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俠修真] 青雲之上 作者:蓮花郎面(已完結)

 
jazzsax 2014-9-10 03:26:54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51 109116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6 23:15
第二百章、帝桃逢春,墨陵道棋

    仲觀源穿過狂風暴雪,抵達與自在崖遙遙相對的解憂崖時正值新月初升,月下人影伶仃,月色襯著雪色,滿地都是倉皇無奈。

    解憂崖下是寒潭一汪,潭水幽深淒寒,風雪落在水面上,碎成無數光斑。潭邊有一株枯樹,絲毫不見生氣,地上覆蓋著落葉,落葉上又凝結了冰渣。樹下坐著的女子只穿了一身單薄的宮裝,她手裡拎著酒罈子,時不時高歌一兩句,卻一直聽不清她在唱些什麼。那女子身子豐腴動人,開襟的外衫將胸口大片雪白的肌膚袒露出來,可是她本身卻不染半分**之色,反顯高潔出塵。

    仲觀源一爬上山就大口喘了會兒氣,他一把扒拉下雙眼上覆著的繫帶,一睜開眼看見了那棵枯樹。他怔了會兒,很快又看見桃樹下的九歡,然後第一反應就是摀住己頤和的眼睛。

    己頤和嚇了一跳,連忙往後退幾步道:「仲師,你這是做什麼?」

    「仲前輩是怕你佔我便宜。」九歡留意到了他們兩人,但也不起身相迎。她朝兩人遠遠地舉了舉酒罈,仰頭暢飲,辛辣的酒水順著她單薄的宮裝流下來,前襟濕成一片,她看起來也沒有用法術弄乾淨的意思。

    仲觀源尷尬地說道:「多年不見,沒想到九歡也已經這麼大了。」

    己頤和很輕鬆地掙脫了仲觀源的手,然後有些羞怯地打量枯樹下的女子。她看上去神色清明,但是眼神總不知落於何處,而且吐字也不怎麼清楚,應該已經喝大了。

    九歡一口又一口地灌酒,那酒罈子就跟泉眼似的,怎麼也倒不完。

    她安安靜靜的反而讓仲觀源越發尷尬了:「我是說……你比小時候漂亮了不少。」

    「多謝前輩誇獎……我記得當年初遇前輩也是在這桃花樹下。」九歡用力擦了一把嘴,將酒罈子扔到一邊,然後道,「在前輩眼裡九歡大概一直都沒有長大過吧。」

    仲觀源咳嗽了幾聲,拱手道:「這個,今日暫不敘舊,不知我可否與驚花仙尊詳談……」

    「……畢竟你已經活得太長了啊。」九歡像是沒聽見他的話一般,自顧自地將剛剛的話說了下去,「人呢,從來都不會覺得蜉蝣有老少之分,前輩這樣活了十幾萬年的神明也不會在意我到底有多大年紀吧?根本就不對等啊……哈哈哈……」

    她突然笑起來,轉身從虛空中又摸出一個酒罈子,直接敲碎壇口就往口中灌酒。己頤和被她的動作震了震,他認識的人裡,就連一向狂野的重羲也不會這麼喝酒。

    仲觀源只好低聲勸她:「九歡仙尊已非凡身,壽元自然不同與人……等等,你別喝了!」

    他說到一半就忍不住想上前搶她酒罈子,但是九歡一把就將酒罈子扔了出去,直接砸碎在他腳邊上。仲觀源被濺了大半身酒水,己頤和也被酒罈子碎裂的巨大聲響弄得驚了一下,他飛快地跑到仲觀源身邊,仔細檢查他有沒有傷著。

    這酒罈子一離手,九歡好像一下就清醒過來,她扶著枯樹起身道:「驚花尊者在火山深處打理鳳凰涅槃之事,前輩有什麼事情可以直接同我講。」

    仲觀源的步子被她擲出來的酒罈生生截住,他在枯枝之外,而九歡在枯枝籠罩之內,整個人都有種委頓睏乏的虛弱感。

    「我是來取回青帝遺物的。」仲觀源的聲音微沉,己頤和心下一跳,他知道仲師約莫有些不悅了。

    九歡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語氣越發溫柔和藹:「哦,那就拿走吧。」

    仲觀源抬腿想要邁過酒罈的碎渣,但是最終還是沒有,他拍了拍己頤和的背,然後道:「頤和,去把那棵桃樹帶走。」

    己頤和飛快地跑到了九歡身邊,抬手按在那棵枯萎的桃樹上。這棵樹高聳著,枯枝尖利地刺破蒼穹,可以想像出夏日裡的枝繁葉茂之景。月光從稀疏的枝椏間漏下來,整棵樹就跟開滿了月光似的,又冷又靜。

    己頤和也沒做什麼,只是輕輕觸碰著它,桃樹的尖利修長的枯枝便一點點萎縮下去。只是在眨眼間整個高大的桃樹就化作了青褐色的種子,這種子落在己頤和手裡,安靜而落寞。他返回仲觀源身邊,沉默地立於他身後,就像一道白色的影子。

    「都拿走吧,什麼都別留下。」九歡沒有再看兩人,而是仰頭望向毫無遮蔽的月光,「曾使我亂者,逝矣;曾使我憂者,去矣;曾使我耽者,今日隨風散矣。」

    仲觀源感覺到她身上的清氣越發靈動,神色飄忽幽眇,月如輕紗般覆於她身上,天光與水光相接,這位人間殊色似乎隨時都可能乘風而去。

    「羽化而登仙,逍遙再無拘……」仲觀源無奈地搖頭,也不知是為她喜還是為她憂,「你能看開就好。」

    九歡低笑起來,坐在了原本那棵桃樹生長的地方,伸手摸出一個酒罈子。她將酒罈子砸碎了,直接往天上一拋,然後抬手往天空中一指:「你看……」

    一點淺淺的桃色在漆黑的夜空中暈開,緊著接無數朵桃花蔓延出來。這些桃花還沾著剔透的酒水,辛辣的酒味與淺淡的桃花香混合在一起,酒不醉人人自醉。這花瓣輕盈無比,被酒水沾濕很快就落在地上,不一會兒九歡身邊就鋪了一地殘紅。她衣裙都被浸濕,神色不見半分狼狽,反而有種酣暢淋漓之感。

    花瓣越來越多,九歡起身,她拎起裙襬在花雨中起舞高歌,歌聲空靈婉轉,但是依舊聽不清她唱的是什麼。

    飛花漫兮,恍如春朝雨正妙;星月璨兮,不及美人傾城笑。

    仲觀源卻是微微皺眉,神色間微有不悅:「帝桃不逢春,九歡,停手吧。」

    九歡不說話,待到一曲舞畢才看著仲觀源道:「我在多年前曾給一位有緣的小姑娘看過這道術法,她勸我少讀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戲文,多看看世間大道,如此一來心就不會冷了。」

    「修道之人理應如此。」仲觀源看見那些桃花雨漸漸消散,神色也漸趨平和,他身側的己頤和終於鬆了口氣。

    「可我總覺得你寫的不是戲文,而是大道。」九歡歪著頭,笑得如同少女一般,「世人說你謊話連篇也好,謗你欺世盜名也好,我總覺得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都是有意義的。」

    仲觀源不欲與她多談,轉身想要告辭,但是九歡又出聲攔下了他:「喏,我問你,若是我想看這桃花燦爛,你可願讓它四季常開?」

    逍遙道終歸不是斷情絕欲的太上道,她將那些擾亂內心的事情都拋下了,然後毫無忌憚地問出自己從來都不敢明說的事情。她將那些羈絆,那些沉溺,那些糾結複雜的往事都拋棄在了桃花雨裡面,等眼前的神明一個答覆,成則逍遙自在,不成亦可逍遙自在。

    「不亂春秋時序,不違天地大道。」仲觀源的眉頭一直沒有舒展過,他將金色繫帶重新覆於眼上,道,「你既然知道我是神明,那就不應該問這種問題。」

    「明白了。」九歡笑了笑,也沒多在意這個答案,她徑直說下去,「那個陪我看桃花的姑娘如今已經不在了,方才那舞便是祭她的。她也身負黃帝傳承,如果不是有了更為合適的軒轅珺,你該找上她才對。說到底,對於你來說,軒轅珺,還有這位白帝后人,都只是整局棋裡的一個步驟而已。只可惜我年少時還不明白神明是怎樣一種存在,總覺得為你守著桃樹的自己是特殊的……」

    「神啊,怎麼會有人的情呢。」她又一次低笑起來,只是眉宇間一掃之前的低郁幽怨,有種暢快無拘之感。

    仲觀源的腳步沒有停,直接就帶著己頤和往山崖之下走去,他的聲音遙遙傳來:「我們創造了一個無比輝煌的時代,自然需要捨棄很多東西。而你們繼承了一個滿地瘡痍的時代,自然有權利得到很多東西。」

    「九歡,去找你想要的一切吧,它們都藏在這個亂世之中。」

    九歡目送他們兩人離去,輕笑著把酒灑在地上,口中哼唱起不知名的小調。

    「寒潭美酒千日醉,三月桃花無人憐。」

    「待到白雪覆空翠,薄妝杯酒祭無歸。」

    「祭無歸啊祭無歸,燕雀轉世尋故榻,舊巢翻覆誰能回?」

    *

    「請前輩賜教。」云青大日淨土已成,紅蓮業火與黑天魔焰覆蓋了魔境的每一個角落,將清氣一絲不漏地隔絕在外。

    蘇悼白嗤笑一聲:「既已合道就別腆著臉叫前輩。」

    「您聞道先於我,我稱您一聲前輩也是應該的。」云青一邊將大日淨土布下一邊後撤。與蘇悼白正面衝撞殊為不智,畢竟她的目的是以最快速度前往南風,而不是冒著生命危險硬抗蘇悼白這種千年前就合道的老前輩。

    蘇悼白也沒什麼動作,但是他身後的陰陽長河瞬間就化作實質,原本只是觸摸不到的清氣,可這會兒居然如同真正的浪濤一般發出轟然巨響。云青手腕上的大日黑天輪瞬間撕裂,鮮血湧出來,她臉色蒼白如妖鬼,高聲呵道:「六道無生,立地成魔!」

    整個大日淨土都蒙上一層薄薄的血光,這化作實質的陰陽長河轟然沖刷過去,大日淨土被強行壓制在一個狹小的範圍內,如同河底的鵝卵石一般。在這層血光之下,仙道真元無法侵入大日淨土內部,云青現在儼然是將大日淨土當做飛行法器,想要罩著這個烏龜殼逃離蘇悼白阻截。

    魔道的血祭成術,云青試圖以最大的代價換取同等的力量。

    天空暗下來,海面上已經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了,連烏云都被這樣的魔道氣息所遮蔽。

    蘇悼白踏浪而行,緊貼著大日淨土追趕過來,一時間竟也沒能攔下全力脫逃的云青。他逼出云青「立地成魔」之術後就立刻將陰陽長河化作虛像,腳下飛劍分化,劍光隱藏在云浪霧靄之中,殺機暗伏。

    「斷罪成軀,誅生成念!」云青似乎料到他所想,大日淨土中緩緩爬出一具山嶽般雄偉的身軀,它背負雙翼,眸子透徹的魔光洞天徹地。閻魔聖軀臉上覆蓋上密集的魔紋,除了胸腹處堅實的鱗甲就再無遮擋。它弓著身子從大日淨土中爬出來,背上筋肉虯結成山丘,堅不可摧,巍然不動。

    云青被它牢牢拱衛著,這麼龐大雄偉的身軀控制起來如臂揮指。就在這時候,蘇悼白分化劍光成陣,大日淨土的黑色天幕一下就被穿出無數個明亮刺眼的空洞。劍光裹挾著磅礴的仙道真元刺向云青,可是此時云青身前還有個龐然大物——閻魔聖軀。

    血雨和碎肉從云青頭頂澆下來,她撐著搖搖欲墜的大日淨土往南風疾馳而去,也沒有在意閻魔聖軀的損耗情況。

    蘇悼白在她身後窮追不捨,說實話,他比云青早合道千年之久,要想正面擊敗她不會太難。可是如果云青真心想逃,在兩人境界一致的情況下,他還真沒有什麼半分強行攔下她。

    可是他的目的並不是攔下云青,而是儘可能為仲觀源拖延時間。

    這麼一路攔,一路逃,等云青到達南風大陸的時候,估計仲觀源也已經返回天宮了。

    云青此時也意識到了這點,可是就像蘇悼白無法強留她一樣,她也沒辦法強行逃出蘇悼白的視線。

    「前輩可知歸靈寺藏的是什麼?」云青一邊急速飛行一邊分神向蘇悼白套話。

    蘇悼白手裡劍光挽花,他看上去頗為輕鬆地道:「上古時的史料,據說那東西是仲觀源寫的,有幾分真還不好說。」

    「那麼眠鳳廊和十萬大山呢?」云青大聲道。

    蘇悼白知道她在套話,但是也不在乎這點小伎倆:「十萬大山的東西你自己用過,天書便是。眠鳳廊裡種著帝桃樹,跟普通的桃樹沒什麼差別,春日花開,秋日花謝,除了……活得久些。」

    離宮,別館,天書,史書,桃樹,這些東西之間似乎沒什麼關聯。

    「那麼墨陵呢?」云青突然記起那個被她跳過的聖地。

    不知是錯覺還是怎麼樣,說起這個的時候蘇悼白的聲音低沉了幾分:「之前那些都是零碎,墨陵那東西的來頭可大得很,天宮第一個收回的就是那玩意兒。」

    連離宮和別館都是零碎,那個不起眼的墨陵裡到底藏了什麼驚天動地的秘密?

    「是道棋啊。」

    蘇悼白身後陰陽長河由虛化實,劍光密密麻麻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在轟然水聲與鏗鏘劍鳴之中,他的話音平穩地傳入云青腦海。

    「天地為局,蒼生作子,那是無數先聖大能曾與天道博弈用的東西。」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6 23:18
卷九 斷碧之巔

第二百零一回、得道之失,失道之得

    云青神色微變,閻魔聖軀血肉炸裂,這個龐然如山嶽的巨大魔身一寸寸斷裂,一段段崩毀。

    云青感覺到蘇悼白的劍勢虛影在背後穿梭,幾次都貼近了她,但是又被散落的血肉暴雨阻擋。這清氣與劍勢越發迅猛激烈,可是閻魔聖軀所能阻擋的傷害卻是有限的,尤其是云青為了維持自身狀態還把「立地成魔」的損耗以萬劫身轉移到它身上,幾乎一轉眼宏偉雄渾的閻魔聖軀就變得虛弱起來。

    這麼下去很容易陷入被動。

    云青雙手蔓延出詭秘的魔紋,這紋路與閻魔聖軀臉上那些完全一致,說不出來好看還是不好看,但是看久了就特別暈乎。她手中魔紋密密麻麻,最後竟然將大半手臂都覆蓋了,這紋路有明顯的斷裂之處,似乎並不完整。

    後面蘇悼白已經注意到她在蓄勢,直接就將仙道元氣壓了過去,也沒什麼虛招,貫天徹地的清氣以不可阻擋之勢砸向了不遠處的云青。

    云青雙手一合,那魔紋的斷裂之處連在一起,魔道真氣貫通一體,閻魔聖軀就跟被抽空了似的,再也沒有半分強悍之氣。

    蘇悼白看見大日淨土中衝出一道黑光就知道云青蓄勢完畢了,他手中萬道清氣立刻在這一刻完全爆發,直接將大日淨土洞穿。昏暗的天色被耀眼的光芒照破,大日淨土中黑色烈陽墜落,海面沸騰,天空低垂。氣浪翻滾,黑焰熄滅,魔道氣息以大日淨土為中心轟然爆發,與萬道清氣的降臨幾乎發生在同一時間。

    蘇悼白感覺有黏稠而冰冷的血雨落下,他身上的道袍一沾這血雨就被灼燒出幾個孔洞,細細的黑煙與他身上的仙道真元一同湮滅。他看著大日淨土崩潰的地方,待所有混亂惡念散去之後,已經空無一人。

    「萬仞身啊……」蘇悼白嘆了口氣,也沒再追下去。這麼長的時間,仲觀源那老狐狸早已經把該做的都做成了。

    云青感覺口鼻都在溢血,但是根本不敢停下步伐。萬仞身是自毀肉身的遁術,它的速度在所有遁術中不算出眾,但有一點卻讓它躋身頂尖遁法的行列,那就是萬仞身就不受任何陣法或法寶所制。所以蘇悼白明明已經準備好強留她,卻也只能眼看著她逃開。

    方才云青跟蘇悼白套好話就立刻將閻魔聖軀獻祭,直接遁出千里之外,等這點血肉消耗乾淨就乘風疾飛往歸靈寺而去。幸好蘇悼白沒有追上來,如果他再移轉乾坤一次,那云青基本上就沒法逃只能硬抗了。

    這時候西北大雪山已經是深夜了,天邊一鉤彎月,星河燦爛,寒意襲人。明亮的星光照在雪地上,從上空俯視時能看見大片光斑,而大雪山的背面仍是一片陰翳。

    云青遠遠就看見了歸靈寺自在崖,她從空中落下,快要降到地面時阿芒從句芒古鏡中出來,正好供她坐在肩上。阿芒伸手扶住云青的斷腿,將她放得穩穩當當的。

    自在崖上只有一個人。

    很多年前云青也常來這裡向覺鸞求法問道,那時候他穿著寬大而單薄的白色僧袍,眉心點著硃砂,神情沉靜溫和。烈風穿過被白雪覆蓋的枝椏,在他身邊停駐,一身白衣皎然更勝月華。

    現在云青眼前之人卻換上了赤金色袈裟,與覺鸞相似的眉宇間只有高高在上的悲憫肅穆,周身暗沉沉的紅不知道凝固了多少仙佛之血。他坐在昔日覺鸞的位置上,閉目撥弄著念珠,云青一見他就隱隱感覺到梵音迴響,天花墜落,佛光輝煌莊重,四周彷彿已經不再是人間之景。月光與風雪都莫名凝滯,站在他身邊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眼前的人是佛道聖者,不是覺鸞,也不是子鴻。

    以往生心經合道成聖,融聚了所有佛道大能的記憶與修為,從歸靈寺第一代先輩開始到現在最末一代結束,佛道聖者是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也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云青躬身施禮:「見過聖者大人。」

    佛道聖者淡淡地說道:「你要的東西已經被仲觀源帶走了。」

    云青點了點頭,阿芒轉身就走:「我知道了。」

    「眠鳳廊的也是。」佛道聖者平靜地補充了一句。

    云青心下微緊,但神情卻沒多大變化,她還是點頭道:「我知道了。」

    「我知道仲觀源寫了什麼。」

    留在歸靈寺的神道遺物是史書,不像離宮別館一樣碰不得,也不像天書桃樹一樣被擱置著,佛道之中早有人研讀過它了。

    云青嘆了口氣,阿芒轉過身子,她睜眼看著佛道聖者道:「聖者大人說話一定要分成這麼多段嗎?」

    佛道聖者也緩緩張開眼睛與她對視,他將念珠放下,雙手合十道:「仲觀源只寫了些很瑣碎的事情,就跟凡世中的帝王起居注差不多。青帝去了哪兒,青帝做了什麼,青帝下了什麼敕令,大概就是這樣。」

    聽佛道聖者的意思,這書還真是仲觀源寫的,他當年估計是青帝身邊的人,更具體一點應該是司書或者司史。這本書在今天看來應該價值很大,說不定就能從裡面挖出神道滅亡的秘密,還有青帝留下的後手。可是佛道聖者似乎不覺得這東西很重要,難道里面沒有這類內容?

    云青有些費解地問:「聖者大人知道青帝為何要留下這本書嗎?」

    如果真的沒有這種關鍵性的記載,那青帝為何要把它留在聖地裡,還傳承整整十萬年?這位神明難道就這麼想把自己的生活瑣事分享給歸靈寺的和尚們?

    「我不是青帝,如何能知道他所思所想?」佛道聖者突然笑起來,他笑容淺淡溫和,這讓云青一下就把他這張臉和覺鸞的重合在一起。

    「這本史書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嗎?」云青想了想,既然書的內容很普通,那麼也許書本身藏著什麼異處呢?

    「不是世間每一件事都有其意義的。」佛道聖者搖了搖頭,話語間竟多了幾分無奈,「你為什麼要把每一件事情都看做佈局呢?可能青帝什麼都沒想過,只是單純地將它留了下來而已。」

    云青啞然,佛道聖者如果不想告訴她書中所載之物完全可以用更高明的法子。他現在的話云青一聽就覺得不靠譜,青帝可是無心無情的神明啊,又不是熱衷於炫耀豐功偉績的人間帝王,他怎麼可能毫無理由就留下本史書?

    佛道聖者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緩緩說道:「有些東西對你來說沒有意義,對現在活著的人來說沒有意義,但是對於留下它的人來說很重要。在自己消亡之後把重要的東西存在安全的地方,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云青覺得佛道聖者的話越來越不對,他根本沒有把青帝當成一位神明,在他的言辭中青帝就跟普通人似的。云青腦補了一下十萬年前的事情——因為青帝知道自己要死了,神道要滅了,而在這之後那些被他珍視的東西會遺落,所以他建起七大聖地,然後將他的東西藏進去,希望這些聖地能好好保存它們……

    完全沒有說服力。

    云青越想越覺得不妥,說好的佈局深遠呢?怎麼被佛道聖者一解釋就變成了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

    「咳,好吧,我先告辭了。」云青咳了聲,這麼談下去估計不會有什麼收穫,還不如去追一下仲觀源那個腿短的傢伙。

    佛道聖者又嘆了口氣,他溫和而無奈地看著云青道:「你是不能理解的。」

    「什麼?」阿芒的步子停住了,云青回頭問道,「不能理解什麼?」

    「青帝啊……」他的聲音沉甸甸的,聽起來低回而壓抑,卻又跟那些梵唱之聲一般帶著蕩滌人心的意味,「他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建離別宮,他違背天道以碧落之身強殺黃泉聖主,他在十萬年前可能已經失道了。」

    青帝失道……青帝失道!?

    云青微怔,這句話轟然撞進她腦海中,四周所有的聲音都靜了下去,她一時間竟然接不上話。

    修道界對離別宮是否存在的質疑一直就落在它的名字上,離別宮,這怎麼看都不像是神宮的名字。還有碧落黃泉,兩個聖主之位分別居於世間兩極,那時候神魔之主共同維護著天道秩序,青雲九幽互不相犯。可是後來的傳言中一直說黃泉是被碧落所殺,現在看來這件事並非空穴來風。

    這兩件事都很反常,但是沒有人往「青帝失道」這方面想過。

    青帝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在當時甚至現在的大部分修行者眼中他是天道的具化、規則的象徵,他是永遠不會犯錯的神明。

    「這樣就能解釋他為何隕落了。」佛道聖者完全不在意自己說出了多麼駭人的事情,他淡然道,「不過你別太當真,我也是猜的。」

    云青好不容易才把思緒平復下來,聽了他這話頓時哭笑不得道:「聖者大人是在拖時間呢?」

    佛道聖者笑了笑,神色有些莫名:「你說是便是吧。」

    「晚輩是真的告辭了。」云青重新轉過身去,衣擺處的黑焰搖曳著,她輕聲道,「多謝聖者大人幾番相助。」

    佛道聖者閉目靜坐,神色越發寂靜肅穆,他待云青遠去之後才有些漠然地自語。

    「得道之人會失去什麼,失道之人又得到了什麼,若是世人知道了這些,真的還會選擇求道麼……」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7 04:48
第二百零二回、十萬春秋,上古道統

    雖說按照佛道聖者的意思,眠鳳廊的東西早已經被仲觀源取走了,可云青現在還是決定去那邊看看。因為仲觀源的腳程不算快,他是個跑幾步都要喘氣喘半天的主兒,云青往眠鳳廊探清楚他的行蹤後搞不好還能追得上。

    這時候彎月已經被云煙遮蔽,閃爍的星辰連成銀色河流,淌過漆黑的天際,流向遙遠虛空。

    解憂崖下的寒潭水發出叮咚聲,脆響在夜色裡越發空洞,九歡合著水滴的拍子輕聲唱歌,有一口沒一口地灌著酒,神色看上去頗為愜意。

    「喲,是黃泉尊者啊。」九歡朝云青笑了笑,隨手拋了個酒罈子給她,「來一杯?」

    云青一上來就看見迎面飛來一隻酒罈子,她下意識地就將罈子擊碎,濃郁的酒香散落一地。

    「魔尊不喜歡?」九歡有些遺憾地看著滲入泥土的美酒佳釀。

    云青很坦然地點了點頭:「是不喜歡。」

    「怎麼會有不喜歡酒的人呢……哈哈哈……」九歡大聲笑起來,「解憂崖,忘愁酒,逍遙自在,心無所拘,魔尊為何不喜歡?」

    云青打量了她一會兒,九歡氣色很好,身子也一如既往地豐腴窈窕,一點都看不出傳言中被驚花仙尊囚禁幾十年的樣子。

    「有憂方需解憂,有愁始求忘愁,我無憂亦無愁,所以不需要你說的東西。」

    九歡這才抬眼細細瞧她,眼前的魔道嫡傳看著年紀很小,但是氣息盡斂,謙和穩重,眉宇間看不出半點孩子該有的天真爛漫。

    戰亂初期,也就是仙道與佛道的道統之爭發動那會兒,驚花和九歡就有過爭執。當時的眠鳳廊大師姐九歡主和,而晉陞嫡傳首座的驚花則主戰。最後驚花以雷霆手段把持眠鳳廊大權,扶持火凰為傀儡,以火凰控制鳳仙,再將九歡和主和一派長老悉數鎮壓。驚花仙尊修為算不得拔尖,但是權謀手段極為高明,就算放在當代所有嫡傳中也是首屈一指的。

    這整個過程如同行云流水一般,眠鳳廊幾乎在瞬息之間就發動了對歸靈寺的道統之爭。這場內鬥在當時影響頗廣,驚花直接一躍成為逍遙道領袖,而那位同樣驚才絕豔的大師姐卻被人漸漸遺忘了。

    胡寒眉那時候說過,在眠鳳廊這代弟子中,唯有驚花一人有魄力帶她們走向亂世,云青也深以為同。逍遙道本來就不適合亂世征伐,可是要想躲避劫難就更不可能了,不適合也得硬著頭皮走下去,有驚花這麼個難得的異類帶領她們也挺好的。

    只是可惜了九歡這樣滿腹才情終不得報的女子,她原該逍遙自在,偏偏落入這樣的禁錮之中。

    「無憂無愁……」九歡看著云青,眼神裝著江南煙雨的朦朧,「你說怎麼樣才能真的無憂無愁了呢?」

    云青稍微想了一下,同她說道:「無妄魔境裡有兩條河。」

    九歡不明所以:「兩條什麼河?」

    「這兩條河一名忘川,一名記川,兩河交匯之處就是黃泉。」云青一邊想一邊跟她說下去,「我們在無妄魔境中飼養了人族,讓他們飲下忘川水,忘記人世的紛擾苦痛,又讓他們飲下記川水,記起今生前世的波折坎坷,如此反覆不休。」

    九歡就跟聽故事似的聽著,她對無妄魔境的瞭解不多。十萬年過去了,這九個魔宗早已經淡出修行者們的世界,他們的一切對於外面的人而言都是傳說。現在無妄魔境入世也與人接觸不深,最多是在西海東海活動罷了。

    「可是有些東西就連忘川和記川都沒辦法磨滅,它們長久地存在於人族的神魂中,修行者管那個叫慧根、靈明。」云青笑了笑,她指了指自己的額頭,眉心處發出一點微光,那正是靈明所在。

    九歡已經隱約猜到她要說什麼了,但還是靜靜地聽她講了下去。

    云青道:「會被忘川和記川擺弄的都是沒有慧根的人,他們喝過忘川水就忘了憂,他們喝過記川水就記起愁。就這樣被左右著自己的想法,是沒有辦法得道的。你若是憂了,那就憂得痛痛快快,你若是愁了,那也愁得乾脆利索。解憂忘愁之事,合該由自己左右,還輪不上這寒潭美酒。」

    九歡怔了好久,突然放聲大笑:「哈哈哈,魔尊不愧為當世才俊!想了這麼久都沒覺得開悟了,原來是因為我憂也好,我不憂也好,都不在我自己的掌控之中。」

    「仙尊是有慧根的,只不過被一些小事矇蔽了而已。」云青垂眸斂目,雙手攏於袖間,看上去情緒都沒怎麼波動。

    「也怪不得別人。」九歡修長的指尖敲打著酒罈子的邊緣,有些俏皮的節拍讓她的聲音聽起來比之前輕快,「于嗟女兮,無與士耽。這話驚花說了好多遍,我自己聽不進去,所以只能為此傷神憂心。」

    「仙尊心有所屬啊……」云青一反常態地開始打聽八卦消息,不過九歡也沒多在意。

    「是呢,歷練紅塵時與天宮那位司書之神結了好大一段因果,把自己絆在裡面這麼多年,可後來才知道人家根本不當一回事。」九歡苦笑了一下。

    「仲觀源?」云青心裡閃過好大一個「沒想到」,仲觀源在九歡這種天之驕子面前簡直普通得跟稻草似的,也不知道九歡當年看中他哪一點……

    「他光站著不說話還是能看的。」九歡又笑了,「把眼睛一蒙就更像那麼一回事了。」

    云青覺得自己臉上的嘲諷意味可能有點強了,於是稍微收斂一下:「說起他,不知道仙尊可否將仲前輩行蹤告知一二?」

    「多半是回天宮了。」九歡搖頭道,「黃泉尊者不會是想一路追過去吧?那裡可不是當世之人可以抵達的地方。」

    「仲前輩趕路速度有這麼快?若是我在他抵達天宮前截到就好了吧?」云青聽她話裡的意思有些不對,九歡似乎認定了她追不上仲觀源。

    「追不上的,他身邊還帶著己頤和呢,能用神術誰還用兩條腿跑?」九歡又搖了搖頭,她嘴角牽起一點嘲弄的笑意,「那位白帝后人是這代神道嫡傳中最出色的一個,只是性情有些缺陷。看上去膽子小得很,關鍵時候比誰都能殺,碰著仲觀源一根頭髮他都要跟你拚命。」

    云青饒有興致地聽她說著,九歡對神道這些人還真不是一般的瞭解,這多半還要歸功於她和仲觀源的因果羈絆。

    「天宮到底是個怎麼樣的地方?」云青將自己最在意的問題問了出來,既然暫時拿仲觀源沒轍,那就先套點神道的消息出來,也好為以後做準備。

    九歡沉思了一會兒:「天宮不是現在的地方,是過去的地方,它存在於十萬年前,所以我們無法抵達。」

    這話說的很玄乎,但是云青已經理解了一二:「是神明篡改了光陰流逝才留下來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九歡也有點說不清楚,「這麼說吧,如果把十萬年以來的歷史看做一條河流,那麼天宮是屬於中游的,我們這兒是下游。中游的水可以流到下游來,所以仲觀源他們能降臨人世。而下游的水無法回溯到中游,所以我們沒辦法窺伺天宮。」

    神明看起來都像普通人就是這個道理。

    神明們本來應該在很久以前就消失,現在的世界是沒有他們的,當他們降臨於這個世界的時候天道就無法解釋他們的存在了。所以謝遙和云青在初遇神道修行者的時候會覺得對方身上的道晦澀不明,因為天道自己都無法解釋,云青和謝遙自然也無法通過領悟天道來理解這些神明。

    這麼想來當年神明們還真是干了件瞞天過海的大事兒。

    「神道興盛之時是中游,那上游是什麼時候?」云青走到九歡跟前,幫她將酒罈子的碎片清理乾淨了。

    「仲觀源跟我提起過的,五帝之前還有三皇。那是個尚未開化、茹毛飲血的時代,人族還與無數縱橫天地的凶獸做著生死搏殺,在種種災難中求得一線生機。在嚴酷的環境下有一小部分人覺醒了不可思議的力量,當時傳下來的史料壁畫將他們的力量描述得無比神異。其實現在來看就是有些人開悟了,得到道種,從此踏入道門。」

    云青認真聽著,九歡講的東西可能是被仲觀源當成故事來敘述的謊話,但也可能是整個修道界都尚不瞭解的秘聞。

    「當時也有個像神道一般興盛的道統,只不過沒多久它就消失了。」九歡神色有些凝重,她說「消失」這兩個字的時候話音低到了極致,在這種森寒的夜裡平白讓人生出雞皮疙瘩。

    「消失……」云青忍不住皺眉,一直攏在袖中的雙手也抽了出來,捏著一塊酒罈子碎片把玩。

    和神道的表述是一樣的,不是滅亡,不是被毀,只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消失」。

    「嗯,就是忽然一下,什麼都沒有了,三皇也沒有了,那個道統的修行者也沒有了。更糟糕的是當時文字記載尚不成熟,能留下的線索實在是有限得很,後來的神明們似乎也跟現在的我們一樣束手無策。」九歡說起話來抑揚頓挫,儼然是將這個當故事講給云青聽了,「仲觀源說,當時的神明只會按照天道行事,誰管那個什麼道統消失不消失啊。只要每天太陽東昇西落,每年桃花春開秋凋,那他們就算做得不錯了。」

    「只是那時候他們也沒想到,同樣的命運會落在自己頭上。」

    「而且剛剛好是十萬年的間隔。」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7 04:52
第二百零三回、戰前安排,爭分奪秒

    云青返程時還一直在思考九歡所說的話,在神道走向輝煌之前,這個世上還有一個早已消失的道統。這個和神道以一模一樣的方式消失的道統也許是現在所有修道者的源流,同時也是修道界災難的開始。

    為什麼修行者能修道?

    時至今日這個問題已經沒什麼神秘感了,即便是最普通的修行之人都能給出解答。因為修行者入道之後便有了道種,道種就像是眼睛鼻子這樣的器官一樣,它的作用是看見世間的道,或者說規則。

    可是這個簡單的問題背後還藏著更深的疑惑。

    道種是從哪兒來的?最初那群嘗試窺測天機的人又是怎麼樣找到入道的方法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到底發生了什麼,讓有靈之物會走上這麼一條認識天道法則,操縱無上偉力的道路?

    這是云青第一次開始往深處、往最開始的地方來認識如今的修道界。她慢慢地在腦海中構想整個修道界幾十萬年的坎坷歷程,試圖從中還原出一些清晰的線索。

    她沒法解釋為什麼突然有了道種,所以只能設想在二十萬年前的某一天,世間出現了天啟。

    天啟之後,很少一部分有靈之物被賦予了道種,他們開始借由道種來理解和參悟這個世界的規則,從天地之中獲取不可想像的強大力量。這種力量能讓他們在殘酷的環境中生存下去,庇佑自己的種族,使生命得以延續,文明得以留存。

    但是他們很快就發現這種力量是有盡頭的。

    道種不管再怎麼強大都不可能與天道規則相媲美,所以該凋亡的還是會凋亡,留不住的依然留不住。但凡有靈的生命都是貪婪的,最初的修行者們不甘心,他們不能接受這種擁有強大力量之後仍然要受制於天道規則的事實,於是他們開始嘗試突破道種本身的侷限。

    入道得道種,道種壯大鑄成道干,當道干充實到了極限的時候,前面就沒有路了。

    必須突破這種極限。

    當時的修行者們已經窮途末路,為此可謂是絞盡腦汁,無所不為。

    後來就有了萬法歸一,化諸道為己道,也就是現在修道界所說的合道。將天道的東西變成修行者自己的東西,在路的末端又開闢出新的道路,在生命的末端又孕育出新的生命。

    道干無法容納的東西會化作道果,道果衰敗後又成道種,如此往復循環,修道界漸漸走向了一個波瀾壯闊的盛世。

    只是好景不長,那個承載著無數修道者長生夢的偉大道統在一瞬間消失了。

    徹底地,不留一絲痕跡地消失了,就像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一樣。

    那時候的修行者也許曾陷入恐慌,但是時間很快就磨滅了這點相對於「永恆不滅」來說微不足道的恐慌,新的道統在飛快地崛起。神魔這兩個道統應該就是後起之秀,經歷了這麼多年的探索,他們終於將合道這條路也走完了。合道大圓滿之人分別登臨碧落黃泉之位,與天道比肩,但依舊無法超脫出去。

    還不夠,那時候的修行者們覺得光是與天道比肩還遠遠不夠。

    在合道之後肯定也有某條路可以走,一直走下去,走出天道的陰影之中。

    他們必須找到它。

    云青也不知道當時的神魔們到底找到了這條路沒有,不過她知道恰好在神魔兩道最為輝煌的時候,災難又一次降臨了。

    這次消失的是神道,魔道估計也受創不淺,於是退居無妄魔境再也不問世事。

    但是這兩個道統的消亡也沒辦法阻止修行者們探索道路的決心,他們開闢了無數種修行之法,創立了各式各樣的道統。神魔針鋒相對、各司其職的時代過去了,修道界逐漸步入真正的百家爭鳴、萬法相爭。

    從云青所瞭解到的情況來看,現在幾大道統的聖者們正在做著和神魔一樣的事情。他們試圖突破現在的修道之法,在合道之後開闢出另一條路。佛道聖者所創的往生心經應該就是這個過程中產生的,只可惜他沒能完全突破天道。還有人道聖者鏡離,甚至是沒見過幾面的鬼道聖者,他們都在這個方面探索著。

    如今的聖者站在所有修行者的巔峰,並且正在為突破這個巔峰而努力。

    只是這次大劫難又要來臨了。

    云青此時已經飛到了南海之上,下面是萬頃碧波翻滾,上面是千里烏云湧動。浩茫天地間一片空曠,渺小的人影在水天之間,如孤舟一葉,如滄海一粟。

    她忽然停下了自己的腳步,不知怎麼有些感慨:「道途每往前延伸一寸,就要有無數先聖埋骨於路途之上。這『永恆不滅』還真是讓所有人都不顧一切去追求的禁忌啊。」

    之所以那些道統會消失,大概就是觸犯了這種禁忌的領域吧?

    天地之靈所不應奢求的,恰恰就是永恆啊。

    「參見黃泉魔尊!」

    一聲嘹喨的龍吟從南邊遙遙傳來,龍首上還站著個魔道青年,他老遠就執劍為禮,大聲對云青道:「魔尊,讓您久等了!」

    「我也剛到這兒,原以為還要等上一會兒,沒想到你來得挺快。」云青朝他笑了笑,「劍臣,你修為又有精進啊,如此甚好。」

    劍臣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他從龍淮頭頂跳下來,然後才道:「魔尊過獎了,我這點修為算得了什麼……」

    「你修為確實不怎麼樣,但是性情還是能入我眼的。可惜六道閻魔宗幾個正統傳承我也沒辦法傳予你……」云青話裡沒有一點遺憾的意思。

    劍臣還是第一次被黃泉魔尊這麼直白地誇獎,他連忙低下頭不吭聲,也不知該做點什麼好。他感覺黃泉魔尊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帶著點審視的意味。

    嫡傳弟子都是要經過魔圖試煉的,等魔圖上出現了他的魔紋,云青才能傳授他正統傳承。可是劍臣在無妄魔境呆了這麼多年魔圖都沒有動靜,估計他成為嫡傳弟子的希望很是渺茫。不過不能修行魔道嫡傳也沒關係,總能找出個安置他的地方。

    云青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幾遍,良久才道:「你去歸靈寺找佛道聖者吧。」

    「啊?」劍臣被她看得頭皮發麻,結果云青突然一句話他還沒反應過來。

    「去找佛道聖者吧,他缺人,你缺傳承,正好了。」云青簡短地說道。

    劍臣還以為她開玩笑呢。但是黃泉尊者花那麼大力氣從通天神脈傳信到無妄魔境,把他和龍淮都約到這南海之上,不可能只是為了開個玩笑啊!

    「這……」劍臣遲疑了好久。六道閻魔宗是魔道正統,說什麼也容不下弟子門人另拜其他山門的事情,就算他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內門弟子也一樣。再說了,佛道聖者是什麼人?他真有膽子叛了六道閻魔宗爬到自在崖要拜在他老人家門下,人家也不一定會收啊!

    「去就是了。」云青擺了擺手,讓他不必多說,「無妄魔境這邊我會擺平,你只管找佛道聖者,請他授你往生心經。」

    劍臣聽見黃泉魔尊說會幫他擺平無妄魔境就有種暈乎乎的感覺,等聽到「往生心經」就更是詫異:「那是什麼?」

    「也是一脈正統。」云青想了想,笑意微微沉冷,「看著像是佛魔兼修之法。」

    「……!?」劍臣從未聽過這種法門,但是見黃泉魔尊著實不似作偽,於是只能用自己孤陋寡聞來解釋了。

    「龍淮,你載劍臣去歸靈寺,等他到地方之後你也不用回無妄魔境了。」

    龍淮一下就化出人形,怒道:「你趕我走?」

    「不是,只是暫時找個地方讓你託身罷了,我怕自己接下來沒法照拂你們。」云青苦笑了一下,龍淮頓時被她唬住了。

    「你怎麼了?會出事兒嗎?」龍淮敏感地問道,「沒關係啊,我留下來也能幫你的。」

    云青搖頭:「聽話,你去十萬大山找妖族,若是能修成九劫真龍也算幫了我一個大忙。」

    天地異獸也能跟人一樣修行,到了一定歲數甚至可以和修行者一樣渡劫。但是大部分異獸還選擇找個空無人煙的角落裡縮著,畢竟渡劫不是多安全的事情。九劫真龍需要承天罰九次,每一劫都是一次脫胎換骨,活下來之後真龍血脈就越發純粹,九劫之後也許就能跟上古時縱橫天地無人能敵的真龍始祖媲美了。

    清川山府在此道之上肯定比云青要瞭解,而且妖道聖者跟佛道聖者情況很像——他們都有傳承在手,可惜沒人繼承。龍淮要是能抓住這個機緣說不定就一飛衝天了。

    「你說清楚是什麼事兒。」龍淮不依不撓地問下去,她可沒有劍臣這麼好糊弄,不問出個所以然來是不會放過云青的。

    「無妄魔境將有大亂。」云青嘆息,「你們還是離魔道越遠越好,日後聽見什麼傳聞也別妄動。等我把那邊的事情都理順了,自然會接引你們重返魔境。」

    龍淮還想再問,但看云青實在是神色沉重,於是只得作罷:「你要是應付不了怎麼辦?」

    「不會的。」云青好聲好氣地安慰她。

    「萬一呢?」

    「沒有萬一。」

    「最好沒有。」龍淮看著云青這張波瀾不驚的臉就感覺怒氣上湧,她瞬間化作金龍之身,沖老實聽她們說話的劍臣大叫道,「趕緊給我滾上來!」

    劍臣看看云青又看看龍淮,一條腿剛邁上龍背就被拖出去好遠。

    他的聲音顫抖著從遠處傳來:「魔尊保重啊!劍臣會想你的!啊……!!」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7 05:03
第二百零四回、斷碧之巔,魔道正統

    這是遣淵魔尊離開閻魔天子峰的第七天,整個六道閻魔宗都陷入了不安與躁動之中。

    各宗宗主除了參與黃泉聖會之外是很少離開自己宗門的,他們這樣的魔道巨擘所涉因果極大,輕易不會妄動。此次遣淵魔尊離開時根本沒有黃泉聖會的消息,宗內弟子也不知道他的行蹤,長老之流對此諱莫如深,這讓六道閻魔宗門人私底下的討論越發激烈。

    大長老易渡在第七天頒佈了禁言令,直接讓這群嚼舌根的傢伙閉嘴了。

    可是這只是應急之策,宗內中下層弟子還是佔大多數,要想安撫他們可沒那麼簡單。嫡傳弟子臨君與素心均未歸還,岐姬在外征戰,剩下的黃泉、歸夢是靠不住的,這讓長老們的壓力頓時大增。

    「……是麼?」兩個外門弟子一邊從閻魔天子峰山腳下走過一邊交談著。

    「好像是,七天前見宗主飛出去,現在還沒回來。」矮點的那個一臉篤定。

    「出門辦事兒不是很正常嗎?況且只有七天,你們想太多了。」另一人不以為意,他擺了擺手說道,「真出事了也輪不上我們操心,嫡傳們扛著呢。」

    「重點不是宗主出門不出門,是長老他們居然為這麼個事兒下禁言令!若是這裡面沒什麼貓膩,長老用得著如此緊張?」矮個子見他不信便激動起來,他神神叨叨地說道,「聽說其他八宗的宗主也都離開了自己宗門,還沒留下個准信,不知道他們去做什麼了。」

    「那又怎麼樣?都說了輪不上我們操心。」另一人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矮個子見自己的消息沒能給他帶來衝擊十分懊惱,他大聲道:「最近連嫡傳也不見幾個了,你說他們是不是帶著幾個嫡傳弟子拋下無妄魔境就跑了啊?」

    「別亂說話,小心長老罰你入地獄道受刑。」另一人被他的言論嚇了一大跳,連忙走得快了些。

    矮個子趕緊跟上他,還抽空往閻魔天子峰上看了一眼,山上的景色一如既往地荒涼冷寂,看不出半分人氣。他打了個哆嗦,飛似的往前面跑開了。

    他們的身影剛剛消失,玄甲武將就出現在原地,神色十分沉凝。

    易渡身上的黑甲碰撞,發出凜冽而清脆的聲音。他往閻魔天子峰頂上走去,熟悉的正殿之中空無一人,唯有萬魔圖喧鬧不休。他沉默著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準備離開。

    就在他轉身之前,正殿外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

    「我回來了。」低柔的聲音帶著些安撫的意味,但傳到易渡耳中卻如同警鐘一般,「已經沒事了。」

    易渡轉身看向正殿大門。一個極其高壯的男子將光芒遮擋得嚴嚴實實的,他肩頭坐著個女孩兒,黑袍赤紋,雙腿齊膝而斷,所有神色都掩蓋在陰影之下。

    「你倒是挑了個入主閻魔天子峰的好時機。」易渡一貫冷漠的臉上露出譏嘲之色。

    「其實這時機不算太好,但是也差不多了。」她的答案永遠這麼坦然。

    云青從阿芒肩頭一躍而下,烈火鋪路,黑色火蛇從她腳下一直蔓延到萬魔圖後的主座上。阿芒站在原地沒動,他和易渡保持著一個相互警戒的距離,臉上雖然笑容憨傻,但周身氣息卻越發危險。

    易渡看著她一步步順著火焰之徑走下去,神色雖然還算平靜,但按劍的手卻一直緊繃著:「遣淵尊者受魔道聖者之邀赴會,其他嫡傳都被你支開,其他長老不會為難嫡傳首座。現下閻魔天子峰無人把持,宗內人心惶惶,你在這個節骨眼上回來了,這裡頭的意思誰都明白。」

    「你沒明白。」云青走到了萬魔圖面前,無數惡鬼惶恐地讓開道路,它們密密麻麻地擠在圖的邊緣,圖中央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空洞。

    「你的時間已經不夠了,你等不了了,黃泉。」易渡嘴角牽起沉冷的笑容,「你和魔道聖者想要一統無妄魔境。」

    云青蒼白的指尖已經碰到了萬魔圖,但聽了易渡的話還是動作微頓:「我和聖天香是不一樣的。」

    易渡只是冷笑,沒有接話。

    云青一步踏過了萬魔圖的空洞,直接穿過萬魔圖走到了後面的主座前面,那些惡鬼將她的身影藏得嚴嚴實實的,就像昔日的遣淵魔尊一般。

    「至少聖天香是真心為魔道著想……」云青溫和地笑了笑,將下半句話掩去了,可是易渡知道她的意思。

    「而你只是『需要』魔道正統而已。」易渡完全沒有掩飾自己的厭惡之意,「你真噁心。」

    易渡已經做好了被她或是謙和或是狂妄地反駁的準備,但是云青什麼都沒說。萬魔圖後就跟沒人似的,沉靜而安寧的氛圍漸漸瀰散,人世間最大的惡意也無法中傷那個人,因為她比誰都更接近惡本身。

    云青所在的那一隅寂然無聲,易渡僵著臉不說話,阿芒左看看右看看也不敢做聲了。

    整個正殿靜得能聽見心跳起伏。

    「你就說現在該怎麼辦吧。」最後沉不住氣的竟然是易渡,他皺著眉丟下這句話,突然將手裡的黑色巨劍扔在了地上,「棄劍為禮,奉汝為尊;劍心我命,為君行道。」

    冰冷的劍器與光滑的地面擦出尖利的聲音,阿芒一驚一乍地看著他,似乎有點躍躍欲試。

    這是宗主繼位時大長老所行的誓言,現在竟然要對這麼個最不招他待見的傢伙說上一遍。

    「何必呢?」云青似乎也沒料到,她頓了會兒才道,「聖天香不會對師尊下手的,現在事情還沒那麼糟糕。」

    「但是你在嘗試讓它變得更糟糕。」易渡還是口氣很沖,彷彿剛剛棄劍的人不是他似的,「如果六道閻魔宗對你有用,那麼你就會盡力去保住它。而魔道聖者不一樣,在他眼裡這些宗門根本沒有分別,六道閻魔宗不佔優勢。」

    因為六道閻魔宗對云青有用,所以云青會試圖保下它。易渡看明白這點後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屈尊為她所用,他對這個宗門向來忠誠,所以他會厭惡云青,所以他不得不求助於云青。

    「是這樣沒錯。」云青平靜地說道,然後開始回答之前易渡的問題,「但是現在得等著。我還沒有拿到主動權,所以只能等著。」

    「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易渡看上去快要接近爆發了,他攥緊拳頭道,「遣淵尊者已經前往斷碧之巔七天了,一點消息也沒有,到底打成什麼樣子才需要打七天?」

    斷碧之巔。

    忘川和記川交匯之處,下方是黃泉,黃泉下面則沉眠著黃泉聖殿。而這兩條逆行之河交匯處的正上空卻是斷碧之巔,這個懸空島通過汲取黃泉聖殿的力量而滯留空中。

    這個地方十萬年前就沒人提了,因為一直沒能用得上它。

    十萬年前魔道與神道並立,那時候遍地都是神,而魔自然也不可能少到哪裡去。十萬年前的魔道正統遠遠不止九個,其數目之繁多讓人數不勝數。可是後來大劫難降臨了,魔道正統決定退入無妄魔境,而無妄魔境就這麼大,資源就這麼多,到底放誰進去呢?

    為了選擇幾個入主無妄魔境的宗門,當時魔道比較強勢的幾個大宗合力在黃泉聖殿的殘骸上建立了斷碧之巔。黃泉聖主身隕於碧落聖主之手,所以這懸空島的名字多少含了點憤恨意味。踏上斷碧之巔者均是當時的魔道巨擘,他們苦戰不休,不知打過了多久才留下最後九個宗門。

    這九個宗門就是如今的破滅天魔宗、欺世心魔宗、花天欲魔宗、六道閻魔宗、極獄罪魔宗、北邙屍魔宗、淨水寒魔宗、業火炎魔宗、萬象災魔宗。

    這九宗入主無妄魔境,受黃泉聖主餘威庇佑,在劫難中得以完整存留。而剩下那些從斷碧之巔敗落的魔道正統則漸漸沒落,最後竟跟散修相差無幾。他們大部分都將宗門建在無妄魔境界門之外,懷著整整十萬年的不甘,一心想要將九宗驅逐出無妄魔境。可是如今九宗的勢力已經不是他們所能抗衡的了,時不時派出幾名嫡傳弟子進行個「南海平叛」就能讓他們一蹶不振。

    因為無妄魔境的歸屬權已經毫無疑問落入了九大魔門正統手中,所以斷碧之巔也沒必要再開啟了。

    但是這次魔道聖者居然把九位宗主全部邀請到斷碧之巔,其中深意讓知曉這段歷史的人不由心下悚然。易渡覺得是因為大劫將至,而魔道聖者無力護持九個宗門,所以只能從這九個宗門中挑選出一部分,將剩下的人驅逐出無妄魔境。

    幾位魔道巨擘的修為實在是很難說得清楚,但遣淵魔尊已經進入衰弱期這點易渡卻看得分明,他在九人之間勝算不大。

    雖說勝算不大,但易渡還是心懷僥倖的,正面應戰的話那花天欲魔宗這種更不好受,不一定敗的就是他們。

    但是一晃眼這麼多天過去了,斷碧之巔還是半點消息沒有,易渡心裡這根弦也差不多繃到了極致。實力到了合道這個境界,要想擊殺對方不太可能,但分出上下倒也容易,打這麼久還沒一點消息真是夠反常的。

    易渡已經大致確定了六道閻魔宗被魔道聖者扔出無妄魔境的可能性,現在不管是根什麼稻草出現在他面前他都打算抓住了。

    云青就在這麼個緊要關頭趕了回來。

    「易渡尊者!」云青聲音微微抬高,易渡終於回過神來。

    「在。」他不太習慣地回應了一句,隔了會兒才追問道,「你剛剛說什麼?」

    云青看他不知道神遊到哪兒去了才出聲提醒,現在也只能無奈地把剛剛的話重複一遍:「不會等太久的,我們急,聖天香更急,若是能盡快結束這場爭鬥他肯定已經這麼做了。所以我們現在只能等著。」

    「宗主近年來身體越發虛弱,時間拖這麼長對他不利。」易渡還是不怎麼放心,而且對云青開口閉口就是「我們」感覺特別不舒服。

    「不利又如何,你能上去幫他打麼?」云青聲音微沉,「先將宗內的事情解決好吧,趕緊去把你那禁言令給撤了。」

    易渡臉色不太好看,但還是答應了:「是。」

    他撿起劍往外走去,阿芒在他身後張望了很久,還一邊摸著自己肚皮裡那柄昆吾刀,怎麼看都有點眼饞巨劍的意思。

    云青真想把句芒古鏡扣在他腦袋上:「別看了!給我過來!」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7 05:12
第二百零五回、凋零之果,勝負難料

    很久以前,黃泉聖殿與離別宮一樣高居於遙遠天際,神與魔一同俯瞰這片生生不息、爭鬥不休的大地。人類與修行者都為自己心中所求而匆匆碌碌,奔走四方,他們頭頂的碧空中,看不見的神魔掌控著生死輪迴,讓一切都有序地進行下去。

    這種繁榮一直持續到十萬年前的某一刻。

    青帝突然離開離別宮奔赴黃泉聖殿強行襲殺黃泉聖主,黃泉聖殿沉入忘川記川之下,離別宮一分為二隕落大地。這是一瞬間發生的災難,在魔道修行者們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就失去了自己的支柱,而神道更是失去了整個道統。

    好在一切災難都有過去的時候,修行者總能從荊棘叢中找到前行的道路——不管這條路有多麼艱難。

    在真神與真魔消失之後,聖者出現了。

    求道,從種子到軀幹再到果實,從稚嫩到成熟再到凋零。天啟之後,經歷了無數代修行者的努力,道種終於結下了道果,聖者恰好在這個時機採擷了它。

    「……而道果並不是修行者所應觸及的東西。」

    溪水叮咚的聲音將云青低柔的話音蓋了過去,胡寒眉沒能聽清她之前那句話。她也沒有在意,只是懶散地掬了一捧清泉,剔透的水花滑過玉石般溫潤細膩的肌膚,一粒粒從她肩頭滾下去,就連散碎的陽光都染上驚豔。

    「道果跟我有什麼關係?」胡寒眉對她說的內容不怎麼感興趣,「我覺得人族所不應該追求的東西簡直太多了,不僅是道果,還有錢、權、財、色……甚至是永生,但是那又怎麼樣?如此誘人的東西,就算知道危險他們還是會去嘗試,而且是一代又一代,飛蛾撲火般不懼死亡地嘗試。」

    胡寒眉笑起來,她的眉眼極豔,笑容中帶著傾國傾城的惡意,讓人挪不開眼睛。

    只可惜她面前的人不怎麼會欣賞這種美麗。

    「現在沒什麼關係,但是也許以後會有。」云青很認真地回答道,「你也該多想想這些事情了,魔道聖者設法讓你繼承黃帝傳承定有大用。」

    「要我光復神道麼?」胡寒眉挑眉看她,雙眸清冽如水,眼波流轉之間卻折出豔光。

    「最好將這種可能性算上。」云青似乎沒感覺到她調侃的語氣,還十分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

    胡寒眉有些詫異,她從水中走出來,緩緩踱步到云青身邊:「你當五帝后人是死的?仲觀源花了那麼大力氣找回軒轅氏血脈,怎麼輪得上我來打神道的主意?」

    「十萬年實在太長,在這樣漫長的時間下,血脈的差別已經很小了。」云青將身上的黑色道袍微微斂起,胡寒眉在她身邊坐下。

    「可是我什麼都不懂,而天宮那邊有一群十萬年前的神明們在指點。」胡寒眉懷疑地看著云青,不太確定地問道,「莫非你能指點我修行神道?」

    云青搖了搖頭:「我可以弄來神道傳承,但是沒用了,已經沒有人能修行神道了。」

    「那你還跑來跟我說這麼多干嘛?」胡寒眉伸手搭在她肩上,輕佻地湊近來問道,「你不是忙得很嗎?嗯?」

    云青嘆了口氣,有些疲憊地按著眉心:「我之前就在跟你說這件事,是你自己把話題繞開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還是頗為低柔,但不算很好聽。胡寒眉覺得光聽聲音很難相信她是這種殺人不眨眼的傢伙,跟她交談的時候總有種被包容、被寬恕的錯覺。

    「你之前在說道果。」胡寒眉很快反應過來。

    「嗯。」云青笑了笑,「神道的道果。」

    胡寒眉感覺呼吸微滯,她斂去笑意:「神道沒有聖者?」

    「現在沒有。」云青把手在阿芒面前晃了晃,阿芒呆滯的眼神凝聚在她的指尖,隨著她的手左右搖擺不定。

    胡寒眉有一肚子問題,但是云青沒有給她提出來的機會。

    「十萬年前是有的,現在沒有神道,更毋論道果。」云青一邊擺手一邊說道,「天宮只存在於十萬年前,我們所見的一切都是以大神通篡改時光流逝而來的。仲觀源是溯流而下的神,他借助的是十萬年前的力量,這個力量非常偉大,偉大到可以無視整整十萬載春秋讓他在我們眼前蹦跶。」

    「是青帝的安排?」胡寒眉想不到除了這位之外的任何存在能做到這樣的事情。

    「這不重要。」云青沒有正面回答她,「你只需要清楚一件事就好,現在,在這個時間裡,沒有神道聖者,你的機會很大。」

    胡寒眉感覺喉嚨有些干澀,「聖者」這個詞跟「神明」一樣是遙不可及的。

    「不對吧。」她緊緊抓住腦海中那絲理智,告訴自己決不能受這個怪物的蠱惑,她大聲說道,「神道消失了,神道的道果也不應該存在啊。」

    「沒有什麼東西會『消失』,道統不會,道果也不會。」云青搖晃的手停下了,她拍了拍阿芒的頭,這大漢乖巧地蹲在她身邊,就跟只被馴化的黑熊似的。

    云青溫和地對胡寒眉道:「世上的一切都是恆定不變的,很多時候我們只是把那些從天道那裡拿來的東西又還回去罷了。你現在需要把它再奪過來,有了前人的經驗,想必不會太難。」

    這時候的胡寒眉還不知道云青所說的「不會太難」裡包含多少慘烈殺機,但她明白自己已經被拉上了一條不歸路。

    她心動了,她就像人渴求錢權財色,修行者渴求長生那樣渴求著那個不可觸及的巔峰。

    「我會開始閉關參悟黃帝傳承。」

    「如此甚好……」云青笑容如舊,蒼白指尖深入阿芒濃密的發間,「易渡尊者。」

    黑甲武將從她身後的虛空中踏出,身影一點點由虛化實,他按劍行禮,面色沉冷:「是。」

    「將望月峰所有弟子遣去其他主峰,從今日起將此地列為我宗禁地,請傳法長老佈陣封鎖。」

    「是。」易渡的聲音跟他握劍的手一樣平穩,他只應了一聲就再次消失在原地。

    「你破壁出關之日就是我大局初定之日。」云青審視著眼前的女子,胡寒眉後退幾步,直到脊背撞上柱子才發現自己幾乎是本能地想要遠離這傢伙。

    「別讓我失望。」這聲音依舊溫柔容忍。

    阿芒朝胡寒眉做了個鬼臉,然後俯身讓云青坐到肩上,他的步伐又快又穩,一轉眼就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

    斷碧之巔,比碧空還要高遠的,凡世之風所無法企及之處,一場苦戰正在悄然進行。

    他化大自在天籠罩著蒼穹,極惡的魔道真氣代替了云層湧動於風中,天地之間的生死平衡被打破,在這裡破滅將生機完全擊潰。無窮無盡的魔厄從他化大自在天中飛舞而出,魔女的尖嘯聲刺入腦海,沖散所有思緒。大片黑茫茫的魔氣中隱約有一個上參於天的龐然身軀,兩道赤紅如血的光芒從它雙眼的位置射出,虛空一寸寸湮滅在破滅的光芒之下,周圍的存在盡皆往內深陷。

    這道巨大的身影在他化大自在天中踏步徘徊,破滅魔光照射到每一個地方,可是毫無所獲。

    「譴淵,你莫非準備在我他化大自在天中躲上一輩子?」雷霆般的巨響迴蕩著,這聲音並不是從這個巨大身影口部發出,而是從其腹部傳出的。

    四周魔女尖嘯不已,遣淵根本沒有任何回應,這道巨大的身影發出轟然怒吼,全身都發出血紅色破滅魔光,這些光芒如同利劍般往四面八方激射而去。

    此時此刻,黃泉聖殿的穹頂化作鏡面,七位魔道宗主都仰頭看著這兩人的狀況。

    「拙然尊者的天魔真身快要撐不住了,他想要在此之前逼出譴淵尊者。」說話的人是個乾瘦老者,留著山羊鬍,面容慈和安然,此人是欺世心魔宗宗主弈心。他不久前敗在破滅天魔宗宗主拙然尊者手裡,不過現在看上去一點也不在意,畢竟在這種正面抗爭中能打得過天魔道、破滅道的傳承還是很少的。

    他說的事情在場幾人都能看出來。

    「遣淵尊者太被動了,這麼下去肯定不行啊……」這次說話的女子站在角落裡,白衣勝雪,長發流瀉。她是花天欲魔宗宗主寐光,完全看不出傳說中讓人瘋狂的冶豔美貌。她的長相只能算是清俊,但一顰一笑皆承萬種風情,每一處都讓人覺得妥帖融洽。這種美貌是向內生長的,一直深入骨髓,不經意間就讓人淪陷。

    「我看不一定。」極獄罪魔宗宗主甕聲甕氣地說道,他道號鑄殊,塊頭很大,乍一看頗為憨厚老實。

    「鑄殊道友怎麼看?」寐光笑著問他,眉含遠黛之色,清朗高妙,不染塵埃。

    鑄殊尊者避開她的眼神,花天欲魔宗一言一語一舉一動皆入七情六慾之道,他是能避則避,再好看也不想多看。

    「破滅天魔之道煉體成魔,六道閻魔宗則擅神通術法,遣淵尊者避其鋒芒情有可原。等拙然尊者消耗得差不多了,勝負之分才開始漸趨分曉,現在都還難說。」

    這幾宗算是九宗中最拔尖的幾個,他們說話之時其他人也沒有插口。

    「若論消耗,兩人其實也差不多。」弈心似乎比較認同寐光的看法,他呵呵一笑然後道,「破滅道與天魔道乃是極惡之道,死即惡,他們就算死得只剩下一口氣了也能發揮出全部實力。拙然尊者只可能越消耗越強,但是六道閻魔宗那位就不一定了。」

    鑄殊尊者還想再說點什麼,但是一陣空靈的叮鈴聲打斷了他,整個黃泉聖殿都在這聲音出來後陷入了寂靜。

    穹頂激烈的戰鬥再也吸引不了幾人的注意力,四壁無數魔像冷漠地俯視著七人,腳步聲伴著叮鈴咚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

    魔道聖者從水流中走出來,他手裡的銀飾交錯碰撞,光影錯落著灑在魔紋上。

    「怎麼不說了?」他笑容天真爛漫,修長的指尖一點點劃過嘴唇,凜冽的銀色與溫潤的紅色糾纏在一起。

    他用一種近乎撒嬌的語氣說道:「若是連你們都害怕我的話,我可是會難過的。」

    沒有人敢迎上他的目光,黃泉聖殿裡連呼吸心跳之聲都聽不見,唯有魔道聖者低低的笑聲隨著天上的戰局而時斷時續。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7 05:17
第二百零六章、此生一別,再無相會

    上參云天的巨大魔軀立於斷碧之巔,有一張巨臉長在它的胸腹之間,像是個突起的龐大瘤狀物。那張臉從虯結的肌肉中探出來,面目與朱無瑕一般清秀,但神色狂熱凶戾,完全沉浸在忘我的殺戮中。

    魔軀徘徊在他化大自在天中,那些閃避不及的魔物一碰到它就化作飛灰。萬道赤芒照耀天地,一瀑血河從斷碧之巔狂湧而下,腥甜的味道散佈在忘川與記川兩岸,附近活著的生靈都陷入嗜血的渴望之中。

    「以我魔血滌忘川,以我魔魂喚黃泉。」

    粗啞的誦咒聲迴響於斷碧之巔,魔軀陷入沉黑的暗影中,忘川與記川的河水泛起血色,浪潮湧起,與天上的血河交接為一體。

    拙然尊者所喚的黃泉顯然不是現在的云青,而是那位存活於十萬年,至今仍庇佑著魔道的黃泉聖主。

    忘川與記川是從黃泉聖主的亡骸中流淌而出的,魔道的力量是從黃泉聖主的殘魂中逸散而來的,每一個魔道修行者都可以向這位聖主求取力量。斷碧之巔的下方就是黃泉聖主曾經棲身的黃泉聖殿,在這裡喚醒黃泉的話,這力量簡直強大到不可抵擋。

    四周的空氣都要沸騰起來,一呼一吸間黏稠的血液氣味滲入肺裡。身處黃泉聖殿的七位宗主看見整個聖殿都泛出微妙的光芒,魔紋像是水流般四處遊走湧動,這座殘缺的聖殿轉眼間就活了過來。

    「離黃泉之位最接近的從來都是破滅天魔宗啊。」

    魔道聖者深深呼吸著新鮮的血肉氣息,他張開手,彷彿在迎接這個甦醒中的宮殿。

    「既然如此,聖者大人為何要讓黃泉修行閻魔之道?」說話的人是寐光,她跟魔道聖者站得最近,於是試探著問道,「天魔道……不是很好麼?」

    魔道聖者側過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柔和,可寐光卻不由自主地避退了。魔道聖者又轉過頭去,伸手撫摸著散發出微光的魔紋,口氣平淡地說道:「閻魔之道自有其可取之處。」

    其餘人都不再出聲了,魔道聖者可能不是很想提這件事,或許黃泉修行閻魔之道本來就不合他意吧。

    現在這位黃泉出現之前,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朱無瑕會是未來的魔道領袖。

    黃泉、碧落是自天啟以來所有修行者中走得最遠的,他們已經到了道途盡頭,再往前一步就可以立於天道之上。

    在云青出現之前,所有人都認為這個稱呼是不會主動選擇某個魔道修行者的,它必須由魔修自己去爭取,自己去殺開一條輝煌壯闊的路。就像仙道這次的升仙大會,沒有特定的人選,洞玄子自己一步步走到了離碧落最近的地方,一點點伸手夠到了巔峰。

    而在魔道中,朱無瑕跟洞玄子一樣,毫無疑問就是有實力問鼎黃泉碧落之位的人。

    她由魔道聖者安排進入破滅天魔宗修行,從小就以秘法與魔道聖者心神相連,隨時隨地接受他的指導,她入道以來的每一步路都走得穩健而完美。可以說魔道聖者對她的栽培與仙道聖者對洞玄子的栽培是相似的,他一直在為朱無瑕登臨黃泉之位而鋪路。

    就在一切按照計劃進行的時候,黃泉聖殿的魔紋忽然發生劇變——那個道號為黃泉的孤立魔紋出現在了黃泉聖殿正中央。

    這時候所有魔道巨擘才恍然大悟,原來黃泉聖主早有選擇,可問題是為何碧落聖主那邊根本沒有類似的動靜呢?

    其實細想之下也能解釋,畢竟記載著所有魔道嫡傳的魔紋在黃泉聖殿中留存完整,而那個碧落聖主所在的道統卻早已經消失不見了。仙道聖者鎮壓別館,人道聖者鎮壓離宮,兩個地方都進不去,誰知道里面寫了些什麼?

    對於魔道聖者而言,突然出現在魔圖上的云青只是所有事情失控的初始,而不顧一切地將云青納入六道閻魔宗羽翼之下的遣淵魔尊則是失控的延續。

    黃泉不應該屬於任何一個宗門,她是最強大的力量,理應被很好地控制起來。

    因為碧落黃泉帶來的不僅僅是庇護,還有毀滅性的威脅——當年突然失道的青帝就是最好的證明。要像十萬年前那樣將整個道統都交予一個隨時有可能發瘋的傢伙手裡,魔道聖者覺得自己做不到,他應該吸取那樣慘痛的教訓了。

    魔道聖者平靜地看著穹頂上的驚天之戰,思索著該怎樣把這種失控終結在這裡。

    「唉……黃泉啊。」沙啞而疲憊的嘆息聲從他化大自在天中傳出來,看上去像是不經意的一聲呼喚,但語氣卻與拙然尊者誦咒之時頗為接近,都是莊重而肅穆的。

    黑紅色的六道生死輪從他化大自在天中緩緩升起,這道巨輪載著生死輪迴,無數生命在它的傾碾下消亡,又有無數生命在它的滾動下誕生。黑紅色十分壓抑地纏繞著,在黑與紅的間隙中可以窺見密密麻麻的六道輪迴之景,百世滄桑也抵不過它慢悠悠地旋轉一圈。

    六道生死輪逐漸脫離了拙然尊者所構建的魔域。它十分緩慢地旋轉起來,四周的魔物以極快地速度消亡,血河逐漸凝固成黑紅色的殘漬。

    細看之下,那六道生死輪的中央輪軸處釘著一人,他沒有被任何一道輪迴所沾染,黑色的巨釘牢牢釘入心臟,將他固定在輪軸中央。這人正是遣淵魔尊,他神色平和沉凝,看不出半分痛苦之色,黑色道袍也始終嚴謹妥帖,沒有一點褶皺。

    拙然尊者幾乎是倒吸一口冷氣:「身殉此輪,魂離六道?」

    遣淵魔尊沒有回答,只是又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笑了起來:「吾徒黃泉啊……」

    六道生死輪平緩而無可阻擋地旋轉,將周圍的一切都碾碎,大片黑色裂隙出現在天空中。魔物的殘軀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吞噬殆盡,忘川記川重歸平靜,連天空中沸騰的魔道真氣也消散了。這場激烈的戰事不知為何一點點平靜下來,可是這平靜中所藏的凶險卻在激增著。

    「遣淵,我們並非生死之爭。」拙然尊者與遣淵也是舊識,他雖狂於爭戰,但理智仍在。這次受魔道聖者之邀來斷碧之巔並不是為了削弱魔道力量,而是為了甄選出最為強大的魔道宗門,如果在爭鬥中出現傷亡那就得不償失了。

    拙然皺眉道:「魂離六道之後再無生機可言,就連轉世輪迴也做不到了,你一身通天修為卻……」

    他的聲音忽然消失了,準確一點說,整個斷碧之巔都陷入了寂靜。

    六道生死輪上的黑紅色漸漸淡去,它變成通透的顏色,倒映出人世間的滄桑變亂。六道輪迴中的種種景像一點點真實起來,巨輪中出現了一個完整的世界。純白的天道、墨綠的修羅道、淡金色的人道、濁藍色的畜生道、黑紅色的餓鬼道、灰黑色的地獄道,原本如同畫片般僵硬循環的圖景開始變成真正的六道,平緩的輪轉漸漸變快,漸漸與這個大世界運轉的速度趨於一致。

    破滅天魔道的氣息一點點消隱,斷碧之巔被六道生死輪遮蔽,整個無妄魔境的天空都被六道生死輪籠罩著。

    「是小世界……」黃泉聖殿中傳出一陣驚呼。

    創造小世界,這是聖者的力量。

    寐光很快從驚詫中回過神來,她發現身側站著的魔道聖者已經不見了。

    魔道聖者此時正站在六道生死輪面前,平時常掛在臉上的笑容已經冷了下來:「如你所願了?」

    「……」遣淵閉著眼睛,似乎在靜靜體味著什麼,「我也不知道是否能如我所願。」

    「六道閻魔宗一統無妄魔境。」魔道聖者走近他,聲音越發低沉,「你還不算如願麼。」

    遣淵看上去有些疲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累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沒有平時那麼嚴厲,反倒多了幾分溫情:「我所願者,唯門人弟子皆得所求之道,不入歧途、不悔所為、不枉此生,僅此而已。」

    「你以為你隕落之後黃泉就能得道嗎?」魔道聖者嗤笑一聲,臉色難看得很,「我從不知道你如此天真。」

    「我勝不了拙然,只能出此下策。」遣淵還是閉著眼睛,似乎連張開眼的力氣也沒有了。

    「你知道拙然不會在這種時候與你拚命。」魔道聖者已經站到了他的身前,抬手碰了碰他心口釘的巨釘,「你就這麼想把黃泉留在六道閻魔宗?」

    遣淵咳了幾聲,等平靜下來才道:「聖者大人希望黃泉統領無妄魔境,所以她身上不能留下任何一個宗門的印記。而我認定她是我宗弟子,而且是這代嫡傳中最為出色的一個,所以她繼任六道閻魔宗勢在必行。」

    他的聲音平靜而鄭重:「現在由六道閻魔宗來統領無妄魔境,而黃泉繼任六道閻魔宗宗主之位,如何?」

    魔道聖者臉色又難看了幾分,他看了遣淵很久,可是對方沒有半分畏懼或者遲疑,一字一句都擲地有聲。

    「好。」漫長的僵持之後,魔道聖者退讓了。

    遣淵這才緩了神色,他啞著嗓子道:「多謝聖者大人,您一直以來也辛苦了。」

    魔道聖者氣極反笑:「正是因為有你這種不聽話的傢伙我才疲於奔命。」

    「以前我亦曾嚮往聖位之尊,可此番一窺才知其中殘忍。」遣淵魔尊低下頭以示尊敬,臉上隱隱泛著透支生命到極致的虛弱之意,「聖者大人,魔道幸甚有你。」

    魔道聖者似乎不太習慣他這麼跟自己說話,好半天才冷笑道:「現在才知道麼,比起自由自在地追求大道之人,我們所在的聖位有多麼……絕望。」

    他說到這裡突然停了一會兒,聲音也忽然低下去:「也不算太絕望,至少能看他們走下去……挺好的。」

    這時候遣淵已經沒有半點聲息了,魔道聖者看見六道生死輪一點點消散,這個剛剛形成雛形的小世界崩毀在了斷碧之巔。遣淵以此身殉輪,將神魂離於六道,付出了永遠不能轉世輪迴的代價換取短暫的聖力。在剛剛的一瞬間,他幾乎窺見了魔道聖者所在的高度,但很快就因為消耗過度而身隕魂滅。

    魔道聖者看著重歸平靜的斷碧之巔,忽然笑了起來:「真好啊,若是我們魔道能一直這樣走下去,那就太好了。」

    「是吧,黃泉?」

    閻魔天子峰正殿,云青面前的屏風忽然化作飛灰,六道生死輪與萬魔圖全部消失不見。

    易渡的身影瞬間出現在她面前:「怎麼了?」

    云青手裡拿著本書,書面上寫著《懸銘記》三字,並非什麼道藏真本,只是普普通通的異聞錄罷了。她神色有些怔忪,一時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易渡是在跟她說話。

    「黃泉?」易渡將手裡的劍往地上一頓,巨大的聲響讓云青回過神來。

    「抱歉。」她溫和而平靜地道,「是我失手打翻了屏風。」

    易渡看了幾眼她手裡的書,又不是在修行魔道術法,怎麼會失手把屏風給掀了。

    「我聽見有人叫我。」云青抬頭看了一眼易渡,很快又將眼神放回了書上。只是很短暫的一瞬間,易渡沒來得及確認她眼神中的意味屏風就已經重新聚攏,將她嚴嚴實實地遮擋在後面。

    吾徒黃泉啊,此生一別,再無相會……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7 05:21
第二百零七回、黯然靈魔,雨夜訪客

    「黃泉?」

    易渡站在屏風外面只遲疑了一瞬不到,他上前走到了云青身側,看見云青已經將手裡的書卷合攏,正準備起身。他覺得氣氛有些不對,云青身邊一直繚繞著的安靜平和氣息開始躁動沸騰,這位殘忍的獵食者已經準備就緒了。

    她要把利刃探向何處?

    「嗯。」云青淡淡地應了一聲,順手整了整道袍,「何事?」

    易渡很難從云青的神色間辨別出什麼,他自知失禮,於是稍稍退後道:「沒什麼。」

    云青點了點頭,也不說話了。

    易渡皺眉,他覺得跟云青相處起來特別不適。現在倒不是因為厭惡云青的行事作風,而是覺得她這樣的傢伙就合該孤身一人,了無所依,她身邊出現任何相隨者都顯得彆扭。

    就在易渡準備退下的時候,云青突然開口道:「師尊隕落了。」

    正殿裡很靜,云青和易渡之間不過一步之遙,她感覺自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易渡手裡那柄劍隨時有可能紮在她身上。索性修身養性這麼多年不是白來的,易渡冷靜下來的時間比她想像中要快。大抵修道者的悲哀也就在於此吧,見過了太多讓人驚異的道,這個世界上最牽動人心的生老病死已經不能使他們動容。

    「是聖者大人……?」易渡一直覺得魔道聖者邀請九宗宗主去斷碧之巔不懷好意。

    「易渡尊者,生死皆是自己的選擇。」云青神色平和地看著他,「師尊選擇了殉道,所以魔道聖者成全他。」

    易渡心底有些不屑,這些聖者們既然能成全修行者的死,那為何就不能成全他們的生?更何況對於追逐著永恆的修行者而言,死亡根本就不是成全。

    「死是為了延續。」云青從屏風裡走出來,她的道袍下襬很長,袍角紋著的九首蟠虺如同火焰般顫動,將她的斷足完全掩飾在魔焰之下。她慢慢地說道:「就好像果實,你看著它一點點枯萎乾癟,其實裡面藏著種子,等散播出去之後又誕生了無數新的生命。」

    「你能說點有意義的東西嗎?」易渡不耐煩地道,云青和這些聖者們一樣,說著玄之又玄的話,其實做的事情還是一般低劣。

    「師尊為六道閻魔宗換了很大的籌碼。」云青一直走出正殿,她每踏一步腳下就有火焰延伸出來,黑色的火焰安靜地在她背後燃燒,「從今天起,這個無妄魔境就由我們來統率了。」

    「還是一樣吧?」易渡依然有些不屑,他雙手抱劍倚在屏風邊上,「只是把這個地方從魔道聖者手裡換到你手裡而已,對於在戰亂中掙扎的普通魔修而言,完全沒有區別。」

    云青回頭對他笑了笑:「當然不一樣。」

    大概是因為逆光,這個笑容看起來格外燦爛,她說道:「現在我可以選擇讓哪些人繼續掙扎,讓哪些人就此出局。」

    「你想做什麼?」易渡看她神色就知道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易渡尊者,備好請柬,傳令其他八宗……」云青看著大殿之外的荒涼景色,沒有再往前走,「三日後月沉忘川之時,本座請無妄魔境諸宗宗主於黃泉聖殿一會。」

    輝煌的日光穿過微不足道的枯枝,閻魔天子峰正殿上的屋瓦泛起金色,恢弘大殿前的女孩兒透過指縫看著這耀眼的光芒。她背後的黑色始終揮之不去,這些火花挑釁般在陽光下燃燒著,最後化作火海,將整個正殿都籠罩起來。金色的屋瓦滲透了黑,雕欄畫棟變作獸齒差互。複雜的魔紋從云青所站的地方開始,順著大日魔焰一路蔓延,將六道輪迴圖覆蓋到每一個地方。

    易渡看著她將正殿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很久很久之後才沉默著垂首行禮,然後化作黑霧消失在了原地。

    所謂的江山易主,大抵如此吧?

    ·

    是夜,乘風島一間偏僻的小茶樓裡只剩下一位客人。

    紅袖香茶,銀燈空漏,箜篌低啞,桌邊的紅衣美人照亮了這一室淒冷。她捧著一盞粗茶,垂首輕抿,手邊箜篌自奏,暗啞的聲音在茶樓裡迴響,有種毛骨悚然的意味。

    柳裁春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她紅衣似火,眉眼間卻透著一股子似水的柔情,指尖的每一次挑弄都勾人遐想。

    「店家……」這人的聲音有些略低,不含媚意卻自成一段風流。

    柳裁春感覺渾身都是一陣顫慄,這女人連聲音都勾魂攝魄。他嚥了嚥口水,然後努力低著頭走到她桌前:「客人可是要結賬了?」

    紅衣美人挑眉看他,眼神裡欣賞多過褻玩:「店家陪我說說話吧,身邊沒個眉目周正的人陪著,我也怪難受的。」

    柳裁春感覺自己汗毛都豎起來了,有種被蛇盯上的恐懼感,這女人修為深不可測,真倒貼上去還不知道會落得什麼下場呢。他拚命擺手道:「這個……我們這兒不賣身的,道友若是閒得無聊可以去四方海市長醉坊看看。」

    「店家說笑了,誰要你賣身於我?不過教你陪我說說話罷了,你竟視我若洪水猛獸。」這人笑起來,看著頗為和善,可柳裁春莫名覺得她還是不笑比較好看。

    柳裁春感覺有冷汗順著脊背留下來,他忙推辭道:「這、這麼晚了,收拾完您這桌我可就要關門了,再開著怕有宵小之輩搗亂……」

    「我在這兒呢,誰敢放肆?」美人又笑了,「店家要聽點什麼曲兒不妨同我說,我們邊彈邊說話。」

    柳裁春飛快地瞟了一眼她衣角上的無妄魔境烙印,心想宵小之輩確實是沒膽子來這裡搗亂的,可是要他跟這種魔道嫡傳一張桌子**吃飯他也做不來啊!

    「還不知店家姓甚名誰?」

    「柳裁春。」柳裁春儘可能冷靜地說道,這種人一根手指頭就能捏死自己,怕也沒用,還不如慢慢與她周旋。

    那人又抿了口茶,淡笑道:「我無姓名,店家稱我道號可好?」

    柳裁春當然不能說「不好」,他僵硬地點了點頭。

    「我道號弓貞,乃是花天欲魔宗弟子。」

    花天欲魔宗……

    柳裁春快哭出來了,他覺得自己皮相也就一般,怎麼會被這等修行陰陽造化之道的女魔頭盯上啊。原以為連續兩次遇上那個自稱黃泉的女孩兒就夠背了,沒想到還有比這更背的。罷了罷了,逃不掉就算了,讓這女魔頭開心了說不定以後小喜兒還能受她庇佑。

    弓貞看著他一臉慷慨赴死差點笑出聲,她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嚇唬這個老實人了:「我是送你一段機緣的。」

    「……」柳裁春覺得她不可能是見自己骨骼清奇於是特地來傳授自己七情六慾之道的,憋了半天只說出一句,「謝謝魔尊了。」

    「哈哈哈……」弓貞這下是真沒憋住,她大聲笑起來,「不必謝我,我亦是受命而來。」

    柳裁春聽了這話腦海中第一個冒出的就是黃泉,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那位一看就不像是花天欲魔宗的人,怎麼指使眼前的魔女做事兒?莫非他在開茶館的時候還不小心認識了什麼魔道前輩?

    「還是跟你直說吧,黃泉尊者想給你一個宗門。」弓貞說話的時候已經布下陣法,將兩人所在的狹小空間與外面隔絕開來。

    柳裁春一臉不可置信:「一個……宗門?我沒聽錯吧,不、不對,還真是黃泉魔尊?」

    弓貞笑容微斂,她道:「是南海諸多魔道散修宗門之一,黯然靈魔宗。你若是答應,那我現在便可以帶你去。」

    柳裁春覺得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他有點反應不過來:「南海散修?我現在就是南海散修,不必再去別的地方啊。」

    弓貞同他細細講下去:「黯然靈魔宗與如今的魔道正統九宗同樣是從上古傳下來的,不過運氣稍差些,斷碧之巔那一戰沒能贏得了現在的九宗。這宗門十萬年來一直被無妄魔境打壓著,好不容易活到了現在,如今亂世一來,眼看就要撐不下去了。黃泉尊者正在設法找回遺落的傳承,你若是答應,入宗之後她就會親授你黯然靈魔宗傳承。」

    弓貞說完還補充了一句:「現在的黯然靈魔宗傳承早已消散得差不多了,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柳裁春當然明白,她這番話裡總共就幾個重點。首先,黯然靈魔宗在十萬年前與如今九宗威名齊等,其傳承不遜於任何一宗。其次,現在的黯然靈魔宗傳承遺落,日益式微,宗中並無可以對他造成威脅的人。最後,黃泉尊者可以為他找回黯然靈魔宗的傳承,然後幫他繼承這個宗門。

    「多謝黃泉尊者美意,也勞煩弓貞魔尊走這一趟了,不過我還是不能答應此事。」

    柳裁春只是略作思索便拒絕了弓貞。弓貞有些訝然,這樣的條件,沒有幾個散修能拒絕,也不知道這窮酸的店家是怎麼想的。這下她可就有點為難了,因為她出門的時候就沒想過要是完不成任務會怎麼樣,黃泉尊者實在不是個好相與的人。

    「為何?」弓貞好奇地問道。

    「事險所以不為,僅此而已。」柳裁春淡然道,從巨大的利益背後看出巨大的風險,這也許是商人的本能吧。

    修道界有句話,但凡不費吹灰之力就到手的東西,總是會被天道不費吹灰之力就奪走。他自問沒為黃泉魔尊做過什麼,實在是承不了她這麼大的恩情,如果真要是接了,將來不知道還要付出怎樣可怕的代價。

    他看不出黃泉魔尊把他安置在黯然靈魔宗有什麼意義,但是他知道這是一次佈局,如果他答應下來,那就成了被擺上檯面的子。若是失敗,那佈局人自可全身而退,他這種棋子就不好說了。

    「就因為這個?」弓貞覺得不可理解,「你在乘風島呆著難道就不險了嗎?隨便一幫匪徒就能把你這店給劫了,人給殺了。」

    「都險,所以我沒必要花費力氣從一個坑跳進另一個。」柳裁春有些感嘆地說道,「世若烘爐,我卻不是真金。你們這些天命所鍾之人只知散修淺薄,卻不知自己承了天道多大的氣運,若是我們都一樣呢?氣運一樣、際遇一樣、資質一樣,你們真的能比散修過的好嗎?」

    弓貞覺得黃泉尊者看人還真不是一般的准,她細細打量了一番這個看上去很普通的店家。穿了身柳翠色的道袍,相貌普通,眼神很精明,但是這種精明裡帶著俗氣,有種算計味兒。他就跟所有庸庸碌碌的散修一樣,弓貞的爐鼎裡隨便拉一個出來都能把他甩開好幾條街。可是這個畏畏縮縮的店家卻能讓黃泉魔尊不遠萬里派她親自來尋。

    「我也不知道,因為我生下來就秉承天命,際遇也好得很,資質更是萬里挑一。」弓貞挑眉一笑,忽然伸手碰了碰柳裁春的臉頰,「這些東西都是天道給的,現在黃泉魔尊願意給你一模一樣的東西,你要不要?」

    柳裁春臉唰一下就紅了,他連忙退開幾步,驚魂不定地說道:「魔尊……」

    「不僅是你,還有樓上那個不思進取的女人。」弓貞說的是小喜兒,「她能入我花天欲魔宗修行,受我宗庇佑,實屬道途無量。」

    柳裁春怔了一下,對啊,他不是一個人在亂世裡浮沉,還有小喜兒。小喜兒長得嬌憨可愛,還貪吃貪睡修為不濟,讓她一個人在這種地方活著簡直就是肥肉一塊。

    「黃泉尊者並非白白給你莫大好處,你要做的事情也很多。」弓貞收回手,也不再調笑了,「你要帶領黯然靈魔宗取代現在的某個宗門,然後入主無妄魔境。」

    弓貞已經事情說到這個份上,柳裁春知道自己不答應不行了。

    「原來九大魔門也並非鐵板一塊。」他心想,就算是正統宗門,這裡頭的齷蹉也不比散修宗門少。都是一樣的,這個世上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是一樣。

    「別妄論魔境的事情。」弓貞出於善意提醒了一句,「現在的魔境已經不是以前的魔境了。」

    柳裁春最近根本沒聽說過無妄魔境的傳聞,也不知道弓貞是什麼意思:「那我們現在算是一條船上的人了麼?」

    弓貞掩嘴笑道:「是啊。」

    「我可以知道你們在做什麼嗎?」柳裁春第一次覺得自己膽子竟然這麼大,「無妄魔境怎麼了?」

    弓貞還是笑,不過眼神卻是極冷:「無妄魔境要變天了啊。」

    柳裁春其實猜到了一些,但剛剛那點膽子已經用完了,現在沒敢再問:「事不宜遲,我去叫醒小喜兒,然後就往南邊去吧。」

    外面突然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明亮的雷電劃破夜空,柳裁春嘆了口氣,往樓上走去。

    弓貞將箜篌拿起了,隨意撥弄了幾下,她看著柳裁春的背影道:「道不同者……索性都除掉好了,那位尊者是這麼跟我說的。」

    這時候雷聲轟然,正好把她的話音蓋了過去,柳裁春的步子一頓,也不知道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

    夜雨敲窗,雷鳴電閃,無妄魔境的腥風血雨也才剛剛開始呢。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7 05:28
第二百零八回、鷹犬爪牙,暗潮洶湧

    三日後,閻魔天子峰正殿,萬魔圖屏風後的身影在燈下清晰可見。

    正殿原本就昏暗,四周燭火還是黑色的,唯有屏風邊上兩盞長明燈照得一點光亮。

    「這麼黑,阿棄覺得好難受啊。」一個脆生生的少女音在屏風前響起,她穿著碎花布裙,紮了兩根麻花辮,笑容就跟普通人家的孩子一般天真可人。她面容雅緻秀麗,體態介於少年與少女之間,若是不看裝束,實在很難區分性別。

    她身邊傳出一聲嗤笑,高高瘦瘦的男子全身都裹在黑色道袍之中,他壓低嗓子道:「受不了就滾出去,撒什麼嬌?你還想尊者為你點燈不成?」

    「你這壞人!」少女嗔怪地瞪了他一樣,然後朝著萬魔圖後面的人道,「尊者你看,折亭他又欺負阿棄!」

    她的聲音甜甜的,與昏暗的魔殿格格不入。

    「江棄,給老子閉嘴。」折亭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正想說點什麼,可是這時候所有的大日黑天魔焰忽然熄滅,一縷縷赤若紅蓮的火光燃燒起來,將正殿照得一片通明。

    江棄挑釁般看了折亭一眼,又提著裙襬朝屏風一禮:「多謝尊者,就知道尊者最疼阿棄了。」

    折亭看了她就噁心:「不男不女的傢伙,少來這套了。」

    「她疼你,你們宗主就不疼你了?」說話的人剛從外頭走進來,她一身紅衣,面上蒙著黑紗,身姿婀娜動人。

    「弈心尊者自然是疼阿棄的,可惜他是個糟老頭,阿棄還是喜歡黃泉尊者多一點。」江棄的笑聲清脆甜美,她小跑著迎向那名紅衣女子,一下就擁住了她,「還有弓貞姐姐,你這麼漂亮,阿棄也喜歡你呢。」

    弓貞將她推開,笑罵道:「姐姐身邊人多,還輪不上你這種毛都沒長齊的。」

    「弓貞姐姐怎能將阿棄同那些人相比!阿棄要傷心了!阿棄不理你了!」江棄裝作生氣,一扭頭就棄了弓貞跑回來屏風面前撒嬌,「尊者尊者你快看,他們都欺負阿棄!」

    折亭一副不忍直視的表情,就算心裡噁心也只能受著。他至今都不知道這位欺世心魔宗嫡傳是男是女,似乎從第一次見她開始她就一直維持著這種微妙的體態,說話時像是姑娘家,但男裝一換完全就是男性啊。

    「剛剛還說喜歡我來著。」弓貞無奈地搖頭,也走到了屏風面前,「尊者,我回來了。」

    「嗯。」云青應了一聲,等著她說下去。

    「尊者你看,阿棄的新裙子!」江棄在一邊喋喋不休,她拎著裙襬繞了幾圈,笑著問道,「好看嗎?好看嗎?」

    云青還等著弓貞跟她回報情況呢,於是敷衍地應了一聲:「嗯,挺好的。」

    「是嗎?」江棄看上去很激動,臉上泛起潮紅之色,她咬著下唇好一會兒才道,「阿棄很高興!阿棄決定把使女的手給她接回去!」

    折亭一聽就知道她今天肯定把挑衣服的使女給肢解了。江棄正處於心魔道的魔變期,在這個時期她會放任心魔在神魂中肆虐,培養無數種惡念用以飼魔,最後等心魔臻於完美就算大成了。在這種時候她會變得很不穩定,殘殺或者背叛都是常態,所以折亭一直不知道黃泉尊者怎麼會把她留在身邊。

    折亭在一邊強忍著打那傢伙一頓的衝動,弓貞則趁著江棄短暫的安靜時間連忙跟云青說明情況:「南海的事情已經辦妥了,可需讓那幾個人來覲見您?」

    「待黃泉聖會結束之後再論。」

    弓貞點了點頭,她知道近期云青可能會比較忙,所以只能將接見之事延後:「明白了,我會去安排。尊者還有什麼吩咐嗎?」

    云青平淡地答道:「做得很好。」

    弓貞知道這下沒自己什麼事兒了,於是跟折亭一起立在邊上,不再多說。

    「江棄。」云青喊了江棄一聲,她完全沉浸在歡欣愉悅之中,壓根沒有聽見。

    折亭只能伸手推了推她:「叫你呢。」

    江棄抬頭,一臉厭惡地甩開他的手:「折亭大壞蛋,不許碰阿棄!」

    「江棄。」云青十分耐心地又叫了她一遍。

    這回江棄終於有回應了,她低頭揪著麻花辮的末端,小聲道:「阿棄已經聽見了,可是阿棄想聽尊者多叫幾遍。尊者不會討厭阿棄吧?」

    云青覺得自己有點扛不住這樣的下屬,她平靜地道:「江棄,破滅天魔宗那邊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尊者喜歡阿棄穿這個花色嗎?還是更淺一點的比較好?」江棄又開始拎著裙襬轉來轉去,「尊者尊者,阿棄最喜歡你了!」

    「破滅天魔宗那邊可好?」云青又問了一遍,她現在已經學會了忽視江棄的自言自語,等她感覺沒什麼趣味了自然會停下來。

    「很好呢,阿棄喜歡無暇姐姐,她看阿棄一眼,阿棄就感覺半條命都去了。」江棄喃喃自語,蔥白的手指絞緊了黑髮,她眼神閃閃發亮,「尊者尊者,我們殺掉她好不好?阿棄好想要她的眼睛啊!」

    說實話,折亭沒覺得那個無暇魔尊有多好看,也不覺得她這個人有多好相處。同理,眼前的黃泉魔尊也是一樣,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江棄特別喜歡這種類型的。他納悶地看了看弓貞,明顯是她這種才比較惹人喜歡吧?

    云青覺得自己沒辦法從江棄話裡找出重點,她最近心魔似乎越發壯大了,幾乎每時每刻都處於瘋瘋癲癲的狀態。也幸好因為魔變期比較特殊,所以她就算在辦事兒的時候露出破綻也有辦法圓回來。

    「江棄,你過來。」云青沒法子了,只得直接從她腦子裡翻找自己需要的東西。

    江棄好奇地走進屏風裡,開開心心地看著云青道:「尊者要做什麼?」

    「沒什麼。」云青抬手撩開她的額發,光潔的額頭上有一個火焰似的魔紋,「讓我看看……」

    江棄乖巧地讓她擺弄,口中卻一直在說話:「尊者,這麼晚了,阿棄好害怕啊,今天讓阿棄住在這裡好不好?」

    云青閉上眼睛,一邊順著她留下的魔紋查知因果,一邊應付她的各種問題:「不行,我待會兒還要出門。」

    「尊者真辛苦,阿棄要為你分憂解難!」江棄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濕漉漉的像只幼鹿,「尊者帶上阿棄吧?」

    「會碰上你師尊的。」云青的話成功讓江棄退縮了。

    「那還是下次好了。」

    折亭聽著這種亂七八糟的對話頗為無趣,弓貞卻一直精神奕奕地看著屏風。

    等云青把事情弄清楚的時候江棄已經累得昏迷過去,她趴在云青座椅邊上,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折亭,你送她回去。」

    折亭覺得這簡直是晴天霹靂:「尊者,我們宗主找我有事兒……」

    「鑄殊尊者待會兒要參加黃泉聖會,能有什麼事兒?」

    折亭哀嚎一聲,弓貞被他偷偷掐了好幾下了,只得開口道:「不如由我來送吧,我平日裡與江棄走得近些,不容易讓人生疑。」

    弓貞與所有魔道嫡傳都走得挺近的,她來送確實比較靠譜。

    云青把江棄從屏風裡拎出來:「我怕她鬧出什麼事兒,還是折亭去吧,你用極獄鎮罪索把她捆上,直接扔到欺世心魔宗山門口去。」

    欺世心魔宗魔變期到處發瘋最後被人捆上山門的弟子多了去了,也不差江棄這麼一個。折亭看云青沒有改變想法的意思,只得壓著一肚子苦水把江棄扛在了肩上。

    這時候殿上只剩下弓貞和云青兩人,弓貞挑了挑眉,笑道:「尊者有話同我說?」

    「花天欲魔宗該備戰了。」云青從虛空中抽出一件黑色道袍披上,她之前只穿一身白色便裝,顯然不能就這麼跑去見那幾位宗主。

    弓貞笑容漸深,她道:「尊者說清楚一點,這樣我也好準備起來。」

    云青整了整道袍:「南海散修而已,沒什麼好說的,況且你們也不打頭陣。」

    弓貞神色莫名,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道:「南海散修?我還以為要備戰破滅天魔宗呢……」

    云青側過頭看了她一眼,弓貞飛快地收斂了笑意,不再多說什麼。

    「魔道九宗猶如一體,一損共損,一榮共榮,這點你要記清楚了。」

    弓貞沉聲應道:「是。」

    破滅天魔宗因為有朱無瑕存在,一直是魔道聖者所偏向的宗門。如今這位黃泉尊者多少有點踩在破滅天魔宗上位的意思,她和魔道聖者之間不可能沒有芥蒂。而這點芥蒂如果兩人都有意不去提起,那麼就可以當它不存在。他們兩個為了維持這種表面的安定不提此事,可底下的人卻能借此表態。

    弓貞不是真的蠢到要把事情提到明面上來,她只是在暗示,魔道聖者與黃泉尊者之間,她選擇後者。

    而云青的回應也多少有點耐人尋味。

    魔道九宗猶如一體,一損共損,一榮共榮……既然這樣,將破滅天魔宗從九宗裡除名就好了。

    如此一來,皆大歡喜。
jazzsax 發表於 2014-9-17 05:31
第二百零九回、魔境擴張,肅清南海

    當月亮沉入忘川,晨曦照亮記川的時候,八位宗主已經在黃泉聖殿中等候了。

    這次的黃泉聖會與以前稍稍有些不同,請柬是由六道閻魔宗的人送來的,落款處則繪著熟悉而陌生的魔紋。那道紋路與黃泉聖殿正中央的魔紋完全相同,這讓宗主們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接受了請柬。

    這次黃泉聖會也許會被後世稱作歷史的轉折點——時隔整整十萬年,魔道再次迎來了名為「黃泉」的統領者,似乎無妄魔境的一切都因此變得欣欣向榮。

    「諸君……」

    黃泉聖殿的中央落下螺旋形的水流,淅淅瀝瀝的水聲中傳來低柔的呼喚。穿著一身黑色道袍的女孩兒從水幕中走了出來,這身道袍看上去頗為老氣,後擺一直拖曳到地面上,將她殘缺的雙腿掩得嚴嚴實實。她身後跟著一個十分高壯的男人,這男人的身量比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大上一圈,雖然面容英武,但眼神毫無靈氣,整個人看上去憨憨傻傻的。

    「諸君近來可好?」

    開頭永遠都是一樣的老套,幾位宗主順暢地表示自己近來一切都好,不勞黃泉掛念。再往下本來應該由黃泉提出這次聖會的主旨內容了,但是凡事總有意外。

    「遣淵道友一事……還請尊者節哀順變。」說話的人全身都籠罩在黑色煙霧之中,可是云青能分辨出她是誰。

    云青的神色依舊平和安靜:「遣淵尊者此番以身證道,窺於至境,並無可惜可憾之處,我等生者自然無需哀慟。」

    「哎,還是尊者看得開。」寐光嘆了口氣,「我總覺得這黃泉聖會比往日裡少了個人,怎麼都習慣不了啊。」

    說話之人正是花天欲魔宗寐光,她提起遣淵魔尊一事也不知道是有意而為還是突發感慨。

    之前的斷碧之巔一戰是魔道聖者為了確定魔道領袖,淘汰弱小宗門而舉行的。對於遣淵而言,這本來不是什麼生死之爭,可他為了替六道閻魔宗爭取這個機會乾脆果決地選擇了殉道。他殉道之後六道閻魔宗就由云青繼承,而無妄魔境則由六道閻魔宗統率,可以說他根本就是用生命把云青送上了現在的位置。

    寐光此時突然提起這事兒,多少有點警醒的意思。她在暗示云青,現在她能在無妄魔境八位巨擘面前侃侃而談可不是因為什麼才幹出眾,而是因為遣淵拿命給她換了這個位置,僅此而已。她說得足夠小心謹慎,讓人很難分辨其中是善意居多還是惡意居多。

    云青看了她一會兒,並未作答。

    因為已經有人替她回答了:「遣淵道友一生勤懇嚴謹,鋒芒內斂,實為我輩典範。如今逝者已逝,還請寐光道友莫要多言了。」

    寐光當然不會再找茬為難云青,她點了點頭,順著鑄殊給的台階就下了:「鑄殊道友所言甚是。」

    云青見他們談得差不多了才開口:「好了,亡者之事談得差不多了就來說說生者之事吧。斷碧之巔一戰已見分曉,我與聖者也曾商議此事,但至今未得定論,不知諸君對此戰如何看?」

    幾人均是神情微肅,他們明白,決定幾大宗門命運的時候就要到了。

    現在黃泉尊者和魔道聖者之間的關係還十分融洽,魔道聖者在云青回宗之前就開始準備斷碧之巔一戰,待她返回之時就剛好可以共議九宗去留之事。兩個人分工也是明確得很,戰時由魔道聖者親自堅守,戰後則由黃泉召請所有人商議結果,彼此之間互不干涉,互不影響。

    眼下云青直接當著所有人的面把問題提出來了,多數宗主也能看出她與魔道聖者有何不同——她能把離間這種事情做得明目張膽,合情合理。

    誰去,誰留?只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但是已經足以引爆九大宗門隱藏在表象下的陳年積怨。

    黃泉聖殿裡安靜了很久,第一個開口的是欺世心魔宗弈心魔尊,他笑呵呵地問道:「不知尊者有何見教?」

    鑄殊也大聲應和道:「是啊,既然尊者已經與聖者大人商議過,不妨將你們兩位的見解說來聽聽吧。」

    云青也沒有介意他們兩人的語氣,她點了點頭:「以六道閻魔宗為尊,沒有異議吧?」

    寐光怔了怔,心想這位黃泉還真是直白得讓人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自然。」鑄殊爽朗地答道,其餘人很快表示沒有異議。

    云青有些無趣地點了點頭,接著說下去:「那麼將淨水寒魔宗、業火炎魔宗兩宗重新合併,道統相和,重立陰陽離魔宗,如何?」

    這個問題其他宗主可沒法答了,於是云青將目光直接投向了淨水寒魔宗、業火炎魔宗的兩位宗主。這兩宗本來就是陰陽離魔宗分裂出來的,後來陰脈與陽脈矛盾激化,於是索性分了家,現在時隔十多萬年,再想要合起來並不容易。

    「……我宗並無異議。」淨水寒魔宗宗主答道,他是個白面無鬚的中年人。也不知道是因為云青的提議給他帶來了太大壓力還是他所修的傳承就是如此,他的臉色看起來格外蒼白。

    云青的目光轉向了業火炎魔宗宗主,他跟淨水寒魔宗宗主年紀差不多,臉方方正正的,一頭紅發熊熊燃燒。

    他嚴肅地看著云青,沒有半分退縮:「不知這宗主之位……尊者可有所選?」

    「不立宗主,你二人與之前一樣分別掌管陰脈與陽脈。即日起重新挑選門中長老,宗中事務一般由長老們決斷。」

    這兩人都鬆了口氣,只要不是黃泉隨便派個人來掌管陰陽離魔宗就好。現在這兩個宗門說是合併,其實更像是共用一個山門,兩邊的修行基本上還是照舊的。

    云青皺眉道:「愣著作甚?你們可以去移山了。」

    兩人對視一眼,齊聲道:「多謝尊者恩典。」

    他們從水幕裡離去,剩下的六位宗主也在揣測下一個會輪到誰。

    「萬象災魔宗,北邙屍魔宗……」云青的眼神在兩人身上徘徊了一會兒,「除去淨水寒魔宗、業火炎魔宗之外,就屬你們二宗實力稍遜了。」

    這兩人都頗為平靜,也不多說什麼,就等著云青給出對策。

    「合併一法對你們也沒什麼用。」云青想了一會兒,「真把你們趕出去倒也不至於……」

    這話已經將兩宗的出路確定下來了,他們可以留在這個無妄魔境,但是需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云青似乎沒得出什麼好結論,於是直接說道:「諸君有什麼要說的嗎?」

    沉默。

    云青似乎嘆了口氣,她對一言不發的宗主們道:「近來聖者已經探明,我們無妄魔境也在受天地異變的影響。天地靈氣的薄弱雖然不是很明顯,但是魔境中心有靈明的凡人已經越來越少了。」

    還是沉默。

    「現在有兩個選擇,要麼擴大凡人部落所覆蓋的地域,要麼減少新一代弟子的數量。」云青見他們都不說話倒也沒怎麼尷尬,她自顧自地講下去,「不管是用哪種方法,我們都必須削弱九大宗門的外圍勢力,從而保證強大如初的核心力量。」

    「我宗自願退出無妄魔境。」

    弈心尊者的聲音還帶點輕鬆的笑意,但是此言一出就讓其他幾人變了臉色。

    云青也不由側目看他:「欺世心魔宗實力尚可,還輪不上你們離開這裡。」

    「讓尊者難以抉擇實屬我等過失。」弈心尊者摸了摸自己的山羊鬍,他笑意溫和,但看向云青的眼神卻凜然如刀,「我宗十萬年來受諸宗道友關照頗多,弈心心下感激,無以言表。九大宗門相互扶持至今實屬不易,若是十萬年坎坷波折不及一場天地異變,那讓那些埋骨斷碧之巔的前輩們情何以堪?讓那些協力齊心共禦外敵的先烈們情何以堪?」

    這話裡字字藏針,無疑就是在指責云青以維護魔道正統為由企圖分裂九宗。

    「我宗自甘退出無妄魔境。」弈心尊者朝云青深深鞠躬,高聲道,「還望留於此處的諸君能蒙黃泉聖主庇佑,逃過此劫,長生久視,道途恆通!」

    這話把剩下那些屈從於魔道聖者和云青的幾位宗主都嘲諷進去了,可是在場的都是養氣功夫極佳,竟然還能毫無滯礙地回答道:「多謝道友吉言。」

    云青漠然看著他,平靜地答道:「隨你。」

    弈心尊者坦然走向了水幕,老邁的身影眨眼間就消失不見。

    「那麼斷碧之巔一戰就說到這裡了。」云青流暢地轉變了話題,「接下來還有件事要同幾位商量。」

    萬象災魔宗宗主與北邙屍魔宗宗主對視一眼,沒想到他們就以這樣戲劇化的方式留在了無妄魔境。

    鑄殊把視線從水幕上收了回來,清了清嗓子道:「不知尊者還有何事吩咐?」

    「關於肅清南海散修的事情。」云青將雙手攏入袖中,安然閉眼道,「為了應對接下來的天地大劫,魔道聖者將嘗試往南海擴張無妄魔境。此前,我們需要將南海散修全部肅清。」

    云青溫和地問了一聲:「可有異議?」

    寐光突然想到一個很糟糕的問題,這個問題估計所有人都想到了,只是沒有人敢提出來。

    欺世心魔宗剛剛退出無妄魔境,他們能去的地方也就一個,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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