去。

    只見御姐已迥非炮擊剛開始時那副花容失色的樣子了,目光火熱明亮,滿面紅暈——不是害羞,而是興奮。

    御姐壓低了聲音,卻是清清楚楚地說道:“好痛快!”

    好痛快?!

    呃……您這個反應,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

    一輪炮擊過後,炮手用一根長長的炮刷清理炮膛,關卓凡給御姐講解:“藥包用絲綢或棉布包裹,有時不能全然燒盡,清理之後,才好遂行第二輪炮擊。”

    安德森再次打出旗語,只聽透過逐漸散去的白煙,炮陣南端傳來吼聲:“換霰彈!”

    關卓凡說道:“啟稟太后,這霰彈較其它炮彈,頗有不同。一枚霰彈,內藏六十八枚鐵丸,發射之後,彈身爆裂開來,鐵丸便激射而出。”

    御姐微微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一聲巨響,“千里鏡”中,炮口火光噴溢,幾乎同時,大炮前面半裡處,那三十具“木人”,碎片飛迸,不少“木人”被攔腰切斷,在半空中接連翻滾,遠遠地摔了出去。硝煙散去,三十具“木人”支離破碎,幾乎沒剩下一具完好無缺的!

    御姐這才知道,這些木人是做什麼用的了。

    就是說,如果這三十具木人是三十名敵軍,此刻已盡數報銷了!

    對面有一千零八十具木人,即一千零八十名敵軍。三十六門大炮,只要一輪射擊,一千零八十名敵軍——這得有兩營兵了吧?便全軍覆沒!

    如此利器,誰可與抗?!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2:18
第一零五章 人生第一次
        
    “演炮”完畢,回到官港行宮,堪堪午初,剛剛好傳午膳。不過,聖母皇太后下車之後,關卓凡說道:“臣就不陪太后進膳了。臣趕回去安排安排,準定未正二刻,帶照相師過來,替太后照相。”

    御姐溫熱的眼波,在關卓凡臉上一漫而過,若喜若憾,然後說道:“那麼辛苦你了。未正二刻是麼?嗯,我等你。”

    我等你?咳咳,有點那……啥啥的味道啦。

    “若喜若憾”,主要不是說關卓凡“不陪太后進膳了”,而是針對“照相”這個事兒——遷延日久,今天總算要成事了。

    這個事兒,慈禧從軒軍還在美國的時候,就開始惦記了。那是亞特蘭大戰役結束之後,聖母皇太后臨幸關府,見到了關卓凡從美國寄回來的“照片”。自聖母皇太后以下,一行人都大為“驚豔”。臨走的時候,聖母皇太后還叫安德海要走了其中一張,“以為留思”。

    自此,慈禧就對“照相”一事上了心。後來聽利賓說,關卓凡回國,是帶了“照相機”回來的,滿心想著,“他”回國之後,就可以給我畫“照片”啦。

    不想關卓凡回國之後,聖母皇太后的事情,他無不殫精竭慮,唯獨“畫照片”這個事兒,似乎沒怎麼真正上過心。慈禧也曾經做過暗示,不過,瞅著那個傢伙,一副裝傻扮懵的樣子,哼哼嘰嘰,敷敷衍衍,拖拖拉拉。總是沒個准信兒。以致在杜立德的封爵儀式上。朝廷重臣幾乎都照過了相。還沒有輪到宮裡邊那兩位姐姐。

    御姐不由氣悶:什麼意思?

    其實,關卓凡怎麼會聽不懂御姐的暗示?又何曾不上心?何況,給御姐照相這麼有趣的事情,他自個兒就是興致滿滿的。

    但是,關卓凡要保證,聖母皇太后的“第一次”,是完美的,至少。必須讓照片的主人感到基本滿意。

    不然,對新事物的第一印象不好,或者覺得,也“不過爾爾”嘛,那麼,之後的事情,就不大好辦了。

    二十一世紀的人,看到十九世紀中後期的照片,大多會持“渣技術”的輕蔑態度。其實,這多少是有點冤枉的。

    十九世紀中期。照相技術誕生未久,功力確實有限。但是。如果符合一定的條件,照片的成像度還是相當不錯的。關卓凡在原時空、本時空見到的不少照片——包括他自己拍的照片,都非常清晰,幾乎算得上“纖毫畢現”了。

    這個“一定的條件”,大致有這麼兩點:一,充足的光線;二,拍攝對象的充分配合,包括:較長時間保持攝影師要求的姿勢,允許照相機和自己足夠接近。

    這是因為原始的底版感光能力有限,需要較強烈的自然光和較長的曝光時間。

    偏偏這兩點,對於中國貴人來說,都不容易做得到。

    “較強烈的自然光”,當然只有在室外才能獲得。中國的古代建築,室內尤其昏暗。請中國的貴人,移玉屋外,已不容易,女眷尤甚。叫他們聽從攝影師的指手劃腳,更加困難。皇家禁忌最多,普通權貴不高興了,頂多趕攝影師出門;皇帝、太后不高興了,卻是可能打你屁股、砍你腦袋滴。

    這就是為什麼原時空的清末老照片少有高質量者的原因了。

    還有,軒軍的隨軍攝影師,洋華兼有,但技術最好的卻是洋人,洋人入宮,體制所限,也實在是比較麻煩。主客觀條件都不全備,因此,關卓凡寧肯將御姐的“第一次”,往後推一推,等到諸事妥協,再來拿走聖母皇太后的這個“人生第一次”。

    未正二刻,關卓凡準時來到行宮,兩個攝影師隨行,都是洋人。

    今天天氣晴好,陽光充沛,接下來的一個時辰,也就是下午兩點半到四點半,正是一天之中,光線最宜攝影的時段。

    關卓凡上樓請駕,陪著御姐下到園子裡來。兩個攝影師對著太后,深深鞠躬行禮,然後一先一後,各自嘰裡咕嚕地說了幾句洋話。

    關卓凡說道:“他們說,為聖母皇太后服務,是他們這輩子最大的榮幸。又說,嗯,太后氣度高華,園子景緻極佳,佳人加上佳景,他們有信心,必定能拍出最好的‘攝影作品’——呃,就是‘照片’來。”

    御姐微微一笑,心想這兩個洋鬼子還挺會說話的嘛。

    照片分兩種,一種是“實景照”;一種是“砌末照”,就是搭起一塊幕布,上面畫著各種圖案或者山水花鳥,作為背景。

    先拍戎裝照。

    選的第一處實景,乃是大宅簷頂下的那一排大理石巨柱。

    經過第一天的“閱兵”、第二天的“演炮”,御姐穿這身軍裝,初初的生澀和不適已經無影無蹤了。在石階上拄劍而立,只見高華氣度,颯爽英姿,兼而有之。紅顏戎裝,既有昂首天外之概,又有魅惑眾生之態,關卓凡看了,心裡面先暗喝一聲采!

    攝影師的要求,比如“偏一偏頭”、“抬一抬手”乃至“挺一挺胸”之類,自然都由關貝勒轉致。他也不說是攝影師要如何如何,只說“臣請太后如何如何”,聖母皇太后聽在耳中,都是情郎在“調度擺弄”自己,當然無不樂從。

    有時候,關卓凡乾脆直接“上手”——走上前去,在御姐肩頭微微一扳,或者腰上輕輕一扶。換一個人這麼做,當然是要“剁手”的。不過,這隻手既然是情郎的,御姐只是粉面微紅,由頭至尾,由得他“調度擺弄”,並不做一聲。

    兩個洋鬼子不知裡就,也不以為意;李蓮英、玉兒等人,自然熟視無睹,就當啥也沒有看見。

    拍完站姿,再拍坐姿。

    搬來一張高背錦袱椅子,御姐撫膝並腿端坐。拍了幾張,攝影師表示滿意,正待易地換景,御姐偏過頭,向關卓凡以目示意。關卓凡趕緊上前,微微俯身,說道:“太后有什麼吩咐?”

    慈禧輕聲說道:“再拍一張!”

    關卓凡答了聲“是”,正要對攝影師發話,御姐又輕聲說了一句:“你站到我邊上吧。”

    關卓凡一愣:這是……合影啊?

    他心中大大一跳,腦子中瞬間轉過無數念頭,嘴上說道:“是,臣遵旨!”

    略正衣冠,緊束腰帶,站到了聖母皇太后右手邊,再稍稍後退半步,企定了。

    御姐的嘴角,微微地向兩邊挑了上去。明亮的笑意,在整個面龐上洋溢開來。

    拍完“實景”,拍“砌末”;拍完“戎裝”,拍“朝服”。

    聖母皇太后上去寢宮,脫了戎裝皮靴,換上了龍袍,踩回了花盆底。

    這個園子,周圍都是西洋景緻,朝珠袍褂鳳冠於其中,略有不甚妥協之感,因此,戶外只拍“砌末”。

    拍完戶外,移駕行宮一樓的“東廳”。此地雖為室內,但一排長窗極為高軒,全部打開之後,申初二刻的陽光自西南入室,滿廳光華。洋鬼子攝影師認為,光線足敷使用了。

    “東廳”的正廳北牆之前,居中三級丹墀,覆以玫瑰紅地毯,上設御座。這番陳設,雖然還是“西洋風”,但氣象莊嚴,聖母皇太后朝服居於御座,並不“違和”。

    於是,又拍了一輪“御座龍袍照”。

    戎裝、朝服,都算“正裝”。拍完“正裝”,拍“便裝”——御姐換上她最喜歡的那件寶藍緞子的“百蝶袍”,外罩貂皮出鋒的“大毛”坎肩,再披上哆囉絨的斗篷,一步一搖地走下台階來。

    拍“便裝”就自在多了,拍了草地花木,拍了青銅“水法”,最後,還在那間玻璃亭子裡面,拍了“賞花品茗圖”。

    花可是真的,乃是一大簇早發的紅梅,插在康熙窯的五彩青花瓶內。關卓凡俯下身,在御姐耳邊,壓低了聲音,讚道:“人比花嬌!”

    聖母皇太后靨生紅雲,眉眼盈盈,真有令梅花失色之妍。只聽她輕聲說道:“今兒的晚膳,你可得陪我進!”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2:18
第一零六章 軍調處
        
    關卓凡離開官港行宮的時候,已是亥正一刻了。

    不過,時辰雖晚,關貝勒卻是面色紅潤,一派神清氣爽的樣子。

    這一來,是貝勒爺“奉聖母皇太后懿旨”,在太后寢室那個大大的白瓷浴缸裡,好好地泡了個澡——說到沐浴之樂,小站軍營那個糙地兒,和這座重金打造的行宮,還真是沒法子比。

    這二來,就是關貝勒和聖母皇太后兩位,於那大浴缸裡裡外外,波光蕩漾,浪花飛濺,很做了些令人身心愉悅的事情。至於具體是哪些“事情”如此有益身心健康,這一次獅子未曾覷得親切,就不胡亂杜撰了。

    咳咳,有些事,說多了,影響不好。

    一出門,冷風撲面,立時在肌膚表面掃起一層微栗。關卓凡仰望星空,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氣,覺得五臟六腑都清爽透了。心裡想道:介是奇怪啊,某些人做完某些事情,只想轉身蒙頭呼呼大睡;老子做完這些事情,卻必然神采煥發,咋回事涅?

    回到小站軍營,不過亥正三刻。

    進屋之後,勤務兵給爵帥泡了一杯濃濃的熱咖啡,關卓凡剛剛喝了一口,圖林就匆匆而入,手裡拿著一個公文袋,說道:“爺,北京的密電,剛剛到的。”

    關卓凡接過來,見公文袋封緘嚴實的開口處,貼著一張“絕密”的小紙條,眉尖不由微微一挑。

    撕開公文袋,取出電報;又開了保險箱,取出密碼本。兩相對照。看著看著。關卓凡的眉頭皺起來了。

    看完了。他抬起頭,靜靜地思索了好一會兒,然後轉過頭來,對圖林說道:“給北京回電:啟動‘紅色響應’。”

    “嗻!”

    回電發到了“敕命軒軍松江軍團總糧台駐京城辦事處”。

    軒軍在北京地區的存在,大致有這麼幾塊:

    第一塊,是駐紮在北京城外西南郊豐台的吳建瀛部。不過,在名義編制上,吳建瀛部屬豐台大營。雖然還是“軒軍”,但已不算“松江軍團”了。

    第二塊,是近衛團。從體制上來說,除步軍統領衙門外,是不能有成建制的軍隊駐紮在北京內城的。因此,近衛團分成兩個部分,大部分駐紮在距內城三里左右的城東的三里屯;另有一營五百兵,以關卓凡的“親兵小隊”的名義,駐紮內城。

    這五百兵,又分成兩塊:一部一百人。就駐紮在柳條胡同,就近保衛貝勒府;一部四百人。駐朝陽門內大街。

    近衛團在朝陽門內大街的駐地,原是步兵統領衙門巡捕左營的營房,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衙門也在附近。這兒距城南的柳條胡同,亦不算遠。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是阿爾哈圖,左營翼尉是蔡爾佳,關卓凡的兩個拜把兄弟,最地道的“自己人”。

    但是,再怎麼“自己人”,體制攸關,關卓凡的“親兵小隊”,也不好公然佔據步軍統領衙門的營房。因此,對外,這兒掛了塊牌子,叫做“敕命軒軍松江軍團總糧台駐京城辦事處”。

    不過,確實存在著“敕命軒軍松江軍團總糧台駐京城辦事處”這樣一個機構,倒不純是那四百近衛團的幌子。只是這個“松江軍團總糧台駐京城辦事處”,和近衛團不存在任何編制上的關係,兩者完完全全是兩個部門。雖然大夥兒也算“住在一起”,卻有“一牆之隔”,相互之間,你幹你的,我幹我的,互不干擾。

    事實上,“松江軍團總糧台駐京城辦事處”,不但和軒軍近衛團沒有任何關係,和“松江軍團總糧台”,也沒有任何關係。這個部門干的活兒,和“糧台”、後勤神馬的,還是扯不上任何關係。

    在軒軍內部,“松江軍團總糧台駐京城辦事處”另有一個正式的名字,叫做“軍事委員會調查聯絡處北京站”。

    在軒軍內部,“軍事委員會調查聯絡處”,通常被簡稱為“軍調處”——這個名字,即便是華爾和張勇聽到了,心裡面也要微微打鼓的。

    說到這兒,再想一想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那個著名的名稱相似的機構,書友們大致能夠猜到這個部門是干什麼活兒的了。沒錯,“軍事委員會調查聯絡處”——這是軒軍新近設立的特務情報機構。

    關卓凡是到了美國後才開始接觸近現代意義上的特務情報工作的。

    奇克莫加戰役後,羅斯克蘭斯被免職,關卓凡接任田納西戰區司令,大力整頓、加強戰區情報工作,很快便見成效。

    關卓凡不是情報工作的專才,但田納西戰區的情報部門,原來自有制度和人才,只是羅斯克蘭斯一直不予重視,才逐漸變得粗疏荒廢。關卓凡改弦更張,任人得宜,增加資源,情報工作自然迅速重煥生機。

    關卓凡升任西部戰區聯席司令之後,和謝爾曼做了一個分工,西部戰區的情報工作由關卓凡主抓。

    有了田納西戰區的經驗,西部戰區的情報工作,關卓凡愈加重視,做的也愈加出色。

    他除了派出自己的探子以外,更重要的是“破除偏見”,依靠南方逃奴,和對邦聯政府不滿的南方貧苦白人,大力收集邦聯的軍事、地理、民生各種情報。南下之時,北軍身為客軍,卻已對南軍的種種軍事佈置,包括相關的山川地理,瞭若指掌。

    非但如此,關卓凡還成功地勾連了一批親聯邦政府的南方游擊隊——其中有一兩支可說是由他親手組建,替北軍刺探軍情、當帶路黨、襲擊邦聯政府和軍隊。

    這些工作,大收其效。比如南下亞特蘭大第一戰——多爾頓戰役,北軍關卓凡麾下福瑞斯特部,神不知鬼不覺,渡過河谷淺灘,奇襲斯內克加普,從側後方攻破南軍防線。那條秘密的進軍路線,就是由逃亡黑奴提供,然後由北軍的情報人員和南方親聯邦的游擊隊共同勘測確定的。

    又比如,在“起底”雅克琳和解救米婭父母的過程中,佐治亞州當地一支由北軍特務參與組建的南方**游擊隊,也發揮了重大作用。

    “軍事委員會調查聯絡處”的兩位主要負責人之一、馬丁.馬丁內茲——沒弄錯:這位老兄的名、姓,都有個“馬丁”——就是出身這支游擊隊。薩凡納戰役後,他正式加入北軍情報部門,投在了關卓凡的麾下。

    馬丁內茲是那種最典型的南方貧苦白人,仇恨自己的奴隸主政府,過於北方主張廢奴的同胞:老子本就一貧如洗,還被逼自帶乾糧、武器,替你們這幫奴隸主老爺打仗,保衛你們壓榨黑鬼的權力——請問打贏了,老子有一毛錢的好處嗎?

    老子有半個奴隸嗎?自己都喂不飽呢!還有,如果仗打贏了,奴隸制得以保存,在勞動力市場上,老子怎麼和那些低廉甚至免費的奴隸競爭?!

    這些道理,有的是自個兒想出來的,有的是北軍的特務散播的,馬丁內茲略一深想:媽的,果斷**!

    這個半途輟學的年輕人,在他那個階層中,算是個少有的能夠識文斷字的“讀書人”。不僅如此,他還是一個語言天才——和中國人在一起混了半年,就能夠用漢語和自己的中國同事交流了。如今,一張嘴,便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當然,聽起來,還略覺怪異,但四聲準確、不打結巴、十分流利。

    內戰結束,美國軍人大多要復原,馬丁內茲除了領過幾個月的軍餉,兜裡沒有任何存款,家裡沒有任何土地。關總司令招兵買馬,他想也不想,就跟著軒軍漂洋過海,來到了中國——小馬是一門心思從此長做瓷器人,再也不回自己那個貧窮的、已經燒成了一片廢墟的佐治亞州家鄉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2:19
第一零七章 殺父之仇
        
    奇怪的是,軒軍回國之後,關卓凡反倒一度放鬆了情治工作的力度——剛開始的時候,連他自己都沒有明確的意識到這一點。

    不能簡單地說關卓凡不重視情報工作——哪能轉變得這麼突然呢?

    比如,軒軍入魯剿捻的時候,關卓凡大打“軍民魚水情”的牌,嚴明軍紀,厲禁淫掠,還送了一萬五千套棉衣給當地的老百姓,就是為了爭取民心,套取情報。這一招很靈光,老百姓不但不再通捻,還積極為官軍通風報信,極大地改變了以前剿捻,“官軍耳目閉塞,捻子消息靈通”的被動局面。

    在軒軍已經中了賴汶光調虎離山之計的情況下,當地圩寨飛馬給官軍傳遞消息,華爾得以及時變更部署,堵住了任柱的馬隊渡小清河北竄之路,為殲滅這支東捻最具戰力的部隊,打下了不移之基。

    剿捻的情報工作,關卓凡走的是一條“到群眾中去”、“和老百姓打成一片”的tg之路。其實,在美國的時候,關卓凡抓情報工作,隱隱然玩的也是這一套。這實在是關卓凡在tg治下出生、長大,打小就對此印象深刻,亦頗有所悟的緣故。

    這當然是正辦。但是,這條路子也有其侷限性。主要是老百姓只能接觸到自己周邊的、社會底層的事務,而情報工作的對象,可不僅僅在市井阛阓之中。關卓凡的對頭,更多在高牆朱門之後。

    最關鍵的是,關卓凡並沒有在和平時期建立獨立高效特務情報機構的明確意識——因為剛開始的時候。他沒有感覺到有這種需要。

    因此。大規模的征伐告一段落。戰爭對情報工作的迫切需求暫時消失,軒軍的情治系統的的建設,便很自然地放緩甚至停滯了下來。

    缺乏“制度土壤”也算原因之一。

    清朝沒有前明的錦衣衛、東廠、西廠之類的特務機構,政府既沒有刺探陰私隱秘的意識和興趣,也不具備這方面的能力。從好的方面說,這是政治清明的表現;不過,另一方面,因為缺乏相關傳統。處理相關信息的能力,會受到一定影響;對於信息變化的敏感度,也會比較的弱。

    軒軍畢竟是從這個“制度土壤”中長出來的。傳統的軍事行動,只有“哨探”的做法,沒有完整、系統的情報蒐集、儲備、整理、分析、判斷的概念,關卓凡再怎麼開穿越金手指,也不能不受到主客觀條件的相當的制約。

    《孫子兵法》中,倒有所謂“五間”之說——“鄉間”、“內間”、“反間”、“生間”、“死間”。

    “鄉間”,是用敵方鄉人做間諜;“內間”,用敵方員吏做間諜;“反間”。使敵方間諜為我所用;“生間”,就是刺探敵情後順利生還;“死間”。用潛入敵方的我方間諜傳遞假情報,使敵受騙——事後,我方間諜不免身份暴露,被敵處死,乃謂之“死間”。

    這“五間”,說的頭頭是道,只是大夥兒學以致用的時候,大多零打碎敲;建立一個獨立的機構,完整系統地實施“五間”的,少之又少。

    安德海一案,關卓凡猛然驚醒於自己的“短板”——若論情治資源之豐,自己何止千百倍於那個死太監?怎麼會如此後知後覺,落了個死太監的後手?

    懵懵懂懂地,幾為閹人所算——恥辱啊,恥辱!

    資源雖豐,運用不善,這不是“志得意滿”、“疏忽大意”就能夠交代過去的。

    情報的作用,不是為了被動應變,而是在經年累月獲取大量資料的前提下,整理、分析、判斷,找出真正有價值的部分,“預見機兆”,制敵於先。自己沒辦法躲到陰影裡,就得把敵人拉到聚光燈下,不錯眼地盯著,一舉一動,盡在掌握。

    敵人若有異動,我即先發制人。

    痛定思痛,關卓凡決心建立一個完全獨立的、直接對自己負責的情報機構。

    在架構上,這個部門應該納入“軍事委員會”系統,則對“委員長”本人直接負責,便是天經地義的了。

    叫什麼名字呢?“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呃,惡趣味過甚了。

    最後定為“軍事委員會調查聯絡處”,正團級。

    出任“軍事委員會調查聯絡處”處長的,是個和關卓凡同歲的年輕人,名字叫做陳亦誠。

    有趣的是,“亦誠”這個名字,是關卓凡替他取的。

    陳亦誠,原名陳景浩,浙江杭州人。他是富家子弟出身,十幾歲的時候,被家裡送到上海的洋行做學徒。他人既聰明,又勤奮好學,出師之後,短短數年間便做到了買辦。

    正在春風得意,杭州的家裡,卻出了大事。

    陳家為了一塊買賣蠶絲的“牙牌”——就是營業執照,和人打起了官司。對頭叫做王佐臣,是個丁憂在籍的士紳。牙牌原在陳家手裡,王家想奪了過去。陳家有錢,也佔著理兒;但王家有勢,縣、府、道,甚至省裡,都不能不賣王佐臣的面子,這個官司一時半會兒的就打不清爽。

    官司打不下來,王佐臣先急了。

    買賣蠶絲,先要買,才能賣。收買蠶絲這樁生意,是講究時效季節的。每年三、四月分,春蠶吐絲,過了這個點兒,就算拿到牙牌,也得等到明年才能向蠶農收絲了。陳家牙牌在手,自然拖得;王佐臣向錢莊借了大把銀子,如果拿不到牙牌,收不到絲,就是白被錢莊吃利息,因此是拖不得的。

    這個人雖然進士出身,但骨子裡卻是一個痞子,橫勁發作,拎了一支洋槍,帶著家丁和一群幫閒的地痞流氓,衝進陳府,亂砸一通。

    雙方扭打起來,混亂之中,那支洋槍走了火,正正打中陳景浩父親陳東成的胸口。子彈穿胸而入,陳東成當場殞命。

    王佐臣闖了大禍,但他上下其手,官府調查的結果,居然是“陳家惡奴動手在先,奪過洋槍,再以槍柄擊打王某,觸發機關,誤中陳某”,云云。

    於是,王佐臣不但什麼責任也沒落下,官府反而要求陳家,“交出肇事惡奴”,“嚴訊法辦”。

    陳景浩趕回杭州,家裡愁雲慘霧,族人七嘴八舌,有的說要“找都老爺參姓王的”,有的說要“進京告御狀”。

    陳景浩非常冷靜,說道:“沒有用的。王佐臣和兩江的何制軍是同年,咱們浙江的王撫台,又是何制軍一手提拔起來的——這兩位,都是當道當紅的大員,這個官司,怎麼打都打不贏。”

    何制軍,就是當時的兩江總督何桂清;王撫台,就是當時的浙江巡撫王有齡。

    陳景浩給母親磕頭,說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愧為人子,不能不報。”

    母親瞪著眼睛,看了兒子好一會兒,然後閉上了眼,淚水簌簌地流了下來,卻什麼話也沒有說。

    陳景浩遣散了僕人,變賣了家產,將母親和妹妹送到了鄉下。

    那塊買賣蠶絲的“牙牌”,終於落到了王佐臣的手裡。

    王佐臣志得意滿!

    不過,今年的蠶季已近尾聲,他抓緊時間,坐了船,從杭州來到湖州,看看還能收到多少好絲——湖州的絲,品質最佳,素有“湖絲衣天下”之說。

    剛上岸,一個年輕人笑嘻嘻地迎了上來,說道:“王老爺,你曉得我是誰?”

    王佐臣愕然,這個人,是當地合夥的絲行派來迎接的?可雙方事先約好了,到埠後直接去絲行會面,沒有迎接這一說啊?再者說了,接人哪有這麼問話的?

    王佐臣皺了皺眉,說道:“你是蕭老闆的人?”

    年輕人突然變了臉色,大喝一聲:“我是陳景浩,陳東成之子!”

    話音未落,手中已翻出一柄雪亮的尖刀,直向王佐臣胸口搠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2:19
第一零八章 就當我死期已至
        
    王佐臣從小好狠鬥勇,雖然讀書、中進士、做官,卻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但變起倉促,陳景浩和身猛撲,他向後急退,也只堪堪避過心口最要害的位置,那把尺餘長的尖刀,還是透胸而入,直沒至柄。

    這是陳景浩第一次動手殺人,但下手的時候,沒有一丁點兒的猶豫遲疑。

    王佐臣倒在河邊,一時不得便死,陳景浩踩住他的身體,用力拔出刀子,細細端詳了一番,又在他的脖頸處,輕輕抹了一刀,割斷了他的頸動脈。王佐臣鮮血狂噴,把就近的河水,都染紅了。

    陳景浩確定王佐臣再也不可能救得回轉,這才跳下事先準備好的一條小船,三轉兩轉,不知道轉到哪條河汊裡去了。

    整個過程,王佐臣的僕人、王家絲行的夥計、搖船的艄公船娘、碼頭上的閒人,個個目瞪口呆,由得陳景浩行兇殺人,然後從容遁去,至始至終,沒有一個人上前干涉。

    等到湖州府和杭州府的衙門,弄清爽整個局面,發出海捕文書時,陳景浩已經到了上海,躲進了租界裡邊。

    當然,洋行裡的差事是保不住了。中國政府雖然不能到租界裡抓人,但洋行也不可能用一個殺人在逃犯做買辦。在中國的地面上,總要跟中國人打交道的——作為一個管事的,你不能總躲在租界裡吧?那還怎麼幹活?

    不過,陳景浩打了幾年洋行工,頗有一點積蓄;家裡的資產變賣之後。也有足夠的現銀。因此。經濟上一時半會兒倒是沒有什麼問題。

    他變名為“陳憶成”——取思念亡父之意。租了一個小房子,深居簡出,省吃儉用,偶爾替人盤盤賬,算是打打零工。

    陳景浩——陳憶成原先的計畫,是搭上一條走外洋的輪船,到英吉利、法蘭西或者美利堅哪個國家去。但臨行的時候,又不忍起來:這一走。就徹底成了一個“黑人”,再也不得生歸鄉梓,承歡高堂膝下了!

    就在這時,洪楊之亂的戰火,燒到了江南一帶,且愈演愈烈。陳景浩決定:先留下來,看看情形再說。也許,會有什麼……機會?

    再說,江南遍地烽火,他也是實在放心不下杭州鄉下的母親和妹妹。

    局勢急劇變化。先是兩江總督何桂清失地棄城,被朝廷革了職。也躲到了上海;不久,杭州被數十萬長毛團團圍住。

    陳憶成以手加額:真是僥天之悻!因為陳、王兩家之爭,歪打誤撞,將母親和妹妹放到了鄉下,長毛一來,反倒不用受圍城之苦了!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當初的決定,真真正正是“僥天之悻”。杭州圍城,內裡情形極慘,最後糧食淨盡,竟到了人相食的地步。即便如此,杭州最終也未能避免城破之災。太平軍破城,杭州人赴死者極伙;西湖邊的滿城,更是舉城蹈火。浙江巡撫王有齡亦殉國難。杭州成為洪楊之亂中,東南被禍最慘的地方。

    杭州被圍之後,太平軍兵鋒直指上海,滬上風聲鶴唳,一夕數驚。

    接著,就是那個頗具傳奇色彩的關卓凡,帶了一支小小的“軒軍”,來做上海知縣了。

    這個關卓凡,打一開始,就引起了陳憶成的極大興趣。待到他拿下何桂清、組建洋槍隊這兩件大事做出來,陳憶成對其信心暴增:我沒有看錯,此人不是凡品!

    當時,軒軍大規模招兵,陳憶成認真思索之後,毅然走出租界,報名加入了軒軍。

    陳憶成通文墨、通洋文、通算數、通經濟,這樣的人才,在一群大頭兵中,實在是太扎眼了,也迅速地引起了關卓凡本人的注意。一戰上海之後,關卓凡“欽點”,調陳憶成入營務處,“幫辦軍務”。

    陳憶成到了營務處,要和外面的人打交道,真實身份就掩不住了——當然,他既然從租界出來投軍,就沒打算再遮掩真實身份。

    消息傳到了湖州府。知府衙門給軒軍行文,大致意思是“貴軍營務處陳憶成者,原名陳景浩,是俺們的網上殺人通緝犯,這就麻煩貴軍移交陳犯景浩給俺們”,云云。

    關卓凡叫了陳憶成來問。陳憶成毫不隱瞞,將自己殺人變名的經過,和盤托出。關卓凡派人作了調查,真實情形果如陳憶成所言。

    關卓凡不但沒有把“陳犯景浩”交給湖州府,反而對陳憶成大為激賞,他叫人給湖州府回信,大致意思如下:

    “俺們這兒呢,確實有一個叫陳憶成、原名陳景浩的傢伙,不過他已經戰死啦。營務處那位,叫陳亦誠,此‘亦’非彼‘憶’,此‘誠’非彼‘成’,發音相似,貴府搞錯啦。還有,俺軍務繁忙,以後再別拿這個事兒來煩我啦,不然我參你們個妨害軍務的罪名。”

    軍興之時,能打勝仗的就是天王老子。湖州府上下,只好面面相覷,什麼法子也沒有。

    於是,“陳憶成”再次搖身一變,變成了“陳亦誠”,並從此對關卓凡死心塌地,終生不渝。

    軒軍赴美,精通英語的陳亦誠大派用場。開始的時候,他以“田納西戰區清國義勇軍聯絡員”的名義,負責在中美兩軍之間居中聯絡;關卓凡出任田納西戰區司令後,陳亦誠參與戰區情治工作;到關卓凡升任西部戰區聯席司令,陳亦誠已是事實上的西部戰區情治部門負責人之一了。

    軒軍在美國的時候,左宗棠克復杭州,浙江成為楚軍的地盤。王佐臣的同年何桂清已經被朝廷砍了腦袋,王家冰山既倒,左宗棠又一門心思地和關卓凡套近乎,再加上關卓凡“浙江女婿”的身份,新任的杭州府、湖州府,便不肯再為王家出頭了。

    王家並不甘心。何桂清、王佐臣那一榜,科名甚盛,王家還想另外託人活動“伸冤”。但中間人遞過話來:如果他們還不肯罷休,就會有人來追究杭州淪陷期間,王家“附逆”的罪狀。

    所謂“附逆”,是指長毛佔據杭州期間,找了一批當地士紳,做清理廢墟、埋葬死者、恢復市面等等善後的工作,王家是其中之一。這種做法,其實是歷朝歷代的慣例,和直接出任偽職畢竟不同,不大好說就是“附逆”。

    但是否“附逆”,官字兩個口,得看“上頭”怎麼想、怎麼說?加上王家在此期間,仗著長毛的勢力,很做了些病人肥己的事情,頗招人怨。如果有人發難,牆倒眾人推的下場,大約是免不了的。

    最後,王家只好認栽,承認自己的勢力沒有人家的大,胳膊拗不過大腿。王佐臣的兒子和王氏的族長,到杭州、湖州兩衙門畫押具結,承認“陳景浩經已戰死,陳、王兩家,恩怨了結,彼此再不追究”,云云。

    於是,軒軍回國後,陳亦誠終於可以回到杭州,和母親、妹妹劫後重逢、抱頭痛哭了。這趟低調的故里之行,對外,“陳亦誠”的身份是“陳家遠親”。

    回到天津之後,陳亦誠對關卓凡說:“我這條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是爵帥的!從今天起,我就當自己死期已至了!”

    關卓凡心想:“這話怎麼聽著這麼熟悉?誰說過?隆科多嗎?”

    參謀制度建立起來後,陳亦誠出任松江軍團“專職情報參謀”,級別等同“高級作戰參謀”,副團級。

    關卓凡決定組建“軍事委員會調查聯絡處”,考慮處長人選的時候,陳亦誠自然就排在候選名單的第一位。

    副處長的位子,則落到了語言天才馬丁.馬丁內茲頭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5 12:19
第一零九章 一級監控
        
    馬丁.馬丁內茲,不但是一個語言天才,還是一個“天生吃情報這碗飯的人”——後世論者之共識。

    馬丁內茲對於信息的嬗遞變化,有著天生的、超乎常人的敏感。他有一種在浩如煙海的信息源中——這些信息大多是沒有價值的——迅速找到少數真正有價值信息的能力,並發現看似毫無干係的兩條信息之間的關聯。

    和後世影視諜戰戲表現的不同,真正的情報工作的重頭戲,不是間諜和反間諜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這當然也重要,而是對於情報——信息的蒐集和處理。

    信息的蒐集是情報工作的基礎。這個“蒐集”,是廣泛的、多渠道的、天量的,有時候,甚至是不加選擇的——如上文所言:“浩如煙海”。

    這些情報的獲取過程,大部分其實到不了“間諜”的層面;而且,亦如前文所言,其中許多亦沒有真正的“情報”意義上的價值,因此,如何有效處理這些信息——歸納、整理、分析,去蕪存菁,找出真正有用的部分,建立彼此之間的內在關聯,才是情報工作的重中之重。

    這個工作,既需要驚人的耐心、細心,也需要敏銳的觸覺、嚴密的邏輯頭腦和出色的判斷能力。馬丁.馬丁內茲,正是幾者兼而有之的那個人。

    另外,馬丁內茲不僅僅是“鍵盤俠”,不是只能躲在幕後“盤賬”的。他到中國未久,但其“進入情況”的速度,卻比誰都快。馬丁內茲在北京不過呆了幾個月。可他一個洋人。對北京的瞭解。已經超過了不少在北京住了好幾年的外省人。

    當然,馬丁內茲高鼻深目的樣子畢竟過於扎眼,目前,大多數時候,他還是躲在“幕後”的。

    除了上述因素之外,關卓凡之所以把馬丁內茲放在如此要害的崗位上,還因為他和陳亦誠一樣,都是某種意義上的“裸人”。

    馬丁內茲是美國南方貧苦白人出身。來中國之前,除了軒軍的同事外,不認識一個中國人,在中國沒有任何的“社會關係”。不僅如此,以馬丁內茲棄佐治亞故鄉如敝屣的決絕心態,他原先在美國的那一點子“社會關係”,也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

    同時,馬丁內茲是一個進取心很強的人——這樣的一個人,在無牽無掛的情況下,一門心思地撲在這個特殊的工作崗位上。應該是沒有任何疑義的吧?

    陳亦誠更不用說了。

    “陳景浩”已不存於這個世上,則除了一母一妹。陳亦誠原先的一切社會關係,都隨“陳景浩”的“死亡”而煙消雲散了。除了關卓凡一個人,陳亦誠真正已是“六親不認”——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包括軒軍諸將在內,都可以成為他的“工作對像”。只要爵帥一聲令下,不論對誰,他都會毫不猶豫,一刀切下——就像他和身撲向王佐臣那樣。

    嗯,不論小陳還是小馬,心無旁騖,才能幹好本職工作嘛。這個狀態,嗯,很好,很強大。

    安德海一案過後,“軍事委員會調查聯絡處”開始籌建;軒軍從日本回來,“軍調處”開始正式運作。

    草創之初,“軍調處”只有設在天津小站軍營內的本部和北京站兩個部門,其中的重點,是北京站。軍調處的陳處長、馬副處長,同時兼任北京站的站長、副站長,並常駐北京。對外,北京站掛了一塊“敕命軒軍松江軍團總糧台駐京城辦事處”的牌子,正、副站長同志,自然就是“松江軍團總糧台駐京辦”的陳委員和馬副委員了。

    軍調處北京站正式設立後,在前期籌備的基礎上,密鑼緊鼓地開展了工作,迄今不過數月,已算卓有成效。

    北京站最大的成就之一,是初步建立起了一個針對“一級監控對象”的監控體系。

    軍調處的監控對象是分等級的,限於人手和資源,首先被納入監控網的,自然是最重要的“一級監控對象”——關卓凡的政敵以及潛在的政敵。

    恭王、寶鋆、惇王幾個,萬萬想不到,自己早在數月之前,便已被關卓凡的人,一個個不錯眼地盯上了。

    恭王是關卓凡最重要的政敵——這個“定性”,並不因安德海一案中雙方曾經攜手合作而發生質的改變;寶鋆則是朝廷大員中,恭王最信任、最親密的一位,亦是“恭系”中對關卓凡最具敵意者。因此,這兩位成為“一級監控對象”,是理所當然的。

    至於惇王,他已經有“打虎不死,反被虎咬”的覺悟,卻又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在暗處,關卓凡在明處。可是,親貴之中,他是唯一一個在檯面上說過關卓凡壞話的人——如此扎眼,怎麼會不被關卓凡惦記?

    另外,朝廷一二品的大員中,關卓凡唯一一個與之撕破臉皮的,就是德興阿——此人正是出自惇王門下。就像德興阿搶勝保的姨太太,是打關卓凡的臉;關卓凡痛毆德興阿,又何嘗不是打惇王的臉?

    既然明知彼此心結如此之深,你又是宣宗親子的身份、親王之尊的地位,嘿嘿,這個“一級監控對象”,怎麼好意思把你落下?

    這個時代的中國,已經見到了工業文明的一線曙光,嗅到了以煤炭為食的鋼鐵猛獸的咻咻氣息,但絕大多數的人,整個身子還是浸泡在單調舒緩的農業社會境況之中;加上前文說過的,清朝素來缺乏廠、衛傳統,這班名列“一級監控”的顯貴高官,實在無法想像,他們經已處於一張何等嚴密、高效的近現代情治大網之中了。

    “軍調處”北京站給每一個監控對象都建了檔,檔案的內容,分成兩大塊:

    一塊是檔案主的“背景資料”:從生辰八字開始,給檔案主“立傳”。其中,除了《玉牒》、《縉紳錄》和吏部檔案等公開和半公開的“官方權威發佈”外,還有檔案主的性格分析、興趣嗜好、厭惡禁忌,以及極其詳盡的親姻師友等“社會關係”。

    除此之外,檔案記錄了從其他渠道獲得的各種相關信息,比如:

    某某小時候先後共請過五個奶媽,感情最篤者為王氏,次之林氏。

    在宗塾讀書的時候,某翰林講書,聲色峻厲,不為某某所喜,有人乃於飲食中下藥,該翰林上吐下瀉,幾乎喪命。

    某某初識人道,便有染於庶母,並致其小產。老爹大怒,幽死小妾,重笞逆子。父子兩個,從此之後,人前孝慈、人後反目。

    某某應歲試,錄入縣學,為廩生。期間狎妓,某教諭大怒,要趕某某出縣學。某某長姊登門向某教諭苦苦求情,盤恆良久,次日凌晨方始辭去。某某逃過一劫,肄業進學中秀才去也。

    某某主政某地,離職之時,無人肯攀轅送傘,情形尷尬,於是自己掏錢,偷偷雇了人,敲鑼打鼓,送自己“萬民傘”。

    某某是某“清吟小班”某紅姑娘的“恩主”。

    某某有斷袖之癖,是某戲班某名角的“老斗”。

    某某“書中自有黃金屋”,每天晚上,不把他那套《古文釋義》夾著的金葉子從頭到尾數一遍,就睡不著覺。

    某某在某地養了一處外宅,家裡面是不曉得的。

    某某的履歷上面,籍貫是某地,當年中舉,也是在某地應的鄉試。但事實上,他的本籍並不是某地——這叫“冒籍”,是嚴重的違規。這個情況,吏部也好,禮部也罷,都不曉得。

    ……

    諸如此類。

    “背景資料”不是一成不變的。軍調處對監控對象的檔案,不斷地補充、修正、分析、註釋、評價,使檔案主的形象,愈來愈“豐滿”、“立體”,直至“纖毫畢現”。

    檔案的另一大塊,是“實時監控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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