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章 【石 臂】
雒陽西南的伊闕關,為龍門山和香山的闕口,兩山夾峙,山谷相連,伊河穿流其中,是洛陽南下,汝穎北上的必經之道。每日里南來北往的客商、旅人,川流不息。夾在這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的一輛挽馬輕車,自然毫不引人注目。
但當輕車行至伊闕關前時,道旁大樹下步出一人,幘巾長衫,彬彬有禮:“敝上請先生至山頂小亭一聚。”
車夫臉色微變,強持鎮定:“尊駕是否認錯了人?車里沒有什么先生,只有一位回鄉省親的客商。”
攔路者笑而不語,絲毫沒有讓路的意思,而在他身后,是幾個神情剽悍,帶著幾分鐵血氣息的漢子,一望可知是軍中悍卒。
車里傳出一聲嘆息:“罷了,許仲,莫要多言,徒惹人笑。”車簾掀開。一人步出,正是許攸。
龍門山上有大小亭子七八座,最頂峰一亭名留君。當許攸看到“留君亭”三字時,嗟然長嘆,拱手向亭中那人道:“文和選的好亭子啊。”
亭子周圍是一群虎背熊腰的護衛,四下巡邏,目光如鷹。亭子里則是一寬袍大袖,衣裾隨山風飛揚的中年,正是賈詡。
賈詡身前置一案,案上有酒有酪。在其左側,亦有一空案幾,上置酒酪,顯然是留給許攸的。賈詡直身拱手,肅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許攸也是個性疏狂,不拘小節之人,事已至此,懊惱無益,既來之則安之。當下拾階上亭。斥退侍者,自行執壺倒酒,先嗅一下,點點頭。一飲而盡,吧咂著嘴:“這是剛從冰窖里取出來的吧?不錯不錯,文和真是好享受。”
賈詡笑笑,端起酒爵。道:“子遠不與袁使君同歸,卻只身南下,莫不是回鄉省親?”
許攸是南陽人。出伊闕關后,南下首站,正是南陽,看起來是順理成章之事。當然,與他此前對袁熙、辛評所言,那是南轅北轍了。
許攸倒也光棍,知道人家在這堵他,必有所恃,當下直白坦承:“非也,由此繞行,前往陳留。”
賈詡點點頭,舉爵相邀:“子遠如此坦承,詡亦不復多言,且盡此一杯,然后,請足下隨我去見一人。”
于是,許攸繞了一大圈,又回到了雒陽。
因之前許攸在雒陽出宮入府,無人不識,此番返雒有違旨欺君之嫌,故不可露面于人前。許攸就悶在車里,一路顛簸,兜兜轉轉,聽天由命。不知過了多久,車子停下,布簾掀開,一名身軀筆直的年輕侍者肅手道:“先生請。”
許攸瞇著眼,躬身而下,左右打量,似是一座府邸的后院,是賈詡的府邸么?
在侍者引領下,許攸一路深入。沿途除了一些仆役與婢女,沒看到什么守衛,但每當行走一段,就見侍者向空中打出含意難明的手勢,停頓一會,之后方能繼續前進。
許攸越看越驚,這暗衛、這警戒,規格相當之高啊。
大約一刻時后,侍者帶領許攸來到一間雅室之前,高聲稟報:“主公,許先生已至。”
室內走出一侍者,在玄關處鞠躬:“主公請先生入內。”
許攸昂然而入,然后,他看到三個熟悉的面孔:賈詡、郭嘉、荀攸。
這三人俱坐于兩側,而上首那人——
許攸一看、再看、三看,突然搓搓眼睛,腳一軟,差點沒跪倒,失聲道:“馬……馬驚龍!”
座上之人,輕舒廣袖,笑意宛然,不是馬悍還會是誰?
馬悍向許攸頷首致意,指了指郭嘉下首的位置,示意許攸入座。
許攸卻不動,仔仔細細,認認真真打量了足足半刻,終于確信眼前這人真是馬悍。而且,健健康康,精神飽滿,哪有半點受傷中毒之狀?
“馬君沒有中毒?”這個連環殺局是許攸的得意之作,不問個清楚明白,他今后怕是睡難安寢。
“中了!”馬悍很干脆,“子遠之計,防不勝防,馬悍豈有例外?”
“可是……”
“我穿了筒袖軟甲,嗯,遼東出品,質量上佳,消去了弩矢的大半力道。”
筒袖軟甲,馬悍一直就是用這個理由,忽悠了賈詡等一眾麾下將官,甚至包括萬年公主等妻妾。盡管沒有一個人看到過馬悍所說的那件神奇軟甲,但他們看到的事實是,馬悍的的確確只是皮肉之傷,鐵一般的事實,證實了神奇軟甲的存在。
但真有這樣堪比現代防刺服,又輕薄松軟、箭矢難透,以至大熱天穿在身上看不出來,好似傳說中的那種“金蠶絲甲”、“軟猬甲”的神奇東東存在么?
答案是——沒有!
侏儒刺客所使用的手弩,是名匠所制,精巧霸道,弓力達一石五斗,可以二十步之內,穿透重甲,再加上煉有劇毒……除非不中招,否則幾乎沒有存活的可能。
馬悍扎扎實實中招了,但他非但存活下來,更活蹦亂跳,之所以如此,原因簡單得令人發指——他右臂為鐵臂,而中箭的左臂。卻是“石臂”!
何謂石臂?膚韌如革,骨硬如石,肉拳碎石而無損,掌折刀刃而不傷。只是因為馬悍的右臂太強大,所以他很少使用左臂,能用鐵臂解決的問題,基本就不會動用石臂。而這一次,石臂不但救了他,而且還為他設一個大大的局創造了機會。
當日侏儒刺客所使用的精制手弩,弓力強勁。距離又近(約十步),足以透重甲,就算是石頭,也能劃花嘍。所以,馬悍當時是被“劃花”了——毒矢割開堅如硬革的肌膚,入肉半分,的確見了血。
當馬悍不顧毒發,射殺侏儒刺客后,也的確感到了一陣頭暈。但也只是頭暈而已——這個世上其實并沒有什么見血封喉的秒速致死毒藥,何況毒矢入肉不深,何況馬悍全身俱被強化,體質特殊。
很多年前。馬悍也曾中過毒箭,那時他還是一個逃卒。被烏丸汗魯王烏延的王帳騎衛追殺,挨了兩支烏頭毒箭,緊急處理傷口后。昏迷了一陣,也就沒事了。若換成另一個人,哪怕是趙云。都得去半條命。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若干年后,馬悍在掃平遼西烏丸勢力時,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將一支烏頭毒箭,射入汗魯王烏延身體,結果這壯碩如牛的烏丸猛士,當場慘死。
馬悍頭暈之時,腦筋卻分外清醒,一個念頭電閃而過:何不將計就計!于是,他“暈”了。
被緊急送回府后,馬悍一邊急召三大謀士前來商議,一邊自己動手,用世界上最鋒利的“指甲”切開傷口,做十字切口,然后擠壓毒液,直到流出的血液正常為止。最后用指刃切掉腐肉,再讓府上醫侍包扎。
馬悍之所以不讓醫侍動手,不是他信不過這些漢戈部出身的醫侍,而是信不過醫侍手里的“手術刀”。
之后,馬悍發了個低燒,睡了一覺,出一身腥汗,醒來后洗個澡,又是一條好漢。
袁熙號稱五日牯牛立斃的見血封喉毒矢,就這么著被馬悍輕松化解。
許攸眨巴著小眼睛,使勁回想當日馬悍的裝束,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一身單薄的窄袖箭衣,能藏怎樣的軟甲?不過,事實俱在,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大伙都信了。最后,許攸也只能無奈地選擇相信。
許攸看看馬悍,又看看那三大謀士,長嘆道:“雒陽紛擾,馬君安坐,笑看朝野百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更借此機會拔除眼中釘,令朝廷、河北盡入彀中……好計啊好計,吾不如也。”
馬悍笑道:“此為文和、奉孝、公達之策,我就負責躺榻上裝病而已。”
賈詡三人俱笑:“主公這一躺,方是策眼,無此臥龍之靜,便無我等雷霆之動。”
許攸瞪目道:“袁二公子那里,想必馬君不會放過吧?”
馬悍從案牘上翻出一張插著一根紅色羽毛的三級密件,讓侍者轉給許攸。
許攸接過、展開,秘件上只有一句話:“幸不辱命,袁熙授首。”
許攸緩緩合攏秘件,閉上雙目,調整了一下情緒,霍然張目:“馬君若要對大將軍動手,攸愿獻上一計,必教官渡之袁軍大敗……”
馬悍抬手止住,雙手一拍:“抬沙盤進來。”
阿蘇與四名侍衛小心翼翼將那床榻大小的巨型沙盤抬進來,許攸一見,眼睛頓時直了。
馬悍從案牘后走出,指揮棒輕叩掌心,踱到沙盤前,躊躇滿志,向東北某處一點:“子遠想跟我說的絕殺之計,就是這個吧。”
許攸一看,嘴巴張大,噗嗵一聲,重重跪坐在地上——真是給跪了。
馬悍指揮棒所指之處,是官渡以北,白馬以南的一個營盤,其上插著一枚三角小旗,上面只有兩個字:
烏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