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錦醫衛 作者:貓跳 (已完結)

 
Nickice 2014-6-12 19:4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5 789228
jomlin 發表於 2014-7-6 22:14
五一○章 刨根究底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周裕德自以為計謀周密,處心積慮設下一石三鳥的計謀,卻在第一個殺人嫁禍的環節,便被秦林識破,後面的佈置全都成了白費心機。

  「我犯下的最大錯誤,就是低估了你,秦長官。」周裕德搖頭嘆息,胸口隱隱發痛:「原本以為你少年得志,不過是浪得虛名,沒想到盛名之下無虛士,果真神目如電!」

  秦林嘴角微微一翹,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承蒙謬讚,愧不敢當。​​」

  說罷秦林就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料想到了如此境地,周裕德也不必隱瞞什麼了吧。

  周裕德點點頭,老老實實的答道:「你說的簡直就像親眼目睹一樣,不錯,昨晚就是我和周滿興下的手!我們先偷了周家的一大團抹布,然後趁著半夜燒炕的火勢轉弱,煙囪不那麼燙了,再把大松鼠從煙囪放進去,讓它從另一處掏煙道積灰的洞鑽出來,牽線把抹布扯進去,堵住煙道……哈哈哈,就是那點沒燒完的餘火,斷送了這一老一少的性命!」

  某些時候生命實在太脆弱了,別說灶頭餘火產生的一氧化碳可以毒死人,秦林在後世曾經辦過一起案子,時值冬季,受害者在密閉的轎車內使用燒炭的暖手寶,就是那麼手指頭大小的幾塊炭,居然就讓一個花季少女命喪黃泉……

  (貓鄭重提示:不管燃燒的是天然氣、木柴還是煤炭,都必須保持良好的通風,我國每年因一氧化碳中毒而死亡的受害者達一千五百人之多,另外如果燒的是「煤氣」,本身即含有大量一氧化碳,僅僅洩漏就會有生命危險。這段題外話與正文無關,特意寫下來希望能起到點有益的宣傳)

  既然周裕德承認夥同周滿興殺人,案情就算水落石出,不過秦林並不肯輕輕放過,而是玩味的盯著他:「周老憨和狗蛋兩爺孫與世無爭,周裕德你可別說是圖謀他們這幾畝薄田,才謀財害命的吧?」

  被秦林那彷彿可以穿透靈魂的目光盯住,周裕德只覺得自己簡直無處遁形,狠狠的咬了咬牙,把心一橫:「秦將軍何必明知故問?不錯,你一開始就看出來了,我就是要借你的手,扳倒這王象乾!」

  說著,他就並起食中二指,惡狠狠的朝王象乾一指。

  王象乾被他嚇了一跳,心頭暗叫僥倖,又暗暗感激秦林,如果不是這位掌北鎮撫司的錦衣衛指揮使查明真相,他這個知州大老爺豈不是坐實了殘虐害民的罪名?

  想想也明白了周裕德為什麼要害自己。

  周裕德供認不諱,他是聞香門派在薊州的神壇大師兄,不但周家莊,就是附近鄉民投獻給聞香門的許多田地,都是他負責掌管,從中獲取極大的利益。

  王象乾出任薊州知州,雷厲風行的清量田畝、追繳欠稅,不再像以前那樣,對百姓投獻到聞香門名下的土地網開一面。這位知州大老爺又是個急性子,和聞香門為徵稅發生衝突,他就帶著衙役砸毀聞香門的神壇,搗毀他們塑立的佛像……

  於是王象乾就成為了周裕德的眼中刺、肉中釘,可畢竟對方是知州大老爺,背後還有士林中名位極高的山東新城王氏,哪能說扳倒就扳倒?

  等到秦林前來此地,周裕德立刻設下計謀。

  「我就是要借秦長官你的手,扳倒知州王象乾!」周裕德臉上肌肉抽搐著,聲色俱厲:「誰讓他屢次和我作對,誰讓他追繳稅賦,誰讓他搗毀神壇?既然秦長官你手眼通天,連薊遼總督都能鬥垮,既然周老憨祖孫和你相熟,他們要是死於非命,你必定替他們報仇,弄垮這王象乾,只可惜、只可惜功虧一簣……」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秦林想到老實巴交的周老憨和天真可愛的狗蛋,眼神就變得鋒利如刀,緊緊的盯著周裕德:「你要鬥王象乾,是你自己的事情,就算牽扯到本官,也尚可網開一面;但你竟然以無辜者的生命作為籌碼,試圖激怒本官,好吧,你成功了,本官決不饒你!」

  在場的鄉親們聽得秦林一番話正氣凜然,全都轟然叫好,更有人指著周裕德叱罵,說他人面獸心、禽獸不如,周裕德只是冷笑不迭,做出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秦林眼睛瞇了起來,覺得有點不對勁兒,最開始見面時周裕德很有點城府深沉的味道,被揭破之後又是眼睛圓睜,又是嘴角抽搐,似乎反應過大了,難道是自知難逃一死,乾脆破罐子破摔?

  想想原委,秦林以嘲諷的口氣問道:「真的只是想利用本官,周老憨爺孫正好湊巧?恐怕不是這樣吧!鄉親們,周老憨從京師回來之後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會讓周裕德格外生氣?還請你們好生想想。」

  一位大嬸突然叫起來:「對了,老憨叔說他再不信什麼聞香門、彌勒佛了,只供秦長官您的長生牌位!」

  另一位腰上別著斧子、肩膀掛著麻繩的老樵夫也道:「前天我聽他說周裕德佛口蛇心,將來一定請秦長官來處置他,那時候小人還不相信,今天才知道,老憨哥果然沒說錯!」

  百姓們七嘴八舌的說出內情,周裕德腦門上的汗珠子,就大滴大滴的往下掉,臉色越來越難看,忽然他脖子一梗,氣急敗壞的叫道:「沒錯,就是周老憨到處胡說八道,害得鄉親人心惶惶,要是大家都不信我聞香門,誰會投獻田地,誰會進獻香油錢?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須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鄉親們全都怔住,如果說原來他們還只是對周裕德個人感覺憤慨,那麼現在連對聞香門的信仰都逐漸動搖,乃至轟然坍塌。

  「呸,老娘再不信勞什子的聞香門了!」剛才那大嬸朝地上啐了一口:「城西觀音廟裡供著菩薩,城東三清觀裡供著老君,哪裡沒有神佛拜,偏要信你這聞香門!」

  鄉民們紛紛道:「就是,原來他們為了斂財,連殺人滅口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今後啊,俺再不相信他們了!」

  「被騙一次就夠啦,傻瓜才會再上當。」

  王象乾看得目瞪口呆,曾幾何時,他徵稅吧,這些鄉民說是佛面刮金,貪心不足;他搗毀神壇吧,鄉民們說他不敬神佛,將來必遭天打五雷轟。饒是他在山西聞喜縣任上也算得一員能吏,到了薊州卻束手束腳,怎麼也施展不開。

  這下好了,秦林寥寥幾句話逼出真相,這些鄉民從此不再相信聞香門,他這個知州大老爺也省事多啦!

  「秦長官,多謝!」王象乾朝著秦林拱手致謝,只是臉上仍有點不好意思。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秦林笑笑,並不和王象乾囉嗦,吩咐錦衣校尉把周裕德和周滿興兩名兇手五花大綁,自己則帶人去捉周裕德的同黨。

  周裕德竭力申辯:「小的一人做事一人當,並沒有什麼同黨,秦長官不要牽累別人!」

  秦林笑嘻嘻的拍了拍周裕德的臉,哂笑道:「你以為能瞞得過本官?本官到薊州來,事先只把駕帖發給了駐本州的錦衣百戶,試問你是從哪兒得到消息知道本官要來,從而設下用周老憨爺孫性命激怒本官,替你們除去知州王象乾的計謀?」

  「我、我……」周裕德囁嚅半晌,最終灰心喪氣的低下了頭。

  本州錦衣百戶陳宦璋,絕對和周裕德互通聲氣!

  秦林留下戚金率領邊軍士兵看押周裕德、周滿興,自己率錦衣校尉回薊州。

  陸遠志陪著秦林走向馬車,興高采烈的道:「多虧秦哥神目如電,才輕易破了這起案子!照說那周裕德也夠狡猾的,殺人嫁禍、挑撥離間的計策很巧妙,到了最後關頭更是一個套一個的謊話,若不是秦哥您啊,哪能把他逼得全部吐實?」

  全部吐實?秦林皺著眉頭,隱隱覺得剛才周裕德的言談舉止,似乎還藏著點什麼,百姓們說的話,裡頭好像也還透著點別的東西。

  不過,抓內鬼要緊,這裡離薊州城不是很遠,要是陳宦璋聞風逃逍,或者節外生枝,那就更麻煩了,所以還是先逮住他再說吧。

  秦林急著抓內奸,並沒有注意到,自打從百姓口中聽到聞香門三個字,阿沙就變得沉默​​寡言,上車之後也抱著大黃,縮在馬車的一角,小腦瓜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

  薊州錦衣衛百戶所,門口幾名校尉、力士挺胸凸肚,站得那叫個威風凜凜。

  如果在京師,幾個校尉實在算不得什麼,或許街上賣包子的小販都能和哪家公侯伯府的管家僕役扯上關係;可在靠近長城的邊陲,錦衣校尉就很了不起了,除了知州大老爺,誰還能比咱們所裡的百戶老爺大?

  陳宦璋也在所裡二堂上剔著牙花,愜意的打了兩個酒嗝,等著從周家莊傳來的好消息,忽然嘴裡哧的一聲笑:想想那秦林年紀輕輕,憑什麼做到錦衣衛指揮使?哈哈,還不是被我們耍得團團轉?
jomlin 發表於 2014-7-6 22:14
五一一章 謹受教

  馬蹄如雷,一隊隊精銳的錦衣官校從薊州東面打馬直入,徑直衝到了錦衣衛百戶所前面。

  守門的校尉認得這是北鎮撫司秦將軍麾下的精銳官校,見他們來勢洶洶,便陪著笑迎上去:「各位老哥,你們這是?」

  北司官校臉色肅然如同鐵板,回答他們的是幾十柄繡春刀鏗然出鞘,刀光勝雪!

  我的媽呀!薊州百戶所的錦衣校尉嚇得跌坐在地上,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各位北司的弟兄,這大概誤會了吧?」

  牛大力騎著高頭大馬,護著一輛馬車遠遠行來,厲聲喝道:「奉錦衣衛指揮使、北鎮撫司掌印秦將軍之命,將薊州百戶所百戶陳宦璋拿下勘問,其餘官校一律待查,抗命者,格殺勿論!」

  此時薊州所的不少官校也湧出來了,盡皆大眼瞪小眼,一時間不明所以。

  陸遠志笑嘻嘻的從外頭掀開那輛馬車的車簾,秦林頭戴無翅烏紗、身穿明黃色飛魚服昂然而下,眼皮子都不看薊州所這些人一下,冷冷的問道:「怎麼著,薊州所的官校,都要跟著陳宦璋謀反悖逆?」

  「咄!」牛大力戟指喝道:「錦衣衛指輝使、昭勇將軍、北鎮撫司掌印、奉旨提點詔獄秦大人在此,你們還不快快參見?」

  薊州所數十位官校見到秦林,盡皆魂飛魄散,被這一聲斷喝把魂兒喊了回來,立刻將兵器拋在地上,齊刷刷跪下一大片:「屬下參見秦將軍! 」

  秦林面無表情,帶著幾名親兵校尉走進了百戶所衙門。

  二堂之上,剛才還得意洋洋的陳宦璋,已經變得面色如土,他手底下也有幾個心腹,可都隨著眾官校跪在地上呢。區區校尉、小旗而已,在北鎮撫司掌印面前,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一下!

  陳宦璋這才明白,自己這點小計謀、小伎倆,在秦林面前施展起來,真正是關公面前耍大刀,連一點機會都沒有。

  他撲通一聲跪在了秦林腳下連連叩頭:「小的知罪,小的知罪,求秦長官饒命!」

  「又一個自作聰明的蠢貨!」秦林冷冷的看著陳宦璋,眼神中殺意畢露。

  「都是、都是周裕德逼小人做的,小的實在迫不得已啊,只求長官饒命!」陳宦璋一連串響頭磕下去,在秦林腳下把腦袋磕得砰砰直響。

  「逼你做的?」秦林眉頭一挑,冷笑道:「他區區一個里長,可以逼你這六品錦衣百戶做事?本官可以不要你的命,但你必須給本官一個合理的解釋!」

  陳宦璋聲淚俱下,拖著哭腔道:「長官您有所不知啊,那周裕德算不上什麼人物,可他手裡有……有宮中的信物,他們聞香門是、是……」

  秦林想起前面也聽王象乾說聞香門和宮裡有聯繫,又聽陳宦璋說起,不禁心頭一動,厲聲逼問:「不盡不實,叫本官怎麼信你?你是錦衣衛的人,也知道詔獄有十八套刑法,號為十八層地獄,你想要嚐嚐嗎?」

  陳宦璋嚇得亡魂大冒,趕緊道:「小的說了,小的全都說了。那聞香門的主人叫做王森是當今皇后王娘娘的族兄,他們上通宮禁,京師幾家公侯伯府也有聯繫。所以周裕德拿著宮禁之物來找小的,小的不敢不答應,只好把長官您的行程告訴他了……」

  秦林早就知道聞香門,這次周家莊的事情更覺出幾分蹊蹺,突然聽得它和當今皇后王娘娘也有聯繫,登時心頭打了個突。

  秦林和那王娘娘沒打過交道,只知道她本名王喜姐,原籍浙江,不過祖輩就遷到北方。她生於京師,在萬曆六年被冊封為皇后,距今已有了兩三年,在宮中地位逐漸穩固,且工於心計,很能討慈聖李太后歡喜。

  堂堂中宮皇后母儀天下,高高在上,又居於深宮之中,怎麼會和一個教門扯上關係?

  陳宦璋雖然說話不盡不實,比如他恐怕不僅僅是被逼無奈,自己也有結交中貴往上爬的想法。但聞香門與宮裡有聯繫,這個前提恐怕不是空穴來風,否則陳宦璋也不會吃裡扒外,冒著得罪錦衣衛上官的風險,去和別人勾搭。

  想了想,秦林追問道:「所謂的宮禁之物,到底是個什麼?你有沒有認清楚?」

  陳宦璋想了想,詳細描述起來:「那是個閒章,側面雕著鳳凰圖案,精緻細膩,絕對是宮中之物,而且是正宮皇后才能有的東西!小的、小的要是沒認清楚,也不敢、不敢……」

  「不敢吃裡扒外、不敢出賣上官,對不對?」秦林的聲音冷得像冰山雪水。

  陳宦璋嚇得魂飛魄散,磕著頭,一疊聲的叫道:「長官饒命,長官高抬貴手!」

  秦林嘿嘿冷笑,吩咐陸遠志:「安排一隊弟兄先回京師,把這傢伙押入詔獄,好生招待!」

  陳宦璋心都嚇得從嗓子眼冒出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哀求:「長官、長官!您答應饒小的性命啊!」

  「我答應不殺你。」秦林嘴角一撇,語聲中不無譏誚:「所以本官只把你關進詔獄,一直到你壽終正寢為止哦,看看,本官言而有信吧?」

  陳宦璋頓時軟癱如泥,被北司官校像拖死狗似的拖了出去,等待他的,將是暗無天日的深牢大獄。

  「走,咱們去找周裕德。」秦林把胖子手臂拍了拍,臉色有點不好看:「如果沒有料錯,他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啊?陸遠志張大了嘴巴。

  ……

  果然不出秦林所料,再次見到周裕德的時候,他已經是具漸漸變冷的屍體。

  犯人是自殺的,秦林把北鎮撫司官校帶來清理內鬼,戚金領著一群邊軍看管罪犯。這些邊軍上陣打仗厲害,看押人犯卻欠缺經驗,被周裕德趁著解手的機會,從鞋子裡找到藥丸吞下肚,立刻嗚呼哀哉。

  「其實這傢伙真有點奸詐,如果不是低估了本官,犯下了致命的錯誤,也許到現在還能逍遙法外吧!」秦林嘆息著,翻了翻周裕德的眼皮,嚴重充血的結膜,證明他確實死於砷化合物中毒,就是那種俗稱砒霜的玩意兒,要了他的命。

  除了一開始犯下低估秦林的錯誤,其他方面周裕德已經做到了極致。

  案情曝光之後一層層的推諉抵賴,一個謊言套著另一個謊言,虛虛實實的轉移秦林的注意力,最後從容自盡,以生命為代價,掐斷了繼續深挖細查的線索,不能不說是一位厲害人物。

  秦林在他身上搜了一遍,沒有找到那枚屬於宮禁之物的閒章。

  陸遠志卻道:「可惜他惹到了秦哥您,所以他被逼得只能自殺,除此之外,連別的一條路都沒有!​​」

  「好了,不需要安慰我。」秦林拍了拍陸遠志的肩膀:「事涉宮闈,必須謹慎小心,咱們暫時還不能直接上門去查聞香門,更不可能去問王皇后。但是,分析種種跡象,我也有了新的線索……」

  眼角餘光注意到王象乾走進了錦衣衛百戶所,秦林便住口不說。

  陸遠志兀自憤憤不平:「那枚閒章嘛,咱們去查抄周裕德家裡,可能還會找到呢!」

  「絕對找不到了,」秦林微微一笑,又道:「不過王知州應該很想查抄周裕德家裡吧,咱們不妨把這個差使讓給他。」

  王象乾正好走近,聞言大笑起來,朝著秦林施禮:「聞弦歌而知雅意,秦長官真有周郎之才!」

  秦林拱手回禮:「這下百姓就不必先交了聞香門的地租,又要交朝廷的稅賦,連帶著王知州的官聲也要好起來了吧!」

  王象乾這趟來就是為了此事,他回去也好好想了想,百姓們把田地投獻給聞香門,迷信鬼神倒只有三分,另外七分則是為了托庇門下,少交乃至不交朝廷稅賦,這樣的話就算要給聞香門繳納地租,一進一出也還不虧。

  是的,周裕德死了,薊州百姓被騙投獻的土地可以拿回來,但秋收之後地租就已經交給了聞香門,現在州官再來催逼稅賦,他們這個冬天怕是不容易過了。

  雖然查明周老憨爺孫並不是被催逼稅賦而自盡,王象乾也有些害怕,想想暗自失悔,然後就被他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周裕德是幫著聞香門在薊州搜刮百姓的神壇大師兄,他家裡油水絕對夠多。照道理他犯下大罪,找頂帽子扛上去就可以抄家,這些財產不就能沖抵百姓的稅款嗎?

  不過來的時候王象乾就尋思,抄家這種油水大的事情,錦衣衛還不搶著幹,能輪到州衙這邊?沒想到自己還沒出口,秦林就先答應了,他心頭這感激呀,真是一言難盡。

  「秦將軍,素不相識,您竟然肯如此幫助下官,下官真正銘感五內!」王象乾極為感佩的說著。

  「的確素不相識,不過本官和令尊有過一面之緣。」秦林微笑著,記憶中有一段湖廣巡撫王之垣,在張紫萱和她兩位兄長面前馬屁連天的場面:「湖廣巡撫王公,那是兩年前在長江,江陵相府兩位公子的船上。」

  王象乾恍然大悟,繼而紅著臉囁嚅半晌,非常不好意思。

  秦林拍拍王象乾的肩膀:「你是個好官,只是有時候性子稍微急了點,對百姓來說你就是這一方的父母,其實只要耐心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他們就會站到你這邊。有愚夫愚婦,但從來沒有愚民!」

  「下官,」王象乾一揖到地:「謹受教。」
jomlin 發表於 2014-7-6 22:16
五一二章 數據分析

  秦林以北鎮撫司大印奉詔辦案,便宜行事,直接在薊州斬了周滿興,又下令北鎮撫司暗探們密查聞香門,這才啟程趕往薊鎮總兵所在的三屯營。

  身後,知州王象乾將聞香門神壇大師兄周裕德假傳教、真行凶的惡行廣為揭露,周家莊乃至整個薊州的​​百姓盡人皆知,紛紛退出聞香門,而以前投獻出去的田地,也在官府干涉之下,紛紛回到了原主手中。

  周裕德本來就是富家員外,這又藉聞香門斂聚了不少財富,王象乾查抄他家財產,所得正夠抵充百姓的稅賦,他終於可以對朝廷、對張相爺有個交代了。

  比起王象乾對秦林的暗自感激,百姓們表現得更為直接,周家莊和附近的百姓,人人立了生祠,「錦衣衛指揮使秦公諱林長命百歲多福多壽」,每逢節日便頂禮膜拜。

  人都說了,聞香門那是假的,秦長官這是真的,趨吉避凶、邪穢不上門,就算遇到冤屈也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喝,比貼門神還管用!

  ……

  「他們真的做了我的長生祿位?」夜宿遵化城,秦林一邊在驛館房間看著文牘,一邊笑著問道。

  陸胖子眉飛色舞:「那可不是,我看了上頭的字句,什麼百子千孫,什麼福澤綿長,哈哈,秦哥你抵觸邪魔外道,救萬民於迷途,實在功德無量啊,滿天神佛都要保佑你!」

  秦林笑著搖搖頭,嘟噥道:「百子千孫,福澤綿長?那他們還不如寫桃花運旺,佳麗三千,嘿嘿……」

  什麼?胖子有點沒聽清楚。

  「好色的傢伙!」阿沙躺在床上,慧黠靈動的大眼睛盯著天花板有些發怔,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牛大力在外頭把宿衛的各項事務安排妥當,這才走進來。

  陸遠志看看左右,關上門,壓低了聲音:「秦哥,記得在薊州提到聞香門和宮中有聯繫,你說有新的線索,因為王知州前來拜訪就打斷了,不知道究竟是什麼?」

  秦林拿著一份全國地圖,先用紅筆從北直隸越太行山到山西大同的大致範圍,劃了一道線。

  這是?胖子和牛大力都沒看懂,說是南北分界線吧,好像太偏北了,紅線以南占了八九成,以北的面積只有一兩成。

  「近年來白蓮教起事,要嘛在湘西,要嘛在江南,我翻閱了大大小小的案件,發生地點從來沒有越過這道線。」秦林指著那條紅線,嘿嘿一笑:「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認為,這很可能是白蓮教南北兩宗的某種界限?」

  床上翹著腿搖晃的阿沙,立刻停下了搖晃,尖著耳朵聽秦林說話,偷眼看看那道紅線,差不多就是總教和雁北分舵雖未明言,卻實際上井水不犯河水的分界。

  見陸遠志和牛大力屏息靜氣,秦林又用紅筆在圖上畫了大大小小的圓圈:「看看我現在所畫的,是上次白蓮教北宗擄掠在各地擄掠兒童的案件,以州縣為統計,被掠人數越多,我的圈兒就畫得越大。」

  不是北宗,是雁北分舵!阿沙撇撇嘴。

  陸遠志、牛大力兩個看著秦林畫那些圈兒,這些府州縣,有的沒有兒童被白蓮教擄掠,有的被抓了兩三個,有的則超過五名,秦林按人數決定圈兒的大小。

  最後,秦林又拿出毛筆,開始了最後一項工作:「現在,我畫的是各地聞香門的堂、分舵和神壇,聞香門是公開傳教的,咱們北鎮撫司有它在各地的信息。堂最大,我給它畫個雙層圓點,分舵次之,就用大圓點,神壇最小,就用小圓點。兩位兄弟,看出什麼來了嗎? 」

  陸遠志驚得一拍大腿:「天哪,原來聞香門就是白蓮北宗!」

  可不是嘛,地圖上凡是畫雙層圓點的地方,圈兒就大,凡是畫大圓點的地方,圈兒就小,凡是畫小圓點的地方,圈兒就最小,或者根本沒有!

  數理統計,同樣是破案的有力手段,尤其是案例越多,越容易從廣泛的統計對象中找到蛛絲馬跡,白蓮北宗劫持大批幼童,正是一個較好的分析藍本。

  秦林以無可爭辯的事實認定,聞香門和白蓮北宗擄掠幼童一事,在邏輯上有著相當高程度的正相關。也即是說,兩者很有可能根本就是一體兩面,兩塊牌子一套人馬!

  白蓮北宗的教主是石自然,上次見到的「少教主」叫做石中天,但聞香門是公開傳教的普通會門,門主叫王森,這王森是受石自然控制的傀儡嗎?他們又是怎樣從人人喊打的邪教,搖身一變,成為正常的民間宗教會門?

  這些事情,都必須等待查訪的結果。

  「是的,白蓮北宗有八九成就是聞香門。」秦林擲下了筆:「不過陳宦璋在那種情況下不會說謊,王象乾也告訴本官,聽說聞香門和王皇后有聯繫,那王森自稱王娘娘族兄,又有宮中信物,事情涉及宮禁就不得不格外謹慎。咱們錦衣衛只管外朝謀反悖逆,沒必要扎進宮中爭鬥,本官決定安排密探暗訪,暫時對此事靜觀其變!」

  陸遠志和牛大力也曉得涉及宮闈,就不得不千般謹慎萬般小心,兩人臉色一暗,咬牙道:「請長官放心,屬下一定守口如瓶,絕不把這件事對外洩漏半個字!不過……」

  胖子朝躺在床上的阿沙努了努嘴,牛大力也沉著臉,神色陰森可怖。

  一陣夜晚的風從門縫裡吹過來,蠟燭的火苗躍動,燭光照在秦林的臉上,忽明忽暗,陰晴不定。

  他伸出手斜斜往下一劈:「只有一種人不會亂說話……」

  「喂,你們、你們要做什麼?」阿沙警覺起來。

  「那就是嘴被堵住的人!」秦林大笑著,抓起一大把蜜餞塞到阿沙嘴裡,堵得滿滿當當。

  陸遠志和牛大力兩個闖禍精捧著肚皮直笑:「秦長官您親自動手滅口,兄弟就先閃了!」

  這兩位害怕誤傷,一溜煙的衝了出去。

  啊啊啊啊!明白自己被秦林耍了,阿沙張牙舞爪的和他打起來,拳來腳往,最終還是被秦林拎著頭髮,一腳踹到了外面套間的床上,隨後內間房門砰的一聲關上。

  「早點睡吧,明天還要趕路呢。」秦林打著呵欠,悉悉索索的鑽進了被窩。

  ……

  哼,真動手,十個你也被我打趴下了!阿沙雙手枕著頭,翹著腳在床上發呆。

  這幾天她都魂不守舍,就是在想到底要不要把白蓮北宗就是聞香門的真相告訴秦林,想來想去都拿不定主意,腦瓜裡面,好像有兩個聲音在吵架。

  一個喋喋不休的說:「雁北分舵雖然脫離總教,好歹也是無生老母座下弟兄,怎麼能出賣給朝廷鷹犬呢?要那麼做的話,豈不成了本教的叛徒?」

  另一個聲音卻說:「雁北分舵當年和蒙古韃虜勾結,已經是漢奸,現在又濫殺無辜,實在是兇殘邪惡,借朝廷的手清理門戶,難道不應該嗎?何況秦大叔對你那麼好,就幫他一次又如何?」

  兩個聲音整天在腦子裡吵架,阿沙幾乎快被弄得腦袋裂開了,最後睡覺都睡得不好,白天則看著馬車的天花板發呆。這下好了,秦林自己找到雁北分舵就是聞香門的證據,確定他們就是一體兩面,阿沙終於不再左右為難,可以香香甜甜的睡個好覺。

  「可不是我出賣教友哦,雁北分舵你們這群敗類,自己弄得天怒人怨,哼,秦大叔把你們抓起來一個個都砍了,那才大快人心!」阿沙嘻嘻直樂,忽然又自言自語:「咦,石自然那廝怎麼和王皇后搭上關係了?他們這步棋倒是走得好……管他的,反正這群白痴是鬥不過秦大叔的!」

  想著想著,阿沙就甜甜的睡著了,嘴裡還帶著蜜餞的甜味兒,是秦大叔塞進她嘴裡的……

  ……

  第二天從遵化城出發,​​沒多久就到了薊鎮總兵駐地三屯營。

  距離三屯營還有十來里,準確的說,剛出了遵化城還沒多遠呢,秦林一行人就遙遙聽得鑼鼓喧天,馬蹄聲聲,盔甲鏗然作響,千軍萬馬朝這邊迎過來。

  許許多多的旌旗,大書著官銜名號:薊鎮總兵官、中軍都督府左都督、太子太保、少保……

  戚繼光一馬當先,老遠就衝著秦林抱拳,臉上笑容滿面:「秦兄弟遠道而來,愚兄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秦林正準備從馬車裡鑽出來,戚繼光已經滾鞍落馬,雙足發力,踩得地面黃沙紛紛揚揚,猶如一道龍捲風似的奔來,雙手托住秦林胳膊:「使不得使不得,秦兄弟沒練武功,乃是千金之軀,還是坐在馬車上,來來來,愚兄替你趕車!」

  說著,戚繼光就要去搶車夫的位置。

  京師北鎮撫司的精兵官校們不明所以,只覺跟著秦長官倍有面子,陸遠志、戚金這些人卻早已見慣不驚。咱們戚大帥在張居正府上跪著,自稱「門下沐恩小的」那樣子,比這還要好看些呢!

  秦林早知道這位老兄是個能屈能伸的豪傑,笑著把他拍了一巴掌:「戚老哥,你和小弟還講什麼客套?來,咱們同車而行!」
jomlin 發表於 2014-7-6 22:16
五一三章 軍營見聞

  戚繼光上了馬車,見車廂裡頭除了條油光水滑的大黃狗,還有一位玉雪可愛的女孩子,他就曖昧的朝秦林笑笑,臉上表情分明是寫著「我全懂了」四個字:「哎呀,秦老弟,沒想到你喜歡這個調調,哥哥我真是思慮不周,原本還準備了幾名塞外胡姬伺奉老弟,看來老弟是瞧不上眼的,哈哈!」

  秦林喉嚨口咕嚕一聲,哭笑不得的看看正滿臉困惑的阿沙,搖手道:「戚老哥,你想到哪兒去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可是光明正大呢。」

  戚繼光大拇哥一挑,眉飛色舞:「是啊是啊,秦老弟當然是濁者自濁囉,這一路行來,鮮衣怒馬、鐵騎飛馳,擁佳麗而高臥,也確實光明正大!」

  秦林以手加額,這下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看來在戚繼光眼裡,自己蘿莉控的偏好算是板上釘釘了。

  阿沙則睜著慧黠的大眼睛打量戚繼光,心頭納罕:這就是名震天下的戚大帥?怎麼不是戲文裡面白馬銀槍的英雄好漢,卻是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滿臉帶著諂笑的中年大叔?

  而且同樣是大叔,他可比秦大叔遜多啦,不僅笑容透著股猥瑣,衣服也舊、腰帶泛著黃、靴子都快磨破了……切!

  如果不是秦林作證,如果不是外面那許多兵馬,恐怕阿沙會認為這傢伙是個假冒戚繼光的騙子。

  秦林也注意到戚繼光衣服破舊,記得在張居正府上初見時他穿得很漂亮,簇新的紗帽、補服、玉帶、官靴,怎麼這次一身舊衣服?對了,上次查辦薊遼總督楊兆一案,戚繼光也穿得極其樸素。

  秦林心頭納悶,暗自揣度莫非戚繼光在營中故意打扮簡樸,以圖邀買軍心?

  ……

  一行人鐵騎飛馳,鐵甲飛騎做前導,弓兵槍手為後衛,無數邊軍精兵前呼後擁,掌著得勝鼓、吹著將軍令,秦林與戚繼光同車到了三屯營薊鎮總兵大營。

  只見方圓十餘里的開闊地上,校場、將臺、兵營、衙門、庫房齊齊整整,無數的旌旗迎著北風獵獵飛揚,一排排的火槍手在靶場衝著一人高的靶子放槍,另一邊幾十組炮手拖著虎蹲炮、將軍炮調試,大校場上成千上萬的刀牌手、長槍兵正在對練,剛勁有力的呼喝聲直上雲霄。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秦林見了這數萬虎*賁,封狼居胥之意油然而生,由衷讚道:「常聽人說戚帥麾下薊鎮精兵天下無雙,果然名不虛傳!」(註:「奔」,勇)

  戚繼光笑道:「秦兄弟年未弱冠便已簡在帝心,還怕將來不封侯拜將?到時候你旌麾一指,愚兄便率此虎狼之師,為賢弟之前驅。」

  你呀你!秦林拍了戚繼光一下。

  兩人說說笑笑走進中軍帳,奉茶之後戚金陪著秦林,戚繼光道聲失陪,就走了出去。

  薊鎮總兵統帥十萬大軍,軍務繁忙,秦林也沒指望戚繼光能一直陪著自己,就和戚金寒暄幾句,問他練兵的情況如何。

  說到練兵,本來話不多的戚金就變得滔滔不絕了,又是新任的薊遼總督耿定力如何清廉自守、如何尊重戚帥,從糧餉、人事到軍略無一掣肘;又說兵部尚書曾省吾指揮機宜、調配得力,如今薊鎮兵精糧足,士氣高昂;還有工部尚書李幼滋親自督辦,製造新式槍械陸續裝備部隊……

  秦林聽得連連點頭,嘉許道:「戚帥練得如此精兵,咱們大明朝的北方啊,稱得上固若金湯了。

  「豈止固若金湯!」戚金說得興起,下巴一揚,極其驕傲的說:「張相爺推許、兵部曾老大人支持、薊遼耿總督配合,以現在的勢頭再過三年,讓大帥練出十万精兵,什麼董狐狸、小王子都是手到擒來。哈哈,到時候連長城都不用守了,咱們直接打上草原,飲馬捕魚兒海!」

  「戚金你又在吹什麼牛啊?」戚繼光笑盈盈的走了回來。

  現在的戚大帥不一樣了,鮮紅的緋色文綺官袍、鮮豔奪目的一品獅子補服,腰繫羊脂白玉帶,足蹬粉底官靴,真是氣派非凡。

  正所謂佛靠金裝、人靠衣裝,戚繼光穿這一身就威風凜凜,有那麼些一品武職大員的架勢了。

  秦林不禁失笑:「原來戚老哥是去換衣服了,你穿這身,敢是要去相親呢?」

  戚繼光搓著手打哈哈:「咱哥倆交情雖好,秦老弟總是朝廷大員,愚兄穿破衣爛衫就簡慢了嘛。」

  這個老戚呀,真是有趣!秦林覺得好笑,戚繼光在營中穿舊衣服,在京師和中軍帳裡就換上新衣,怪不得他很得軍心呢,這演技都快趕上影帝了,拿奧斯卡絕無壓力呀。

  秦林並不是朝廷的視察大員,但戚繼光也以欽差大臣的態度隆重接待,傳了營中副總兵、參將、游擊將軍、坐營官、守備、把總、提調官盡數入中軍帳參見。

  只見中軍帳人頭濟濟,盔甲鏗然作響,戚繼光將秦林一指,笑嘻嘻的道:「你們還不跪下參見?」

  「何必行此大禮?」秦林​​連忙推讓。

  這些將官對戚繼光是絕對服從的,但見他神色並不像是發出軍令,又看看秦林是個三品錦衣軍官,都覺著奇怪。話說這裡副總兵、參將掛著都督同知、都督僉事銜的都有七八個,武職從一品、正二品的呢!

  戚繼光哈哈大笑:「他就是本帥常說起的錦衣衛指揮使秦將軍,扳倒欺壓咱們的大貪官楊兆,又在御前赤手格象的少年英雄!」

  秦將軍竟然這般年輕!合帳將官立刻轟的一下跪倒,口中報著官銜履歷,齊齊口稱「沐恩小的參見秦將軍」。

  喊聲猶如雷震,秦杯耳中嗡嗡作響,便雙手虛扶:「果然都是熊羆之士,持干戈以衛社稷,諸位辛苦了,請起!」

  將官們全都打量著秦林,原本戚繼光說起,這些將官還以為他是個腰闊十圍、身高九尺的大漢,此時見到本人才知道他也沒生三頭六臂。

  「咦,這般樣兒,怎麼就能擋住發瘋的大象?」

  「薊遼總督楊兆,老謀深算的朝廷大員,沒想到就是栽在他的手上!」

  將官們小聲議論著。

  「怎麼,有些失望?」秦林笑瞇瞇的問著,又指著自己鼻子:「真是對不住各位,本官只有一個鼻子、兩隻眼睛、一張嘴,和大夥兒沒什麼區別。」

  將官們哄堂大笑,這些直腸子的武將,就是喜歡直來直去,秦林說的正合他們脾氣。

  戚繼光也笑起來:「你們這群兔崽子,可曉得秦將軍是名達天聽的人物?他年風雲際會,必定扶搖直上,只要入了他的法眼哪,將來你們一個個都跟著沾光!」

  武將們轟然叫好,中軍帳的氣氛頓時變得十分熱烈。

  秦林和以前來的兵部巡閱大員啊、欽差什麼的截然不同,絲毫不擺架子,和這些將官稱兄道弟。

  ……

  到了午飯時候,戚繼光就揮揮手:「猴崽子們都散了吧,秦將軍舟車勞頓,也該用飯、歇息了。」

  好嘛,趕著飯點兒,秦林也在這裡,本以為戚繼光要請這些將官一起吃飯的,沒想到他直接把人都趕走了。可奇怪得很,好像將官們早就知道自家大帥不會留飯,齊刷刷單膝跪地告辭,理所當然的離開,他們非但沒有絲毫不悅,自始至終舉止神情都敬仰有加。

  「來來來,」戚繼光極其熱情的招呼秦林:「愚兄略治薄酒,替賢弟接風洗塵,賢弟帶來的人馬,也各有安排。」

  不一會兒帥衙裡就擺起了酒席,蔥燒遼參、冰糖熊掌、油燜對蝦、清燉鹿腿……席面極其豐盛。

  不知怎的,戚金鼓嘟著嘴巴站在一邊,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

  秦林見只有戚繼光和自己兩個人,飯菜根本吃不完,就叫陸遠志和牛大力進來同吃,也請戚金坐下。

  戚繼光和秦林推杯換盞,牛大力和陸遠志兩個吃貨則抓緊對付滿桌好菜,唯獨在便宜坊吃烤鴨時風捲殘雲的戚金,看來這會兒胃口不太好,半天才伸伸筷子,一直悶悶不樂,害得戚繼光一再給他打眼色,

  結果戚金不知道有沒有注意到,反正依然如故,倒是秦林全看在了眼裡。

  突然外面北鎮撫司的錦衣校尉們喧譁起來,秦林使個眼色,陸遠志便出去看是怎麼回事。

  沒多久胖子就哭笑不得的回來,搖頭道:「這些兔崽子,真是沒王法了,到了戚帥這裡還叫苦,說伙食不好,和大營裡的火頭軍爭起來——照我看哪,這些兔崽子在京師大魚大肉搞慣了,就該吃點粗茶淡飯,清清腸胃也好。」

  陸遠志看著一桌豐盛的酒席,神色頗有幾分揶揄,跟在秦林身邊見了戚繼光的種種作為,覺得這位大帥治軍固然厲害,可為人嘛實在有點那啥……

  戚繼光的臉色立刻忸怩起來,極其不好意思。

  秦林想了想,突然就搖了搖頭:「戚帥,我佩服你呀,我明白你的苦心了。戚金,老實告訴我,你伯父是不是只有一套新官服,平時都穿破舊戰袍?整治這一桌酒席,是不是要讓你們吃上好幾天的素?」
jomlin 發表於 2014-7-6 22:17
五一四章 練兵

  「你、你怎麼知道?」戚金驚得從椅子上跳起來,把筷子都碰掉在地上了。

  「哪裡有這事,秦兄弟淨瞎說!」戚繼光一個勁兒的朝戚金使眼色,又衝著秦林強笑道:「老哥武職一品,俸祿也不低,不會窮成這樣。」

  秦林拍了拍桌子:「戚兄,你會瞞!你既然有新官服,在京師時也穿過,為什麼不穿了來接小弟?這並不是在營中官兵面前演戲裝清廉,而是因為你要騎馬,擔心這僅有的一套拜客穿的官袍在馬背上磨破了,所以要回營之後才換上它!」

  「戚金賢姪食量寬大,在京師便宜坊吃烤鴨的時候,我看他胃口好的很,現在又沒有得病,怎麼面對滿桌酒席卻吃不下東西?因為他想到你平日裡粗茶淡飯,卻要省下銀子請客,就沒有了食慾!」

  戚繼光怔住,繼而苦笑起來:「老弟果然神目如電,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你。」 

  戚金低著頭,臉漲得通紅,悶聲悶氣的道:「伯父俸祿雖然豐厚,平時營中用度卻極其減省,省下錢給京師的大老爺們送禮,省下錢撫卹犧牲將士留下的孤兒寡母。在京師拜見大人先生們,穿舊官服別人說你不恭敬,所以才做了套新的,拜客時穿著裝門面,平時吃飯也是素的多、葷的少,遇到貴客來,才整治酒席……」

  陸遠志僵在當場,笑容完全凝固在了臉上,萬萬沒想到世上還有戚繼光這種人,自己吃苦、受罪,還不落個清名。不,甚至在清流看來,他行賄送禮、到處磕頭拜門、自甘無恥,簡直就是聲名狼籍,他卻沒有絲毫怨言,一如既往的滿腔血誠!

  所以到這時候也全都明白了,戚繼光為什麼深得將士們厚愛,為什麼指揮軍隊如臂使指。因為他根本是在用心血來培養這支軍隊,如同火炬一樣燃燒自己,照亮了大明朝的北方邊陲!

  「今天真是的,我這個姪兒不懂事,胡說八道,讓秦老弟見笑了……」戚繼光訕訕的笑著,朝秦林拱拱手。

  秦林哪裡還笑得出來?戚帥的苦心孤詣,叫他佩服不已,可轉念想了想,又將桌子一拍:「錯了,老哥你錯了!」

  戚繼光何錯之有?陸遠志、牛大力愕然,戚金臉上微顯怒容,只有戚繼光自己倒是一如既往的笑客滿面:「賢弟說的一定是金玉良言,愚兄洗耳恭聽就是。」

  秦林正色道:「戚老哥,我問你,張相爺是看重你送的這點錢財,還是看重你的帥才,借重你做大明朝北面的銅牆鐵壁,從而為他推行新政,製造一個和平的環境?

  曾省吾年富力強,剛剛做到兵部尚書,正要大展宏圖,他是為了你的孝敬才給予支持的嗎?不錯,曾省吾並非一清如水,可他當年推薦劉顯等將領平滅僰人之亂,難道是因為劉顯給他送的禮物最重?」

  「賢弟說的都在理。」戚繼光苦笑著,神色有一絲無奈:「不過現在官場上都講這個道道,要是太過簡慢,別人只說你一介武夫還妄自尊大,唉,愚兄不如賢弟呀……」

  秦林是少年得志又聖眷優隆,在各方勢力之間游刃有餘,行事自然無所顧忌;戚繼光卻己到了知天命的歲數,兩鬢微有白髮。戎馬倥傯幾十年,親眼目睹胡宗憲、朱紈、張經、盧鏜、俞大猷這些戰友和同僚,不是蒙冤下獄,就是鬱鬱而終,他怎麼敢不謹慎小心,唯恐行差踏錯呢?

  秦林搖搖頭,大包大攬道:「你聽我的沒錯,張相爺、曾尚書那裡,不必送東珠、貂皮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送點土特產就夠了,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嘛!薊遼總督耿定力,索性就免了,這點事情小弟可以替他做主的。」

  戚繼光稍有遲疑,他知道秦林和張居正、曾省吾關係很好,耿定力話裡話外也含糊提到秦林名字,不過……

  陸遠志憋了半天,從旁邊幫腔:「戚帥放心,相府的事情,我家秦將軍說了一定能作準,就算他說了相爺不肯聽,再請張小姐去磨,相爺終歸要認帳的。」

  去你的,秦林把胖子拍了一下,又笑道:「戚兄,其實叫你不再給張相爺送重禮,也是為了你好,免得送出毛病來,反落個裡外不是人。 」

  戚繼先詫異:「我聽說不送禮、少送禮得罪人的,怎麼送重禮還要落個不是?請賢弟指教。」

  「你再亂送,固然討好了張相爺,可卻得罪了相爺的枕邊人!」秦林本來一臉嚴肅,說到這裡忍不住捧著肚子發笑:「你送給相爺的胡姬阿古麗、布麗雅已得寵,要是再花費千金買美送去,相爺自然笑納,她們二位就要恨死戚老哥了。到時候吹吹枕邊風,說說你的壞話,老哥白白花錢的事小,穿小鞋的事大呢!」

  戚繼光聽得暗自心驚,自忖若不是秦林點破,將來難免誤事,趕緊肅然道:「賢弟說的是,將來愚兄給恩相送點土特產,千金美姬是萬萬不敢再送了。至於薊遼總督耿二先生那裡,嗨,秦老弟開了口,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就照你說的辦!」

  這就對了嘛,秦林笑著轉過頭,對戚金道:「這幾處每年怕不省下千把幾千銀子?除開慰問將士遺孤的開銷,必須替你伯父再做兩套新官服,還有,每頓飯都得有葷有素,要是違了令,本官唯你是問!」

  「末將遵命!」戚金興高采烈的抱拳行禮,又得意洋洋的看了看戚繼光:哈哈,這次如果伯父你再耍賴,姪兒我就去找秦將軍告狀!

  「還不動筷子嗎?」秦林指了指酒席:「本官是吃飽了,不過好像有個人……」 

  啊呀,這麼多好菜不要浪費了!戚金趕緊坐下,風捲殘雲般大吃起來,看得出來他很開心。

  ……

  飯後休息了一會兒,戚繼光便邀請秦林上將臺看操演。

  薊鎮是京師北面至關重要的屏障,古北口、喜峰口、桃林口、山海關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北面是蒙古鐵騎*馳突的漠南草原,東面是女真人嘯聚的白山黑水,一旦韃虜叩關,如果打過薊鎮,南面的華北平原無險可守,鐵騎可以直抵大明朝的心臟──京師!(註:奔衝)

  所以明朝在京師北面設置薊鎮,屯紮重兵駐守,一旦虜騎進犯,將士們就必須浴血疆場,他們平時的訓練也比別的部隊更加嚴格,是明朝邊軍中的精銳。

  戚繼光和秦林等人上了將臺,令中軍官擂響點兵鼓,頃刻間各帶兵訓練的參將、游擊、坐營官、提調官喊著號子,將散開訓練的士兵們聚攏,一隊隊次第奔向將臺下列隊。

  只見方圓數十里的演武場上,將臺的正前方,大大小小的方陣列得整整齊齊,火槍手扛著鳥槍、手炮,間或幾個方陣已換裝了掣電槍、迅雷槍;騎兵提著錘子似的三眼銃,腰橫馬刀;車營駕馬拉著正廂車、偏廂車,那車上都架起各式火器,炮兵則趕著挽馬,拖著烏油油的將軍炮、佛郎機……

  更有許多刀牌手、長槍兵,鐵甲摩擦鏗然作響,長刀勝雪、長槍如林,方陣居首的軍官,擎著一面面大小不一的隊旗,迎著北風獵獵飛舞。

  人上一千,就很有氣勢了,一旦滿萬,便有人山人海的感覺。秦林放眼看去只見黑壓壓的鐵甲,間或閃爍著刀槍盔甲的寒光,不禁嘆道:「好厲害,戚老哥練的十萬大軍,真乃勇奪熊羆的精兵!」

  戚繼光微微一笑:「十萬大軍分駐長城沿線各敵臺、各堡、各營寨,這裡只是從十萬人中挑選出來,經過愚兄親自訓練的三萬精兵。」

  見秦林對邊軍不是很熟,戚繼光就給他詳細解釋,這薊鎮以長城防線為重,大約有三萬軍隊,直接駐在沿線的空心敵臺和烽火臺裡面,屬於一線守備部隊。

  另外四萬人分駐山海關、古北口、喜峰口等處城寨之中,由十一名分守參將統領,遇到敵情便可就近出動,是支援力量。

  最後還有三萬戰鬥力最強的精兵,由戚繼光這個總理練兵事務兼鎮守總兵官率領,屯紮於三屯營,作為威懾力最強大的機動打擊力量。

  戚繼光說完,部隊己集合完畢,他就將喝令旗牌官將令旗揮起,幾名旗牌官按照他的口令指揮軍隊前進、後退,時而步兵變幻陣勢,時而鐵騎衝鋒馳突,無不得心應手、如臂使指。

  秦林見了嘖嘖讚歎:「戚帥用兵冠絕天下,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咦,那裡有條小河,長槍兵的前鋒已踩到河邊了,戚帥快鳴金收兵!」

  卻見大校場東面幾里外,有條十餘丈寬的小河,有個長槍兵方陣已走到河邊,是時候讓他們向後轉了吧!這大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踩到腳裡也冷啊!

  不料戚繼光微微一笑,並沒有急著下達向後轉的命令。

  那個長槍兵方陣沒接到命令就繼續前進,前面幾排的士兵已踩到河水裡面,隊形卻沒有絲毫散亂,除開矮了一截,簡直就和平地上行進沒有任何區別!
jomlin 發表於 2014-7-6 22:18
五一五章 虜騎叩關

  嘩、嘩,身穿鐵甲、手持長槍的士兵,最前面一排巳被河水淹到了膝蓋,後面幾排也踩到了水中,他們腳下把河水踩得水花四濺,目光卻始終平平直視前方,沒有絲毫的猶豫。

  嘩、嘩,水花聲越來越響,第一排的士兵們已被冰冷刺骨的河水淹沒到了小腹,可他們的目光依然堅定,動作沒有丁點的遲緩,踏著整齊的步子繼續走下去,任憑寒冷的河水淹過了小腹、淹過了肚臍、淹到了胸口被河水沖得東倒西歪,他們就手挽手的固定身體,繼續向前!

  他們不曾有一絲一毫的動搖,不曾有半分的停頓,腳下踏著整齊的步伐,臉上帶著頑強的神色,即便被河水淹沒過頂,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恐怕也不能阻止他們的前進!

  終於,將臺上的戚繼光發來了向後轉的命令。

  原地轉身,前排變後排,這隊長槍兵又以同樣的節奏,同樣不慌不忙、不急不緩的步伐,從河水中走了出來,走向了將臺。

  戚帥用兵一至於斯!饒是秦林見多識廣,看到這一幕也極其驚訝,心道怪不得戚繼光百戰百勝,他把麾下士卒練到如此地步,當世誰能做他的對手?

  那些從京師帶來的北鎮撫司官校,此時更是張口結舌,一個個看得呆了,數九寒天,沾點涼水都冷得很,何況直接走進河裡去,大半個身子浸在冰涼的河水中,出來又是北風吹?戚帥麾下的兵,真是鋼澆鐵鑄的漢子!

  那隊長槍兵走到了將臺底下,被河水浸泡,又吹了寒風,人人冷得面色發白,緊緊咬著嘴脣,但卻沒有任何人發出一聲呻吟。

  將臺之上穿著一領打著補丁的舊戰袍,外罩鐵盔鐵甲的戚繼光,突然大聲吼道:「兒郎們,冷不冷?」

  底下那隊長槍兵轟然回應:「不冷!當戚爺爺的兵,再冷心也熱!」

  「好!」戚繼光運氣中氣,一聲雷霆般的大喝:「當著秦將軍把咱們的軍歌唱起來!」

  長槍兵在提調官帶領下,高聲唱道:「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與義兮,氣沖斗牛……」

  「唱得不好,像娘們哼哼!」戚繼光突然叫道。

  士兵們的聲音立刻放大了一倍:「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干犯軍法兮,身不自由。號令明兮,賞罰信。赴水火兮,敢遲留!」

  戚繼光微微點頭,又怒喝道:「還不夠好,還沒唱出咱邊軍兒郎的氣勢!」

  聲音又放大了一些,士兵們的歌聲幾乎有些嘶啞,卻是充滿了男兒豪氣:「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殺盡賊奴兮,覓個封侯! 」(註:「錢」,平民)

  只見官兵們唱得臉紅脖子粗,頭頂冒出來汗水,身上被河水浸濕的地方則白汽蒸騰,迎著撲面而來的北風,人人臉上卻是漲得通紅。

  戚繼光這才滿意的點點頭,吩咐旗牌官揮旗調走這隊槍兵,他們以整齊的隊形走到校場邊上,自有輔兵燒了熱水、薑湯,備了乾淨衣服等在那裡。

  直到那隊槍兵走了許久,秦林才嘆服道:「戚帥用兵如神,果然名不虛傳,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把兵練到這般地步!」

  戚金得意的把頭一仰:「我家大帥愛兵如子、治軍如鐵,想當年初到薊鎮,北方邊軍將士尚有不服,大帥從南邊帶來親手訓練過的三千浙兵在城郊列陣,適逢傾盆大雨,大帥親自帶兵列陣,整日粒米不進嘴又淋著大雨,從早到晚隊形紋絲不動,於是十萬邊軍心悅誠服……」

  戚繼光搖搖手止住準備大吹法螺的戚金,口氣謙虛:「愚兄也沒別的本事,只不過和士兵同甘共苦而已。士兵淋雨,愚兄也淋雨,他們剛才淌那小河,前幾年的臘月間,愚兄也曾淌過幾次。」

  這是何等的謙虛,又是何等的自負!

  身材並不高大的戚繼光,像一尊鋼鐵的塑像站在將臺之上,全身舊戰袍、黑鐵甲,唯獨頭頂火紅的盔纓迎著北風飄舞,如同一團躍動的火焰!

  秦林覺得此前屢次幫助戚繼光,到現在都有了豐厚的回報,想了想,他問道:「現在的操演是今年最後一次嗎?再過幾天,北風更盛,那就冷得更厲害了。」

  「這次操演之後,今年就平平安安過去啦。」戚繼光遙望著北方,緩緩道:「最多十來天就要大雪封凍,咱們草原上的老朋友們,董狐狸、小王子圖門汗、長昂、拱兔這些傢伙,也要準備越冬,不可能再南下了。」

  秦林笑笑:「我倒是希望他們來這裡,好叫小弟一睹戚老哥指揮若定、決勝千里的風姿。」

  戚金插口道:「哪能呢?董狐狸、圖門汗,都被我家大帥打得聞風喪膽,他們根本不敢越雷池一步,長官早五六年來還能看到虜騎叩關,晚三年就能看漢軍出塞,偏偏今年是看不到打仗了。 」

  就你會吹牛!戚繼光把姪兒瞪了一眼。

  「這是哪位大員視察,怎麼不知會咱家一聲呢?」

  不陰不陽的聲音在臺下響起。

  來人是個穿緋袍的高品太監,生著張白裡泛青的臉,兩名年輕漂亮的小太監左右攙扶著,他穿了厚厚的貂裘,前頭還要人撐著帷帳遮風,後面又是一隊人馬提著火爐、抱著茶壺、搬著墊了皮褥子的圈椅,總之這派頭比京師的馮保都差不離了。

  「梅老公啊,稀客稀客!」戚繼光拱拱手,笑容滿面:「今個兒是什麼風把您從被窩裡吹到我這校場上來啦?」

  戚金低聲告訴秦林:「這是監軍太監梅相,是馮保的人,我家大帥才不鳥他哩。」

  張居正和馮保對外保持高度一致,聯盟內部又爭奪主導權。

  戚繼光拜在張居正門下,而梅相是跟馮保的,兩人就是面和心不合,因為在薊鎮並沒有第三方勢力需要對付,戚繼光又深受張居正信重,所以對這位監軍太監並不是很重視,任他撈點好處就是了,並不容許他插手軍事。

  梅相打量打量秦林,見他年紀輕輕就穿著三品錦衣衛服色,便知道有點來歷,不過京師授了錦衣衛指揮使銜頭的勛貴子弟有不少,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位,身為中貴的梅相便也不特別看重。目光一掃,戲謔的道:「戚帥,你就獨自陪這位小將軍點兵,把咱家忘在腦後了?這年輕人就是好啊,大風吹著也不怕冷,不像咱家老了,咳咳」

  既然對方提起,戚繼光就一邊走下將臺,一邊介紹道:「秦賢弟,這位梅老公是監軍太監,極受司禮監馮督公青目的;梅老公,秦將軍是錦衣衛指揮使、掌北鎮撫司,和馮司禮也有交情,你們二位多親近親近。」

  「梅公公,請了!」秦林笑嘻嘻的抱了抱拳。

  「你、你就是秦、秦長官,赤手格象、隻身救駕的那位?」梅相突然不要人扶了,掙開兩個小太監,驚疑不定的看著秦林。

  秦林微微一笑:「承蒙謬讚,愧不敢當。​​」

  嘶......梅相倒抽一口涼氣,腰都彎了幾分,他是馮保嫡系,自然知道馮司禮為了這位秦爺,把自己嫡親姪兒打得皮開肉綻,自然也知道還是這位秦爺,隻身赤手擋住瘋象,救了御駕,是慈聖李太后跟前的頭號大紅人。

  和他比起來,什麼中貴、什麼監軍太監,都是個屁呀!

  「沒想到,沒想到秦將軍這麼年輕有為,年紀輕輕就名動天聽,將來必定是咱們大明朝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呀!」

  梅相大拇指一伸,口中諛詞如潮。

  秦林瞧出點眉頭,直截了當的問道:「我想梅公公過來,可不是為了來拍本官的馬屁吧?如果有什麼事情,本官就不打擾你們二位的軍機大事。」

  梅相本來是抓到個機會,想來找戚繼光鬧一下,看看秦林和戚繼光關係似乎很好,便轉過了話頭:「咱家接到密報,是緊急軍情,一刻也不敢耽擱,這不就來知會戚帥了。」

  緊急軍情?戚繼光看看梅相身後有位管哨探的把總,便隱隱猜到了幾分。

  那把總上前跪下,稟道:「啟稟大帥,小的接了飛鴿軍情,本該直接報給大帥,不過半路上遇到梅公公,是他押著小的一起來。」

  梅相臉上一紅,乾笑兩聲。

  秦林在旁邊察言觀色,就知道鐵定是這位監軍準備拿緊急軍情來借題發揮,結果看到自己在這裡,又話鋒一轉,改孌了方向。

  算他識趣!

  那飛鴿軍情,是極其緊要的情況才發,戚繼光不敢耽擱,追問把總:「到底是什麼軍情,速速報來!」

  「燕河營參將飛鴿發來急報,青龍河突然變得渾濁,懷疑上游方向有大批人馬飲水!」

  桃林口是三屯營東面的重要關口,東接界嶺口、山海關,西接喜峰口,往年韃虜常選擇從桃林口入寇。

  有條青龍河從北往南流經桃林口,如果青龍河變得渾濁,也即說明上游草原方向有大批人馬紮營飲水,這天氣突然在桃林口北面出現大批人馬,意味著的只有一件事:虜騎叩關!
jomlin 發表於 2014-7-6 22:18
五一六章 浮屍傳警

  靠,老子運氣這麼好?秦林聞訊就摸了摸鼻子,剛到薊鎮總兵這裡,就有大仗要打。

  戚金和幾名旗牌官則睜著眼睛盯住秦林,對他實在是無話可說。

  前頭是誰說什麼「希望蒙古虜騎來這裡,好叫小弟一睹戚老哥指揮若定、決勝千里的風姿」?我靠,秦長官是金口玉言、令出法隨,哦不,實打實的烏鴉嘴啊!

  「秦老弟,你真有先見之明!」戚繼光苦笑著拍了拍秦林的肩膀,繼而撓了撓頭:「桃林口離三屯營一百餘里,大軍赴援兩日可至,如果輕騎救援可早發晚至。萬曆三年圖門汗、董狐狸被本帥打得頭破血流,萬曆六年又揍得他們滿地找牙,這剛剛消停了兩年,怎麼還敢來送死?」

  梅相和戚繼光有點不對付,礙著秦林在不好太過分,但聽了這句也忍不住冷笑道:「戚帥未免自視過高了,以前聽人說宋朝時候,軍中有一范,西賊心膽寒,難道現在是軍中有一戚,韃虜賊心熄?咱家看來,卻未必呢。」

  「本帥只是覺得董狐狸狡詐多疑、圖門汗詭計多端,應該不會重蹈覆轍啊……」戚繼光皺著眉頭,心中暗自盤算,腳步匆匆的走向帥府。

  「秦長官,你覺得呢?」梅相又拿話挑秦林。

  秦林衝著他呵呵一笑:「我覺得吧,這行軍打仗的事情還是邊關大帥靠譜,不管中官監軍還是咱們廠衛官校,都應該有點自知之明。」

  你!梅相被噎得喉嚨口發堵,白裡泛青的一張臉,簡直都快變綠了。

  帥府大堂,掛起了一幅巨大的地圖,古北口、喜峰口、桃林口,山海關、*鮎魚關、白馬關,三屯營、燕河營、建昌營,長城沿線的防禦重點,長城以外的部落範圍,全都歷歷在目。(註:「年」,鯰)

  諸位副總兵、參將、游擊將軍、守備、把總等將官,黑壓壓站了一大片,要嘛憤然作色,要嘛面容肅然,一派臨戰的氣氛。

  邊防無小事,薊鎮若被攻破,京師便有險情,嘉靖年間韃虜入寇,便有先後兩任薊遼總督瀆職被斬,十任總兵接連罷官,這可不是說著玩的。

  秦林是錦衣衛指揮使,有權參預機務,梅相作為監軍太監,更是理所當然的在座。

  戚繼光全副戎裝,親口將情況介紹了一遍。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戚繼光老來得子,親生兒子年紀還小,戚金就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勇將,待主將說完,立刻踏前一步:「大帥,末將請命率軍去援桃林口,願斬董狐狸、圖門汗的狗頭,獻於大帥帳下!」

  一員豹頭環眼的將軍出列爭道:「殺雞焉用牛刀,少將軍且留鎮中軍,派末將去吧!」

  「末將願往!」更多的將軍抱拳請命,刀劍與盔甲碰撞,錚錚有聲。

  戚繼光笑著擺了擺手:「各位弟兄的勇氣,本帥心中有數。不過,朵顏董狐狸與土蠻部小王子圖門,兩家合在一處,號為十萬控弦之士,若是真的來打桃林口,恐怕必須由本帥親自提兵赴援。」

  真的來打桃林口 ?將軍們面面相覷。

  除了烽火臺傳警、斥候出關哨探,觀察河水也是薊鎮方面提前預警的重要手段。

  從蒙古高原到華北平原,地勢是一路降低的,大部​​分河流也就順勢從高流到低,從北方的蒙古草原流向南面的薊鎮方向。

  潮河、白河、灤河、青龍河等等河流,無不如此。

  虜騎叩關,必須先在草原上完成集結,上萬人馬的飲水絕不是輕易能夠解決的,一定要藉助這些河流飲馬,於是便會把河水攪得渾濁,河流中還會漂浮包括馬鬃毛在內的雜物,讓下游方向發現了,就能提前準備。

  當然,如果虜騎在上百里外的草原腹地就完成集結,然後快速催兵南下,超過河流流速,那就不會被提前察覺了。但這樣做的話,相應的後勤壓力也大,人馬疲憊。

  另外,即使很大的蒙古部落,也是分散成小群落散開放牧的,否則地方小了哪有那麼多草來餵牲口?這些散開的群落要集結成數萬控弦之士的大軍,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辦到。

  萬曆三年、萬曆六年,乃至隆慶年間虜騎叩關,相應的都有河水變渾的現象,所以將軍們覺得,這次一定是董狐狸、圖門汗又賊心不死,南下來討打了。

  「本帥卻不這麼想,」戚繼光指著地形圖:「桃林口以南,的確有永平府囤積著不少糧食、衣甲和兵器,圖門汗和董狐狸要是打下永平府,他們就能吃得滿嘴流油……」

  「沒錯啊,他們就是要攻破桃林口,直取永平府! 」梅相插嘴,擺出一副精通軍事的樣子。

  秦林瞪了他一眼,沒好氣的道:「能不能暫時閉上嘴?咱們聽專業人士的。」

  梅相被噎得說不出話,鼓著腮巴子生悶氣。

  戚繼光衝著秦林笑笑,話鋒一轉:「但是,諸位請看,桃林口以南五十里內,有建昌營、台頭營、燕河營三位參將,屯紮七千軍隊,而我們三屯營的大軍兩天就可以趕到,韃虜就算攻下了桃林口,有時間去打這三座營頭嗎?要是不打,直接去取永平府,到時候咱們大軍一到,加上三位參將接應,就是關門打狗,他們劫了永平府的軍資,怎麼逃回關外?」

  將軍們看看地圖,大家都是久在邊關、精通軍事的,立馬覺得戚繼光說得有理。

  想當年圖門汗和董狐狸屢次被戚繼光挫敗,其實力已經不可能直接打到京師了,對他們來說最合適的戰術,就是快速攻擊長城沿線的某一處,打開缺口之後迅速突破,劫掠長城後方的城市,然後滿載而歸。

  這一次,對方卻要打桃林口,難道他們自信能打得過天下無敵的戚繼光?能戰勝擁有火器、依托堅固長城的明軍?

  而且對方的攻擊遲遲沒有發動,熬到現在這時候,反而因為河水渾濁被發現了進攻意圖,怎麼想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

  將軍們立馬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有人說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敵人就是要打桃林口,有人說聲東擊西,怕是要打白馬關,莫衷一是。

  梅相幾番欲言又止,看看秦林坐在旁邊,終於什麼也沒說,他呀,實在被秦長官頂怕了。

  秦林曉得自己​​並不是出身行伍,對這些邊關上的事情不算了解,便只聽不說,聽將官們吵吵嚷嚷談論軍情,倒也津津有味。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將官們誰也說服不了誰,戚繼光則微笑著並不阻止,任著麾下將官爭論。

  倒是戚金先想起來:「呀,不對,咱們派往關外的游騎斥候,怎麼還沒把消息傳回來?不好,恐怕是……」

  正說著,那管飛鴿的把總就神情悲戚的跑進來,跪下稟道:「啟稟大帥,燕河營參將又發來消息,咱們從桃林口派出去的斥候,都被該死的韃虜殺了,屍體順著河水漂下來,裡頭還混著一個韃子的*那顏千戶,看樣子是雙方突然遭遇,力戰之後同歸於盡的。」(註:蒙古貴族、大人)

  這一次,戚金成了烏鴉嘴,他摸了摸自己嘴巴,又看看秦林,不敢亂開口了。

  將官們都面面相覷,眼睛睜得老大,立刻摩拳擦掌要替同袍報仇雪恨。

  梅相咚的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身手矯健無比:「果然,連千戶那顏都在帶隊,虜騎就是要打桃林口,戚繼光你推三阻四,定是畏敵不前!」

  將官們心頭替大帥叫屈,卻也不好和監軍太監爭論,尤其是現在的局勢,又佐證了他的看法。

  要知道那顏是蒙古韃虜中的貴族,一名那顏千戶會統領幾百到一千多戶牧民,要是薊鎮出關哨探的游騎探馬打死了一個那顏千戶,自己仍不免盡數被害,那就說明可能有更高級的蒙古貴族在領兵。

  萬戶?*臺吉?或者就是圖門汗和董狐狸,這兩個大明朝北方的大患!(註:成吉思汗家族直系成員稱號,猶言皇子)

  梅相雖然整天窩在家裡享福,左擁右抱,吃喝「嫖」賭,但能做到監軍太監位置的人,都是些狡猾奸詐的傢伙,手底下都有那麼點玩意兒,至少把邊關的情勢摸得很透徹。

  「戚繼光,你要是不肯出兵赴援,咱家就要告你畏敵不前、怯懦無能!」梅相得意非凡,本來就尖利的聲音,越發高了八度。

  戚繼光並不計較,只是低著頭看地圖,想著自己的事情,把他的叫囂當作耳邊風。

  倒是秦林看不過去,站起來笑道:「戚帥,請問那些斥候的屍首,還有那顏千戶的屍身,目前在哪裡?」

  梅相本來還要多發揮幾句,見秦林站起來,他就轉過臉:「哈哈,秦將軍要找戚某人畏敵不前的證據嗎?」

  戚繼光才不理他呢,朝秦林笑笑:「燕河營參將已經把那些屍首用馬車加急運往這邊,大約半夜能到。怎麼,秦老弟神目如電,要幫愚兄? 」

  秦林點點頭:「不錯,軍事上我確實不大懂,但看到那些屍首,或許能夠助戚老哥一臂之力。」
jomlin 發表於 2014-7-6 22:33
五一七章 檢查屍體

  軍事會議結束,將官們從總兵府出去之後,整個三屯營的空氣立刻變得緊張起來。

  炮兵們忙著整理將軍炮、佛郎機等等各式大炮和彈藥,車營的工匠給所有車輛的軸承重新塗了一遍油脂,騎兵仔仔細細的檢查馬蹄鐵,每一根釘子都不能有任何鬆動,刀牌手和長槍兵則用油石把刀槍磨了又磨,直到大拇指在刃口一刮就磣得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們才滿意的放下武器。

  有家小隨軍的官校,此時正與家人道別。

  無論白髮蒼蒼的老人還是青絲紅顏的少婦,見慣了大軍出征,即使生離死別之際也沒有誰會喋喋不休,淡淡的來句「做的臘肉吊在灶上,再有三五天就該熏好了」或者「小栓的扒犁壞了,等你回來修」,僅僅三言兩語,便已道盡了關切。

  官校們匆匆和妻兒父母道別之後,也投入了緊張有序的戰備工作。

  就連北鎮撫司出來的錦衣校尉,也被營中這股子熱騰騰的血氣激得心潮澎湃,明知道自己不可能上陣殺敵,也暗地裡憋著勁兒摩拳擦掌,說要是韃虜敢派探子進關,咱一定叫他知道錦衣親軍的厲害!

  或許整個三屯營中,只有秦林和這股緊張的氣氛截然相反,從大堂回到總兵府專門招待京師貴客的房間,他先是坐在院子裡專心專意的修剪指甲,看看天色已晚,又吩咐在大木桶裡灌滿熱水,開始舒舒服服的洗澡。

  「這個傢伙,」阿沙揮動著小拳頭,在房間外面像個小炮仗似的衝來衝去:「別人都在忙,他倒好,還有空剪指甲、泡澡!他是北鎮撫司掌印,怎麼不派密探去刺探軍情,怎麼不想辦法查明敵蹤?」

  白蓮教反元興漢起家,雖因朱元璋「篡奪」他們教主韓林兒的江山,登基之後又嚴厲查禁白蓮教,所以在過去的兩百年裡與朝廷為敵,但作為正統的總教始終秉承道義,絕不和蒙古韃虜勾結。

  阿沙從小就聽師傅講本教的往事,南宋剛剛滅亡之後,杜可用杜教主是如何高舉抗元義旗,事敗之後英勇就義,繼任的鐘明亮鐘教主又是如何堅持抵抗蒙元,十年間屢敗屢戰,最後嘔心瀝血而死,直到韓山童、韓林兒兩代教主,終於紅巾軍席捲天下……

  這次來到薊鎮邊塞,又聽說韃虜入寇,立刻喚醒了阿沙白蓮聖女的血脈。別看她平時嘻嘻哈哈,這會兒卻捏著拳頭衝來衝去,恨不得直衝韃虜大帳,把那什麼圖門汗、什麼董狐狸都殺了才好呢!

  聽著房間裡嘩嘩的水聲,阿沙嘟著嘴,拍拍大黃狗的腦袋:「大黃、大黃,你說秦大叔是不是過分?韃虜入寇,邊鎮有軍機重事,他還不緊不慢、不理不睬,我們要不要鄙視他?」

  大黃蹲在地上嗚嗚叫了兩聲」狗頭狗腦的點點頭。

  又等了片刻,水聲停歇,悉悉索索的穿衣服,阿沙砰的一腳踢開門,一陣風似的衝了進去:「秦大叔,現在情況緊急,你快派密探去打聽消息吧!」

  「再緊急,也讓我把褲腰帶繫好,行不行?」秦林無奈的回答,他身上只穿著內衣,兩隻手提著褲子。

  阿沙眼珠滴溜溜一轉,很乾脆的拒絕:「不行!除非你現在就下令,派遣北鎮撫司的密探出關偵查!」

  「現在出關?」秦林堅決的搖了搖頭:「那絕對是送死。蒙古韃虜真要南下,路上遇到相熟的商隊都要臨時扣押起來,邊民則一律殺掉滅口,關外大軍雲集,咱們的坐探傳不回情報,游騎斥候也只能依託長城一線,沒法深入草原腹地,而且……」

  「而且秦老弟肯定有更好的辦法!」戚繼光笑呵呵的走到門口,衝著秦林擠眉弄眼。

  可不是嘛,現在秦長官房間裡擺著一桶洗澡水,他只穿著件內衣褲,還有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陪在旁邊,所以不管怎麼看,他都很像某種騙小蘿莉看金魚的黏黏怪叔叔……

  知道在戚繼光眼中自己蘿莉控的印象是洗不清了,秦林乾脆懶得解釋,直接問道:「戚老哥,他們把屍首運來了?」

  戚繼光點點頭,本來斥候被殺,又有那顏千戶順水漂下,就是極大的軍機重事,燕河營參將必定要用馬車速速送往三屯營,請總兵親自驗看的。

  秦林叫上陸胖子,帶了裝法醫工具的生牛皮包,就跟著戚繼光去停屍的房間。

  死屍不好直接拉進帥府,停在外面一座極大的帳篷裡面,時值夜晚,帳中燈火通明,監軍太監梅相和幾名副總兵、參將官職的高級將官早已等候多時,見到戚帥和秦林一起來,除了梅相之外都站起來相迎。

  秦林屁股後面還跟著一條,不,兩條小尾巴,阿沙牽著大黃。

  「屍首和軍情有什麼關係?」阿沙聽了秦林和戚繼光的對話,就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活捉了俘虜,以北鎮撫司的十八套刑罰不怕他不開口,可這已是冷冰冰的屍體,難道還能逼他招供軍情?

  秦林和戚繼光並肩走進了大帳,阿沙跟著也想進去,秦林突然回身,壞笑道:「想看我幹什麼,對不對?」

  阿沙像小雞啄米似的點著頭,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容,一個勁兒的賣萌。

  「小孩子不准看!」秦林臉一板,飛快的把氈簾放下來,把阿沙關在外面。

  真是氣人,氣死我啦!阿沙咬牙切齒,恨不得把秦林狠狠咬一口。

  小女孩發狠的樣子格外可愛,幾個守門的官校忍不住相顧莞爾。

  阿沙揪了揪大黃的耳朵:「大黃啊大黃,你說秦大叔是不是特別壞?」

  大黃狗搖著尾巴:「汪汪!」

  大帳之中,躺著三具屍首,其中兩具穿灰色棉衣,一個戴瓦楞帽,商人模樣,一個戴英雄巾,像個保鏢,實際上兩人都是薊鎮邊軍非常老練的斥候「夜不收」,屢次假裝成商隊,深入草原腹地查探消息。

  管斥候哨探的是員提調官,介紹情況時聲音帶著幾分淡淡的苦澀:「秦長官,咱們的夜不收從桃林口出關哨探,他們一行有二十多個人,但現在只有老黃和大李的屍身順水漂回了關內,其餘的弟兄,怕是已經凶多吉少,唉,恐怕連屍骨都找不到了……」

  第三具屍首穿著蒙古貴族的質孫服,生得一張臉烏漆抹黑,渾身帶著牛羊的腥羶味兒,頭髮編成小辮子拖在腦後,耳朵上還帶著隻圓環。

  不消說,這就是那個和兩位斥候一起,順水漂到下游的那顏千戶了,有腰間懸掛的虎頭牌為證。

  秦林打量著三具屍體,若有所思。

  「秦長官還用得著費腦筋嗎?」梅相將身邊一個花白鬍子的老頭兒指了指,尖聲尖氣的道:「正好東廠高手劉三刀劉爺在遵化辦案,咱家特地把他請了來,剛才他就驗過了,屍身沒有問題!」

  劉三刀?秦林也聽過這個名字,乃是東廠之中成名已久的高手。

  東廠在掌刑千戶、理刑百戶之下設子丑寅卯等十二科,劉三刀就是寅科管事,據傳他刑訊逼供只用三刀,有多厲害呢?能叫衙門口擺的石頭獅子開口說話!

  查驗屍體,他同樣只用三刀就開膛破肚,心肝脾肺腎一一釐清。

  劉三刀年紀約莫五十多歲,頭髮花白,身子矮小精瘦,面容平平無奇,唯獨一雙眼睛亮得出奇,好像兩團鬼火。

  梅相是馮保的人,馮保現正做著東廠督公,怪不得能把劉三刀叫來。

  從旁打量著秦林的神色,梅相哼哼冷笑,心說雖然你做到錦衣衛指揮使,又聖眷優隆,可那也只是機緣巧合,論真實本領,能越過這位入行三十多年,不論死人活人,手上剖過成千上萬的劉三刀?

  「劉爺,」秦林並不對這位老前輩擺上官架子,朝著劉三刀拱拱手:「不知您剛才查驗屍身,有沒有什麼發現?」

  劉三刀眼睛一瞇,心頭叫一聲好,知道這是稱量自己來了,便不緊不慢的道:「秦長官位列三品大員,這聲『爺』小的可不敢當,不過小的吃這碗飯,總要拿出點真材實料呈給長官,嘿嘿!」

  秦林微微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

  劉三刀走到斥候的屍首旁邊,指著傷口道:「方才查驗兩位夜不收的屍身,這位姓黃的弟兄,左臂有刮傷一處,心口插著羽箭一枝,將左臂上抬,刮傷與羽箭來勢相符,可見是對面突然羽箭射來,他避無可避,伸臂欲擋被刮傷,卻沒有擋住羽箭,穿心而死。」

  秦林走過去觀察,流血過多、機體消耗的情況下,屍僵發生快、消失也快,此時屍僵已經緩解,他便將死者胳膊屈起往上抬護在心口,果然擦傷與插在心口那枝箭的方向完全一致。

  「劉兄的判斷非常準確,」秦林點點頭,表示完全贊同:「胳膊上的傷痕是明顯的抵抗傷,證明他是在能夠自由活動的情況下,被人一箭射死的,而且正面遇襲,單憑傷處就可見當時是場遭遇戰。」
jomlin 發表於 2014-7-6 22:34
五一八章 不合理的邏輯

  劉三刀聽了秦林的稱許,神情雖然依舊不亢不卑,眼神裡就多了幾分傲慢:哼,你說的這些還不是拾人牙慧?完全就是跟著老夫說嗎!

  梅相更是得意洋洋,一直往下撇的嘴角都往上彎了起來,覺得把劉三刀請來實是走了一步好棋。秦某人嘛固然是少年得志、簡在帝心,不過時勢造英雄而已,恐怕真實本領還遠不及劉三刀呢!

  戚繼光不慌不忙,笑容平和淡定,似乎對秦林充滿了信心,但別的將官就疑疑惑惑的,不知道秦林究竟壓不壓得倒這位東廠成名已久的寅科管事,能不能從屍首上查出軍情。

  「沒問題的!」戚金非常有信心的捏緊了拳頭,有力的往下一揮,給同僚們打氣:「秦長官破楊兆貪腐弊案,從蛛絲馬跡破譯那啥死亡密碼,找到死人留下的密帳,絕對是神目如電,這兩面三刀的老東西絕對不是他的對手!」

  劉三刀得理不饒人,趁勢問道:​​「既然秦長官也認可小人的判斷,是否可以確定黃兄弟的死因,快點檢查下一具屍首。」

  面對緊逼,秦林一點也不著急,擺擺手道:「雖然抵抗傷是判斷死亡原因的金標準,但並不是唯一,畢竟軍情重大,咱們應該把結論做得更加牢靠點。」

  劉三刀愕然,心頭則冷笑連連,暗道老夫倒要看看你還能弄出什麼玄虛。

  秦林朝屍首拜了三拜:「黃兄弟,本官為了查證死因、落實軍情,而驚擾你的屍身,實在迫不得已,你在天有靈,保佑本官查明真相、正確判斷軍機,好替你報仇雪恨。」

  將官們暗暗點頭,都覺得秦長官為人實在不錯。

  秦林這才讓陸遠志把屍首穿著的棉衣剪開、全部剝下來,露出了整個上半身,然後仔細觀察死者手臂上的擦傷和左胸位置還插著箭矢的致命傷。

  哼,裝模作樣,故弄玄虛!劉三刀不屑的轉過了頭,心中不無鄙夷。

  秦林看了片刻,便點點頭:「確實是生前傷。諸位請看,死者的兩處傷因為泡在河水裡面,血液多被水洗掉,我們反而可以看得更清楚,劃開的皮肉因為彈性而向兩邊翻捲,導致傷口豁開,這是生前受傷的特徵——人死後皮膚、肌肉會失去彈性,就沒有這種現象了。 」

  戚繼光和將軍們聽得連連點頭,確認是生前傷對判斷軍情的作用不小,至少可以排除敵人在斥候的死亡方式上作假,誤導我方判斷的可能。

  劉三刀則臉色陰晴變幻,神情沒有最初那麼篤定了,只有極富經驗的老手才會判斷生前傷和死後傷,他自己也能做到,但剛才因為死因明顯,就沒往這方面去想,倒是秦林先提出來,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秦林又端詳了一會兒,雙手戴上素絹手套,用極鋒利的解剖刀割開胸口傷處,然後小心的把刺入胸腔的箭桿拔了出來。

  「果然找到了!陸胖子,把小鑷子拿給我。」秦林向後伸手,助手陸遠志就把小鑷子遞到他掌中。

  秦林翻開死者心窩處的傷口,用鑷子小心翼翼的夾出了什麼東西,舉起來給眾人看。

  好像什麼都沒有嘛!將官們把眼睛睜得老大,迎著走上去兩步。

  戚金眼力不錯,藉著明亮的燈火終於看清了,原來鑷子尖兒上夾著頭髮絲那麼細的一根纖維,不禁奇道:「秦長官,這是?」

  秦林極有耐心的解釋:「箭矢先刮擦死者手臂,扯爛了棉衣袖子,又穿透胸口刺入胸腔,所以如果死因沒有作假,咱們就能在傷口深處找到他衣服的纖維。現在由這根棉衣纖維,我們可以給老黃的死因蓋棺定論了,確實沒有作假的疑點。」

  將官們聞言驚嘆不已,他們都親手殺過韃子,手上沾的人命也多多少少有那麼幾條、幾十條,可從來沒想到確認死因還有這麼多講究。

  劉三刀卻是心頭巨震,他就沒想到箭矢掛爛棉衣、將衣物纖維帶進傷口這一條。

  是的,秦林的結論和他的完全一致,但秦林的檢查比他更細緻、結論比他的更具說服力,甚至手法都比他這個經驗豐富的老手更老練!

  劉三刀在東廠三十餘年,還從來沒有遇到過今天這樣的挑戰,他暗自戒懼的看了看秦林,已不敢再自居老前輩了:「秦長官,您看這具屍身還要不要……」

  「行了。」秦林表示同意,然後走到第二具屍首前面。

  葦席上躺著的大李,方面闊口、身材孔武有力,裝扮成商隊的保鏢,和老黃的一箭穿心不同,他的傷有兩處,一處是在右肩正面的位置,自鎖骨斜斜往下拖到靠近腋窩的位置;一處是在後心,現在還插著枝長長的羽箭,所以屍身被擺成側躺的姿勢方便查驗。

  還是劉三刀介紹:「秦長官請看,屍身右肩自上而下斜行的刀傷一處,當是正面對敵時兩馬交錯,敵方右手握馬刀斜劈所致,刀口皮肉翻捲,血染棉衣,乃生前所傷。

  又有後心處箭傷,入肉四寸,刺穿肺葉而死,當是死者被敵正面馬刀劈傷之後策馬逃遁,敵從後追襲,放箭將他射殺,傷處同樣有皮肉翻捲,確實是生前所致。」

  秦林打量著屍身,同樣讓陸遠志把棉衣剪開,拔出箭桿,像上次那樣檢查了一遍。

  「這次你可挑不到我的疏漏了吧,該說的我可都說了!」劉三刀心中有些忐忑,被這麼年輕的長官挑出毛病,他的老臉往哪兒擱?

  好在秦林檢查傷處之後只是點點頭,並沒有提出新的見解,才叫劉三刀好歹鬆了口氣。

  孰料秦林又想到了什麼,將箭桿長度與背心傷處比了比,立刻吩咐陸遠志檢查屍體的嘴巴。

  這是怎麼回事?劉三刀極為驚詫,驗屍時只有懷疑死者服毒,才會檢驗口腔咽喉部位呀!

  戚繼光、戚金和將官們也不明所以,將官們互相議論,說難道秦長官認為大李是先被灌了毒藥?

  「呀,嘴巴裡面東西!」陸遠志掰開死者的嘴巴,指給眾人看。

  死者屍身冰冷,被水浸泡而渾身發白,陸遠志掰著屍首大張的嘴巴,正好帳外一陣夜風吹來,饒是將官們膽大如斗,也覺得渾身發寒,直起雞皮疙瘩。

  到底是戚金膽子大,湊上去仔細觀看,就叫起來:「咦,嘴裡鼻子裡,都有粉紅色、黏黏的血泡子!」

  秦林點點頭:「以背心傷處的位置和深度,確定死者肺葉被刺穿,他臨死前喘息、呼氣,就會噴出帶血的黏液沫子留在口鼻之中,因為黏性很大,即使泡了河水仍會有殘留,這就進一步敲定了他的死因。」

  將官們恍然大悟,瞧著秦林的眼色完全變了。

  劉三刀越發沮喪,在第二具屍首上他再次被秦林擊敗。

  「喂,你到底行不行啊?」梅相小聲問著,已經開始心虛了,劉三刀丟臉,就是他梅監軍丟臉嘛。

  還沒等劉三刀回答,秦林又道:「箭傷是從遠處射來,因為傷口的泡水、變形,暫時只能確定射死老黃和大李的羽箭射角,大致與地面平行;不過天幸,大李身上還有道近身肉搏形成的刀傷,讓我們來看看這刀傷吧,或許能發現點什麼。」

  這樣斜著從鎖骨位置切到靠近腋窩,會有什麼問題?將軍們紛紛在自己身上比了比,沒覺出不對。

  唯獨劉三刀經驗豐富,被秦林的話點醒,仔細觀察那傷口,又用銅尺插進去測量那一長條刀痕的不同位置的深度,立刻叫起來:「咦,揮刀的位置,要比死者高兩到三尺!」

  秦林微微一笑,他有一件比銅尺更加直觀的工具,找將軍們借了來:一柄蒙古式樣的馬刀。

  將刀鋒和傷處對比,寬窄形狀完全吻合,確定死者是被一柄類似的武器所傷。

  秦林用布將這柄刀的刀鋒裹起來,然後試著將它的刀鋒放進傷口裡面,小心的調整力度和角度,讓刀鋒與傷口完全吻合。

  這時候結果就很明顯了,死者是躺在地上的,整柄刀斜向上翹起來,刀柄的位置在他右前方兩尺遠處。

  也就是說,如果大李是站著的,用這柄刀砍他的人,位置就比他高兩三尺。

  什麼時候會出現這種情形呢?

  毫無疑問,就是大李站在地面,而砍傷他的敵人騎著馬。

  「奇怪,夜不收扮成商隊,不都有騎馬嗎?」將軍們議論起來。

  梅相勉強道:「或許突襲之下,他還來不及上馬,嗯,這也有可能吧。」

  「沒有這種可能,」一直沉默的戚繼光突然開口:「別忘了他受的致命箭傷在背後。」

  「背後又怎麼樣?呃……」梅相突然啞巴了。

  只要是久在邊鎮的人,都明白草原上遇到敵人騎兵,步行絕對沒有逃生的可能,如果大李沒有騎在馬背上,被騎馬的敵人砍中肩膀一刀之後,他的合理反應絕不是背轉身逃走,把整個後背暴露出來,充作敵人羽箭的靶心!

  或許普通的邊民會犯這種致命的錯誤,但大李是經驗豐富、出生入死的夜不收,他在塞外幾次死裡逃生,絕不可能在生死關頭犯這種低級錯誤!
本帖最後由 jomlin 於 2014-7-16 01:30 編輯

jomlin 發表於 2014-7-6 22:43
五一九章 那顏千戶

  戚繼光一語道破了關節,帳中的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難道這幾具屍首,真的是韃子的誘敵之計?

  梅相鬧了個沒趣,瞧著劉三刀低聲冷笑,跺跺腳:「終日打雁,反叫雁兒啄了眼,劉爺您今個兒可真是走了華容道。」

  劉三刀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十分不好意思。

  雖然梅相不是東廠系統的上司,但他是宮裡出來的大太監,就連掌刑千戶徐爵、理刑千戶陳應鳳都要賣他幾分薄面呢,何況他這個寅科管事?

  不料秦林忽然問道:「軍情緊急,既然已經發現了疑點,事不宜遲,咱們必須盡快解開謎團。不知劉老爺子能不能細細剖屍檢驗老黃,我這陸兄弟來檢驗大李,好騰出時間來,讓下官查驗這蒙古千戶的屍身?」

  啊?劉三刀吃了一驚,實沒想到秦林不僅沒有落井下石,反而還要借重他來查驗屍體,老臉一紅,極不好意思的道:「小的願意效勞,只是小的才疏學淺,怕是不入秦長官法眼。」

  「並不是這樣。」秦林笑著擺擺手:「我看老劉你的本事很不錯,剛才沒能查出疑點,怕是因為戚帥麾下這些將官不許你剪開衣服,有衣物礙事,才讓你看走眼的吧!」

  「秦長官、秦長官真是神機妙算!」劉三刀越發佩服,覺得秦林簡直就像親眼目睹似的。確實是將官們不許他隨便剪開屍身所穿棉衣,不許他放手施展,才在第二具屍首的肩膀刀傷上走了眼。

  秦林嘿嘿乾笑,心說將官們極重同袍情誼,你又是監軍太監梅相請來的人,和他們尿不到一壺裡去,他們能容許你對英烈的屍首不敬,放手檢查?要不剛才我幹嘛望空祝禱,說要替老黃、大李報仇雪恨呢?

  ……

  廠衛之中,高手輩出,劉三刀絕對是個本領高強的幹才,所以秦林乾脆放手讓他檢查,再加上陸遠志,三個人檢查三具屍身,盡快得出結論,助戚繼光判斷軍情嘛。

  說幹就幹,劉三刀打起精神,吩咐帶來的兩名東廠番子:「快把濃醋拿出來熏蒸屍首,若有隱傷,立刻便能顯出!」

  說罷,他看了看陸遠志。

  陸遠志則按照秦林所授,先拿出鋒利的剃刀,刷刷幾下將另一具屍首的頭髮通通剃光,仔細觀察。

  「咦,這樣的話,頭上有什麼細小隱傷,就不被頭髮遮擋,可以一覽無餘了。」劉三刀想著覺得很有道理,就悄悄拿起剃刀,也把自己負責​​這具屍首的頭髮剃掉。

  正忙活著,肩膀上被人拍了拍,回過頭就看見陸遠志那張圓圓的胖臉。

  怔了怔,劉三刀乾笑起來:「你、你們的辦法不錯啊,所以、所以我也把屍首的頭髮剃光……」

  這一把年紀了,還偷師學藝,說起來真有些不好意思。

  卻見陸遠志也怔了怔,繼而跟著乾笑:「原來老爺子是說這個,嘿嘿,其實我是想問問,你那濃醋還有多的嗎?」

  呵,原來也是個偷師的!

  「多得很呢!」劉三刀立刻取出一瓶濃醋,遞給陸胖子。

  這兩位忙著合作交流,那邊秦林就盯上最後一具屍身,蒙古貴族那顏千戶。

  同樣被河水泡得有些發白、手腳皮膚起皺,不同的是這具屍首穿著蒙古貴族的質孫服,生得一張烏漆抹黑臉,仔細聞聞除了屍臭之外,渾身還帶著牛羊的腥羶味兒,頭髮編成小辮子拖在腦後,耳朵上還帶著隻金環,腰間佩著千戶平金牌。

  老黃、大李確定是薊鎮邊軍夜不收,而這個蒙古人就得首先確認身分,到底是不是真的那顏千戶。

  此人生著張寬臉,面部輪廓粗糙,高顴骨、細眼睛、寬而短的額頭,一副短粗身材,穿著打扮也很像蒙古人,不過蒙古人和漢人的區別並不大,不能單憑這些就斷定下來。

  人種學是專門科學,秦林也只是稍有涉獵,但用在此處也差不多了。

  他稍稍想了想,就扳開了死者的嘴巴,只見兩顆門牙格外粗大有力,犬齒也格外茁壯,很符合草原民族以肉食為主的飲食結構,不過,這還不算確證,還得看看更有力的證據。

  秦林把蠟燭舉起來,讓光線往死屍的嘴裡照,看清他生著四顆整齊對應的智齒,這才完全確認了此人的民族身分。

  智齒,學名第三大臼齒,俗稱盡頭牙,是人口腔最深處的牙齒,一般在成年之後才會長出來,長牙的過程會很疼。

  人類在幾百萬年的進化過程中,身上有著不少器官因為沒用而退化了,比如盲腸(闌尾)。智齒是幫助磨碎粗糙堅硬食物的,現代人因為食物精細,智齒處於半退化狀態,有的人會長出來,有的人終身不長,有的只長一顆,有的四顆長齊,有的位置正,能上下咬合,有的長歪了,不能上下咬合。

  中原農耕民族因為食物相對穩定、精細,智齒用處很少,大部分人要嘛不會四顆全部長出,要嘛雖然長出來卻不整齊、不能完全對應咬合;草原游牧民族則食物來源穩定、飲食粗糙,需要智齒來磨碎粗糙食物,則大部分會長出整齊的智齒,並且能很好的對應咬合。

  秦林檢查的這具屍體,就是四顆智齒非常整齊、位置高度對應,連咬合面都完全吻合,像這麼漂亮的智齒,在中原農耕民族怕是一百個人裡面都找不出一個!

  於是,確定了此人的民族身分,認定他不是韃虜殺死漢人農奴或者俘虜改扮成的。

  蒙古那顏千戶,已確認了草原族裔,能不能斷定那顏貴族身分呢?

  剛才秦林檢查口腔,就發現此人牙齒的磨損程度並不嚴重,於是秦林便問戚繼光:「現在韃子貴人和一般牧民,吃的有什麼區別?」

  戚帥非常熟悉邊情,娓娓道來:「貴人吃得好,有肉、奶和漢地交易的精麵,普通牧民吃得差,肉和奶都少,他們雖然有種麥子的,但磨坊修得不好,麵粉很粗劣,烤的餅子又乾又硬……」

  「那麼看來此人蒙古貴族的身分沒有錯。」秦林指著牙齒:「以他四十來歲的年紀,牙齒磨損並不嚴重,說明慣常吃的精麵,如果是普通牧民,吃那種帶著糠皮的粗麵硬餅子,牙齒早就磨壞了。」

  戚繼光一邊看一邊繼續說:「對了,蒙古人還很喜歡喝茶,但茶馬互市,中原的粗茶運到邊塞也不便宜,只有貴族才能經常喝,普通牧民則偶爾喝喝。」

  「那就更確定了。」秦林指了指死屍的牙縫,縫隙裡面生著很多烏黑的茶垢,絕不是偶爾喝茶能留下的。

  將官們聽得秦林和自家主帥的對答,全都傻了眼,萬萬沒想到僅從牙齒就能看出這麼多門道,似乎與兵法韜略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突然哇的一聲,梅相捂著嘴巴跑了出去。

  原來陸遠志和劉三刀都拿著刀,開始解剖屍體了,武將們屍山血海殺出來的,最多看著有點兒噁心,梅相哪裡受得了?只覺心口煩噁,喉嚨眼兒直冒酸水,趕緊跑出去透透氣。

  帳中武官們哈哈大笑起來。

  戚繼光倒是不慌不忙,饒有興致的問秦林:「蒙古那顏千戶,蒙古和那顏貴族都確定了,千戶身分呢,秦老弟可有辦法?」

  「雖然不能確定是不是千戶,但高級武士身分是沒有問題的。」

  秦林把屍首的手拿起來:「戚老哥請看,這手掌上厚厚的繭巴,看位置絕不會是握鋤頭或者拿筆桿子磨出來的吧!如果握彎刀就會在掌心留下這樣的繭子,而手指關節上的繭子,很容易在拉弓時形成。還有他的羅圈腿,也是常年騎馬的體徵,如果沒猜錯,他大腿內側位置還有……被馬鞍磨出的粗糙厚皮。」

  絕了!秦林說到哪裡,手上就指到哪裡,剪開死屍的褲子,正好大腿上被馬鞍磨的位置,有著粗糙的厚皮,無不被他一一說中。

  此人身分完全符合,貨真價實的蒙古那顏千戶!

  戚繼光濃眉微皺:「真是蒙古那顏千戶?董狐狸、圖門汗下的本錢,也太厚了吧!秦老弟,你快看看他是不是死於刀傷?」

  蒙古那顏千戶是統領千戶牧民的頭目,往往自己就是某個小部族的首領,圖門汗和董狐狸為了欺騙戚繼光,而殺死一位部族首領來充作誘餌,這種事不能說完全不可能,但他們蒙受的損失也太大了吧,甚至會引起草原部族的內訌。

  冒著內訌的風險,還策馬南侵?董狐狸該改名字叫董野豬,圖門汗則改叫突猛漢。

  千戶的身上,只有一處致命傷,那就是咽喉處的窟窿。

  秦林檢查之後發現,這處確實是生前傷,有皮肉翻捲、小血管收縮等生活反應,確實是活著被捅的。傷口的形狀則是銳器貫通傷,由形態可見致傷銳器一邊有刃,一邊較厚,明軍常用的馬刀就與傷處相當吻合。

  「奇怪,他們真的宰了一個那顏千戶?」戚繼光神情有些困惑,不知道口中的他們,究竟是指這群斥候夜不收,還是指圖門汗和董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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