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 作者:天使奧斯卡 (已完成)

 
theo0929 2014-5-30 15:25: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7 232401
theo0929 發表於 2014-5-30 17:32
第二十九章 大彎腰,斜插柳

    閣子裏面一片寂靜,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沒有說話的翁同龢咳嗽了一聲,捋捋鬍子正色道:“徐大哥聽說才捐了知府?這也是報效皇上的好出路。學成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嘛。何況先生大才……這皇族掌軍,西法編練。說來慚愧,咱們實在有些兒不懂。看到先生書中條目,才有茅塞頓開之意。這種大事,非比輕易。需要事先好好斟酌,條陳上面,一定要考慮精當,既學到了西洋的法子,又不丟了咱們的國本!徐大哥要是能在這上面為國朝出力,知府的前程,恐怕就是小可了……”

    徐一凡腦子正亂成一團,聽到翁同龢滿口大哥的,先是一怔,才反應出來這是官場的照常稱呼。被這老頭子叫大哥和陳洛施叫起來,真是天差地遠。

    他還沒答話,就感覺身邊目光炯炯的。眼光一轉,就看見譚嗣同正滿臉漲得通紅的瞧著他,一臉急切的樣子看著自己。他的腳還在那裏無意識的抖動,似乎就是在催促他快答話。

    可是自個兒一時又怎麼答得出來!有些前後因果,自己還沒完全想明白。

    看他躊躇遊移的樣子,翁同龢眼中波光一閃。這點怒意轉瞬即收。反而態度悠閒的轉過頭去,拿起紅泥小茶爐上面兒的茶壺,朝面前紫砂杯子一點。

    悠悠茶香,頓時在閣子裏面彌漫開來。

    恭親王也是微笑:“……徐先生,咱們今天不過是閒話兒。又不是讓你見聖上奏對。還是隨意點兒好,隨意點兒好!一直以來,咱們國朝是少見你這樣的青年才俊了。老頭子問得急切了點兒,不急,慢慢考慮也好……有什麼想法兒,反正翁中堂高足就在你身邊,隨時聯絡,也是來得及的嘛。來,喝茶!”

    他才從袖籠子裏面伸出手來,身後的雙胞胎小丫鬟就小心翼翼的彎腰趨前。點了半盞茶,稍稍一溫,又潑了。然後再傾半盞,雙手奉給奕昕。

經這兩個美貌溫柔的小丫頭一擺弄,閣子裡面茶香似乎又馥鬱了三分。

    奕昕卻不飲茶,朝徐一凡和譚嗣同那裏微微擺了擺下巴,兩個小丫頭就低著頭奉茶過來。譚嗣同很恭謹的起身行禮,又朝女孩子點頭。等她嫣然一笑,將茶杯擺在桌上了。他才敢坐下。這時候的譚嗣同,可沒有半點兒在會友鏢局那種瀟灑自若的樣子。徇徇儒雅,如對大賓。

    徐一凡歷史不錯,可還真不知道這些禮節兒。大剌剌的坐在那裏,伸手就從人家手裏接過來茶杯。和小丫頭冰涼滑膩的手指一碰,饒是剛才滿腦門子官司,現下都忍不住順手用手指搔了搔女孩子的手心兒。

    小丫鬟低低驚呼一聲,羞紅著臉退了半步。茶杯都撒手了,還虧徐一凡手快。一個高難度的大彎腰斜插柳童子拜觀音式,托的一聲兒,單手接住了杯子!

    當場面定格下來,斜著身子揚著臉單手托茶盞的徐一凡也知道自己丟了人。難得的鬧了一個大紅臉!

    碰的一聲,那是譚嗣同鐵青著臉在地上跺了一腳。不忍卒睹的將頭轉了過去,翁同龢和奕昕都微微掉過頭去。奕昕似乎還微笑了一下,看見場景尷尬。奕昕咳嗽一聲兒,伸手端起自己面前茶盞,用嫋娜上升的熱氣擋住了臉上表情。

    奕昕茶杯一端,蔥頭一樣筆直站在閣子門口的王府護衛,扯著嗓子揚聲高叫:“送客!”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端茶送客來著……

    眼看著徐一凡和譚嗣同行禮告退,灰溜溜的轉身去遠。翁同龢重重的將茶杯在面前一頓:“不成體統!不識抬舉!”

    奕昕卻在微笑,摸著自己下巴上面的山羊鬍子。沉吟著道:“我怎麼總覺得這位,有點兒在和咱們裝傻充愣來著?”

    翁同龢仍然臉色鐵青:“貪花好色之輩,栽培不起來的,扶也扶不上牆面!”

    奕昕樂出了聲音:“老翁啊老翁,你就不和你那口子敦倫來著?聽說你敦倫一次還記在筆記裏面兒。人家可是血氣方剛,說不定還是吃洋鬼子牛羊肉長大,見美色而不動心,幾希?”

    翁同龢勉強一笑,敲著椅子扶手沉沉的道:“王爺說得是,此人的見解,的確有精妙之處。皇上也看過他的書,也是對皇族掌軍情有獨鐘啊……這練新軍,權操於上。皇上也認為是保我大清江山萬代的事兒。特地囑咐,一定要得其精髓,不能辦砸。可惜咱們找不出同樣的人才出來,不然咱們怎麼能這樣正式的見他這麼一個捐班兒知府?只是看他還遊移不定,真真氣死個人。一點兒出力自效的心思都沒有!”

    奕昕苦笑:“我一個空筒子王爺,大概也給不起別人想要的吧。稍稍有點兒明白的,誰還敢朝我身上沾包兒?”

    翁同龢拱拱手,沉吟著眼神向翁同龢背後的雙胞胎飄去:“王爺在親貴當中,還是一言九鼎的。國朝大事,王爺一句話,連太后和皇上,都是在意的……”

    奕昕看看他眼神,一愣之下也轉頭看看兩個小丫鬟。

    兩個女孩子如一對一模一樣的明珠美玉,給看得俏臉生暈。那種小家碧玉的溫柔恬美之處,已經是罕見的人才。更難得是一對兒!

    什麼好東西,論套的話,肯定比單件兒的更值錢。

    奕昕雙手亂搖:“給不起,給不起!這是我那寶貝侄孫女的心愛物事兒,我老頭子這麼大的面子才能借過來揉揉老肩膀。給出去,我這王爺府裏就該開兵打仗了……”

    他神色一肅,語調也突然變得沉沉的:“老翁,這次我不管你想著什麼樣的心思。我奕老六替你吹噓這個練新軍,權操皇族。為的可是咱們大清江山!你和李鴻章的恩怨,你們自個兒算去……第一,你甭把我推在前面兒頂缸。這事兒只要一沾上我。太后那邊兒准過不了!這掌軍的人物,要的是太后拿主意!第二,這小子你還是要好好籠絡,現在太后快萬壽,到處都在花錢,你掌戶部你知道。練新軍,錢從哪兒來?耽擱了太后萬壽的事兒,什麼也不成!不把這事兒前因後果怎麼操辦說磁實了,就算太后有心,也點不下這個頭兒來!我大清對洋法兒練軍的人才都在李鴻章那兒,不和他沾邊兒的就那活寶一個。一定要將他那點子內囊全部掏出來,盡心盡力的為這件事情出力!話已至此,別的我不再多說。其他的,就看你辦事情的本事吧……”

    翁同龢微微點頭,握著茶盞。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剛愎岸然的神色突然也有絲苦澀:“盡人事,聽天命吧……”

    徐一凡在回來的騾車上面,感覺日子比來的時候還要難熬。

    剛才那場會面,到現在他還有些暈暈乎乎的。倒不是為了見著名人激動的。而是理不清楚思路。他雖然一開始就打著早日名動公卿的思路,可沒想到卷到這個裏面兒去!

    再加上譚嗣同總是鐵青著一張臉,默不作聲的只是用一種非常古怪的眼神兒看著他。到了後來,他乾脆就是坐在那兒和譚嗣同對視。

    奶奶的,誰怕誰。

    你愛抱著翁同龢,不能要我也和你一樣心思啊!見著別人招攬納頭就拜,那是梁山好漢。就算爺是八大胡同的姑娘,第一次見面還只打個茶圍呢。

    兩人就這樣大眼兒瞪小眼兒一路回去。下車的時候譚嗣同還是一跺腳:“俗物!”

    徐一凡嘿嘿一笑,很憨厚的裝沒聽明白。看著譚嗣同急急的走回自己跨院兒。他才慢悠悠的朝自己屋子裏面晃。

    才晃到自己的跨院兒口,就看見門口嗡著一堆會友的趟子手夥計。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議論著些什麼。

    看到徐一凡回來,一個老成些的鏢師忙忍著笑叫喊:“散,都散都散!”

    鏢局的人們嗷的一聲兒都散開了,今兒王五去端郡王府陪情道歉,這些夥計沒人管野得慌了是怎麼來著?

    才跨進自己院子,就看見章渝章管事擋在門口。剛才就是他盡力的擋著夥計們的視線。看見徐一凡回來,這位一向陰沉冷靜的傢夥臉上也罕見的有絲無奈的表情。

    “徐先生,您屋子裏面兩個姑娘……打起來了。”
theo0929 發表於 2014-5-30 17:35
第三十章 拉架

    徐一凡歪頭從他身子旁邊繞過去一看。

    跨院裏的小小院子裏面兒,杜鵑和陳洛施兩個丫頭,果然兩陣對圓起來了!姜軍師和章渝一南一北的站著。抄著手看著院子裏面,都很無奈的表情,卻沒人干涉。

    兩個女孩子都紮束得緊緊的,一個更顯得腰細腿長。一個卻是胸前茁壯挺拔。兩張小臉繃得緊緊的。陳洛施大眼瞪得圓圓,杜鵑細眉挑得高高。

    兩個小丫頭互相瞪著,都在緩緩活動腿腳。徐一凡摸著下巴,欣賞一下這難得的景象先…

    陳洛施的腰怎麼能這麼細?這雙修長美腿,放在原來那個時代。恐怕得上大幾百萬的保險吧?什麼名模,都一概比了下去……

    至於杜鵑,和陳洛施相比,又是另一種風味。小家碧玉的清秀中偏有一種純天然的野性。看著她咬著白牙永遠倔強的樣子。讓人都忍不住有點邪惡的衝動。到底要怎麼樣的淩辱,才能讓她軟弱崩潰下來?

    邪惡啊邪惡,太邪惡了……

    他一時想得出神,都忘記了問為什麼出現這種場面。更別談阻止了。

    兩個一開始就互相看不順眼的女孩子已經開始互相叫板。

    “杜姑娘,我練的是北派譚腿,北派譚腿十二路。‘翻身蓋打劈砸式,撐叉穿撩把腿彈。’您也是江湖大豪之後,這江湖把式,您怕是瞧不上吧?”

    長進了!這丫頭居然能說場面話兒了!

    杜鵑冷冷一笑,抱拳拱手。這微微一動,胸口就是一顫。徐一凡早注意到了,這丫頭本錢比陳洛施雄厚不止一籌。

    “我練的也是莊稼把式,岳家連手。手是兩扇門,全憑腳打人。陳姑娘,到時候還請您腳下留情。”

    陳洛施哼了一聲,小鼻子一翹。滿臉大人樣兒的道:“那看吧。”

    說著腳尖一挑,一個金雞獨立半開屏的架式,雙腿一立一挑,由腰到背。筆直筆直的,腰臀那塊兒女孩子天然的凹陷,曲線就更加的動魄驚心。

    徐一凡喉嚨裏面擠出半聲呻吟,彎了彎腰。

    再不彎腰,他那形象就沒法兒看了。

    杜鵑回應的也是一聲冷哼,半轉身沉腰坐馬,一個翻身亮掌砸拳引路的架式。雙臂繞了一個大圈兒,雙腿一前一後立定。緩緩雙手抱拳伸出。

    她這一個起手勢,渾身都活動開了。胸前顫動得跟一陣陣波濤似的。

    徐一凡的呻吟聲更加變得象雞給掐住了脖子似的,腰可就彎得更低。

    他又不是聖人,小半年單身,昨天夜裏想著兩個青春小美女渾身火熱的睡在他隔壁屋子裏。已經有點百爪撓心了,今天一回來就看著這麼一出,頓時腦海裏就全然的都是十八禁的畫面。

    不過遐想還沒冒完,他才猛然醒過悶子來。讓這兩個丫頭在自己院子裏打究竟算個什麼事兒?眼前已經一堆要理清楚的頭緒,後院再失火,這日子就沒法兒過了。

    哪怕看起來再香豔也不成。

    他直起腰,又趕緊彎下來:“這是打什麼打?鬧什麼鬧?都閑得沒事情做了不是?”

    兩個女孩子都回頭瞪了他一眼。

    陳洛施大聲道:“徐大哥,您別管!她說您是色鬼,貪財。還說您今天准到堂子裏去了,不許她跟著。麒麟寨和咱們會友本來就見過血,我和她今兒是江湖事兒江湖了。這位姜爺和章爺都是見證!”

    杜鵑也斜著眼睛看了徐一凡一眼,滿臉不滿就要爆發出來的樣子:“吞了咱們麒麟寨小十萬的銀子,我爹爹還在熱河牢裏。他要去哪兒,還不讓咱們跟著!咱們心裏跟油鍋煎著一樣,誰知道他悠悠閑閑的安著什麼心思!你是會友的人,沒媒沒聘的就鑽在他屋子裏面兒,都是一丘之貉!”

    一句話罵出,兩個小丫頭眼睛裏面頓時都汪上了淚花兒。一個是想著自己爹爹,一個是給罵到了痛處。只有一點同樣,都是覺得委屈。

    當下兩人嬌斥一聲兒,紅著眼圈已經要出手。

    徐一凡下意識的就沖過去擋在他們中間。

    身子在動,意識已經反應過來:“要壞!”

    這倆丫頭韌帶能拉得這麼開,一看就是久經鍛煉。自己這個並直腿彎腰只能勉強碰到膝蓋的廢柴想拉這個架…………

    撲撲兩聲兒悶響,陳洛施的一記鞭腿正中徐一凡胯側。而杜鵑的岳家連手的一記夫子三拱手正正推在他的胸口。

    場面再次定格。徐一凡也不覺得痛,給打麻木了。

    章渝身形一閃,已經沖過來將他拉開。姜軍師也飛身過來攔在場中。兩個女孩子木在那兒。正在不可開交的時候兒。

    門口腳步聲重重響起,然後又是王五熟悉的大嗓門:“這到底是怎麼話兒說來著?你們在鬧什麼鬧?”

    徐一凡兩行清淚潸然而下,五哥,怪不得您不娶媳婦兒呢!

    痛痛痛!

    徐一凡呲牙吸著涼氣兒,看著王五一雙大手再給他腰上擦藥酒。他那個手勁,比起再挨了一下也差不了多少。

    兩個罪魁禍首,一個揚著臉不知道閃到了哪里去。一個天生的怕王五,躲到了裡間兒。簾子縫裏面露出一雙亮閃閃的圓眼睛,滿臉歉意的看著徐一凡趴在那裏哎喲。

    徐一凡痛得難受,轉頭看著木然坐在那兒的姜軍師和章渝兩位。

    “兩個小丫頭打架,你們長輩也不拉一下!鬧起來很有面子?哎喲我的媽,五哥您輕著點兒……好,要是你們憋著看我熱鬧。那大盛魁的事兒我也不管了,杜麒麟的事兒愛誰誰……”

    王五擦完了藥酒,看徐一凡發火。站直了身子皺眉道:“兩個丫頭都是習武的人,既然她們說出來要切磋,那長輩就不能插手,這是江湖規矩……”

    規矩?徐一凡眉毛一挑還要發作,受傷的人這時候最大。章渝早悄沒聲的站起來,眼睛一花就已經行禮退出了門去。姜軍師站起來也是一臉尷尬:“我去勸勸丫頭,讓她來和徐先生陪個不是……”說著逃也似的出了門。

    徐一凡氣鼓鼓的爬起來,還沒說話。王五就從懷裏掏出一份帖子塞給他:“兄弟,才回來,門房就收見一個帖子。我還以為什麼新鮮事兒,咱們力氣行也收知啟的帖子了!一看封皮兒,是給你的。瞅瞅吧,哪位貴客?”

    徐一凡接過帖子,眼看就是要大過年的了。帖子封皮是很喜氣的紅紙。上面墨蹟淋漓的幾個大字“蓮府再拜,知啟不具。”

    他一頭霧水的打開摺子。裏面卻是一水兒鐘王小楷,間架極工。一看就知道是翰林體,八股文四試十來場考出來的標準官方字體。

    “徐先生夫子足下:

    竊聞夫子流寓於京,弟向慕之忱拳拳可表。申末設席於東堂子胡同赫方伯宅。略備菲酌。恭候一敘。

    弟戊辰進士,直隸永通道,楊士驤百拜頓首。”

    什麼物件?一個現任道台大老爺請我吃飯?自己還有些事情還要想明白呢。徐一凡帖子朝炕上一丟:“不去!”

    話音才出口,他飛也似的又揀了起來。

    楊士驤,楊士驤……這是李鴻章的人啊!薛福成之後,李鴻章幕中的小諸葛!

    剛才動作太猛,一下閃著了他的腰。哎喲一聲他撐著自己背,腦海當中轉個不住:“這李鴻章的人來找老子,他們有這麼靈醒?是不是嗅著什麼味道了?”
theo0929 發表於 2014-5-30 17:42
第三十一章 太上顧問

    申末時候,一輛掛著會友鏢局認旗的騾車大搖大擺的來到了東堂子胡同入口處。胡同入口處有高高的木柵欄,天色黑已經黑了下來。柵欄上面挑著洋油馬燈。照得周圍一片黃乎乎的。騾車遲疑著才在胡同口停下來。陰影處就傳來了呼喝的聲音。

    “站住!總理衙門重地,什麼沒長眼睛的人敢硬闖?”

    騾車停了下來,趕車的是會友鏢局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夥子。他嘻嘻一笑。回頭沖著騾車裏面叫道:“徐爺,到地兒了!軍爺不讓咱們進!”

    幾個空手穿著號衣的步兵衙門巡城兵從黑暗處走了出來,一邊用力的跺腳,一邊打量著這舊巴巴的騾車。會友的小夥計朝他們笑道:“總爺,咱們是住胡同裏的赫老爺請的客人。您放心,咱可是四九城兒版籍良民!”

    兵丁們狐疑的看著他,當先一個小軍官模樣的粗聲粗氣的罵了一句:“瞧你們這慫樣,當得起一個請字兒麼?會友……臭力氣行的,幹嘛來了?”

    正喝罵的時候,一輛高大的朱漆馬車嘩愣愣的從旁邊經過。高出這破騾車一個頭也不止。車轅上出了車夫還有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士兵們趕緊吆喝會友那小夥子:“讓讓,快讓讓!”

    破騾車朝旁邊讓開,馬車昂然而過。車轅上管家嘩的灑了一把東西:“有賞!”

    那滿臉煙容的小軍官一臉的媚笑:“謝大爺的賞!”底下兵丁哄的一聲就滿地的去揀到處亂滾的當十銅子兒。小軍官還喝罵了一句:“仔細著點兒揀!憑慶七爺的手面兒,今兒兄弟們都能多鬧口好泡兒!”

    他那邊話音未落,徐一凡已經低頭從騾車當中了出來。眯縫著眼睛看著這幫叫化子般又驕橫又懦弱的大清帝都禁衛軍。又看看遠去的高大馬車,拍拍一直笑嘻嘻的那小夥子的肩膀。將懷裏的請柬遞給了他。

    小夥子笑道:“得著了,徐爺!”騙腿跳下車把子。雙手捧著大紅的請柬:“總爺,貨真價實的請柬帖子,您瞅准了!”

    小軍官一把搶過去顛來倒去的看。徐一凡卻在打量著這胡同裏坐落著的中央帝國第一個近代外交機構。

    總理各國事務衙門!

    一個不算大的門臉兒坐落在黑黝黝的陰影當中。也許是夜色的原因,顯得分外的破敗。徐一凡微微搖頭。這赫方伯宅子居然在這個胡同裏面,到底又是哪路神仙?

    還沒等他想明白,那小軍官已經滿腦袋冒問號的放行。今天他們是得了指示,赫宅來客,一律放行……只是那麼富貴的人物,怎麼請一個鏢局力氣行的傢伙?

    他小心翼翼的將這輛破騾車送進柵欄裏面。回頭就低聲罵道:“京城這個地面兒邪,力氣行也成了人上人了……”

    胡同裏面裏面中間一處大宅院門口,果然是燈火輝煌。騾車轉了個小彎。已經看到門口車馬紛紛,還有隱隱的樂聲傳來。

    不過這音樂怎麼聽著怎麼耳熟……海頓的F大調四重奏弦樂曲!

    騾車再走進一點兒,果然看見完全中式的門臉兒之旁,十幾個長袍馬褂的樂師正搖頭晃腦的拉著西洋樂器。小提琴,中提琴一應俱全,還有撥弦的大提琴伴奏。

    一個穿著洋人禮服的中國管家,拖著條辮子。說多古怪就多古怪站在門口恭敬迎賓。下車的都是翎頂輝煌的人物。居然一個個也會和這個管家拉拉手。行的完全是西洋禮節。

    會友那小夥子叫四虎的,呲著牙一邊趕車一邊樂:“徐爺您瞧,活西洋鏡嘿……”

    他嗓門兒大,一下驚動了迎賓的人。朝這兒望來,那管家一看就是一輛破騾車的的的朝這裏逶迤而來。臉色頓時就是一變。

    徐一凡拍拍四虎肩膀讓他停住,自顧自的跳下車來,招呼一聲:“傻小子,踏實等著在這兒瞅你的西洋鏡吧!”

    四虎答應一聲,徐一凡一拂釘在帽子上的假辮子。背著手大搖大擺的就朝入口走去。

    站在門口的人都瞧著坐著騾車,除了僕役車夫一個從人也不帶。蕭然而來的徐一凡。

    加上他今兒特地挑了件月白色的長袍,繃著連坎肩兒都不穿。這麼負手而行。在這富貴都麗的場面裏。還真有點兒特立獨行,糞土萬戶侯的瀟灑氣度。

    門口的客人都忍不住琢磨:“這小子是什麼人來著?”

    見慣了大場面的管事也不敢怠慢,居然還迎前了幾步。一個鞠躬禮:“這位先生……”

    徐一凡笑著將帖子遞了過去:“小姓徐,赴楊觀察之邀而來。”

    管家微笑接過帖子,朝身後的人微一示意。

    徐一凡微笑著站在那兒迎接別人的目光注視,他心下總算想明白了,這位赫方伯,到底是什麼人物!

    他外表放鬆內心繃緊,今兒夜宴。除了不明心思的李鴻章心腹人物楊士驤巴巴的邀請他到底為了什麼目的。恐怕還有一關得過!

    不過稍頃,門內就傳來了一陣小跑步的聲音,到了門口又放緩。接著就出來一個氣度很有點兒雍容的中年人。一身宴會時的官場行裝,大帽子上面紅頂子亮燦燦的。才到門口,就有客人不斷的和他招呼。

    “蓮房兄!今兒赫府您當知客,指日定當高升總理衙門!”

    “老同年,聽說您當了紅道員。這書畫也不輕易開筆了。我國朝又少一位風流才子!”

    “風流才子倒也罷了,聽說蓮房兄最近還要升直隸按察使了?那才是真正值得可喜可賀!”

    出來的人,應該就是莫明其妙給徐一凡發帖子,邀請他到這裏。翰林出身,現在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滿清第一封疆大臣李鴻章的幕下首席智囊。

    楊士驤楊蓮房了!

    他一邊兒點頭回應別人的問候,一邊兒四下掃視。和擺足pose站在那裏的徐一凡目光一對。徐一凡矜持微笑,楊士驤已經快步來迎。

    “莫不這位就是白衣而動公卿,著奇書歐遊心影錄的徐一凡徐先生?”

    徐一凡學足了才子架式,努力的想讓自己目光看過去有三分飄逸,三分矜持,三分瀟灑,還有一分的隨和謙虛…………

    當下躬身道:“賤名不足以汙尊耳,在下正是。”

    楊士驤呵呵一笑,親熱的牽起徐一凡的手:“不光是兄弟,就連此間主人赫德總司,也聽說了徐先生大名。今日奉請冒昧,還請先生見諒!”

    此間主人,果然就是操清朝海關大權四十五年之久,同時掌握了清朝部分鹽稅管理大權。半個外交大臣,清朝新式陸海軍事宜都能插上一手的大英帝國北愛爾蘭籍人赫德!

    這位被清政府幾乎奉為太上顧問,布政使加尚書銜,大清海關稅務總司。掌握著清朝真正財政命脈的洋鬼子!

    他心裏明鏡也似,他這點薄薄的名聲,哪里是這位位高權重的人所看得上眼的。唐突邀請,怕還不是因為自己突然捲入的這場京華帝都暗中洶湧的潮流!

    赫德的宅子呈H造型,到處都是密佈的濃蔭綠草。象西洋人的草坪院子。踏進大廳,卻又是完全中式的富麗堂皇擺設。御筆親書的歷代皇帝卷軸加了黃封,掛得到處都是。完全由中國人組成的樂隊已經轉移陣地到了屋內。在一個卷頭髮拉丁人模樣的指揮下又開始悠悠伴奏。

    屋子裏面已經是濟濟一堂,席分數桌。洋人和滿清親貴錯落其中。桌上滿滿的都是精美菜肴,不過洋人面前擺著的是刀叉。穿著白色短褂的僕役們穿梭來去。有的人還小心的端著冰桶裏鎮著的香檳和意大利起泡酒。見誰的杯子空了,就殷勤的過去添滿。

    主桌的位子還空著三個,明顯赫德不在其中。洋人們小聲談笑著,抽著主人無限量供應的雪茄。那些滿清權貴們卻一個個捧著銀水煙袋,也在低低的交頭接耳。身後的自己帶著的貼身僕役們手裏拿著紙吹,隨時等著他們招呼湊火兒。

    楊士驤招呼徐一凡在其中一桌坐下,微一點頭示意就笑著步入內堂去了。

    這位李鴻章手下的紅人,看來和赫德這位洋太爺交情不淺。

    入座的人倒沒誰在意徐一凡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傢伙。只有一個僕役湊了過來,殷勤發問:“這位大人,是不是上水煙?”

    徐一凡斜他一眼,右手伸出,食指中指霸氣十足的分開:“雪茄!”

    僕役一個倒噎氣兒,悄沒聲的趕緊遞過來一根雪茄。徐一凡從他手裏要過火兒和雪茄剪,熟練的先烤烤一頭兒,然後啪的一聲麻溜的剪掉另一頭。燃起雪茄放入口中……

    享受啊!

    他這做派,讓不少人頓時側目。就在他這席上,就聽見嗤嗤的幾聲兒輕笑。

    這就對了嘛……你們看到的,是一個沾了洋鬼子習氣的狂生,在某些人眼中,再加上貪花好色也好。

    看起來好像對你們現行的皇清江山,道統人心,全然沒有威脅。

    其實,現在也的確沒有威脅……

    樂隊的奏鳴曲變得歡快激昂起來。那中國管家站在內堂出口一聲高叫:“大清海關稅務總司,一等寶星,布政使加尚書銜赫德赫大人到!”

    一聲之下,不管洋人還是滿桌權貴,全部都站了起來。

    腳步聲囊囊,先是滿面春風的楊士驤為先導。接著就是一個身材高瘦,穿著大禮服,神色嚴肅的老洋人。他的洋裝上披著大綬帶,一枚鑲鑽環翠的寶星勳章掛在胸前。在滿屋通明燈火中耀眼生光。

    這老洋人神色倨傲冷淡,步伐穩重。不用介紹,就是在幕後高居滿清太上顧問地位垂數十年的赫德!

    在他身邊,還有一個中年洋人,精精幹幹的。一身晚禮服,呲著一口典型的英國人大板牙。亦步亦趨的跟在赫德身後。

    樂曲聲中,三人走到主桌席上,赫德冷淡的微微一點頭。人群也都點頭回禮,嗡的一聲坐了下來。

    徐一凡隨眾動作,倒也無可不可,只是好奇的打量著今天的主人。赫德目光緩緩掃過來,和他一碰。冷得好像直刺進骨頭裏面。

    大夥兒落座,都揚著臉看著還站在那裏的三人。

    楊士驤端起一杯香檳:“各位,諸位,眾列位!”

    一聲兒故意的江湖切口惹得滿屋子清人都笑了起來,這位前翰林放缺之前風流倜儻之名,看來果然名不虛傳。

    “今日這場高會,大家都明白。是恭喜赫大人妻弟,海關總稅務司的總文案裴式楷裴道台榮升我大清海關稅務副總司!赫大人兢兢業業操持我大清海關,當真是弊絕風清。一年為我大清歲入垂三千余萬,加上攜手李中堂建北洋水師,交好萬國,條約往還。赫大人功高蓋世!今日赫大人後繼有人,能不為我大清慶?能不為赫大人慶?”

    底下不論洋土,全部轟然應是。笑得那叫一個花團錦簇。徐一凡卻和吞了一隻蒼蠅一樣噁心。後起之國,引進人才那是題中應有之意。不過這樣讓人把持命脈,每年為關余洋餘仰人鼻息,大事小事任人指手畫腳,還感恩戴德。

    我煌煌大清,算是獨一份兒了吧。

    赫德身邊的中年洋人,一臉謙遜狀的微笑點頭。眾人紛紛隨著楊士驤示意,端起酒杯。正在賓主和洽的時候,滿座都聽見一聲冷哼。從席端傳來。

    眾人側目,就看見徐一凡站在那兒,沒端酒杯。燈火之下。倒也勉強稱得上是風神如玉。

    席中很有幾人在門口時也聽到了他的名目。當下人人都想。

    “狂生!”
theo0929 發表於 2014-5-30 17:47
第三十二章 考驗

    滿座兒一下都安靜了下來,赫德和他妻弟裴式楷的臉色都變得陰沉。只有楊士驤還笑得滿面春風,行若無事。

    赫德舉著酒杯微一示意,和裴式楷一碰。然後微微沾了一口。大家亂紛紛的也一仰而盡。

    隨著赫德示意,大家都坐了下來。

    赫德卻仍然站著,淡淡開口:“我已經忠誠的為皇室和這個帝國服務了近三十年的時間。眼看著帝國逐漸平穩,和世界文明國家的交流也越來越正常。內心實在感到萬分欣慰。帝國在加入文明世界的過程當中,需要大量的,瞭解整個文明社會的人來參與建設管理。不論是財政,政治,教育,技術,還是軍事……我以一個為大清服務的洋員良知,一直在催促建議皇室派出更多的留學生,引進更多的洋員。但是慚愧的說,由於種種原因,成效甚微。

    即使在已經引進了洋員的某些地方。除了我們的模範海關。很多地方,引進的人物並不是我們文明世界的一流人才。看著地方督撫們,使用絲毫不懂軍事的流浪漢訓練他們的軍隊,看著地方引進的毫無用處的大炮,落後於時代的步槍。看著一個學徒工就能成為製造局的顧問技師。我只有感到深深的心痛!

    我知道帝國為加入文明世界的渴望,對於一切來自文明世界的人有著天然的尊重。可是作為一個已經成為帝國公僕的老年人。良知不允許我看著這些招搖撞騙之徒耽誤皇室和帝國的寶貴時間!

    一個年輕人,一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寫出了一本從各種公開書籍上面都能摘錄到的資料湊成的著作。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位被文明世界交口稱讚的人物……也許是我離家太久了吧……我在這裏,滿懷敬意的請問這位先生。您遊歷了多少國家,您見過了多少文明世界的偉大人物,您對文明世界有多少認識?您又對帝國現行的政策,有什麼樣有見地的建議?帝國陸海軍的建設工作在穩步進行,帝國和文明國家的關係在逐漸好轉,您對這個過程,有什麼自己獨到的建議?作為一個老人,我懷著謙恭的心情在這裏靜聽。”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徐一凡身上。

    徐一凡叼著雪茄,臉上雖然還是笑嘻嘻的。但是這表情,慢慢可就沉了下來。

    小蝴蝶的翅膀扇啊扇,竟然在京師卷起了這樣洶湧深沉的暗流。自己一本書,成了清室那些保守顓虞旗人們試圖收權的理論依據。而洋務派果然也開始反擊。一生榮寵和洋務派幾乎同始終的清明最有影響力的洋人赫德,也這樣赤膊上陣了。

    想想也是,甲午之後。李鴻章去位。沒有了這地方洋務派領袖的大力支持。在頑固得幾乎拒絕任何變化的滿清權貴眼中,這赫德也成了礙眼的人物。要不是他是洋人,還掌握著滿清政府絕不敢動,受到列強保證的海關大權。也只怕早就去位了。

    但是他影響力還是大大下降,沒有了和李鴻章互相表裏,呼風喚雨的威風。庚子事變,就是滿清權貴的一次反撲,赫德在其中,一句話也說不上。庚子之後,李鴻章故去。袁世凱複起,洋務崛起於鹹同末期的洋務勢力迴光返照。當宣統上臺,北洋最後一位大員袁世凱被滿清權貴勒令回籍的時候,心灰意冷的赫德也突然留下紙條,辭職回老家。

    一頭兒是洋務派系,一頭兒是滿清權貴。自己可算是把這京華煙雲深深攪動了。

    一方想收權,一方努力反擊。自己作為始作俑者,就夾在中間。赫德和楊士驤這麼大陣仗,就是想將他這個泰西東方新哲批倒批臭啊!

    雙方還沒有撕破臉兒,可先都集中在火力在他這兒了。

    他腦子裏盤旋著許久的問題就這樣一下豁然而通,整個人覺得輕快無比。自己要做的,不過如此而已!

    他摘下雪茄,大有狂態的噴了一口青灰色的煙霧。

    “赫大人,您在北愛爾蘭波塔丹郡的宅子,臨湖傍水,清幽得很。您夫人,也是天使一般的人物。在下歐遊,也曾經行。沒想到才抵京華,就見著您這位洋員砥柱。

    我大清垂二百餘年,時逢三千未有之變局。咸同洪楊之亂。天下為之一變。地方督撫分寄重權,各行其是。厘金操於手,則中樞財去矣。各地營隊,督撫自練自操。則中樞兵去矣。關稅餘羨寄與大人手,則中樞威權去矣!

    觀我朝聖聖相承以替,中樞如此之弱。良有是焉?學生觀後起之國奮發。則歐有普魯士,收各邦國權於普魯士,遂成帝國大業。東鄰倭人,亦有諸侯奉還版籍,編練倭皇親統之軍。權操於上,國勢浸強。舉凡教育、工業、財政。無不以中樞之令行之,無人亡政息之弊。

    昔日中法戰事,南洋水師遭摧。北洋水師安在?異日北洋禦敵,則援救望誰?以地方行中樞之事,其弊安能盛言?

    即使大人所得意之二三事,也聽學生一一道來。

    一曰北洋水陸師之精練,洋槍洋炮,鐵甲艨艟。誠一時之盛事,然陸師而論,各營互不統屬。泰西戰事,已為數十萬精壯之主力會戰,普魯士有總參謀部統之。平日訓練調遣,戰時統一指揮。各營裝備編制劃一,色當一戰,遂成大業。倭皇六師團之軍,亦有參謀本部,秉中樞之權操練徵調。反觀北洋,一旦戰事起之,誰人統這百營之眾烏合?地方督撫,安可寄此生死重權?非權操中樞,精練天下之軍,何以能成舉國深固不搖之勢?

    北洋水師,徒守海口,畛域分明。南洋有警,充耳不聞。此國家經制水師焉?此地方之軍焉?縱再斥钜資,購艦百條,也不過守戶之犬,非能縱橫海疆之驍銳。海軍衙門,不過虛設而已。

    二曰模範海關,學生觀獨立之國,無有海關操於人手者!倭人負債,猶甚我朝。然亦無海關抵押管理之事。縱然赫大人經辦海關,弊絕風清。每年百分之五關稅,其害尤甚於貪汙糟害者!大英洋貨,抵埠不過百分之五之關稅。我朝茶葉大黃,豬鬃絲綢,大豆礦石。學生曾細察泰西關稅,低亦抽一成七五,高有至四成六者!若關稅權操我手,數兆洋款,不過一鼓而還清可也!制其命脈而有稱加惠於我國者,學生愚魯,不曾與聞!”

    看著徐一凡在那兒侃侃而談,不少赴會的權貴心裏叫好兒。那幫洋人,可是臉上越來越白。赫德手中酒杯都快攥出水來了。

    不少人也開始正容打量這個年輕人。官場上面沒有不透風的牆,翁老爺子和奕老六的召見不是沒人知道。

    這小子到底什麼打算?

    徐一凡此時心頭盤旋的打算想法,卻不足為外人所道。

    他夾著雪茄表情平淡,話裏的內容可是越發的激烈。

    “……至於學生經遊多少泰西國家,見識多廣,感觸多深。這些不過是末節小事,學生只知富國強兵,非地方之事而已。即便泰西諸國,又焉能無其深憂?

    以赫大人母國而言,赫大人出身之北愛爾蘭,分離之勢早蘊其中。大英帝國國勢擴張已至頂峰。僅十餘年前,北非托缽僧之亂。大英即受多方牽制,調撥兵隊為難。大英之雄,也曾助我朝平定洪楊之亂戈登爵士,即亡於斯!而大英所籌劃之援兵,竟然是聯絡埃塞俄比亞出兵援救!

    德意志國勢浸強,崛起中歐。而俄羅斯帝國又擴張遠東,虎視中近東。南非布爾人桀驁不遜。多方牽制,以數十萬陸海軍遍佈世界,號稱日不落者。其實腳下不過烽火處處!

    歐陸所謂文明國家者,其內尚有絕大隱患。未來數十年中。必有國體變更之大事……”

    懂得中國話的洋人們頓時一陣鼓噪,裴式楷見赫德臉色越來越難看。咳嗽一聲冷冷道:“文明國家,又有什麼隱患了?”

    徐一凡一笑,開口卻是德語:“一個幽靈,一個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上空回蕩……”

    楊士驤和赫德對望一眼,都是微微搖頭。

    這傢夥,竟然是真的精通泰西之事之術!

    徐一凡長笑一聲兒,端起一杯香檳飲盡,拱手抱拳:“兄弟酒夠了,告辭告辭。赫大人,楊大人,多謝見召。如有所顧,在下流寓貫市會友鏢局,必當掃徑以待。”

    話音才落,他居然就這樣揚長而去。
theo0929 發表於 2014-5-30 17:53
第三十三章 佈線

    深更半夜的,譚嗣同猶自在自己院子裏面緩緩的散著步。

    他握著一把長劍,迎著天子城頭的月色,靜靜的打量。

    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可笑自己,連一個貪花好色,言不由衷的傢夥都不如。

    讀書人幾千年的義利之辨,果然還是義不如利。

    天下如此亂局,如此衰微,如此混沌,無非是皇綱失統。西事自己略略知曉一二,倭人歸政天皇,不就一切迎刃而解了麼?

    外除讒臣,內保聖君。這死氣沉沉的局面,還有如何不可解的?

    想到癡處,譚嗣同低嘯一聲,拔劍而舞!

    才舞到間深裏,就聽見一個人鼓掌叫好:“好劍法!當真是動若雷霆,凝如清光。譚老哥當真是文武雙全!”

    譚嗣同收劍立直,轉眼一看。氣兒頓時就不打一處來,正是那個貪花好色,言不由衷的傢夥!

    徐一凡還是那身月白長袍,凍得有點兒清鼻涕長流。還在硬撐著面子。哆哆嗦嗦的拍掌叫好。

    譚嗣同緩步走過來,冷冷問道:“徐先生,深夜顧此,有何見教?”

    徐一凡微笑:“見教是不敢當的,不過有份條陳,還請譚兄轉呈翁中堂。兄弟一點兒心血,可都在這裏了。”

    譚嗣同狐疑的拿過來,轉身就朝堂屋內走去。徐一凡也跟在後面。

    到了廊下譚嗣同已經就著燈火看那條陳。徐一凡的字兒實在一般,可這上面內容。一看譚嗣同就瞪大了眼睛!

    《請立禁衛軍諸般細則片》!

    他呆呆的看著徐一凡,徐一凡卻是微笑:“禁衛軍以勳戚子弟為統,先編兩鎮。一鎮京師,一鎮北洋。請立禁衛軍總參謀部統之。如何入營,如何操練,器械如何配備,官弁如何挑選,將備血性如何激勵……盡在此片當中。兄弟的內囊,可全掏出來啦。”

    譚嗣同還是有點狐疑,可字數不老少的一疊片子就握在他手中。他聲音有點兒發抖:“先生,此舉您所圖什麼?為什麼不當面兒答應翁中堂他們?”

    徐一凡苦笑:“譚大哥,這片子一上。就是一場大風波!兄弟才回來的人,哪里有什麼根基。可不像譚大哥是世家子弟……此事能不好好思量一番?現在東西也給您了,兄弟的報效之心,可表天日。其他的話兒,也就不用多說了。”

    譚嗣同手抖得更厲害,然後就是深深一揖到地:“先生忠義之心,翁中堂必有以報之!我即刻去府,向翁中堂呈上……”他興奮得拔腳要走,轉過頭來又有點兒遲疑的看著徐一凡:“先生所求,莫不是恭王爺府中那一對美婢?”

    徐一凡一怔,頓時哈哈大笑:“是是是,譚大哥能替兄弟要來,那兄弟是感激不盡……”

    這個時候聽著徐一凡說這個話兒,譚嗣同連半點反感也沒有了。在他們這等世家子弟看來,珍寶美婢,不過是可以轉手贈人的俗物。對於大節而言,德行倜儻一點兒,不過小節。他自以為摸清楚了徐一凡心事,既捨不得翁中堂許下的富貴,又放不開美色。思前想後,才決定投靠。

    洋鬼子地界兒出來的人,少點兒天理格致人性的功夫,也是尋常。

    當下又是深深一揖,恭送徐一凡出門。然後趕緊換上衣服,捏著手稿,大半夜的就去找他那位老師。

    徐一凡躲在自己院子門口,看著譚嗣同匆匆遠去。默不作聲的拍了拍手。大高手章渝夜悄沒聲兒的出現在他身後。

    徐一凡目光沉沉的,似乎還在尋思什麼東西。他頭也不回的輕聲問道:“今兒邀請我的那位楊道台,你知不知道他下榻何處?”

    章渝恭謹的道:“小人去查,一有消息。即刻回報。”

    徐一凡擺擺手,又從懷裏取出一封書信:“查到了,就將此信交給他。”

    章渝不動聲色的接過,轉身要走。徐一凡突然問道:“章管事,你從大盛魁那裏出來,從此以後就跟我辦事如何?”

    章渝也是一怔,遲疑半晌才道:“這個,先生前程自然是遠大的,可是我還要問老掌櫃的……”

    徐一凡輕輕一聲冷笑:“估計再過些日子,我問你們老掌櫃,要什麼他都得給啦……”

    章渝身子一動,徐一凡又叫住他:“給韓掌櫃去封信,新年前後,我在這裏恭候他老人家,有要事商議。最多兒我不過等到正月十五之前,過時不候!”

    “喳!”在徐一凡冷冷的語調後面兒,章渝答應的聲音,還是不動神色的冷靜。

    一切明暗伏線兒都佈置完畢了之後,徐一凡才象松了一口氣。仰頭向天,看著半彎殘月漸漸的從中天向西而滑落。

    “說文解字《厶部》,屰而奪取曰篡……我這所作所為,從現在開始,當不當得起一個篡字兒……?”

    在這一夜裏面兒,翁同龢也於中夜批衣而起,細細讀著譚嗣同送來的片子。同時傳信恭王爺府。

    這一夜裏面兒,楊士驤和赫德在草草席散之後說了好大一陣子話,一個個都臉有憂色。然後回到自己臨時住著的公館,又寫了好幾封信。等到臨天明的時候,門政突然送進來一封信。楊士驤打開看看,頓時就是一聲兒冷笑。將信丟在一旁,轉頭想想,又細細的收在護書裏面兒。

    在這一夜裏面兒,不少赴了赫德宴會的權貴散席之後,繪聲繪色的就和親近的人傳開了我大清新才子醉酒驚蠻夷的故事。桀牙拗舌的學著徐一凡那席話兒。聽的人仔細,講的人興高采烈。到了最後,都是眉飛色舞的叫好兒。

    在西元一八九二年,滿清光緒十八年的歲末,沉沉酣睡的老大帝國的中樞,似乎在翻身磨牙,要從現在的長夢裏面醒過來一樣。

    又或者,只是酣睡當中突然說出來的一句夢話兒。

    此夜的徐一凡,卻絲毫沒有扇動歷史的自覺。慢悠悠的在院子裏面踱步。陳洛施小丫頭,覺頭足,自己回來的時候早就暈過去了。手裏還抓著藥酒瓶子,似乎在等他回來想給他擦藥酒道歉一樣。

    至於杜鵑,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他正散著步,尋思明兒讓章渝再去買一點兒雪茄回來的時候。就聽見院子後面傳來的是隱隱約約敲擊的聲音。一下下頗有規律,聲音悶悶的。

    他有點兒好奇,尋聲兒摸了過去。就看見自己堂屋後面院子陰影裏。一個小小的身影跪在地上,一下一下的沖著北面不住的磕頭。

    徐一凡一怔,試探著問了一句:“誰?”

    小小的人影一下站了起來,看見月色下的徐一凡,哼了一聲:“你管不著!”

    一聽聲音那麼好聽,落在耳朵裏面連火鉗都掏不出來。除了杜鵑還有誰?

    徐一凡悄悄的走過去:“你在幹什麼?”

    杜鵑的身子朝後退了一步,又站直了,扭過頭不理他。

    等走近一些,徐一凡才發現,小姑娘眼圈兒紅紅的,剛才跪著的地方前面擺著一塊籮底灰磚。女孩子一個又一個頭磕在上面,不知道已經磕了多久。白皙的腦門子一片殷紅,血都磕出來了。

    但是發現徐一凡皺起眉頭,她的神色卻加倍的倔強。

    “你一天下來,坐車子轎子東跑西跑,陳家丫頭得意洋洋的說你都是拜會大人物……別的不說了,聽說你才到北京城兒幾天,就把陳家丫頭藏屋子裏面了!你哪點兒象要救我爹的意思?我們瞎了眼睛,求不對人。除了在這裏磕長頭保佑爹爹遇難呈祥,還能有什麼法子?”

    她眼圈更紅,月色下眼睛裏面全是晶瑩的水氣兒,卻死死的咬住嘴唇。

    “你到底幫不幫得上忙?聽車夫吹噓,你都見著了什麼中堂。我野丫頭,問別人才知道中堂就是皇帝老子的宰相。你這麼大面子本事,為什麼就不肯為我爹說話兒?要是你看中了我,我也能和那陳家丫頭一樣!”

    她逼近一步,盡力的挺著青春少女的胸口:“要陪你睡還是要陪你怎樣?只要爹爹能救出來,都依著你!可是你要拿了我的身子不辦事兒,我做了鬼也不放過你!”

    說完話,少女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揚著秀氣的小下巴等著徐一凡動作。

    這個色鬼整天總是色眯眯的朝她胸口瞧,這下子就全部給他!

    等了半晌,等到的卻是一張手絹兒朝她臉上一蓋。

    然後是徐一凡的苦笑:“把眼淚擦了吧,哭得跟花貓兒似的。”

    杜鵑一把扯下手絹兒,睜開大眼睛,就看見徐一凡從她身邊走過,一腳將磚頭踢開。她訝異的道:“你幹嘛不要我?”

    徐一凡搖頭:“沒見過大姑娘哭著喊著讓別人睡她的……我要姑娘,現在我也裝著好幾萬的銀子了,細細的挑,什麼樣的買不著?不會今天挨一下兒,明天給罵一頓的。放心吧,你爹我會救,但是不是圖的你。圖的卻是你們麒麟寨這百把條漢子!救你爹出來,我就一個要求,別和洛施吵架了,我腦袋裏面跟鴨子開會一樣……”

    杜鵑一把抹掉眼淚,吸了吸鼻子:“什麼時候?”

    徐一凡裝模作樣的掐了掐手指頭,朝她一笑:“明年正月裏面,讓你看著你爹。行了吧。”

    杜鵑小臉兒像是要放出光來:“我回頭就叫陳家丫頭姐姐!”說著就笑逐顏開的奔開。

    逗逗這些單純的小蘿莉,滿腦子的勾心鬥角之後,真是輕鬆了不少。徐一凡在那兒微笑。卻沒注意到在更深的牆角陰影裏面,薑軍師已經收了拿在手裏的六輪槍。在黑暗中,悄悄的向他抱拳行禮。
theo0929 發表於 2014-5-30 17:59
第三十四章 上書

    “好好好!好個狂生!”

    一個清瘦的青年,一拍書桌。似乎再也坐不住,站起來快步的走來走去。青年臉色蠟黃,穿著五爪團龍的明黃馬褂,戴著明黃帽邊兒的六合一統帽,細長的辮子上結著黃穗子。隨著他的走動,在腦後一擺一擺。

    翁同龢跪在地上,仰著臉對青年笑:“皇上,赫德的氣焰當時就給摧下去了。洋鬼子還能瞧著咱們大清地面兒無人?”

    這青年,正是號稱中央帝國,六合萬方的統治者,滿清德宗光緒帝。

    他擺擺手:“師傅,坐起來說話兒。”

    翁同龢在一個包錦墩子上挨半邊屁股坐了,老臉也一副放光的樣子。

    “皇上,條陳您也應該看了。徐府的夾片兒,一字未動。這是勢在必行之事啊!練了禁衛軍,權操于主子。倭人明治不過是邊遠小藩,他都能行之事,主子為什麼不能行?”

    光緒捏著桌腳,有點猶疑:“老佛爺那兒……”

    翁同龢微笑:“皇上,這是為了國朝的千秋大業啊!片子裏都寫得明明白白。皇族掌軍,是立國本的根基啊!這不光是洋人的法子,其實還不是照抄國朝的成法,當時八旗從龍入關,我太宗聖祖手握此強兵,才定鼎天下,平三藩收臺灣。聖母皇太后明鑒萬里,必能體諒。而且掌這禁衛軍,人選還是太后圈定,皇上只要抱一個不爭之心……到了最後,禁衛新軍,說到地了,還不是天家的鷹犬?保的是大清的江山?”

    “這練兵就要餉哇!老佛爺萬壽在即……”

    “開捐!李鴻章建北洋水師可以開海防捐,咱們為什麼就不能開練新軍捐?赫德海關每年直撥百萬銀子給北洋練兵,徐府算過了,先練一個鎮。餉錢經費不過每月十二萬兩,器械被服籌個百萬之數就很夠了。片子上面算得極是精當,再不會有差錯的……”

    “人才啊,人才……”光緒神經質的撚動著佛珠串。眼神定定的。他猛的轉身:“人都安排好了麼?”

    翁同龢恭敬合起馬蹄袖行禮:“皇上,一切都妥。”

    光緒輕輕一笑,敲著書桌:“等台諫們叫起來,我再說話兒吧……一點兒小事,就去煩瀆老佛爺,也不是孝養的道理兒……你看看,怎麼賞這泰西歸來的狂生是好?”

    翁同龢正容道:“恩出於上,臣子怎敢饒舌。不過老臣愚見,徐府似乎可以加上道員銜,授新軍練兵處總文案,或者幫辦委員的名義都成。等有了勞績,實授道員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兒……”

    光緒一擺手:“什麼加道員銜,特旨道明發!賞二品頂戴!這功在社稷的事兒。老佛爺也會點頭。反正這定然是找個親王郡王掌總兒的事兒,他一個漢人,銜頭高點兒,也不算什麼大事兒。”

    “皇上聖明!”

    光緒十八年十二月十一日。

    翰林黃世泰上《恭請選練禁衛新軍折》,同日禦史趙銳上《參北洋水陸師兵驕將惰因循疲頑片》,禦史張千秋上《請選拔卓異人才片》,詹事府少卿王有倫上《逐次整理戶部度支折》。

    以上四篇奏摺夾片,無不引用徐一凡歐遊心影錄當中文字。請編練禁衛新軍,皇室直轄,坐鎮畿輔。逐次再編練禁衛水師,以守海口。強烈指責北洋陸水師兵不滿員,操練不足。將備因循疲頑,吞吃空餉。不足當大用。

    並且要求地方財政厘金收歸中央辦理,由直隸開始。由北向南,逐次整頓。所獲餉源,用來逐次擴大禁衛軍編制。

    禦史張千秋更要求當道注意人才,把撰於超次升遷當中。結合這次風潮,這拔撰誰人。已經是呼之欲出。

    四折一上,帝都震動。

    對於這四個奏摺的批復,光緒是留中未答,而每日奏摺擇要交給慈禧慈覽完畢,結果居然也是留中未發。

    滿朝所謂的清流湧動,紛紛附和上折。而軍機的現任領班大臣世鐸,這些日子是一趟一趟的朝三海那兒跑。下值回到自己府中,就是閉門不見客。

    十二月十九日,光緒將四折刊登邸報,明發天下。召全國各地督撫,滿洲將軍議複。

    這個態度就是差堪玩味。

    皇帝是翁同龢一手兒教導出來的,這次針對北洋的收權也是正常……可是太后呢?太后怎麼著也對光緒皇帝的行為沒啥意見?

    莫不是真想收權了?可是這權,又那麼容易收的嗎?

    在十二月十九日的邸報裏面還有不怎麼起眼的一條兒。察捐升知府徐一凡才識敏明,可堪大用。知府銜免補賞道員銜,請訓引見之後升用。

    滿清開捐以來,捐班兒還沒有這樣的例子。才捐得了知府,官照沒拿著。分省不分省,一個錢不花,知府的缺沒補過,什麼差使都沒當過。坐在京師坐升四品道員。道員賞二品頂戴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別的道員沒有還能捐得一個呢。這特旨道員,又是別有一番榮耀體面!

    而且還就地請訓引見,眼看著就是要大用的人。滿清官制,道台相當於後世的地區公署的專員。外官踏上這一步就不容易了。道台和管一省財政人事的藩台、司法按察的臬台,一省學政文教的學台,也是司道敵體。是踏入高層開始的第一步。

    大多數人都注意到了這位耀眼奪目的政壇新星,他酒席摧赫德,著書驚蠻夷的事兒給傳得雲山霧罩。

    連天津上海的洋人報館,都報道了這次事件。稱為古老東方帝國的又一次大變局。

    英國人的北華捷報發表了評論,倒是很簡單。列強的態度一句話概括無遺。

    “對此,我們持謹慎的觀望態度……”

    太后和皇上那裏的態度不那麼容易揣測,幾位中堂都閉門謝客。

    不知道怎麼的,會友鏢局門口一下子就變得門庭若市了。

    每日車馬紛紛,請見發帖的隊伍,將貫市口的巷子都堵住了。夥計們哪里見過這種場面。一個個都穿上了長衣服,捏著嗓子迎來送往。一天下來,個個給拘得滿頭大汗。

    王五見天兒的站在門口。

    “您來啦……”

    “您走好……”

    “哎喲,貼不敢當。徐先生確實不在。他去西山閉門讀春秋去了……”

    “您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哦……便宜坊來收帳的?又誰吃飯到您那兒掛帳的?”

    這些天下來,饒是王五筋骨強健,也瘦了一圈兒。眼看著天色晚了下來,最後一撥客人離府。他才吩咐夥計們掩門。

    門一關上,大傢伙兒互相一看,一個個長衫穿得周吳鄭王的。有的人長衫外面還勒了一條練功的板帶。

    有人把號簿子捧了出來,上面歪七扭八的全是來拜會的人留下的號頭。四虎沖著王五苦笑:“得,咱們鏢局,成徐先生道台公館了!”

    王五拍拍他腦袋:“徐先生這是忙國家大事!譚先生說了,這是保聖君擎天護駕的好事兒!你再說嘴,當心我揍你個小兔崽子。”

    四虎摸摸腦袋:“咱們會友多咱也沒來這麼些子大人先生啊!譚先生也忙得腳不點地兒的。徐先生倒好,自己帶著二丫他們溜出去逛廟會了!”

    他吐吐舌頭:“洛施,洛施!我這張破嘴!”小夥子朝王五那兒湊湊:“五爺,什麼時候徐先生向二……洛施家提親呀?二德子命好,成道台爺的小舅子了。老爺子的病還怕什麼……只是洛施過去,是八抬大轎呢,還是一頂小轎進門兒?徐先生可不是綏遠遇到的落難模樣了,二德子家,配得上徐先生麼?”

    王五一揚巴掌:“就你多話!”

    四虎一抱腦袋就溜了出去,王五摸著鬍子。轉念想想:“是得給兄弟張羅成家的事兒了……當妾就當妾,反正二德子家還能計較?丫頭大了總得出門兒,我那兄弟也不委屈他們……不然老這樣沒媒沒聘的在一塊兒,活丟人哪……”

    正想得認真,大門又被推開,王五磨過臉兒來:“譚兄弟?”

    進來的人正是譚嗣同,這位佳公子最近氣色極好,忙得腳不點地還是樂呵呵的。顧盼之間,飛揚的神色又多了三成。看見王五在門口,揚聲兒就問:“五哥,徐先生呢?”

    王五朝廟會方向指指:“和二丫他們,去潭桎寺砸老道去了。找他有事兒?”

    譚嗣同哈哈一笑:“徐先生風流倜儻,我們都忙亂得跟什麼似的,他還有這閒心……為大事者,非常人能及……徐先生回來,告訴他一聲兒,我不睡覺等著他。”

    王五看著譚嗣同身材飛揚得樣子,撓撓頭:“譚兄弟,你們到底在忙什麼呢?我這鏢局子,也成廟會了。”

    譚嗣同一笑:“五哥,咱們這是清君側!皇上收了權,咱們一幫讀書人衛著聖上,把國家變富強起來,您說這事兒是好還是不好?”
theo0929 發表於 2014-5-30 18:01
第三十五章 月例

    徐一凡籠著袖子,神思不屬的在潭桎寺的人流當中擠來擠去。

    一百多年的老北京城,在新年之前,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各處廟會都已經開場,一直要鬧到元宵上燈才算結束。

    這種過年的氣氛,在他那個時代,已經是越來越淡了。

    大高手章渝緊緊的跟在他背後,現在儼然已經有了一些忠心護主的神采了。跟著他繞過大雄寶殿前高大的香爐,一直朝人最多的地方走去。

    整個潭桎寺,滿滿的都是燒香長磕頭的善男信女。收隨喜佈施錢的和尚扛著黃色的錢箱,忙得滿頭大汗。大雄寶殿門口擠著的全是大姑娘小媳婦兒,爭著去摸門上的銅釘。

    有些混混故意在人堆兒裏面擠來擠去。北方姑娘性子潑辣,不一會兒,就有一個混混給撓得滿臉是血的丟出來。

    這風潮……自己算是撥動起來了。原來應該發生的四翰林上書事件,現在變成了這般模樣。只怕各地督撫的回文一至,中樞就要拿旨意出來了吧……

    練禁衛軍鎮畿輔,本來就是投滿人權貴所好的事兒。順著這個路子走,自己未必不能富貴榮華,可惜僅僅富貴榮華,不是他想要的。

    可憐自己一邊兒下套,一邊兒還要解套…………

    可是什麼時候兒,才是解套的合適時機?

    不知不覺當中兩人已經給人流擠到偏殿旁的一處小月洞橋邊上,這裏更是人山人海。

    徐一凡不知道給誰推了一下,這才從自己心思裏面醒過來。回頭一看,只有章渝跟在後面兒,他撓撓腦袋:“那兩個丫頭呢?”

    靠,帶著倆丫頭出來散心。沒想到人散沒了。

    章渝指指人堆:“在那兒砸老道呢!”

    徐一凡一瞧,可不是。人群當中就看見陳洛施高高的個子,比周圍人流都高出半頭去。他心裏帝國,這丫頭有多高?一七八,一七九?非脫光了給她量量不可!

    要是放在過去,自己在馬路上挎著這麼一個高挑清麗小蘿莉,那簡直是路人側目。偏偏在這個年代,走到哪兒人都納悶的看著他。

    這傢夥是不是傻的,找個女人比他高?這夫綱還怎麼振作?

    他踮著腳從人群頭上向裏面瞧,就看見橋洞底下坐著一個白鬍子老道,看不出多大年歲,閉著眼睛端坐在那裏。周圍滿滿的一層銅錢和碎銀子。還有人不斷的朝那裏扔錢,都想砸中他。有的人簡直拿出了吃奶的氣力。

    這些銅錢碎銀子砸在他身上,老道臉上表情變都不變。好像是一個泥偶木人。連紅印子都沒有。陳洛施正抓著一大把銅錢,和杜鵑在那裏分。興高采烈的砸得過癮。兩個小丫頭笑顰如花,一副好姐妹的樣子。

    想想她們兩個那場單挑,徐一凡只能覺得女人真奇妙。

    等到把那點兒零錢砸完,倆丫頭才鑽了出來。看著徐一凡在那兒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們。陳洛施羞答答的低下了頭。

    小丫頭說起來真可憐,身上也沒錢,說到帶她逛廟會眼睛亮閃閃的。小貓兒似的圍著徐一凡左轉右轉,就差搖尾巴了。

    徐一凡瞪著眼睛不知道為什麼,還是章渝悄悄提醒他一句:“先生是要收了陳姑娘的……這月度銀子的例是不是該定下來?”

    徐一凡聽了這話哭笑不得,覺著自己很有點地主土老財的感覺了。當下一揮手,陳洛施和杜鵑一體同仁,每人每月二十兩銀子的月例。

    至於為什麼同樣給杜鵑,他不過是順著感覺走。

    章渝一五一十每人數了二十六塊大洋給陳洛施她們的時候,小丫頭就差歡呼雀躍起來了。滿臉不敢相信的神色。後來問章渝才知道,這個時候當妾的,每個月六兩八兩月例是常項。還沒過門兒就這麼大方,他老爺是頭份兒。

    至於杜鵑,臉一紅也就收下來了。看著倔強少女嬌羞的樣子,很讓徐一凡心神蕩漾了一會兒。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齊人之福……

    看著徐一凡在那兒瞧著她,陳洛施還以為他不滿意呢,才拿了月例銀子就這麼糟踐……剛才自己可扔了幾十個大子兒出去!

    “徐大哥……老爺……我下次不敢了……”

    “不敢什麼?”聽著小蘿莉叫老爺這兩個字,骨頭不酥的正常男人,幾希?

    杜鵑坦然的站在陳洛施旁邊,她剛才可沒要砸老道,陳洛施還硬賽給她銅子兒。不過看著徐一凡那壞笑的樣子,她還是有點害臊,也將頭扭了過去。

    這傢夥也給自己月例銀子,和陳丫頭一樣……要是他真把爹爹救出來,那怎麼辦?

    “再……再不敢這樣糟踐東西了……”

    徐一凡這才明白過來,哈哈大笑。拉過陳洛施的手朝外走去,到了這個時候才找到在這個時代當男人的感覺。

    哪象自己那個年代,一個小白領,找這樣姿色的女朋友。就等你裝孫子吧。還整天提心吊膽擔心她出牆。

    看徐一凡拉著滿臉臊紅的陳洛施朝外走,杜鵑哼了一聲。板著臉跟在後面,不害臊!

    在眾人奇怪的目光當中,徐一凡大搖大擺的晃出了潭桎寺。他才懶得管別人的眼光呢。一出大門,看到的卻是更洶湧的人潮。

    街道上都已經上了燈,照得夜空一片通明。老榕樹枝上,掛著一盞盞的社火。四處還有人放起了焰火,一點流星扶搖直上天空,啪的炸開,濺出了滿天的星光。

    看看身邊的女孩子,小丫頭天真的眼睛,就如同這星光一樣亮閃閃的。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這個時代的人生,對於自己,才剛剛開始。

    燈火下。就見一人安步當車,緩緩朝站在寺門口的徐一凡走來:“徐觀察果然好興致,夜遊燈市,身畔美眷如花。京華煙雲,難道真不在先生眼底麼?”

    那人溫文儒雅,雖然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棉布長衫,戴著沒有帽結的暖帽。可那種富貴雍容的氣度,除了李鴻章的首席智囊楊士驤外,還能有誰?
theo0929 發表於 2014-5-30 18:05
第三十六章 兩處心思

    在北京民間繁華熱鬧的時候,乾清宮側的一處三進平房當中。燈火還是通明如晝。

    幾個還朝服朝冠的重臣,危坐著圍坐一處,撚鬍子撥弄朝珠的不一而足。有的人還在佯咳嗽,互相眼神亂轉,就是不肯先開口說話。

    這處不起眼的屋子,就是清朝政府的中樞機構,在雍正年間因為西陲戰事而設立的軍機處。真正的軍國重地。

    在座幾人,都是軍機大臣。時人目之為宰相的人物。

    翁同龢也在其中,卻比任何人都要莊容凝重。眼觀鼻,鼻觀心的不斜看一眼。

    坐在最當中的是現軍機大臣領班,愛新覺羅宗室,襲封禮親王的世鐸。在恭親王奕昕被趕出中樞之後,他和光緒的生父,醇親王奕譞同為領班軍機。去年奕譞故後,他就是不折不扣的樞臣第一。

    看大夥兒都不說話,他才歎口氣拍拍堆積如山的一疊奏摺:“瞧瞧,有了洋電報。回信兒就是快,天下督撫看誰?直隸第一,兩江第二,湖廣第三。三個總督都議複了,李鴻章高風亮節,滿口子贊同在直隸編練新軍,兩江的劉坤一說得慎重一點兒,引經據典的一長套,末了還是認為咱們該練新軍……湖廣張之洞,更是快跳起來了。說練新軍是什麼本固邦寧的大事兒,他湖廣就正在練什麼自強軍……總之一句話,大家都贊成。你們的意思呢?”

    另一位老資格的軍機鑲藍旗的額勒和布,老得都快直不起腰了。謹慎的問了一句:“老佛爺的意思呢?”

    一說這話,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世鐸掃了他們一眼:“老佛爺的意思,已經傳下話兒來了,新軍得練!這是國朝根本的大事兒,能練出來,洋人面前也能直直腰板兒……”他掃了一眼翁同龢、孫毓文幾個漢臣。把下面的半句話兒咽下去了。

    這禁衛軍,也是旗人的靠山哪……當年曾文正公那支虎狼湘軍,上面兒擔了多大心思?曾國藩進京,老佛爺見面兒第一句話就是:“你這次來,帶了多少兵?”嚇得曾國藩回了會館流了一夜冷汗。

    現在漢臣權漸漸大了,靠著各地督撫均衡制約總不是個事情。湘軍已經沒落,新起的幾個督臣還遠遠不是李鴻章敵手。上面兒雖然不擔心李鴻章的忠誠,可是這樣總不是個事情啊!一提練禁衛軍,老佛爺都覺著是個一了百了的好事兒。

    可惜這些話兒,就不能為漢臣所道了。

    一聽慈禧發話,軍機們之間的氣氛頓時活泛開了,一個個抱拳滿口子頌聖。

    世鐸又敲敲桌子:“咱們的事兒沒那麼簡單!兵是要練,可是人呢?餉呢?老翁,這是你的首尾,上書的那些禦史翰林,誰還不知道是你學生。你說說瞧,我怎麼和老佛爺回話兒?人和餉怎麼辦?李鴻章那裏怎麼料理?”

    翁同龢捋捋鬍子:“禮王爺,這事兒學生早有考慮。掌總的人呢,還要老佛爺和皇上欽定。臣下不敢妄談……可是皇上特旨升用的徐道,學生以為可用!這是難得的人才,通曉泰西軍務,一個片子,寫得是精詳可行。至於餉呢……要是練了禁衛軍,海關直撥北洋的銀子,我看大可以就用在那兒,不足之數,可以先建一個鎮,然後等餉力緩緩寬裕了。裁一個練勇綠營,就可以多招一個禁衛軍……徐道條陳上面,還有一條學生也覺著是急務,現在就應該挑選貴胄勳戚子弟,留學外洋,學習陸海軍操練打仗的法子。這人才才可以源源不斷兒的供應……百年樹人麼!學生就這麼點見識,禮王爺覺得如何?”

    世鐸躊躇的端起茶碗:“那李鴻章能願意麼?去年要建三海,裁北洋五千兵以裕餉源。想了又想,還是沒下得了手兒,我瞧著難!”

    翁同龢和孫毓文對望一眼,都轉開了眼睛。旗人親貴,承平已久。除了伴食畫諾,想找出一個明白人都不容易。恭親王那樣的人物,都是鳳毛麟角了。

    他咬咬牙齒:“兩江劉坤一調直隸,李鴻章調兩江!只有這樣,才料理得下手!”

    咣當一聲兒,世鐸手裏的茶碗摔在了地上。

    “來來來,您淺著點兒,我深著點兒,楊大人。咱們一醉方休!”

    徐一凡殷勤的給楊士驤斟了一碗酒,又給自己滿上。

    楊士驤微服來訪,不問可知就有要事兒。兩人信步走了許久,才找到一個還沒剪門的小酒館。弄了一碟鹽豆,一盤豆腐。加上兩壺濁酒。就擺出了一個促膝談心的架式。

    章渝守在店門口,守著外面動靜。陳洛施和杜鵑就在旁邊伺候。

    小酒館裏面,除了他們四人,就再無旁人了。

    看見徐一凡起身倒酒,陳洛施趕緊接了過來,小心翼翼的給他們倒上。又邁著小碎步退到一邊兒。

    杜鵑默不作聲的坐在一旁,小心的給徐一凡摺著他脫下來的坎肩。將上面每一點兒灰塵,都小心的撣乾淨了。

    楊士驤目光微微有點奇怪的看了一眼高高的陳洛施,估計心裏腹誹了一下徐一凡的審美觀。

    他又看看桌上粗劣的酒肴,享受慣了的楊才子悄悄皺皺眉頭。展顏笑道:“我該稱你徐大人才是,抵京不過近月的事情,就已經是特旨道升用。再過幾日,怕兄弟還不在你面前站班兒行禮?”

    徐一凡看他的樣子心中暗笑,豪氣幹雲的舉起酒杯:“來,走一個!”

    “走一個?咱們誰走?走哪兒去?”

    “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楊大人,您說咱們感情是深是淺吧!”

    楊士驤苦笑,這小子裝傻還真裝出水平出來了!這些新鮮詞兒也不知道他從哪里學來的。他忙按住徐一凡的手:“徐兄……徐兄!這酒不急,兄弟是為了您那封信來的。”

    徐一凡停住了酒杯,笑吟吟的看著楊士驤。楊士驤卻目光沉沉,瞟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兩個小丫頭。

    徐一凡笑道:“沒事兒,這是我房裏伺候的人。先生有什麼話兒,儘管講無礙。”

    楊士驤輕歎一聲:“還不是為先生一折攪動的京華煙雲?這練禁衛軍已經是在所必行之事。直隸練新軍,還不是直指李中堂之事?有新軍則必裁北洋,而欲裁北洋,則必將將李中堂調離直隸。李中堂並不惜此權位。然則苦心經營的一點北洋守國實力,則必然被朝中之敵摧折一空!我只是奇怪,先生此設計飛黃騰達,將不可限量……可是為什麼還要留信於我,說事到絕處,只要找您,就可以輕輕化解呢?”

    他目光炯炯:“士驤也魯,曾不以先生信為然。不料近日京華風雲,處處如先生信所言!北洋上下,如風雨飄搖也驟,先生如何有以教我?”

    說李鴻章不在乎這個天下督臣第一的直隸總督,北洋通商大臣。他苦心經營的艦隊,軍隊,礦山,官辦企業……那才是真枉負了他老師曾國藩給他的“拼命做官”的考語!
theo0929 發表於 2014-5-30 18:15
第三十七章 條件

    此時此境。徐一凡只是疊起兩根手指:“楊兄……我冒昧稱呼您一聲楊兄。如果我真的能為李中堂打算一二,您何以報之?”

    楊士驤看著這個總是覺著有點古裏古怪的小子,說他貪花好色吧。偏偏又是有真才實學。說他狂傲吧,他還真沒得罪過什麼人,現在還算是處處逢源。說他胸有大志吧,偏偏在這暗流湧動的時候,不拜門,不聯絡。帶著兩個小丫頭出來逛廟會!說他不過是機緣湊巧,平常得很的人,那麼他偏偏現在還笑得賊忒兮兮的,向他說出了能挽救李鴻章李中堂這等國之重臣局面的狂話!

    搜索楊士驤平生所見識臧否的人物,竟然沒有一個和他相像的。

    楊士驤微笑一下,端起酒杯:“先生所言,學生敢不有聞。不知先生如何行事?眼見各地督撫議複已到,禁衛軍編練已成必然之事。先生之位,不是禁衛軍編練衙門的總文案,就是道台銜幫辦委員。為了籌餉方便,真給先生一個道台實缺也是論不定的事情……挽回局面,先生怎麼會自己壞前程呢?”

    徐一凡苦笑:“楊兄真的覺得,像兄弟這個性子,在那些黃帶子貴胄底下吃得開?就算現在有點小小權位。將來禁衛軍真辦起來,這點權位還不是要給黃帶子紅帶子蟄摸走。天下誰不知道只有李中堂麾下,才是局面大,氣量大,生髮大……為兄弟自己考慮,也是希望李中堂能在直隸督臣位置上,照應一二的……”

    這的確是實話,禁衛軍毫無疑問將是旗人貴胄地盤。徐一凡這等人物,不過是等著過河拆橋的份兒。

    楊士驤微微點頭,卻也訝異他居然能想到這麼遠的事情去。按照他一個捐班的資格,現在能有缺給他,就應該笑得見牙不見眼了。要不他巴巴的給翁同龢上條陳做什麼?

    難道這小子,想的遠遠不是眼前這點富貴?

    一個念頭電閃一般掠過了楊士驤的腦海。轉眼又自失的笑起來自己心中荒唐。

    他一個捐班出身,難道還真的想出將入相,成為重臣麼?難道還是打的左右逢源的主意?不過到底如何,他才能將眼前這個已經成了定局的局面扳回來?

    反正楊士驤左思右想,都覺得沒有法子。滿朝看李鴻章久督北洋,淮軍、水師、製造局、招商局、洋務經營這麼大的局面。早就是不順眼了。旗人是擔心漢臣權重,也眼紅北洋軍政兩務每年大河淌一樣的過銀子。後起漢臣督撫,則是李鴻章壓在頭上,他們可沒了出頭的機會……這小子不過是因緣而起,種種矛盾積累在現在,才有了現在這個局面!

    徐一凡只是微笑著看著楊士驤臉上的神色變幻。

    兩個小丫頭坐在一旁,瞪圓了眼睛看著兩個男人的高談闊論。

    互相對望一眼,倆人大姐不要笑二姐,都聽不懂。不過看著徐一凡的眼神兒裏面就多了一絲崇拜……果然老爺是有大學問的人啊!

    到了最後,楊士驤只有苦笑:“學生已經尋思不來了,徐兄有何見教,就請說吧。”

    徐一凡微微而笑:“我將這局面挽回來,只向中堂要求兩個條件。”

    楊士驤笑道:“敢不洗耳恭聽,哪怕先生要恭王爺府上那一對孿生姐妹花一般的人物。學生也能給先生辦來。”

    自己的一舉一動,在恭親王府鬧的笑話兒,他們可都明白啊!

    徐一凡頓時又豎起了手指,一臉憨笑:“說錯了,我要的是三個條件。”

    讓別人以為自己好色貪花有什麼不好?讓他們慢慢抓著自己這個缺點吧。

    有句笑話兒怎麼說來著?

    要是上美人計,老子就將計就計……

    “第一件求中堂的事情,就是將來兄弟分省北洋,中堂要照應一二。兄弟有幾個籌餉練兵的法子,還需要中堂賞派些人,這些都需要中堂大力支持……”

    “這沒有話兒說,只要中堂還在北洋!徐兄怎麼能確定中堂還能穩居,到底是什麼法子?”

    徐一凡笑著沒答他的話茬:“第二就是,熱河都統那兒,有一位犯人杜麒麟被押待決。我要中堂把人給我救回來,送到兄弟這兒!”

    啊的一聲,杜鵑一下站了起來。大眼睛死死的望著徐一凡,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眼睛裏面頓時汪上了一層水氣。

    楊士驤看看杜鵑,再看看徐一凡,微笑點頭:“小事一樁,近日就為先生送來。”

    徐一凡再豎起手指,突然搖頭笑道:“這第三就算了,兄弟也不能不知足。楊兄,您就等著好消息吧!”

    話音方落,他就站了起來。朝楊士驤拱手一禮,轉身就朝外走。兩個小丫頭也站起緊緊的跟在後面。楊士驤急得跟什麼似的,這小子還什麼都沒說呢!

    不過徐一凡早不給他拉著自己的機會,哈哈笑著走遠了。

    出門一看,三星在照,月明星稀,廟會人頭湧湧,還遠遠沒有到散的時候呢。

    ~~~~~~~~~~~~~~~~~~~~~~~~~~~~~~~~~~~~~

    光緒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朝中邸報再次明發各地督撫議奏編練禁衛軍事。各地督撫幾乎眾口一律的頌聖贊同。

    這可是原則性的問題,這時候站錯隊,可不是好玩兒的。

    都中諸公心下都明白,這事兒幾乎都是那個叫徐一凡的泰西狂生一手攪出來的。沒有他的條陳見識打底兒,怎麼可能這麼快朝廷就拿出辦法出來?難得是,這次老佛爺和皇上,幾乎都想到了一處!

    不少王公大臣,滿人紅員。都開始活動起這未來禁衛軍編練處的位置。內務府的筆帖式們跟忙得跟什麼似的。都想鑽營報效一下,混個什麼委員當當。有志於禁衛軍位置的王公大佬,除了一日三次的朝慈甯宮,三海園子那裏鑽。打聽太后到底是什麼主意之外。更沒忘了來招攬一下徐一凡,誰都知道,編練禁衛軍,還不是要靠這位狂生具體著手。有他在,辦壞了都是他的主意——這練禁衛軍本來就是他的條陳嘛!辦好了,那可就真是名利雙收了!

    大家都在等著瞧,什麼時候才是這位徐一凡引見的時候?他引見請訓了,那可是真要明發天下,編練禁衛軍了!

    至於李鴻章,天下都以為,他那位北洋大臣,直隸總督的位置,恐怕要挪挪。風聲早已傳出,兩江前湘軍重臣劉坤議調直隸,而李鴻章調兩江!

    這個消息一傳出,本來就夠熱鬧的奔走鑽營,那是又加大了三分。

    這一切,將本來應該平平淡淡度過的光緒十八年歲末,變成了熱鬧的一鍋粥。
theo0929 發表於 2014-5-30 18:21
第三十八章 利用

    譚嗣同所居住的西跨院內,一燈如豆。屋子裏面坐著幾個書生模樣的人物。都光著頭沒有戴帽子,有的人還模樣寒酸。一看就是寒士。

    不過大家氣氛可熱烈得很,有的人彈著譚嗣同的長劍。有的人翻著他的手卷,搖頭晃腦的讀著譚嗣同的詩稿。桌上杯盤狼藉,也沒有人來收拾。

    譚嗣同眼睛熬得紅紅的,正在桌上起著一個什麼稿子。不時停下筆來,和那些書生說上兩句。

    “複生兄,大駕一抵帝都,則風雲變色。我輩書生,只能抱愧是個書蠹罷了!”

    “複生兄,你和徐先生比鄰而居,聽說明兒徐先生就要引見面聖了?徐先生必然大用。而複生兄只要投效,你和徐先生是可以托生死的。必然蒙收錄,投筆從戎,又是天子親貴之軍,班生此去,何異登仙!”

    “複生兄自可一展胸中抱負!我輩瞠乎其後!”

    “徐先生不知道幕下還有沒有缺額,我們能不能投效?”

    眾人口舌紛紛,都是一副既羨且佩的樣子。滿清官場到了現在,八股取士,已經有漸漸沒落的頹勢。隨著洪楊之亂以後的帝國動盪,大小戰事不斷。更多的文人都選擇了投效軍前,連升帶保的就是好好兒的一副功名。在讀書人眼中,狀元翰林的成色榮耀,已經有點兒那個什麼了。捐班大開之後,補缺更難。倒是當年幾大名臣,曾文正,羅羅山,左文襄。書生而殺人立功業,才是更值得羨慕的對象!

    譚嗣同矜持的一笑,放下了筆:“還沒影兒的事兒呢!此次還不是朝中諸公持正,滿朝清議可畏?風雲激蕩,眼看就是天地變色!聖君振作刷新,我輩有志之士,不能不竭力報效……至於功業,我本俗子,可不敢妄想。”

    眾人七嘴八舌的還要說話,就聽見門口傳來了一個聲音:“譚先生,譚先生可在?”

    譚嗣同啊的一聲跳了起來:“是徐先生!”

    屋子裏面可一下就炸營了,幾個書生爭先恐後的朝門外擠去。都想看看這個一朝白衣動公卿,片言折赫德的奇人。雖然據說是捐班兒,可是人家寫的書,那個讀八股的人做得出來!

    譚嗣同也趕緊撩著袍子迎了出去。

    就見院內章渝挑著燈籠,徐一凡笑嘻嘻的站在他身後。看見譚嗣同出來,抱拳一禮:“聽五哥說譚先生漏夜守候,不知道有何要事?”

    譚嗣同啊的一聲,越過那些呆呆看著徐一凡的書生,迎了上前,恭謹了行了一個禮:“徐先生,進屋說話。”

    徐一凡看了一眼那些書生,微笑抱拳一拱手,跟著進了屋子。

    底下那些書生們低聲議論:“瞧瞧人家那風度!”

    眼見得進了屋子,徐一凡才一彈袍子坐下,譚嗣同就笑著為他介紹:“徐先生,這是我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湖南林銳,江西黃廣生,湖北劉容……都是仰慕先生,不,大人名聲已久了。”

    徐一凡才懶得記那些大眾臉,只是露出了他六顆白牙的標準微笑。又行了一個禮。那些書生也都趕緊誠惶誠恐的回禮。

    譚嗣同性格四海,現在滿城也多有準備明年開春會試的公車士子。他這朋友遍天下,自己的把握可就更大一些啦……

    見徐一凡微笑著在那裏沉吟。譚嗣同四下環顧一眼,沉聲道:“徐先生,您可知我今夜等候,究竟所為何事?”

    徐一凡搖頭:“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漏夜來找譚嗣同,也是為了別有懷抱。

    譚嗣同一笑揚起手中的紙張:“學生已經向劉方伯請辭,決意投效先生幕下,扶保聖君,做出一番事業出來!”

    譚嗣同目光深沉,看徐一凡瞪大了眼睛:“讀先生所著點滴,倭人區區化外小藩,都能有志士圖強變法,尊皇攘夷事略。讀之令人驚心動魄!普魯士一統德意志諸邦,若非讀書之人鼓吹在前,又如何有敗奧破法,民氣沸騰之今德意志?諸國崛起,無不鼓吹民氣,尊君攘夷,更有鐵血輔之。讀列先賢,尋章摘句之事,學生實不願再為!”

    一席話擲地有聲,屋中幾個書生都瞪大了眼睛,熱血沸騰,紛紛抱拳行禮:“學生等今日前來,也是為投效大人幕中打聽,請大人收錄!”

    徐一凡眼睛比他們眼睛瞪得還要大,沒想到自己也有小弟前來納頭便拜的一天!

    可惜只是幾個尋常舉子,不是什麼出名人物。自己想要名動天下,還有些日子呢。

    他站起來慌忙還禮,連連道:“當不得,當不得……”

    譚嗣同看了他那些朋友一眼,微笑道:“沒想到你們也是這種心思啊……”轉頭又向徐一凡解釋:“學生這些朋友,都是經世一派門下,不是那些腐儒酸秀才,林銳兄還是舉人老爺呢!現在書生仕進報國之路太狹,偶然中式,也不過把候缺的冷板凳磨穿。所以學生才沒有去考什麼八股……”

    徐一凡伸手攔住了他的話,微一歎息間,已經是滿面憂國憂民的神色。

    譚嗣同一怔:“先生,怎麼了?”

    對徐一凡他有些不摸門,這人說是讀書人吧。風節不純,但是偏偏就是極有見識。要是真拉下臉來不收錄他們,這個臉可就丟得有點大了。

    徐一凡輕輕苦笑:“譚兄啊譚兄,你真以為兄弟走的是條好路麼?”

    徐一凡負手而立,神色說不出來的蕭瑟。

    “兄弟這些日子避不見客,也是考慮良久良久了……這滿朝風雲,你還看不出來麼?練禁衛軍,權操聖上,是我們讀書人的一腔血誠。皇上真正拿了權,就可以慢慢興革現下的積弱局面……兄弟歸國,也不就是為的這個?可是這權,聖上真能拿著麼?您看看現在滿京城奔走的那些王公貴胄,誰是真正為了國朝考慮的?兄弟說句誅心的話兒。就是譚兄老師翁中堂,心裏也是為了對付李中堂多一些兒!”

    譚嗣同臉頓時漲得通紅,但是卻又說不出話來。他又不是傻子,怎麼能不明白他老師的心思?他本來來京是為了給幕主劉錦堂奔走聯絡。陰差陽錯的和徐一凡同樣住在了會友。陰差陽錯的翁老頭看中了徐一凡書中的皇族掌軍的好處。他也陰差陽錯的成為了徐一凡和翁老頭之間的聯絡人。

    本來一場幕後醞釀的,不見得很成熟的倒李陰謀,變成了現在動盪滿朝的風波。一下變成了絕大的興革舉動!

    在譚嗣同心中,倒李已經成了一件很次要的事情了。徐一凡書中描繪的那副德日兩國權操於上,一個崛起歐洲,一個崛起亞洲。反而成為了他現在心中孜孜以求的美好前景!

    可是當徐一凡提起,譚嗣同也不得不痛苦的承認。

    這權,到了最後,還是操不到光緒的手上!

    一定又是那位老佛爺膝下奔走的王公大臣成了禁衛軍的練兵大臣,又成了一個裝點門面兒,靡費餉錢的地方。和他心目中設想的美好前景,差了十萬八千里還有多的。

    至於他們想投效的徐一凡,在滿族親貴拿權的禁衛軍當中。能發揮什麼作用,真是可想而知。

    唯一的結果,就是太后老佛爺的地位更穩固一些兒,而李鴻章離開北洋去了兩江而已。

    屋中此時,一片的沉默。

    徐一凡慢慢的從袖子裏面拿出了一個摺子:“明天兄弟就要引見聽訓。決定冒死呈上這個摺子禦覽……反正兄弟的前程沒什麼,為的只是這個國家罷了。”

    譚嗣同從他手裏接過這個摺子,幾個舉子書生也都圍了過來,燈下一瞧。每個人都倒吸一口涼氣兒。

    摺子上幾個大字分外的觸目驚心。《恭請聖上親掌新練禁衛軍及停三海大工充餉折》!

    慈禧和光緒的關係,大家都知道。光緒只能在慈禧的劃定的範圍內行使他的權利。

    皇帝親自掌軍了,那麼沒兵的太后怎麼辦?

    三海工程,是老佛爺萬壽悠遊之所。為了這個三海工程,拿了多少官兒的頂子。是老佛爺的心尖子。

    停了三海工程,慈禧什麼反應?

    這個摺子,簡直就是一個火藥包!

    譚嗣同的手都抖了起來:“先生,徐兄,徐大人……這,這使不得……”

    徐一凡目光如電一般的掃了一下譚嗣同:“怎麼?譚兄怕了?兄弟可不怕!西人變法,東洋尊君攘夷,豈能沒有幾個流血之士?沒有我等讀書人的鼓吹,怎麼能興革這麼大一個國家?現下編練禁衛軍,正是朝廷振作之意,天下都已經與聞。即使兄弟上這個摺子殉了,也沒什麼。至少可以使天下震動,後起者也有個方向!”

    他深深朝譚嗣同一揖:“譚兄,這後來之事,就拜託諸君了。”

    禮罷起身,就要從譚嗣同手中拿回摺子。

    一槍,卻沒有搶動。

    譚嗣同死死的捏著小小的折本,咬著牙齒。臉漲的通紅。

    屋子裏的空氣,在這一刻似乎凝固住了。

    “時窮節乃現,板蕩識忠臣……”譚嗣同喃喃的念著。他輕輕的推開了徐一凡的手,將折本揣回了自己懷裏。

    徐一凡呆呆的看著他,譚嗣同一笑:“徐兄,雖然咱們開始多少有點兒誤會。但是你是五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兄弟了……徐兄的才智見識,我是極其佩服的。國家少得了譚嗣同,卻少不了先生……這摺子,我來上吧。我本來就是監生,明年大比,也算是有舉子的資格。這公車上書,東漢太學生以來,就是我們讀書人的本分……明兒我敲登聞鼓,給都察院遞摺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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