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俠修真] 青雲之上 作者:蓮花郎面(已完結)

 
jazzsax 2014-9-10 03:26:54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51 109117
jazzsax 發表於 2014-9-21 09:43
第二百三十回、天心月圓,良辰虛設

    ——本座同你說過,「大道廢,仁義出」,修仁義者若想回溯大道,其難不遜於上登青雲。

    人道聖者站在祭台之上,此時月夜岑寂,卻掩不去履天聖壇恢弘壯闊的光芒。

    他面前擺著一個小案,案上置著一個香爐,爐上插著三炷香,這香爐看著樸素,但內裡暗紋卻極盡繁複。小案對面擺著一面石鏡,足有一人來高,鏡中煙霞繚繞,云台霧樓連蔓成片,恍如世外仙境一般。

    人道聖者斂起祭服,端坐案前,燃香,斟茶,舉杯,對鏡一禮。

    ——千萬載以來,我仙道得飛昇者不知凡幾,而人之得道者鮮矣。自巫道以後,人族再無大能統御,此道之艱,不言而喻。神霄子,你可想清楚了?

    鏡中雲霧逸散,將種種仙境之景遮掩,最後只剩下一片看不到邊的蒼白。

    人道聖者看著眼前的三炷香,香火倒映在他澄明的瞳中,明明滅滅,閃爍不定。

    他將手中茶盞放下,嘆道:「太清可是不願意見我?」

    ——大鏡將亡,另尋他路吧。

    百餘年前,妖族兵臨九鳴城的時候,太清派來的青鳥是這麼跟他說的。

    百餘年後的今天,他依然穩坐履天聖壇,守著妖獸群中人族最後的南方孤城。

    人道聖者的眼神落在霧靄籠罩的石鏡上,寧靜深遠一如往昔:「太清總說我修行時日太短,是以不敵其餘聖者,可我百年得道,自然也可再花百年超過你們所有人。我不懼年逾十萬的公孫魘花,不懼背後捅刀的邙繹,不懼行事詭秘的聖天香,亦不懼殺聖滅門的你。」

    「太清,若說登臨聖位之前我尚有猶疑,那麼登臨聖位之後……我就已經沒什麼好畏懼的了。」

    ——聖人不沾因果,公孫魘花玩的把戲實在可笑……罷了,你不動手,那本座就讓榮道子斬殺胡寒眉。

    人道聖者一動不動地坐在案前,可是那點霧靄沒有半分散去的跡象。

    現在人道大軍被黃泉所率領的魔軍牽制,連嫡傳首座都生死不知,可是他沒法跟鬼道聖者一樣親自出手相助。因為風中已經傳來血的訊息,妖族的味道越來越濃了。相比起作為人道根基鏡國,顯然東海那邊的事情要更緩一步。

    妖獸長號之聲此起彼伏,越發臨近,履天聖壇光輝愈盛,可是人道聖者始終平靜地坐在原地。

    皓月漸漸升於中天。

    履天聖壇上有光芒拔地而起,這些光芒凝聚成束,照破黑夜,構造出虛假的黎明。

    這時候他面前的那柱香已經燃了一半了,石鏡毫無動靜。人道聖者握緊了手裡的茶盞,微微閉目,又一次朝著石鏡舉杯執禮。他道:「太清,我最後求見你這一次。」

    ——你若不在履天聖壇之上,公孫魘花便隨時有可能踏平大鏡。所以坐著別動,本座自會化身來鎮離宮。

    石鏡之上靜悄悄的,空蕩蕩的,白茫茫的,沒有一絲生氣。

    人道聖者看了一會兒鏡子,又看了一眼是剩下小半截的香,默然放下了手中茶盞。若是在這三炷香燃盡之前還不能與太清聯繫上,那這次作法就算失敗了。之前初燃檀香、奉上清茶之時,石鏡上清晰地出現了北海之冥的云台霧樓,可是後來又迅速被霧靄遮蔽,多半是太清在施展神通干涉。

    太清不願意見他。

    人道聖者還是默然,其實見了也沒什麼用。

    現在他讓出離宮,太清知會他的意思,於是也讓出別館,天宮重臨可以說是大局已定。天宮中有著十萬年前的神明,而如今的修道界已經容不下這麼多修行者了,天道給的這條路實在是太窄,所以要爭,要鬥,要搏命。

    太清是為了仙道道統而登臨聖位的,他也只能為仙道捨命相博。

    這次與往常那些道統之爭都不同,這是動真格的,是要殺聖要滅門的。太清在每一次人道面臨大轉折的時候都暗中幫助過人道聖者,唯獨這一次不行。當世的六位聖者,每一個都站在彼此的對立面。

    「罷了。」

    人道聖者起身,繁複的祭袍拖曳在地,但是不染半分塵埃,就跟他本身一樣,行走紅塵卻不沾因果。

    天邊的皓月正居中天,履天聖壇升入空中恰好與之相重,人道聖者背後月光輝煌,夜色沉寂。他銀發勝於霜雪,面容尚還年輕,眉眼間都染上了月色的柔和,比以往的任何一刻都更像是垂憫蒼生的聖人。

    月下傳來一聲溫柔可親的低笑,野獸輕盈的腳步踏入聖壇。

    一隻小山般大小的白牛從空中落下,它背上馱著一個消瘦蒼白的黑裙女人。這白牛一看就來歷不凡,它全身純白,沒有一絲雜色,雙目溫潤清澈,頗具靈性。尾如蛇狀,背生雙翼,這外形如白牛一般的坐騎正是傳說中以血肉侍奉妖道聖者的鯥族。

    而它背上的,毫無疑問就是妖道聖者公孫魘花了。

    公孫魘花看起來比剛剛醒來時還要虛弱,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黑色長裙貼著身子晃蕩,將她的肌膚襯得越發蒼白。她的鬢角泛著白,黑髮中夾著銀絲,眼角有些細紋,這麼倚在白牛背後顯得分外無力。

    但是她依然很美,紅唇如血,生機煥發。

    「鏡離……」妖道聖者撐著白牛的身子坐起來,這麼看上去她似乎頗有些不支,連說話都透著點吃力。她看著起身相迎的人道聖者溫柔淺笑:「這代弟子中就屬汝最出眾,若是在百餘年前,讓吾對著晚輩出手,說什麼也是拉不下臉的。」

    人道聖者神色漠然,他平淡地答道:「同居聖位,太清也不敢妄稱我的長輩,不知公孫道友這是何意?」

    妖道聖者就跟沒聽見他的話似的,自顧自往下說了去,她聲音低柔,仍帶著一種對晚輩的包容之感:「可惜了,這不是個珍愛天資縱橫之輩的時代。它來得太快,來得太急,年輕的尚未成長起來,年老的卻即將辭世。」

    人道聖者原以為她是在端前輩架子,先在氣勢上壓他一頭,可是這番話聽來卻始終有種深深的無奈。他平視著妖道聖者,目光沉穩,靜默地等她下文。

    妖道聖者咳嗽了幾聲,緩了一會兒才抬頭朝他歉然一笑:「失禮了……」

    她話沒說完就又咳嗽起來,人道聖者微微垂眸,不再直視她,再看下去多少有點冒犯的意思了。

    妖道聖者一直斷斷續續地咳著,白牛不安地踱步,轉了幾圈她才停下。她咳完之後聲音有些沙啞,但依舊溫柔容忍,她說:「吾等早晚都會隕落。果實熟透了,剩下最後那點價值就是散播種子了,所以對於死亡,吾等是不懼的。鏡離,聖人都是這樣,活在這個聖位上,全身心地想著怎麼死。」

    她的話很散碎,人道聖者一時間沒能聽出什麼玄機,也許她只是老了,想找個人多說說那些壓抑了十萬年的話而已。

    「我不能死。」人道聖者音色沉冷,他乾脆地反駁了妖道聖者的話,「人道是不一樣的,人族太脆弱了,若是聖人不在,只會淪為他道附庸。」

    就好比無妄魔境裡面的人族,在無妄魔境徹底封閉的十萬年間,他們被魔道飼養,用忘川與記川水無數次地試煉。若是經歷了忘川記川的洗禮還保持心有靈明,那麼就會被選入魔道宗門成為弟子。待這些弟子成長為魔修後,生命的本質就發生了變化,他們會以一樣的方式來對待自己曾經的同胞。

    對於無妄魔境的魔道而言,人族只是和福地洞天、天地靈氣一樣的資源。

    這還算是好的,要是落入十萬大山的手中,只怕會變成食材罷。

    這番話說得太直白,妖道聖者有些忍俊不禁:「這些事總歸由不得自己。」

    她想了想,細細回憶了一番,然後對人道聖者說道:「人族之盛早已不不復往昔。正是因為天地失序,大道有暇,才有人族崛起,才有巫道獲天啟。」

    妖道聖者活得比如今的任何一位聖者都久,她是真正經歷過神魔時代的。

    她提到了修行者的起源,也就是道種的來源,天啟。修道者為什麼能領悟天地之道?是因為有了道種。那麼道種又是哪裡來的呢?是因為最開始的一次天啟。

    如果再追溯下去呢?比如,最開始的天啟是怎麼出現的?

    像這樣的問題就沒有人能回答了。

    可是現在妖道聖者給出了一種說法,她說那時候大道有暇,於是才會以天啟的方式讓人族獲得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而這並不是天道的本意,在後來漫長的歲月中,天道規則無數次地嘗試修正天啟帶來的錯誤。它從隕落的修道者手中收還這種力量,直接抹殺太過強大的修道者,這也就是修行者們常說的「還道於天」。

    「天啟之後,人族中出現了巫,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獲得道種的人。」人道聖者自然知道她所說的事情,他接道,「為了人族能夠繁衍,巫捨棄了人的情感,修行世上最初的那個道統,巫道。他們利用天地之力,利用人心之力,對抗驚天動地的天地災變,對抗虎視眈眈的妖魔猛獸。」

    人道聖者聲音微沉:「這是人族最為強盛的遠古時代。至於上古,神魔崛起,人族興盛不再。待到大劫之後,諸道爭鋒,百家齊鳴,人族中終有大能成就人道,登臨聖位,使我人族不再托庇其他道統。」

    「此番大劫來臨,也許我就是最後的人道聖者,無論如何……不能讓人族的自由毀在我的手裡。」

    人道聖者的白髮迎風散開,純白的祭服在月光下有著如水般的褶皺。他輕笑,天空中彎月瞬間化作滿月,光華傾瀉而下,白月光與聖壇上的神聖光輝交織在一起,輝煌壯闊,變幻萬千。

    「閒談到此為止了,還請公孫道友不吝賜教。」

    作者有話要說:笑、笑了……/////
jazzsax 發表於 2014-9-21 09:45
第二百三十一回、人心仙靈,遠古巫道

    天空中彎月化作滿月,鏡離周身輝光與月華交融為一,履天聖壇不斷上升,直抵無盡深空。

    公孫魘花座下白牛往後退了一點,目光微有些警戒,可是它背上的公孫魘花只是輕輕拍了拍它的頭,然後從牛背上跳下來了。她從虛空中抽出一把白骨傘,傘的骨架是以妖獸白骨構成,骨質堅實,剔透清亮,傘面上繁花盛開,姹紫嫣紅。

    芳華如魘,花骨生豔。

    她身子太過羸弱,落地時只能用傘稍微支撐了一下自己,長長的黑色裙襬晃蕩成海浪。

    此時履天聖壇已經飛入無盡蒼穹,四周罡風刺骨,天火四射,磁光流轉,普通修者稍一不慎就會在這種極端天象中形神俱滅。可是這裡兩個都算不上普通修者,他們是道統的核心,道果的容器,既然可承天道之大,那麼這點天象自然也不會對他們構成威脅。

    「阿流先回去。」公孫魘花一隻手握著傘柄,另一隻手則撫摸了一下白牛背後柔軟厚實的毛髮,「這裡不是汝能呆的地方。」

    白牛銅鈴般的大眼睛看著她,然後一點點往履天聖壇邊緣退去。它看著那個連站起來都有些吃力的女人,眼睛眨也不眨,一直退到退不了的地方才雙翅一展,直接飛往正下方的陸地。

    公孫魘花看著它離開,然後才回頭對鏡離說道:「若吾身隕,記得將我屍身送回夭闕塔。」

    鏡離有些怔忪,沒想到妖道聖者會在開戰前就說這種話,他沉默片刻,也道:「若我身隕,記得將我屍身送回……」

    他停頓了一下。

    聖者與普通的人道修行者是不同的,在道果分化道種之後他們的存在也就消失了,所以沒法入履天聖壇成為英靈。難道要將屍骸保存在人族嗎?不,人族不會記住失敗者。假如敗於公孫魘花之手,他就是人族的罪人,怎麼可能還完整地保存屍骨。

    天地之大還有他的容身之地嗎?

    鏡離看了一眼霧靄茫茫的石鏡,然後回頭說道:「……天一閣。」

    天下最大的道藏懸置之處。

    天一內閣建在神隱門天一洞天中,此閣深處亦有神隱門前輩坐化。

    公孫魘花早就注意到了聖壇上那面石鏡,還有鏡前緩慢燃燒的三炷香,她幽幽嘆道:「太上升仙,何甘墮而為人?」

    鏡離驚才絕豔,對於他來說飛昇成仙也不過是短短幾十載的事情,何苦要跑來人道,妄圖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

    話音未落,她腳下地面就開始泛起森白,逐漸骨化。這些白骨不顯猙獰,反而比之前粗糙的石料還更細膩精巧。那上面細微的紋路一點點蔓延,白骨中開出繁花,一種山野的清新之氣在聖壇上瀰散。

    履天聖壇內自成小世界,四周有雪山草原、沙漠戈壁、海灘深淵,而最中心的地方則高懸著一方小小的石台。石台雖小卻極為精緻,完整的石塊上雕刻著古老的人族祭祀活動,遠古時先祖的意志通過血脈傳承下來,時至今日仍未消失。可以說這方石台就是履天聖壇最核心的部分,可是公孫魘花幾乎是什麼都沒做,就開始讓石中生骨,骨上生花。

    凶戾的妖氣在這種由人道主場的環境下也保持著極強的侵略性。

    鏡離振袖,溫潤如玉的輝光灑在石台上,既沒有阻止骨化,也沒有消滅繁花。

    他垂眸,溫然答道:「人道式微,孰能置之不顧?」

    這些輝光采日月精華而來,與萬物無傷,甚至能使天地萬物生生不息。公孫魘花看著光芒籠罩下的種種奇觀異景,也沒有半分鬆懈,雖說一直以長輩自居,可是沒有哪個聖者敢以小看鏡離。

    畢竟他們誰都不能像鏡離一樣百年得道。

    人之一道中正平和,擅統御,主制衡,上能觀天文之變,下能察世情之微。而妖道則主血脈生機,以萬物為化,聚天地精氣築形體之基。按理說兩者中應該是公孫魘花佔主動的,畢竟人道擅長的是查知變化,然後消解威脅。可是現在她出手試探了,鏡離卻毫無回應。

    「可惜。」

    可惜這樣的天資,這樣的氣度,全部都要葬送在這個亂世。

    公孫魘花低嘆,手中骨傘撐開,傘在溫暖的輝光中倒映下一小片陰影。

    這片陰影很快就瘋狂地扭曲起來,逐漸分裂為奇形怪狀的妖影,這些妖影中有些似牛馬,有些似飛禽,甚至還有一些早已不顯於人世的天地異獸。這些影子不一會兒就佈滿整個祭壇,隨著白骨的擴散,影子由僵硬變得靈動,最後竟然像活物一般鑽進了骨中。地面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白骨出現裂隙,剛剛鑽進去的影子顯化為一具具龐大的妖獸骨骸,其氣息鮮活無比。若是閉上眼以神魂細細探查,根本不能感覺到這是死物。

    公孫魘花手裡還有把傘,鏡離卻是什麼都沒有,可是他們腳下踏著的就是人道最大的戰爭聖器。

    鏡離依然不動,他灑下的輝光聖潔而溫和,乾淨得沒有一點雜色,卻也毫不刺目。這些光芒顯然是不能對遍地妖骸造成什麼傷害的,甚至他們還能從中汲取日月精華。

    他再一次平靜地回應妖道公孫魘花的嘆息:「不悔。」

    這些白骨妖骸剛開始行動還有些緩慢,但是很快就適應了這樣的身體,它們一步步朝著鏡離逼近,凶戾的妖氣幾乎要衝破云層與聖光的束縛。在公孫魘花動手之前,連鏡離也想不到她身上的妖氣竟然這般張狂暴烈。如山如海,無邊無際,這股凝成實質的妖氣中帶著侵吞一切的瘋狂氣息,與她外表的溫和柔弱根本不一樣。

    一具九頭蛇的骸骨最先接近鏡離,它九首齊舞,驚雷般奔向毫無防範的聖人。

    它張開巨口,森白的齒骨上下一合,清脆的破碎聲傳來,彷彿進攻的號角吹響一般,無數妖骸一擁而上,幾乎在瞬間將鏡離淹沒。

    可是公孫魘花卻眉頭微皺,那聲脆響是九頭蛇骨斷裂的聲音。

    她收起骨傘,將傘尖往地上一點,無數妖骸瞬間崩垮,化作飛灰,那一點影子飛快地沒入傘中。

    鏡離安然立於萬重屍骨間,既沒有反擊也沒有受傷。

    公孫魘花道:「道之不可侵也……道友實乃至聖完人。」

    這是她第一次稱鏡離「道友」。

    聖人與聖人之間更多是道與道的碰撞,人道本身是弱勢於妖道的,所以鏡離在對抗中絕對不會佔上風,可是他要想防下公孫魘花也不難。如他所言,聖人本身就是「畫外之人」,不是可以被外力傷害到的,這些骸骨碰不到他很正常。

    可是公孫魘花剛剛以花影成妖骸,其實是含了生死至道。以自己的真身侵入履天聖壇這樣的人道聖器,然後逆轉生死,將縱橫天地的妖獸亡魂送入自己的骨骸,讓它們重新獲得生前的力量。這種力量不僅僅是「外力」,還有公孫魘花真身中的生死之道。

    「吾原以為道友會以君子乾元道應戰,不想還是太上道……」

    公孫魘花看上去有些不解,畢竟鏡離成的是人聖,可是在他身上實在不能看出很多君子乾元道的氣息。

    鏡離神色沉靜地答道:「人之生也若鏡,不喜不厭,不拒不迎,如是則萬物不可侵。」

    公孫魘花搖頭:「太上無為,是以萬物不傷,道友莫要混淆視聽。」

    鏡離說的是人活著就像鏡子,在應對萬物的時候如果不帶任何喜樂哀愁,既不拒絕它的離去也不迎接它的來到,那麼天下萬物都不能侵犯。可是這話明顯就是不對的,人就算不迎接黎明,朝陽也永遠會在清晨升起,人就算不為自然災害而悲喜,這些災禍也遲早會來臨。

    可以說人對自身的調整根本不能使自己完全脫離「道」的束縛。

    而公孫魘花立刻就點破了他的話。

    無所作為,任憑事情自然發展,可是不會被萬事萬物傷害。這是太上道聖者的特徵,也是那位仙道聖者在諸聖間一直立於不敗之地的原因——如果仙聖不動手,那麼就沒有人能傷他半分。

    公孫魘花目光深沉地看著鏡離,傘尖輕輕點著地面,似乎在思索什麼。

    「人心,仙靈。」她注視著鏡離,也不怕他突然爆發,畢竟人道不擅長主動出擊,而且太上道一動手就不再立於不敗之地。她接著說道,「吾似乎猜到你在修行什麼了……」

    「上古之時,人族陷於天地災禍,困於妖魔走獸,其繁衍艱難無比。而後,天啟,人族之中有人捨棄七情六慾,成巫。以大巫之身,庇佑部族長久昌盛,不至毀於災禍妖魔。而汝,雖與太上道一般無心無為,不涉紅塵,可仍以此身庇佑人族昌盛,這與大巫何其相似?」

    公孫魘花忽然笑起來:「另闢長生之法這種事吾等都在做,大雪山那位合的是佛魔之道,此番看來汝是嘗試合人仙之道以溯遠古巫道罷?」

    合人仙之道問題不大,但是「溯遠古巫道」這個問題就大了去了。

    就跟神道一樣,這是已經被毀去的道統,先不說有沒有辦法讓它回來,就算真的有辦法,那也是以毀去如今的道統為前提的。在葬云天宮中藏有道棋的情況下,現在的聖人們基本都沒法拒絕神道的降臨,可是巫道就不同了。

    當年神魔是二分天下,所以降臨一個神道只需要將現在的道統毀去一半,而巫道那時候是天地獨尊,如果真的將它接引回來了,現在的道統都得完蛋。對於人族而言,就算失去了已經式微的人道道統也沒關係,曾經輝煌甚於神魔的巫道自然可以庇佑他們昌盛興隆。而對於其他道統,不用什麼大劫他們就得出局了。

    如果鏡離在嘗試這種事情,那麼他對於諸道而言就太危險了。

    現在他沒法否認,公孫魘花不是瞎的,一招試探已經足夠她看出很多東西。

    她有些悵然地嘆息,然後又笑起來,話裡透著無奈:「吾不明白太清為何會保你,且不論此番天宮重臨,當年汝以此合道成聖之時他就應該下殺手了。」

    鏡離很少親自出手應戰,大部分時候是坐鎮履天聖壇,以聖壇鎮壓異族,所以在此之前知道他回溯巫道的應該就只有他的師尊了。可是太清默許了這一切,看著他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鏡離只能沉默。

    「事已至此,不除不行啊……」

    一聲蒼老的嘆息從遙遠天際傳來,恢弘陰森的鬼城直接飛向聖光浩蕩的聖壇,兩者直接相撞,一股磅礴的死氣瞬間湧入人道聖器之中。鬼城城門轟然洞開,無數鬼軍順著浪潮般的死氣進入了履天聖壇,將他們所能觸及的一切全部破壞。死氣浩瀚如河川,鬼哭獸號之聲不絕於耳,很快這股黑氣就將聖壇中央的小石台圍住。

    石台之上光輝沉寂,不迎不拒,死氣侵入不了半分,但它也奈何不了死氣半分。

    鏡離深吸一口氣,回頭望了一眼只剩下指甲蓋那麼長的三炷香,回頭朝鬼城作揖:「邙繹道友來得正是時候……」

    「不知道友可堪一戰?」
jazzsax 發表於 2014-10-3 16:41
第二百三十二回、太上至境,四方相遇

    「哈哈哈哈,堪與一戰!」

    這聲音初聽來頗為粗啞老邁,但是再一細聽也帶了幾分清朗颯爽,最後至「戰」字一言竟是鏗鏘有力,不似老者之聲。

    此時酆都鬼城已經與履天聖壇相撞,城門正對著鏡離所在的石台。只見那些鬼軍規規整整地讓開一條通路,萬道彩霞湧起,千條紅霧揮散鬼氣,原本森然氣象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酆都大帝的無上王威。

    鬼門關黑洞洞的,隨著這聲音的震顫,那裡面走出一個挺拔的身影。

    那人色若春花,面容中有種男子間極少見的豔麗,他眼角微微上揚,一顰一笑皆含挑弄之意。他一身穿著也如世家公子般風流,錦袍玉帶,鶴氅烏靴,環珮叮噹,異香陣陣。

    他步步走來,腳下似有血河氾濫,生靈化作亡魂,骸骨鋪作道路。

    「看來邙繹道友此番肅清五方鬼帝收穫不少啊……」公孫魘花柔聲笑道,「不像我,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了。」

    修道者的外貌大多保持在春秋鼎盛的時候,不會太老也不會太小,而邙繹卻是一反常態地常以老者形象現身。此前公孫魘花猜測這是他死前的模樣,不過現在看來,他平日裡只是頗為收斂,很少顯化真身罷了。這次酆都城將五方鬼帝及其所轄之鬼全部屠戮殆盡,想必他就是以此聚斂無數道種,準備最後一搏。

    邙繹挑眉打量了公孫魘花一番,笑道:「我觀道友乃是無垢之姿,真如之象,跳脫五行,天地同壽,不知何來身子差了一說?」

    公孫魘花依舊笑意盈然,既不否認也不承認,邙繹見她不答話便看向鏡離:「倒是道友你,同虛空相,一無所有。」

    鏡離亦不答他,可是邙繹還在笑,眼神看上去頗為惋惜:「你可見你所佑之人?眾生愚鈍,貪淫樂禍,靈明晦歿。道友固有勸化之心,然則其人譭謗真言,一無所獲矣。」

    邙繹這番話到底是在苦心相勸還是冷嘲熱諷,誰也說不清。他說人族心中雜念太多,可不是什麼適合參透大道的,就算是鏡離這樣的聖人臨世,也會被他們譭謗背叛,最終毫無所獲。

    其實北方四大部落在大鏡背後捅槍已經能說明這點了。當大鏡的祭司們與妖族苦戰的時候,他們攻破了鏡都;而當妖族北上的時候,他們又拋下了招降的同伴。

    鏡離淡淡地答道:「不勞道友掛心。」

    邙繹又是朗聲大笑,他爽快地說道:「好好好,道友心繫蒼生,我就不多嘴了。」

    他話音一落,履天聖壇便是輕輕一震。

    空中清氣下沉,而地上濁氣上揚,兩者忽然交合,一種無法形容的生機便從虛空中勃發出來。清濁相交,發生萬物,履天聖壇之上花草樹木逐漸萌芽,飛禽走獸逐漸成長,幾乎是眨眼間就改換了一番天地。那些鬼軍身上發出細微的聲音,就像種子從地下破土而出似的,生機從他們身上爆發。

    活死人,肉白骨。酆都大帝掌的不僅僅有生靈的死,還有亡靈的生。

    「公孫道友主死道,可惜戰意太強,傷不了太上。」邙繹朝公孫魘花露齒一笑,公孫魘花手中骨傘撐起,腳下白骨不讓半分,與他那邊的鳥語花香生機勃勃截然相反。

    她頭上的彩扇花卉步搖頭釵閃爍起光芒:「道友主的不也是死道?」

    邙繹雙手一抬,參天巨木拔地而起,鬼軍身上長出鮮活的血肉,然後又一點點被柔軟的皮膚覆蓋,逐漸變成人的模樣。他道:「道友以骨化生,乃是死生之道,而我生死通融,自然與你不同。」

    鬼軍雖然看著是人的樣子,但是雙目無神,動作僵硬,除了生機之外也與亡骸無二。

    鏡離一直平靜地看著他以生道重構履天聖壇的環境,也不曾出手阻攔。

    畢竟是太上無為。

    如果什麼都不做,那麼他就可以立於絕對的不敗之地。

    邙繹自然不可能由著他這麼站著,如果不能逼鏡離出手,那麼就算他跟公孫魘花在這兒演化生死演化得再精妙也是給瞎子看。公孫魘花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她捕捉到了邙繹話裡的深意。她主死生,也即毀滅生機的死道,而邙繹可將生死通融,將事物的存在於生死間轉化。

    這麼一來履天聖壇幾乎是在他們掌控之中了。

    邙繹除了抬抬手之外倒也沒有別的動作,他神念一動便有無數生靈誕生,心念一轉便有無數鬼軍復活。這些鬼軍初看起來毫無神智,但逐漸就開始變得眼神清明,他們驚訝萬分地看著自己的手腳,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活過來的事實。

    這跟魔道聖者復活胡寒眉是一樣的道理,欺瞞天道,重新接引回被它拿走的生命。可是那時候魔道聖者只接引一個生靈,這會兒邙繹卻是在接引數以萬計的已經死去不知多久的魂靈。這樣大量的生命復甦已經足夠引起天道的懲戒了,邙繹此時看上去卻很是輕鬆,遮掩天機的事情還有公孫魘花在協助。

    他朝鏡離笑道:「你看,如今我的鬼軍都化作人了。」

    鏡離閉目凝神,心念下沉,神魂置於空明之中,茫茫渺渺不見萬物。

    不看不想,不管不顧。

    太上忘情,諸道無傷。

    公孫魘花腳下的白骨迅速蔓延到四面八方,上面附著著濃烈的死氣,生靈觸之即亡。天上飛鳥隕落,地上走獸化骨,就連花草樹木都凋萎枯槁下去。

    最重要的是人,他們身上被邙繹所賦予的微小生機根本不足以抵禦公孫魘花隨手布下的死氣。而當死氣沖沒生機靈明時,人就死了。按理說死後盡歸酆都城,可是這裡是履天聖壇,所有亡去的人族都不會化鬼,他們會成為祭壇內的英靈。

    何謂英靈?以己身鑄祭壇,以生魂燃道統,它們是履天聖壇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剛才這麼一生一殺之間,邙繹和公孫魘花已經將這些鬼軍與履天聖壇因果相繫了。可是這點因果還不足以撼動人道的戰爭利器,否則這麼多年來妖族鬼道對人族下手,死在它們手裡的人有許多都進了履天聖壇,那不是亂了套了?

    所以需要更為龐大的因果。

    邙繹看著四周漂浮著的人道英靈,又高聲對鏡離說道:「你真不打算管這履天聖壇了?」

    鏡離神色沉靜,一如天邊月華般皎潔澄明,看不見半分濁世的污垢,亦不涉足生死混亂的聖壇異象。他的四周凝滯了死生六道,處於一種朦朧的靜默之中,不受任何外界變動的影響。

    邙繹微微皺眉:「還真是……」

    完全不受因果乾涉,就像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人一般,不愧是脫胎於太上道的傳承。

    公孫魘花腳下白骨漸漸聚攏,她的笑容已經消失無蹤,略顯殘酷的神情出現在那張一向溫柔的臉上。她的聲音冰冷而乾淨:「繼續。」

    於是天氣下降,地氣上升,又是一次天地交合萬物生。

    邙繹背後的鬼城開始出現招魂旛,這些白色幡條連綿成片,浩浩洋洋,漠漠茫茫,一眼過去整座鬼城都被白霧覆蓋,依稀可見其輪廓。

    剛剛那些化作英靈的人道修者屍骨猶存,他們的骨骸在招魂旛的牽引下一點點站了起來,他們身上的鎧甲滲透了森冷的鬼氣。而不久前又一次萬物化生讓生機驅散了他們身上的死氣,這些沒有靈魂的屍體開始長出血肉,變得與活人毫無二致。這與之前的景象太過相似,彷彿生命的輪迴又一次開啟了。

    邙繹往虛空中一抓,四周的英靈瞬間消失不少,而那些鬼軍又有人開始恢復神智清明。

    待所有剛剛化成的英靈都被送回生機蓬勃的身體裡後,公孫魘花的死生之道再次降臨,他們又一次全部隕落,重新成為英靈。

    循環開始了。

    邙繹讓這片小世界不斷重複天地交合、萬物化生的場景,利用這種生機使亡者的肉身保持生命,然後再瞞天過海,接引無數神魂進入這些「活著」的**之中。而公孫魘花則一次次將這些活人殺死,讓他們無數次地成為履天聖壇內的英靈。

    十萬鬼軍,每循環一次,這種因果就開始成倍地往上堆壘,最後這種因果會積累到一個充滿破壞性的地步。

    什麼後果都可能有,最可能是滅世——也就是說這方小世界會被徹底銷毀。

    創造小世界是每一個聖者都能做到的,但是徹底毀滅一個已經存在的小世界就不好說了,有史以來還沒有誰這麼做過。世界的坍塌湮滅都會產生不可想像的巨大力量,光是一小處空間的撕裂都有可能讓已經合道的修者肉身盡毀,更不用說一個履天聖壇這麼大的世界徹底崩坍。

    這個力量會直接波及大世界,最保守的情況下,會毀滅與小世界大小相當的地域。隨之而來的還有數不盡的災害異變,無數規則的紊亂扭曲,這會引來天道的又一輪平衡。如果按照最差的情況估計,世界會回歸最初始的狀態,然後重新開天闢地。

    因為鏡離處於一種無法言喻、諸道不侵的心境之下,所以公孫魘花與邙繹必須先嘗試以大因果撼動他。這個世上與他直接相關的事情無非就是一個,人道道統,所以必須從這裡下手。

    問題是現在人道式微,就算把所有人都殺乾淨也不一定能弄出足夠撼動他的因果,所以他們只能把目標放在履天聖壇這樣的小世界之上,並且使用了風險巨大的因果循環之法。他們並不擔心由此帶來的滅世,因為鏡離不太可能撐得過這樣龐大的因果,他肯定會在滅世之前從太上至境中脫離出來。

    只要鏡離脫離這種「諸道不侵」的狀態,那麼妖道和鬼道想對他動手就容易多了。

    鏡離仍然神色安然,他周圍凝滯的東西開始變得越來越多,力量也好,物質也好,時間也好,空間也好,一切都陷入絕對的靜止之中,沒有什麼可以觸碰到他。

    而這邊,邙繹與公孫魘花所製造的因果循環也越來越快了。

    十萬次,百萬次,千萬次,億萬次。

    十萬次的十萬次,百萬次的百萬次,千萬次的千萬次,億萬次的億萬次。

    因果無限成倍數地往上疊加,它的破壞性變得越來越大,履天聖壇隨時有可能崩毀。細密的裂縫覆蓋在石台之上的每一個角落,公孫魘花手中骨傘出現了深深的裂紋,而鬼城中的招魂旛也開始越來越少。

    在某個臨界點到達之前,石台上的裂紋侵入了那個靜止的世界,鏡離周身所覆蓋的太上之道終於被破。

    他緩緩張開眼,聖壇光輝普照大地,萬丈月華傾瀉而下。

    公孫魘花身形閃爍不定,一具瑩白如玉的骸骨撐破天靈蓋爬出來,柔弱的美人皮從頭至腳滑落。

    邙繹身形壯大百倍不止,全身黑霧繚繞的酆都大帝真身張口吞噬掉那座恢弘陰森的鬼城,仰天長嘯不止。

    三方對峙,與鏡離相對的兩位聖者幾乎是同一時間出手,生死至道無形無象,極具威脅性的純粹力量往這方小小的石台上擠壓而去。幾乎在瞬間這裡就被三種截然不同的道所充斥,混亂無序之中竟然沒有造成半分破壞。這些力量全部針對對方,不會有半分外洩,這與普通修道者之間打得天搖地動完全不同。

    鏡離幾乎是與他們正面硬抗的一瞬間就感覺到了極大的壓力,公孫魘花在所有聖者中修為最深,而邙繹正值巔峰時期,他們兩人隨便出來一個都不是他可以對抗的。

    滿月之上忽然泛起妖異紅光,皎然月華逐漸收斂,公孫魘花的妖氣已經開始影響天地氣象了。

    鏡離往後退了一步,明顯有些不支,他所修行的傳承需要上感天象,之前將彎月化滿月就是這個意思,而此時公孫魘花算是斷他一大臂力。

    邙繹桀桀詭笑:「趁他病,要他命!」

    鏡離腳下出現一座大陣,陣中亡魂哀號不止,殺機森然。邙繹一伸手,那大陣之中也冒出一隻乾瘦枯槁的手臂,沉澱著極死之力的手直接拉住鏡離,想要將他往陣中拽去。

    鏡離周身光芒一盛,無盡深空之下的人族心中瞬間升起對履天壇的信仰,這種信仰凝聚為最純淨的願力,源源不斷地灌入履天聖壇。聖壇上空開始凝聚起一道聖環,這光輝瞬間將那隻以死道具化而成的枯手壓制下去一些。

    可是此時公孫魘花連手都沒動過,若是他只能勉強與邙繹持平,那麼一旦公孫魘花加入戰局,後果將不可想像。

    就在鏡離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公孫魘花已經動手了,她沒有直接碰鏡離,而是抬手朝那面石鏡一指!

    咔嚓。

    支離破碎的聲音清晰可聞。

    鏡離幾乎是第一時間察覺到那面石鏡被擊中,然後他下意識地分出一點神念去看鏡前的三炷香。那三炷香只剩下中間最後一點,暖黃色光芒閃爍了一下,然後眼看就要燃燒殆盡。

    幾乎就在那一剎那,石鏡中云靄散盡,清氣磅礴洶湧,橫掃而出。

    「來了兩人以大欺小就算了,何必還多手多腳招惹本座?」

    冷肅的聲音上排雲霄,白衣白髮的仙人自云靄中現身,浩瀚無垠的清光灑落聖壇。

    一瞬間,皓月西沉,旭日東昇!
jazzsax 發表於 2014-10-3 16:46
第二百三十三回、天道道棋,離別離別

    鐘歲在一片黑暗中醒來,他感覺臉上被蓋了什麼東西,這東西隔斷了他的道種對周圍世界的感知。

    他動了動身子,手腳很僵硬,動作雖然不靈便,但好歹沒什麼傷痛。他從地上起來,聽見了鎖鏈的聲音,然後才感覺到關節上那些冰冷的束縛。他還活著……不殺嫡傳,似乎是這麼個道理,但是看鬼道撒腿就跑的樣子,魔道對嫡傳的性命估計還是有點想法的。

    有腳步聲接近了。

    「聖主召見,還請道友隨我來吧。」這是一個十分清亮的女聲,含著刀劍般的鋒銳之氣。

    鐘歲張了張口,但是根本發不出聲音。

    「道友隨我來便是。」那個女人似乎也知道他看不見,於是伸手牽起他的鎖鏈,將他引著出了牢籠。她笑著,語氣輕鬆地說道:「面具待聖主為你卸下吧。其實它也不是什麼壞東西,雖說隔斷道種,但也能承聖主庇佑,使道友不至於為此惡地所傷。」

    這個關押他的地方似乎十分凶險,鐘歲一直能聽見各種淒厲的叫喊聲,還有細碎的咀嚼聲。不過這女人身邊十分安靜,沒有什麼活物能近她身。按理說她身上應該有非常強悍的魔道氣息,可是鐘歲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他想了想,突然記起自己的道種已經被臉上的面具隔絕,所以除了輕微的壓迫感之外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鐘歲想開口詢問現在的情況,但是聲音就像被什麼東西吞噬了一般傳不出去。

    那女人看出他的意圖,於是勸道:「道友若有什麼事還是先緩一緩,等到了聖殿,見了聖主再說。」

    也不知跟著這人走了多久,周圍傳來一陣水流的聲音,他聽見身邊那女人朗聲道:「鐘歲已經帶到。」

    答話的是個男人,聲音親切而柔和:「無暇,你先下去。」

    然後鐘歲面上的遮擋物就被取了下來,他看見了黃泉聖殿的全貌。

    此時的黃泉聖殿燈火通明,無數沉默的黑袍魔修肅立在正座下手兩方,其中左手邊的那些魔修袍底有白色流云紋飾,而右手邊的魔修袍底則有赤色流火紋飾。他們面目皆被黑色鬼面遮擋,整張面具封閉無孔,額頭處紋著黃泉的烙印。

    自黃泉聖主降臨、魔道聖者出關以來,無妄魔境開始由忘川使和記川使統管,以黃泉聖殿為巔峰,層層往下分化,連諸宗宗主都不得不完全聽令於聖殿。忘川使與記川使是黃泉聖主自身感知的末端,不能言語不能視聽,但是可以從容地接受黃泉的指令。

    原本分化於九宗的權力通過忘川使、記川使集中到黃泉一人手中,整個無妄魔境再次回到了十萬年前那種黃泉獨尊的狀況之下。

    正座上那個斜躺著的年輕女人應該就是黃泉了,因為她一眼看過去就不像是現在的種族。她額上生著黑色雙角,背後雙翼收攏,那雙赤紅眼睛看起來極具侵略性。她全身不著寸縷,唯以黑色云靄般的長發稍稍遮掩那具美麗的身體,鐘歲只是看了一眼就迅速低下頭去。

    「人道將亡。」這是黃泉對鐘歲說的第一句話。

    鐘歲平靜地站在原地,穩如磐石,一言不發。

    黃泉看著有些漫不經心,實際上卻細細打量著這位履天壇的嫡傳首座,如果不出意料,人聖隕落之後就該由他繼承道統了。可是現在這個時候不同以往,神道不會允許新的聖者上位,所以即便鐘歲成為人道領袖,那也不可能摘取道果成就聖位了。

    這小子肯定明白這一點,可是他身上這分沉穩卻是難得。

    黃泉挑眉看著他,道:「怎麼不吭聲,啞了?」

    魔道聖者這會兒正站在她邊上,他斜眼瞧了下如今這位黃泉的坐相,然後又聽見她那種張狂得要死的語氣,突然覺得今後無妄魔境恐怕道途艱難。站在正殿中央的鐘歲也有些愕然,畢竟在他接觸過的修道者中沒幾個人說話這麼沖。

    他硬著頭皮道:「晚輩無話可說。」

    黃泉「嘁」了一聲,有些無趣地坐直身子,魔道聖者咳嗽了一聲,然後鐘歲剛剛抬起來的頭又低了下去。到現在鐘歲都沒想明白為什麼魔道在這麼正式的場合會不穿衣服……大概是將皮相置之度外了吧。

    「也是,跟你說了又有何用。」黃泉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忽然道,「我會讓你回履天壇的,不過這之後的事情就要看你自己了。」

    鐘歲不明白黃泉把他抓了又放是什麼意思,不過還是客客氣氣地答道:「多謝前輩。」

    「你怎麼跟塊木頭似的?」黃泉有些厭煩地看著他,可是鐘歲沒有半點反應,她搖了搖頭道,「我只提一句,履天壇混進了不好的東西,你回去之後要小心。」

    鐘歲微微皺眉,神色看上去有些疑惑:「前輩何意?」

    本來魔道正統和人道的關係就沒好到哪裡去,身為魔道統率的黃泉聖主總不至於閒著沒事幹提點他這種事,可是按照她的身份地位,要說是瞎造也不太可能。

    黃泉這次倒是沒挖苦他,她看起來挺認真的:「你們卷宗中有提起過云青嗎?」

    鐘歲仔細回憶了一下,眉頭遲遲沒有舒展:「未曾見過,不過燕天宮卷宗浩瀚如煙,晚輩也不可能每一本都細細讀過,所以究竟有沒有提起也不好說……」

    他說得嚴謹,可是黃泉卻沒這個耐心聽下去:「說白了就是不知道對吧?」

    鐘歲啞然,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是。」

    黃泉朝他招了招手,鐘歲無奈往前站了一點,她低聲道:「那我現在告訴你了,這傢伙之前曾騙過黃泉聖殿,成為無妄魔境嫡傳弟子……而且是以黃泉為名。」

    鐘歲感覺有些不可思議,原來眼前這位黃泉與之前無妄魔境裡那位根本不是一個人麼。他眉頭越皺越緊,疑道:「前輩是說她現在有可能潛入了履天壇?」

    黃泉似乎也有些疑慮,她看了一眼魔道聖者,而對方只是輕輕搖頭,低聲道:「完全失去了她的蹤跡。」

    黃泉沉思了一會兒,對鐘歲道:「不是說她潛入履天壇,而是我們猜測,現在每個道統都存在她的一部分。這次人道形勢堪危,她很有可能伺機而入,而比起讓她攫獲人道道統,我更傾向於放你回去。」

    「……每個道統都有她的一部分?」鐘歲覺得每個字他都認識,但是連起來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云青潛入魔道之後就費盡周折,試圖讓黃泉聖主重新復生……」黃泉的神色有些陰鬱。鐘歲看見她的長發像蛇一樣纏上她蒼白的腳踝,他有些不解地問道:「為什麼?」

    魔道聖者終於開口了:「她想斬落黃泉,然後獲取魔道正統中最為強大的力量。」

    鐘歲心裡鬆了口氣,他覺得跟這個黃泉不是很好交流,於是對魔道聖者拱手一禮:「恕晚輩愚鈍,為什麼她斬落黃泉就能獲得黃泉的力量?」

    魔道聖者神色有些莫測,他反問道:「你覺得有什麼能在殺死對方之後獲得對方的力量?」

    鐘歲心下一凜,這描述真是像極了……

    還道於天!

    他再開口時感覺嗓子有些干澀:「不會吧?天道無形無相……」

    黃泉「撲哧」一下笑出聲,她很快坐直身子,然後收斂笑意瞪了一眼魔道聖者:「誤導什麼?」

    魔道聖者看著鐘歲,坦然道:「天道是其一,道棋是其二。黃泉已是局外之人,與天道相齊,所以不顯於道棋之上。而云青想要以黃泉成子,填補道棋的缺損,所以試圖斬落黃泉,重新將這種力量放入局中。亡於此人之手的道統越多,她為道棋積攢的力量也就越大。」

    鐘歲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有點不明白,越聽越是疑惑,他問道:「可是接引天宮正是為了道棋,以道棋制天道破命局不是諸道都想要做的事情嗎?為何不讓她修復道棋的缺損?」

    黃泉單手撐著頭,嘲道:「天真。道棋還得有人下呢,你以為東西修好了修道界就真能有個好下場嗎?若是執子之人直接選擇毀滅諸道怎麼辦?完整的道棋的確有這樣的力量,而看云青這麼多年來的運籌帷幄,她多半是想要借修補道棋這種大功德大因果執子的。她逆天改命,來歷成謎,要說把道棋交予這種人,天下道統沒一個能答應。」

    鐘歲嚴肅地答道:「晚輩明白了,此番返回履天壇定會仔細排查。」

    「小心行事,切莫打草驚蛇。」

    *

    此時被黃泉提起的云青還在別館中艱難地還原青帝印。

    四周的帝印散發出微光,在一片桃花海中流淌成朦朧的光帶,它們漫無目的地漂浮在別館裡,然後又被云青取來凝聚成陣。

    通天神脈本來就自成小世界,而別館內更是覆蓋著神域,兩重隔斷之下云青也很難感知外面的情況,她只能全身心地投入到無數帝印之中。索性她還有個幫手,阿芒的神力本來就與青帝接近,在這種環境下大大增強了云青對帝印的感知能力。

    她的動作越來越快,如行云流水一般,有時候甚至不用動手,僅憑直覺就能知道哪個帝印該放在哪一處。

    這裡始終瀰漫著微甜的桃花香,清新的草木芬芳,就連陽光中都帶有溫暖柔和的氣息。云青感覺這裡與離宮出入甚巨,因為在離宮之中她只看見空曠寂寥的宮殿還有一扇扇猙獰古樸的青銅巨門,神明的氣息十分壓抑沉重,給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之感。可是這裡幾乎沒有壓迫感,氣息舒適得讓人想要睡過去。

    離宮和別館之間大概是正殿與後花園的區別吧。

    云青想了會兒就收斂心神,趕緊把這個後花園的最後一小部分修復好。

    阿芒的爪子帶來最後一塊帝印,云青伸手接過它,然後將它按在了牆壁的空缺上。所有帝印都散發出淡淡的光輝,這光輝一閃而逝,再看時整座別館的牆壁都爬上了青翠欲滴的藤蔓,茂密的綠色間還夾了幾朵不起眼的小花。

    云青將手按在牆壁上,離宮別館是從中軸斷開的,如果沒出錯,那麼現在這面牆背後應該就是離宮了。可是她也沒想重回一趟離宮,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等做完這些,天宮就應該已經取代了離別宮立於青雲之上了。

    所以這是她最後一次見這個上古神宮。

    這裡沒有傳說中的天材地寶、靈丹妙藥,沒有功法秘籍、無上傳承,甚至連宮牆都是最古老的石質最平常的堆砌。

    可是這裡有世間最長久的春天和最美麗的桃花,這才是那位神明所鍾愛過的一切。

    云青做完這一切感覺有些疲憊,她抬頭看了一眼四周如夢似幻的景色,阿芒將她放在自己肩上,然後帶著她按原路返回。一路上綠茸茸的青草鋪作小道,彎彎曲曲地繞過桃樹,花蔭間有亮閃閃的光斑。阿芒飛得有點高,云青頭頂上的桃枝垂下來,幾乎觸手可及。

    在踏出青銅門的最後一刻,云青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株桃樹,嘆道:「我不懂啊,開得那麼燦爛又如何,還不是整整十萬年沒人看……」

    青銅門在他們身後緩緩閉合,門裡只剩滿庭桃花自顧自燦爛,自顧自輝煌。
jazzsax 發表於 2014-10-3 16:50
第二百三十四回、聖人隕落,天地翻覆

    旭日東昇,萬丈光芒穿透罡風和烈火照耀南風大陸,黑壓壓的妖群和鬼軍瞬間化作飛灰。地面上的人族看著這神蹟般的景象都是跪地不起,口稱「天祐大鏡」。

    從這裡垂直往上的無盡深空中,四方聖者陷入緊張的對峙。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公孫魘花,她重新穿上了那具美人皮,然後神色頗為友善地笑了笑:「咳咳……剛剛的確是吾有意引道友來的。」

    這時候邙繹已經停止了對鏡離的壓制,他聽了公孫魘花這話也是輕快地笑了笑:「太清來了正好,巫道之事你就不打算解釋一下嗎?」

    「有何好解釋的,世間大道三千,眾生自取而已。」太清袖子一揮,道道清光將四周鬼氣驅散,他冷笑道,「他修什麼還要先問過你不成?」

    邙繹看了鏡離一眼,可是對方只是閉目沉默,神色沉凝,看不出半分不妥。

    石台上一時間再次陷入寂靜,過了一會兒,公孫魘花才柔聲道:「問過吾等倒不需要,可求道一事請教師長卻是正常,不知鏡離道友合道時可知其中禁忌?」

    她一句話把鏡離和太清兩個都罵進去了,既是指責太清教導無方,又是點明鏡離自己不知輕重。

    太清的神色看上去十分不耐,他道:「還是那句話,此事與你何干?」

    「太清休要裝聾作啞,巫道一事自然與天下道統都有關。」公孫魘花的聲音微沉,似乎已經開始對太清這種一直無理迴避的態度有些不滿了,「鏡離妄圖合仙人之道,重溯遠古巫道輝煌。此舉危及天下道統,連仙道也不例外,太清究竟為何在他得道時加以包庇?」

    邙繹沒能插上話,他袖手旁觀兩位聖人之間的爭執,而鏡離則是連旁觀都省了,乾脆就跟沒看見似的。

    太清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臉色:「哦,你是算著了還是見著了?說重溯巫道便是重溯巫道了?」

    公孫魘花微微皺眉,正想要說點什麼卻突然躬身咳嗽起來,她的臉色蒼白得透明。邙繹也沒有上前查看她情況,畢竟公孫魘花只是「看起來」身體不好,並不代表她完全沒有威脅性。要是她真的連站都站不穩那也不可能主動去招惹太清了。

    邙繹直接繼續了她和太清的對話:「太清這麼說就太過了,我等聖者彼此間知根知底,就算你一個人不承認也否認不了這件事。」

    「死地復生本就是禁術,你那身子不佳便少往外跑……」太清神色冷淡,直接將邙繹的一番話完全忽略。他嘲弄地看著公孫魘花,冷漠地道:「否則哪日隕落了可不好,你那群妖子妖孫還等著你回去收屍呢。」

    公孫魘花咳得更是厲害,邙繹一下就感覺她身上氣息不對了,他有點擔心公孫魘花直接被太清氣死。

    過了會兒,公孫魘花直起身子,唇角沾著鮮紅的血液,容顏入骨冶豔:「多謝道友關心……」

    太清臉色都沒有變一下,他一直維持著那種冷漠刻薄的語氣:「不必謝我,有謝我這工夫你還不如想想怎麼賠我這面通神鏡。」

    公孫魘花定定地看著他,唇角忽然綻開一絲極為柔和的笑容,她道:「賠汝通神鏡倒是可以緩緩……吾方才想了下,既然道友能姑息鏡離,那麼想必對其他門人也是狠不下心調教的,不如就由吾代勞好了。」

    她抬手伸入虛空,太清眼神一掃,一道清光就封住了被撕裂的空間。可是公孫魘花笑意愈深,她指尖直接碰上那道清光,手上皮肉全部炸裂剝離,只剩下纖細的指骨。那指骨是她本體,堅不可摧,萬法不侵。她的手只往虛空中探了一剎那,再出來時整隻手臂都已經化作白骨,指骨上勾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

    是忘機子。

    「公孫魘花!」太清的聲音抬高了,剛才他想要以全力封住公孫魘花也不現實,畢竟旁邊還有個邙繹在看著。聖人要想將修道者殺死大可以不必用這種麻煩的方法,他們只要神魂中一念起就可抹殺其他人的存在,而公孫魘花此時拎了人頭分明就是在向太清示威。

    「哈哈哈……」公孫魘花輕聲笑起來,五根指骨一下穿進忘機子的腦袋裡,白色的漿液和紅色的血順著她的白骨手臂淌下來,「太清不感謝吾麼?」

    這邊連邙繹都有點看不下去了,聖人直接對不是聖人的修道者出手,這點也是大忌。可是他看了看公孫魘花這副略顯狂氣的神情也不敢多說,只能學著鏡離的樣子不聞不問。

    太清本來就沒給她好臉色,這會兒看上去更是隨時有可能把地上的香爐揮在她腦門上:「聖人之爭不涉凡塵,公孫魘花,你出界了。」

    公孫魘花抬眼瞥了一下他,然後視線又回到手裡那顆人頭上,她愉悅地笑道:「還有誰呢?讓吾想想……」

    太清白髮無風自舞,兩人之間的氣氛一時間劍拔弩張,緊張到了極致。

    邙繹原本是想穩妥地收掉鏡離的道果,可是太清一涉入就讓戰局複雜多了,他這會兒也不願意與仙道多起爭執,於是試著打圓場:「好了,原本就是太清你先對地上妖族下手的,公孫此番斬殺神隱嫡傳一個……」

    他話還沒說完,公孫魘花手裡的顱骨就爆開一朵血花,瞬間變成了一地骨渣。然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再次將真身探入虛空,轉眼又從中取出一個人頭。她又輕又柔的笑聲迴蕩在空寂的履天聖壇:「哦,這個是叫江狂子是吧?那麼,還有誰呢……」

    邙繹把後半截話咽進了喉嚨裡,瞬間就跟她拉開距離。

    幾乎在一瞬間,一把長劍橫在了公孫魘花喉嚨上,然後七七四十九道紫色雷霆轟然砸下。這些雷霆並非一閃而逝,而是直接將天地相接,化作電網雷籠,將公孫魘花困於其中。要是邙繹剛剛站在原地只怕會被波及,可是他感應到因果,直接就選擇了避開。

    雷霆之中傳來淡漠的少女嗓音:「誅邪陣成。」

    而站在公孫魘花背後用劍制住她的是個高挑的白髮女人,她長裙簌簌,白髮及地,冰肌雪膚,容貌極盡妍麗唯美,一身氣質渺然若仙。她手中劍光如水,劍意也是取的「利萬物而不爭」之道,完全沒有殺傷性,但也不是輕易就能掙脫的。

    這是止殺之劍,以水之大德阻止公孫魘花再次出手。

    上空落下成陣的則是天地間少有的浩然之氣,凡人精氣神中沾染了種種嗔痴愛憎的雜念,於是無法與天地正氣相合。太上道則無此憂患,他們心空若鏡,到了聖者這個境界更是純淨無一絲雜質,念頭一動便可以雷霆統攝萬方。

    五氣朝元,一塵不染;寂然不動,無漏真仙。

    「……上清、玉清。」邙繹沒想到太清這種謹慎的性子居然會將化身全弄出來。

    這雷霆一出他就覺得有點不好辦了,如果是仙道其他法術倒還好說,就算強一點也能應對,但是雷法不同。一般的仙道弟子也會用雷法,但這僅僅是調動五氣,以自身感天地的一種道法而已。如果是讓聖人來用,這根本就是兩回事了。

    聖人以雷法持行,意在立極於世。

    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八卦,八卦生四象,仙道中幾乎所有法術都逃不開這麼一個套路。

    而太極自何處起?太極立於無極,而雷法則把持天地樞機,立無極於是。所以一旦讓太清布成任何一個雷法,這就意味著他把所有仙道法術都握於掌中,把每一絲道都置於自身靈明。

    這可是要死戰的架勢啊。

    邙繹只想了一個瞬間,立刻拋下公孫魘花,轉身準備遁走。

    鬼城周圍風雲呼嘯而起,將這座陰森恐怖的城池完全包裹,很快它就隱沒在虛空之中。

    邙繹謹慎地駕馭鬼城游曳於虛空亂流裡。這四周都是妖道與仙道的氣息碰撞,要想直接遁走都不怎麼容易。按照他原本的預期,斬落鏡離是十拿九穩的,如今變數一起就不能多留了。聖人總是很講究的,他們很少將自己暴露在未知的因果之下,所以邙繹發現事情超出意料後直接選擇了遁走。

    「吾既留下,那汝也莫走了!」公孫魘花一向虛弱的說話聲裡還夾雜著幾分笑意,這笑意滲入了狂氣,讓邙繹聽著有些不好的預感。

    一隻巨大的白骨爪撕裂虛空,直接橫掃亂流,龐然鬼城在這亂流中竟然如小舟一般晃晃晃蕩蕩毫無反抗之力。

    就在這道裂縫被打開的一瞬間,無數紫色雷霆順著它就湧了進來。這些雷霆的光芒極為刺目,虛空亂流中的雷電之力密密麻麻堆疊成可怕的鏈條。鏈條之間有五色,正合天地五氣,而這五氣之間相生相剋又自稱循環,所以整條雷霆鏈條處於一個生滅不止的狀態下。虛空亂流受五氣雷霆一阻,頓時越發混亂凶險。

    邙繹心下微緊,這雷霆生滅之間又是偌大因果成倍堆疊,這手法與他和公孫魘花之前逼鏡離脫離「太上至境」一模一樣。

    因果輪迴,報應不休。他前些年與諸道相謀又叛於諸道,早就該清楚自己會有怎樣的下場了。

    只是他不甘心。

    邙繹長嘯一聲,鬼城轟然崩坍,城池化作無盡黑霧被他張口吞進腹中。他的身子漲大千百倍不止,整個人都變成一團無形無相的影子,這虛空亂流對他的影響小了不少。邙繹暫時脫困,直接就朝著五氣雷霆的末端衝去,只要離開這個範圍,那麼太清再怎麼凶也追不上他。

    這時候雷霆生滅加快無數倍,雷霆四周空間凝滯,時光歲月往前無限演進,只是眨眼間其中因果就堆疊到不可思議的恐怖境地。

    「太清道友連三清化身都動了,汝還想全身而退?」依舊是低柔婉轉的嗓音,此時這聲音竟如夢魘般纏繞在邙繹周身,始終徘徊不去。

    一座白骨塔當頭砸下,空寂虛無的古老氣息籠罩著邙繹。這座白骨塔以無數妖族大能骨骸鑄成,四周都有骨刺突出形態頗為扭曲,可是一眼看去無數種妖族氣息交融,整座塔渾然如一整體。它帶著亙古滄桑之氣,彷彿穿越了十萬載歲月矗立在這片虛空之中,十萬大山長久以來的亡骸妖力都沉澱在這座古拙猙獰的塔上。

    邙繹一下就變了臉色,現在不僅是太清動用了三個化身,就連公孫魘花這麼個半死不活的也把自己真身給弄出來了。

    他雖竭力逃竄,但是突然受公孫魘花真身一阻,一時間竟然沒能在太清布下的五氣天雷因果爆發之前逃離。本就是虛空亂流之中,這邊雷霆積累的因果爆發又引發大破滅,邙繹再次尖嘯,鬼軀分化萬千,朝著四面八方分散逃去。

    可是根本沒用。

    大破滅使得整個虛空亂流往內坍陷,虛空中央一點黑色空洞將一切力量與物質都吸引進去,邙繹的那些鬼影沒有一絲能夠逃脫。就算有那麼一縷神魂僥倖逃出升天,也會被穩穩矗立於亂流中的白骨塔一口氣吞噬殆盡。

    一枚剔透純淨的果實在虛空中停留了一剎那,然後很快就消散於天地之間。

    第一位聖人隕落了。

    此時的大世界中,太陽消失了,月亮也消失了,無數流星墜落大地。

    天空中落下血雨,每一寸被血雨澆灌的植物都開始凋萎異變。無數猛禽野獸忽感恐懼驚慌,一聲又一聲號哭響徹荒野。海面瞬息翻覆,城池轟然崩坍,大地撕裂開一道又一道深痕。熾烈的岩漿從大陸的裂隙中湧出來,點燃一切所經之物,不管是人還是動物都活不下來。

    無數死亡在災難中的生靈忽然發現自己心中點亮了一點靈明,幼小的道種在他們身上種下。

    鬼道道果凋萎,然後道種卻在最後關頭被傳播下來,它會散佈到那些靈明蒙垢的人身上,為他們開啟世間無數道統的大門。聖人存在的意義不過就在於死去的這一瞬間,他們聚斂道果這麼多年,早已失去了生靈所能擁有的一切,他們的一切佈局都是為了傳下道種而已。

    從天空中墜落的血水也開始燃燒,流星與大陸相撞,四分五裂的世界被映照成赤紅色。

    末日終於來了。
jazzsax 發表於 2014-10-3 16:53
第二百三十五回、其人不死,諸道難存

    天宮中的每一處都讓仲觀源覺得熟悉而陌生。畢竟神明的時代已經過去整整十萬年,他行走人世也已有整整十萬年。

    「仲師,我們為什麼不先去找云青?」己頤和老老實實地跟在他後面,穿過天階云台,立於無盡虛空。

    仲觀源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鼻子,笑道:「先回天宮準備一下比較好。」

    己頤和似懂非懂地點頭,他明白仲觀源對云青也不是絕對信任的,而且他似乎對那個人很瞭解。己頤和有點好奇地問道:「仲師,她和我們……是一樣的嗎?」

    她在夭闕塔裡睡了十萬年,而神明們在天宮裡睡了十萬年,他們也許都曾經歷天地浩劫,然後等待著重歸人世。

    仲觀源乾巴巴地說道:「不一樣。」

    己頤和還是好奇,他追問道:「為何?」

    仲觀源敷衍道:「她是女孩子,頤和是男孩子。」

    「……」己頤和顯然當真了,他皺眉道,「白帝是規則的化身,沒有男女之分。」

    仲觀源無言以對,可是他仍然不想跟己頤和談起云青,他選擇岔開話題:「待會兒我去道棋那兒看看,你自己隨便找個地方等我一下吧。」

    己頤和擅察顏色,於是迅速乖巧地點頭:「是的,我明白了,仲師。」

    道棋周圍有這個天宮中最強大的力量守護。

    當年青帝隕落,他的殘魂迅速聚斂了所有神明的力量,然後以此建立起葬云天宮。宮中最重要的東西毫無疑問就是道棋,那些守護道棋的力量混雜無比,有些還相互衝突,但是在青帝氣息的統攝下,它們還是能夠平和相處的。青帝建起葬云天宮之後尚未徹底消散於世間,他還布下了其餘六大聖地,就像葬云天宮中的道棋一樣,每一個聖地中都留有青帝遺物。

    仲觀源是司書之神,也曾是侍奉青帝左右的神明,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青帝隕落前後所發生的事情了。可是青帝還道的情形,仲觀源從未跟己頤和提起過。

    己頤和不敢問,更不敢去仲觀源的宮殿裡翻找他所書寫的史冊。因為連仲觀源都不敢提起的東西,裡面定然藏著天地生死的大恐怖。

    己頤和一直覺得青帝的隕落並不單純,仲觀源越是隱瞞,就顯得這種猜想越發真實。

    後來在北海封仙之事上,己頤和發現仲觀源的表現有點奇怪。

    仙道聖者圖謀別館不是一天兩天了,只要被他逮著機會就要向仲觀源追問前往別館的方法,而仲觀源一直在嘗試迴避他。那次北海封仙太清邀請神道前往觀禮肯定也存了這樣的心思,但仲觀源還是堅持帶著五帝后人去參加了。

    現在想想,他多半是專程跑去見云青的。

    「我上去了,很快就回來。」仲觀源的話打斷了己頤和的思路。

    他們眼前是看不到盡頭的天階,白色的階梯和四周白色的云靄相互交融,四周空茫一片。一直往上走就能看見當年的棋台,棋台上擺放著道棋,道棋上甚至還保留著十萬年前對弈的殘局。

    「嗯,我會好好等著的。」己頤和站在原地目送他走遠,又開始思考云青和仲觀源之間的關係。

    最開始的時候他單純地以為云青就是黃泉,而仲觀源接近她是想要以碧落黃泉之戰相詢。可是後來的無妄魔境之行卻打破了這種猜想,云青曾經逆天改命,為的就是吞噬黃泉。這點連當世聖人都未曾算到過,可是仲觀源卻未卜先知一般讓己頤和前往無妄魔境接應她。

    己頤和覺得仲觀源是認識那個人的,但是那個人認不認識仲觀源就不好說了。從他們在北海封仙那次的相遇來看,仲觀源反應很大,但是云青根本沒什麼感覺,也許是藏得深,也許是真不認識。

    認識的,重要的,並且可以讓仲觀源出手相助的……這樣的條件全部疊加起來,己頤和只能想到青帝。

    真的是青帝嗎?

    這麼反覆問了自己好幾次,己頤和心裡又有些不確定。

    「頤和,你怎麼站在這裡?」輕快的聲音從己頤和背後傳來。

    己頤和愣了一下,回頭看見軒轅珺向他走來:「軒轅……你回來了?」

    「嗯,最近仲觀源讓我回來的。」軒轅珺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說道,「雖然我還是比較喜歡呆在人世之中啊。」

    己頤和皺起眉頭:「你回來了,那麼人道那麼怎麼辦?」

    軒轅黃帝是人族出身,軒轅珺最近也被仲觀源派到履天壇去佐政,己頤和一直以為仲觀源是想幫人道一把的。

    軒轅珺聽了這話有點認真起來,她疑惑地道:「不知道,反正仲觀源讓我回來就回來了,這傢伙真奇怪。」

    己頤和一直跟在仲觀源身邊奔波,所以也沒留意其他幾位五帝后人最近在做什麼,他問道:「怎麼奇怪了?」

    「讓我去履天壇盯梢啊。」軒轅珺有點不耐煩,「盯了人家好幾年,什麼事兒也沒有,後來又讓我回來了。真是看不明白他在搞什麼。」

    「仲師讓你盯著誰?」己頤和覺得自己可能抓住了一點線索,「對了,重羲他們呢?」

    軒轅珺想了想,很快就回答道:「一個履天壇內門弟子,名叫清塵,看著挺討人喜歡的。至於重羲他們,好像也分散在各大宗門吧。」

    那是云青的棋。

    己頤和覺得仲觀源對云青的態度越發撲朔迷離了。他和云青相處時似乎心情一直不是很好,看禮數也不像是面對青帝的樣子。現在他還特地派遣五帝后人去盯著云青的人,對她的每一步棋都關注得不得了,完全可以用「戒備森嚴」來形容。

    如果她不是青帝,那麼一定是青帝這個級別的對手。這個猜想讓己頤和有點害怕,碧落黃泉已經隕落了,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對抗她?

    仲觀源走在天階上打了個哈欠,他步子慢悠悠的,不緊不慢。

    也不知這麼往上走了多久,云中出現一池,池子邊緣由純粹的神力凝聚而成,池水中倒映出三千世界,天地眾生。池子邊還站著兩個白髮蒼蒼的老者,他們長得一模一樣,穿著打扮也極其相似,乍一看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他們一人懷抱玉璧,一人手持寶珠,均是鶴髮童顏,神色渺然。

    仲觀源上前躬身施禮:「捧璧前輩,擎珠前輩。」

    這兩個老人如同石雕一般目視前方,眼中空無一物,兩個相同的聲音同時傳入仲觀源耳中:「文曲不必多禮。」

    仲觀源有些憂慮地問道:「道棋近日可還平靜?」

    「聖人隕落,天地翻覆,可算不得什麼寧靜。」

    仲觀源聞言望了一眼池水,上面的景象瞬息之中便有萬千變化,且池子周圍還有神力與霧靄干擾,單是看著也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他想要上前一點看個清楚,但是那兩名老者手中玉璧寶珠瞬間光華大放,將他往後逼退。

    「文曲僭越了。」沉沉的嗓音沒有一絲起伏,但是其中的壓迫力卻是十足。

    仲觀源後退到台階之下,垂首道歉:「多有冒犯,還請兩位侍棋前輩勿怪。」

    兩位老者連眼珠子都沒有轉過,他們的聲音再次傳入仲觀源腦海:「接引天宮進展尚緩,不知文曲返回天宮有何要事?」

    這兩位侍棋人就站在道棋旁邊,對仲觀源所做之事可以說是瞭如指掌。現在四極天柱是建起來了,離宮別館也合二為一,但是陰陽四合尚未重定,五行清濁尚未重分。只有天地重新開闢一次,天宮這樣的龐然大物才能借此大變動重返世間。所以說仲觀源的進展還是比較慢的,在這種關頭他跑回天宮,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仲觀源欲言又止,過了會兒才咬牙道:「這次特地重返此處,只想問一問前輩,道棋之上可曾見著……云青?」

    靜默。

    死一般的靜默。

    兩位侍棋人彷彿一瞬間變成了真正的石雕,他們不再說一句話。

    仲觀源似乎明白了什麼,他清了清嗓子,換了個問題:「不知此番隕落的聖人是哪一位?」

    「鬼道聖者。」兩位老者異口同聲地回答道。

    仲觀源攥緊了手,眼神中憂慮之色越發深沉。果然是這樣,侍棋人不能說出任何與那個人有關的任何事情。他無法上前查看道棋,而知道道棋情況的侍棋人卻在有意隱瞞,整件事頓時就麻煩起來。

    他只能隨口又問了些其他事情:「幾件祭器可有變化?」

    「毫無變化。」

    兩位侍棋人的聲音完全重合,而且不帶一絲起伏,這讓仲觀源聽來分外憋悶。當他聽見「毫無變化」之時就感覺更加憋悶了,他有些激動地質問道:「既然這些東西根本沒用,那你們為何讓我冒這麼大風險去取?」

    「青帝遺命。」兩位老者也不生氣,只見那玉璧寶珠微微反光,忽然又聽見他們傳聲道,「人世尚餘天書未曾就位,還望文曲早日送還此物。」

    仲觀源深深吸了口氣,努力冷靜下來:「這是自然。」

    兩位老者沉寂下去,也不作回應了。

    「云青不死,諸道難存,還望兩位前輩謹記自己是為何立於此處,天宮又是為何而建的!」

    仲觀源說完最後一句話便直接拂袖而去,也不聽這兩個石像如何答覆了。
jazzsax 發表於 2014-10-3 16:57
第二百三十六回、瓜分道種,蠶食道統

    聖人隕落,異象迭起,日月齊暗,有靈萬物哀哭不止。

    此時的東海蒼穹之上,有一座黑色云城籠罩,城中魔焰滔天,鬼火森森。

    在一片昏蒙之間,有些微的光亮浮於城中,這光亮猶若曉日皓月之殘輝,細看又似陰陽未判之混沌。光中有人虛坐,眉心靈明通透,背後無數虛影閃過,每一位都是曾經縱橫天地之間的大能。天空中伴隨隕石與血雨降下了凡人所不得見的光芒碎片,這些閃爍著的碎片與云城中的光明一交接就融為一體。

    光明之下還有幾個人盤膝而坐,這幾人閉目凝神,氣息渾厚,皆已合道。

    不多時那點些微的光亮就變得跟烈陽一般,這光雖然浩大輝煌,卻不給人刺目之感。一眼看去直接從眼裡照進神魂,照得整個人都通透起來,神魂純淨如新生。

    云青端坐於光明之中,以最精微的感知找尋逸散於天地間的道種,然後將它們接引到自己身上。

    鬼道聖者隕落,那麼鬼道道果會自然凋萎,分化為道種,為鬼道埋下大量新的修行者。而身為道種容器的聖人本身,不論生前修為何等精深,死後都難逃還道於天。這會讓鬼道暫時失去聖人庇佑,但是並不代表這個道統就結束了。從凋萎的道果中傳下的道種就是傳承的延續,這些道種孕育在修行者的每一次呼吸吐納之中,無數年後終究又會壯大起來。當這種壯大抵達天道所能容忍的極限時,聖人將會再一次現世,歸攏道種,重塑道果。

    近十萬年以來,修行者們一直活在這樣的循環中。

    現在云青正試著截斷這個循環。

    她將原本應該分散到世間的鬼道道種聚攏起來,然後與自身融為一體。不是像聖人那樣塑為道果,而是直接將它們完全地吞噬掉,化為自己的力量。

    地上那些因為聖人隕落而忽然開啟靈明的人又一次陷入昏昧,不久前他們腦海中閃過的明光彷彿是幻覺一般,一瞬間就消失了。那一個個靈明,一顆顆道種,全部都化作亮閃閃的碎片,一直升入空中,又被云青周身的明光所吸引。兩者相融,明光越發強烈,那些更為茁壯、更為強大的道種也被吸引過來。

    還不夠。

    除了新生的鬼道道種,還有失去了聖人庇佑,並且正茁壯成長著的道干。

    這片光明逐漸泛開,先是充填了云城,然後漫過云城繼續往外延伸。

    於是,在日月星辰都消失的黑暗中,光明出現了。

    一塵不染的光幾乎覆蓋了整片東海,它撫慰沸騰著的海浪,修復著靠海的瘡痍大地。那些岩漿翻滾的裂隙中長出茵茵青草,那些被隕石砸出的坑洞中填滿了碧波綠水。腐爛的屍首被焦土填埋,血雨落地就化作無根之水,濕潤的土地開始萌芽出植被。

    這個世界一邊被破壞,一邊又走向新生。

    隨著這片光明蔓延,越來越多的道種融入其中。入道成道種,道種化道干便可稱小圓滿,道幹成熟即可合道。這時候,一些羸弱的道干也開始被吸引了。

    東海之上不少散修躲入自己宗門,開啟護法大陣,只盼能逃過這場浩劫。他們盼著盼著就看見了大片天光,這片光亮中彷彿有著無窮無盡的吸引力,將他們的全部心神都勾走了。

    只是一眼,等他們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卻突然發現自己心中靈明晦暗,徹底變成了凡人。

    云青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將鬼道摧垮。

    就在她準備更進一步接引那些完全成熟的道干時,北方一道碧光衝天而起。

    煌煌極陽的宮殿一點點升入空中,萬千神明的虛影環繞在它左右,十萬年前諸神縱橫天地的場景真實地展現在北方天際。被眾神虛影所拱衛著的,是身著青色羽衣的碧落之主。

    雖然只是離別宮中遺留的殘像,但是那位神明柔和莊重的形貌卻清晰如生時,一身繁複古樸的青色羽衣也是纖毫畢現。

    云青去過一次離宮,去過一次別館,兩回都未能見著這青帝遺容,這次肯定是有人將他殘餘的神力激發出來了。云青心念電轉,天機轉瞬之間演算於心。仲觀源返回天宮未還,所以不會是他出手威懾,那麼除他之外,此方世上能夠重新召回青帝虛影的人就只有一個了。

    世上最接近青帝的修行者,百載之前繼承帝印的謝遙。

    云青睜開眼,凝視著北方的碧光,周身光芒漸漸收斂。不一會兒,覆蓋在東海海域上的光芒就已經全部納入她的身體,這片海域再次回歸黑暗,唯有北方那道碧光貫通天地。

    阿芒飛到她身側,然後雙翅忽地一展,將她的視線與碧光隔開。

    「多謝。」云青輕聲道謝,復又閉眼。

    阿芒身上散發出蒼青色的光芒,這光芒稍稍隔開了謝遙喚出帝影時咄咄逼人的光輝。

    云青微嘆:「太刺眼了。」

    阿芒的雙翅籠罩著她,眼中毫無神采,動作卻帶了一絲急切。

    云青又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句話:「謝遙的光……實在是太刺眼了……」

    雖然是青帝的虛影,但是光芒本身卻與施展神通的謝遙息息相關,所以輝光源於謝遙的道心,而非青帝本身。青帝所代表的是春天,是萬物生生不息,那柔和而溫暖的光芒中永遠暗藏著對萬事萬物的垂憐,凡是所見之人皆會心生欣喜。而謝遙的光中沒有情感,只有冰冷的統御萬物之力,以及至高無上的大道規則。

    兩代碧落之間相差太多,也不知他們誰能走得更遠。

    「怎麼停下了?」座下幾人中忽然有人開口。

    云青從空中落下,與他們一同盤膝而坐,她看上去與平常毫無二致,完全不像是剛剛聚斂無數道種的樣子。

    「碧落在威懾,他多半也想做同樣的事情……」云青想要回頭再看一眼北邊,但是阿芒也隨著她飛了下來,一展翅膀就把光擋得嚴嚴實實的。

    宋離憂睜開眼,神情中帶著質疑:「他一個人怎麼能扛得下你聚斂道種的速度?況且只是威懾,又沒真動手……」

    「罷了。」云青打斷他想說的話,輕嘆道,「他想做什麼就隨他去吧,稍作避退也無妨。」

    宋離憂看上去很不解,這時候他旁邊的清塵也開口了:「如今這代碧落尚未登臨聖主之位就如此行事,等他上登青雲之後您的日子恐怕不好過啊。」

    他話雖說得不緊不慢,可其中的憂慮之情還是溢於言表。

    云青平淡地答道:「那也是他上登青雲之後的事了。」

    見她是打定主意要避謝遙鋒芒了,宋離憂便怫然道:「這會兒不爭,那他登臨碧落之位不是指日可待嗎?」

    云青還是波瀾不驚的樣子:「等那時再說吧。」

    「還等那時?」宋離憂受不了她這死樣子,當下就放開了嗓門,「等他真成了碧落你可別被打哭!」

    清塵老好人當慣了,見兩人之間對話越發尖銳,於是立刻咳嗽一聲準備打個圓場:「這個……避其鋒芒自有避其鋒芒的理由,宋道友還是冷靜下來聽她說說吧。」

    宋離憂對著云青冷笑:「那你倒是說啊!」

    「沒什麼。」云青閉著眼睛,神色沉凝,「求道不易,且讓他走下去吧。」

    扯淡呢,還什麼求道不易!宋離憂只想揪著她前襟讓她好好看看剛剛那些被她奪走道種的人。

    他嘲道:「你還知道求道不易呢?讓他走下去不是得擠死更多人麼?」

    云青又嘆氣:「你何苦糾纏不放?」

    「是是是,你都不急我還急個什麼。」宋離憂頓時不想理她了,可是忍了會兒沒忍住,又說道,「不是我糾纏不放,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縱容那傢伙成長起來,我就不明白你圖個什麼!」

    云青起身,朝阿芒張開手,阿芒與她心神相通,直接將她抱到了自己肩上。

    「他是碧落,我所圖的……自然也是碧落。」

    云青話未落音,阿芒已經振翅而起,扶搖而上,瞬息萬里。

    下方云城正在一點點崩坍,宋離憂臉色雖然不好看,但心下還是釋懷了不少,至少知道了云青這傢伙沒把那麼多努力都白白送給謝遙。

    清塵也起身朝他一禮:「道友,我先告辭了,履天壇近日也不安寧,在下唯恐離開太久生出什麼變故。」

    宋離憂一擺手:「告別就不必了,老子跟你又不熟。」

    清塵神色有點尷尬,但是很快又恢復平常,他手中掐訣,眨眼間就移轉乾坤到了南風大6。

    阿芒載著云青往上南飛,路上還見著了矗立於東海海底的東極天柱。

    云青順著天柱往上看了一眼,只有深深的黑暗。

    過不了多久,這根看不到頭的柱子就會連通天宮,而對於她而言,真正的爭鬥只有到那時候才剛剛開始。

    鬼道聖者隕落了,鬼道道統已經被云青和謝遙蠶食殆盡,接下來會是誰呢?

    一位又一位聖人的隕落帶來了一個又一個道統的繁榮。諸道越是繁榮,從聖人這裡分化下去的道種就越來越多,即便沒有出現足以招致天道懲戒的強大力量,這個道統還是在無限擴張的。遲早有一天,道統本身的力量會強大到連分化道種都不能阻止懲戒降臨,而那時候,修道界也就走到了終點。

    這是云青所不願意見到的。

    因為比起讓天道懲戒來為修道界劃下一筆,她更希望由自己來了結這一切。
jazzsax 發表於 2014-10-3 17:02
第二百三十七回、此生一會,薄於云水

    清塵從東海移轉乾坤,直接穿過重重獸潮與遍野屍骸到了慈安城內。

    此時天空中的履天聖壇已經降下,柔和的白色光芒宛如黑夜中最後的星辰。清塵凝視著這片聖潔無暇的光輝,心中所想頗為複雜。

    比起魔道、妖道之流,人道誕生的時日更加短暫,其崛起快得驚人,也虛假得驚人。

    人族一開始倚賴著巫道,他們心安理得地享受極少數大巫犧牲人性與情感帶來的繁榮昌盛,可是不曾想過這一切在眨眼間就會被天道收回。在巫道消失後,人族進入了很長一段時期的低迷時期,他們對巫的信仰開始轉變為對神魔的信仰,無數部落成為神魔們的附庸。

    人族總是需要膜拜什麼東西從而堅定自己活著的信念,這點至今都未曾變過。唯一不同的是,巫道興起時他們膜拜巫道,神魔昌盛時他們膜拜神魔,而當這些信仰都化作泡影后,他們開始膜拜自身。

    於是在最近的十萬年間出現了真正的「人道」,純粹為了人族崛起而存在的道統。它崛起得實在是太快了,以至於那些古老的道統感覺難以接受,於是在道統之爭中它往往成為眾矢之的。同時,人族比起一般的修行者來得複雜,他們的注意力很容易被更為光鮮的東西奪走,比如錢權財色,這讓人道在凡世很難站穩腳跟。

    凡是仙道修行者身上都能看見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凡是佛道修行者身上都可以看見仁善慈悲、無慾無求。可在人道中能夠踐行「大仁聖德」的卻只是少數,甚至「紀綱經緯,統御世界」這樣的特點只能在聖人身上看見。但是因為人道修行者的數量龐大,分佈廣泛,這種致命的缺陷被表象的繁榮掩蓋了下來。

    履天壇在戰亂中開放了所有傳承,幾乎是達到了全民皆修的地步,然而這並不能拯救人道的衰亡。

    世上以種族為基礎的道統僅有人道與妖道。妖族是自遠古就存在強大生靈,他們本身比脆弱的人族更為強大,更不論十萬大山中殘酷的優勝劣汰,血脈傳承。修道這種事本來就應該有門檻,不對此加以甄選的道統,細細想來也就是人道一個了。

    所以其他道統的聖人們說人道勢弱,所以鏡離會說人道式微。

    清塵穿過薄霧,步入自己位於西北角的小院子。他身上染了些許潮氣,臉上也浮出倦容,屋內點亮燭火,卻照不亮他心中的陰霾。現在履天聖壇已經安然降下,不復幾天前戒備森嚴的樣子,想來是聖人將妖道鬼道帶來的危機化解了。這就意味著他還要收斂鋒芒,整日與經天宮、燕天宮那些泛著陳舊氣息的卷宗混在一起。

    還不到時間,他必須等。

    從地火宗被滅門到現在,他已經等了太久了,不在乎多等這麼幾年。

    清塵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眼中沒有半分迷茫苦悶,他在書案前坐下,繼續整理那些看不到頭的典籍。

    此時的履天聖壇之上並不像清塵想像中那麼平靜,剛剛斬落鬼道聖者的太清仍在與公孫魘花對峙。

    鏡離在他們寂靜無聲的鬥法中起身,將旁邊那面石鏡重新擺正,並且再一次點燃了三炷香置於香爐之中。他坐在案前斟茶旁觀,神色間竟沒有半分緊張。

    過了一會兒,公孫魘花似有不支,她收勢停手,掩嘴輕咳。

    太清分神看了一眼石鏡,然後對公孫魘花冷笑道:「裝得跟真的似的,你以太古真身碾碎邙繹神魂時怎麼不見咳嗽?」

    公孫魘花只是柔柔一笑,也不反駁,她對鏡離道:「請道友放吾坐騎進來吧,這麼站著實在難受。」

    這話明顯就是跟太清對著來的,不過鏡離也沒有多說什麼,過了半刻只見那隻白牛揮著翅膀落在公孫魘花身邊。它俯臥在公孫魘花腳下,待她在背上坐穩才緩緩起身。公孫魘花又是低咳:「咳咳……讓道友見笑了。」

    鏡離垂首不答,太清廣袖一振:「你要在此處呆到何時?」

    公孫魘花反問一句:「太清又要在此處呆到何時?」

    「待你走後,我自會折返通天神脈。」太清對自己的目的毫不掩飾,他就是為了防止公孫魘花對人道動手才呆在這兒的。

    公孫魘花一開始就知道他不可能扔下人道不管,如果她孤身來襲殺鏡離,到時候多半會直接對上仙人兩道聖者。所以她拉上了邙繹,而邙繹雖然清楚太清與鏡離之間是師徒關係,但不曾想過太上道還會在乎這個。而且就算太清真的來了,他加上公孫魘花對陣太清、鏡離也並非不可。

    只是邙繹不知道公孫魘花一開始的目的就不是鏡離,而是被人道道果所誘惑的他。

    太清一看見公孫魘花對石鏡出手就知道她的意思了,若是想要強殺鏡離,那麼公孫魘花大可以不必主動跑來招惹自己,直接跟邙繹一起動手就好了。後來邙繹見勢不妙想要撤走,兩人幾乎是同時發力將他困於虛空亂流,然後公孫魘花以本體相困,太清以天地正法強殺。

    雖然最後結果是鬼道隕落,但要說公孫魘花對人道道果沒意思,那也肯定不可能。

    太清現在留在這兒就是放著她這點。

    公孫魘花見太清說得不客氣,臉色也依然柔和溫雅,她道:「太清此番主動出手,可以說是不再立於無為無傷之鏡了,有這個力氣管人道,還不如多想想仙道後事。」

    這話一出,履天聖壇上的氣氛都凝滯幾分,太清神情漠然,道:「不勞你掛念,本座斬殺上一位人道聖者的時候你還在十萬大山睡著呢。」

    對於太上道的聖人而言,無為則無傷,只要他不動手就絕對不會敗。

    可是太清幾乎沒有利用過太上至境穩坐勝席,他平生出手戰過的聖人可遠不止公孫魘花、邙繹。遠的不提,單是千年前他直接強殺上一代人道聖者這樣的舉動就足以威懾天下道統了。到了聖人這個境界,實力多少其實並不好估量,但是太清的巨大威脅性卻讓所有聖人都不得不避其鋒芒。

    公孫魘花還是止不住地咳著,她幾乎是半臥在白牛背後,連身子都直不起來。她每次回答太清的話都要緩上一會兒,看上去多說兩句就要斷了氣似的。

    她道:「照太清這麼說,吾縱橫天地之間時,汝等還是一團濁氣,無形無靈呢。」

    公孫魘花看著柔弱可欺,其實說話時氣勢不遜太清半分,那種太古妖族天生的睥睨之氣更甚於後者。公孫魘花沉睡前連神魔都未徹底消亡,她眠於十萬大山的時候世間道統換了一代又一代,現在的聖人們幾乎沒有誰見過她出手。

    太清還沒說什麼,她已經再次搶過話頭:「好了,此番妖族暫且撤回十萬大山,太清道友亦不必憂心忡忡。只是道友需知護得了一時護不了一世,妖道鬼道之後還有魔道神道,這番因果還是早斷為好。」

    「不勞你費心。」太清不冷不熱地答道。

    白牛振翅而起,在黑色的天空中劃過一道明亮的光芒,妖獸們跟隨著光芒,如潮水般往十萬大山撤退。

    祭台之上只剩下太清和鏡離,太清看著公孫魘花消失在天際,回身便往鏡中走去。從始至終他未跟鏡離說過一句話,連看都沒有看過他一眼。

    鏡離在他踏入鏡中前突然出聲道:「太清……道友。」

    聖人平輩相稱沒錯,但是鏡離這話一出口太清臉色就不太好看了。

    「何事?」

    鏡離沉默。

    太清轉身,一手拍在他面前的案上,茶水飛濺:「這是最後一次了,通神鏡我會收回,巫道之事你最好別再碰。」

    「太清百年前就說過這話了。」鏡離平靜地答道,「而且通神鏡也是你百年前留下的。」

    太清氣極反笑,他道:「你倒是算得清楚!」

    「太清之恩,不敢稍忘。」鏡離垂眸,白髮滑落遮擋住他的神情。

    太清冷漠地道:「嗯情就不說了,你往後莫再往通天神脈燃香。還有剛剛我說的巫道之事,你到底有沒有聽見?」

    「誠如道友所言,天下道統無數,願取何道是我自己的事情。」

    真是個榆木腦袋。

    鏡離在這事上從來都是半點不退,他離開神隱門之前就是這樣,到了人道也一點沒變。太清之前對公孫魘花明顯就是敷衍推脫,可是鏡離卻把這話說得十分認真,每一字每一句都傾注了畢生的熱情——就像他年少時求道於神隱門一樣。

    鏡離百年得道不是沒有道理的,太清在他之後再沒有見過任何一個弟子有這樣近乎狂熱的求道之心。

    「隨你。」太清沉默半響,最終還是無言以對,只能淡淡地拋下這句話。要是真能論道三日就把他這點道心變了,那太清也不用大費周章地殺聖奪道果,將他趕去人道。

    他不願與人道有太多牽扯,現在戰事越發混亂,邙繹隕落算是真正開啟了聖人之間的爭鬥。仙道現在局面不容樂觀,這代嫡傳所餘者渺渺無幾,這渺渺無幾的幾人中還儘是清虛子、洞玄子這種靠不住的。所以太清自己不能有任何差池,只要一個失誤,結果就是像邙繹那樣還道於天,道統不保。

    太清往鏡中走去,正要邁入通天神脈,可這時候鏡離居然又一次攔下了他。

    「等等……」

    太清忍無可忍地回頭:「你又有……」

    他的話到一半就停下了。

    因為他看見鏡離起身,然後在他面前跪下,以額觸地。

    「弟子畢生所學乃是師尊所授……」

    一下叩首。

    「身家性命亦為師尊所賜……」

    兩下叩首。

    「如今弟子將一切都還予師尊,只求您答應弟子一件事……」

    三下叩首。

    禮成。

    「若弟子身隕,還請師尊佑我人族不滅。」
jazzsax 發表於 2014-10-3 17:07
第二百三十八回、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白髮落在地上,一塵不染的祭服在黑暗中綻放成孤高而聖潔的姿態。

    太清瞑目凝神,沉聲道:「我若不應,你待何如?」

    「師尊……」鏡離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是最後脫口而出的還是這兩個字。

    太清嘆了口氣:「將人族送到仙道手下,這是千古罵名你可知道?」

    「知道。」鏡離比誰都更清楚,不管人道是存是亡,他作為末代聖人都逃不過責難。

    人道不敵其他道統,每一雙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公孫魘花也說過了,太清能幫這一次,可以後就無法再出手助他了。早晚會有人對人道下手,也許是剛剛離去的公孫魘花,也許是一直咄咄逼人的聖天香,甚至可能是那位蟄伏大雪山的十世佛陀。

    他身隕之後,十萬大山的妖族就會徹底佔領大鏡,屆時整個南方都會淪為妖族糧倉。還有分佈在北川和四海的人族,如今末世降臨,天地翻覆,假若沒有聖人庇佑,脆弱如他們怎麼在這個亂世存活?如果大浩劫持續得久些,也許這個世上就真的沒有人族了也說不定。

    「弟子願意背負。」鏡離跪在太清面前,以最低微的姿態,最懇切的言辭,請求他給予人族一線生路。

    諸聖之中,也唯有太清可信了。

    太清還是閉目不答,雖然將人族納入保護範圍內會帶來不便,但這點不便遠遠比不上人道道果的力量。況且如果將鏡離逼上絕路,他很可能會以巫道為突破弄出什麼亂子。一個神道已經讓聖者們亂了陣腳,再來個巫道那可是要滅世的架勢啊。

    「明白了,你起來。」太清點頭,一邊掐算一邊問道,「還需準備什麼後事?」

    鏡離似乎沒料到太清答應得這麼快。之前鏡離燃香召請太清被拒,原以為他想要直接斷了這分因果,可是現在看來他是願意庇佑人族的。

    他起身,低聲道:「剛剛已經傳令樂舒繼位,除此之外……就沒有了。」

    原本的嫡傳首座鐘歲不知所蹤,遲則生變,鏡離也不敢多拖,所以直接傳令樂舒先繼承履天壇。

    太清看了他很久,遲遲未能說出一句:「……」

    此時天上沒有烈陽,也沒有皓月,只能看見時不時劃破黑暗的流星,它們渾身燃燒著天火,或是融化在一片熾熱中,或是沉沉地墜落大地。天搖地動,四海翻覆,恐怖的末日之景中竟然生出幾分悲壯。

    太清伸手碰到他眉心間清澈透亮的靈明,發出最後一聲嘆息。

    那點靈明在他手裡黯淡下去,一如幾百年前在他手中亮起時那樣。

    ——寂然無聲,驚心動魄。

    *

    清塵執筆在卷宗上寫畫著,心神卻忽然一陣動盪。

    心有道種的修行者往往對福禍之事有所感應,他們會提前通過這種感應趨利避害,減少損失。剛剛清塵心底忽然閃過了強烈的情緒,夾雜著驚訝、恐懼、欣喜,這一瞬間上湧的感覺讓他停住了筆。他已經合道,平時少憂少慮,這樣的情緒是十分反常的,看來他周圍定然有大事要發生。

    他將手裡的筆輕輕擱下,指尖不自覺地顫動,那股情緒幾乎要蓬勃而出。

    筆墨濺出了一點,在泛黃的卷宗上落下一個黑點,清塵凝視著這個黑點,半響才平復下來。他抬手按在自己額上,感覺云青留下的烙印燙得驚人,磅礴的力量從另一端傳過來。

    「我來了。」云青之直接落在他桌案上,清塵連忙退開,向她躬身施禮。

    「可有什麼大事?」清塵小心翼翼地問道。

    云青從他桌案上下來,直接推門出去:「人聖隕落。」

    清塵怔了怔:「可是……」

    他閉上了嘴,沒什麼好可是的,云青人都跑過來了,肯定是已經隕落。他連忙追著云青跑出門外,外面黑漆漆的一片,他住得偏僻,四周連燈火都看不見。一片漆黑中云青手裡有什麼在發光,清塵這會兒才仔細看她,她穿了身單薄的白衣,廣袖博帶,懷中抱著一面古鏡。

    那面鏡子似金非金、似木非木,花紋古拙,正散發出蒼青色的柔和光輝。

    「是句芒古鏡。」云青沒有看他,卻也感覺得到他的目光。

    清塵低下頭不敢多看,他問道:「您可是要取人道道種?」

    云青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出院門,到了一片空曠的街中,空氣中有黏濕的霧氣。履天聖壇在整座慈安城的中心,而清塵住在西北角,她正從這裡慢吞吞地走去人道聖者隕落的地方。

    清塵跟在她身後,見她走得不緊不慢也有些奇怪:「您不急嗎?」

    「自然是不急的。」云青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街道上迴響,聽上去有點陰森,「道種就放在這兒,拿不走的永遠也拿不走,能拿走的永遠也攔不住。」

    清塵不好再說什麼,其實他挺想問一問自己是不是應該趁這個機會掌控履天壇,但是看云青現在並沒有幫他的意思,也只能沉默下去。他覺得云青這個人很奇怪,明明是風平浪靜,她卻會忽然說「時間不夠了」,明明是危急關頭,她卻又不緊不慢。清塵跟在她身邊很多年,一直沒弄清楚對她來說到底什麼是緊急的,什麼是可以緩緩的。

    「綢繆未雨時啊……」云青忽然說道,「若是雨已經下起來了,那麼著急也沒用了。」

    清塵趕緊收斂起心思,剛剛胡思亂想一定是被她窺見了。

    云青看上去十分溫和,語氣也循循善誘:「要小心那些晴日裡就開始忙忙碌碌的人,因為他們多半知道什麼時候有雨。也要小心那些雨天裡平平靜靜的人,因為他們多半知道什麼時候雨停。」

    清塵心說那不就是你嗎?結果轉念一想云青多半知道他在想什麼,於是他連忙道:「是是是,在下知道了。」

    「不過還有一種人,他不論晴雨都心平如鏡,因為他們不懼風雨。」云青說著,忽然笑起來,「比如你眼前這位。」

    長街的另一頭站著一人,白髮白衣,神色冰冷,目中神光熠熠,額上的青色隱約散發出微光。他手執拂塵,一身仙氣渺然,超乎世俗之外,乍一看他周身儘是光明,不見半分黑暗。清塵只看了他一眼,雙目就像是要被這輝煌光芒刺穿一般,連帶神魂都生出痛意。此人修為深不可測,清塵以合道之身竟不能看他一眼。

    清塵連忙退至云青身後,低頭盯著她蒼白的腳踝。云青笑意盈然,看起來神色間儘是舊友重逢般的喜悅:「鬼道還沒清掃乾淨,你這就跑來人道了?」

    「特來截你。」謝遙平淡地說道。

    清塵覺得他每說一個字就有光芒在他神魂間綻放,一句話說下來神魂中除了光就什麼都不剩了。沒有靈氣或者元氣的調動,由言語本身構成不可阻擋的力量,言辭一出,規則立成。清塵一直以為這種事情只會發生在傳說之中,沒想到今天居然見著個活的,最關鍵的是這個活的還對云青不懷好意。

    云青還是慢步往前走,笑容也分毫不改:「倒是勞煩你拋下鬼道道種跑這一趟了。」

    「停。」謝遙冷漠地看著她,話音一落便有無數青色帝印從云青腳下蔓延開,這些帝印上的紋路就像藤蔓似的,牢牢纏縛著云青前行的腳步。

    云青也不反抗,就似笑非笑地站在原地:「怎麼……有事?」

    「有。」

    清塵聽了兩句就受不了了,心想這兩位說個話還真是急死人,半天下來都吐不出一個完整句子。

    「鬼道你要就要了,莫非人道也想一併收入囊中?」云青似是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可臉上笑意不減,「你若是天下道統都想要,不如現在就跟我說了,免得我以後奔波勞累還跑空。」

    謝遙見她不再往前便收回帝印,他聽了云青的話也沒什麼波動,只是淡淡地點頭道:「正有此意。」

    云青神情渺然,也不知在想什麼:「黃泉碧落可沒你那麼不知足。」

    謝遙那張臉就更看不出所想了,他說話語氣幾乎完全是平的,連點起伏也沒有:「天地大道也沒你那麼好說話。」

    云青又忍不住笑起來:「罷了,人道我不動就是。」

    「你可曾算過剩下的聖人會隕落幾個?」謝遙目光深邃,他忽然朝云青走近了,清塵不由自主地退開幾步,可是他抬頭一看云青還站在原地,於是又默默地走了回來。

    云青捧鏡而立,她閉目,似乎是在演算,但更像是在迴避謝遙帶來的光芒。

    太刺眼了。

    不管多少次,云青看著他身上的神光心中還是會浮出這句話。

    如果能再柔和一點就好了。

    「方才算過了。」云青在心底嘆息一聲,復又睜眼,「你算到是幾個?」

    謝遙嘴角牽起一點笑容,倒也不顯僵硬,只是仍掩不去他眼裡的冷漠。他在離云青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低頭看著她說:「全部。」

    「是了。」云青看著他,輕柔地笑起來,「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jazzsax 發表於 2014-10-3 17:15
第二百三十九回、思其所想,行其所願

    謝遙站在離她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不上前也不退後,他平靜淡然的神色在云青此言出口後竟有些微的動容。

    聖人替修道界規避懲戒,聚斂道果,散播道種,他們多存活一刻,修道者們從天道這裡攫取的力量就多一分。只有徹底將聖人毀去,修道界才會陷入浩劫,天道的懲戒才能真正降臨到修道之人身上。而只有像巫道時代、神道時代那樣的劫難完全降臨到每一個道統之上時,天道才能將那些被奪走的力量全部收還。

    云青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實際上對於天道而言正是如此。

    其實謝遙隱約猜得到,云青從一開始就不是站在修道者這邊的。

    她和神道不一樣,至少那些傢伙還在修行者的範疇之內,勉強算是自己人,就算犧牲一定的道果迎接他們回來也對修道界整體力量沒有很大影響。但是如果讓修道界的無數道果道種落入云青手裡,可能結果比還道還糟糕,畢竟天道不會隨意對修道界動刀子,而云青從來沒停止過對修道界動刀子。

    且不論她到底是什麼,總之謝遙覺得先把道種和道果從她那裡奪下還是比較正確的選擇。

    連他也不敢拿修道界的未來開玩笑。現在修行者們尚未找到長生久視之法,尚不能完全逃脫天道的制約,所以他們必須想辦法繼續往下走,一直走出合道,去往更遙遠的道途之上。

    可是最近的云青似乎格外好說話,幾乎是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按理說她現在的妥協背後肯定藏著更大的陰謀,可是謝遙只能暫時忽視這些,因為如果讓她奪下道種,修道界的情況肯定會更糟。就算明白以後會面對算計,謝遙也不得不把她送到眼前的陷阱收下。

    「你很著急。」謝遙與她對視著,一步都不願意後退,他的話十分篤定。

    云青閉上眼睛,微微垂首,神色溫順安然:「也不算太急。」

    「道棋回來的話,我們便會以此破合道,敗天道。」謝遙雖然是在猜,但猜得氣勢十足,清塵快要認為他說的就是事實了,「而與天道弈棋之人僅有一個,你不能等修道者執子,所以嘗試著以莫大因果將道棋掌控住。」

    「有道棋你們也不一定能勝得了天。」云青神色很平靜,清塵則注意到她開始稱謝遙這樣的修道者為「你們」了。

    謝遙又笑了,他額上帝印光芒璀璨:「巫道敗了,因為道棋殘缺。可是如果我沒有猜錯,道棋在落入青帝手中之後應該是被修復過才對。他在最後一步上失敗,但不代表現在的修道界會敗在同樣的地方。」

    云青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她神色間微有悵然:「為何不會?從入道到合道,你們一直都敗在同樣的地方……貪婪。」

    謝遙的話與云青針鋒現對,咄咄逼人:「假如沒有對自由與力量的渴求,對未知之地的嚮往,那麼修行者與天地間那些無靈之物又有何區別?對於天道而言自然是所有人都乖乖順順、不爭不搶更好,可是對於修行者而言又有幾個願意把自己困在這片淺灘之上,仰望無上大道而不得攀援?」

    「罷了,我不想同你說這些。」云青搖了搖頭,竟然直接選擇了避退,她轉身對清塵道,「我們走。」

    清塵當然不敢在這種緊要關頭反駁什麼,他小聲道:「是。」

    「等等!」

    謝遙明顯不打算就這麼讓她跑了。上次在東海是云青溜得快,根本沒有和謝遙正面對上,而這次好不容易被他截下了,說什麼也要先試出她真正的實力才行,不然以後爭奪道棋也太沒底了。

    草木之色在空氣中浮散,森冷的殺機隱伏其中,一點點靠近離他不遠處的云青。

    云青手中古鏡光芒一閃,人面鳥身的神明出現在她背後,雙翅張開化作堅實的屏障,蒼青色光輝與帝印交接。謝遙見狀立刻收回神力,神明間規則相互牴觸的話會引動天地災變,現在的南風大6可承受不起這樣的折騰。

    謝遙只是稍稍受阻,云青這邊就已經以最快的速度準備離開了。句芒將云青抱到肩頭,然後兩隻爪子抓起清塵,雙翅一振就飛離萬里之外。這時候人道道種已經漸漸在人族身體裡隱沒,謝遙明白再耽擱下去要想收還它們就很難了,於是只得看著云青藏形匿蹤,放棄追擊。

    清塵感覺句芒帶著他們直接飛到了南海之上,一時間也愣住了:「這個,您不必帶上我的,我留在履天壇就好了。」

    「謝遙都知道你是我留下的子了,你再呆著又有何用?」云青從句芒肩上跳下來,踏於虛空之中,「得想個別的辦法……」

    下面是黑沉沉的海水,幾座冰川從不知何處漂浮而來,空洞的海水聲讓人毛骨悚然。清塵見云青陷入沉思,也不由屏氣凝神,不敢打擾。

    「我替你改命如何?」云青朝清塵笑了笑,忽然伸手往虛空中一抓,一個滿臉倦容的高瘦男子直接被她拎了出來。

    清塵驚悚地喊道:「鐘……鐘歲?」

    那名男子面目周正,被云青拎著顯得有些狼狽,正想要說什麼就被句芒一聲尖嘯震昏。鐘歲被魔道囚禁很久,一直以黃泉所制的面具困著,現在連道種對天地大道的感知都還沒有恢復多少。他正馬不停蹄地趕回履天壇設法查明黃泉所說的事情,但是沒想到走得好好的忽然被一隻手抓了出來。

    「嗯,鐘歲,人道道統的繼承之人。」云青抬手,鐘歲的身子被放平,穩穩地懸浮於虛空之中,「我將你改成他的命格。」

    清塵一句話都講不出來,如果說之前謝遙「以言語成規則」還可以說是傳說中的力量,那麼改換命格這種事情就連傳說都不曾記載了。天道劃定萬事萬物的命格,從古至今還從來沒有聽說過能夠篡改的事情。

    云青似乎沒有在意他目瞪口呆的傻樣,她接著解釋道:「如此一來不管謝遙拿不拿道種,你在將來都會繼承人道。」

    「這……」清塵覺得不可理解。如果謝遙將人道道種全部收下,然後又將這些道種用於增強道棋的力量,那麼人道道統估計就要從世界上消失了,哪兒來的什麼人道給他繼承?

    云青看出他心有不解,很耐心地解釋道:「這就是命格,無論如何都會發生的事情。只要命格定下,天道自然會生出無數因果來實現命格,而用於實現命格的無數因果,常常被修行者稱作氣運。」

    比如有人是帝王命,可是他生於普普通通的農家,那麼為了實現這個命格,天道就會開始造各種因果。比如當代帝王昏庸,比如天災地害,又比如知識的傳播、財富的積累,這些因素一起爆發會導致起義。而帝王命之人則有可能因為其他一些因果成為起義軍,在無數大小因果的堆疊作用下,他會推翻帝王,建立新朝。如果氣運再好些,他的王朝可能會百世昌隆,如果氣運不好,那麼這個帝王命也是易夭折的。

    一旦清塵的命格被改為「人道道統的繼承之人」,那麼無數氣運就會瞬間加持在他身上,數不盡的因果會在一剎那間改變。

    清塵還是有點不懂:「如果沒有人道,那哪兒來的因果?」

    云青的手在鐘歲額上虛按,他眉心間那點靈明閃爍變幻:「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有沒有人道不是修道者自己說了算的。謝遙將道種收斂起來投入道棋,難道它們就真的不存在了嗎?」

    清塵似懂非懂:「這個我明白,存在過的不會消失。就好像隕落之人的力量一樣,它們並沒有消失,只是還給天而已。」

    「是了,道種都在,你還有什麼好怕?」云青很自然地說道。可是清塵感覺這個有點強詞奪理,照她那麼說,天地間隕落的無數大能都還在呢,也不見他們有什麼作為啊。

    清塵聽得暈暈乎乎的,他資質一般,合道也非正統,應該算是旁門左道里的東西。雖然云青後來傳他太陽道,但是再好的傳承也沒辦法從根本上改變一個人的悟性。

    「您是說……改命之後,我什麼都不用做,光站著都能成為人道道統的繼承者嗎?」

    云青手上光芒一閃,但很快又穩定下來,她心分兩用,一邊處理鐘歲的命格一邊對清塵說道:「不是這個意思。天道會產生無數因果,讓你不得不去做某些事情,而這些事情則讓你毫不突兀地成為命格上所指的人。」

    清塵對這事兒的好奇心似乎源源不斷,他再次反駁:「如果我有意不這樣去做呢?比如履天壇的人追到我門前求我接任,可是我把他們打出門了?」

    云青很想抽手揉揉眉心,她有點頭疼地說道:「我不知道遇上這種情況天道會怎麼處理,不過換做我應該不會讓這種情況出現。」

    她略作思索,然後細細說來:「天道因果對人的影響不僅僅在一些事件上,還有通過事件而產生的心緒、情感、思維的變化。比如你的命格是清塵,可是你在知道之後故意違抗天道,不想成為清塵。殊不知你這種逆反的思想正好構成了『清塵』的一部分,我是說……就連『違抗天道,不想成為清塵』這樣的想法也是天道賦予你的。」

    清塵聽得起了一身冷汗,他想著云青剛剛那番話,忽然覺得就連那身汗都是被天道控制著產生的,只是他自己毫無所覺而已。

    云青平靜地說道:「所以,你明白為何修道者要突破天道的束縛了嗎?」

    她周身開始有看不見的力量聚攏,清塵感覺視線都有些模糊。

    「當然不僅僅是力量上的渴望,或者對生死滄桑的恐懼……」

    清塵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他覺得自己在融化,化入一片虛空之中。這片虛空裡有著無數人的命格,如同一條條分岔無數的河流,看上去自由自在地奔騰,實際上還是逃不出河道的束縛。

    漸漸地,他連自己的神魂都感覺不到了,可是云青的聲音一直迴蕩在他耳邊。

    「修道者之所以要逆天,是為了破除命局,思其所想,行其所願。」

    「是為了自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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