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錦醫衛 作者:貓跳 (已完結)

 
Nickice 2014-6-12 19:4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5 788991
jomlin 發表於 2014-6-23 02:27
一三○章 金陵四公子

  天香閣、醉鳳樓是全南京城頂尖的青樓,以這兩處的龐大規模和紅火生意而論,交的常例銀子應該是每家三千兩才對。

  但他們已經有十年沒交過了,因為天香閣老闆魯翠花的姐姐,是致仕的南京禮部尚書秦鳴雷的第五房小妾,而醉鳳樓則是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耿定向府上一位管家在打理。

  秦鳴雷雖然已經致仕,門生故吏遍佈各衙門;耿定向手下一群監察御史都是餓瘋了的狗,見人就亂咬,為了*沽直買名連張居正、馮保都敢彈劾,南京巡城御史也是他管著,所以別人更不敢去惹。(註:賣 )

  庚字所歷任百戶都不敢去老虎頭上拍蒼蠅,這兩處的常例就總也收不起來,其他中等以上規模的青樓、賭館、酒店,只要有後臺的便有樣學樣,長期以來常例日減,庚字所竟成了個捧著金飯碗要飯的局面。

  鹿耳翎被押著去砸各家聽了他挑唆,不交常例的小賭館、破窯子,臉被秦林打得劈啪響,終於破罐子破摔,乾脆把這兩處提出來。

  你姓秦的不是逞能嗎?你有本事把南京禮部尚書和副都御史的產業也砸了呀!

  眾軍餘砸得興高采烈,聞言倒有些躍躍欲試,不過都是老兵油子了,曉得其中的厲害,大家很快就冷靜下來,眼巴巴的望著秦林等他做決定。

  韓飛廉和陸遠志都捏著把汗,要知道禮部尚書是正二品,副都御史是正三品,可不是好惹的呀!但這時候又不好出口相勸,否則不是在眾軍餘面前示弱了嗎?

  鹿耳翎呵呵冷笑,這下子提出來就是乾脆撕破臉了,秦林不敢去硬碰硬,就算洩了底氣,要是秦林真敢去找那兩家的麻煩,那還不是雞蛋碰石頭?

  沒想到秦林竟然一口答應:「本官早就想去那兩家了,正好鹿總旗也在,就請和本官同去走一趟吧! 」

  鹿耳翎嘿嘿冷笑,心說你這才叫老壽星上吊――嫌命長!

  醉鳳樓在秦淮河南岸的大油坊巷,金碧輝煌,大門上垂著老大的紅燈籠,底下站著十來個拳大臂粗之輩,全都穿著黑綢衫、黑綢褲,一看就不是善類,但對進進出出的達官顯貴,他們又點頭哈腰極盡諂媚之能事。

  見秦林帶著一群錦衣衛氣勢洶洶的走來,立刻就有一個人轉身跑進去通報,另外幾人迎了上來。

  當先一個滿臉橫肉的傢伙,語氣帶著濃濃的嘲諷:「哈哈,我道是誰,原來是庚字所的這些個『英雄』們,怎麼著,今個兒發了軍餉要來消遣消遣?勸你們去南城長干那邊的破窯子吧,俺們醉鳳樓的花銷大,各位恐怕當褲子都不夠!」

  跟著的幾個打手,全都捧著肚子哈哈大笑,竟全然沒把這群錦衣衛放在眼裡。

  秦林眼皮子都不夾這打手一下,牙縫裡迸出兩個字:「拿了!」

  打手們沒想到秦林說動手就動手,還沒等他們把鐵尺短棍等傢伙取出來,眾軍餘就一擁而上,兩個收拾一個,打悶棍、放絆腳、拍板磚,眨眼的功夫就全部放翻在地。

  留幾個弟兄看守門口,秦林帶著人長驅直入,幾個龜奴在前面跑得屁滾尿流,一疊聲的道:「使不得、使不得啊!我們東家可是耿大老爺府上的老都管……」

  回答他們的只有拳腳和耳光。

  耿府出面料理醉鳳樓的老都管,在後面喝醉了一時起不來,秦林一路打到中堂正主兒還沒現身。

  一時間錦衣軍餘施展威風,龜奴丟盔棄甲,妓女花容失色,嫖客戰戰兢兢,倒也打了個滿堂彩。

  但另外二樓雅座上有四位公子,已動了憐香惜玉之心,冷聲道:「哪兒來的惡犬,攪了公子爺的雅興?」

  眾龜奴聽得這一聲,立刻就放下了一半的心,滿心等著要看好戲,而緊跟著秦林的鹿耳翎,也喜形於色。

  這四位青年公子便是南京城大大有名的金陵四公子,為首的顧憲成是萬曆四年南京鄉試的*解元;排第二的王士騏,他老爹正是順天府尹王世貞;年紀第三的劉戡之,是刑部侍郎劉一儒的兒子;最末一個高攀龍,家裡是無錫的巨富大家,本人也極有才名。(註:「借」,頭名 )

  高攀龍剛從湖廣岳麓書院遊學回來,途經蘄州去拜見極有文學之名的朱由樊,不想卻在大門口吃了閉門羹,好生沒趣。

  看見秦林一介武夫卻有荊王府開中門迎送的禮遇,年少氣盛的高攀龍便把他記恨上了,現在再次相逢,他便對朋友們說:「這個秦林本是蘄州的一名錦衣小卒,因為裝神弄鬼迷惑荊王千歲,才得了百戶職分。論起來是嘉靖年間邵元節、陶仲文之類的人物,沒想到怎麼鑽營,給他調到了南京這花花世界…… 」

  劉戡之脣紅齒白,長相頗為俊雅,聞言故作瀟灑的搖了搖泥金摺扇,嘆道:「真是禮崩樂壞,世風日下!前日在家父的廷寄上看見秦某人破了白蓮教刺殺鄧子龍和荊王府奪嫡的大案,愚兄還奇怪他一介武夫怎麼能破此重案?原來是以旁門左道迷惑荊王,想來那些功勞也是憑著千歲爺的權勢,虛報冒領的吧! 」

  顧憲成年紀最大,又是上科南京鄉試的解元公,一副老成謀國的派頭:「所謂國之衰亡必有妖孽,這些武夫亂政、宣揚巫蠱之輩紛紛出世,實非我大明之福。 」

  「我輩讀聖賢書,自該仗義執言,豈能容奸邪小人放肆?」王士騏最為急公好義,撩起長袍下襬就往樓下走。

  顧憲成、劉戡之、高攀龍都笑著跟上,在他們看來,堂堂順天府尹的公子,要對付區區一個錦衣百戶,那還不是易如反掌。

  於是秦林沒有等到醉鳳樓的正主兒,倒先來了四位手搖摺扇的年輕貴公子,他先吃了一驚:我靠,沒幾天就要立冬了,這幾位還搖著摺扇,裝江南四大才子啊?

  乾咳兩聲,秦林笑道:「難道幾位就是傳說中的江南四大才子?」

  顧憲成等人一樂,心說這錦衣百戶剛從蘄州調來,就知道我們四公子的名頭,原來我們這麼出名啊!雖然他沒說全對,恐怕也是武人見識低微吧!

  不屑於和一介武夫說話,王士騏以目示意,跟著他的小廝就解釋道:「這位顧憲成顧解元,這位劉戡之劉公子,還有高攀龍高公子和我家王士騏王公子,人稱金陵四公子,不是你說的什麼江南四大才子。 」

  「哦!久仰久仰……」秦林滿臉堆笑,連連拱手。

  四公子得意洋洋,等著他寒暄幾句,再好生發落一番,嚇得他再也不敢橫行霸道,那麼明天南京城中一定會盛傳金陵四公子仗義執言,援手護花的風流佳事吧。

  殊不知秦林剛說完久仰,就把臉一板:「公子你好,公子再見!」

  說完就繞過去朝裡面走。

  四公子滿肚皮的話被堵在喉嚨口,要是年紀再大五十歲,一口氣接不上來就此駕鶴西去也未可知。

  「你、你這人怎麼回事?」劉戡之、高攀龍退後一步,攔在秦林身前。

  秦林眨眨眼睛,莫名其妙的道:「你們來嫖,我是來收常例,你嫖你的,我收我的,攔住我做什麼? 」

  騷人墨客到青樓上來,雖然最終還得著落於房中之術,但都借著風雅說事,什麼談詩詞、品絲竹、打茶圍,像秦林這樣直說他們是來嫖的,簡直就是當面打耳光了。

  旁人倒也罷了,以年輕漂亮自詡的劉戡之最喜附庸風雅、自命清高,聞言紅了半邊臉,怒道:「你、你這人怎的如此庸俗?我們到此談論詩文,不過才子佳人應有之事,你這粗鄙武夫,只當人人都像你,心頭只剩下一個『嫖』字? 」

  秦林哈哈一笑,從頭到腳打量劉戡之,把他看得心頭發毛了,才慢悠悠的道:「原來劉兄到這醉鳳樓來,竟不是為了嫖的!要談論詩文,貢院旁邊府學裡面多的是舉人秀才,國子監、翰林院也不遠,劉兄卻偏偏要到妓院,想來許多舉人、秀才、監生,還有南京翰林院什麼學士、編修,國子監的司業、博士,都不如醉鳳樓的姑娘有學問了。 」

  轟的一下滿堂大笑,嫖客們早看不慣這四公子賣弄風雅,各處青樓的漂亮姑娘總圍著他們轉了,秦林此言一出,登時人人解氣,有好事的還拍著巴掌大聲叫好。

  劉戡之從來沒有如此窘迫,一張俊俏的小白臉漲得通紅,卻又駁不倒秦林,只得跺了跺腳,拿扇子指著罵道:「好、好,你信口雌黃,本公子記得了! 」

  說罷就在哄堂大笑聲中,含羞忍恥的快步離開。

  王士騏本來準備拿父親王世貞的官階壓一壓秦林,顧憲成和高攀龍也裝了一肚子的道理要駁斥秦林,可沒想到劉戡之幾句話就被氣得跑了。

  秦林話裡面還隱隱設套,意指他們瞧不起國子監和翰林院,這頂帽子壓下來可不輕,他們也只好跟著劉戡之抱頭鼠竄。

  先前打抱不平、羞辱秦林的打算,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

  身後,醉鳳樓的哄笑依然聲震房梁。 本帖最後由 Nickice 於 2014-6-25 22:24 編輯

jomlin 發表於 2014-6-23 02:29
一三一章 秦淮歌女

  耿府派來打理醉鳳樓的老都官,由兩個丫頭攙扶著,醉醺醺的出來。

  看見龜奴被打得滿頭青包,老都管就要發火,可等老鴇在耳邊嘀嘀咕咕幾句,他的酒意登時醒了九分,出了滿背的冷汗。

  這姓秦的百戶下手狠辣,十多個打手不是他錦衣軍餘的對手,這也罷了,連鼎鼎大名的金陵四公子也吃癟,秦某人的道行可不是愣頭青能比的!

  文的武的都不是人家的對手,想到橫豎自己身後站著耿定向這尊大神,老都管拿定了主意不吃眼前虧,滿臉堆笑的走過去。

  「這位少年俊才想必就是秦長官了?果然英雄了得!秦長官上任這些天,我主人家耿府的小少爺慶生,老朽忙得暈頭轉向,沒有來得及前往拜謁,失敬、失敬!」

  老都管點出耿府的背景,當然是希望秦林知難而退。

  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秦林早有打算,打著哈哈道:「原來是老管家一時繁忙,才忘了交常例銀子,本官看在耿府的面上便不和你計較了,但現在本官親自來催收,這常例銀子還是交了吧!否則,本官臉上可有些不好看。」

  說完,秦林眼睛半瞇起來,眸子裡寒光一閃,連連冷笑。

  老都管心裡頭咯噔一下,他做了幾十年的管家,又受主家派來主持醉鳳樓,士、農、工、商、文武官員、三教九流都見得多了,知道對面這傢伙是個心黑手辣的主兒,不敢正面相抗,只得婉轉說現在櫃上沒有足夠的銀錢,過幾天再交到百戶所來。

  秦林嘿嘿一笑,今天本來就是敲山震虎,最終結果還得叫醉鳳樓背後的耿定向心服口服才行,現在也就不為己甚,限老都管十天之內把常例送到百戶所。

  等秦林走遠了老都管才敢小聲罵道:「回去告訴我家老爺,看你一個百戶,鬥不鬥得過正三品都堂老爺!」

  秦林一鼓作氣,從醉鳳樓出來就帶人直撲天香閣。

  天香閣在鎮淮橋邊,緊鄰著秦淮河,清清爽爽的青瓦粉牆,懸著兩隻碧色輕紗燈籠,朦朦朧朧的燈光與江波、月色相映成趣,意境上便勝過了金碧輝煌的醉鳳樓。

  門口幾個龜奴都是青衣小帽做家僕打扮,臉上掛著招牌式的笑容,見秦林帶著大群錦衣軍餘前來,戴著綠頭巾的龜公迎上來,不慌不忙的問道:「這位長官,可是庚字所新任的秦老爺?」

  秦林頗為矜持的點點頭,心裡有幾分詫異。

  龜公立刻把臉笑成了一朵菊花,彎著腰伸手往內一引:「請,您老這邊請。」

  庚字所一行人都有些納悶,比起醉鳳樓,這天香閣的態度未免太好了點吧?不過區區青樓,難道還怕他把許多錦衣官校吃了?便都隨著秦林進去。

  和醉鳳樓的富麗堂皇相反,天香閣的裝飾十分清雅,進門就是一座粉照壁,提著「江南春早」四個瘦金體的大字。繞過照壁豁然開朗,極大的院子裡面花木扶疏,中間小橋流水假山崎嶇,一花一木、一樹一枝都錯落有致。

  亭臺樓閣也不知有多少,每一座都是飛簷斗*栱,長長的簷角上掛著走馬宮燈,旋轉不停,放出的燈光與月光相輝映。(註:「拱」)

  還沒等秦林看完,已有個膚色白皙、妝容富態的女子迎了出來,老遠就聽得咯咯的笑:「秦長官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呀!本來早該上門拜訪,打聽得您老在東花園練兵就沒有冒昧來打攪,哎呀呀,今天可把您老給盼來啦!」

  這女人大約三十歲上下,容顏含著七分春色,便是天香閣的老鴇魯翠花了。

  鹿耳翎在後面嘿嘿冷笑,等著看秦林的熱鬧,魯翠花這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燈!

  天香閣這位老鴇是金陵出了名的潑辣貨,四年前庚字所有任百戶官皆來歷匪淺,背後還有北鎮撫司的靠山,就想動一動這潑辣貨,帶著人想來收常例。

  剛進門就被魯翠花罵得狗血淋頭,百戶氣得想要動手開打,還沒動手呢,順天府、巡城御史、五城兵馬司、京衛指揮使司的各路神仙就全來了。

  作好作歹勸的,紅臉白臉唱的,那位百戶只好灰頭土臉的打道回府,沒幾天上司一紙公文發來,他就被調到湘西遠瘴地面去了。

  這不,秦林也走上這條路了,前車之鑑啊……鹿耳翎滿心歡喜的要看著秦林倒楣。

  殊不知秦林寒暄兩句,還沒提常例的事情,魯翠花就拍著腦門道:「唉!婆子我怎麼又糊塗了?本月的常例銀子還沒繳呢!」

  說罷,一疊五百兩面額的萬源號會票就交到了秦林手上。

  秦林點了點有七張,眉頭一挑:「這個數目,好像不大對頭?」

  魯翠花笑起來:「三千兩的常例,另外五百是賀喜秦長官新官上任,我天香閣的覲見禮。」

  此言一出,眾官校全都傻了眼――沒聽錯吧,這還是那個又兇又惡的潑辣貨魯翠花嗎?怎麼母老虎突然變成了乖小兔?

  鹿耳翎只覺得心都快碎了,很想大哭一場,這姓秦的是天王老子嗎,你們天香閣有前任南京刑部尚書做後臺,他老人家多少門生故吏遍佈天下,竟要對區區一個錦衣百戶服軟,你們、你們真是辜負我一番苦心吶!

  忽然心頭一動,想到天香閣背後的秦鳴雷是姓秦,秦林也姓秦,莫不是有什麼親戚關係,今天都是故意做戲給別人看的?

  鹿耳翎心慌意亂,不免胡思亂想起來,然而秦林落籍湖廣蘄州,秦鳴雷是浙江臨海人,雖是同姓,卻八竿子打不著。

  秦林更是莫名其妙,暗自思忖:莫不是我也有了傳說中的王霸之氣,從此以後任憑什麼牛人,見了我老人家就得立刻雙膝一軟,納頭便拜?

  魯翠花極其熱情:「秦長官這邊請,我們天香閣臨著河的二樓,最是觀月色的好地方,既然來了,不要錯過。」

  等秦林抬腳上樓,她卻把其餘的人擋住,說人多坐不下,那邊鋪設了酒宴請各位去享用。

  陸胖子不服,嚷嚷起來:「胖爺我是秦哥的嫡親兄弟,你這女人把我們支開,莫不是想把秦哥拐了?」

  秦林笑笑,示意魯翠花放韓飛廉、陸遠志和牛大力上來。

  百戶所的官校薪俸微薄,身分地位在滿是顯貴的南京城也屬於低下一流,平日裡最多只進過三等青樓,根本沒想能走進第一等的天香閣,更不敢奢望和這兒的姑娘發生什麼超友誼關係了,所以聽說魯翠花擺了酒席,能大吃大喝一頓,他們就已喜笑顏開。

  鹿耳翎卻氣不打一處來,連陸遠志和牛大力都上去了,他這個試百戶銜的總旗還沒分,簡直就是明目張膽的打臉啊!

  逞著一口意氣也要走上去,魯翠花先把他攔住,接著看看秦林的臉色。

  「今天月亮很彎吶!」秦林背著手望天。

  魯翠花一下子就懂了,朝著鹿耳翎哧的一聲笑:「鹿總旗,樓上坐不下了,倒是我那酒席不錯,您這邊請?」

  鹿耳翎牙齒咬得格格響,又不敢和魯翠花廝鬧,只覺得眾位官校弟兄看著自己的眼神都充滿了揶揄,胸口好像大石頭塞住似的,面皮紅了又紅,跺一跺腳,拂袖而去。

  官校們都往擺了酒席的偏房去,一路說說笑笑:「鹿總旗也真是的,天香樓好好的酒席不吃……」

  「呵,我這還頭一遭在天香樓吃酒呢,回去和老魏他們說說,饞不死他們!」

  秦林帶著陸胖子幾個走上二樓,魯翠花極其熱情的替他們布置座位。

  此時月色正明,滿南京城上千家酒樓都點起了明角燈,照耀輝煌如同白晝,燈光與月色交相輝映,秦淮河上波光粼粼,分不清月光還是燈光。

  秦淮河上畫舫慢慢行來,絲竹細吹細唱,曲調分外的清幽,又有歌女伴著清唱,歌聲婉轉動聽,聞者無不心旌搖動。

  兩邊河房要嘛住的官宦女眷,要嘛就是秦樓楚館的女郎,家家戶戶捲起珠簾憑欄靜聽,河房裡焚燒的獸香從窗戶噴出來,秦淮河上雲霧朦朧,畫舫上站著的歌女真如洛神凌波一般!

  最大的一艘畫舫上,歌聲比別處格外清越婉轉,不知道是南國佳麗還是塞北胭脂,用家鄉話唱著曲子,一個字兒也聽不懂,但覺歌聲如同山間的淙淙溪流,又好像百靈鳥的歌唱,秦林聽了襟懷為之一暢。

  煙波之中,那歌女的容貌瞧不清楚,但見她身材削瘦,纖腰盈盈一握,站在船頭猶如弱柳扶風,叫人好生憐惜。

  畫舫到了天香閣這河房底下,忽然停了,一座紮著各色絹花的彩橋從畫舫上伸到了河房二樓,那歌女蓮步輕搖,*娉娉婷婷的慢慢走上來。她容貌清麗而楚楚可憐,兩灣秋波煙雨朦朧,白皙的瓜子臉略顯紅暈,有西子捧心之態。(註:「乒」)

  這歌女雖然也算得上萬裡挑一的絕色,但論嬌憨可愛不及李青黛,論天姿國色不及張紫萱,論陽光活力不及徐辛夷。不過她似顰非顰、眼含薄淚,宛如病西施的風情,極其符合這個時代才子佳人的審美觀,所以等她走上天香閣的二樓,燈火照耀通明之時,風流雅士們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喝彩。

  人們注意力都在這歌女身上,只有秦林不怎麼喜歡這種類型的,正低著頭喝茶,便於喝彩聲音裡面聽到了什麼,轉過頭去往東頭那桌一看:原來是他們! 本帖最後由 Nickice 於 2014-6-25 22:23 編輯

jomlin 發表於 2014-6-25 22:19
一三二章 無心插柳

  顧憲成、王士騏、劉戡之、高攀龍四位從醉鳳樓灰頭土臉的滾出來,一個個氣得臉紅脖子粗,對秦林破口大罵卻又無可奈何,真正氣悶無比。

  在醉鳳樓沒有盡興,他們又來了天香閣,聽說今晚這裡有位色藝無雙的高麗美女將要登臺獻藝,對美女的期待便沖淡了丟臉的恥辱。

  待見到這位高麗美女果然容色清麗,兩彎淡淡的峨眉似顰非顰,香腮微現紅暈,瞧著十分的楚楚可憐,金陵四公子登時色授魂與,早沒有了什麼才子風度。

  劉戡之把扇子往桌子上一拍,大聲讚道:「嘖嘖,你看她腰肢盈盈一握,舉動風姿綽約,真叫個弱柳扶風呀!又兼眼波迷離,卻不是正應了溫庭筠,轉眄如波眼,娉婷似柳腰,這兩句嗎?」

  劉戡之故意把溫庭筠的名句咬得很重,盼這麗人能注意到他。

  果然高麗女子眼波流轉,往這邊看了一下。

  顧憲成、王士騏都大笑著起鬨:「賢弟不僅是大才子,還是美男子,今日已得佳人青目,他日定能做個入幕之賓!」

  劉戡之得意非凡,雖是深秋季節,也把摺扇搖了兩下,故作風雅之態。

  高攀龍年紀最小,還不怎麼懂風月之事,兀自皺著眉頭道:「前些天顧兄不是提到,元輔少師張先生有意讓劉三哥做個東床快婿嗎?要是再和這高麗妓糾纏,恐怕……」

  顧憲成年紀最大,又是上科解元,說話也就隨便得多:「清風明月長如此,才子佳人信有之。這樣逢場作戲的事情,便是太岳相公也不會計較的。」

  王士騏則笑道:「所謂最苦莫過娶公主,相府千金也是一樣,倒是劉賢弟將來真和那位小姐成親,免不得河東獅吼,君不見魏國公府徐小姐乎?『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足為吾輩一笑。」

  劉戡之撇撇嘴:「從來男女綱常,我還能叫她欺壓嗎?再者,太岳相公也只隱晦提了一下,家父還未置可否呢,去年的奪情之議,家父對太岳相公違背綱常的做法頗有非議。」

  顧、王、高三位立刻大捧劉家父子不*阿諛權勢,實是士林中第一等的忠孝節義,登時把劉戡之捧到了九天之上。(註:ㄜ)

  秦林和他們隔著兩張桌子,上樓的時候光線昏暗就沒看見,這會兒隨著高麗歌妓從彩橋走上來,燈火逐漸輝煌,就看得很清楚了。

  秦林便把陸遠志輕輕拍了拍:「看見沒?那邊…………」

  沒想到胖子渾身肥肉一抖,咣當一下把桌子上的酒杯打翻了,張惶失措的道:「什、什麼,看見什麼?」

  牛大力、韓飛廉也好不到哪兒去,都是如夢初醒的長出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漂亮啊,真是太漂亮啦!畫上的天仙也不如她呀!」

  秦林仔細看看高麗歌妓,詫異的撓了撓頭:「呃,其實我覺得她還比不上徐辛夷……」

  三個傢伙三雙眼睛直愣愣的看著秦林,良久,陸胖子才大拇哥一挑:「秦哥,我們佩服你!」

  這個時代的審美觀,偏向於細眉細眼溫柔婉約型的美女,就像唐伯虎筆下的仕女圖,一個個嬌滴滴、病歪歪,楚楚可憐;而徐辛夷鼻梁高挺、眼眶略深,看著有點混血兒的味道,身高腿長、蜜色的肌膚充滿了活力,在後世絕對是陽光大美女,但在這時反而被視為醜女。

  於是幾個傢伙你一句我一句的把秦林取笑一番,秦林倒是無所謂,等他們笑過了,才指了指金陵四公子那邊。

  顧憲成本來正想著找什麼由頭把秦林洗涮一番,好好的一雪前恥,卻有個認識的書生來和他們打招呼,又耽擱下來。

  這書生穿葵花色圓領,外面罩一件大氅,穿著粉底官靴,相貌平平無奇,扔在人堆裡就找不出來那種。

  王士騏替他引薦:「這位賈子虛賈中書,仙鄉河南衛輝府,一筆字真正顏體柳骨,是以今年剛選了內閣中書,極其風雅……」

  明太祖朱元璋罷了丞相、中書省,內閣中書權柄比前代不可同日而語,只是負責朝廷中抄抄寫寫的工作,是從七品的小官。並且任此官不必經過科舉,秀才、監生、百姓,凡書法好就可以選任,同時又開了捐例,有千把兩銀子就可以捐一個中書銜。

  賈子虛加了中書卻沒有留在京師任職,明明就是捐來的官兒,王士騏說他書法好,其實是隨口亂抬花花轎子。

  顧憲成等三位也沒把這賈子虛當回事,因為是王士騏介紹的,好歹和他隨口敷衍幾句。

  沒想到賈中書見識極其博雅,天南海北無有不知,隨口幾句話就和顧憲成等人談得熱火朝天,金陵四公子 倒把報復秦林的事情放在一邊了。

  魯翠花站到了高麗歌妓旁邊,滿臉堆笑的朝眾人道:「這位仙子來自高麗,芳名喚作金櫻姬,今日初登秦淮獻藝。嗯,各位公子、老爺聽別的曲子都聽煩了,她便以高麗的*伽椰琴獻上一曲吧。」(註:「加噎」)

  這時朝鮮李朝早已建立,但中原仍俗稱為高麗,明朝朱元璋、朱棣等帝王都令朝鮮進獻美女充當妃子、宮女,所以天香閣上眾位客人聽說她來自高麗,都極其期待那什麼伽椰琴的演奏。

  燈光轉暗,金櫻姬取出一張十二弦的伽椰琴,玉指輕彈輪撥,琴聲便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悠揚婉轉之極。

  琴聲時而低低傾訴,似乎海上清風徐來,時而斷續之間忽然一波輪指,便如錢塘湧潮勢不可擋。

  金櫻姬纖纖玉手撫琴,眼中一片迷離,望著秦淮河上的波光粼粼,思緒早己延著河流匯入長江,歸於東海……

  皓月當空,秦淮河上煙波迷濛,伽椰琴乃是高麗古音,聲調悠揚古樸,又兼彈奏者美人如玉,眾人屏息靜聽,只覺此處已非人間,如登九霄雲外。

  一曲伽椰琴奏完,燈光再次大盛,金櫻姬起身向著眾人盈盈一拜,登時滿堂喝彩。

  劉戡之搖頭晃腦的吟著琵琶行的名句:「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灘。了不起,餘音繞梁,吾當三月不知肉味!」

  金櫻姬朝他微微一笑,登時劉大才子飄飄欲仙,顧憲成、賈子虛等人更是盛讚他才子風流,多半不久就能拔得頭籌,做這高麗歌妓的入幕之賓。

  眾人喝彩聲中,唯有秦林長長嘆息:「不好、不好,這琴聲一點也不好!」

  立刻有許多人朝著他怒目而視,金陵四公子 更是勃然變色,待要反脣相譏。

  金櫻姬聽得懂漢話,詫異的看看秦林,走上前盈盈一拜:「官人道妾身琴音不好,究竟如何,還請官人指教。」

  她說話帶著異國口音,咬字不是很準,但聲調抑揚頓挫便如歌聲似的,聽在耳中極其舒服。

  秦林怔了怔,剛才他沉浸於音樂中,是以有感而發,倒不是刻意要譁眾取寵的,既然人家問上門來,便只得直言相告:「琴為心聲,我雖然不懂音律,但從姑娘琴聲中不僅聽出了離愁別緒,隱隱……隱隱有易水悲歌之意。」

  昔日荊軻刺秦王,於易水河畔和燕太子丹作別,高漸離擊筑,荊軻作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遂為千古絕唱。

  這秦淮河上的歌妓彈奏,離愁別緒、兒女情懷倒是多見,怎麼會有易水悲聲?登時眾位客人哄堂大笑,都說秦林不通音律。

  四公子中的王士騏精於琴律,聞言倒是心念微動,繼而哂然一笑:長虹貫白日、秋風易水寒的意境,一個嬌嬌怯怯的弱女子,又是從何奏來?恐怕是那中原少見的伽椰琴,本身就帶著叱吒嗚咽之音吧!

  金櫻姬極其認真的把秦林看了一看,迷離的雙眼閃過一絲捉摸不定的光華,忽然光華隱去,她轉身就走:「是公子聽錯了。」

  「真的是我聽錯了嗎?」眾人的哄笑聲中,秦林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四公子當中,年紀較大、已有妻室的顧憲成、王士騏比較收斂,高攀龍年紀尚小,唯有劉戡之最是風流自賞,見秦林吃癟,他高興得跟什麼似的,連說金櫻姬是風塵俠女,慧眼識英雄,是張出塵、梁紅玉一類的佳人。

  眾人都曉得他的意思,所謂慧眼識英雄,就是識得他劉某人這個英雄吧!顧憲成便笑道:「劉賢弟是個美男子,金櫻姬也是個絕色美人,自然一見鍾情,他日必結絲蘿。」

  賈子虛慨然作色:「才子佳人本天成,今夜便是良宵,何必再等他日?賈某薄有餘財,當促成此美事!」

  說罷,他就招來老鴇魯翠花,整整一疊會票拍在桌子上,聲言要替金櫻姬贖身,送給劉戡之玉成好事。

  顧憲成、高攀龍等人相視而笑,他們終於明白王士騏為什麼和這賈中書如此親熱了。

  「哎呀,金小姐是賣藝不賣身的。」魯翠花為難的說著,見對方不怎麼相信,她趕緊解釋道:「她是自由身,咱這天香閣並沒有她的賣身契,要怎麼著得人家自己願意,我翠花姐可做不了主。」

  金陵有不少外路來的名妓都是自由身,四公子倒也知道,便不為難魯翠花,請她與金櫻姬去說。

  劉戡之站起來長身玉立,將摺扇輕搖,做出副風流公子的神情。

  「劉賢弟這般才貌,金櫻姬一定千肯萬肯!」賈中書著意巴結討好。

  魯翠花在金櫻姬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只見她秋波轉了過來,在劉戡之臉上輕輕一掃,接著就垂下頭,掩口輕笑。

  「成了!」顧憲成用扇子一拍掌心:「恭喜劉賢弟……,只話還沒說完呢,就見魯翠花愁眉苦臉的朝這邊搖了搖頭,劉戡之登時大失所望。

  「沒關係,就是一見鍾情,也沒有如此之快,女子嘛總要矜持一下的……」賈子虛勸著劉戡之,話說到了他心坎裡面,劉戡之對這人好生感激。

  金櫻姬說睏倦了,自回繡房歇息。

  她一走,眾人都覺得再溧亮的姐兒也看著寡然無味,紛紛意興闌珊的離去。

  秦林也要走,沒想到魯翠花滿臉諂媚地的笑:「金小姐請秦公子留下奉茶,願為秉燭夜談。」

  啊?眾人大眼瞪小眼,誰也沒想到那金櫻姬會來這麼一出啊!

  劉戡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氣得嘴脣直哆嗦:「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一介武夫而已!」

  但更加叫眾人大跌眼鏡的是,秦林略一思忖便毫不客氣的回絕了:「我還有別的事情,改日再來會會金小姐吧!」

  這一次,顧憲成等人注視著劉戡之的目光都隱隱帶上了同情:太悲慘了,劉戡之求之不得的,姓秦的竟然根本無所謂,這簡直就是當面兩記耳刮子,狠狠的摔在臉上啊。 本帖最後由 Nickice 於 2014-6-28 03:49 編輯

jomlin 發表於 2014-6-25 22:22
一三三章 隔代遺傳?

  陸遠志、牛大力、韓飛廉三個傢伙把秦林佩服得五體投地,都覺得這位老大的定力心性真的非一般人可比。

  殊不知秦林是真對金櫻姬那類型的不感冒,而且那女子柔弱的外表下面,藏著很多值得警惕的東西,至少目前秦林還無意去沾惹……

  第二天百戶所點卯,鹿耳翎稱病沒有到,官校們都聽說昨天的事情了,一個個竊笑不已,那些吃到天香閣酒席的軍餘,更是大吹特吹席上的珍饈美味,聽得旁人直流口水。

  游拐子翻翻白眼,沒好氣的道:「你們這些笨蛋,瞎起鬨個啥呢?好歹秦長官答應咱們發雙份月例,收不收常例他都得拿出來,哼,我看你們才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游拐子不說倒也罷了,這麼一說人人都不以為然,的確秦林是墊付了月例,可如果常例總收不起來,一兩個月倒也罷了,半年呢,一年呢,能長年累月的指望他自挖腰包來貼補?合著人家千里迢迢的來做百戶不要升官發財,是專程來養咱們這群兵老爺的?

  有心思敏捷的校尉已經暗罵開了,常例銀子是全所官校每月分子錢的來源,姓鹿的拿這事胡亂攪合,豈不是和全所兩百來號弟兄的荷包為難?呸,他算什麼玩意兒!

  陸遠志幾個人曉得內情,肚子都快笑痛了,秦林更是把手籠在袖子裡,朝游拐子一豎大拇指;這才是金牌臥底啊。

  韓飛廉帶眾官校仍去東花園訓練。

  秦林留了下來,徐維志把偌大片地盤借給百戶所,他決定去魏國公府走一趟,感謝這位小公爺的慷慨。

  查點金銀珠寶,蘄州衛指揮使王進賢送了顆東海明珠,朱由樊送的禮物裡面正好有三顆差不多大小的珍珠,配成四顆,又有祖母綠、貓兒眼、鴿血紅,每樣挑了四塊大的,加上珍珠合起來是四樣禮物,用錦盒裝了拿去。

  走到門口通傳,這一次門政大爺們態度不同了,一個個點頭哈腰異常謙恭,短板凳、倒茶水請他慢慢坐著,另有一人一溜小跑進去通報。

  前次徐維志等在書房,這次他親自迎到了第二道門上,朝秦林拱手道:「秦兄當街破了人命大案,小可已有耳聞,秦兄如此少年了得,異日定是我大明之棟梁啊!」

  秦林口稱過獎,寒暄著仍隨徐維志進了他的書房。

  道謝,說明來意,秦林把裝著四樣珍寶的錦盒遞給徐維志。魏國公府在南京兩百年,什麼樣的寶貝都不缺,這四樣珍寶雖然價值不菲,徐維志也沒當回事,看了看就隨手放在旁邊。

  想了想,笑道:「聽說舍妹搶了秦兄一件可以讓手印顯形的寶貝?呵呵,舍妹從小就頑劣不堪,叫秦兄見笑了。」

  「沒關係!」秦林老老實實的道:「那東西不值什麼,徐小姐曠達爽利,倒是位女中豪傑呢,再要的話,我送幾個給她便是了。」

  徐維志聽了卻不怎麼相信。

  因為他父親徐邦瑞親口說那玩意很神奇,徐維志便想向妹妹討來看,徐辛夷當個寶貝似的藏著不給他,他就更覺得珍貴,所以秦林越說那東西不值錢,徐維志越當他是自謙。

  想到妹妹搶了秦林的「寶貝」,他今天卻又送了重重的一份禮物,徐維志就尋思拿什麼補報他一下。

  有了!

  徐維志笑著道:「秦兄所賜小可收下了,不過小可也有一點心意要送給秦兄,還望秦兄切勿推辭。」

  著徐維志就站起來,把秦林往後院帶。

  越走越偏,秦林不禁好奇是什麼寶貝,怎麼不放在徐維志的臥室或者書房,倒要放在這後面呢?

  走到馬廄,徐維志才停下來,笑瞇瞇的指著其中一匹:「這踢雪烏騅,又名烏雲蓋雪,實是一匹千里良駒。名馬贈英雄,秦兄這等少年英才,正該跨良駒、擒敵酋,為國立功!」

  踢雪烏騅渾身毛皮黑得透亮,猶如黑珍珠一般,偏偏四蹄呈白色,所以又叫烏雲蓋雪,正是徐辛夷原來的坐騎。

  前兩年徐維志曾好幾次向妹妹討這匹馬,都碰了一鼻子灰,這次徐辛夷得了照夜玉獅子,想到哥哥從前討了幾次都沒給,便忍痛割愛了。

  殊不知徐維志年紀漸大,不復少年意氣,對鬥雞走馬的興趣轉淡,踢雪烏騅雖然到手,卻始終沒去騎它。

  秦林是個錦衣武官,大凡武官都喜歡神兵利器和寶馬名駒,徐維志反正不騎了,便把踏雪烏雅轉送給秦林。

  「好馬,好馬!」秦林摸摸踢雪烏騅的額頭,馬兒舒服的打了個響鼻。

  其實踢雪烏騅和照夜玉獅子都是第一流的千里馬,徐辛夷厚此薄彼,只不過因白馬好配她一身紅衣,秦林只要馬快,哪管它顏色如何?不管白馬還是黑馬,能捉住耗子,哦不,能日行千里就是好馬!

  徐維志也拍了拍馬兒的耳朵,望著秦林大笑:「換了兩三年前,就打死我也不肯把它送人呢。秦兄的運氣不錯,這兩年小可學著修心養氣,不怎麼走馬架鷹了,你才有這等好事呢,哈哈哈……」

  秦林誠心誠意的謝過徐維志,又說笑幾句,小公爺就從靠近馬廄的側門把他送了出去。

  或許是見過秦林和主人徐辛夷在一塊,這踢雪烏騅在秦林手上十分聽話。騎著千里名駒,感覺果然不一樣,秦林信馬由韁,它就走得又快又穩。

  騎馬的感覺和開車大不一樣,聰明的馬自己會走道兒,只需手上輕輕帶著韁繩,馬兒自會不緊不慢的朝前走,遇到障礙也不用管,牠自己就懂得繞過去。

  馬是聰明的動物,它會保護自己,只要不受驚發瘋,它絕不會亂跳亂蹦,更不可能胡亂去撞路人,甚至遇到人群塞路,它還會馱著主人,耐心從人縫裡擠過去。(貓跳騎過不少馬,真的很神奇……)
  
  秦林騎著寶馬樂不可支,手裡控著韁繩,慢慢朝東花園走去。

  遠遠望見東花園處旌旗遮天,鼓號喧囂,而百戶所的官校都站著看熱鬧,秦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打馬過去原來是徐辛夷帶著女兵在這裡排兵布陣。

  徐辛夷常來東花園走馬、演兵,前些天也遇到過兩次,今天再次見到秦林也不以為意,他沒注意到胯下的踏雪烏雅看到前主人之後,呼哧呼哧的打著響鼻,明顯變得興奮。

  徐辛夷今天頭戴一頂雉尾束髮冠,身穿猩猩紅的西川蜀錦戰袍,手拿鋥光瓦亮的爛銀槍,槍纓子殷紅如血,胯下照夜玉獅子通體雪白,真像花木蘭復生、*平陽公主再世。(註:唐朝)

  與她對戰的一人身穿混鐵甲、頭戴烏金盔,坐一匹黃*驃馬,面如鍋底、身軀壯得好像鐵塔,手裡拿的一桿大槍,那槍桿足有碗口粗,好生威猛的一員沙場驍將!(註:「票」,白斑黃馬)

  秦林聽得眾人說這黑甲金剛,就是去年南京五軍都督府大演武的頭名,十萬軍中無敵手的六合神槍馬四平,不禁隱隱替徐辛夷擔心。雖然這馬四平斷斷不敢傷了魏國公府的大小姐,但刀槍無眼,碰著磕著一下,徐辛夷還不得哭鼻子?

  旌旗搖、戰鼓擂,馬四平把大槍略一搖動,空中便是勁風呼嘯,將槍尖往地上一劃,演武場早被踏得水潑不進、刀劈不入的地面,刷的起了尺多深的一道溝,又猛的把槍一擰,朝著演武場邊臉盆粗細的垂楊柳扎去,大樹亂晃、木屑崩飛,樹幹上起了老大一個深洞。

  見他如此威勢,南京都督府眾精兵、庚字所的錦衣衛官校齊聲叫好,聲震雲天。

  徐辛夷倒是不緊不慢的理著槍纓子,似乎並沒把馬四平放在眼裡。

  「哇呀呀呀!」

  馬四平吼聲雷震,好似當陽橋頭的猛張飛,策馬飛奔,舞動大槍,朝著徐辛夷衝去。

  秦林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眾校尉和官兵倒是不太擔心,依舊搖旗吶喊,而徐辛夷帶著的那些女兵,則在侍劍帶領下嬌聲替大小姐吶喊助威。

  兩馬交錯的一剎那,馬四平手中大槍毫不容情,中平槍中宮直進,只見徐辛夷小蠻腰一折,身子便柔若無骨的往後仰,這一擊便落了空。

  徐辛夷在馬鞍上打個旋,此時兩匹馬已錯過了,爛銀槍刷的一下刺出,如同毒蛇吐信般刺向馬四平的後背。

  「來得好!」馬四平擰腰回身,碗口粗的大槍往爛銀槍上格去。

  秦林暗道不好,馬四平力勢沉雄,這桿槍足有碗口粗,徐辛夷的爛銀槍和他一格,豈不打成兩截?

  不料徐辛夷混不費力的一槍,馬四平格下來竟費力極大,鐵塔般的身子歪了一歪,差點兒墜落馬下。

  幸好馬速極快,兩馬相交一晃而過,徐辛夷卻也遞不出第二招,然而馬四平已面色潮紅如同酒醉,口中更是呼呼喘息不定。

  「我靠……」秦林一口氣噎在喉嚨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若說是這馬四平故意相讓,怎麼眾多校尉、官兵都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若說徐辛夷有這般厲害,他卻不信,就算她從娘肚子裡開始練武也不可能啊!

  難道中山王徐達的本事隔代遺傳了?可這隔得也太久遠了吧…… 本帖最後由 Nickice 於 2014-6-25 22:27 編輯

jomlin 發表於 2014-6-25 22:26
一三四章 桃花劫

  徐辛夷兜馬回來,爛銀槍遞出猶如道道電掣,登時就把馬西平困在槍影之中。不過七八招,銀光忽的一斂,只見槍尖上一點寒芒,距離馬四平喉頭只有寸許。

  馬四平翻身下馬,單膝跪下抱拳道:「中山王家傳神槍,果然天下無敵!」

  「大小姐威武,大小姐必勝!」女兵們全都興高采烈的叫起來,而且聲音整齊劃一,明顯不是第一次。

  徐辛夷騎著照夜玉獅子,笑容燦若夏花,圓圓的杏核眼變成了兩隻彎月亮,紅豔豔的嘴脣笑得咧開,露出兩顆俏皮的兔牙。

  直到此時,秦林才長吁了一口氣:原來徐家有中山王徐達傳下來的槍法,徐辛夷才能騎戰無敵——不過那槍法真有這麼厲害?或者徐辛夷天生就是練武的奇才?

  徐辛夷也看見了秦林,發現他騎著踢雪烏騅,便拍馬過來想問問。

  殊不知那踢雪烏騅眷戀故主,過去幾年都是徐辛夷騎著它和別人賽馬、比武,剛才金鼓齊鳴、吶喊震天,馬兒便受了刺激,此時見故主過來,它越發興奮,忽的一下竄了出去。

  秦林的騎術也只尋常,猝不及防就被踢雪烏騅衝了出去,他只能用力抓住鞍橋避免摔下去,聽得耳邊呼呼風響,卻無暇控馬了。

  徐辛夷見秦林出醜,倒是拍手大笑,雖然踢雪烏騅飛快衝過來,但她知道這匹馬兒通靈,便絲毫也不擔心,只拍拍胯下照夜玉獅子的頭,輕言細語的穩定它的情緒。

  果然踢雪烏騅衝近之後,忽然一聲長嘶,偏腿就朝斜刺裡拐過去,絲毫也沒有撞到照夜玉獅子。

  馬雖然無恙,人卻有了問題——秦林不是徐辛夷,他今天才得到踢雪烏騅,怎麼知道它會來這一招?看看要撞上了,趕緊拼著命伸出手要抓韁繩,卻不料馬兒突然雙蹄一頓拐了彎!

  好嘛,秦林立刻騰雲駕霧似的從馬背上飛了起來,叉手叉腳的往前撲。

  饒是他心智堅定,遇到這種突發事件也慌了神,只看見前面有紅紅的一團東西,也管不得是個什麼,趕緊當作救命稻草,張開雙臂就抱過去,慌亂中抱住了一個綿綿軟軟、溫溫熱熱的東西。

  全場鴉雀無聲。

  只見踢雪烏騅背上空空如也,照夜玉獅子卻馱著兩個人,除了徐辛夷徐大小姐之外還多了個秦林,這傢伙臉色煞白的坐在徐辛夷身後,雙手正好把她抱了個結結實實!

  眾官校兵丁全都面面相覷,張大了嘴巴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只有踢雪烏騅撒著歡兒亂跑,一邊跑還西律律的叫,聽上去簡直像在怪笑。

  「這、這怎麼回事?」徐辛夷還沒反應過來,杏核眼裡滿是迷惘,良久才叫道:「啊啊啊,你快放手啊!」

  「等等,我不是故意的,好,我放手了!」秦林一邊解釋,一邊跳下馬。

  徐辛夷蜜色的臉蛋漲得通紅,杏眼圓睜、柳眉倒豎:「呀呀呀——姓秦的,我要殺了你!」

  她倒提著爛銀槍,拿槍桿沒頭沒臉的亂打。

  秦林則抱頭鼠竄,想去騎了踢雪烏騅跑路,可那該死的馬西律律怪叫著四處亂跑,怎麼追也追不上。

  於是東花園萬眾矚目之下,踢雪烏騅在前面跑,秦林在後面追,最後還跟著個徐辛夷,騎著照夜玉獅子拿爛銀槍亂打,鬧得不可開交。

  眾兵丁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肚子疼;女兵們也傻了眼,有人按慣例喊了聲「大小姐威武」,立刻被侍劍兇巴巴的瞪了眼,趕緊住口。

  那踢雪烏騅尤其可恨,秦林跑快它跑快,秦林跑慢了它跑慢,時不時還回頭望望後面,西律律的怪叫,好像嘲笑他似的。

  秦林跑得筋疲力盡,背後又是徐辛夷拿槍桿亂打,他搞毛了,乾脆不跑,轉過身望著徐辛夷,指著不遠處的踢雪烏騅,呼哧呼哧的喘著氣: 「你養的這匹衰馬,把我顛了下來,你還好意思打我?你就這麼強橫霸道?」

  徐辛夷嘴一癟,大大的杏核眼裡面淚花花直打轉,心說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兒身被你當著許多人亂抱,還要說人家強橫霸道……但想想踢雪烏騅確實是自己養的,今天的事情似乎又怪不得秦林……

  哐噹一聲,徐辛夷把爛銀槍扔在地上,小嘴一癟一癟的,終於忍住還是沒哭,但看她那樣兒實在比哭還要難受些。

  秦林心下不忍,小聲道:「對不起,今天實在是……」

  「才不要你可憐!」徐辛夷銀牙一咬,打著照夜玉獅子就走。

  秦林兩條腿追不上,踢雪烏騅卻又跑過去蹭主人的腿。

  「都是你這匹壞馬!」徐辛夷正在氣頭上,把踢雪烏騅踢了一腳,馬兒卻不懂主人的心思,怔怔的望著她遠去。

  指揮使、千戶、百戶們統帶官兵離開,得勝鼓也不敲了,旌旗也不搖了,真叫個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眾女兵也沒趣沒趣的,自有侍劍等貼身女兵趕上去安慰徐辛夷。

  最失望的還是六合神槍馬四平,鐵塔般的身子似乎都縮了一圈,牽著馬垂頭喪氣的走過秦林身邊,眼神複雜的看著他:「好不容易才哄得她高興……唉,就為老兄你這一鬧,我的前程全泡湯了……」

  秦林恍然明白了好些事情,看看馬四平如此武藝,才穿了件小小從六品鎮撫的官服,就知道人家多不容易,怪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剛想說什麼,人家又牽著馬走了。

  殊不知這邊秦林還在鬱悶,遠去的徐辛夷早已破涕為笑,她本是大大咧咧的性子,換了別人要哭天抹淚上吊的事情,在她這兒也就生一會兒的氣,被侍劍和幾個親信女兵連哄帶勸,又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了。

  「大小姐今天真是神威無敵呀,十萬軍中無敵手的什麼六合神槍,根本不是大小姐的對手!」一個圓臉的姑娘大聲讚嘆著。

  徐辛夷非常「豪邁」的呵呵笑著,得意非凡!

  侍劍掩口笑道:「大小姐追著那姓秦的打,才叫所向披靡呢!就不知道將來有了夫婿,大小姐是不是也像今天這樣打?」

  「小蹄子,看本小姐不把你嘴撕了!」徐辛夷兇巴巴的要捉侍劍,半道上卻自己先咯咯的笑了起來,笑音像銀鈴般清脆動聽。

  秦林回到家裡,叫兩個丫鬟來烹了茶喝,半躺在床上讓丫鬟替他揉了揉太陽穴。

  徐辛夷的身影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秦林心頭煩躁起來,作為一個思維細密冷靜的人,他不太喜歡這種感覺,所以他極力回想李青黛的嬌憨可愛,試圖把徐辛夷的影子驅走。

  丫鬟一鬆一緊的按壓著太陽穴,秦林漸漸的放鬆入睡,但在朦朧中李青黛和徐辛夷兩道影子重合了起來,最後不知怎的又多出了江紫的婀娜身影,互相糾纏不清……

  直到門房通報有客來拜,秦林才從這個荒唐的夢境中清醒過來,他學過心理學,什麼表意識、潛意識、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胡亂解釋一通,定了定神,這才走出去。

  來訪的是張敬修、張懋修兩兄弟,這一次他們投來的名帖上用的真名實姓,秦林把他們引到正廳坐下,看了看名帖,沉吟道:「兩位江兄……」

  張敬修打個哈哈:「我兄弟世居江陵,與秦兄偶然相逢不知深淺,便以捏造的姓名相告,其後才知道秦兄是位磊落君子,倒是我兄弟倆氣量偏狹了,得罪勿怪! 」

  此時張居正首輔當國,張家兄弟的名字比親王世子的名字還要響亮些,張敬修這麼說,當然以為秦林知道。

  可秦林偏偏就不知道,他來到這個時代才半年呢,只看出這兩位公子富貴非凡,現在張敬修主動提到,才想到他們姓張又來自江陵,莫不是張居正的兒子?便問道:「兩位兄臺與江陵相國怎麼稱呼?」

  張敬修和張懋修對視一眼,對秦林又高看了一籌:在嶄州做官,連江陵相府公子的名字都不知道,此人為官必嶔崎磊落,不屑於阿諛權貴。

  拱拱手,張敬修點頭道:「秦兄所料不錯,江陵相國便是家父了。」

  秦林怔了怔,並沒有普通人得知這個消息時的受寵若驚,舉止失措,而是神色淡然,臉上隱隱有審慎之意。

  張懋修極其高興的拉了拉哥哥,神色間對秦林頗為欣賞。換了別人,莫說錦衣百戶,就是千戶乃至指揮僉事,四五品的文官,清流自居的文士,聽到相交的朋友竟是相府公子,要嘛露出阿諛奉承之態,要嘛就刻意裝出淡泊名利的名士嘴臉,其實仍是沽名賣直。而像秦林這樣不卑不亢、不驕不躁,微露審慎之意的,實在絕無僅有。

  想諸葛一生唯謹慎,諸葛武侯才得這兩字而已!

  人中龍鳳!兩兄弟同時做出這個結論。

  他們絕對想不到秦林這傢伙心裡頭正在思忖:「糟了糟了,江紫原來是張居正的女兒,有沒有搞錯,上午才抱了魏國公的大小姐,下午又知道原來早抓過相府千金的胸部……我究竟是走桃花運呢,還是桃花劫?」

  「對了!」張懋修把一張泥金的帖子遞給秦林:「後日立冬,燕子磯上群英薈萃,舉辦本年的金陵詩會,秦兄務必要來——舍妹說有兩句偶得的佳句要請教秦兄。」

  和穩重的大哥不同,張懋修說這番話的時候,還朝秦林促狹的眨了眨眼睛。

  糟了!秦林一拍大腿,我哪兒會什麼詩啊詞的?看來這一定是桃花劫了…… 本帖最後由 Nickice 於 2014-6-25 22:50 編輯

jomlin 發表於 2014-6-25 22:32
一三五章 燕子磯

  從南京城北面的神策門出去,走上二十來里路,就到了聞名遐邇的萬里長江第一磯,金陵燕子磯。

  直瀆山高十餘丈,由岸邊伸入江面,奇峰突兀於江上,三面臨空,勢如燕子展翅欲飛,遂得名燕子磯。它南連江岸,另三面均被江水圍繞,地勢十分險要,崎嶇的山石如飛燕展翅,浩浩蕩蕩的大江似長蛇盤繞,景色蔚為壯觀。

  燕子磯原是溝通大江南北的一處渡口,明太祖朱元璋南下金陵時,就是從這裡登陸,至今懸壁尚有鐵索穿石而掛,故老相傳為軍師劉伯溫繫舟處。

  兩百年間滄海桑田,渡口早從這裡移到了二十多里外,人煙稠密的秦淮河口。長江水師則移駐上游的當塗、蕪湖,下游的江陰、瓜步,南京僅玄武湖留了支象徵性的水軍,保護貯藏全國戶口賦役總冊的湖心中洲島黃冊庫。

  所以現在燕子磯一片荒涼,石徑少有行人,亭臺生著荒草,古樹上站著幾隻烏鴉,刺耳的刮刮叫聲,讓這里平添幾分蕭瑟淒涼。

  秦林乘著踢雪烏騅跑得極快,把陸遠志和牛大力甩在了身後,等到了目的地才發現,大名鼎鼎的燕子磯竟是如此荒涼破敗的景象。

  磯上金陵四公子已到,各家的僕役排設桌椅、杯盤碗碟等物,賈子虛督著幾個小廝,架設一張輕紗幔帳。看見秦林來了,他們哂笑著指指點點,想必嘴裡不會說什麼好話。

  秦林對這些人毫無興趣,沿著生滿荒草的小路獨自亂走,不知不覺走到了極荒涼的地方,忽見方圓數丈的一塊地面荒草都倒伏著,不禁心頭納悶,以他的職業習慣,本能反應就是蹲在地下觀察腳印。

  這一看越發納罕,若說是客商,沒有車轍印和騾馬蹄印,若說是一大家子旅客,足跡卻又全是青壯年男性:足跡大而步幅闊,顯然是男性;前掌著力深、腳跟著力淺,屬於青壯年留下的;足印前部邊緣有翻出的細碎泥渣,說明主人步伐輕捷有力,乃至受過某些專門的訓練……

  難道是一夥流民,或者強盜?

  秦林心頭揣著個疑團,沿著原路走回去,金陵四公子和賈子虛正從燕子磯走下來,迎頭撞見,幾個人交換一下眼神,王士騏就搖頭晃腦的大聲道:「魚目豈為珠,蓬蒿不成檟。今日燕子磯金陵詩會,秦長官不去演武場、百戶所,卻來詩會上打混,豈不有魚目混珠之嫌?」

  所謂的金陵四公子,在秦林心裡面就是幾個酸丁,根本就不把這幾個放在眼裡,聞言也只是笑笑:「論起來我於詩詞之道確實不怎麼懂,這金陵詩會原是不想來的,只因摯友相邀,盛情難卻,所以才走這一趟。」

  摯友?王士騏眼睛一眨,似笑非笑的道:「想必就是魏國公府那位刁蠻小姐吧?嘖嘖,魏國公世代勛貴與國同休,滿南京多少指揮使、指揮同知巴結不上,秦兄能夠攀附,倒是可以平步青雲,將來做個千戶什麼的自然不在話下。」

  顧憲成、高攀龍、賈子虛都面帶微笑,鄙夷之色溢於言表。

  劉戡之在醉鳳樓、天香閣先後兩次丟臉,最為嫉恨秦林,自覺王士騏一番話占了上風,又夾槍帶棒的道:「秦兄說於詩詞之道不怎麼講究,想必精研舉業,於八股上有些心得了?嘖嘖,『大明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論漢唐』,咱們在學問上可都不如秦兄了!」

  眾人齊聲嗤笑,明曉得秦林一個武官哪兒懂什麼八股?再者,論八股這裡誰能蓋過南京鄉試解元顧憲成?

  所謂的才子,實則坐井觀天之輩,秦林實無心與他們辯駁,只不過忽然有感而發:「八股、詩詞,作為陶冶品德情操的工具倒也不壞,但上至朝廷下至士林皆以八股為重,似乎並不怎麼妥當。譬如州縣官員,處理財稅供賦的時候算學比八股有用,查辦刑案時刑名學術也比八股有用。我在湖廣見過的某些官員,四書五經、朱子集注他是滾瓜爛熟,辦起官司來卻顢頑糊塗……」

  秦林所言直指八股選士的核心,四公子一時目瞪口呆,只覺他的說法離經叛道,但要駁倒也並不容易。

  顧憲成、高攀龍兩位尚在沉思,劉戡之沉不住氣,強辯道:「八股文章做得好,就通曉了聖人之學,道德總是超人一等;至於刑名、稅賦這些小事情,自有刑名師爺、錢穀師爺和六房書辦去打理,州縣主官只需清廉自守,何必管它!」

  顧憲成皺了皺眉,高攀龍也沒有開腔,他們都覺得劉戡之這番話有點近於無賴了。

  唯有王士騏點頭贊同,大聲替劉戡之幫腔:「家父做到應天府尹,就秉承政清刑簡四個字,做官的只需正心誠意,存天理、去人欲。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則民不敢慢,廉則吏不敢欺,所轄之地當然大治。」

  秦林搖頭苦笑:「以諸位的說法,朝廷的官兒都該讓道學先生來做,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乃至按察司可以通通取消。因為按幾位老兄的說法,州縣主官都是正心誠意的道德君子,辦的案自然不會出什麼問題,既然沒有冤案,何必設這許多衙門來複查?」

  「太岳相公也不必頒行什麼《考成法》,更不需要搞什麼京察、外計,一律改成考試官兒們的道德文章就行了,清量田畝也可暫緩,大家都是正心誠意的君子,何來隱瞞之事?」

  王士騏本來還要駁斥,忽然心頭一動,首輔張居正不用清官而用能吏,天下皆知,秦林這番話倒和他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父親王世貞是觸怒了張居正被罷的官,又因為寫諛詞奉承張居正而起復為應天府尹,王士騏害怕亂說什麼被別人添油加醋的亂傳,變成自己反對張居正的用人之法,那可就不妙了。

  所以他趕緊閉上嘴,一言不發。

  劉戡之卻勃然大怒,顧不得才子體面,嘴裡連聲亂罵,秦林說到取消都察院、按察司,他說放屁;秦林說張居正何必頒行考成法、進行清量田畝,他也說放屁;倒好像罵張居正放屁似的。

  「劉兄為何口出汙言穢語?自詡才子,風度尚不如秦兄——你口中的一介武夫。哼哼,如此才子……」

  眾人一驚,轉身看去說話的是張懋修,而張敬修正拉著弟弟的衣袖,笑容有點兒尷尬。

  原來張敬修、張懋修兩弟兄也騎著快馬來了。

  不像後世的滿清官員喜歡乘轎子,明代認為轎子是用轎夫代替牛馬,「以人為畜」違背天道。洪武、永樂年間只有受特賜的功勛老臣才可乘用,後期雖然文官多用轎,但武功勛貴、年輕公子仍然乘馬。

  他倆走過來就聽見劉戡之亂罵秦林,又像指桑罵槐罵著張居正似的,而劉戡之的父親劉一儒和張居正政見不合,張居正對結兒女親家的事情隱晦的提了下,劉家也故意裝出副清高的樣子,沒有積極回應……

  想到這些,張懋修便疑心劉戡之話有所指,站出來氣憤憤的出言指斥,而較為穩重的張敬修想攔也沒攔住。

  王士騏嚇了一跳,他老爹王世貞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年輕時還意氣昂揚,到老了越發小心謹慎,王士騏也深受影響。

  這時候害怕相府兩位公子誤會,趕緊把自己摘清:「劉兄的確過分了,江陵相國所考、秦兄所說的是『能』,我們說讀聖人之學是『德』,凡為官者總要德能兼備才好。」

  顧憲成鄉試拿了解元,還想著考進士,不敢得罪兩位張公子;高攀龍向來唯大哥顧憲成馬首是瞻,這兩個也趕緊幫著王士騏,說劉戡之的不是。

  秦林在一邊笑得嘴都快笑歪了,這風向還轉變得真快呀……

  殊不知劉戡之是個美男子,又極有才名,還有個做刑部侍郎的爹,因此平常面子上溫文爾雅,骨子裡則極其驕傲自大。忽然被張懋修搶白一頓,朋友們也幫著別人說話,一時火氣上來就顧不得許多。

  睜著眼睛道:「張兄,令尊的做法家父是不贊成的,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不過我還是要勸你一句,某些不學無術的奸*佞小人,還是離遠點好!」(註:ㄋㄧㄥˋ,諂媚)

  張懋修也不是善*茬,站到秦林身邊:「秦兄是我請來的,你要不樂意,我們走就是!」(註:「查」,好惹的)

  張敬修連忙勸弟弟不要意氣用事,賈子虛也點頭哈腰的幫著勸解,顧、王、高三公子則頗為驚訝的看著秦林,不明白這小小錦衣百戶怎麼和相府公子結交的,王士騏甚至討好的朝秦林拱拱手,巴望他不要計較之前的*齷齪。(註:「握綽」。應為齟齬,「舉雨」,不合)

  三公子把劉戡之推著走開,他兀自大聲道:「我才不娶什麼相府千金呢,也不知是不是生得和魏國公府的刁蠻小姐一個樣,我劉家清白家聲,當不起被別人說是攀附權貴!」

  張懋修氣得牙齒直咬,若不是哥哥張敬修把他抓住,恐怕已衝上去打架了。

  秦林卻壞壞的笑了起來,笑容非常的詭異,因為就在小山腳下,徐辛夷騎著照夜玉獅子,正惡狠狠的盯著劉戡之;而另一位國色天香的佳麗也同時從鸞轎中走出,秀眉微蹙的看了看這邊。 本帖最後由 Nickice 於 2014-6-25 22:50 編輯

jomlin 發表於 2014-6-26 20:38
一三六章 劉戡之的噩夢

  徐辛夷慢慢兜馬過來,柳眉倒豎、杏眼圓睜,鼓鼓的胸脯起起伏伏,顯然氣憤已極。

  眾人都知道她是個無法無天的女魔頭,顧憲成、王士騏、高攀龍都是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主兒,被廷杖打死還能沽直買名,被這女霸王打了算怎麼回事兒?他們趕緊退了幾步,把劉戡之留在了前面。

  劉戡之不怕講道理的就怕她這號不講理的,心頭先怯了三分,慌不擇言,結結巴巴的道:「我,我可沒說你,我是說江陵相府的張小姐……」

  張懋修又掙著要去揍他,張敬修死死拖住不放手。

  徐辛夷黑著張臉,手理著馬鞭,嘿嘿的冷笑。

  劉戡之生來俊美,生怕她一鞭子下來把臉打壞了,緊緊的盯著馬鞭,不敢絲毫懈怠。忽然徐辛夷凶神惡煞的把馬鞭一揚,劉戡之登時雙手抱頭鼠竄。

  徐辛夷卻沒有真打,笑嘻嘻的把鞭子收回來,沒好氣的撇撇嘴:「什麼嘛,就是個膽小鬼,哼,還不如某些人……」

  說著有意無意的看了看秦林。

  秦林摸著鼻子,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前天在東花園校場被徐辛夷拿槍桿打了不知多少下,他倒是比劉戡之硬氣得多。

  徐辛夷跳下馬,走到秦林身邊,低聲道:「喂,吟詩作詞你會不會啊?」

  再次見到徐辛夷,秦林本有些心虛,不料這位魏國公府的大小姐為人磊落,最是霽月光風,這時候反而比他自然些。

  秦林鬆了口氣,笑道:「詩詞嘛,我是七竅通了六竅。」

  徐辛夷眨著圓圓的杏核眼,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

  「就是還剩一竅不通嘍!」秦林解釋道。

  「切,本來還指望你替我做幾句,免得出醜呢!」徐辛夷話雖然說得失望,很快就又眉飛色舞,把秦林肩膀一拍,叉著腰很沒有形象的大笑:「本來擔心就我一個傻瓜,幸好現在有了你墊底,這裡不懂詩詞的傢伙就有了兩個,哈哈哈哈……」

  劉戡之極怕徐辛夷這惡女,遠遠的站在五六丈外,尖酸刻薄的對顧憲成幾人道:「你們看這兩個,男男女女光天化日也不避諱,哼,魏國公府的刁蠻小姐和姓秦的一介武夫,倒是絕配!」

  話說完半晌,沒有等到預料中的回應,劉戡之這才發現,幾位朋友全都目不轉睛的盯著從山腳過來的大路。

  一位絕色麗人正在丫鬟導引下,娉娉婷婷的走來,只見她肌膚欺霜賽雪,滿頭青絲光可鑑人,銀狐毛領把絕世的容顏襯得越發嬌豔,一襲紫紅色百蝶穿花束腰襖裙,顯得身段婀娜多姿。

  劉戡之看得呆了,前幾天在天香閣見到的金櫻姬已是人間國色,但今天這位更勝一籌,實是世外仙姝啊!良久他才擠出句:「此非人間國色,實是仙宮神妃……若能得她為妻,就算相府千金,我也棄之如敝履!」

  眾人都覺他這次真是說到了心坎上,榮華富貴於他們而言可謂唾手可得,反而不是那麼緊要了,而像這種天下無雙的絕色,才算才子的良配呀!

  不過同時幾位公子都有些擔心的看了看張家兄弟,劉戡之褒此貶彼,對張家妹妹可就是莫大羞辱了呀,兩位相府公子還不怒發如雷?

  王士騏最為乖覺,腳底下悄悄退了兩步。

  張懋修絲毫沒有要衝過來的架勢,張敬修甚至把弟弟放開了,兩兄弟看著劉戡之的目光很有些奇怪——簡直就像看著白痴似的,之前的憤怒,變成了嘲諷、譏笑,甚至還有幾分憐憫的味道。

  劉戡之搜腸刮肚的想著詩詞,想要先聲奪人的博取美人芳心,不過還沒等他想出來,那仙宮神妃般的麗人就走到張家兩兄弟面前,盈盈福了一福:「小妹轎子來得慢,勞兩位兄長久等了。」

  什麼,她就是那位相府千金?

  顧憲成等人全都大眼瞪小眼,半句話也說不出來,而劉戡之臉上的表情則更是豐富多彩,先是驚訝的張大了嘴巴,繼而眼睛直愣愣的呆滯,最後變成了痛心疾首的懊悔。

  所有人都同情的看著這傢伙,很明顯他犯了一個足以抱憾終身的錯誤。

  張紫萱蓮步輕搖,緩緩走到秦林身前,微微一笑,已是萬種風情。

  秦林撓了撓頭,想到無意中抓過相府千金的胸部,這傢伙就心虛得很,訕笑著說:「嗯,好像,似乎,我們在哪兒見過?」

  我靠!顧憲成幾個差點跳起來破口大罵了,「我們在哪兒見過」這種開場白,也太老套太無聊太那啥了吧!用這句話搭訕的都應該去死去死去死啊!

  萬萬沒想到,張紫萱伸出纖纖玉手攏了攏額角被江風吹亂的髮絲,嫣然一笑百花遲:「江心初會,月夜泛舟,聯袂而行,笑傲風月,秦兄還記得富水河畔的張紫萱嗎?」

  咳咳,我還記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秦林咳嗽了聲,拱手道:「……原來是江上故人啊!一別半月,小姐風采依舊,真正可喜可賀! 」(註:還珠格格)

  張紫萱故意說得非常曖昧,秦林便答得老氣橫秋,不上她的當。

  「秦兄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小妹蒲柳之姿,不入秦兄法眼,只需以朋友相待,小妹便銘感五內了……」

  張紫萱容貌隱隱有仙宮天妃的聖潔,此刻話中卻帶上了若有若無的挑逗意味,便是秦林這傢伙心智堅定,也免不了心頭一蕩,只好笑而不語。

  倒是徐辛夷在旁邊聽得他們對話曖昧,睜大了眼睛驚奇無比的盯著他倆看,瞅瞅秦林,又瞧瞧張紫萱,見她容顏嬌豔無匹,不禁有幾分自慚形穢。

  顧憲成、王士騏、高攀龍三位到現在總算明白了:相府這位貌若天仙的千金小姐,對劉戡之根本就沒有半點意思,人家芳心可可,都放在秦林身上,劉戡之連一點機會都沒有!

  甚至之前張居正隱晦向劉家提親的事情,也變得很有些可疑了……他們看著劉戡之,所有人的表情,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寫出了「憐憫」兩個字。

  張紫萱自始自終正眼也沒覷劉戡之一下,更沒提到半個劉字,但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在旁人眼中都是結結實實的耳刮子,直往劉戡之臉上搧。

  可憐的劉戡之臉紅得像猴子屁股,呼哧呼哧的喘著氣,神色迷惘,只覺得自己陷進了一場醒不了的噩夢,欲哭無淚啊!

  天底下有這麼倒楣的事情,怎麼這仙宮神妃般的麗人偏偏就是張紫萱?怎麼那幾句話就偏偏被她聽了去?痛心疾首啊……而且,這件事傳揚出去,還會有人相信張居正向劉家提親的事情嗎,以前自己半是炫耀半是自命清高說的那些話,豈不成了別人口中的笑柄?

  看看滔滔大江,想跳又怕冷,嶙峋山石,想撞又怕疼,劉戡之長嘆一聲,決定回去買塊豆腐一頭碰死算了。

  此時來的人多了,賈子虛催促各位入席就坐。

  禮法所拘,男女是分開兩邊的,中間一道薄薄的輕紗幔帳隔開,其實有沒有都差不多,照樣看得清清楚楚。

  徐辛夷自打張紫萱出現就一直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突然把秦林一拉,爽氣的笑道:「既然你也不會作詩,咱們去圍獵怎麼樣?我帶了不少兵馬呢!」

  秦林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密密麻麻的排著許多兵馬,除了五六十女兵之外,另打著神策衛、廣天衛、鷹揚衛、府軍衛的旗號,四個指揮使掌兵,幾十個千戶百戶來回勒束兵丁。魏國公府大小姐的排場果然不同尋常,別人都帶青衣小帽的家丁奴僕,她帶精銳軍隊。

  賈子虛在旁邊聽見了,趕緊道:「兩位請自便,詩會本是興之所至而為之,比起燕子磯上談詩論文,倒是策馬揚鞭來的奮武鷹揚,秦長官是天子親軍,徐小姐武勛世家,比別人是不同的。」

  秦林點點頭,比起和一群酸丁毫無趣味的拽文,他倒真想和徐辛夷去圍獵。

  可張紫萱還有事要問,怎麼容他就此開溜?

  她明眸中水波蕩漾,小嘴微微撅起,神情楚楚可憐:「秦兄就如此厭惡小妹,急於抽身離開嗎?若非如此,還請留下來陪小妹談談,不必詩文,就是秦兄那些為政的道理,似乎就和家父說的有異曲同工之妙呢!」

  前面走的王士騏正豎起耳朵聽張紫萱說話,聞言身子一震,再不敢把秦林當一介武夫看待了。元輔少師張先生的女兒親口說,這人的政見和她父親相似,這代表什麼?張紫萱看樣子也是冰雪聰明的人兒,當然不會信口胡說,這樣看起來秦某人竟是非同凡響呢!

  王士騏已開始想辦法怎麼彌補和秦林的關係了。

  秦林走不掉,只好抱歉的朝徐辛夷笑笑,答應下次陪她同獵。

  張紫萱自去女眷那邊就坐,一群鶯鶯燕燕圍著她討好賣乖,都知道自己夫君或者父親的官職前途都在張居正手裡握著,對他女兒能不關心嗎?剛才都看見張紫萱和秦林親厚,也有不少道目光暗暗的打量著秦林。

  也許,現在僅僅是百戶的年輕人,就是張家未來的乘龍快婿,太岳相公可只有張紫萱一個掌上明珠啊!

  張家兩兄弟也走了過來,一路上各種問候聲不斷,至少有七八位貴公子邀請他們落座。

  張敬修的態度溫文爾雅卻又拒人千里,回絕了所有的邀請。

  兄弟倆最終走到了秦林身前,一左一右,毫不客氣的坐下來。

  刷的一下,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秦林,毫不掩飾的嫉妒和羨慕,女眷那邊的鶯鶯燕燕開始傳播關於他的八卦,峨冠博帶的才子們則妒恨交加,恨不得把他從那位置推開,自己坐到兩位張公子中間。 本帖最後由 Nickice 於 2014-6-28 03:50 編輯

jomlin 發表於 2014-6-26 20:43
一三七章 絕妙好詩

  金陵詩會正式開始,因王世貞正做著應天府尹,這屆詩會便是王士麒做主人,致辭的時候他把賈子虛也拉在一起,笑著介紹:「本屆金陵詩會弟忝為東主,卻是叨光這位賈子虛賈兄惠的東道,賈兄仙鄉河南衛輝府,今年以書法新選了內閣書,一筆字真正魏晉風流,在座的各位都是飽學之士,將來多親近親近。」

  賈子虛連忙拱手,一疊聲說金陵龍盤虎踞人傑地靈,自己來是向諸位才子請教的。

  他雖然謙和,無奈金陵這些公子哥兒眼睛都是長在頭頂上的,內閣書時價也就一千二百兩銀子,誰在乎?賈某人很替王士麒做了幾次冤大頭,但別人並沒有沾光,所以也沒幾個人理會他,稀稀落落的應了幾聲「久仰」,然後再沒人接*茬了。(註:「茶」,話)

  賈子虛神色絲毫不變,仍是一副平和沖淡的樣子。

  忽然一個大嗓門在秦林腦後炸響:「這鳥詩會往年不在雨露臺就是紫金山,怎麼今年要跑到燕子磯來?做幾句酸詩還要跑這麼遠,王士麒你個鳥人,倒會消遣俺常爺!」

  秦林回頭看去,只見這人黑津津、油晃晃的一張臉,兩顆直愣愣的牛眼睛,稀稀疏疏的短鬍*茬,身穿一領暗綠色大團金絲棉袍,頭上戴塊英雄巾,額角還*簪著一朵紅絨花,坐在大群峨冠博帶的儒生才子間,實在不倫不類。(註1:「茶」,鬍髭;註2:ㄗㄢ,插)

  張懋修認得這人,告訴秦林:「他叫常胤緒,是開平王常遇春之後,其父懷遠侯常濟現任南京軍都督府協僉,這位常侯爺是南京城有名的呆子。」

  事實上常胤緒是遠不止張懋修口的呆子,他是南京城第二有名的呆霸王,這兩年因苦追一位高翰林的女兒,才年年都來詩會湊熱鬧――若問第一有名的呆霸王是誰?除了魏國公府的刁蠻姐,滿南京再沒有人能蓋過常胤緒了。

  果然,常胤緒這裡一鬧,女眷那邊的高姐就羞得面紅耳赤,惹得一群姐都笑:高翰林是清高士,豈肯把女兒嫁給這呆霸王?常胤緒喜歡高姐的事情盡人皆知,誰又敢冒著得罪呆霸王的風險去娶高姐?是以兩邊糾纏了兩三年也沒個結果,常胤緒始終未娶而高姐也始終未嫁,早成了南京閨閣之間的一件笑料。

  徐辛夷見高姐可憐兮兮的,立馬正義感爆棚,霍的一下站起來打抱不平:「高姐姐,我替你教訓常胤緒那小子!」

  公子小姐們全都擠眉弄眼,要說南京城裡誰能制住呆霸王,實非徐辛夷莫屬,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殊不知高姐扯著徐辛夷的衣角,滿臉哀懇之色,清瘦的瓜子臉盈盈欲泣。

  徐辛夷大惑不解,就待嚷嚷起來,忽然看見張紫萱朝自己連連搖手,不知怎的她就老老實實坐下了,竟沒有違拗。

  張紫萱把高姐拉著,輕言細語的說話,時不時掩口輕笑,而高姐先是滿面通紅羞不可抑,繼而慢慢的點頭,到最後居然回嗔作喜。

  唉……要是我有張姐這樣的本事就好了。徐辛夷對張紫萱羨慕得無以復加。

  那邊王士麒明曉得常胤緒是個呆瓜,也不計較他言語冒犯,解釋道:「往年詩會多在雨露臺、紫金山,固然風景綺麗,但這燕子磯也是咱們金陵的名勝。一山直追江心,滾滾長江東流,燕磯夕照和永濟江流也不輸給雨花說法和紫金晴雲嘛――而且今年又比往年不同,更需來此太祖高皇帝用武之地,追思一番了。」

  常胤緒睜著怪眼,莫名其妙:「作詩便作詩,怎麼又說起洪武爺爺了?洪武爺從採石樊登陸克復南京,怕有兩百年了吧。」

  情知這大老粗不讀廷寄,王士騏笑道:「前些日,湘西白蓮教妖匪與九溪洞蠻叛亂,金道侶一時猖獗,荊湘騷動,朝野誠為震恐。嗣後朝廷調集大軍平叛,鄧子龍將軍飛檄進剿,我大明天兵一到,叛匪頃刻間化為齏粉。

  如此赫赫武功,實乃我太祖高皇帝鷹揚奮武北逐蒙古之餘烈庇佑,咱們忝為大明子民,正該到此太祖皇帝興武之地追古思今,為大明江山永固作賀!」

  王士騏不愧為應天府尹王世貞的兒子,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眾公子姐紛紛舉杯,祝願大明武運昌隆、國勢日盛,白蓮叛匪跳梁丑,早日冰消瓦解。

  「分韻作詩之前,咱們照例找位有名的詩翁先來替大家發發詩情。」王士騏目光在人群略一停留,最後落到了劉戡之身上。

  「劉兄乃荊湘第一才子,這次官軍大勝也在荊湘,便由劉兄吟一首吧!」

  劉戡之剛才丟臉丟大發了,王士騏找機會讓他顯擺顯擺,好全他的面子。

  果然劉戡之抖擻精神,望著燕子磯下滾滾長江東去,魚躍江心、白*勃翩飛的秋景,不假思索的吟道:「作計留秋秋欲去,山行歷盡復臨川。欲乘幽興尋幽地,共禦冷然適灑然。靈杖曳隨居士踏,錦帆高揭孝廉船。嵐紛浪渾游魚呷,沙冷洼恬浴鴦眠。」(註:浪)

  此人文采極好,一吟罷眾人齊聲叫好,王士騏撫掌大笑:「好,好一句,欲乘幽興尋幽地,共禦冷然適灑然,真乃我國朝才子風範!哪位高賢也應一首?」

  眾人雖有詩才,不能像劉戡之這樣隨口而出,自忖沒那本事就不敢賣弄,一時無人應答。

  劉戡之忽然冷笑,扭頭問著秦林:「秦兄方才說詩詞道,那麼想必秦兄一定是大方家了,便請秦兄也來一首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在秦林身上,張紫萱對他「芳心暗許」,相府兩位公子也坐在他身邊,都尋思莫非他是位才高八斗的高士?

  「我不會作詩。」秦林老老實實的回答。

  越是這麼說,眾人越不相信,只道是他自謙。

  劉戡之眼睛瞇了起來,冷笑連連。

  王士騏趕緊打圓場,他聽張紫萱說秦林與張居正政見相合,想來這人絕不僅僅是個錦衣百戶這麼簡單,既然國計大政都懂,詩詞道就算稍差一點,總是不會太離譜的,於是他就說:「秦兄也不必講什麼虛禮了,但以燕子磯周圍的景物隨便作一首就行了,咱們詩會本是要灑脫不羈才好嘛。」

  秦林看看周圍,正好不遠處的江邊有座寶塔:「盛情難卻,我就以寶塔做題目吧。」

  輕咳了兩聲,秦林吟道:「一座寶塔平地出。」

  眾人眼睛一亮,這起句雖然不怎麼雅,但氣勢很大,正是武人的口氣,倒也暗暗應著慶賀武運昌隆的正題。

  秦林吸了口氣,又道:「上面小來下面粗。」

  這是個什麼意思?眾人面面相覷,不過整首詩前面平平無奇,後面異軍突起的也有,便靜等他最後兩句。

  秦林大袖一揮,一氣呵成:「有朝一日倒過來,下面小來上面粗。」

  所有人都驚呆了,這詩不是太好,而是太他媽操蛋了!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張口結舌。

  秦林吟罷坐下,要說後世的名句他也記得幾句,但他故意吟了打油詩,只因他極不喜歡晚明這群所謂的才子,詩詞歌賦、唱曲作畫樣樣精通,治理地方、行軍打仗卻百無一用。

  「平時靜坐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的,還只能說他是個廢物點心,像洪承疇、侯方域、錢謙益這種當漢奸的才子,真正是死有餘辜了。

  大明現在全靠著張居正、戚繼光一班人支撐,然而西南諸土司蠢蠢欲動,東瀛三島武士的野心也在逐漸發酵,葡萄牙、西班牙把手伸到遠東,鄭和下西洋時建立的南洋朝貢體系瀕臨崩潰,建州女真日後困擾大明數十年的老奴酋也滿了二十歲……

  更可怕的是,朝廷的稅賦政策導致「富甲東南而窮極西北」,晉商、淮揚鹽商富可敵國,而山陝一帶鄉村疲敝,一旦爆發天災,朝廷乏力賑濟,必將是流民四起、天下大亂的局面!

  大明天下就在由治入亂的關鍵節點上,所謂的才子們依然懵懂不知,渾渾噩噩的沉醉於上國衣冠的舊夢之中,全不理會內憂外患……秦林敬的是張居正、戚繼光這些真正為國為民的人傑,而不是金陵詩會上這群只會吟詩作對寫八股文章,偏偏還自命不凡的傢伙。

  笑吧,你們就可勁的笑吧,如果詩詞和八股文章能夠抵擋建奴的鐵騎、扶桑浪人的倭刀和西洋士兵的槍炮,你們可以盡情的笑!

  如果風花雪月可以消解天下冤屈,令百姓再無冤枉,罪行全都昭彰,你們可以盡情的笑!

  如果道德可以填滿流民的肚子,讓百姓重新安居樂業,你們也可以盡情的笑!

  秦林冷著臉坐下,準備迎接所謂才子的哄笑,反正他不在乎,作為錦衣軍官,他也不必博什麼詩名,難道詩做得不好,上司還能把我這個錦衣百戶給開革了?笑話!

  沒有人笑,才子們已經啼笑皆非。
  
  忽然常胤緒拍著巴掌夾聲讚道:「好,好詩啊!比剛才那狗屁不通的鳥詩,可好得太多啦!」

  「好詩!絕妙好詩!」張敬修、張懋修兩兄弟齊齊伸出大拇指。

  女眷那邊徐辛夷也大拇指一挑:「真是絕了!」

  「妙啊。」張紫萱白嫩的手掌輕輕拍著:「聽秦兄這詩,小妹只覺如醍醐灌頂,豁然開朗。」

  眾才子眼睛珠子嘩啦啦掉了一地,像這樣明目張膽的偏袒,是可忍孰不可忍吶!

  最過分的是常胤緒,居然說秦林的詩比劉戡之那首好得多,可憐的劉大才子一口血差點就噴出來了!
jomlin 發表於 2014-6-26 20:46
一三八章 一指決生死?

  主持詩會的王士騏半天沒緩過氣來,好不容易才憋出來:「常、常小侯爺,你說秦兄的詩比劉賢弟好,原因何在?」

  「那不明擺著的嗎?」常胤緒棒槌似的手指頭,朝劉戡之的臉上一戳:「這鳥人做的什麼狗屁詩,嘰嘰歪歪的老子一句話也聽不懂,豈不是消遣常爺嗎?」

  又朝秦林豎起大拇指:「還是後面這位秦兄弟詩做得好,每一句都清楚明白,你看那寶塔,果然下面粗上面細,倒過來正是下面細上面粗。

  他一邊說一邊拿手比劃著寶塔形狀,還睜著怪眼問王士騏:「你來評評理,俺說的對不對?」

  眾名士、才子全都無語凝噎,原來這位常小侯爺是以他能否聽懂來評判詩文的,這個標準好像也太獨特了點。

  「對,小侯爺說的對!」王士騏連連拱手,心頭有些發苦。

  常胤緒得意洋洋的坐下,還催著帶來的小廝快把秦林這首詩抄錄下來,等回去要背——恐怕這將是常小侯爺平生會背的第一首詩,也極有可能是唯一的一首。

  王士騏探詢的目光轉過來,張敬修站起來,拱手笑道:「常小侯爺說的未嘗沒有道理,言為心聲,詩詞總以平正樸實為上,若求辭藻華麗便落了下乘。」

  王士騏聽了倒頗為贊同,他父親王世貞是後七子首領,提倡文學復古,「文必秦漢、詩必盛唐」追求古拙質樸,張敬修所言正與之相符。

  張懋修笑嘻嘻的補充道:「一代詩宗白居易每作詩便讀與鄰家老嫗,凡老*嫗不能懂的字句必加以修改。劉兄的詩詞雖好,恐老嫗未能解讀,而秦兄的詩,哈哈,莫說老嫗了,居然連常小侯爺也能聽懂,豈不比白樂天又進了一層?」(註:「玉」,婦)

  說罷,他笑嘻嘻的朝秦林擠了擠眼睛。

  常胤緒聽不出張懋修話裡揶揄的意思,還覺得是在說自己好話呢,抬頭挺胸十分得意。

  看看常胤緒自鳴得意的樣子,和劉戡之拉得比馬還長的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再加上張懋修的促狹搗亂,秦林忍俊不禁肚子都快笑痛了。

  眾人明知張敬修、張懋修強詞奪理,但這兩位頗有乃父之風,雄辯滔滔無人能抗,名士、才子們就算有不服的也只能縮在肚子裡,生怕一不留神說出口,就被張家兄弟駁得體無完膚。

  王士騏又望著女眷那邊問道:「那麼方才張小姐撫掌讚歎,是否和兩位尊兄的意見相同?」

  張紫萱秀髮輕揚,丰神如玉,撫掌笑道:「方才聽秦兄所言,忽然有感,世人做的詩萬萬千千,都曉得寶塔是下粗上細,詞句無非是什麼絕浮雲、量青天之類。可偏偏沒有一個人想到把寶塔倒過來,變成下細上粗,仔細想想,秦兄語出驚人不師法於古,這就難能可貴了。」

  張居正變法,也以「不拘泥於古」為信條,張紫萱這麼說就語帶雙關了,別人更不敢辯駁。

  王士騏無可奈何,只好又問徐辛夷。

  徐大小姐站起來嘻嘻的笑:「我家裡有太祖高皇帝寫的一首詩,『雞叫一聲撅一撅,雞叫二聲撅二撅。三聲四聲天下白,褪盡殘星與曉月』,秦林這傢伙說的『一座寶塔平地出,上邊小來下邊粗』倒和這首詩有些兒像。太祖高皇帝的詩自是好的,想來秦兄的詩也極好。」

  全場目瞪口呆,徐辛夷自己不覺得,其實她說秦林作詩像朱元璋的詩,這就是僭越了。

  王士騏走近了小聲道:「徐小姐世受國恩,這話自己說說是不妨的,只怕傳出去別人誤會秦兄僭越。」

  「徐小姐口不擇言,可害了秦兄啦!」賈子虛焦灼的拍著手:「本來小弟好意邀諸位作詩,但這話傳揚出去,豈不是令人誤會秦兄有不臣之心嗎?」

  劉戡之鬱悶了半天,終於逮到了機會,鼻子裡冷哼一聲:「哼,這種笨女人,誰娶了誰活該倒楣!」

  「你、你們……」徐辛夷豐潤好看的嘴脣哆嗦著,如果換了別的事情,她早和這些人打起來了,但人人都說她害了秦林,徐辛夷心頭未免惶恐起來,又是委屈,又是傷心。

  張紫萱在旁邊皺了皺眉,這些人說得厲害,其實沒那麼嚴重,又不是秦林自己說的。至於徐辛夷嘛,魏國公世受國恩,這一代又有皇親,再說現在是萬曆年又不是洪武年,街上都有老百姓穿黃緞衣服了,誰還計較什麼僭越?

  她站起來就想寬慰徐辛夷,話還沒說出口,徐大小姐就跺跺腳往山下走:「好,反正我說什麼都不對,我不來這勞什子的詩會了,免得連累你們!」

  男賓與女眷隔著架輕紗帳,秦林繞過來想勸徐辛夷,她扭頭走得飛快,便把她斗篷拉著。

  徐辛夷正在氣頭上,用力一掙就把斗篷掙脫了,氣咻咻的道:「才不要你可憐呢,我去圍獵,比這詩會有意思!」

  說罷她跳上照夜玉獅子,一溜煙的跑了,不一會兒,山下四個指揮使揮動令旗,各京衛精兵陸續開拔,嗚嘟嗚嘟的掌著鼓號,往遠處圍獵去了,最前面白馬紅衣的徐辛夷分外顯眼。

  秦林手裡只抓著一件斗篷,悵然若失。

  張紫萱貝齒輕咬下脣,低垂螓首略一思忖,走到秦林身邊勸道:「秦兄,以小妹看來,徐小姐襟懷磊落、霽月光風,斷不會把今天的事情放在心上。」

  秦林笑笑,什麼襟懷磊落,那傢伙根本就是神經大條啊!最多兩個時辰,她就把這點事忘了。

  沒有兩個時辰,就是現在,徐辛夷已在眾女兵簇擁下,很沒有淑女風度的開懷大笑:「喔嚯嚯嚯……本小姐以前怎麼沒看出常胤緒那小子這麼可樂……哎呀,寶塔倒轉的詩,真是絕了!」

  侍劍湊趣道:「讓那些酸丁吟詩,等他們吟了一堆酸死人的打油詩,咱們不知道要獵多少野物,就拿去燕子磯底下香嘖嘖的烤了吃,饞得他們嘴裡冒酸水!」

  好主意!徐辛夷眼睛一亮,等獵了野物,定要請秦林來嚐嚐,常胤緒也可以請一請,張家兩兄弟和張紫萱……也請吧,至於顧憲成、劉戡之這班酸貨:「哼哼,饞死他們才好呢!

  哇喀喀喀……徐辛夷大笑著揚鞭策馬,眾兵馬緊隨其後,布了圈子圍獵。

  從燕子磯到玄武湖、紫金山都是官地,沒人開墾,山羊、野兔極多,被趕出來亂跑,大隊人馬蜂擁蟻攢,追著獵物越跑越遠了。

  正如徐辛夷所料,她走後燕子磯上已酸得不像樣子,王士騏分派韻腳給各位才子佳人作詩,張家三兄妹和劉戡之都作得又快又好,其餘詩才稍遜的就揪著頭髮冥思苦想,或者望著遠處湖光山色發呆,嘴裡念念有詞。

  於是一股酸腐之氣便拔地而起,由燕子磯直衝雲霄。

  只有兩個人無所事事:秦林和常胤緒。

  王士騏曉得這兩位都是了不得的大詩人,隨便吟句詩就要嚇傻一大片的,所以也不分派韻腳給他倆,任憑逍遙。

  兩個無所事事的傢伙互相看著,秦林眨眨眼睛,常胤緒怪眼也眨眨,秦林摸摸鼻子,常胤緒也摸摸鼻子。

  「老兄喜歡那邊的高姑娘?」秦林問道。

  「老兄喜歡,呃!」常胤緒本來還想學秦林玩,被這句問到了心坎上,就點著頭道:「是啊,可你也看見了,她好像……」

  常小侯爺聲音低沉了些,垂頭喪氣的,忽然啪的一下給了自己一耳光,自言自語道:「現成的老師不請教,常胤緒啊常胤緒,怪不得別人說你是個呆瓜! 」

  說著他就朝著秦林滿臉堆笑,一挑大拇哥:「秦兄弟,你真是了不起,那天仙似的張小姐,對別人都冷冰冰的,只肯望著你笑,還有徐辛夷那兇娘們居然也聽你的話,嘖嘖,你這本事實在太厲害了!」

  比起得到張紫萱的青睞,常胤緒更佩服秦林能叫徐辛夷聽話,要知道這位呆霸王在南京城從來都是占別人上風,可遇到徐辛夷就總是被打得滿頭包啊。

  秦林屏氣凝神,十分鄭重的把常胤緒打量一番:「老兄的這副形象,這套打扮,還是不要去追什麼高小姐了,改行做山賊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吧!」

  常胤緒聞言並不著惱,紅著臉請教該怎麼辦。

  「首先,你得穿一襲白衫,這樣才瀟灑風流,你現在這件暗綠色大金花的袍子只有惡霸紈絝才穿嘛;其次,幹嘛在額角扎一朵紅絨球?你以為你是武松?最後,什麼暮容公子、南宮少俠都用劍,用劍你懂不懂!」

  秦林把常胤緒腰間的兵器拿起來,痛心疾首的道:「用刀也就算了,李尋歡也用刀,可你幹嘛用這麼笨的一柄單刀?單刀也就算了,你他媽還用綠鯊魚皮鞘,嫌這身打扮還不夠綠油油的?我靠,你簡直就是人中奇葩——老子抽出來才發現,他娘的這還是柄九環厚背砍山刀!」

  常胤緒慚愧得無地自容,只覺得自己這輩子簡直活到狗身上去了,如果非要用一句話形容他的感受,那就是天不生秦林,萬古如長夜。

  「用劍,用劍多瀟灑?少俠都用劍!」秦林興之所至,來了個仙人指路,右手兩指併攏往前一指,回頭道:「你看,這多有派?人家大姑娘、小媳婦就好這一口!」

  常胤緒忽然怪眼圓睜,張口結舌的道:「可、可、可這也太有派了吧,手指都能射箭?」

  秦林轉過頭看去,大吃一驚,前面正好有個僕役被他指著,這人喉嚨上插著枝袖箭,正用雙手去抓箭桿,口裡發出呵呵的喘息,生命則隨著時間推移迅速流逝。

  這也太誇張了吧?秦林懵懵懂懂的把手指收回來看了看,又一指試著朝著那僕役飆出去。

  嗖——長長的羽箭帶著破空聲射來,將那人牢牢的釘在了地上,箭桿尾羽兀自顫動不休! 本帖最後由 Nickice 於 2014-6-28 03:51 編輯

jomlin 發表於 2014-6-26 21:13
一三九章 呆霸王也有春天

  直瀆山下齊人高的草叢有極大的一片,此時草叢中弓弦嘣嘣直響,不斷有羽箭帶著破空之聲勁射而出,其中好幾枝箭朝著秦林和常胤緒電射而至。

  常胤緒吐氣開聲,舞動九環厚背砍山刀,捲起呼呼勁風,刀背上穿的九個金環叮叮噹噹響成一片——畢竟是開平王常遇春的嫡傳,常胤緒的刀法遠比他的形象靠譜兒。

  秦林和常胤緒從直瀆山頂上慢慢走下來到山腰,羽箭射到此處力道就弱了,被九環刀磕得四下亂飛,兩人便沒有受傷。

  可山腳下的僕役、馬伕就倒楣了,公子小姐們在山頂談詩論文,除了小廝和貼身丫頭服侍,其他人都在山腳下坐著歇息,冷不防身邊草叢裡突然射出一輪暗箭,立刻就躺倒了二三十人。

  「敵襲!」有人淒厲的叫喊著,忽然聲音像鴨子被擰斷喉嚨一樣戛然而止,顯然已經命喪黃泉。

  這群僕役足有兩三百號,其中家將、護院、保鏢為數不少,遇襲之後很快就反應過來,舉著鋼刀、木棍朝草叢衝去。

  秦林心念電轉,想到此前發現的那一大片倒伏的荒草和許多青壯的腳印,立刻明白這是一場有預謀的伏擊。

  見眾護院、健僕衝向草叢,牛大力也在其中,秦林趕緊叫道:「快退! 」

  除了牛大力毫不遲疑的聽令退卻,其餘的人已一頭扎進了草叢,揮舞著武器四下亂砍,嘴裡罵罵咧咧的。

  喉嚨最粗的一個喊的連秦林都聽得清清楚楚:「都瘋了,他媽的山賊敢來老虎頭上拍蒼蠅!爺跟著安遠侯打倭寇的時候,你他娘的……啊!」

  那人一聲慘叫,罵聲突然中斷。

  江南暖和,這裡又未經開墾,立冬日荒草雖然轉黃,依然比人還高,草叢外的人看不見裡面的情形,聽到那聲慘呼已是心頭駭然,不敢再搶進。

  只見草叢中悉悉索索的一陣騷動,這裡的蘆葦桿一陣猛搖,便傳來暗啞的垂死嘶喊,那兒的茅草忽然亂晃,又有人發出了絕望的慘叫。

  這茂盛的草叢,簡直就是吞噬生命的地獄!

  眾家丁驚得臉色煞白,一步一步的往後退。

  突然間草叢分開鑽出個人來,眾家丁嚇了一跳,定睛細看,卻是剛才坐在人群之中,互相吹牛打屁的一位護院,頓時鬆了口氣。

  這人的臉因為驚惶可怖而扭曲,嘴巴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滿頭滿臉都是草葉子,眼睛驚懼無比的睜著,流露出恐懼到極點的神情。

  也許他是這一撥衝進草叢的護院之中,唯一活著的人了。

  從草叢中鑽出來,看見眾家丁站在前面,他終於確信逃脫了死神的追捕,驚恐無比的臉上顯出了劫後餘生的歡愉。

  不過很快,這歡愉就像石蠟一樣凝固了,並且瞬間變得猙獰扭曲——草叢中一根黑黝黝的軟鞭甩出,毒蛇似的纏上了他的喉嚨,收緊、拖曳,這人喉嚨裡發出殺雞似的咯咯聲,被倒拖回了草叢中。

  犧牲者給人們留下的最後印象,是他被勒住脖子之後,那雙變得血紅、暴突的眼睛。

  草叢中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切割聲,不知道在做什麼。

  面對這未知的恐怖,家丁們嚇得渾身發軟,一步一步的往後退卻。

  忽然草叢中若干東西被拋了出來,撲塌撲塌的掉落,定睛細看,竟然是濕答答的肝肺、滑膩膩的肚腸!

  媽呀!家丁們恨不得爹媽給自己生了四條腿,炸了窩似的四下亂竄,而此時茂密的荒草中再次射出箭矢,把沒頭蒼蠅般亂竄的家丁一個個射死。

  牛大力把棗木棍舞得潑水不進,一時沒有風險,倒是陸遠志在另外一邊撅著屁股亂跑,羽箭嗖嗖的在他身邊亂飛。秦林在山腰看很清楚,連忙叫道:「胖子快牽馬,躲在馬後面往山上跑!」

  陸遠志趕緊牽了匹馬,躲在馬後面往山上跑,別人有樣學樣,都牽著馬做掩護朝山頂撤退,牛大力也把秦林那匹踢雪烏騅牽了。

  說也奇怪,眾位貴胄雖然多乘騎受過訓練的軍馬,但不少文士公子所乘的只是普通乘馬,在屁股中箭的情況下居然沒有炸窩發瘋。

  秦林仔細觀察才發現,這些馬兒都跟著踢雪烏騅移動——原來這千里馬走到哪裡,都是當仁不讓的頭馬!

   

  馬的身體比人強壯得多,要射死可不那麼容易,借著馬匹的掩護,眾家丁才退到山頂。

  此時草叢中悉悉索索的一陣晃動,百十名黑衣蒙面人鑽了出來,人人背著彎刀,拿著強弓勁弩,在三名首領的帶領下朝著山上追來。

  「有弓箭的站出來,守住路口,要不大家都得死!」秦林又大聲叫喊著。

  家丁們都記得是這個聲音的提醒,自己才能死裡逃生,便有十餘名帶了弓箭的家丁彎弓搭箭守住路口。

  燕子磯伸入長江,三面臨水,只有一面與陸地相接,實在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之地,家丁們居高臨下守住路口,黑衣人衝了兩次,都被亂箭射了回去,反而留下十多具屍體,局面這才稍得穩定。

  僥倖逃脫性命的家丁紛紛癱坐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息,幾乎人人身上都帶著傷。牛大力毫髮未損,陸遠志,看上去也沒有受傷。

  「秦哥,你看我屁股!」陸胖子帶著哭腔,慢慢轉過身來。

  胖子肉嘟嘟的屁股上,赫然插著一枝羽箭!

  噗——秦林一口噴了出來,俗話說得好啊:胖子莫猥瑣,猥瑣菊被戳。

  幸好陸遠志穿的衣褲都是繭綢夾棉質地,韌性極好,箭頭穿破衣褲兩層之後入肉不深,胖子屁股又皮糙肉厚,一時倒也沒有大礙,秦林便吩咐牛大力替他把箭起出來,將傷口裹了。

  「秦哥,還是你動手吧,老牛的手段我信不過啊!」胖子咬牙忍疼的表情就像強忍憋了三天的大便,呲牙咧嘴的道:「比起這傻大個,秦哥要溫柔些。」

  「是啊,我溫柔!」秦林嘿嘿壞笑,把那根箭桿輕輕一撥。

  胖子殺豬似的叫起來:「救命吶……」

  牛大力抓住箭桿用力一扯,胖子只覺屁股都痛得沒有了,翻翻白眼幾欲暈去。

  「喂,太誇張了吧?」牛大力看著箭桿一臉的無辜,只見那箭頭上有血的部分還不滿一寸,胖子卻已躺在地上,哼哼唧唧:「我死了,我死了……」

  秦林沒理會死胖子,仔細盤算著敵我雙方的局面:山上的家丁還剩下近兩百,幾乎人人帶傷,其中有一戰之力的家將、健僕、護院還不到五十,其餘的全是小廝、馬伕和鬍子都白了的老管事;而黑衣人有上百號青壯,人人體格彪悍、步履輕健,顯然都是精銳。

  至於那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才子,秦林看了看正躲在後面瑟瑟發抖的劉戡之、王士騏,就知道不能指望他們。這會兒倒是長得和山賊差不多的常胤緒比才子們管用,提著九環刀,領著七八名侯府家將四下巡邏,鼓舞士氣。

  現在全靠著地勢險要,居高臨下用弓箭封住了上山的路口,但眾位公子小姐都是來開詩會,並非圍獵的,家丁護院當中攜帶了弓箭的只有二十來人,剛才兩輪疾射之後,剩下的箭枝也必須省著用了。

  燕子磯三面臨江易守難攻,可對於被圍的眾人來說也是個絕地,困在直瀆山上插翅難飛。

  張紫萱腳步輕盈的走到了秦林身邊,語中略帶憂意:「秦兄,要是他們一鼓作氣往上攻來,咱們封路的箭矢用盡,你可有良策?」

  「一籌莫展!」秦林搖搖頭:「到時候……就只有靠人命來填了!」

  「我們和秦兄並肩作戰!」張敬修、張懋修兩兄弟拔出佩帶的寶劍,站到秦林身邊。

  突如其來的吵鬧聲使秦林很煩躁。

  起初看到山腳草叢中可怕的殺戮場面,劉戡之嚇得像小雞崽似的,躲在人堆裡面,但現在局面稍穩,眾家丁也退了回來,人一多膽氣就壯,他又發了公子爺的脾氣。

  指著幾名家丁怒斥:「你們幾個臨陣退縮,成何體統?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這成仁取義本是分所應當的事情……喂喂,你們坐著幹什麼?快下去打這些山賊呀!」

  家丁本來就不是經制軍隊,就算練了武功也沒學軍隊的紀律,被他這一罵,雖然不敢直言駁斥,幾個別人府上的也陰陽怪氣的說起怪話來。

  劉戡之一聽之下更是大怒,俊臉漲得通紅,指著眾家丁破口大罵,逼著他們衝下山殺退山賊。

  秦林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走過去掄圓了巴掌直接搧到劉戡之臉上:「媽的,你要成仁取義,快點,沒人攔著你!別在這兒胡咧咧,勒逼著別人冤枉送命!」

  劉戡之捂著臉,不敢置信的看著秦林:「你、你敢打我?」

  秦林正想打第二巴掌,常胤緒把九環厚背砍山刀架劉戡之脖子上了,鼓著眼睛罵道:「閉上你的鳥嘴,要不老子一刀把你這驢頭割下來當球踢!」

  「你、你們!」劉戡之又害怕又委屈,他這輩子都是靠父親蔭庇做公子哥兒,寫寫詩詞文章別人便讚他才子,走到哪裡都有人奉承,何嘗被如此恐嚇?

  沒來由膝蓋頭一軟,劉戡之竟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膿包!」常胤緒沒好氣的啐了一口,朝秦林笑笑才走開,領著家將巡邏去了。

  那些夫人小姐們全都睜大了眼睛,驚訝的看著這一幕,隨著山賊的到來,過去認識中的一切都被顛倒了,所謂的才子是膿包軟蛋,而常胤緒這個呆霸王卻成了保護神。

  「好像,這個呆霸王也不錯呢!」幾名閨中知交,在高小姐耳邊低低的嘀咕著。 本帖最後由 Nickice 於 2014-6-28 03:5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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