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文明] 斬邪 作者:南朝陳(已完成)

 
mk2258 2014-8-17 22:45:39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03 264511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8 13:27
第八十章:門第藍圖,未來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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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箱子沉重,陳三郎好不容易將它弄到書房裡去,出了一身臭汗,好在沒有驚動家人,他悄悄從院牆出去,繞到正門來,恰好遇見華叔。

    華叔也是剛從外面回來的,面色陰鬱,微低著頭,似乎在想著什麼疑難之事。

    「華叔!」

    輕喚一聲。

    「哦,少爺你回來了。」

    華叔醒過神來,連忙施禮。

    陳三郎問:「你怎麼啦?似乎有心事。」

    「這個……」

    華叔不大願意開口。

    陳三郎嘆了口氣:「就算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來,是為了家裡周轉的事吧。」

    華叔點點頭。

    陳三郎又問:「現在是個甚麼情況?」

    華叔壓低聲音:「夫人吩咐,這些事情不該讓你知道,免得你分心,你快要去揚州考鄉試了,關鍵時刻,任何打擾都要不得。」

    陳三郎眉頭一挑:「可不上不下的,我又如何能安心去揚州?又如何能靜心去考試?」

    華叔面露苦笑,說道:「夫人和小翠編織的布拿到市面上賣,利潤其實並沒有多少。近日來,銷路又差了許多,所以……」

    說不下去了。

    一個家庭,當收入成問題,支出又不可避免,結果可想而知,必定會是破落的下場——如今陳家裡的各種開支,包括飲食等,其實已經進行大幅度縮減,陳三郎不在家的這段時日,等閒不買一頓肉吃。

    陳三郎又問:「娘是不是要省錢出來給我?」

    華叔道:「這是當然,少爺你去揚州,可不同南陽府,路途迢迢,日子漫漫。沒有四五十兩盤纏,根本無法出行。」

    在這個世界,出門是一件奢侈事,尤其出遠門,沒錢的話,步步維艱。對於許多平頭百姓而言,他們一輩子能進趟縣城。就能夠在鄉親們面前炫耀一輩子了。

    陳三郎奔赴揚州考鄉試,各種花銷,哪怕極為儉省,但幾十兩的銀子都是省不了的。所以說,對於很多讀書人而言,考試不是問題。如何去考場才是最大的問題。考試能考得傾家蕩產,根源就在於此。

    為了籌備這一筆錢,陳王氏可謂愁白了頭。但在兒子面前,隻字不提,就是怕他分心。

    陳三郎雙眸莫名濕潤,忽而又問:「她去找人借錢了吧。」

    賣布所得綿薄,短期不可能籌備得起來。那麼唯有舉債一條路。

    華叔知瞞他不過,說道:「是的,幾乎都借遍了。」

    陳家祖輩在涇縣,也算是個小家族,不過彼此關係遠不如那些書香門第、大家門戶那般緊密,很是鬆散。陳王氏娘家在鄉下,家境拮据,是不大可能拿得錢出來。

    「情況如何?借得到嗎?」

    華叔回答:「鄉里鄉親。比較好說話,多多少少都借到了些。現在少爺你是秀才了,在府城讀府學,他們自然相信,也願意相幫。」

    陳三郎若有所思:「也有不肯借的吧?」

    「確實有那麼一兩家。」

    華叔照實說了。

    陳三郎說道:「好,我知道了。」

    說著,徑直進入家門去。

    晚飯時分。陳王氏叫小翠抓了一隻大公雞來殺,宰肉吃,又叫陳三郎去請許珺過來——按常規,兩家定親。在此期間男女雙方卻不好來往,不過許珺出身武館,不講究那些規矩。再說她都跟陳三郎同行去南陽府了,現在過來吃頓飯算得什麼?

    至於市井上的閒言碎語,從來都是防不住,堵不住的,只當風過耳,不理即可。

    不用多久,許珺便跟著陳三郎來到,手裡還提著一籃青菜,一入門,便爭著下廚。

    陳王氏如何肯讓:「珺兒,你去和原兒說話便好,請你來吃飯,可不是叫你來做事。日後正式過門,天天讓你做個夠,到時候,我就不客氣了。」

    笑眯眯的,顯然對這位未來媳婦相當滿意。

    許珺被說得兩頰飛霞,看見陳三郎在一邊賊笑,走過去,毫不客氣掐了一記。

    晚飯豐盛,大快朵頤,氣氛溫馨。

    期間陳王氏問起蟹和去哪裡了,怎麼不一起回來。陳三郎含糊回答,說派他出去辦事了。

    陳王氏也不多問,兒子現在有出息了,事兒自然多。

    吃過飯後,收拾乾淨,陳三郎忽然宣佈有話說,連華叔和小翠也叫著,留下來。

    桌子上點一盞燈火,明亮地照著各人臉龐。

    陳三郎返身回房間,片刻拿著一個包袱出來,頗為沉重的樣子,擺放在桌子上。

    「原兒,這是什麼?」

    陳王氏好奇問。

    陳三郎微微一笑:「華叔,你打開來看看。」

    華叔有些納悶,便伸手去解開包袱,當蓋在上面的布被解開,一片白晃晃的光華顯露,在燈火映照之下,更顯得動人心弦。

    銀子,包袱裡頭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華叔呼吸為之一滯,有些老花的眼睛瞪得大大,似乎不再老花眼了:根據他老道的經驗估算,這一包銀子,足有上百兩之多;小翠訝然叫喚出聲,情不自禁掩住嘴巴。

    陳王氏也是吃驚,她很久沒有見到這麼多銀子了,伸手去拿起一錠,正是十足的官銀,成色相當好:「原兒,你哪裡來這麼多錢?」

    這些銀子,是陳三郎從箱子裡挑出來的,不足十分之一。之所以不一下子全部拿出,自然有顧慮:

    一方面難以解釋,怕嚇到家人;另一方面他現在不過是個秀才,身份地位尚且不足,大筆財富暫時不可露白,炫富多禍端。

    「我在南陽府得到貴人賞識,他送給我的。」

    陳三郎早想好言語。

    「貴人?」

    陳王氏驚呼出聲,不是懷疑,而是歡喜。在夏禹王朝,貧寒出身的讀書人由於天資聰穎。有才華,而得到貴人相助,從此平步青雲的事並不稀奇。當然,這些相助肯定會有深層次的含義,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受人資助,日後人情可得要還。

    說白了。這樣的幫助,往往就是一種投資。

    然而有人投資,就表示你有出色之處,對於小戶人家出身的讀書人,這是最好的門路了。

    很快陳王氏又想到上一次的事故,縣裡士紳要撤銷陳三郎秀才功名。讓她飽受驚嚇,幸虧州郡裡來了大官,替兒子做主,很順利平息了風波,最後縣裡的士紳們都紛紛送來禮儀賠罪。

    如此,這大官就是兒子的貴人了嗎?

    陳三郎慢慢說道:「這裡有銀子一百八十兩,其中我帶八十兩去揚州。剩餘的,都留在家裡。」

    陳王氏道:「家裡現在不用錢,你都拿去吧。」

    陳三郎一擺手:「娘親,你聽我安排便是了。你不是早就想在縣裡買些田地吧,一百兩,能買點田產了。」

    陳王氏便心動,在農業經濟的世界,田產永遠都是根基。沒有田產,便等於無本之木,無源之流。

    陳三郎又道:「此去揚州,若孩兒時運到,考了舉人,這門第便能立起,到時家業都會進一步擴大起來。」

    這是必然之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當影響力增大,不僅家裡的人。在外面的親戚,甚至鄉鄰等,都會前來投奔,漸漸形成一個門第體系。隨著慢慢發展,還會招收伴當門客,甚至塾師幕僚等,這樣,才能源源不斷穩固勢力。

    世俗發展,必經此路;哪怕世外修士高人,也要有宗門依靠不是?

    家族,就是世俗根基所在,因為個人的力量,永遠都是渺小的。而一些出身豪門世家的子弟,他們等於是含著金鑰匙出世,自幼受百般寵愛,健康安穩地成長,人還沒有長大,便有長輩們鋪好路子,只要抬起腿走就行了。

    陳三郎出身小戶,和寒門無異,沒有長輩相幫鋪路,便只能依靠個人發奮圖強,逐步逐步考取功名,爭得身份地位。然後再以己身為中心,慢慢聚起人來,形成體系。

    這樣的門第,日後成就如何,基本都得看陳三郎前程了。

    陳王氏等人聽見,許久做不出聲來。他們何曾想過這般未來藍圖,又如何敢想?

    好比華叔小翠,身為下人,其實就是想能夠安安穩穩,每天能吃飽飯便夠了。特別小翠,家裡人已催過幾次,讓她脫離陳家,換到別的門戶去,或者找個差不多的人嫁掉算了。要不是陳三郎考中秀才,她肯定會被家人逼著離開。

    許珺看著陳三郎,怔怔出神:這就是爹為自己選的男人,從最開始的渾噩陳腐,慢慢變得出人意表,再一步步顯露頭角,算起來,還不夠半年的時間而已。那時候,她心裡還有些彆扭,覺得爹答應得太快太突然了,現在一想,才真正體會到爹的苦心所在。

    他是認定陳三郎非池中物了嗎?

    陳三郎乾咳一聲:「現在說那些,卻言之過早,一切都得等鄉試結果,再做定論。」

    陳王氏回過神了,欣喜地道:「原兒,娘親相信你一定會辦到的。」

    華叔附和道:「少爺,我也相信你。」

    這倒不是盲目的信任,以陳三郎現在年紀,即使這一屆鄉試鎩羽而歸,可還有下一屆呢,他今年剛及冠,三年後,也不過二十三歲,年青得很。今年以來,陳三郎的表現就一直讓人驚喜,從考不得試,到順風順水考取秀才,再到出人意料地提前一屆獲得鄉試資格。

    那麼,誰敢說在鄉試上,他不能創造新的驚喜?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8 13:27
第八十一章:君去洞庭,我去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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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已晚,風雨仍不休,只是小了點。

    陳三郎撐傘送許珺回武館,一路上罕見人影,只有他們兩個,肩膀依靠著,走著。

    「其實那些錢並非貴人相助。」

    陳三郎開口道。

    許珺微笑回答:「我當然知道。」

    陳三郎就將事情經過慢慢說給她聽,許珺聽得興趣濃生,當聽到螃蟹雄魚精兩個貨色拌嘴時,忍不住嬌笑起來:「沒想到那魚精還挺愛臭美的,真有性格。」

    頓一頓,又道:「那它們兩個在河神廟那邊,混在一塊,不得天天打架?」

    陳三郎嘴一撇:「打就打唄,不過它們也就嘴上厲害,不會亂來的。」

    兩隻妖物身上都被種了禁制,辦不好差事,怕被敖卿眉責罰,哪裡敢胡搞。

    經此一事,敖卿眉手下有了兩妖將,兩隻蝦兵,羽翼漸豐,經營河神廟起來遊刃有餘,慢慢香火就能旺盛,輔助她休養生息,定能大大加快康復速度。

    想著,還真是期望紅鯉魚恢復修為,變化人身的那一刻呀,應該和夢境一般,是一個空靈鐘秀的小女孩子吧。

    說著話,不知不覺就來到武館門口,分別的時候到了。

    陳三郎忽而拿出一個小包袱,塞在許珺手裡:「這裡有點錢,你拿著用,江湖俠女,也得花錢吃飯。」

    許珺點點頭,伸手接過,她身上的確沒有多少錢了。如果五月十五父親還沒有回來,她就得動身去洞庭湖,萬里迢迢,一路上花錢肯定不少,雖然身懷武功,可也不願意去偷去搶。

    拿著包袱,心中莫名感動,微微仰著頭,看著陳三郎:「三郎,我走的那一天,我不會和你告別,你也不要來送我。因為我害怕看見你,就捨不得離開了。」

    陳三郎心一顫,他還是第一次從許珺嘴裡聽到這般滿懷情意的話語,情不自禁將她擁入懷中:「你那一天走,我也會走,君向洞庭,我向揚州。」

    他決定提早去揚州,要儘可能充分準備好,迎接鄉試。這一次考試至關重要,一旦沒考上,就得等多三年。其中別的變數,天機莫測,凶險叢生,必須儘早考取更高級的功名才能安穩。

    當考得舉人,甚至進士時,身份地位截然不同,即使元哥舒要對付他,也得有所顧忌。畢竟當今朝廷仍在,公然擊殺一位舉人或進士,影響惡劣,罪名難以擔當。

    「三郎,寫首詩給我,離別之後,我讀著詩,便如你在。」

    佳人請求,自然義不容辭,陳三郎微一思索,想到一首,當即吟誦出來:「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洞庭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

    許珺聽完,不禁有些痴了,嘴裡反覆念叨著兩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唸著唸著,猛地踮高腳尖,蜻蜓點水般在陳三郎嘴上親了一口,然後飛快進入武館,把門關注,靠在門上,淚如雨下。

    離別**,一吻更**。

    陳三郎咂咂嘴唇,似在回味,突然嚷道:「珺兒,你親了我,以後可得對我負責呀。」

    門內的許珺聽見,臊得臉蛋通紅,狠狠地搓著衣角,彷彿那一角衣衫便是陳三郎一樣:「這個可惡的小賊,得了便宜還賣乖,叫嚷得那麼大聲,不怕被鄰里聽見呀,不知羞……

    此後數天,他們都沒有再見面。

    陳三郎的生活很是規律,修煉功課,筆墨功課,雙管齊下,毫不落下。到了晚上,又和以前那樣,捧一卷書到庭院水井邊,悠然讀書。

    井中汩然,紅鯉浮現,輕輕搖擺尾巴,撥弄著清涼的井水。

    這一天,陳三郎抽空到河神廟那邊去視察,果然見到廟裡有些香火,廟台之上,供奉的神像既不是人面魚身像,也不是螃蟹,而換成了一尊面目清秀而肅穆的龍女像。

    應該是敖卿眉的安排,也能避免兩名妖將之間的鬥爭。

    陳三郎只是在岸邊站了一會,並未召見蟹和它們,隨之便離去了。蟹和雄魚精也不知道他來過,兩個如今受敖卿眉管轄,不敢放肆,平時都是老老實實潛伏在水裡頭,不敢興風作浪。

    回到家裡,陳三郎將自己準備近期趕赴揚州考試的事情跟母親說了,陳王氏當然不會反對,對於讀書人來說,考試大過天,絲毫不能馬虎,早點過去肯定比晚過去的好,要是臨時太趕,萬一水土不服生病,那就完了。

    陳三郎對母親說許珺可能要去和許念娘匯合,也可能離開涇縣。

    陳王氏一聽,頓時有點不放心了。兒子和許珺只是定親,存在變數,要是這麼一走不回來了,該怎麼辦?

    陳三郎笑著安慰她,說彼此有過約定就不會輕易更改,大可放心。

    說了一通,陳王氏才安心,嘴裡嘮叨著,卻是怪許念娘行事不靠譜,跑東跑西,讓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受苦……

    陳三郎又說蟹和在南陽府等著,到時匯合,將這一層掩蓋了過去。

    他破例獲得今屆鄉試資格的事情早在縣裡傳開,楊老先生何維揚等人都替他感到高興,這幾天裡,也紛紛拜訪了一番,不提。

    家裡得了一百兩銀子,原先借的債務自然可以還回去,本來借的錢也沒動用過。然後華叔四下打探情況,準備購買田產,很是忙碌。不過買田的事,關係不小,沒有好田好地方,卻不適宜下手;而好田好地方難覓,得看機會才行。

    其實買田的事並不急,陳三郎吩咐華叔小翠,不管如何,家裡的日子都得好好過,更不能讓夫人過於勞累。

    處理好各種瑣事,最後將裝著金銀珠寶的箱子沉進井裡——他事先已經拿了一部分出來,放在身邊備用,當然不只當著眾人面前拿出來的那幾十兩了。

    五月十五那天,到了下午時分,陳三郎終於按捺不住跑去武館,見到館門緊閉,用一口銅鎖鎖住了。

    以往時候,不管武館裡有沒有人,都不曾這般鎖住的。

    陳三郎就知道,許珺已經走了。

    這一走,再見面不知要到什麼時候。

    站在門外,佇立良久,一聲嘆息。隨即大踏步返回家裡,背起書筪行裝,要出城坐船去揚州。

    「你這孩子也真是,怎地風風火火的,決定今天走的話,昨天怎不預先跟娘說,好做些準備?」

    陳王氏有些責備地道。

    陳三郎笑道:「該準備的,都準備妥當,不用擔心。」

    「可現在都是下午了,還有沒有船?」

    「有的,一天到晚,碼頭都有船。」

    「非得現在走,不如明天……」

    陳三郎沉吟片刻:「我已經和人約好了……不說了,娘,你多加保重,我考完鄉試,大概九月就回來。」

    頓一頓:「也不用送我去碼頭了。」

    說罷,出門而去。

    陳王氏一跺腳:「這孩子,做事怎地這般急了?」

    不過陳三郎今年以來的各種表現,足以讓她感到放心。

    陳三郎快步出城,僱傭了一艘烏篷船——涇縣沒有船隻直達揚州,必須要先到南陽府去換乘才行。

    他之所以一定要現在出發,正是和許珺說好了的:這一天,君去洞庭,我去揚州。

    說過的話,就不能忘,哪怕那個人不會看到,但她一定知道。

    站在船頭,負手而立,猛地見到身後涇河一陣波浪翻湧,看真些,可不是一隻巨型螃蟹和一條大雄魚嗎?

    它們怎地知道自己遠行?

    哦,應該是敖卿眉的吩咐,要這哼哈二將前來送行,有心了。

    陳三郎原本有些傷感的心情豁然開朗,笑出聲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8 13:28
第八十二章:三尺神明,報應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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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南形勝,煙柳畫橋,揚州自古繁華。

    經歷了一段漫長的旅程,在船上度過許多日夜,這一天,陳三郎終於抵達揚州城。

    當腳踏實地,整個人都有點發軟,彷彿身子還在水面上隨著船隻漂浮一般,有一種不真實的虛晃感。

    累,真是累……

    他終於明白成語「舟車勞頓」的真實含義了,幸虧練過,否則以原本斯文孱弱的身子,這一路折騰下來,捱到揚州,起碼半死,不躺十天半個月,根本恢復不了元氣。

    出門,特別是出遠門,真不容易啊。

    還是記憶中的那個世界好,有四個輪子跑得飛快的鐵疙瘩,甚至還有能在天空翱翔如鳥兒的奇形事物,速度超乎想像,千百里,不過一頓飯的事。

    搖了搖頭,似乎要將腦袋的昏脹搖掉。

    碼頭上十分熱鬧,人群熙攘,各種聲音混雜,空氣充溢著腥臭的味道,頗不好聞。

    他原本想在這裡憩息一會,但受不了味道,只得撐著身子,背起書筪,朝揚州城而去。

    碼頭距離城池尚有一段距離,遠遠就能望見雄偉的城牆,牆頭上一桿桿旗幟飄揚,迎風獵獵,煞有氣勢。

    看著近,可走起路來卻遠得很,一問路人,說居然還有數十里路,陳三郎登時焉了,見邊上有受人僱傭的馬車,價錢也不算貴,立刻租了一輛,往車廂裡一躺,就不願再動彈。

    趕馬車的車伕長得黝黑壯實,臉上有些麻子,嘴很多,問東問西。陳三郎懶得理會,只回了一句自己是前來參加鄉試的士子,隨即閉眼養神。

    路面微微有些顛簸,但搖晃的幅度不大,感覺舒服,一股倦意湧上心頭,竟慢慢睡著。

    突然間,砰的一下震動,陳三郎猛地扎醒,撩開車廂簾布,往外一看,頓時一愣。

    但見外面山林蒼莽,路面破爛,兩邊密密麻麻長著灌木叢,很是荒蕪。

    這樣的路徑,絕對不是通往揚州城的路。

    陳三郎眼眸有冷意掠過,問道:「你這車伕,要拉我到哪裡去?」

    那車伕獰笑一聲:「書生,俺胡麻子的車你也敢上,只能怪你不走運了。」他見陳三郎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聽口音又是外地人,孤身一個,好肥一隻羊,不宰都對不起自己的招牌。

    其雖然在揚州碼頭上拉客,可逮著機會,也會做些傷天害理的手腳,手上沾著好幾條性命。不過他只挑單身的有油水的外來客下手,先將人拉到荒蕪偏僻處,然後毀屍滅跡。事情做得隱蔽,神不知鬼不覺的,多年以來,一直沒人知曉。而那些枉死的外來人口,失蹤之後,根本查不到揚州來。訊息太蔽塞了,等家裡人覺得不對勁,可能都已過去一年半載,再到當地衙門報案,為時已晚。

    陳三郎是趕赴揚州參加鄉試的士子,有秀才功名,可這個對胡麻子來說一點威懾力都沒有。正因為萬里迢迢來考試,身上肯定帶著份量很足的銀子,做這一單,收成大的話可以休息很長一段時間了。

    到了叢林深處,胡麻子勒住馬匹,隨即飛身跳下車轅,從暗格里抽出一柄匕首,明晃晃的拿在手裡,轉到車後頭:「書生,識相的乖乖把身上的錢全部交出來,免得大爺動手。」

    他原本以為陳三郎會驚慌地跳車逃跑,可現在看來,這書生肯定被嚇成一團,嚇成一坨爛泥了。百無一用是書生,只會磨嘴皮子,只懂舞文弄墨,一旦遇到事兒了,立刻完蛋。

    胡麻子以前也曾殺過一個書生,刀子一亮,屎尿全出,沒用得很。

    唰!

    匕首將車廂簾子撩開,見到陳三郎端端正正坐在裡面,神色淡定地看著自己,不禁一愣神:似乎,哪裡有些不對……

    但他畢竟是見過不少人血的人,豈會輕易被唬住,喝道:「書生,快滾下來受死。」

    陳三郎眸子明亮而沉靜:「你好好的正經生意不做,卻做這等謀財害命的勾當,不怕報應嗎?」

    「報應?」

    胡麻子哈哈一笑:「每殺一人,我就會到菩薩廟裡燒香祭神,菩薩受了我那麼多香火,跟俺可親得很。」

    陳三郎冷笑:「那只是泥塑木頭而已,舉頭三尺有神明,自有報應。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馬上見報。」

    胡麻子心頭莫名暴躁:「少廢話,倒是你馬上要被俺一刀殺了,這就是報應。」說著,跳上車廂去拿人。

    他不願意在車上動刀子,免得濺血出來污了地方,不好清洗處理。反正對方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抓拿下來,根本不用多少手腳。

    呼!

    陳三郎忽然起身,一腳就踹在他懷裡。

    這一腳可真重,胡麻子始料不及,被踹得結實,撲通一下摔倒在地,還來不及起身,陳三郎已經跳下來,又是一腳直接踏在他臉上。

    胡麻子天旋地轉,嘴巴鹹鹹的,肯定流血了。他大感震驚:這是怎麼回事……

    正想不明白的時候,陳三郎第三腳又來到,這一次,是下陰——撩陰腳。

    「啊!」

    胡麻子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感覺某處關鍵部位被踢碎了,痛得直打滾。

    陳三郎,陳氏三腳。

    他拍拍手,覺得非常滿意:好歹自己的未婚妻是個江湖俠女,未來岳父是武林的高手高手高高手,小半年苦練下來,沒有這點功夫,那真該打屁股了。

    至於這胡麻子,說實話不過一個市井之徒而已,空有一身皮肉。

    時間寶貴,陳三郎上去將他衣衫脫下來,擰成一股繩子,將胡麻子綁住,然後趕他上車廂,見其不順眼,就施展出陳氏第四腳——於是乎,胡麻子徹底昏迷過去。

    陳三郎換到車轅上,揮舞鞭兒,趕著馬車轉出去,奔赴揚州城。

    這一趟順利,來到城門處,見出入城的人為數不少,正排著隊。莊重寬敞的城門兩邊,排列著兩隊全副武裝的士兵,渾身有精悍的氣息流露,顯然是精兵。

    如此陣仗,比涇縣或南陽府來,不知勝出多少。

    揚州城四個城門,每個門的佈局都差不多,當中分開三個甬道,最左邊是進,必須經過檢查,外地來的人,還要出示路引文書,檢驗明白了才准予放行;最右邊是出,倒沒有多少限制,一般情況下可自由出來;至於中間的,屬於特殊通道,留給公家進出,尋常百姓人家是不能走這條路的。

    因為城門足夠闊落,即使分成三條路,但每一條路都不顯狹窄。

    陳三郎下了馬車,拿出路引文書,越過人群,直接跟守門兵士對話,並將胡麻子的事說了。

    他有秀才功名,才能這般踰越,換了平頭百姓,只怕會被兵丁視為犯禁,一頓打。

    那兵士一聽,頗為重視,立刻招呼一名同伴過來,將仍然昏迷不醒的胡麻子搬下車。

    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很簡單,兵士將胡麻子捉拿到揚州衙門去,交給官員審訊,而陳三郎作為人證,當然要在場。用冷水將胡麻子潑醒,他見到身在公堂上,知道事情敗露,心理崩潰,根本不用動刑,什麼都招了。

    破得大案,負責審訊的官員大喜,馬上派遣衙役去作案地點,挖掘出好幾具屍骸來。

    這一下人證物證俱在,胡麻子被打入死牢,等候問斬。

    對於立功的陳三郎,官員頗為讚許,說他文武雙全,實在難得云云。知道他是前來考鄉試的士子後,態度更是熱情,吩咐一名精幹的衙役親自帶陳三郎到揚州試院那邊,安排住宿。

    夏禹王朝重科舉,凡是有資格參加鄉試的,一律提供免費住宿,就近住在試院附近的客棧中。

    龍門客棧,就是陳三郎所住的地方。這個名字,取自「鯉魚躍龍門,化龍飛騰」之意,相當有兆頭。

    因為來得早,又有衙門打招呼,他挑選住的廂房在位置最好的三樓,房間大,窗明几淨,頗為清幽,就覺得很滿意。

    將書筪行李放好,陳三郎困得不得了,倒頭便睡。

    一睡到晚上,醒來的時候揚州城中已是萬家燈火景象,感覺飢腸轆轆,人生地不熟,懶得跑到外面去吃東西,下樓去,擲出一錠銀子,讓小二去張羅飯食。

    有錢好辦事,店小二很識相地去弄了一盤牛肉,一鍋牛雜,一隻肥雞,還有兩樣時令菜蔬上來,擺著一桌子。然後聽陳三郎吩咐,又上了一盆飯和一壺酒。

    這麼多東西,他本還以為陳三郎要請客,誰知道這書生大馬金刀地坐在那兒,獨自一個人就開吃了。

    胃口真是大且好。

    吃飽喝足,賞了一串錢,讓小二弄一大桶水上來沐浴。

    處理完諸多瑣事,只覺得精神清爽,心意愉悅。時候已不早,他沒有上街,而是站在窗前觀望,見街市上燈火璀璨,和天上的星月相映成輝,如同一幅畫。望得遠些,一條各色燈籠點綴的長條地帶蜿蜒若蛇,煞是美麗,隱隱有動人的絲竹音樂隨風飄來,讓人聽著,心醉神迷。

    那就是舉世聞名的秦淮河。

    這,就是揚州。

    他,已在揚州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8 13:28
正文 第八十三章:施主留步,與佛有緣

    (南朝唯一書友群200702009,歡迎加入,聊聊天,培養培養感情,你值得擁有!)

    夜幕下的揚州華麗如畫,這才真正稱得上是大城市,與之相比,涇縣那等地方就跟窮鄉僻野一般。

    作為州郡重地,揚州設刺史府,設三級衙門,並仿朝廷中央設立六大部門,分別為:吏房、戶房、禮房、兵房、刑房、工房。

    一州刺史,封疆大吏,手握全郡大權,下面三級衙門,有「太守」一職,負責民事審訊,至於六房,各司其職。可以說,政治制度已經相當完善,用句誅心之言,一大州郡,幾乎等於一個小朝廷。

    在以前,刺史權勢並沒有這麼大,與太守互相制約。只是後來朝廷式微,君上軟弱少理事,刺史的勢力才逐漸膨脹,隱隱成割據之勢——最顯著的一點,如今刺史之職,居然有世襲的苗頭來。

    世襲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這個州郡基本是某一家的了,父傳子,子傳孫……

    諺語有說: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若州郡失去規矩,成為國中國,那麼這個王朝距離覆滅不遠矣。

    揚州衙門,太守理事處。

    揚州太守姓王,名「璞」,字「應知」,今年四十二歲,年富力強。

    整個揚州被元文昌經營得像鐵桶一般,那王應知自然也是元家心腹,才能位居要職。

    每天晚上,他都會在理事處批閱公務,然後揀些重要的呈交給元文昌審核批准。

    「嗯?居然有此事?」

    他忽而輕輕訝然出聲,手裡拿著一卷宗卷:「士子文武雙全,勇擒人屠車伕……」

    讀完,眼睛漸漸亮起來:「涇縣士子陳道遠,聽著很耳熟……對了,上次正陽道長不是提到過嗎?只要陳道遠來到州郡,就派人到道觀通知……」

    「此子。來得倒挺早。」

    沒心思審閱其他宗捲了,起身開始踱步——這是他一個思考習慣。

    「只是一名普通士子而已,為何正陽如此看重?莫非這陳道遠身上,有與眾不同的地方……」

    「少將軍尊正陽為『道父』,非同小可。對此稱謂,大人曾流露不滿。雖然三子當中,少將軍最為聰慧。最得大人器重,被視為未來刺史人選。但是……畢竟是未來之選,不是現在。」

    想到這,他有了決定:「這件事得稟告大人知曉,然後再通知正陽。」

    王應知浸淫官場多年,深諳權力之道。涉及這等層面,所謂兄弟父子,這些關係並不可靠,反而可能成為禍端。元文昌大力栽培元哥舒不假,可要是元哥舒心急了,越過規矩,肆無忌憚地去培植自己的羽翼爪牙。那麼就可能讓元文昌覺得不爽,甚至認為這個兒子是不是想謀權篡位了。

    畢竟老子還身體安康著呢,還不想放權退位,你這當兒子的就急著上來,可不是想造反嗎?

    家事基業,父傳子是理所當然,但還沒有正式傳之前,作為兒子卻不能伸出手來要。來搶,那麼的話,便是大逆不道,該殺!

    越是位高權重者,對於位置的眷戀就越深,忌諱就越多。歷朝歷代,基本都有皇帝罷黜。乃至於殺死皇子的事例,根源都在此。

    王應知覺得,當前元文昌春秋鼎盛,起碼還會把持權柄好幾年。自己若是急著去元哥舒那邊,卻正犯了大忌。

    「就這麼定了,將陳道遠調查一番,整理成宗卷呈交給大人看。」

    對於正陽道長為何如此注意陳三郎,王應知並不清楚真正原因,下意識地認為是少將軍那邊要拉攏人才的緣故。

    ……

    一夜過去,初來乍到,自然得四下逛逛。到了這個時候,距離八月鄉試時間已不多,臨陣磨槍,效果也不大,倒不如這幾天到外面走一走。否則到了揚州,連州郡是什麼模樣都不知道,不等於白來了嗎?

    人情練達即文章,世情練達卻是官。

    吃早飯的時候,問店小二一些關於揚州的好去處。

    店小二嘻嘻一笑:「公子,揚州最好玩的地方當然便是秦淮河了,此生不去秦淮河,自命風、流也枉然。」

    十里秦淮,十里風月,的確名揚天下。很久以前,陳三郎聽這個名字,耳邊便聽出繭來。在南陽府,便有一處水灣,被稱為「小秦淮」,只是那裡比起正主來,不知遜色多少。

    秦淮繁華,無以倫比,更是一處吃人不吐骨頭的銷金窟。一年到頭,經常有文人士子去到那兒,被迷得流連忘返,日夜笙歌,沉迷其中,當最後一文錢被榨光,一文不值,立刻便會被老、鴇龜奴攆出來,流落街頭,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了,甚至客死異鄉,也是常有的事。

    陳三郎莫名想起兩句詩:「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此揚州雖然非彼揚州,但許多方面都驚人一致。

    當下笑道:「除了秦淮,還有其他地方嗎?」

    店小二道:「揚州十景,秦淮為首,另外還有九景呢。」便扳著手指一一說來,相當仔細:瘦月湖、山色塔、二十四橋、飛來峰……

    陳三郎知道他賣力的緣由,聽完之後,甩出一串錢。

    店小二接過,眉開眼笑,其實在客棧裡跑堂,每月工資並沒有多少,倒是客人額外的賞錢收入更豐厚些,遇到出手闊綽的主,扔一錠銀子出來,便等於他幾個月的工資了。

    陳三郎聽完揚州十景,對於其中的瘦月湖頗感興趣,便決定今天到那邊看看。

    瘦月湖是一口城中湖,佔地十數畝,水是活水,水質清澈,岸邊一圈,遍植楊柳,而水面之上生長著連綿的荷花,當花開之季,花朵妖嬈嬌豔,美不勝收,故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美譽。

    其實揚州十景,倒有三景和瘦月湖密不可分,等於連在一起,比如山色塔,比如二十四橋,比如飛來峰等。

    問著路,走了大半個時辰,陳三郎來到湖邊,放眼觀望,見碧波蕩漾,荷花盛放——當前季節,不正是花期嗎?

    紅綠相間,恰如詩云: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陳三郎看得心曠神怡,真是不枉此行。

    沿著湖岸走,不知不覺走出一大段路,見前面一座古塔屹立,高一十八層,塔尖如針,直刺蒼穹。

    夏禹王朝重釋家,因而許多城鎮中都建有佛塔廟宇等,不過這麼高的,卻比較少見。

    山色塔。

    關於此塔來歷,有一段典故,當初建塔,不用青磚,主體建材都是僧人在城外的山峰挖掘山石,然後一塊塊打磨成磚,再用石磚徹就。

    這般過程,千辛萬苦,簡直非人折磨,非大毅力者不可成。

    足足十年光陰,佛塔才建成,因通體保持山石顏色,風雨不侵,歲月難磨,便起名「山色塔」。

    山色塔後面,閃出一座山峰。這峰形狀有些古怪,橢圓孤直,很突兀地鎮在湖面上。

    飛來峰。

    飛來峰的故事更加玄乎,話說很多很多年前,瘦月湖有蛇妖作祟,興風作浪,吃人無數。此事被天上的神仙知曉,便扔出一座山峰,破碎虛空,直接將蛇妖鎮壓住。

    那山峰,便是後來的飛來峰。

    因為這個故事,陳三郎對飛來峰更感興趣,站在岸邊,端詳許久,但不管怎麼看,山峰就是山峰,瞧不出什麼端倪來。

    順著廊道,來到山色塔前,拾級而上。此刻來塔裡上香的香客為數不少,男女老少,富者窮人……

    塔中自有僧人主持。

    進入塔內,陳三郎東張西望,嫌塔裡頭太吵太鬧,覺得沒甚意思,正要邁步出去。

    「阿彌陀佛,這位施主請留步。」

    突然一聲佛號在耳邊響起,出奇的響亮,好像是在心坎上響起來一樣。

    陳三郎被嚇了一跳,回頭看去,見到一位老僧人。這僧人生得高且瘦,渾身皮包骨般,一身灰色僧袍尤其顯得寬大,他臉上沒有幾兩肉,眉毛雙眼深凹進去,下巴稀稀落落幾根鬍鬚……這副形象,跟所謂「高僧」八竿子打不到。

    「呃,這位大師你叫我?」

    陳三郎覺得奇怪。

    那老僧咧嘴一笑,嘴裡沒幾顆牙齒了,合十道:「正是,貧僧觀施主身有慧根,腦後一圈光華含而不露,此等根骨與我佛有緣,不如就讓貧僧幫你剃度,入吾空門吧。」

    陳三郎聽得一乍一愣的,什麼身有慧根,什麼腦後一圈光華含而不露,聽著怎麼像在講故事呢。居然還開口要自己遁入空門,這老僧是個瘋子嗎?

    「大師,我就是來看看,看完就走,肚子餓了,趕著去吃午飯。」

    老僧微微一笑:「飯隨時都可以吃,但機緣錯過,就不再來。」

    一剎那,他的笑容溫煦而燦爛,整個人的形象為之一變,變得萬般慈祥;言語綿綿,聽在耳朵裡,非常舒服,舒服得讓人興不起半點懷疑之心,不管他提出什麼要求,都願意點頭答應。

    嗡!

    懷中劍匣微不可查地一動,陳三郎眼眸中的迷茫之色轉瞬即滅,低下頭去:「大師,我肚子真得很餓了。」

    說著,頭也不回地小跑出了山色塔。

    後面老僧臉上有詫異之色,想不明白為何這書生竟能掙脫自己的舌識通:「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8 13:28
第八十四章:天命所歸,按部就班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老僧雙手合十,誦唸佛號,並沒有追出去,只是望著陳三郎背影的目光,蘊含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奇怪意味,彷彿正看著一件稀奇之物一般。

    隨後,他一聲嘆息,飄然消失。

    而由始到終,塔內來往密集的香客們,竟似乎沒有看到這個老僧存在……

    跑出塔外,陳三郎一顆心略微安穩下來,回過頭見對方沒有追上來,這才安心,喃喃道:「這個老僧,好生古怪……」

    「嘿,只可惜他找錯人了……」

    再沒有遊玩的興致,邁開步子,返回龍門客棧。

    此後數天,陸續有士子來到,住進客棧中,他們都是獲得鄉試資格的考生,都不是揚州本地人,而是來自州郡下面的府城縣城。因為路途遙遠,而選擇提前奔赴揚州。

    客棧中慢慢變得熱鬧起來。

    因為是提供給考生免費住宿的指定客棧之一,在考生們沒有來到之前,自然顯得冷清,陳三郎算是住得最早的人了。

    其實考生來得早晚,客棧完全不在乎,雖然是免費住宿,可州裡早撥了相關款項給客棧老闆,計算起來,比收費還要賺得多。所以說,每逢鄉試大考,都有一批客棧搶著要指標。

    既為同期考生,彼此見面,難免寒暄一番,又有性子熱情的,主動登門拜訪,交換名帖,一回生二回熟,漸漸熟絡起來。

    陳三郎雖然不喜客套,但正常的人情交往卻不會拒人千里之外,幾天下來,結識了幾位性格相投的考生朋友,倒也不錯。

    在此期間,以往的熟面孔卻都還沒有來到,包括秦羽書等,不過計算時日,縱然他們還沒有到揚州,也應該在來揚州的路上了。

    鄉試,這是決定人生命運的大考,絕不能馬虎對待。

    故而來到揚州住進客棧的考生們,固然大部人都是第一次進入州郡,覺得新鮮,然而都是開始一兩天出去走了走,隨後都安心在客棧中溫習功課了——日後若是能金榜題名,前程無憂,那時候春風得意再好好玩一玩,不是更好?

    作為能考到鄉試資格的讀書人,他們最不缺的便是自律和刻苦。

    相比之下,陳三郎倒顯得「不務正業」,他也是常常關在房中做事,不過做的事,不僅僅是讀書,還包括練武,修煉術法,以及淬煉法器……太多太雜。

    這個世界,已經向他揭開了一角——縱然只得一角,可足夠讓他覺得波瀾壯闊,觸目驚心了

    人多了,吃飯的時候最熱鬧,事先約好,三五成桌,每人拿出一份錢,合起來,叫一桌飯菜,比單個人吃既顯得豐盛,又能節省。

    陳三郎就常和人搭伙,在飯桌上,別的人總喜歡海闊天空地聊天,他則保持沉默,嘴巴只用來吃東西。

    有士子問他,怎麼不發表意見,陳三郎回答了三個字:「食不語。」

    這是聖賢古訓,不過那些一起吃飯的士子們不以為然,在他們看來,這條古訓放在家裡合適,到外面就不適宜了。朋友知己聚在一起,吃飯喝酒,要是不能說話,一片沉寂,哪裡還有氣氛可言?

    特別是去喝花酒的時候,嘴巴上了鎖,一點意思都沒有。

    於是就有人心裡腹誹,認為陳三郎太過於古板迂腐,不懂變通。

    然而陳三郎依然我行我素:廢話,要是張口說話,談吐爭論個不休,那得少吃多少肉呀。

    此事在幾天之後漸漸被同桌的夥伴們發現了真相,每次吃飯,當他們談笑風生指點江山完畢,低下頭動筷時,卻發現桌上的菜餚一片狼藉,而陳三郎正滿足地在打飽嗝,用竹籤剔著牙齒……

    痛定思痛,幾位小夥伴也開始變得「食不語」了。

    ……

    揚州十萬人家,房屋節次鱗比,連綿成片,其中有山有水,有塔有廟,自然也有道觀。

    正一觀是一處封閉式的道觀,不對外界開放,不受香火。此觀建立於十幾年前,選址很好,位於城東一片幽靜的竹林之中。

    竹林中一條碎石小徑蜿蜒通達,直到道觀門口。

    夏天,竹林有蟬鳴叫,蟬噪林愈靜。

    噠噠噠!

    一陣腳步聲響起,驚動了竹林上的蟬,鳴叫聲戈然而止,展翅飛走。

    那兵士來到道觀院門前,恭恭敬敬站住,叫道:「小人領太守之命,前來叩見真人,送信一封。」

    等了片刻,院門絲毫沒有打開的跡象,「呱」的一聲,裡頭飛掠出一隻烏鴉,渾身羽毛漆黑得發亮,個頭也大,一雙眼睛,隱隱迸發出紅芒,顯得妖異。

    送信的兵士顯然並非第一次來,熟悉程序,雙手拿著信封,恭謹地高高舉起。

    烏鴉嗖的飛下,嘴巴叼起信,翅膀撲騰,飛進道觀裡去了。

    士兵吞口口水,不敢多言,轉身離開。

    道觀內,正堂之上,點燃一爐好香,裊裊散發出青色煙霧。正陽道長一身道袍,端端正正坐在壇上,正閉目養神。

    烏鴉飛進來,落在他肩膀上,張嘴一吐,口裡銜著的信封恰好落在正陽道長手裡。

    道士睜開眼睛,拆開信看,臉上不動聲色。

    信很短,就幾行字,來自揚州太守王應知的手筆,向他通知一件事情:某個他在等待的人,已經來到了揚州。

    來得,比預期中要早,但不足為奇。對於功名利祿,誰能淡然處之?總是想著越早越好。

    道士嘴角勾勒出一抹冷笑:如今人來了,計畫也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沒有偏離軌道……

    「舉人的命氣時運卻是不夠,必須進士才圓滿,只希望此子不讓本真人失望,一戰而功成,最是省事。他得到那女子的氣運愛護,時運是足夠的了,就看命氣是否能跟著漲上來……」

    想著,手指一彈,信紙落在香爐中,被香火點著,慢慢化為灰燼。

    「七月就要和少將軍奔赴洞庭湖,不過這些日子,刺史大人那邊頗有些非議,對少主不利,需要先處理好。哼,大人上了年紀,疑心卻重了。但天命所歸,豈能阻擋,反而白白折損情分而已。」

    眼皮一合,又神遊太虛而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8 13:28
第八十五章:大人如虎,老僧難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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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距正一觀數里開外,遙遙以對,一塔刺雲霄。

    山色塔開放,供香客跪拜參觀,只得九層;九層之上,塔門緊鎖,一般人都上不得去。

    最高的第十八層塔尖上,空間極窄小,四根石柱子撐立,風呼呼吹著,吹拂起一片灰色僧袍。

    此處竟有個老僧坐著入定。

    老僧枯瘦,臉頰乾癟,像一具風乾的屍體,看上去有些可怖。但他放於膝上的手一直在動著,手上掛一圈色澤淡黃的佛珠——佛珠一百零八粒,其指頭便一粒粒地撥動。

    突然間,他若有所感,眼皮一睜,不防指頭上勁力過大,一下子掐斷了佛珠上的絲線,佛珠滾落,撒了一地,有一些咕嚕嚕就掉下塔,被風吹走,卻不知掉到哪裡去了。

    老僧目中有精光:「枯禪一坐十八年,所等的人,竟然便是他嗎?」

    其仰起臉,端詳著蔚藍如洗的天空,臉上神色似哭似笑,非哭非笑。忽而手一招,一粒粒佛珠飛上來,圍繞在手邊,散發出一圈溫潤光華,「嗡」的一下,又串聯成一副完整無暇的佛珠,一百零八粒,一粒不少:「二十年前,貧僧領法旨,在此地等一個與我佛有緣的人,然後渡其入空門,便能避免一場浩劫,拯救天下蒼生……」

    「只是那人,真得是他?而或和以前的那些人一樣,只是假象?」

    想到這,心緒莫名煩躁。

    這對他來說,可是十分罕見的情緒波動。十八年枯禪,風霜雨雪,入眼皆空;悲歡離合,不染靈台;如何會感到煩躁不安?

    「可是依照法旨預示,今年是最後一年。那個人,一定會在今年出現……士子、八月、鄉試,鯉魚躍龍門,樣樣都已齊備。阿彌陀佛,此子,非渡不可……」

    風吹僧袍,彷彿一下子吹走所有不該有的煩躁意念,古井復無波。

    ……

    刺史府,坐北向南,龍盤虎踞。從高空俯覽下來,可見這一座佔地甚廣的府邸就像是一隻趴伏在揚州城的巨獸,一張大口,正對著涇江奔流的地方。這個地勢頗有講究,在堪輿學上有個名堂,喚作「臥虎吸龍氣」,源源不斷吸收著氣運。

    府邸正門,兩扇銅釘朱門,一排白玉台階,兩邊各有一尊姿態威猛鬃毛飛揚的石獅子。

    兩尊石獅子,呲牙咧嘴,做嘶吼狀,極其生動,尤其眼睛,用美玉鑲嵌而成,晶瑩有光,乍一看,彷彿是活的。

    它們可不是裝飾門面的死物,顯然已經過高人開光,成為法器,能杜絕邪魅入門。

    朱門兩邊,各站立八名身形彪悍的精兵,手扶長槍,站得筆直,目不斜視。

    刺史府房屋連綿,庭園延伸,中央一座廳堂,飛簷走壁,勾心鬥角,輝煌而莊重。

    現在,刺史大人元文昌正在與人敘話,所有閒雜人等全部不能入內,只能在門外侍候著,聽候吩咐,但敢有喧嘩者,皆斬。

    元文昌會見的人是揚州太守王應知。

    廳堂中,王應知坐得一絲不苟,緊抿著嘴唇,眼角餘光瞥了瞥坐在太師椅上的那個男人,隨即眼皮低垂下去——每一次在對方面前,他都有一種難言的緊張,發自內心的拘謹。

    元文昌今年五十三歲,身材魁梧高大,國字臉,濃眉闊鼻,一叢虯鬚,不怒自威。他坐在那兒,就像一塊巨石,一塊堅韌而沒有感情波動的巨石。其出身軍伍,在涼州邊疆與草原鐵騎鏖戰多年,屢立軍功,凱旋而歸後被拜為大將軍,然後到揚州擔任刺史一職,距今已經整整十年了。

    朝廷有規章制度,封疆大吏每三年一考核,每十年一換職,或陞遷到廟堂,或換到別的州郡裡當刺史。

    此舉是為了防止地方割據形成,若是皇帝勵精圖治,封疆大吏兩三年內就可能會被調任,而不會真得任滿十年。

    廳堂上沒有風,氣息壓抑,王應知坐著,頗有些如坐針氈的感覺,有汗滴在背部悄然滑落。

    元文昌忽然開口:「應知,你還要養氣。」

    王應知恭敬回答:「在大人面前,氣洩如注,卻養不住。」

    元文昌哈哈一笑:「應知,你這算是拍馬屁了嗎?」

    王應知連忙道:「由衷之言,不敢浮誇。」

    元文昌不置可否,忽而從桌上拿起一份宗卷,啪的一下扔在地上:「你呈交給我這份宗卷,是何用意?」

    王應知看見宗卷封皮,立刻便知道這是一份關於涇縣士子陳道遠的調查報告,心裡飛快思考大人是何意思,但不管怎麼想,都無法揣測明白。俗話說「伴君如伴虎」,元文昌雖然不是君上,可比猛虎還要凶悍莫測。近些年來,他已見過太多的人頭落地,見過太多的鮮血淋漓。

    那些人死,並非完全是因為不服從,其中不少人是因為揣摩錯了意思,做錯了事,而受到不可承受的懲罰。

    作為軍人出身,元文昌殺伐果斷,治下嚴謹,紀律非常明確。

    王應知呈交宗卷給元文昌看,能夠說是忠心之舉;但另一方面,又何嘗沒有撥弄元家父子關係的意味?雖然他不可能敢這些想,問題是元文昌會不會這麼想呢?

    再怎麼說,元哥舒都是元文昌的愛子,文治武功出色,只要不出意外,他必定是繼承元家基業的不二人選。

    王應知吸一口氣,起身拱手回話:「大人,卑職身為太守,主持民政,為大人分憂。州內發生的事務,自該呈交給大人過目,然後定奪。」

    元文昌微微點頭:「好,你做得很好。」

    聞言,王應知如釋重負,只是元文昌下一句話又讓他頭疼了:

    「那你覺得,正陽道長關注此子,是想替哥舒招攬嗎?我卻有些納悶,區區一個寒門秀才,何德何能,能夠讓哥舒如此看好?」

    作為刺史愛子,出身朱門,眼界高闊,尋常的人,根本入不得眼。

    此問題必須回答,如果含糊搪塞,就是失職。因為王應知這個太守,就是干這個的,不但要負責民政事務,還得提供建議和看法,想了想,回答道:「根據調查得知,陳道遠頗具才華,詩詞文章,皆有可取之處。也許少將軍因此而對其賞識,江上問名,可見一斑。」

    元文昌撫了撫虯鬚:「『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此子心胸倒不俗,就不知道是嘴上秀才呢,還是有真本事。」

    雖然說「詩言志」,但志向的東西,想得到和做得到差距甚遠,做得到和做得好又是一回事。

    元文昌閱人多矣,豈有不明白這個道理?諺語常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說得便是那些讀書人,自以為振振有詞,慷慨激昂,但當真正開始做事了,卻兩眼一瞪,不知從何下手,好不容易下手去,又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清談誤國,不外如是。

    王應知笑道:「是騾子是馬,日後便知。」

    「罷了,不再說他,也就一書生耳。我擔任揚州刺史一職已經十年,按例今年應該進京述職,然後接受調遣,你說,該如何處之?」

    王應知一聽,更加頭疼,這個問題可比陳道遠的事要難回答百倍千倍了。

    ……

    秦羽書也覺得很頭疼,他與幾位交好的士子朋友結伴,一路風塵僕僕,終於抵達揚州來。

    舟車勞頓,累得半死,被安排到龍門客棧住宿,一進門,就看見正在大吃大喝的陳三郎。

    經歷南陽河端午詩會一事,秦羽書已經深刻認識到只要碰到陳三郎準沒好事的道理。要不是住宿是州郡安排的,不好私自到外面租地方住,他掉頭就走的心都有了。

    望著秦羽書像見到鬼般掩面上樓,陳三郎就覺得好笑:其實過往兩人之間的恩怨矛盾,他並不怎麼在意。秦羽書驕傲而氣量小,不適合當朋友,不理他便是,根本沒有到喊打喊殺的地步。當晚詩會,他能開口認輸,總算還有點擔當。

    陳三郎一努嘴,忽而像見到鬼似的,眼睛睜大。他正看見山色塔裡的那個老僧人從客棧大門走進來,輕飄飄的。

    「不會吧,追到這裡來了?」

    老僧面泛微笑,施施然來到陳三郎身邊,合十道:「這位施主,我們又見面了,都說你與我佛有緣。」

    陳三郎跳起來,呸了一聲:「大師說話好沒面皮,你自己找上門,跟緣分何干?」

    「阿彌陀佛,佛曰:此有故彼有,此在故彼在,一切,皆起於因緣。貧僧來找你,是因為你等著我來,如此而已。」

    陳三郎滿腦門黑線:這樣說話真沒問題?不請自來,卻說人家等他來,所謂強盜邏輯,比起這佛門道理,都要退避三舍。

    「不管誰來誰去,反正我是不可能跟你遁入空門,吃齋唸佛的,實不相瞞,陳某家中正有一位嬌滴滴的娘子等著我回去廝守終生呢。」

    老僧不以為意:「色即是空,施主著相了,不如讓老僧指點迷津,讓你醒悟?」

    說著,竟一指點向陳三郎印堂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8 13:28
第八十六章:南柯一夢,夢中無佛

    正是飯點,客棧一樓有著不少士子在吃飯,他們看見老僧人進來,正感到有點詫異,還以為是來化緣的。不料老僧就跑到陳三郎邊上,口口聲聲說要渡其入空門。

    神經病……

    諸人心裡第一反應便是如此。

    人家陳三郎正青春年少,春風得意地來考鄉試,功名利祿,指日可待,怎麼會有遁入空門的心思?

    這老僧不懂方法呀,想渡人入門,就該等鄉試揭榜之日。那時候,肯定有不少考了幾屆鄉試但一直名落孫山的考子,他們屢屢遭受挫折打擊,心灰意冷,一個說不好,就可能剃度出家去了。

    現在來找陳三郎,注定不可能。

    然而老僧非常執著,口中說著,伸出枯瘦的手指,一指點往陳三郎印堂,要幫他指點迷津。

    這一記速度很快,陳三郎竟閃避不開,被對方指頭點中,精神猛地一陣恍惚,迷迷糊糊的——

    他似乎置身於空中,藍天白雲,一塵不染;他是坐著的,盤膝合十,頭頂一片光禿禿,被剃度掉了三千煩惱絲。

    所以他覺得很輕鬆,無憂無慮,沒有任何牽掛。

    然後高空之上,飄來一陣陣誦唸經文的聲音,聲音莊嚴而宏大,字字奧妙,蘊含著某些莫可名狀的大道理。

    道理所在,天花亂墜,一朵朵飄落,美麗非凡。

    他低下頭去,見到地面上趴伏著許多動物,有老虎,有狼,還有羊……它們虔誠地跪拜著,聽著高空傳來的經文。暴虐,而或軟弱,全部在經文之中化作虛無,於是虎狼不吃羊,羊也不畏懼虎狼,彼此和睦共處,十分和諧。

    他甚至見到一塊頑石,也在經文的點化中點頭……

    隨著經文吟誦,一圈圈七彩光華如水波蕩漾,輻照而下,將整個大地都籠罩住了,顯得清新而祥和。

    這是一個嶄新的世界,是一個夢一般的世界。

    高空之上,雲層之中,隱隱約約顯露出成片的寺廟塔林,有晨鐘暮鼓的聲音,有無數佛光在照耀——

    那裡的世界,比夢境還要完美,堪稱極樂!

    西方極樂世界!

    經文入耳,佛光照眼,所見所聞的一切事物在潛移默化著他的內心,他頭髮已剃,甚至已經穿上了樸素的僧袍,然而他的手裡,卻還攥著一柄長劍,劍鋒微寒,彷彿不甘心被經文佛光侵蝕,依然要保持本身的鋒銳。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一聲宏亮的當頭棒喝,如同霹靂,震得大地搖晃。

    他猛地抬頭,眼眸掠過迷茫的神色,喃喃問:「何者為佛?」

    「慈悲為懷,普渡眾生,自覺,覺他,覺行圓滿者,是謂佛。」

    「如何成佛?」

    高空的聲音回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屠刀?

    他舉起手中的劍刃,放在眼前端詳,握劍的手鬆了又緊,始終沒有捨棄。

    見他掙扎,吟誦經文的聲音頓時變得急了,當頭棒喝一聲緊過一聲,震耳欲聾,不斷動搖著他的心志。

    他的眉頭緊緊皺著,彷彿擰在了一塊,一些混亂的記憶在聲響中不斷翻騰,使得他的心很亂,很暴躁,似乎胸腔裡頭潛藏著一頭狂野的熊。

    這頭熊驀然仰天咆哮:「別吵了!」

    砰!

    有一些東西掉在地上,摔得破碎。

    他霍然醒過神來,發覺自己就站在客棧中,而身傍的那老僧正失神地看著他,神色驚詫。

    剛才陳三郎內心的抗爭之強,簡直前所未有,老僧操之過急,竟受到反噬,失手將桌子上的一個瓷碗推落在地,四分五裂。

    「你?」

    老僧手指著陳三郎,神態古怪。

    陳三郎目光漸冷,知道差點中了對方手腳,譏笑道:「大師,慈悲為懷,普渡眾生,都是這麼渡嗎?」

    老僧合十唸佛號:「阿彌陀佛,施主,貧僧都是為了你好。」

    陳三郎哈哈一笑:「好一句『為了我好』!你一心一意要渡我入空門,若我剃度為僧,家中老母親無人贍養,此謂不孝;致使未過門的妻子傷心欲絕,此謂無情;寒窗苦讀十數載,滿懷抱負,化作雲煙……這,都是為了我好?」

    「施主執念太重,罪過罪過!若識破孽障,四大皆空,自然知道貧僧用心良苦,自然可見到佛之所在了。」

    陳三郎緩緩搖頭:「大師,那是你的佛。」

    頓一頓,一字字道:「若你再糾纏不休,休怪我不客氣了。」

    周圍士子紛紛附和道:「哪裡來的和尚,快走開。」

    「快走快走,見著禿頭,我就晦氣。」

    夏禹王朝重釋家,不過許多以天下為己任的讀書人並不買賬,覺得朝廷大興土木,興建廟宇是鋪張浪費。諸多和尚,每天唸經禮佛,不但不事生產,還擁有大片良田,連稅賦都不用交。

    如此之下,家國何益?

    這些年來,已有不少大臣上書陳述弊端,要求聖上改革,只是都被無視了;有些敢於直言的臣子還因此掉了烏紗帽,下了牢獄,甚至死於非命。

    對於這個糾纏不清還用陰招的老僧,陳三郎殊無好感,只是礙著人多,有些手段也不好使用出來。

    群情洶湧,老僧瞥了陳三郎一眼,說道:「這位施主,貧僧改日再來。」

    說罷,甩動雙袖離開。

    士子們圍在陳三郎身邊,七嘴八舌問究竟是怎麼回事。

    陳三郎面露苦笑:「我哪裡知道怎麼回事,我就前些日子去山色塔那邊遊玩,碰到了他,一個勁說我與佛有緣,要讓我遁入空門。」

    一位和陳三郎平時相熟的士子打抱不平地道:「荒謬,要不是看這老僧年邁瘦弱,要不是君子動口不動手,我定要好好教訓他一番!」

    眾人議論一陣後,逐漸散去,大家只當是一件趣事來談論,並沒有想太多,覺得此事的性質就和在街上走,突然被一位打著「布衣神相」招牌的江湖相士拉住,然後說你「額頭朝天骨,面似滿月圓,不惜洩露天機,也要算一卦」一般。

    這事傳到剛落腳的秦羽書耳中,他微微詫異,心裡卻怨怪那老僧法力不夠,不能渡那個討厭的傢伙入空門去,真是可惜了。

    卻說老僧返回山色塔,經過湖面廊道的時候,前面轉角處忽然站著一個人,一個道士。

    正陽道長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8 13:28
第八十七章:道釋之爭,八月鄉試

    一僧一道,相距站著,不動如山,就像這麼多年來,山色塔和正一觀的遙遙以對。

    論賣相,正陽道長當然比枯瘦的老僧人要優勝許多。

    正陽道長突然一抬手,忽而有風起,嘩啦啦,掠過湖面,掠過水面上的荷花——

    嘶!

    廊道附近一片本來盛放的荷花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謝,碧綠的荷葉片片枯黃。

    老僧唸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雙掌合十,然後湖面水聲汩汩,形成一陣奇異的波浪,波浪起伏而過,那些枯死的荷花又恢復生機,碧葉寬肥,花朵嬌豔。

    正陽道長眉頭一皺,踏前一步,風聲更大,呼呼吹著,如同無形的利刃,切割著湖面波浪,被吹散的水花飛濺上來,一些水珠落在老僧灰色的僧袍上,濕潤進去。

    老僧嘆息一聲,手一抖,原本掛在手腕的佛珠散發出一圈淡黃色的光華,祥和而莊嚴。

    光華現處,風平浪靜。

    正陽道長微微「咦」了一聲,曬然一笑:「十八年枯禪,終歸讓你練成了這串佛珠……但是,那個書生是刺史府要的人,誰也不能碰。」

    老僧不置可否:「你是想用刺史府來壓我?」

    「可以這麼說。」

    正陽道長毫不忌諱,因為他並不願意此時此地和對方開戰,還沒有到時候,也暫時沒有那個必要。

    老僧眼皮一垂,顯得愁眉苦臉,想了想,這才慢慢道:「我今天就會離開揚州,不過貧僧想,那書生有一天也會離開揚州。」

    正陽道長聽出了他的弦外之意,面色一變:「你一定不肯放手?」

    「他與我佛有緣,佛渡有緣人,這就是我坐十八年枯禪的意義所在。」

    正陽道長眉毛一揚:「我可以告訴你,他一定不是你要等的那個人,一個快要死的人,怎麼會是那個人?」

    「快要死的人?」

    老僧神色一詫,然後像想到了什麼,雙目一睜,有精光流露:「你妄改天命,就不怕報應?」

    正陽道長冷笑道:「我連死都不怕,怕甚報應?話已至此,你好自為之。」

    說著,身形飄然而去。

    老僧面色幾度變幻,忽而嘆息一聲:「觀那書生面相,不似短壽之人,時運高得離譜,原來已被圈養,成為資糧,可惜,可嘆……」

    一晃,身子憑空消失不見。

    他們離開後,湖面整片荷花葉破花爛,狼藉不堪,像是一堆堆垃圾。

    ……

    時光荏苒,已是七月下旬,天氣熱起來,白天的時候,豔陽高照,曬得人面皮生疼。

    揚州乃江南水鄉,水系通達,水邊又多垂柳,綠蔭成片,倒緩解了這暑天悶熱。

    計算日子,距離鄉試開考只剩下區區十天了。

    鄉試為科舉大考,比起童子試來不可同日而語。鄉試總共要考九天,分三場,每場考三天。每場之間,相隔休息一天,那麼算起來,整個流程就有十二天之久。

    這是一次曠日持久的考試,對於每一位參考的士子而言,都是十分嚴峻的考驗,不僅僅精神上,身體上亦然。在這個骨節眼上,任何的問題都可能讓之前所有苦功付之東流。

    府城縣城的士子自是早早趕來揚州,養精蓄銳;本地的考生也差不多全部入駐到州郡安排的客棧當中。

    這一次鄉試,全揚州具備考試資格的士子有三百多人。這麼多人,一個龍門客棧當然無法安排得下,州郡指定的,位於試院附近的足有四個客棧,這時候基本都已住滿。

    滿員的客棧,反而變得清靜。皆因鄉試即將開啟,每個人心情都開始變得緊張,並抓緊時間進行最後的功課溫習。有一些經驗老道的人,則有所偏重地開始抓題。

    所謂「抓題」,就是揣摩上意,琢磨可能出現的考題,把範圍縮小了,然後側重攻讀那方面的經義。要是最後真得估中的話,就跟走了狗屎運一般,最後十有七八可能中舉。

    時間變得緊迫,士子們有時候吃飯都讓小二送到房間裡來,就為了節省跑出去的功夫。

    倒是陳三郎,基本每頓都要出去吃,哪怕一個人也無所謂——前世的一些經驗告訴他,每逢大事有靜氣,方是正道。臨場發揮,越是緊張越不能出成績。

    對於這場鄉試,其實他頗有自信,命氣時運那些不說,絕無多少問題,但只憑這個,也斷然不能成事。經過這些日子的休養,他的身體越發好起來,體力堅持,綽綽有餘;至於精神上,由於《浩然帛書》的緣故,更是他目前最具優勢的方面,飽滿而堅韌,過目能不忘。

    這幾天,原本陳三郎還擔心那神經兮兮的老僧來糾纏不休,可沒有見到對方現身,倒省卻一件煩心事。要是這老僧再來,真忍不住要飛劍刺他了。

    老僧不來,樂得耳根清淨。有時候萬籟俱寂,坐在床上靜思,回想被老僧一指點印堂時出現的幻境:自己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放下手中長劍……

    那時候的一點執念,究竟因何而生,卻無法說得明白。

    是因為恐懼?而或懷疑……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是我不願意呀!

    記憶裡有一副極其出名的偈語: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騙我,如何處置之?

    要是讓自己回答,肯定是:「不可忍,無需忍,何必忍?」

    如果左臉被打了,又得送出右臉去給人再打,那這人做著有甚意思?不開心,立地成佛也不會開心。

    似乎感受到他內心的執念,匣中小劍蠢蠢欲動,房間為之一清,一丁點蚊蟲的痕跡都沒有——自從他住進這個房間,那些蚊蟲便逃跑得無影無蹤了,頑冥不靈的,也已被無形劍氣滅殺乾淨。

    夏天,房間沒有蚊蟲,這個異狀被一些串門的士子發現,感到驚詫不已。他們的房間裡頭,每到晚上,點起燈火,立刻就嗡嗡一大片。點燃艾葉之類,根本無法杜絕;有條件的,點得起熏香,但效果也一般。要想不被蚊子咬,最好藏進蚊帳裡頭。但那樣的話,熱死個人了,很難專心讀書。

    相比之下,陳三郎最是逍遙,搬一張凳,坐在窗前,月光皎潔的話,連油燈都免了,時或涼風習習,不亦樂乎。

    八月,月光很好,入秋的氣候,晚上微涼。

    三天後,鄉試開考。

    ……

    科舉取士,事關朝廷人才選撥,慎之又慎,嚴之又嚴。童子試那些尚顯寬鬆,到了鄉試,立刻變得無比嚴厲。考場紀律那些不用說,鄉試主考,為防舞弊,就不歸地方州郡管,而是朝廷直接選人擔任正副主考官,分別提前奔赴各州郡來。另外當地州郡也會派遣出一些人,負責配合正副主考官工作,共同組成一個監督考試,審閱試卷的機構班子,稱之為「簾部」。

    八月初六,黃道吉日,宜出行、祭奠;忌嫁娶。

    清晨,一隊人馬來到揚州試院,兩排甲士,全副武裝,中間抬著十幾頂轎子,最前面開路的,則是八騎彪悍騎兵。其中又有人敲鑼打鼓,鳴聲開道。

    這是前來試院參加入簾上馬宴的簾部大小官員。簾部有內外之分,外簾主監察,維護考場秩序,防作弊;內簾官則進入試院後堂;隨即監試官封門,內外簾官員不相往來,內簾官除了審評試卷外,不能聞外事。

    試院周邊的客棧,士子們聽到敲鑼打鼓的聲音,紛紛好奇地站到窗前觀望,有些人甚至跑出去,站在路邊上看。

    龍門客棧門口,士子蜂擁著,看得入神。

    陳三郎也在其中,他身邊一位士子,面皮老成,留著短鬚,指著行伍中最前面的一頂大轎子,說道:「道遠你看,那轎子裡坐的應該就是本屆秋闈的主考官蘇大人了。」

    這蘇大人,名「明」,字「燕然」,進士出身,一直在翰林院任職,翰林院雖然是清流所在,有職無權。但誰都知道那裡是王朝人才後備基地,一旦有機會,外放最起碼也是知府,內遷的話,不是侍郎,便是監司。

    蘇燕然這次深得朝廷器重,到揚州主持今屆鄉試,可想而知,當完成任務後回京述職,不用等多久便會出任實權官了。

    陳三郎問道:「老周,你對蘇大人有何瞭解?」

    這老周,是他在客棧中相熟的一名士子,姓周,字「何之」。彼此經常一起吃飯,其性格寬厚,不過仕途不佳,這一屆,已是他參加的第四屆鄉試了。

    四屆十二年,老周今年四十五歲,換句話說,他是三十三歲的時候參加的第一屆鄉試。若這一屆再不能中舉,只怕科舉之路越行越窄,再無前途可言。下一屆,以他的年紀,連取得鄉試資格都難說。

    嘆了口氣,老周道:「據說這蘇大人頗為耿直,素有清譽……呵呵,其實跟咱們沒關係,考好試,才是根本。否則的話,就算你打探得再清楚,你也沒機會跟大人們說話,又有何益?」

    聞言,周圍的士子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面色一緊。

    明天,第一場鄉試便要開始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8 13:28
第八十八章:鄉試開考,考題公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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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濛濛亮,揚州城被一層薄霧籠罩住,顯得冷清。不知哪個角落,驀然一聲雄雞啼叫,劃破了這天地間的寂靜,然後第二聲雞啼,緊接著第三聲……

    雄雞一唱天下白,整個揚州城就像一頭被驚醒的巨獸,一下子熱鬧起來。各行各業的販子紛紛起個大早,挑擔著貨物離開家門,奔赴上街,要搶得擺攤兒的好位置。

    不過他們今天發現,一群群青衫儒巾的士子起得比他們還要早,成群結隊地湧向試院。

    今天是鄉試開考的大日子呀。

    人的一生,數十載春秋,成千上萬個日子,對於這個世界的讀書人而言,鄉試開考的日子無疑是極其重要,絕不能錯過的。

    龍門客棧,人聲鼎沸,一位位士子離開,前往試院。

    三樓房間中,陳三郎早就起身,洗漱完畢,靜靜坐在窗前,神色沉靜,望著窗外的景象,望著洪流般走向試院的士子考生們。

    紫檀木劍匣擺放在桌上,一動不動——鄉試檢查極其嚴格,考生連考籃都不能帶進去,文房四寶之類,也是考場上發放。可以說,每位士子除了身上穿著的衣衫服飾,其他雜物一概不能攜帶。

    考試規矩早就公榜示眾,各項紀律要求三令五申過了,有違反者,一旦在進入考場的過程中被搜出,哪怕這些雜物與作弊無關,也會被認定違規,然後驅逐出去,取消考試資格。甚至還會上黑名單,以後想再來考都難了。

    所以劍匣不能帶,得留在客棧中。

    沒有小劍陪伴,莫名有些不習慣。

    篤篤篤!

    敲門聲起,老周在外面叫道:「道遠。好了沒,咱們走了。」

    陳三郎應道:「就好。」

    起身開門,走了出去。

    一起同行的,還有兩個士子,其中一個叫「古臨川」,卻是老鄉同窗來著,同樣來自南陽學院。

    四人來到試院外。見到黑壓壓一大片人,將試院外的廣場站得滿滿噹噹。

    廣場之外,便有維持秩序的兵丁巡邏,口中不停吆喝:「閒雜人等,不准進入廣場。」

    所謂「閒雜人等」,便是跟隨士子而來的書僮侍從。以及家眷等人。揚州本地士子為數不少,因為地方近,自然有家眷送考;而一些出身大戶的考子,身邊也會有書僮伴當,跟隨侍候著。

    這些人,只能送到廣場外面。

    找塊空地站了一會兒,時辰到。一聲鑼鼓響,終於開始檢查進場了。

    由於檢查嚴謹細緻,從頭到腳摸了個遍,連頭髮都得解開披散,耗費時間不少,故而必須儘早進行入場事宜。

    進場規劃成六個甬道,分成六條隊伍,這樣的話。能大大節省時間。

    陳三郎排著隊,約莫小半個時辰輪到他了,接受檢查,順利通過。考號在檢查的時候發放,入場後對號入座即可。

    州郡的試院,比府城試院要大上兩倍,考舍建立得方方正正。一絲不苟,裡面空間也比較大,起碼能讓一個人躺著睡覺,兩隻腳能夠伸得直。開玩笑。每場考三天,吃喝拉撒全在裡面,若是像籠子般窄小,這人沒病也得折騰出病來。

    考生依照號數進入考舍,當即有考場執事從外面扣上木柵門,看上去,倒有幾分坐監獄的模樣。

    難怪常有人說:考場如牢了。

    早上沒有在客棧吃早餐,肚子餓得咕嚕嚕響——鄉試期間不在外面飲食,是一條不成文的慣例,起源不可稽考,主要是為了預防吃錯東西,而或防止被人動手腳。

    因此大部分考子都忍住,等進入考場後,再接受飲食。

    等所有考子入位,又有專人進行核查清點,最後得出結果,高聲宣佈:「揚州州郡獲得鄉試資格士子共計三百六十八人,實到三百二十六人,有四十二人缺席,時辰已到,考場落閘,不到者作取消資格論。」

    陳三郎聽著,倒不覺得奇怪。這麼多人,有一部分人因為某些不可抗拒的因素,無法進場考試,每一屆鄉試都會有。或者實在籌措不到盤纏,或者生病,還有的在半路遭了禍害……

    陳三郎剛到揚州,在碼頭坐馬車入城,就差點遭到毒手,換了別的文弱書生,豈不就冤枉而死了?

    清點完畢,核對了名單,主考官蘇燕然下令,可以發放飲食,以及文房四寶了。

    早上的飲食很簡單,清一色肉餅和清水。說是肉餅,其實肉少面多,糅合些肉,主要出自營養上的考慮;至於文房四寶,屬於制式物品,每個人所領到的東西,都是一模一樣,數量也一致。不過如果考試過程中,損耗過度,筆墨紙張不夠用,可申請拿多一份。

    每一場,最多只能拿多一份,還不夠用的話,這試就不用考了。

    因此,在這些用度之上,必須十分謹慎,提筆落墨,不能隨便揮寫。

    拿到文房四寶,小心翼翼放在一邊;然後拿起肉餅和水,大口吃喝。

    陳三郎對於飲食,彷彿有一種天生的眷戀,可以不講究花式,可以不計較成分,首先必須管飽。在有條件的情況下,山珍海味上桌;沒有條件,粗茶淡飯也能果腹。

    吃飽喝足之後,靜靜坐著,等待考題公佈。

    今天是鄉試第一場,按例考四書題三道、五言八韻詩一首、經義四篇,一共有八道題,數量可不少。而四書題每題字數不得少於三百,經義題不得少於五百,加起來,一共最少也要寫三千多字,這在精簡婉約的古文世界裡頭,字數相當可觀了。

    當然,相比於形式上的講究,內容上的貼題,字數反而不值一提。

    又過了一刻鐘時間,有執事發放試題,所有題目都印在紙上,每位考生被發一張,拿在手裡端詳。

    接過考題,陳三郎抬頭看去,見著八道題目,道道分明,四書題和經義題先放到一邊不去理會,首先是看起五言八韻詩來。這詩頗對格式韻律要求十分嚴苛,一字一句都不能有錯,錯了的話,分數大減。

    見這題目,他第一時間便想起一首極其有名的試貼詩:《賦得古原草送別》——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Babcorn 發表於 2017-12-8 13:29
第八十九章:秋風秋雨,秋意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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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試帖詩常以「賦得」冠於題前,故而又叫「賦得體」,記憶中的這一首「離離原上草」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其章法嚴謹,用語自然,卻飽含哲理,堪稱這一題材的絕唱之作。當年那一位被人戲謔「居長安大不易」的大詩人,十六歲便寫出此詩,真是驚才絕豔。

    坐在考舍中,陳三郎浮想聯翩,卻是走神了。過了一會兒,曬然一笑,開始磨墨。

    考場發放的文房四寶雖然稱不上優品,但質量也相當過硬,對於出身寒門的士子而言,這般筆墨已經算是好東西了。

    一邊磨墨,一邊思考,等墨汁成,腦海醞釀得也差不多,當即取過一張紙,提筆蘸墨,唰唰的開始寫起來。

    作為科舉的詩詞形式,五言八韻詩最講究韻腳,內容需求必於經史有據,不能由著性子來。這般命題作品既要寫得對,又要寫得好,十分困難,務必反覆深思,一字一字推敲才行。

    如斯寫法,頗為損耗精神,也很浪費時間。不僅試帖詩,另外的四書題三道,經義四篇都差不多。

    故而八道考題,考三天,看似時間多得很,實則十分捉緊,不能有絲毫鬆懈。

    這是鄉試,三年一屆的鄉試,任何一點細節瑕疵都可能讓三年苦功化為蹉跎,又得重頭再來。

    時間悄然過去,中午吃過飯食,稍作休息,繼續斟酌,約莫又花費一個多時辰,終於將這一首五言八韻詩完成,再從頭到尾細細讀了一遍,沒問題了,不禁長吁一口氣。

    但很快,陳三郎又開始投入到四書題之上。

    「用晚膳了。」

    恍然間,外面傳來考場理事的聲音,原來竟已臨近傍晚時分。

    時間,過得真快。

    陳三郎伸一伸懶腰,覺得手腳都有些發麻,一股疲意湧上心頭。

    日落西山,考舍光線開始變得昏暗,需要掌燈——如果考生想挑燈夜戰,考場自會提供燈火照明,不過這般做法弊大於利,不如早點歇息,養足精神明天起早更好。

    這時候,外面忽而傳來淅淅瀝瀝的聲響,有涼風吹拂進小窗,感到寒意。

    八月入秋,秋風秋雨秋意來了。

    陳三郎拿起一張發放的單被蓋在身上,躺下來,慢慢睡著。

    這一夜,淅瀝的秋雨席捲了整個揚州。

    ……

    萬里開外,洪波浩渺,這裡卻沒有雨。

    湖邊之畔,一座古樓拔地而起,坐西朝東,氣勢恢宏凝重。其以堅硬的花崗石為基台,古樓主體純木構造,飛簷,斗栱,三層,四柱,顯得極為雄偉。

    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

    湖是洞庭湖,樓是岳陽樓。

    八月,洞庭湖邊鋪天蓋地的蘆葦盡皆開花,看上去白茫茫一大片,彷彿鋪著一層雪,甚是美觀。

    「此樓此湖,果然不負天下之名。」

    岳陽樓頂樓上,一身便裝但雍容富貴氣息噴薄而出的元哥舒登高遠眺,發出一聲感嘆。

    他的身邊,站著正陽道長,再後面些,就是十八名貼身侍衛,都換了便裝,內穿軟甲,兵器用布匹裹住,個個目光犀利,警惕地注意著四周狀況。

    洞庭湖乃夏禹王朝第一大湖,號稱「八千里」,古時又名「雲夢澤」。其疆域廣闊浩瀚,與中州、揚州、雍州、名州等四大州郡接壤,自成一地,自古受龍君管轄,地位超然特殊。

    據說湖中心處,有神秘之地名為「龍城」,是龍君居住的地方。千百年來,關於龍君的傳說層出不窮,其中最被人津津樂道的題材,便是某個才華橫溢的書生因緣際會,獲得龍女青睞,成為龍君女婿,真正的當上乘龍快婿。從此以後,和龍女雙宿雙息,超凡脫俗,羨煞旁人……

    然而真正知道些內情的修士人物對於這等傳聞皆嗤之以鼻:龍君有女不假,但如珍如寶,養在龍城中,百年春秋眨眼過,怎麼會看上凡夫俗子?

    那些傳聞,不過是世俗中人一廂情願的幻想罷了。

    由於洞庭湖區域獨特,元哥舒縱然身為揚州刺史之子,來到此地,也不敢高調行事。

    感嘆完畢,他回頭問正陽道長:「道父,如今距離九月尚有一段時日,我們該如何作為?」

    正陽道長面露疑難之色,嘆了一聲:「我本以為到了洞庭湖,堪輿算卦,能將天機勘破,不料此地氣象冥冥,極為隱晦,看來是受到龍君氣勢影響,亂了氣數,反而更加難以演算推測了。」

    說著,忍不住咳嗽起來。

    元哥舒溫聲道:「道父不必勉強,身體要緊。」

    正陽道長神色堅定:「少主,這一場機遇難逢,關係重大,絕不能錯過。貧道為此苦心求索計算十多年,無論如何,豈能讓這一場畢生苦功付之東流?」

    元哥舒為之動容:「那我要怎麼辦?」

    正陽道長想了想,道:「第一條,多走動,多識人。洞庭湖藏龍臥虎,這段時期必然是風雲匯聚,若有機會,結納招攬到非凡人物,就是一大臂力;第二條,貧道覺得前面種的兩粒種子,有一粒已經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可以摘下果子了。少主吸收了他的氣運,必定鴻運當頭,得到機緣的幾率將大增。」

    元哥舒一怔:「現在動手,會不會早了些?而且他能做事,忠心勤勉,就這麼毀了,未免可惜。」

    正陽道長冷笑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少主,做大事者,必有犧牲,這是在所難免的事情。憂猶寡斷,如何成事。」

    元哥舒嘆了口氣:「既然如此,就讓道父你去辦吧。只是那反噬非同小可,你可得保重。」

    正陽道長淡然道:「少主放心,只要你成就大業,貧道便能證得真人之位,封神指日可待,豈會怕那些反噬?」

    元哥舒點點頭。

    施展秘術,卻不適宜在洞庭湖畔,正陽道長使出獨門遁術,來到五百里外,選定一座山峰。

    此山不知名字,山上多楓樹,秋天到了,楓葉片片轉紅,秋意煞人。

    道士登山,在頂峰的空地上擺開法案,陳列各種物品,立刻作法。

    是夜,夜黑風高,不見星月,瞧天上氣象,多半要下雨的樣子。

    正陽腳踏七星步,手持桃木劍,口中唸唸有詞。經過一套繁瑣儀式,終於到了最後收官的步驟。他圓睜雙眼,高舉桃木劍,猛地一劍劈下。

    咔嚓!

    法案上的一隻人形木偶被劈開兩半,原本用木料所制的事物,被劈開後,其中竟然流出一股殷紅的鮮血來,觸目驚心。

    養豬千日,終到肥時。

    噼啪!

    夜空猛地閃過一道銀蛇,有霹靂雷聲響起。

    受雷聲震動,正陽道長面色蒼白,差點要吐出一口鮮血,他生生忍住,吞了進去,嘴裡喃喃道:「三粒種子三頭豬,今日已殺第一頭,掠取資糧,倒是那陳道遠存在些變數,肥得慢了……」

    ……

    風雨籠罩住了揚州城,濕漉漉的,空氣瀰漫著寒意。

    秋風秋雨秋煞人,正是蕭殺季節。

    夜已深,人靜時。

    杜府,書房中猶自有燈火明亮,燈光之下,揚州學政杜隱言正披著一件棉袍伏案批閱文卷。

    時值鄉試期間,作為一州學政,各種事務繁忙。他本身還參與到簾部的外簾機構當中,輔助朝廷派遣的正副主考官對考場進行糾察監督。

    杜隱言手指毛筆,圈點一份宗卷。

    突然之間,一陣錐心的痛楚襲來,他大叫一聲,噼啪一響,往後便倒,人事不省。

    聲響驚動了侍候在外面的丫鬟,推門進來一看,大驚失色,慌忙去喊夫人。

    老爺暈厥,整個杜府都被驚動,有人去請郎中,有人去拿藥。

    約莫小半個時辰,受了針灸用了藥後,杜隱言悠悠醒來,只感到頭重腳輕,整個人昏沉沉。

    「老爺,你怎麼啦?可不要嚇我!」

    他的夫人,以及數位妾室哭哭啼啼的,很是擔心。

    杜隱言張了張,卻無法說話出來,嘴巴都有點歪了,口水止不住地流淌而出。

    診治的郎中搖了搖頭,示意夫人出到外面,嘆著氣道:「夫人,杜大人這是受外邪入侵,中風了。」

    中風?

    夫人腦袋一陣昏眩,幾乎站立不穩。

    得此惡疾,杜隱言這個學政怎麼還當得了下去?只是為何無緣無故就犯這病了呢?一路仕途春風得意,青雲直上,事到臨頭卻是一場空。

    杜府上下,哭聲頓起。

    試院考場中,陳三郎猛地感受到一陣入骨的寒意,一骨碌驚醒,睜大了眼睛,見考舍中一片陰沉,夜正深。

    身上蓋著的單被固然單薄了些,可絕不至於會感到如斯寒意,不是來自氣候,而是發自內心,更顯得無處抵禦——斬邪劍留在了客棧當中。

    這寒意因何而生?

    陳三郎想了很多,慢慢猜測到答案所在,眸子變得清冷。這時候了無睡意,乾脆半躺著,閉目養神,觀想起《浩然帛書》,慢慢將那股莫名寒意驅逐開去。

    聽著窗外的風雨聲,低聲感嘆一句:「一葉落而知秋深,秋風秋雨秋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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