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大明1617 作者:淡墨青衫(連載中)

 
uuuuuuuuuu 2015-8-18 16:37:5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63 353698
410555 發表於 2019-8-15 18:26
第一千七百零九章 開封

    運河北段的糧價節節攀升,幾乎到了百姓快不能承受的地步。

    一開始還只限於小麥和稻米,到後來連粗糧也開始大幅度的上漲,其中河南的糧價從五錢不到漲到了二兩一石,連黑豆都漲到了快一兩一石。

    河南在天啟六年下半年遭遇百年一遇的旱災,旱災過後就是蝗災,百姓流離失所,不少人背井離鄉出來逃荒,然後就死在了逃荒的路上。

    有南方禦史北上回京,途經河南,見到了種種慘狀,什麽易子而食,人相食,遍地饑民,在奏折裏寫的聲淚俱下,天啟皇帝先後幾次下令賑濟,但朝廷在賑濟上的力度實在是很小,到了當今天子手裏,南陽一府饑民過百萬,經果皇帝只給了兩千銀子的賑濟款,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了。

    這一次的災害異常嚴重,再一次就是崇禎十三年前後,兩次大災河南都是相當淒慘,第一次造成的影響還不大,只有少量饑民跟著農民軍造反,就算如此也瞬間匯集了幾十萬人的流民軍隊,這支軍隊在河南活動了很一陣子,然後被官兵堵截打擊,一路南下,到燒了鳳陽皇陵為止,是農民起義的第一次高峰。

    第二次就是崇禎十三年,直接造就了李自成瞬間爆兵百萬,明朝由此而亡。

    此時的河南各地也是處於災害後的恢覆期,然後糧價節節攀高,很多百姓已經處於生死線的邊緣。

    史從斌一路從保定各府南下,發覺保定各府的糧價較京師要貴一些,但貴出來不多。以前一旦有糧荒時,京師會用漕糧來平抑糧價,但這一次朝廷出手不堅決,反應遲慢,感覺有些漫不經心,在民生這樣的大事上朝廷不象以前那般緊張,甚至是不太著緊的感覺。

    而由於糧價持續的高昂,京師百姓一改此前的習慣,由一次買三五天的糧食,改為一次最少買五鬥或一石,由於百姓拼命儲糧,京師糧商更進一步的儲糧,糧價節節攀高,終於在年前達到了二兩以上。

    朝廷不得已在年前動員了百萬石以上的通州儲糧來平抑糧價,然而起效不大,光是京師就有一百五六十萬的人口,而且城中富者眾多,只要糧商賣糧,不少人家都是幾十石幾十石的買,朝廷放的這點糧根本無濟於事。

    而從宣大到薊遼,再到山東,河南,各省均是缺糧,普遍來說糧價都在二兩以上,相對於平時足足漲了四五倍上去,對很多一年存不到五六兩銀子的平民百姓來說,現在的糧價已經叫他們承受不起,不少百姓只能勒緊腰帶,盡量買更便宜的雜糧,而糧商也並不蠢,雜糧相對數量極少,且價格也越來越貴。

    “見過三老爺。”史從斌走到一處大院的側門前,幾個坐著懶凳的看門人一溜煙的跑過來,一邊問好,一邊上趕著替史從斌將馬牽好,又有人趕緊打開側門,躬身請這位三老爺進院子裏去。

    史家在開封祥符,也是城市的中心位置,距他家北邊不到二裏就是周王府的紫禁城所在,四周商鋪林立,人煙稠密,民居層層疊疊,可謂寸土寸金。

    開封可是北宋和金國曾經的都城,其地理位置居中,官道密布,水運也極為發達,蒙元也未怎麽摧殘此地,經過元末明初的動蕩,開封恢覆極快,城中親藩就是周王一脈,周王一脈素有賢名,在河南諸王中算是比較克制的,地理位置適中,交通便利,開封在明末時已經又是一座人口近百萬的大城,且商業猶為發達,北方的京師,山東的臨清,河南的開封,這都是北方數得著的商業城市。而開封不僅是商業中心,也是河南的軍事和政治中心,與洛陽兩城是河南的防守和駐軍中心,擔負著安定河南全省的重任。

    史家在開封也是數得著的大戶人家,世代的官宦家族,幾代人都位至高位,現在家族裏的希望就是在京遊學的史可法,以史可法的人脈資歷,只要中進士,哪怕是三甲進士,將來最少也能到地方大吏的位子,東林黨人絕對會不惜余地的提拔重用這個左光鬥的得意弟子。

    史從斌從側門進入,穿過兩個偏院,一路往正中北院走,路上不少史家的族人和仆役都在忙碌著,見到這位風塵仆仆的三老爺都是躬身行禮,臉上的神色都是相當的恭謹敬佩。

    這一次回來之前,史從斌派人把公中所有的銀子都送了回來,並且清算了這幾年的利錢,族中每個人都大獲紅利……原本大家都不指望在年前派發紅利了,現在時局很差,各地都很混亂,很多地方的商業都停頓了,開封也沒好到哪去,結果史從斌人還沒有回來,銀子先叫人送了回來,這使得史家舉族對這個行商的三老爺都刮目相看,史從斌一路進來時受到的禮遇,其因就在於此。

    到了北院正堂前,史從斌一推門,滿滿一屋子的人都站了起來,大家拱手致意,史從斌不斷的招呼:“見過大兄,二兄,四弟,六弟,七弟,十一弟……”

    可能是怕史從斌不滿或是氣氛尷尬,此前主持宗族會議,要把史從斌趕出族中,或是攆到鄉下去住的族老們都不在,整個北房大廳中只有史家的嫡脈兄弟們在。

    天氣冷的很,屋子裏氣氛卻是火熱,史從質是史可法之父,也是史家現在的族長,見史從斌神色淡淡的,當下輕咳一聲,說道:“老三,你這成年的奔波辛苦,我們這些兄弟也幫不上什麽忙,沒有別的法子,今晚大夥兒都多敬你幾杯吧。”

    史從斌微笑道:“大兄這話當不起了,我奔走也是為了利,族中公中的一份子我交了,自家賺的卻不會再交,以後也不以史家名義奔走,除了祠堂供奉之外,恕兄弟不會再給公中多交銀錢了。”

    “這是哪裏話說的。”

    “都是一家人,何必鬧得這麽生份。”

    “這個家不能分,老三,我斷不會答應,族老們也不會答應。”

    四座嗡嗡聲四起,當然是不同意史從斌出族自家經營買賣。

    這反應也是在史從斌的意料之中,如果買賣失敗,史從斌愛走不走,沒有人會留他,不過既然和記把銀錢都還回來,這完全出乎族人的意料之外,算算這兩三年史從斌真的是替宗族賺了不少,這還哪舍得放他走?

    這時代的宗族可是沒有理可講的,對個人來說宗族既是依靠也是滯礙,放你走,你就走得,不放你走,那是怎麽也走不脫的。

    就算是同族之間,借錢還錢,或是買房置地,族人要反悔,白紙黑字也沒有用,得看宗族中誰說話算,誰和族長相與的好,誰能買通更多的族老。

    弱勢的族人一樣受族中強者的欺負,當然,若是外人欺到頭上來,那也是一定要舉族對外,械鬥死人都不能退縮。

    史從斌深吸口氣,眼下的這局面在意料之中,他也無所謂。當下向史從質道:“大兄,我那侄兒沒有寫信來,告我一狀?”

    史從質一臉尷尬,說道:“小孩子知道什麽,未必我們還能受他們的左右。”

    “不然。”史從斌道:“憲之他並不是小孩子了,他認為我史家不該與和記交結。但我有話在頭裏,如果不與和記打交道,我沒有辦法給族裏分紅,甚至多半要賠錢。現在各處行商的行當多半停了,局面是什麽模樣,大夥也是知道的。”

    史家各人都是面面相覷,史從斌將了他們一軍,逼迫他們從兩不相幫的中立姿態轉為偏向和記,這使他們感覺為難,但他們也知道史從斌說的是事實,自糧價飛速上漲之後,各地的所有商品都在漲價,最少都是漲五成,有的是漲一倍,有的漲了兩三倍不等。

    漲價最厲害的還是鐵器,最少都漲了三倍,以前和記一直在大量出產鐵器,猛然一下子斷了貨,一些有存貨的要麽捂著不賣,要麽就是加價幾倍賣,在和記出現之後,鐵器的價格被一路拉下來,現在可是又漲了回來。

    布匹的價格也漲了兩倍多,以前北方人都用松江布,和記的布出現之後迅速搶占了北方市場,和記消失之後,又正臨寒冬,各地的存布出一批被搶一批,由於棉花被和記大量收購,民間土布也不足,也是出來多少就被收購了,沿運河一線,從清江浦到揚州,再到臨清德州,到處都有收布的人在奔走忙碌,布匹的利潤比鐵器還大的多,畢竟沒鋤頭可以借著使,沒棉襖總不能去借親戚朋友的襖子穿?

    有一些江南商人看到商機,試圖帶著松江布迅速北上,但布匹剛過江就面臨重重稅卡,被和記壓制之後,稅卡這種毒瘤也是全面爆發,這當然不是朝廷設的鈔關,而是各地官府豪紳們私設的稅卡,不管借何等名義,反正不交錢不給過,江南商人算算成本,硬著頭皮交銀子繼續北上,到了運河南段一帶就會遇到成群的響馬。

    這時商人們才突然想起來,此前是有和記在壓制這些響馬,和記一撤,未被徹底剿滅的響馬蜂擁而起,他們怕和記,未必也怕這些江南商人?

    連續被搶了多艘貨船之後,江南布是歇了,很多松江商人氣的牙齒癢癢,但失掉的市場想搶回來卻不是這般容易,布匹受挫,不過糧船卻是漸漸聚集,北方糧價高漲的消息還是傳到江南湖廣,不少人籌集巨資,大量的收購糧食,想在春荒時大賺一筆,由於忙碌此事,很多糧商連年也沒有回家去過。

    饑荒,糧荒,布荒,鐵器荒,幾乎所有與生民相關的貨物都在漲價,並且還在持續的上漲之中。

本帖最後由 410555 於 2019-8-15 18:34 編輯

410555 發表於 2019-8-15 18:34
第一千七百一十章 流賊

    “人心混亂的厲害。”史從質不置可否的道:“市面很亂,已經有幾次搶糧的風潮,被官府給彈壓下去了,死了好幾個人,都是我開封百姓,思之令人心痛。”

    史從斌一臉淡然的道:“應責者,始作俑者乎?”

    始作俑者當然是皇帝,在座的史家人都不安的扭動了一下身體。

    “如此前那般行事不可麼?”

    “我史家忠良之後,書香世家,總不能從賊啊,萬一和記敗了……”

    “嗯,應該慎之再慎。”

    涉及到家族存亡,在座的中年人們都是一副持重的模樣。史從斌分的銀子是不少,足夠叫他在族中立定腳根,但如果強迫大家現在就選邊站位,那自然還是不夠的。

    史家就算不行商,在開封城有十幾個鋪子買賣,就算生意不好做了,城外還有萬把畝地,史家起家的老莊子和祠堂都在城外的莊園上。

    而眼下的局面,在座的人都感覺不會太久。

    湖廣的糧會調上來,糧價一落,開春後天氣回暖,布價回落,然後各種物價都會回落,可能由於缺乏和記的帳局,保險,車隊,物價總體會攀高,生意買賣都不容易做,可回過頭來說,在沒有和記之前,大家不都是一樣做買賣?

    史從斌冷笑一聲,站起身來說道:“既然這樣,我是與和記攀扯不清的人,不能牽連到史家,我還是出族別居,此後各不相關……”

    “老三不必如此……”史從質雖然勸說著,屁股卻是沒有挪動一下。

    其余各人也是如此,還有人臉上露出冷笑來。

    這史從斌把自己當什麼人了,一個沒出息的行商子弟,沒了史家,和記要是再輸了,看史從斌如何立足!

    對和記的未來,眾人從開始的十分看好,到現在已經有不少人不看好,或是最多持中立的態度了。

    打敗宣大兵,殺掉巡撫,原本是大好的局面,很應該大軍迅速南下,占領宣大,直迫京師,多好的局面,和記居然直接退了回去,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

    如果不是大明內部也是焦頭爛額,恐怕大家已經徹底放棄和記了。

    “大兄,我要你提醒族人一句。”史從斌一邊緩步向外,一邊沈聲道:“最近不要輕易離開府城……”

    “什麼意思?”史從質一激靈,站起身來道:“有什麼不可測的變故麼?”

    “將從西來。”

    這一下所有人都如被電擊過一樣,他們心底裏最擔心的事終於爆發了出來,所有人都是瞬間猛地站了起來,史從質更是雙目圓睜,瞪眼看著史從斌。

    史從斌卻是一臉從容,說道:“諸兄弟不必如此,又不是和記,兄弟再不才,也不會去和勾連一處。這消息是和記的軍情司傳遞過來的,你們也知道,和記的軍情司有多麼厲害。”

    “知道,知道!”史從質大步過來,按著史從斌叫他坐下,跟著才正色道:“大明或和記,咱們這些書香傳家的人都能接受。張大人出身是名臣,行事有章法,和記做事,向來有規矩,就算得了天下,也不會弄的不成功,最終天下板蕩,老百姓倒黴。朝廷若能中興,自也還有幾十年或百年氣運。然而不管怎樣,萬萬不可叫得了勢,這是千萬要小心的大事!”

    “這當然,和記的人同我說過,入河南是不可避免之事,然而一定不要叫他們入兩淮江南,總是要將他們逼回晉南,陜西去。”

    自王二起事以來,陜北的起事已經嘯聚了三十家連營,原本的八大王也就是張獻忠已經在和記當武官,是不會再立一營當首領了,而闖將也就是李自成,現在還是在榆林當驛夫,要到明年下半年或是後年上半年時才會造反。

    時間不到一年,從王二的幾千人,到如今三十營匯集在一起的十五六萬人。

    史家眾人,最為擔心的就是,因為入秋後十幾萬離開陜西,渡河至河東,在晉南活動了一陣之後,再次渡河南下,其後行蹤不明,而就從史從斌的話來說,將要進入河南!

    “他們已經攻克平順,首領紫金梁,闖王,掃地王,老回回,曹操,闖塌天等人率部在林縣和磁縣一帶活動,可能往鄣德,也可能往洛陽,也有可能來犯開封。”

    “禍事,真是禍事大了。”

    “磁縣離開封不到四百裏,騎馬晝夜兼程可至,這可怎麼得了?”

    “現在城中可有兵馬?”

    “河南府的駐軍只有一個副將領的兩千七百余人,開封府也是副將領兩千多人。原本周王府有三護衛的,早就他娘的上交了,周王府也就是百來個護衛,幾百個太監,屁用不頂。”

    河南在大明也是人口數量極多的省份,但只有八個府一個州,其中最為要緊的當然是開封和河南兩府,但駐軍加起來才五千多人,力量十分薄弱。原本河南也是衛所大省,衛所多而士兵眾多,也是京師班操兵的重要來源,現在還有河南與山東的衛所兵定期輪流到京師服役,當然只是去做苦力,衛所兵早就不能承擔軍事職能。

    朝廷目前在河南還沒有設總兵,巡撫原本全稱是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巡撫河南等處地方,後來在嘉靖年間加了兼理河道屯田,到萬歷年間才又加上提督軍務,至於完成了全部職能。

    也就是說,河南因為是在內地腹心地方,又有眾多親藩,巡撫在軍務上比邊境和其余省份的巡撫要弱的多,加上提督軍務的職銜極晚就看的出來。

    河南的軍事力量,特別是機動的軍事力量有多弱就可想而知了。

    李自成剛出商洛山,帶著剛招的幾萬人輕松就破了洛陽,雖然福王很蠢,但不可否認洛陽的防備實在太薄弱了。

    在場諸人聽聞消息都如被雷擊,有魂飛魄散之感。

    一個小兄弟可以舍掉面子,拉著史從斌道:“三哥,你可不能不管不顧,得幫著我們,說來說去,我們是血脈相連的同族兄弟。”

    有人則道:“我們家在城外有莊子,幹脆去躲躲。”

    史從斌道:“現在還只是初步的消息,多少人,是不是真的想打下開封,是往開封府,還是河南府,或是鄣德府,這都難說,咱們也不能聽風就是雨。”

    史從質點頭道:“小亂避鄉,大亂避城。就算真的來了,留在開封也比躲在鄉下要安全的多。”

    “賊眾十幾萬。”史從斌道:“破城之後,恐無遺類。”

    所有人都沈寂下來,房屋中的火盆好似熄滅了一樣,整個房間都是冰冷無比。

    半響過後,有人十分艱澀的道:“如果確實占了磁縣一帶,往開封府來,那咱們只能往濟南躲,或是幹脆往京師去。”

    “去京師?”有人反唇相譏道:“京師糧價二兩一石了,我們一大家子好歹有二三百口人,一路上的開銷使費不說,還得準備在京師住幾個月,這開銷打哪兒來?公中的存銀雖是不少,可經不住這麼折騰啊。”

    史從質道:“話雖如此,可究竟還是性命交關,要是真的賊眾迫近,還是得走,開封兵馬太少,城池太廣,十幾萬人,不小心就上了城頭,那時候後悔也晚了。”

    這話倒是很是在理,也無人反駁,但一想到要拖家帶口的逃難,一路上兵荒馬亂,前途未知,還得面臨各種意外,加上開銷浩繁,各家都得準備把家底用光,這一下各人臉上的愁苦之色越發濃郁起來。

    史從質看看三弟,見史從斌從頭到尾一臉淡定,當下便道:“老三,知道你心裏有怨氣,可是一大家子幾百口人,總有長短不一,你既然能幹,總得說出個辦法,劃個章程出來,只要咱們能辦到,就一定遵照辦理。”

    火候足了,史從斌當然不會再客氣,冷冷一笑,說道:“實話不瞞諸位兄弟,咱們家裏這樣的場面,估計在各處均有。諸位想想,如果和記真的一無所求,就能這麼好說話,所有的貨物帳局銀兩分文不少的奉還回來?”

    眾人微微點頭,和記這一次確實是大方過頭了一些。

    “和記雖然不是,但他們能左右。不往開封等富裕地方來也行,不過咱們要拿出誠意來。”史從斌接著道:“此次糧食,布匹,鐵器漲價漲的厲害,其因就是和記要拿此事來對付朝廷。”

    “這還真是奇思妙想。”史從質沈吟道:“自古就聽說兵戈相見,戰場上見高低,贏者得天下,輸者丟性命,還未聽說過和記用這樣的手段來辦這樣的大事。”

    “和記不急。”史從斌隱約能領悟一些,當下道:“物價飛漲,民怨沸騰,遍地,攻掠州府,今上即位之後一兩年內,弄到天下騷然不可收拾的地步,和記大軍於此時奉張大人南下,又如何?”

    “唉,高妙,高妙。”史從質原本還在和記與朝廷之間搖擺不定,對張瀚退回草原頗覺不解和不滿,至此聽到這樣的解釋,心中疑惑頓去,擊掌道:“張大人不愧是張大人啊,已經降服北虜的人物,比起本朝太祖高皇帝還要強過幾分,怎麼會行事沒有深遠的考慮。”

    “為了與和記配合。”史從斌冷冷的道:“我們需要拿出大量的股本來購買運往北方的糧食,糧食大半是從漕運往北,湖廣的糧為主,因為河南和山東也缺糧,也會有湖廣商人沿著沙市到開封這條路運糧過來,咱們史家的任務就是聯絡開封各大商家,出資出人,將北上的糧食都買下來!”

    史從斌向來是在宗族中行商,並沒有顯示出特別之處,而今日此時說起話來,卻是隱約有金石之間,令人聞之而生畏。
410555 發表於 2019-8-15 18:35
第一千七百一十一章 眾正

    “此事確實易辦。”史從質遲疑道:“也有利可圖,但官府會坐視不理麽?”

    “我們憑本銀買糧,願買願賣,官府憑什麽管?”史從斌冷冷的道:“說和記陰謀造反,圖謀不軌,好吧,咱們現在明面上與和記毫無關系,現在拿自己的銀子出來做買賣,誰能說出什麽不對的來?要說收糧,收的最多的還是京裏的太監和勳貴,地方上來說,唐王,周王,福王,哪一家不拼了命的在收糧食?”

    其實北方雖然有災害,也年年缺糧,但基本上就是年前年後這一段時間糧食會有些緊張,朝廷稍微放點漕糧出來,物價也就平抑了。

    但此次風波到如此地步,除了皇帝不太重視,朝廷本身也因為鏟除閹黨而缺乏有效的管理機制外,最大的原因就是和記大肆收糧,而且大量的太監勳貴包括皇親和外地的親藩們也都步步跟上的原故。

    大量的北上的糧食被這些大鱷分批瓜分,根本就到不了京師,漕運路線最多到臨清,而沙市到開封一路,和記希望史家能夠拿出全部的實力,和諸多商人一起,替和記包圓這一路的糧食。

    “真是大手筆……”其實糧食會越來越多,囤積起來的糧食遲早還是要賣的,到明年五月前後,不要說各處田地裏的糧食都收獲了,糧價自然會下降,就是野草瓜果一類,也足夠叫人充饑飽腹,雖然營養不良在所難免,但到了夏初時也就很難再餓死人,糧價也會持續走低。

    但就這數月左右的時間,和記打算要囤積的糧食會是相當驚人和龐大的數字了。

    有人道:“最近這一兩個月壓力不大,大家都在收糧,等過了年,會有不少勳貴親藩開始大量放糧,趁著高價出手,如果和記那時候頂不住,那就虧大了。”

    史從斌道:“放心罷,明春糧價不會回落,只會漲,誰敢放,誰虧死。”

    眾人一想,和記除了經商的手段,還有流民和軍隊兩把殺手鐧可用,雖不能全然放心,但也幾乎是可以穩賺不賠了。

    “既然這般,就這樣做吧。”史從質眼中精光閃爍,看似有些猶豫,但決心已經下定,只是最後他有些痛苦的道:“就是這樣做的話,河南山東的百姓要受罪了,咱們史家名聲都會受損的。”

    “天下人皆如此,能怪哪一家?”史從斌咬牙道:“要怪也只能怪朝廷和官府,這筆帳,大夥只會算在當今天子頭上。”

    史從質森然道:“這話也就在這裏能說,出了門,誰敢說半個字就不是史家子弟。”

    “我等自是省得。”

    眾人面色蒼白,已經是完全明白了和記的用意。

    不管是太監還是勳貴,或是文武官員,或是親藩和史家這樣的士紳豪商,大夥兒收糧囤積買賣都談不上損陰德,史家照樣還會有粥棚施粥,給那些要快餓死的人免費的吃食,很多士紳家族都會開粥棚,快餓死的人上門來討口吃的,不管怎樣都不能把人再空著肚子往外推。

    這是仁心,不管真假,做個樣子也得做,不然大夥兒得戳脊梁骨,家門口也就立不起仁善積慶人家的牌坊。

    但在商言商,拿真金白銀出來買糧,囤積到高價出售,誰都挑不出這事的毛病來。

    真要餓死的人,不甘心就造反,沒辦法也可以逃荒,但整個北方大亂,饑民遍野,這到底是誰的錯?

    為什麽萬歷皇帝在時也是連年災害,卻不曾到如此地步?

    為什麽天啟皇帝在時,大夥兒日子還過的下去?

    當今皇帝,到底是嘴上沒毛的小孩子,天下大亂,禍國殃民,就是他要鏟除和記,禍害了整個北方商業,車馬不通,物價上漲,亂象皆是自皇帝下令攻打新平堡時起。

    張瀚到底是養望養成了。

    現在已經無人質疑張瀚,或是抨擊他有野心異志了。有那麽強大的實力,理應有異志,沒有異志反而怪了!

    張瀚的經歷,格局,家族背景,發展起步的經歷,各方面都儼然成了傳奇。甚至有很多人感覺上張瀚是當今天子上一輩的人,天子太嫩,張瀚已經成名多年,養望已成,誅心來說,很多人感覺能力上張瀚遠在大明天子之上,只是天子現在還是在中樞正朔的位子上,張瀚差點被圍剿殺死,人們都知道此人已經有了向大明動手的大義名份,對和記暫時的隱忍,反而是有人相當的失望。

    和記如今有了動作,反而令人振作,雖然並不是大軍南下,可是有識之士心裏都清楚的很,眼下這事,完全能夠要了大明一半的命。

    “就怕銀子……”史從質最後又念叨了一句,不過他接著又搖了搖頭,不管怎樣和記是怎麽起家的,那位大人是以行商起家,累積起千萬以上的身家,自己這一點小計較,怎麽和人家比?就是家族裏的老三,以前是沒出息的子弟才去經商,現在儼然已經成了家族裏的主心骨,這一次事情過後,老三的身份定然會水漲船高,不少家族中的機靈鬼會依附到老三身側,不過史從質也並不擔心,老三並意於家族之事,他的族長地位不會受到威脅。

    “大兄,”眾人散去之時,史從斌對史從質拱手道:“侄兒那裏我才留了五十兩,他還跑會館住了,趕緊叫他回我的宅邸去住,再想辦法帶幾百兩銀子給他,京師未來幾個月會相當困難,別叫侄兒在那邊受苦了。”

    “吃點苦頭也好。”史從質爽郎一笑,說道:“咱們這裏跟著和記走,他回來了憑白多事,生出多少口舌來。”

    “憲之也是,和他三叔鬧什麽生份。”

    “他們東林黨是不是與和記過不去?”

    一個族兄弟面色一變,突然拋出了一個比較棘手的問題。

    張瀚養望已成,但主要還是在北方士大夫群體,特別是山陜河北根基最牢固,在河南和山東,主要還是利益牽扯勾連,真正的關系深厚還得是山西陜西等處。

    這其中的關鍵在於張瀚是北方士大夫家族出身,浦州張家已經發達超過百年,和很多山西陜西的士紳家族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和交情。

    山西幫在嘉靖年間時就是本朝一大幫派,晉黨在當年可是力壓北方群雄,打的江南黨人節節敗退,等晉黨布局把張四維推到內閣首輔的時候,朝中其余各黨可是明顯的不是對手了。

    可張四維的暴斃簡直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其後江南一脈出頭,申時行和王錫爵和沈一貫葉向高方從哲,然後周道登韓爌成基命,江南一脈,不分浙黨東林,大抵一脈相承,後來江南籍分裂為浙黨和東林,浙黨和齊黨楚黨聯手,還得投靠太監才打跨了東林。

    所以東林黨人在人們心裏大抵就是巨無霸的存在,特別是今上登基之後鏟除了閹黨,重新啟用東林黨人的過程已經開始,很多東林黨人已經在走起覆的程序,明年到後年兩年間,預計東林黨人又要重新占據朝堂之上,所謂“眾正盈朝”的局面再度呈現。

    但其實史從質是多慮了!

    天啟四年到六年這兩年間,魏忠賢對東林黨的傷害實在太大了,一線的老臣如葉向高和韓爌還有劉一景等人致仕,東林黨失去了頂層的實力。

    然後是錢謙益等中生代被擠走或是幹脆肉體消滅,東林黨失去了整整一代接班的人。

    只有下層來說,東林黨由於是在文風昌盛的江南起家,各大家族天生的就有相當多的尚處於下層的子弟,而且他們文名盛,文章多,流傳廣,這就給人一種錯覺,好象東林黨還處於天啟四年之前的統治地位,對國家氣運和朝政影響還是很大。

    這當然是錯覺,完全的錯覺。

    除了崇禎元年到二年間,先後用了韓爌和周道登還有成基命等東林黨人為首輔外,其余的八名東林黨的閣臣都只是閣臣中的邊緣人物而已,比如被拉出來救火的孫承宗,遼事一休,崇禎就叫老孫頭回家繼續養老去了。

    何如寵和錢龍錫等人,在內閣未滿一年。

    還有東林閣臣如周道登,在內閣才五個月,連半年時間也沒有。

    這般輪換,來來回回的換人,東林黨在內閣根本沒有形成穩固的勢力,比起當年葉向高為首輔,韓爌為次輔的格局不知道差了多遠。

    在中層官員來說,則由於內閣是溫體仁和周延儒兩人先後把持,錢謙益這樣的官員被溫體仁和周延儒聯手防範,根本沒有機會成為一部尚書,也沒有辦法進入內閣,前途被完全的壓制,詞林領袖,東林大佬,被壓在鄉間閑住了十幾年,要是東林黨有趙、南星在時的一半實力,又怎會坐視自己人被壓制這麽久?

    在東林黨盛時,內閣,都察院,六部,地方督撫,所謂老中青三代的經營都相當的成功,從掌權高位到中生代再到底層新秀,一層套一層,有掌權的大佬,有敢打敢拼命的左光鬥等人,也有大量的新科進士出身江南,天生的東林黨後備軍。

    經過幾年挫折,東林黨一直沒有緩過氣來,在崇禎朝的輔臣和諸多大臣中,東林黨始終沒有搶到有利的地形,被溫體仁和周延儒壓著打。

    周延儒為首輔五年,溫體仁四年,兩人均不是東林黨人,他們當然會任用自己人,打壓其余黨派的人,東林黨在中樞的日子並不好過。

    只有在江南東林小輩名家輩出,一家獨秀,可再能寫,文明再盛,進不了官場始終就是局外人,東林小輩中所名的四公子,全部沒有在崇禎年間中進士,這種虛名有什麽意義?

    所以崇禎朝東林只是在江南一帶發揮作用,這一點也坑死了南明,這倒是東林的黑鍋,需得他們結結實實的背在自己身上。

    不過在史從質等人眼裏,東林黨確實還是捍之不動的龐然大物,他家史可法就是攀上了左光鬥當了入室弟子,地位已經完全不同於尋常的舉人,而史家派史可法認左光鬥為師,除了先君遺澤之外,當然也是想叫史可法在官場裏走的更遠。

    如果和記與大明爭天下的過程中,東林站在大明一邊,就算和記武力強盛,恐怕東林黨人也不會善罷幹休。

    一個史家族人不以為然的道:“東林確實強,不過再怎麽樣又能與和記的大軍相比麽?”

    史從質搖頭道:“不然,總會有些幹礙之處。”

    史從斌詭秘一笑,說道:“因為松江布的事,和記與東林確實鬧過些意氣,此次布匹價格大漲,松江布想沖回來,當然也是被擋住了。和記在這事上沒得商量,不過已經和東林那邊勾通過,和記讓出一部份出口和份額給松江那邊,那邊的大戶可以在家裏坐著數銀子,也算是合則兩利了。再有,糧食的事,據說和記也是打算拉著江南的人一起做,總之,最少要挺三個月時間,和記一家未必撐的住,最好的辦法是有財大家一起發,跟著和記的人吃肉,那些想自行其事的,由得他們去吃風。”

    “善,大善。”史從質兩眼炯炯有神,放出異樣的光彩,他擊掌大讚道:“早就聽說張東主做事就是這樣,從不吃幹抹凈,總是要給大家都有生發的機會。將來和記得了天下,張東主成了天下之主,我輩和普通的百姓,怕都要享福了。”

    剛剛大家還對全面倒向和記充滿疑慮,但在張瀚讓出一部份利益之後,史從質等人已經滿臉歡喜,恨不得立刻擁戴張瀚為天子了。

    史從斌內心感慨,這種經營的手段和手腕,巧妙的利用每一分力量,這真的是巧奪天工般的政治和商業手段,和記根本就是在發起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可笑京師宮城裏的那一位,怕是還在迷夢之中做著中興大明的美夢罷。

    “閑話不多說。”史從質殺氣騰騰的道:“除了公中的銀子,各家能拿出來多少,現在就報個數,數字一定,到時候就不準再加了。”

    某人突然道:“現在定不下來,我得回去和家裏那位商量一下。”

    眾人都笑起來,誰都知道找妻子商量是假,想辦法籌銀子是真。這一次倒騰糧食是和記在牽頭,大家對和記的信譽和能力都完全沒有什麽懷疑。
410555 發表於 2019-8-15 18:35
第一千七百一十二章 錢府

    眾人皆是明白,只要有和記的一句話,定然會有大量的商人跟進,這是不用多想的事情!

    史家的眾人心裏都是一團火熱,恨不得早點回家,早點和妻子商議,看看掘地三尺也好,一定要多弄一些銀子出來,到時候和公中的銀子投在一起,交給史從斌來運作操持,自己只要投一些本金,回報可能是翻倍乃至三倍,五倍!

    投兩萬銀子進去,三個月後回來十萬,這種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在這個一兩銀子能請十來人到酒樓吃頓不錯酒席的時代,五兩銀子一牛頭,十兩銀子一畝地,四十兩銀子鄉下一幢宅子,一百二十兩銀子開封城裏一幢小院,半年內能賺幾千兩上萬兩,這真是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

    史從斌微微搖頭,他也不知道說什麽是好,但是史從斌知道,類似的場面,怕是在大江南北,四處均有,和記撒下的這張大網,已經將大明帝國牢牢的包裹於其中。

    想到這裏,史從斌也是心神激蕩。

    自古以來,從牧野之戰到大明太祖北伐,從來沒聽說過用這樣的手段來擊跨一個完整的大帝國,可以史從斌來看,這事兒偏偏不是沒有可能,甚至是大有可能!

    “真奇人,奇術也。”在出門的時候,史從斌也是忍不住讚嘆起來。

    ……

    錢文升九月底從京師出來,從通州上船南下,經德州和臨清,在臨清觀察地方情形耽擱了十來天,再下濟南到宿遷,再到清江浦,從揚州的瓜洲渡過江抵鎮江,再從鎮江雇了一艘烏篷船往常熟,等抵達常熟錢府的時候,距離過年已經不到十天了。

    此時的常熟常州蘇州等地可不是後世,在後世因為大興土路,修高速路,修鐵路,擴建城區,蘇州城區的河流減少了七成以上。

    在這個時代光是蘇州境內就有近二百條大小河流經過,很多村莊和民居都是直接建築在水道兩側,所以才有北人騎馬,南人乘船的說法,錢文升乘船順流而行,直接在錢府外自家修築的碼頭下船,碼頭處一直有錢家的人在,遠遠看到錢文升,立刻有七八條漢子跑過來,七手八腳的替錢文升提行李。

    “都是些北方的土物。”錢文升捶打著自己腰部,笑道:“和記被查抄之後,老夫帶著這些東西可著實不容易,內中有包裹是放著京師的糕點,你們一人拿一些回去給孩子們吃。”

    這些幫著搬擡貨物的也多是錢家的族人,眾人也自是不同錢文升客氣,有人笑嘻嘻的打開包裹,果然是一人分了一份。

    “你們怎地都在碼頭這?”錢文升叫人將物品搬到自家院子去交給妻子收管,有人挑著擔子走了,他才問道:“年底下了就這麽閑?”

    “這幾日幾位老爺在商議祭祖的事,好賴已經準備好了,其余的雜事,灑掃庭院,擦拭福貢,準備年貨,這些事也忙的差不多了,所以無事。”

    “也不能說全然無事,不過大老爺一起想著文升叔,每天都問你回來了沒有,著我們在碼頭這等著,人一到趕緊飛速報他知道。”

    大老爺當然是錢謙益,常熟錢氏現在的主事和當家人。錢謙益十七歲為府學生員,這是相當了不起的成就,也說明這個人是真正的大聰明人。

    不要說學八股無用就瞧不起人,同樣的框架,同樣的那幾本書,人家做出來的文章明顯比你高明,這就是聰明。

    蘇州這樣的地方,在明末清初時堪稱文教第一,已經將竟爭了幾百年的福建和江西給壓了下去,只有浙江勉強可以相比,錢謙益能在蘇州這樣全大明排第一的地方,十七歲成府學生員,這份聰明是不用多說了。

    其後二十七歲時,錢謙益赴京師趕考,一甲第三名進士,前途一片光明。

    這一次新皇登基,驅除閹黨,很多東林黨人就要起覆,不過對錢謙益來說也不是太好的消息,韓爌將要覆位為首輔,錢謙益當初走的是葉向高的路子,對韓爌這一脈關系並不算太融洽。

    錢文升聽著族人的話,笑著道:“看來受之是真的著急了。”

    當下也不便再耽擱,從碼頭過一道院墻就是錢府的外院,再穿過幾條夾道就到了內院,錢謙益住在一處精舍之中,聽聞到消息已經在門口迎接。

    “見過四哥。”錢謙益急急一拱手,說道:“雖有信函,但有些事信中不好問,等四哥實在等的著急了。”

    “這是為何?”錢文升詫異道:“銀子送給曹老公了,他也答應幫忙,我以為無別的事才在臨清各處遊歷,接到你的信就趕緊回來了。”

    “唉,起覆的事不急了。”錢謙益道:“我們還是進屋裏談。”

    錢文升知道事情起了絕大的變化,當下也不多說,與錢謙益一起往精舍堂房裏去。

    “江南各家,我近來都有書信往來。”錢謙益叫人倒了茶,然後拂袖將人趕出去,接著便是對錢文升道:“他們都勸我一起做一件事,我還在猶豫,四兄知道是什麽事否?”

    錢文升道:“是不是糧食或布匹的事?”

    “是的,是的。”錢謙益點頭道:“我有幾位一起做買賣的夥伴,既然四兄這麽明白,我就請他們一起來商議。”

    錢謙益做了一個手式,將錢文升帶出來,引入隔壁的房間。

    室中有幾人已經坐著喝茶等待,見錢謙益進來,各人都站起身來。

    “這位是南京戶部郎中馬老先生。”錢謙益介紹道:“除馬老先生外,其余各位都是熟識的。”

    “自然。”錢文升先向馬士英拱手致意,稱道:“瑤草先生。”接著又對其余諸人點頭示意,他內心有些吃驚,在場雖只寥寥數人,但在江南一帶的能量卻是相當的驚人。

    “文升辛苦了。”號稱一代詩宗,一生有一千多首詩留世的程嘉燧卻是江南一帶徽商的代表人物,此人考過一次就不再應考,一生交往的全部是名流士紳,在士林中以詩畫聞名,其替錢謙益畫過一副畫像,極為傳神,其畫功純熟老練,為時人所傳頌。

    但程嘉燧不為人所知的就是其徽商的背景,其父、祖都是徽商中的大商人,其家族成員和聯姻的對象也多半是有名的大徽商,其本人在士林中享有盛譽可不是憑白來的,而是辛苦經營得來,這種經營是要砸銀子,而不是想賺銀子,如果想賺銀子,那就只能到高門大戶去當清客,走的就是另外一條路子了。

    名士,可不是那麽容易當的。

    程嘉燧表達善意,錢文升趕緊拱手道:“孟陽兄客氣了,在下也是走南闖北慣了,走在路途之中,賞家鄉未有之景,其實也是人生樂趣。”

    “哈哈,此話在理,我還見過徐霞客,若他聽到了文升兄的話,定然會引為知已。”

    錢文升含笑不語,他只有秀才身份,在家族中不替錢謙益跑腿效力的話就邊緣化了,就算這樣身份也比眼前這些人差了一截,徐霞客可是正經的士紳,看不上自己的。

    馬士英微咳一聲,說道:“咱們晚間替文升兄接風洗塵時再說閑話吧,現在還是聊一聊正經題目。”

    “也好。”錢謙益接口道:“此次見曹化淳,此人如何應對我已經知道,其後他被皇帝斥責,我們這裏也聽說了,其情形到底是如何?”

    錢文升知道這些人都不可能閑著來聽自己講京師見聞,他也是聰明人,沈吟片刻,便是直接道:“曹老公雖然受了斥責,但還是很受皇帝信重,皆因宮中是魏閹經營多年,皇帝入宮還不到半年,心裏還是只相信藩邸的舊人。現在曹老公還是司禮太監提督東廠,職份未變。”

    “四兄離京時,和記的人可被拿捕到過?”

    “這,真沒有。”錢文升思索片刻,斷然道:“朝廷屢次拿捕,然而和記的人藏的極好,一個人也沒有拿到。”

    幾人在座的人面面相覷,馬士英搖頭苦笑,說道:“上回還說是和記的人吹牛,數千廠衛,他們和記的人在京師也沒走光,就真的一個也沒有被捕?現在看來,我大明的廠衛還真是廢物中的廢物。”

    錢謙益面色也不是很好看,他從十幾歲考中府學生員,到一甲進士成為翰林,大明是他生而就知之的國度,朝廷,皇帝,廠衛,文官,武官,地方官府和宗族,生員和名士,這一切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大明。

    而現在大明被人當傻子一樣的耍弄,幾千廠衛連在人家眼裏連狗都不如,就算文人天生不喜廠衛,此時也不禁有失落之感。

    “都中情形如何?”

    馬士英這話問的較為寬泛,但錢文升還是知道對方在問什麽,當下想了一想,答道:“除閹黨之初,京中不管是官員還是士紳,均感振奮,都是誇皇上是難得的明君,大明有中興之象。到後來攻打新平堡失敗,損兵折將巡撫都死在戰場上,坊間雖不敢明言,但都是憂心忡忡,人們都知道和記不是好相與的,自是極為擔心!其後糧價開始大漲,然後布價大漲,各種貨物價格都是漲了起來,京師中人都是怨聲載道,在下離京時,皇上的形象已經頗為受損了。”

    在場的人沒有出聲,不過都是輕輕點頭,表示讚同。

    皇帝鏟除閹黨,最不高興的當然是魏閹本人和他的核心黨羽,然後是那些被牽連的官員。比如上個月河南巡撫某人剛被免職,原因就是其在巡撫任上替魏閹修過生祠。

    這其實就是有人惦記上了巡撫的位子,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魏閹盛時,天啟皇帝賜號為上公,大權在握,天下督撫有幾個沒有立生祠的?朝中官員,又如何能和閹黨毫無關系?

    皇帝雖不欲興大獄,但似乎有心理上的潔癖,總想著把閹黨一網打盡,這就有些過份了。
410555 發表於 2019-8-15 18:36
第一千七百一十三章 士心

    “在下離京之後,由通州一路南下,發覺糧價真是一日數漲。”錢文升最終道:“到臨清和清江浦一帶時,發覺有不少山東與河南的大糧商坐地收糧,不少糧商帶的糧根本不到臨清就被收光,年前年後,估計京師一帶的糧價會漲到叫人難以想象的地步。”

    “你離京時,可有人提議多放漕糧?”

    “有幾個禦史上過本,不過朝廷已經放過一次平抑,未能成功,卻是不敢隨意亂放。京中幾萬太監宮女,幾萬勳貴和文武百官,還有京營兵,加起來好幾十萬人,這些人可不讚同將漕糧放出來太多。而且還要支持薊遼和宣大鎮的軍糧,漕糧再放幾次,怕是連宣大薊遼的軍糧都不保。而且,據在下所知,京中權貴大半也跟著一起囤糧,很多大太監都在囤積,公侯勳貴和一些文官也在囤積。地方上,各鎮的鎮將亦有囤糧,在下到臨清時,見很多大戶豪紳在囤糧,所有人都感覺糧價在年前都一定會漲,所以囤糧者眾多。”

    錢謙益一直很註意的聽著錢文升的話,這時忍不住苦笑道:“國朝氣運,一至如斯乎?”

    “親藩宗室都在囤糧,整個北方怕就是皇上沒囤糧,但皇上有通州漕糧大倉,囤糧最多的就是他了。”

    程嘉燧講了個笑話,眾人想想也是,都跟著一起笑將起來。

    “皇上的囤糧要供給百萬人,也不輕松。”錢謙益沈吟著道:“向例漕糧北運在夏初抵京,所以年後可能會放幾百萬石出來平抑糧價,另外會催南漕及早北運,不過,現在談還為時尚早,就看年前。”

    馬士英一臉沈郁,說道:“受之是打算等過了年再說麽?”

    “不,”錢謙益一臉堅毅的道:“我的意思是,很多人都有類似的心理,所以年上波動會很大,這是良機,我等可以將全部身家都投進去。”

    在場的人都是一臉震驚,程嘉燧有些為難的道:“受之,如果沒有過硬的理由,徽商那邊怕是不會同意。”

    “和記向來不行無準備之事,不打無把握之仗。”錢謙益道:“宣大殘破了,張瀚一樣退回去,為什麽?因為新皇剛登基,未有失德,未失眾望。他養望雖成,但還要時間來積澱積累,現在的這局面再演化下去,張文瀾就成了救時之主了,那時候,很多地方根本不必費力攻打,可以一鼓而下,甚至望風而降。好算計,好手腕啊。諸位要謹記,和記要的是天下,不僅僅是行商賺錢,所以這一次擡高京師和北方糧價對和記來說是一次戰事,而不僅僅是擡高糧價賺錢。如果只是想賺錢,到年前糧價差不多時就能放出去了,一樣大賺特賺。和記是最早囤糧的,我聽說張文瀾在北方草原早就囤積了過千萬石糧食,不次於通州大倉,這一次糧價擡這麽高,很多軍鎮都會受不了,但和記無所謂,自己手頭有糧,心中不慌,可以把全部身家拿出來繼續把糧價往上擡,只要有人帶頭,會有很多人拋糧,但也會有更多的人跟進,我們不趁著這時候跟進就晚了。”

    錢謙益喝口茶,靜靜的道:“賺錢是小事,我常熟錢氏雖不是豪富,但也不在意這一點銀錢,學生在意的是將來。”

    這個“將來”意義十分重要,說明錢氏這樣的官宦世家,錢謙益這種一甲進士出身的翰林都是打算拋棄朝廷了,這其中的含義實在是太深重了一些。

    程嘉燧面色一變,抱拳道:“此事太過要緊,容在下回去和眾人商量一下再來回覆。”

    錢謙益點頭道:“可以,要快,而且我估計孟陽兄的族人定會同意的。”

    馬士英也沈著臉道:“南都到蘇州,嘉定,和記的人活動的很厲害。他們願多出帆船出海數量,降低保險費,替松江人出布,替江西人出瓷器,他們負責運輸。我們江南的百貨,不過是生絲,棉布,瓷器,茶葉,總歸好賣的,和記都包銷了。沈船了,他們保險負責賠,我們江南商人只管在家等著數銀子就好了。那麽這樣一來,誰還願與和記為敵?現在江南各府,船運雖多,往江西湖廣一帶,車輛也多起來了,畢竟船行靠水靠風,不及他們的四輪車帶人也好,帶貨也好,該哪天到,就是哪天到,費用也不是很高。”

    若是曹化淳在此,定是恍然大悟。

    和記在北方的幾千輛車,據廠衛偵查,只有少量回到了北方草原之上,大量的馬車和人員消失不見了。

    廠衛掘地三尺卻始終是找不到馬車和人員在哪裏,結果大量的車馬原來是在撤離計劃中,分批逐次的退到了江南!

    大量的貨物和人員也到了湖廣江南,重要的連接地點是在開封,所以李國賓和劉吉先後到臨清和開封主持大計,收糧和在南方開展各種買賣,雖然不及在北方賣的多,但可以把大量的人員安置下去,南方的店就是綜合門店,不管是帳局還是保險,還是百貨,都是和記一體銷售,加上物流業也發展到了南方,和記在江南到湖廣江西,還有福建一帶已經大量的發展起來了。

    朝廷當然是不知道,地方官員也未必敢於上報,上報了地方上不會見諒,還有性命之憂,何苦來?

    而且和記也不會公然打出和記的招牌,多半是用“興記”一類的遮掩,以大明朝廷對地方的掌控,有這麽一層遮掩,也就沒有地方官員會出來多事。

    和記的出現,代表著財力和潛藏的要人命的手段,地方官除了極少數之外,首先不會關註,其次關註了也不會冒著開罪本地商民士紳的風險來多事,最終就算出現個把個膽大包天的官員,也是逃不過軍情司的威脅和最終的手段。

    而現在江南一帶,幾乎到處都是和記的分號和各種人員,海事險在江南打開局面後,和記在江南早就有根基在,因為天啟皇帝的原故和記一直沒有在江南擴張,最少表面上如此,而現在和記卻是招搖過市,反而是無人能夠制約了。

    經過長時間的合作,很多江南士紳也早就明白了和記的潛實力有多大。

    僅從海貿來說,和記控制的地方包括台灣和澎湖,貿易線路是掌握了和日本的大半的貿易量,還有南洋諸國的貿易也有很大份額,最少從航線上來說,和記戰勝荷蘭之後也是徹底掌握了航道,福建的生絲一年好幾萬擔,全部歸和記所有,一擔生絲在福建收是一百二十兩一擔,到日本就是二百兩以上一擔,到歐洲的價格當然更高。

    和記光是壟斷海上通道收稅就是已經賺取足夠多的暴利了,這一點敏銳的江南士紳和商人們都是心知肚明。

    也不是沒有人想著搶這碗飯吃,就目前來說,敢這麽想的人還並不多,更不要說去著手做的人了。

    “還是要再考慮一二。”馬士英也相當信服錢謙益的判斷,但他還是搖頭道:“南都風氣較蘇州常州松江這邊要保守一些,官兒多,勳貴多,坊間也是向著大明的多。還是在等等,待確定各方的人都參和記這一股時,我們再跟進也不晚。”

    這兩年馬士英和錢謙益聯手與和記合作,有海事險擔保,兩人與另外三人合出十幾萬兩銀子的本錢做海貿生意,本錢大利潤也大,幾年時間兩人的身家都翻了一倍不止。

    現在要眾人湊出幾十萬來幫著和記也不是為難的事,銀錢方面絕對沒有問題。馬士英也不擔心賺不到錢,相反,他深信跟著和記一定能賺到大錢。

    但馬士英考慮更多的就是將來和記是不是能得天下,若和記始終不能鼎革,大明朝廷始終將和記擋在北方和南方的海上,那麽相助和記,雖然可以獲得銀錢上的收益,對自己的仕途肯定是沒有幫助的。

    大明要是緩過氣來,遲早會查出與和記相關的官員和家族,象馬士英這樣買海事險的根本不能算是與和記有勾結,但與和記一起出手操控北方糧價,這等手段等於對大明打了一場經濟戰,馬士英未必懂得這個名詞,但是其中的含義他還是相當清楚的。

    這就是說,如果這事參與了,就等於是真正綁在了和記的戰車之上,這後果很難預料,和記勝,未必有多大的好處,以馬士英對和記的了解,是尚實務不尚虛名,和記估計還會開科取士,因為還不能一下子斷絕讀書人的希望,但和記肯定是廣推學校,幾十年後,就是以學校培育的學生為吏,由吏再為官。

    舊有體系的官員,地位就相當尷尬,所以從心底深處,馬士英並不願改換門庭。

    但馬士英也不會同和記翻臉,和錢謙益一樣,他判斷和記會得天下,並且機率相當的高……這使得馬士英陷入一種難言的痛苦之中,前後左右,難以決擇。

    “我今晚回南都。”馬士英沈默半響,說道:“總要再實地去看看,再言其它。”

    “也好。”錢謙益沈默片刻,雖然不以為然,還是點頭道:“再等一等也行,若和記的人來,學生便隨意說些托詞叫他們再等等。”

    馬士英歉然道:“因為我要使諸位久等了。”

    “無妨的。”錢謙益灑然一笑,說道:“這般大事,我料想江南各家都不會立刻答應,總要互相走動聯絡,彼此商議,最後方能下決定。事涉家族存亡絕續,怎麽可以孟浪貿然行事。”

    馬士英會意,也是笑道:“程兄也是回家族商議,想必也不會一下子就有決斷。”

    錢謙益道:“正是此理。”
410555 發表於 2019-8-15 18:36
第一千七百一十四章 回返

    晚間時錢謙益也沒有請外客,只是在族中請了幾個身份地位相當的士紳,在自家花廳擺了一桌酒宴,請錢文升赴宴,算是接風酒席。

    由於是府中小宴,未請外人,氣氛倒是相當的熱烈,各人聽錢文升談京師和北方見聞,深感時局異常的艱難,一時間感慨頗多。

    眾人都是三十余歲到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從小是在萬歷年間長大,從國泰民安到現在國家似有傾覆之危,一時間都是不怎麽轉的過彎來。

    一個錢謙益的堂兄放下碗筷,慨然道:“我反正是沒看的出來大明要亡國,你們說糧食生意好賺,那就撒漫做去,但是與和記勾連,我看還是那馬士英人家看的準當,和記不是好相與的,他們和咱們到底不是一個路數。我認得幾個晉商,他們提起張瀚,敬佩是敬佩,但也怕他手腕厲害!和記,人多,勢大,跟著好混,但規矩也是多,比起在大明這邊反是要多受不少的拘管,他們都說開始不習慣,時間久了才慣了。我一把年紀,還要改換門庭,心裏怪不得勁,我看哪,不少人會和我一樣,生意歸生意,事情歸事情,和記得了天下,我們當然沒有話可說,該怎樣就怎樣,未得天下,我看也不必要早早的就靠上去……”

    這個堂兄平時說話夾七纏八,不太清爽,現在可能是有感而發,一大通話說的倒是十分清楚,條理分明,在場的另外幾人無不點頭,只有錢文升心有所感,看著苦笑著的錢謙益,說道:“不過和記在北方是真的得人心,不管是百姓還是商人,哪怕是生員士紳,提起和記來都是交口讚頌。”

    錢謙益點頭道:“和記在北方的車馬運客,並不怎麽賺銀子,就是給眾人圖個方便,這善緣就結下來了。帳局,保險,也是士紳和商人所需之物,和記又講誠信,幾年下來,形象早深入人心。至於賣的貨物,鐵器布匹等物也是百姓所需之物,更為關鍵之處是和記四處遍及的醫館,救治百姓,施舍藥草,免費看病,這才是要緊關鍵之處。”

    錢文升連連點頭,和記醫館並未開在江南,不過已經有風聲要開。江南一帶雖然相對富裕,不象北方有餓肚子的可能,任何一個手足健全的人在江南這幾府,只要肯賣膀子力氣,吃食是肯定沒有問題的,但和大明其余地方一樣,一旦家中有人生病,從小康到赤貧也是相當快速的事。

    醫費診費加上藥費,照料病人還得耽擱賺錢,小病還好,一般人就是硬熬過去,若是得了大病重病,那就相當困難了,很有可能病也治不好,喪了命,還使得家中破產。

    此前和記未在江南開醫館商行,主要是因為天啟皇帝的限制,和記也有意放慢擴張速度,不去過份的刺激大明朝廷。

    如今卻不同往日,和記為收江南人心,醫館開設勢在必行,已經有很多人知道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了。

    錢家一人冷冷道:“我們江南人也未必要事事落在人後,受之可以邀一些親朋好友,大家集資也開個醫館,藥錢和醫士的開銷咱們自己湊錢出,總不能將這事交給山西人去做,那揚州晉商的嘴臉,還不知道如何難看。”

    錢文升不以為然,說道:“和記開醫館是為了張文瀾的雄圖大業,為了京師的那張椅子,我們普通的大戶人家,不能不行善事,但開粥棚,偶爾舍個藥,已經算做的很不錯了。和記的醫館,分小兒科,內科,骨科,婦科若幹種,每科都有一到兩位積年出名的大夫坐館,其收費是大戶人家全款收費,中產之家酌減收費,赤貧之家不收診療費和藥費,就算這樣,和記的人告訴我,一個醫館一年的費用也是相當驚人。我等為了虛名和面子,一年花銷這麽許多,似乎不太值得。”

    由於是家宴,錢文升說話也不迂回客氣,這番話說下來,那個堂兄雖然還是一臉不悅,但是也不提與和記打擂台的話了。

    錢謙益輕咳一聲,剛要打個圓場,見長隨在花廳門前鬼鬼祟祟的張望著,當下臉一沈,說道:“什麽樣子,有什麽要緊的事這時候跑過來回,不是和你說了,無要緊大事不要過來!”

    長隨苦著臉道:“老爺恕罪,實在是不得不過來……馬老爺回來了,隨船還跟過來好幾個人,剛下船上了碼頭,碼頭上的人來報信,小的趕緊就過來了。”

    “咦?”錢謙益一時詫異起來。他和馬士英打了幾年交道,知道這個貴州佬是一個極有主張的聰明人,很多人都聰明,但聰明人也有高低上下,有的強在觸類旁通,有的是博聞強記,有的則是舉一反三,而且性格堅定。

    馬士英就是又聰明,性格也沈毅堅定的那種,一旦認定了事情,拿定了主張,輕易就不會改變,所謂匹夫不可奪志,大約說的就是這種人。此前馬士英說要考慮之後再說,那麽錢謙益知道其短期內必定不會改變主意,定要等和記展現出更多的東西才會改變其主張,誰料分別才半天,馬士英居然就從河上折返了,卻不知道是遇著了什麽人,居然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說服了馬士英,改變了其頑固的立場。

    錢謙益懷著異樣的心思趕去迎接馬士英,他腳步匆匆,甚至是有些焦急,他不知道馬士英遇到了什麽樣,聽到了什麽樣的重要的新的消息,這才使其折返常熟……

    “受之兄。”幾十個錢府下人提著燈籠到碼頭迎接,燈光次第展開直抵水邊,江南世族豪紳的氣派盡顯無余。

    馬士英卻無心看這種豪門排場,草草向錢謙益一拱手,算是致意。

    “瑤草兄何匆匆而去,又何匆匆而返?”錢謙益心中好奇心快壓不住了,但表面上還是一副風度翩翩的模樣……沒辦法,世家子弟從小接受的是最嚴格的教育,成為士大夫群體的一員之外更是要講究風度儀表。

    馬士英苦著臉,指指身後,說道:“路見白,張岱張宗子,顧杲顧子方……”

    錢謙益打斷馬士英,笑道:“見白兄是老友了,張宗子見過幾回面,他的短文寫的尤其精采,學生節擊讚嘆,子方他們,都是故交好友之後,那是更熟悉不過了……”

    馬士英點點頭,說道:“都是你們東林一脈,這樣倒也省事了。”

    錢謙益知道這群人聚集在一起是相當不尋常的事……張岱祖父是浙黨的中堅之一,其家族和親朋好友也是浙黨,去年張岱與黃宗羲共遊南都,兩人都寫了些散文流傳,但也僅限於此,一個是東林,一個是浙黨,當時錢謙益感覺是浙黨中人也是在謀後路。閹黨倒台之後浙黨肯定倒黴,事實也是如此,崇禎年間的浙黨只出了個一朱大典,也就是歷任巡撫等地方官職,未能在中樞任職,想在萬歷年間到天啟初,浙黨一直也是把持中樞,和崇禎年間的慘淡不可同日而語。

    不過張岱的交誼似乎不是很成功,這個紹興有名的世家大族的子弟當然有自己的一份傲氣。張岱的祖輩有中過狀元的,光是這一條就是能秒殺很多二流三流的世家,黃宗羲家現在相當出名,論家世,底蘊,黃家和紹興張氏相差甚遠。

    “咦,落雪了?諸位趕緊回寒舍,有熱酒消寒,天寒地凍的在這裏說什麽話。”錢謙益一時不得要領,但也不便把客人放在這碼頭附近說話,看看天空,暮雲低垂,傍晚時雲彩都成了黑鉛色,這年頭可是冷的很,江南積雪過膝也不是什麽稀罕事,眼看冰晶從天空飄飄灑灑的落下來,錢謙益笑道:“這般天氣,最適合生著火盆喝著熱酒,談些雜事來佐酒,你們來的甚好,我心中甚是快活。”

    眾人無可不可,這時後堂錢氏親族已經避開去,錢府家仆很識趣,畢竟府中經常有客人,所以早早又擡來了一桌新席面,待錢謙益引人進來,眾仆役將廳中的燭台全部點燃,屋中明亮如白晝,然後留著兩個機靈的小廝在屋中伺候,大半的人都退了出去。

    張岱不出聲,笑而不語,等人將他面前的酒斟好,自己先舉杯一飲而盡,然後方笑道:“果是好酒。”

    錢謙益笑道:“宗子果真放誕不羈。”

    張岱道:“晚生所好甚多,但美酒當是排在前列……”

    “我知,我知。”錢謙益笑道:“現在還是先請宗子講一講你們來的原由吧,雖然我一直沒有說話,可是還是當真好奇的哪。”

    馬士英冷笑一聲,說道:“還以為受之兄真的雲淡風輕呢。”

    張岱微微一笑,說道:“雖然如此,我還要請牧齋先生稍待,會有個客人前來拜會。”

    這時錢謙益註意到,除了張岱之外,顧杲在內的幾個東林晚輩都是神思不屬的模樣,似乎是受了重大的打擊,或是呆若木雞,或是魂遊天外,錢謙益看的心中暗暗嘆息……顧杲是顧憲成的後人,豈料是這般不爭氣的樣子!
410555 發表於 2019-8-15 18:37
第一千七百一十五章 照會

    過不多時,眾人聽到門前有人走路和說話的聲音,卻是路振飛和錢府下人帶著人過來了。

    張岱深吸口氣,推門先走了出去,在房檐下等候著。

    錢謙益則露出一臉矜持之色,坐在椅中身形未動。

    馬士英搖頭一笑,也起身迎了出去。

    來人已經被路振飛帶了進來。

    路振飛與來人並肩而行,兩人個頭相差不多,路振飛著青袍長袍,長身而立,氣質威儀盡顯,其面容英俊,膚色白皙,可謂風度翩翩。

    而隨行那人則是高瘦身材,穿著灰色的半截衣袍,下擺很短,收束在大腿之上,褲子下到膝蓋處又是穿著黑色的長皮靴,和士大夫精心裁剪的衣袍來比,這身衣服可謂簡單粗陋了。

    可在場的人都不敢小覷,誰都知道,這是和記軍人的正式的軍服!

    再仔細看來人,雖然身材高瘦,但肌體顯得相當的健康和協調,走路的時候,臂擺似乎都是用尺子刻好的長度,一放一下,似有一種獨特的韻味於其中,令人感覺到一股陽剛之美,和路振飛的君子風範,完全相反,卻又有叫人感覺賞心悅目。

    而從長相來說,這人是典型的北人相貌,但卻有著明顯的長期在海上生活過的痕跡。

    面相,兩手,都可以看的出來是跑海船的人。

    在場的人幾乎家家都有船,這一點當然是不會看錯。

    “這位是王鄣王兄弟。”路振飛很鄭重的介紹道:“這位是和記商團團練的參謀官,是他們的團級參謀,對應咱們大明的話,應該是一位參將。”

    王鄣微微一笑,向在場的人拱了拱手,態度既不傲慢,當然也不謙卑。

    “見過諸君。”王鄣簡單的一行禮,接著兩眼就看了一下諸人。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淩厲的眼神,這是一個軍人的眼神,完整的,純粹的軍人的眼神。所有人都象是被剝光了一樣的別扭,似乎在王鄣的掃視之下,再也沒有什麽東西可以隱藏。

    這是一個典型的和記軍人,在南京曾經有過和記的軍人出沒,大體上也就是這種精氣神俱足,舉手投足都自成方圓的軍人。

    這很叫人感覺新奇,甚至有點震撼。

    錢謙益幾乎在搖頭嘆息了,和眼前這個和記的軍官相比,大明的武官若是參將的話差不多也是錦衣玉食了,大腹便便粗魯不堪,穿著打扮上盡量華貴,兩者相差真是判若雲泥。

    “王將軍請了。”錢謙益揖手還禮,臉上是掩不住的好奇表情,他對王鄣道:“以王將軍的身份,出入江南,可要小心為上。”

    王鄣爽朗一笑,說道:“不妨,在下不僅要在江南行走,還要出入南都,而且明火執仗!”

    路振飛已經熟知和記內情,急問道:“和記是否將用艦隊入江,攻打南京和沿江各府縣?”

    “留了幾艘鎮級和衛級艦看家。”王鄣笑笑,說道:“荷蘭人還困守在他們的熱蘭遮城裏,由得他們,咱們留幾艘戰艦看著就行。攻打會在三個月到半年後,在開戰之前,我們前來遞交照會,並且希望得到江南士紳的支持,以盡可能的減少雙方的損失。嗯,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所在。”

    據王鄣的介紹,在台灣的和記行軍司出動了南洋艦隊七成的力量,不光是軍艦,還出動了大量的商船運送陸戰團和補給。

    軍艦除了大同衛號,鎮虜衛號,天成衛號,還有左衛,中衛,右衛,蔚州衛,朔州衛,這幾艘戰艦都是幾個月前剛下水的衛級戰船,在與荷蘭人開戰時,這些戰艦還在造船廠裏未能造好。

    另外就是出動了七艘縱帆船戰艦,十三艘戰艦都是到五百五十噸左右的大型蓋倫船,火炮數字從三十多門到近五十門,每艘戰艦的實力都與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蓋倫船實力相當。

    如果此時再爆發大型海戰,和記已經不需要用帆漿船和鳥船突襲,正面對抗也絕不會落下風,船只數量和火力已經超過荷蘭,不同的就是水手和指揮軍官的經驗尚且不足,所以還有相當幾個俄羅斯人在艦隊擔當主要的職位,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王鄣又對眾人笑道:“艦隊中有一艘鎮級大船,排水量八百六十噸位,三層甲板,共有側舷炮五十四門,甲板炮十二門,船首炮一門,船尾炮一門,全船六十八門重炮,火炮為二十四磅炮和三十六磅炮為主,船尾炮是四十二磅炮,這已經是我和記鑄成的最大的重炮了。”

    錢謙益聽的滿頭霧水,他對排水噸位和火炮口徑近乎一竅不通,就算是路振飛也好不到哪去,畢竟不是海邊的人,而且就算是福建浙江人,如果不對這些事一直上心,多方打聽,恐怕也未必了然於心。

    錢謙益只得問道:“這四十二磅炮比起寧遠城頭的紅夷大炮如何?”

    王鄣皺了下眉,似在思索,片刻之後答道:“寧遠的大炮我沒有親眼見過,不過據遼西塘報中提及的一些細節,似乎就是十八磅炮,可能還要差一些,但相差不多。”

    錢謙益大吃一驚,剛剛他們聽到艦隊上的火炮最重的是四十二磅炮,而大明克制東虜的利器才是十八磅炮,兩者相差一倍還多。

    錢謙益張大嘴巴,半響過後才道:“和記的火炮,不得有萬把斤重?”

    “倒是沒有。”王鄣笑道:“七千余斤吧。”

    “那就是你們的火炮鑄的更好?”

    “差不多。”王鄣十分嚴肅的道:“我們和記的軍工司有火炮局,早在多年前就開始自鑄火炮,工藝其實相差不多,但勝在設計和鑄造時的細節。後來我們大人又在澳門請了不少鑄炮的專家,我們的鑄炮技術更是突飛猛進。但就算如此,也就是差不多跟上了西夷的腳步……泰西那邊,已經有六十磅炮了,只是也十分罕見,多半還是三十六磅炮為主。”

    幾個大明的頂尖聰明人都陷入了沈默之中,他們苦思不得其解。為什麽中國上邦,千年傳承的文明古國,向來就是四夷朝貢的上邦,到了大明這會子,北方受困於東虜和北虜不得其法,邊民百姓被殺數百萬,在南方也是有西夷到來,據說是在萬裏之外,如果不是見了真人,真是很難想象和相信。曾經到中國來朝貢過的呂宋和渤泥等國已經被萬裏之外的紅毛夷滅國,淪為殖民地。而西夷各國,遠赴萬裏重洋,開拓了無數海外疆土,其不僅有強悍的武力,更重要的就是敢於遠赴重洋,波濤萬裏不以為畏懼,面對百倍千倍於自己的土著居民卻能戰而勝之,火炮,軍艦在錢謙益眼裏只是其次,這種悍勇和開振的精神,才是眾人相當重視和困惑的東西。

    “在下萬分期待。”張岱向來是神經大條,況且其家族已經與和記關連甚深,處於和作的狀態。當下一臉興奮的道:“這一次沒有白跑,不管怎樣,在下要長見識了。”

    “八百多噸。”錢謙益看著王鄣問道:“為何不做到千噸以上?”

    “難。”王鄣笑道:“這事不是急事,從小船到大船要一步一步的來,以前做過百噸小船,一下子上到千噸,會出現想象不到的難題。而且,現在正是用武之時,千噸大船最少要做兩年,緩不濟急了。”

    “怪不得。”錢謙益點頭,剛剛王鄣就提起要對呂宋動兵,這也是叫錢謙益感覺振奮。神宗皇帝時,西班牙人在呂宋兩屠漢人,這事普通百姓不一定知道,有消息人脈的官紳世家大半是知道的。

    神宗皇帝也曾考慮過遠征,後來國力不足只能放棄,而和記不在江南搶占地盤,在這一次行動之後就要遠征西班牙,這也是叫眾人有難以相信的感覺。

    “諸位要相信和記。”王鄣微笑道:“我們要打南京就直接來打,南京擋不住的。但我們大人認為,江南富裕,百姓安居樂業,和記打過來總會有死傷,這會叫人恨咱們,仇恨一旦種下,長久都消解不掉。大人說,和記的艦隊應該去對外,這一次就是來展現一下咱們的實力……江南的人會知道怎麽取舍的。”

    “好了。”王鄣站起身來,說道:“事情的前因後果已經說的很明白,在下於松江過來,常州無錫常熟蘇州一帶都走了一圈,再下來就要過江到揚州,估計那時候艦隊已經深入了吧,到南京地界時在下就上船了,然後補充些糧食和淡水之後我們艦隊折返回台灣,當然,如果江南這邊有生絲紙張瓷器,包括糧食我們都是可以買賣的,也算購買一些壓艙物吧,價格當然是隨行就市,不會叫諸位吃虧的。”

    王鄣又大有深意的道:“等艦隊至,到時候會有更進一步的大事拜托牧齋先生與諸位先生,到時便知。”

    王鄣起身告辭,眾人神思恍惚的到門前送行,等再折回身來的時候,路振飛苦笑著道:“在下與這王參謀見過兩次面,送他兩次,每次都感覺極受震撼……嗯,雖然如此,還是寧願再多見幾次啊。”

    “誠然,這人真是聰明人。”馬士英也讚了一句,接著又皺眉道:“和記要跑過來耀武揚威,居然還不忘帶貨回去,真是始終不離商家手段。”

    “我覺得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路振飛沈聲道:“和記的行事就和他們所說的那英人和紅毛夷一樣,都是終極在利益這二字上。”
410555 發表於 2019-8-15 18:37
第一千七百一十六章 官心

    錢謙益有些不安的道:“凡事都太講利益,會不會把路走的太偏了?”

    “這話王鄣倒說過。”路振飛道:“什麽都講利益,則無事不講契約,契約之下,利益能和平分配是最好的辦法。否則,言不及利,反而暗鬥不休,互相陷害,反而不及事事求利。而且,彼國敬畏上帝,所以行事均有底線,不至於率獸食人。雖然諸國求利,也沒有禮崩樂壞,人家也一樣有父母君親,一樣有婚姻,家庭,一樣父慈子孝,是以這一層倒不必太擔心。”

    “是麽?”錢謙益苦笑一聲,沒有話可說了。

    “對了。”路振飛神采奕奕的道:“王鄣說,張文瀾已經組織大量人手在台灣翻譯西人的文章,從其兩千多年前的古哲人的著述,到其現在哲人的文章都有翻譯成冊,我們可以觀他山之石,以為借鑒。同時,還有其畫作,雕像,模型,甚至很多奇巧玩藝,都會大量引入中國。”

    “這些事不要急著說。”馬士英有些粗暴的打斷張岱的話,說道:“和記的人說的很明顯了,艦隊帶著數百門重炮前來,我江南地方要麽打,要麽降,沒有第三條道可走。現在我已經大致明白,北方,炒高糧價,斷大明北方民氣。河南,山東,流賊橫行,斷絕漕運。江南,湖廣,威逼州府和士紳投附,南北一起動手,以期最短時間滅我大明。”

    眾人默然不語,和記的財力雄厚之極,行事也頗有章法,這一次斷糧風潮,錢謙益等人就是判斷此事不會善了,可能朝廷將要面臨極為嚴峻的考驗。

    在這時候,和記又要在長江展露其艦隊的實力,錢謙益幾乎可以斷定,和記在江南會獲得相當多的支持,很多原本猶豫甚至抗拒的士紳和官員都會選擇站在和記一邊,原因也是很簡單,和記的艦隊能進入長江也就能隔絕大江,漕運隨時能被和記斷絕,以大明北方現在的情形,斷漕三個月北方就滿地烽火了,要是斷漕半年,不必攻打京師,只要和記帶著糧食北上南下,整個北方唾手可得!

    這才是錢謙益十分重視,甚至考慮在和記內部怎麽獲得發展的最要緊的原因。

    漕運,就是大明帝國的血管,是最大的那根主動脈。一旦切斷,必死無疑!

    錢謙益的判斷中,漕運一斷,糧價飛漲,北方經濟崩潰,朝廷原本就是左支右絀,拆東墻補西墻,一直靠的是南方補充,一旦出現了錢謙益判斷中的這種情況,崩盤在所難免。

    何況和記還有二十萬大軍未動,怎麽想,朝廷都是萬難過這一關了。

    錢謙益面色也是沈郁,身為進士翰林,他在此前真的沒有想過自家能成為亡國之臣。在此之前雖有東虜屢敗明軍,但明眼人都知道只要東虜沖不進來,一切都好說。這也是孫承宗能戰勝王在晉的關鍵之處。以一道關門來隔絕東虜實在不保險,就算一年扔幾百萬銀子,遼西恢覆一次被打殘一次,這樣的代價還是值得的。

    一年幾百萬買來一個保險,合不合算,只能是當時的人自己決斷,錢謙益倒是感覺值得。至於事情為何演化成眼下這樣,錢謙益也是弄不明白。

    不過只要不是蠢到家的人,現在也該知道如何取舍了。

    錢謙益沈吟之至,馬士英反先開口了:“此前我抱殘守缺,總覺得和記一介商家,未必能亡我大明。就算隔絕糧道,哄擡糧價,還是商家手段,登不得大雅之堂。現在看來,和記還是厲害,他們現在的做法,是要隔絕糧漕,徹底傷我大明北方的元氣,朝廷,特別是皇上會大失人心,到那時大軍南下,恐怕沒有將士會持戈護衛皇上了。”

    “然也。”錢謙益點頭稱是,自是讚同馬士英的說法。他心底深處也不知道是何滋味,以他的身份地位,閣老有望,也是文人頂層。但現在既然要面臨王朝傾覆之危,一切當然都得從頭再來。

    他倒不在乎投降新朝,只是在意自己將來是不是還有登頂的機會。

    盤算一下,不管是李慎明還是孫敬亭,或是孔敏行,恐怕二十年內地位都不會動搖,自己想成為張瀚的親信,執掌政務大權,類似癡人說夢。

    張瀚重相權,將孫敬亭任命為政事官,處理一切政務大權的事,也早就是從草原傳揚到了內地,錢謙益等人也是知道了。

    現在所有人隱隱都明白,如果張瀚真的能開創新朝,被大明廢棄了三百年的宰相勢必會再度出現,而且張瀚不是大明太祖那般人物,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事,應該是做不出來。

    越是這般,錢謙益這種前朝舊臣,就很難獲得向上的機會,文臣之頂,漸行漸遠。

    馬士英也是一樣的考慮,不是萬不得已,他們這種舊體制內的官僚不會拋棄大明,但現在還能有第二種選擇嗎?

    錢謙益等人默然不語,眼前的事沖擊太過,他們要時間來慢慢消化。

    ……

    和記艦隊將抵南京城外的江面,茅元儀若不是到南京兵部述職,怕還是聽不到這般令人震驚的消息。

    茅元儀這一次是帶著幾十個武官前來南京兵部述職領狀,加上各人的親兵有近二百人,這是一只不弱的武裝力量,特別是在人心還是略有驚慌的時刻。

    “老世叔如果不放心,”在最後一戶世交尊長家裏拜訪時,茅元儀道:“可以收拾和打點行裝,小侄派兵馬護送老世叔到杭州去暫避一時。”

    “非也,非也。”戶部郎中致仕的尊長興致勃勃的道:“老夫年歲已高,怎堪這般遷徙勞頓?怕是要死在半道上。”

    “那老世叔問小侄是否帶兵馬至南都?”

    “和記艦隊估計一兩天後到。”尊長有些無奈的道:“城中守備太監,本兵,誠意伯和忻城伯他們要帶禁軍出城,老夫與很多人是擔心誠意伯會自忖操江兵還算精強,擅自出戰,到時候打起來,和記不一定會怎樣,城中自己還不知道亂成何等模樣。若賢侄沒有什麽急務,可以留下來住在老夫府中,瞧這一場大熱鬧,怎麽樣?”

    茅元儀略覺尷尬,原本他以為城中眾志成城,眾多世交家族是看中了自己手中的兵力,意欲推他出來抵抗和記,不料卻是眼下這般情形,並無人想著要與和記交戰,而是擔心打起來後會有內亂,茅元儀的兵馬這時候便是有用了。

    茅元儀心中略有不適,但也相當理解,他是與和記打過交道,深知其實力恐怖,他也不認為和記會貿然前來,既然來了就是會有泰山壓頂之勢,定會使誠意伯等人根本不敢做什麽貿然的舉動。

    “戶部可撥下充足錢糧,出城的光是操江兵,還是有京營兵?”

    “京營兵……”年邁的前戶部郎中撇了撇嘴,說道:“要能出城還是京營兵麽?他們都上城墻去了,老夫昨日看了一下,是魏國公帶著人上了城,嗯,大約有兩三萬人吧,十幾個城堞能站一個兵,昨日怕還是個廚子,要麽是馬夫,轎夫,小買賣人,老夫家的廚子和門子也都上城去了。你要說他們是兵,倒是也算是。”

    茅元儀聞言苦笑,南京京營在冊十來萬人,被城中廣大的國公,侯爵,伯爵們瓜分一空,當然也跑不掉太監和文官們,眼前這老世叔家裏就有好幾個在冊的京營兵,就是老頭所說的廚子和門子之類,當然老頭子還是有面子的,一般致仕的官員可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待遇。

    “操江兵發餉了沒有?”

    “發是發了。”老頭子搖晃著腦袋道:“誠意伯借口銀子不足,每兵發放銀子數量可是不足,老實說罷,老夫擔心操江兵嘩變,更甚於和記打進城裏頭來。”

    “唉,唉,唉!”茅元儀唯有搖頭嘆息,他絕對相信眼前這老世叔的話,不管是太監,勳貴,還有武將,這些年來的嘴臉他都看的真真切切。

    就拿鎮海那邊來說,如果把朝廷撥付的錢糧全部用在正事上,兵馬數量可以從現在的不足兩千漲到一萬兩千人,每兵都會有合格的兵器,還有足夠的錢糧來正常操練。

    這樣的一支兵馬,弓矢充足,鎧甲齊備,訓練精良,一萬多人就可堪大用了,然而在大明想找到這樣的一支軍隊就只有關寧一支了,而且關寧的幾萬強兵是朝廷一年用幾百萬兩的白銀養出來的……這一點來說,內地軍鎮根本拍馬都追不上。

    而茅元儀也知道自己的設想完全沒有現實性,朝廷撥付的錢糧完全沒有考慮到通貨膨脹和將領自身的需求,一個帶幾千人的總兵,如果光憑俸祿吃飯,怕是自家人都不一定養的起,更何況總兵們位高權重,要求良田美宅似乎也是人之常情,不能粗暴的歸結到貪婪和人品上去。

    最少七成以上的軍費被各層將領貪汙,吃空額和克扣餉額才是常情,剩下的兩到三成只能使將士們不餓死,想訓練和足兵足餉當然絕不可能。另外朝廷這幾年財政困難,欠餉已經成為常態,這種情形下各級將領只能保證士兵不餓死,內丁才有充足的餉銀下發,在內鎮,各個將領由於收入不足,內丁的人數也相對稀少,不能與九邊的將領相比。況且他們根本無仗可打,北方九邊將領多養內丁是為了在戰場上保命,南方的將領就沒有這種需求,就算茅元儀這個副總兵,養的內丁也就十余人,這個比例在北方九邊最多也就是比個千總強一些,甚至可能還不如某些有權力的千總。

    “我給老世叔留一個千總,他帶著十來人到南都辦事,正愁找不到住的地方……”

    “嗯,好事,老夫這裏空房子還是有幾間的。”

    老頭子兩眼一亮,大感滿意,當即就表示收拾好房子,叫千總趕緊住過來。

    茅元儀哭笑不得,不過也是覺得這樣的安排是好事,他可以幫著部下們在城裏找到相當多的住處了。

    “你就不要急著回去了。”老前輩最後指示道:“老夫知道你是孫高陽的愛徒,眼下這事對你來說也是難得的機會,看一看,再想一想。”

    茅元儀心領神會,孫高陽的愛徒就在暗示自己可能有強烈的忠君愛國的想法,同時也可能有怨氣,畢竟孫承宗是被閹黨攆回家的,包括茅元儀在內的這些部屬也被迫星散,失去了向上的通道。

    “小侄會考慮的。”茅元儀道:“這兩天我就在三山門外等候吧。”

    “嗯,老夫到時候也會去。”這個長輩又意味深長的道:“老夫知道止生你與和記打過交道,這可能會是難得的機遇,一定要牢牢抓住。”
410555 發表於 2019-8-15 18:38
第一千七百一十七章 岸邊

    北方的朝廷正為糧價頭疼的時候,江南的人們卻是在年尾時迎來了一場狂歡。

    大量的江南世家的當家人,包括很多退休致仕老頭子都被驚動了,縱橫密布的水網上船只不斷,很多大士紳和官員們都是坐著船趕路,最後的觀看地點肯定是常熟一帶,出海口一帶江面太寬,對觀察艦船並不很適合。

    江南一帶的地理環境其實也是在變化,最少在幾千年前還沒有上海,松江的面積只有現在的一半,再往上推,長江的出海口也不是在松江,而是在現在的鎮江和揚州,整個常州和松江地方還是一片汪洋,後來成了灘塗,再下來才轉化為陸地。

    沿著一條長江,從松江到蘇州,再到常州,鎮江,揚州,只要臨江的地方,各個州府縣都是有這麽一副奇景,大量的官紳士人乘坐著大小船只往沿江的地方趕過去,這些州府其實都是沿江的,但不一定人人都住在江邊,在風聲傳揚開之後,看熱鬧的人太多,臨江的地方很快都是要人滿為患。

    除了官紳世家之外,大量的惟恐天下不亂的生員們也紛紛往江邊一帶趕,不僅沿江的城鎮客棧都住滿了人,普通的百姓民家裏也是擠滿了跑來看熱鬧的人群。

    江南一帶可是大明的精華所在,不管是民間的富裕程度,人口的稠密度,還有受過教育的人群的占比,都是在大明首屈一指。

    等錢謙益等人和大量的東林黨人一起從錢宅出來的時候,距離和記通報的時間已經相當逼迫,再不出來就面臨錯過的風險了。

    很多退隱和致仕的官員,包括江南一帶的名士都蜂擁而至,錢謙益是現在東林在江南的首領人物,很多東林大佬除了留在南京的,在蘇松一帶的都是不約而同的到錢府來拜會,短短時間聚集了百多人,這也能看的出來錢謙益的影響力確實相當深遠。

    張岱與馬士英等人還是距離錢謙益最近的地方,姜曰廣和瞿式耜等人緊隨其後,大量的官員士紳和名士們簇擁在四周,各人都是低語說笑,步態從容,並沒有把眼前的事情看的太過嚴重。

    錢府側門外就是往江口道路,走上五百多步就抵堤岸,順著布滿林木和灌木的道路往下數百步就是一個港口,以木搭成的棧橋可以容幾艘大船停靠,甚至錢謙益購買的出外海貿易的大船,也多半是在這裏裝貨起航,直下江口出海。

    一路行來,但只見人山人海,黑壓壓的人頭幾乎是一眼看不到邊。

    很多人看到了錢謙益,不少人拱手作揖,有人則深深躬身見禮,“牧老”一類的稱呼不絕於耳。

    錢謙益含笑點頭,風度頗佳,絕不會因為對方的身份就缺失禮數,不管是官員,士紳,名士,鄉老,或是一些中等產業的商人,只要對方先向他行禮,錢謙益都是拱手而應答,臉上也沒有絲毫的傲氣。

    大票的生員象是信徒一樣,自覺的簇擁在錢謙益的身邊左右。

    這可不是普通的官紳能有的待遇,在江南,商人大於百姓,官員大過商人,士紳卻是大過官員,而生態鏈條的頂端卻是生員。

    大量的,出了名或是還沒有出名,已經有秀才功名的生員們,這些人才是在江南生態鏈的頂端,這些人中了舉人或進士之後,反而會受到官場規則的約束,生員的放誕不拘和廟堂之外的自由,在中了進士之後就自然而然的失去了。

    生員可以行差踏錯,可以狂放不拘,可以放言無忌,這是大明政治生態圈給他們的特權。

    眼前這一群生員,上可直達天聽,成為皇帝都知道的名士,下可以在地方上呼風喚雨,控制輿論,如果他們願意,隨時可以把持訴訟,從中撈取足夠多的好處。

    因為錢謙益是海內文宗的關系,沒有哪個秀才夠資格在這位探花和翰林跟前擺什麽名士風流的派頭,錢謙益論八股當然是第一等的,詩文書畫也是無不精通,老錢是樣樣都來得,要不然的話也不會有眼下的這種地位。

    當錢謙益手持藤杖,緩步走下江坡,站到碼頭上的時候,四周的人群又放松下來,象是一群被驚的飛起的蒼蠅,重新嗡嗡起來。

    說是等艦隊,錢謙益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模樣。

    長江這裏,從南京南通到揚州鎮江,再到蘇松常,一路沿著江口下去總是會有江船出沒,有的是出海貿易的大海船,有的江船是在長江來回直到北方的漕運的大船,當然也有普通的糧船和商船,還有運人用的中小型的烏蓬船等等。

    這個時代可是沒有過江的大橋,人們只能依靠船只往來。

    在江南一帶,不僅僅是在船上討生活的人經常在江河上奔忙,普通人一生中坐船的機會也是相當的多。

    甚至可以說,在江南和浙江一帶,人們利用船的機會比騾馬要多的多。

    到處都是河流和大大小小的港口,不僅是貨運,普通人走親訪友,捕魚捉蝦,利用船的機會實在是太多了。

    在這件事之前,如果有人說大江兩岸因為要看一只船隊聚集起了成千上萬的人,怕是要把人的嘴巴給笑歪,誰能想到,現在湧動的人頭,幾乎把兩岸邊的灌木和草皮都壓平了的龐大人群,竟然是真的跑來看一支傳聞中的船隊?

    “幾乎沒有漕船……”張岱看了一眼大江,沈聲說道。

    馬士英噗嗤一笑,說道:“除此之外,還沒看到駐軍兵馬呢。”

    四周的人也是皺著眉頭看向大江,年尾的時候長江處於枯水期,水流很明顯的減緩,水面也縮減了很多,就算這樣,想看清楚對岸的情形也較為困難,只能看到江北也是密密麻麻黑壓壓的人頭。

    在這個年代,對岸的靖江和東邊的揚州府城也都是相當富裕的所在,商民眾多,閑人也多,怕是也有不少從四周跑過來瞧熱鬧的士紳商民。

    這些無關要緊,要緊的是浩浩湯湯的江面上一片空白,往常會有少量的客船和近岸的小漁船存在,今天也是完全不見蹤跡了。

    小船是規避了,大型的連成一片的漕船在這個時候也會偶見蹤跡,大規模的漕船北上會是在四月之後,漲水期會有大股漕船從江南浙江一帶北上,在枯水期也會有漕船,一般要配大量的纖夫,好在北方勞動力充足,過了清江浦到山東與河北地界時,纖夫的數量都相當的多。

    大明還在沿漕的兩岸設置了不少衛所,沿漕運的路程都處於帝國的核心腹地,簡單來說,就是把衛所兵當漕運的苦力纖夫。

    這些衛所兵到了清朝就徹底成了纖夫苦力,並且很快有了自己的行會組織來維持自己的利益,這就是清幫的來源……

    現在江面天青水闊,一覽無余,不僅沒有攔截的船隊,也不見運糧的漕船和貨船。

    兩岸也沒有兵馬,據錢謙益等人得到的消息來說,各州縣象征縣的征調了一些民壯上城防守,開銷由地方州縣自己負責,當然這不是怨氣的主要來源,被抽調的民壯最生氣的就是他們不能到江邊看熱鬧了。

    恐怕守土有責的州縣官員們也是一樣的看法吧……

    “國運真的是江河日下了。”盡管早就下定決心,馬士英還是有些唏噓,一些感慨。

    沒有兵馬,沒有戰船,連固定的漕船也終止了。

    這個曾經強大而興旺的帝國,趕走了蒙元,一掃胡人氣運,將丟失了四百多年的燕雲十六州收覆的大明帝國,似乎真的在這一刻走到了歷史的盡頭。

    一群人緩緩搖頭,終於有人低聲道:“自古無不亡之國,可是,我真的不記得亡國有這樣的亡法的,現在的情形,大明還是有江南之地,但又等於失了江南之地。這麽不用一刀一槍,也沒有血戰廝殺,人心盡失,這般亡國情形,舉二十二史,我未曾見過。”

    “可不是……”另一人幽幽嘆息一聲,接著道:“還有北方胡虜,自有柔然,匈奴,突厥,漢家強盛時足以掃蕩漠北,然從未有兵馬能常駐草原,真正臣服此輩。我大明太祖以淮右布衣提三尺劍,蕩平群雄,也只是將蒙元驅離中國之地,回返北方而已。此輩,彪悍勇武,又地廣人稀,縱以大兵前往也難獲戰機,太宗皇帝五征草原,所獲著實有限。而後勤供給,消耗的國力卻是以海量計,所以委實難以支撐。草原之地,得到無法管理,牧人兇悍不服,朵顏三衛,太祖年間窮極來投,太祖高皇帝設衛管制之,永樂之後,就算太宗皇帝想反悔,其部也是桀驁不馴,根本不服我大明管制了。”

    這人長篇大論,但說的無非就是一個事實,張瀚和他的部下用幾年時間完全臣服了蒙古人。打從和記進入草原之後,不僅再沒有一個蒙古牧民南下,也從來沒有任何一場被大明所知道的動亂或反覆。

    簡單來說,和記象一塊巨大的海綿,草原上所有的桀驁不馴,彪悍的傳承,傳說中無敵的蒙古騎兵,傳說中百步穿楊的射術,所有與記憶有關的那些東西象是水一樣被和記給吸幹了。沒有了任何有特色的東西,只剩下一個傳說,屬於張瀚一個人的傳說。
410555 發表於 2019-8-15 18:38
第一千七百一十八章 艦隊

    “我看也未必有和記吹噓的那般神奇。”有人不服氣了,說道:“到現在也沒看到那什麽艦隊的影子,我看未必是真的。”

    這話倒也得到一些人的讚同,但毫無例外都受到了駁斥。

    有人冷笑道:“自和記出現在南直隸,我就未見和記有一例違約的事情發生。”

    “從他們的各種買賣到海事險,哪次說了不算的?”

    “海事險,在下的三堂兄和幾個大商家投資了一艘海船,連船帶貨十一萬兩銀子的保價,結果船在福建外海遇到台風沈了,一船的人和貨全沒有了。和記二話不說,十一萬兩沒有少一文銀子都賠付了。”

    “這事可不是一回兩回,一年好歹得有幾艘沈船,我算過,和記去年在江南一地就賠了好幾十萬兩。”

    有人感慨道:“有和記之前,海盜猖獗的很,十艘出海的船,有一艘沈於風浪,到有三四艘是被海盜弄了去,連船帶貨都歸了別人,所以海貿利大,敢出海的卻總是不多。自從和記到我南直,不僅有海事險來賠償,咱們商家少了許多風險,還有和記的艦隊打跑了海盜,這可是千真萬真的事實。”

    “這倒是真的。”一個粗豪漢子穿著灰色的短襟棉襖,他很起勁的點頭道:“這我可是親眼見過,兩艘海盜嗷嗷叫著向咱們沖,要靠幫來搶貨,咱們一共才二十人不到,當下都已經絕望了,有人跳海想遊著跑,幾下就被大浪給撲翻了,就在這當口和記的艦船趕過來,就是那種縱帆船,速度太快,海盜船根本跑不掉,一路跑一路打,很快和記的軍艦就把小船給擊沈,那幫子海盜在海裏隨波翻湧,一個個叫著求饒,和記的兵用火銃不停的打,一直打,海水都紅了……”

    這個漢子說到這裏,渾身都是打了個冷戰,顯然是對當日的情形記憶猶新,並且相當的恐懼……

    在場的人都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和記的保險費已經深入人心,花幾千兩買十萬兩的貨物和船只平安,在真正的海商眼裏是相當合算的買賣。

    天災是無可避免的,沒有人能完全規避天災,在後世有衛星預警的情況下這種風險被降到最低,但肯定還是會有海船遭遇台風遇險,在幾百年前的明朝末期根本不會太多好的辦法,只能根據船長的經驗來判斷,經驗十次會對九次,只要有一次不對就可能是滅頂之災。

    所以再小氣的船主也會買海事險,雖然會被分薄幾千兩銀子的利潤,和記的海事險價值不菲,但所有購買的人都覺得這錢還是花的很值。

    在海事險推出的早期,很多人不信任,或是覺得和記不能長久下去,一艘船賠十余萬,一年賠幾艘船就是好幾十萬兩的銀子,這實在太可怖了。

    但和記一直堅持做了下來,後來人們才逐漸明白,擁有良好商業信譽和海上力量的和記,推出這個保險實在就是大股的利潤來源。

    一艘船三千到五千兩不等,百艘船按比例來說就夠賠付一年的風險金額,而江南一地何止百艘商船?

    隨著和記的信譽深入人心,海貿的推廣也深入江南各府和浙北一帶,願意投資海貿的人也越來越多,不僅是投資買船,建立各種工廠,擴大生意,多雇工人,這都是與和記息息相關的事情。

    可以說,一艘海船代表的並不是一艘船,從購買木料到造船,需要大量的人手,港口,船場,還有專業的技術人員,然後就是大量的布匹,鐵器,一艘能出外海的船總得幾十上百人造上一年到一年半,乃至兩年時間。

    造船相關的就是木料場,鐵匠鋪子,布匹相當的行業都會有收入。

    這一段時間這些行業雇傭的人有穩定的工作,可以用收入來消費,可能帶動若幹個小飯館,幾個酒樓,若幹成衣店,若幹米店糧行和肉鋪,而經營這些飯館酒樓和各種雜貨的商店的人也會獲得收益,他們也會拿錢出來去購買東西。

    一個地方如果有發展相當良好,生意興旺的實體經濟,接著會有興旺的金融業,比如錢莊銀號的生意也會很好,因為用錢和存銀兌錢的人也會增多。

    然後房鋪的價格會一直穩步上漲,因為人們購買產業的意願和能力也會增加。

    只要能持續的發展,一個地區會因為實體經濟而全面發展起來。

    這就是實體經濟的重要之處,它比金融或地產業更象是一幢大樓的底基,不打好底基,別的成就都相當的虛幻。

    和記帶來的變化只要不是蠢豬大家都明白,如果不是和記的進入,現在江南這邊幾個府的生活水平最少要下降三成,這是相當多人明顯並可以確定的事情。

    這也是此番和記艦隊要進入長江,並沒有多少人起勁反抗的根本原因所在。

    可以說,江南一帶肯定不如福建或大同被和記影響的深,和記也沒有故意下多大功夫在江南經營,但和記在江南這邊的影響力反而會超過福建,因為經濟上的聯系更加的緊密和深入。

    一個產業,影響到更多產業,進而輻射覆蓋了全部產業,這就是和記在江南的現狀。

    眾人時而懷疑,時而期盼,也有興奮,惶恐或不安。

    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籠罩著眾人,終於有人指了指西邊,用變異的嗓門叫道:“來了,來了!”

    這可能是第一聲呼喊,接著更多的人發覺了,不管是男女老幼,都是一起大叫起來。

    叫聲象是風吹過林梢產生的呼嘯,也象是冬雷震震,幾乎所有人都轟動起來,站在稍遠一些地方的人還看不到,但聽到暴風般的呼嘯聲時,也是禁不住跟著一起叫喊起來。

    錢謙益感覺自己身處在風暴的核心,他的身邊人其實叫喊的不多,這樣反而形成了一個詭異的氣場,這些士大夫們盡可能的矜持,但幾乎所有人都是面色發白,甚至是身體晃動起來。

    在遠方的天際,白灰色的江面上原本一片淒清冷寂,這是冬天的江面,但一支艦隊的出現打破了原本的寧靜,第一艘戰艦出現在人們眼前之後,很快就出現了第二艘第三艘,一直到遠在艦隊末尾的第十一艘。

    七艘蓋倫船和四艘縱帆船,這是和記北上江口艦隊的全部主力艦的數字。

    這也是組建好的針對西班牙人的大艦隊,等他們從長江口南下之後,這只艘隊會再加入四艘蓋倫船和四艘縱帆船,艦隊戰艦數增加到十九艘,同時會征調十幾艘武裝商船跟隨,運送更多的人員和物資。

    武裝商船假定是十五艘,每艘十五門火炮,全數就是一百七十五門火炮。

    而戰艦十九艘,假設平均每艦是四十門火炮,火炮數量達到七百六十門。

    商船和戰艦的火炮總數將超過七百門,更大可能是超過八百門火炮。

    王鄣站在主力艦大同鎮號的船頭,這是一艘嶄新的蓋倫船,它不同於克拉克大帆船和西班牙大帆船,這是一種制造工藝更完美,火力更強,風帆更多,動力更強,速度更快的新型的戰艦。

    看著兩岸聳動的人頭,王鄣內心卻是一片平靜。

    這裏只是一次武裝遊行,這只艦隊真正的對手是西班牙人,當然,也是西班牙人掌握的風帆戰艦。

    在長江遊行過後,王鄣等人要面對的是殖民者敵人,盡管還沒有開戰,每個人都是有明確的必勝信念。

    在不遠處,大明戶部郎中馬士英死死的盯著那些戰船,他一時間沒有顧得上看戰艦的大小,而是開始數起兩舷的火炮數量。

    在此之前,馬士英估計這支艦隊會有三四百門火炮,這個數字已經超過了大明九邊和京師城頭所有紅夷大炮的數字,不過從馬士英臉上的震驚之色來看,火炮的數字應該遠遠超過他的預期。

    可能這位未來的大明精英,鳳陽總督,內閣首輔也刻意打聽過海上的情形,了解了一下風帆戰艦的存在,但馬士英不會明白,眼前這支艦隊在噸位上沒有超過西班牙和葡萄牙戰艦太多,大明這邊應該是對這兩個國家的戰艦最為了解,其次才是荷蘭人。

    馬士英不會了解,在大航海時代,對戰艦的改良和革新也是日新月異,每隔三十年左右就會更新換代,而和記這一次已經代表著華夏走在了時代的前列。

    ……

    王鄣在此前巡回中已經一再提醒江南士紳,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會是一只他們不曾見識過,也很難想象的一支超級艦隊。

    事實上這支艦隊不僅僅是大明這邊前所未見,在整個世界來說,這支艦隊也屬於最令人感覺驚奇和仰望的存在了。

    四艘縱帆船在艦隊最前列,人們也是最早發現了縱帆船的身影,這些帆船是這一年來陸續下水的,在這四艘之前是四艘三百多噸到四百噸之間的縱帆船,而這幾艘都是六百噸左右的大型縱帆船,漂亮的船身在長江的江面上留下了飛掠向前的剪影,盡管沒有刻意加速,這種帆船的高速行進還是給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江風很冷,這可是冬天的帶著濕度的冷風,但艦隊上的人們卻是昂首挺胸,每個人的臉上除了自豪之外,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表情。

    在岸上,那種如雷鳴般的呼聲已經徹底停止了。

    象是有一雙大手掠過人群,扼住了所有的喉嚨,把他們想要表達的所有的想法和聲音都掐住了。

    這是一雙無情的大手,扼住了一些人心中的殘留的希望,就算與和記合作愉快,大明近三百年的統治之下還是會有相當多的自覺不自覺的站在大明一邊的人,他們雖然希望繼續與和記合作下去,也是希望和記的力量並不會強到真的推翻大明的地步。

    可是現在,一切終止了。

    只要智識是正常的人都能明白這支快速又緩慢駛來的艦隊代表的含義是什麽。

    沒有抵抗,沒有希望,沒有機會。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uuuuuuuuuu

LV:9 元老

追蹤
  • 195

    主題

  • 91908

    回文

  • 25

    粉絲

就是愛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