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漢魏文魁 作者:赤軍(已完結)

 
穆離鳶 2016-4-10 17:26:3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37 509378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5
第十章、翻供之謎

  宗法制度源於血緣可是又高於血緣,並不見得一日為父就終身是爹。舉例來說,漢哀帝本是定陶恭王劉康的兒子,因為伯父成帝劉驁無子,所以把他從外藩接過來繼承了皇位,但從此以後,他就只能算是劉驁的兒子,而不再是劉康的兒子了。所以哀帝想要冊封他親娘、親奶奶當太后和太皇太后,就遭到了朝野上下的一致反對——沒錯,皇帝的媽就是太后,皇帝的奶奶就是太皇太后,但你雖然是皇帝,那倆可是定陶的王后、王太后,不能再算你親娘、親奶奶啦!

  再比方說,此時雄踞冀州的車騎將軍袁紹本來身份很低,是他老爹袁逢跟個侍妾所生的(要是後來袁術罵他的話當真,那他老娘可能連侍妾都不是,就一婢女),跟袁術相比,袁紹是庶兄,袁術是嫡弟,嫡庶有別更在長幼有序之上,所以本初該當抬著腦袋仰視公路。

  可是袁氏兄弟的祖父袁湯總共有四個兒子:老大袁平,老二袁成,老三袁逢,老四袁隗。老大、老二都沒兒子,老三袁逢一瞧,大哥死得早,趕不上了,那麼我就把庶子袁紹過繼給二哥你吧,這麼一來,袁紹瞬間就從三房庶子搖身變成了二房嫡子,並且因為年齡大,變成了袁湯的嫡長孫!所以他反過來瞧不起袁術,心說袁氏家族都該聽我這個嫡長孫的!

  所以說,父子名分,並不一定要跟血緣關係嚴絲合縫。

  拉回來再說寧可的案子。倘若甯彤當年果然是借種生子,那麼不管這兒子親爹是誰,他在名分上就已經算是寧彤之子了,他只有毆打了寧彤才算大不孝,毆打了隔壁老王,那也就跟隨便打個不認識的人沒區別。打人不對,肯定要有所處罰,可是也沒打殘啊,頂多罰點兒醫藥費、精神損失費就算完。

  可要是租婢生子,那結論就迥然不同了,甯、王兩家並無出讓兒子的契約存在,甯彤認兒子是白認,無論從血緣上論,還是從名分上論,寧可的爹都該是隔壁老王。毆打老爹在《漢律》中可是後世想都想不到的重罪,只要老爹願意,完全可以處以死刑——老爹要是不願意呢,那壓根兒就不會去告兒子啊。

  所以說,隔壁老王第一次的證供,所造成的結果,也就是賺點兒賠償費而已,可是第二次證供造成的結果,就是要把寧可給活活弄死。一在天,一在地,這前後兩份兒證詞對案情的影響可是太大了,所以吳質才要特意稟報給是勳知道。

  可是是勳想到這兒,突然又有了新的領悟——吳質是怎麼說起這事兒來的?自己剛才不是在問他成陽縣的吏治如何嗎?即便說成陽縣丞判錯了一個案子,那也跟吏治關係不是很大啊,吳質這是案中有案,還有後話吧?

  他又從頭捋了一遍案情,突然想起來,自己一開始不就因為寧可坐擁萬貫家財而又孤身一人,覺得總有一天會鬧出事兒來的嗎?那麼寧可就真的孤獨一個嗎?不對,他還有個妹妹……

  想到這裡,低聲又問盧洪:「出嫁之女可能繼承父親的財產?」盧洪回復道:「按律,父死子繼,無子則寡妻繼,無妻則父母繼,再後面是未嫁女、出嫁女,再後面是從子……」這意思很明白了,寧可沒老婆沒兒子,也沒有兄弟和侄子,那麼他要是一死,財產繼承人就只剩下了一個妹妹。

  對啊,判斷案情就要從最大受益人開始想起,這是偵探的常識……是勳這才緩步跺回吳質面前,問他:「寧可之妹,嫁與了何人?」吳質微微而笑,那意思:長官你終於想到點兒上了——「正是本縣的黃縣尉。」

  案情敘述至此,脈絡終於逐漸清晰了起來。

  想必甯彤當年確實是借了隔壁老王的種生下兒子寧可,後來也成為了唯一……不,應該說是順位第一的合法財產繼承人。當寧可跟隔壁老王起了糾紛,飽以老拳以後,隔壁老王跑縣衙把他給告了,說他毆打生父——但是根據《漢律》,這一罪名不可能成立。黃縣尉聽聞此事,就想要借著老婆的關係謀奪寧家的財產,因此指使隔壁老王改了口供,說當年是租婢生子,所以寧可毆父的罪名應當成立。

  案情的關鍵不在於黃縣尉是怎樣說服隔壁老王的——隔壁老王一開始狀告寧可毆父,就已經不顧親情血緣,想要把親兒子置之死地了,對於黃縣尉的要求,順水推舟即可。關鍵在於,縣丞面對前後完全不同的兩份證供,為什麼認准了後一份兒,而不再加以深入調查?他是真的昏庸糊塗呢,還是為賣黃縣尉的人情,甚至是收受了黃縣尉的賄賂呢?

  是勳還在那兒苦思冥想,盧洪瞧不過去了,邁前一步,先朝是勳鞠了個躬,然後轉頭詢問吳質:「即便租婢,也當有契約,可有契約呈堂?」吳質一邊點頭,一邊說沒有——「初次審案,縣丞即要隔壁老王將借種的契約取來驗證,老王本說回家去取,可是二次審案,不但翻了口供,還說年深日久,契約已經找不到了。」

  盧洪又問:「這般契約,按理當有中人,亦當在官府有所備案,縣丞可曾去召問中人,可曾去查過舊檔呢?」

  吳質輕輕搖頭,歎了一口氣:「倘若屠縣丞去召問了中人,並且出示過契約舊檔,小人也便不敢多事了。還是小人偶爾聽人說起,那李全曾與人喟歎道:昔日借種的契約便是他為中人,可惜此番寧可要枉送小命了。小人這才反復勸他往縣署去做證,以救寧可一命。」

  「原來如此,」是勳也終於想明白了其中的因由,就問吳質,「你猜那李全為何不肯去作證?」

  吳質說:「小人反復哀懇(是勳心說就你那態度算個屁哀懇啊),聽李全口中之意,是不願多事,從而得罪了縣丞、縣尉。李氏雖在縣中為大姓,終究無人為官,倘若縣丞、縣尉等一心要尋他晦氣,總是躲不過去的。」

  是勳垂下頭去,又想了一想,然後開門見山地問吳質:「汝與我言及此案,是想讓我怎樣做?」吳質拱手道:「請上官幫忙說服李全,到縣署作證。」是勳又問:「雖有人證,卻無物證,倘若縣丞不准此證,那又如何?」吳質趕緊回答:「李全終究是縣中大姓,縣丞不敢任意批駁,亦不敢隱瞞,即可能將處決寧可的公文追回重審……」

  盧洪追問:「公文已然上呈郡中了麼?」吳質點頭:「才走兩日。」盧洪沉吟道:「恐難追回。」吳質趕緊又說:「那便請上官行文郡中,請太守將公文駁回來吧。」

  是勳先不答應他,又仰著頭踱了幾步,手扶著一株柳樹的樹幹——離開鄄城前,程立跟他說過的話,不禁再次浮現在了腦海之中……

  是勳和程立在傳舍當中唇槍舌劍,交鋒了好幾個回合,最終這兩個頭腦靈活兼口舌便給的傢夥難分勝負,只好握手言和。那麼再往後的交談就比較推心置腹了,最後程立對他說:「我料曹濟陰之意,是要借用是君昔日于曹使君面前侃侃而談的膽氣,以震懾郡內宵小。既然是君與曹氏有恩,又是曹濟陰暫借來以充督郵一職的,便請放開膽量,遇到貪官汙吏,盡可施以雷霆手段。不必瞻前顧後,甚至……也不必太過拘泥於督郵的權限……」

  程立的意思,你放手去幹,反正曹德不能拿你怎麼樣,相反,你要是摳摳縮縮,不敢對貪官汙吏下手,或者太執著于正常的行政程序,反而可能會被曹氏兄弟給看輕了。

  如今想到這些話,是勳不禁狠狠地朝樹幹上拍了一掌,隨即轉過頭去對吳質說:「不必繞彎子了,你這便隨我入城,即以督郵之權先封了府庫,搜到那份借種的契約副本再說!」

  漢代的督郵,全稱為「督郵曹掾」或「督郵書掾」,是郡國守、相的佐官,掌握著監察之權,一般情況下,守、相大多任命心腹來擔當此任,所以權力非常之大。督郵行縣的時候,是可以要求暫時封閉府庫,以便核查帳目的,對於縣中長吏,雖然沒有任免之權,卻也可以下令停職審查。

  所以是勳在缺乏民政經驗和政治鬥爭經驗的前提下,實在想不出如何人不知、鬼不覺地通過私訪來摸清寧可毆父案背後的種種貪贓枉法事,既然如此,乾脆就仗著自己督郵的身份,咱們來硬的吧。曹德說他沒自信,但自信和膽量終究不是完全的一回事兒,他膽量還是有的,終究杵在他背後的並非僅僅曹德一人而已,而是整個沛國譙郡的曹氏——既包括曹嵩、曹操的分支,也包括曹宏、曹豹的本支。

  我靠老子有曹操當靠山,這兗州之內,老子還怕WHO啊!

  所以他當即招呼眾人上馬——吳質沒有馬,是勳命令一名奴僕把胯下駑馬暫時讓給他騎——就風一般奔進了成陽縣。才到城門口,守兵上來盤查,他就直接亮明瞭身份,然後直入縣署。成陽縣令姓耿,聞訊迎出門外,是勳老實不客氣地跟他說:「先封了庫吧,以便核查。」

  耿縣令苦著臉說:「正當春耕,縣內公務繁冗,這個……封庫恐怕不妥吧?」是勳朝他一瞪眼:「那便請縣尊上奏郡府和朝廷,把全國行縣的日期都改成公務清閒的冬季吧!」耿縣令一瞧這位督郵雖然年輕,卻不好唬,只好訕訕地笑一笑:「不敢,不敢。那便懇請長官少封幾日為好……」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5
第十一章、官場狡詭

  是勳按照程立教給他的行縣第二法,先「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微服私訪,然後突然間亮明身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直奔縣署,並且下令將府庫暫時封存。

  他叫吳質去庫內搜檢那份契約的存檔,自己則帶著盧洪,審看最近一年縣中已審斷和未審斷的各種案件,可是翻來翻去,偏就翻不到相關寧可一案的公文。他問耿縣令,說我才一入縣境就聽說有這麼這麼一樁案件啊,怎麼不見相關材料呢?耿縣令拱著手回復道:「那得召屠縣丞來問了……」

  並不跟很多古裝片那樣,縣大老爺動不動就親自坐堂,審斷案件,一般這種活兒都是縣丞幹的,實在解決不了的才要勞動縣令哪。根據《漢書》記載,縣丞「署文書,典知倉獄」,也就是說,他既是縣令的佐官、秘書,同時也分管財政和司法。所以提到審案問題,耿縣令就必須得把屠縣丞給推出來了。

  時候不大,屠縣丞來到,拜見是勳。是勳一瞧這位四十多歲年紀,矮身量,圓臉大肚子,倘若把那雙小短腿給砍了,就跟個雪人兒似的——當然,他沒有雪人那麼白,鼻子也不是胡蘿蔔,而是顆有點兒發紅的扁扁的山藥蛋。總體而言,除了胖一點兒,鼻頭塌一點兒外,其餘四官還算端正,擺放的位置也很得體,給人的第一印象是:這廝好酒好肉,貪享口腹之欲,但是人挺老實。

  是勳還了半禮,然後開門見山地詢問屠縣丞有關寧可一案的情況。屠縣丞聞言,隨手就從袖子裡掏出一卷竹簡來:「因此案郡府才剛批回,故此未能歸檔,也未呈交給長官審閱。」

  是勳聽了就是一愣,心說吳質不是說才剛發出兩天嗎,怎麼就能給批回來呢?濟陰郡治定陶距離這兒也小兩百里地哪,你老兄是派了快馬晝夜疾馳的吧。秋後才審決死刑犯呢,這才二月,你著的什麼急啊?是不是打算公文一到手,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在牢裡就把寧可給……

  他越發覺得其中大有蹊蹺,於是接過竹簡,展開來細瞧。只見簡上的內容大致是:某年月日,鄉民甯某毆父受傷,按律當處極刑,下面是案件發生和審理的詳細過程。但是按照這竹簡上所寫,屠縣丞只審了一次案,隔壁老王也只有一次口供,認准了當年是租婢產子的,並無翻供一事。

  是勳瞧瞧竹簡,又瞧瞧屠縣丞,再瞧瞧竹簡,再瞧瞧屠縣丞……如此循環了好幾遍,終於瞧得屠縣丞心裡發毛。這屠縣丞剛到來的時候,目光誠摯,臉上堆著溫和但並不顯諂媚的笑容,到這會兒扛不住了,眼神開始閃爍,笑容也開始僵硬。

  是勳心說:「嘿嘿,所謂‘胸中不正則眸子瞀焉’,你老兄終於要原型畢露了吧?」他可沒想到,這世上絕對的正人君子就鳳毛麟角,誰心裡還沒點兒鬼啊,要是曹操一言不發地這樣瞧他,他是宏輔照樣膽戰心驚,眼珠子亂轉,不知道看哪兒才好。

  不過他這時候再開口詢問,倒是比較容易突破對方的心防。於是他就問了,說我聽得鄉民傳言,這案子共有兩審,一開始隔壁老王是說借種生子來著,是也不是?這麼一問,屠縣丞更慌了,說:「這是老王錯記了,為無效的證詞,故此卷中並無收錄。」

  是勳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你確定是老王錯記了?你確定是租婢生子,而不是借種生子?」屠縣丞支支吾吾地說:「應、應該是……此案郡中既已批復,應無可疑,上官也不好翻過去重審吧……」

  是勳冷笑道:「縣中大姓李易中卻與某說,實應是借種生子,當日簽約的中人便是他本人——府君任我以腹心,我若執意重審,想來府君不會阻攔。你以為如何?」

  「刷」的一下,屠縣丞腦門上的冷汗就下來了,眼神不自禁地就往耿縣令那邊瞟。可是耿縣令坐在旁邊,抬著頭似乎在出神,就壓根兒不肯瞧他一眼。是勳正打算讓耿縣令派人去叫李全來作證呢,突然吳質手捧著一塊牘片匆匆而入,低聲稟報道:「找到了,只是……」

  是勳劈手奪過牘片來。吳質剛才那「只是」二字,讓他產生了很不好的預感,於是本能地先不瞧牘片上的字,卻斜斜地瞟了屠縣丞一眼。只見屠縣丞臉色煞白——這就多三分象雪人了——目光直直地盯著耿縣令;再順著他的目光望向耿縣令,卻見耿縣令也恰在此時把眼神掃了過來,然後微微點頭。

  我靠,看起來這案子裡不但有縣丞、縣尉,還有這位縣令的事兒哪,一縣三個正式編制,感情誰都跑不了。是勳這才覺得自己莽撞了,這縣中上下要是全都勾結起來跟自己作對,那麻煩可就大了呀,這案子再想翻過來就難上加難啊。他倒吸一口涼氣,這才去看手中的牘片,只見契約上寫得明明白白:甯彤將婢女某「租」給隔壁老王,期限兩年,而且中人也不是李全,而是一個自己完全不認得的名字——梁允。

  當下他一指牘片:「這‘梁允’又是何人?」屠縣丞還沒有回答,耿縣令先搶著說:「本為縣中大姓,去歲黃巾作亂,他避之不及,已遇難了。」

  遇難了?好啊,好啊,這就死無對證了是吧?是勳側過牘片來,朝向窗口投射進來的陽光,又再仔細瞧了一遍,果然發現這份契約上有多處刮過的痕跡——他喵的自己還覺得竹簡、木牘方便修改,是樁好事兒呢,趕情也方便偽造文件哪!

  他想著想著,就不自禁地問出了口:「似有刪削,何也?」耿縣令胸有成竹地回答道:「鄉下人家,往往一牘而多用,為省物料也,不足為奇。」

  是勳心說去你的鄉下人家,你才鄉下人家,你們全家都鄉下人家!寧彤家裡那麼有錢,這麼重要的契約,他會使用舊牘來寫嗎?蒙誰啊你!等等,這要真只是租婢,那就並不重要,用舊牘來寫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租個婢女,需要多寫一份兒交到縣衙備案嗎?你當我傻的呀?!

  可是他也只能腹誹,卻罵不出口——終究自己沒有真憑實據啊。這就好比一口痰硬生生憋在嗓子眼兒裡,咳也咳不出來,咽又咽不下去,卡得他全身都不舒服,就恨不能當場一腳踹翻了幾案,然後拔出刀來把面前這倆可惡的傢夥全都劈成渣渣……

  這就是當文官的弱點啊,想想當年……啊不,應該是未來,張三爺跑耒陽去挑龐統的錯兒,就跟自己如今行縣差相仿佛,得虧是孫乾在旁邊攔著,要不然以三爺那脾氣,還不當場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換個文官就不行了,就算有那份武力,也沒有那份混橫不講理的氣魄呀。

  是勳沒有辦法,只好故伎重施,瞧瞧手裡的契約,再瞧瞧耿縣令,再瞧瞧契約,再瞧瞧耿縣令……可是那耿縣令就比屠縣丞要老奸巨猾多了,臉上一直保持著靜止卻不僵硬、溫和卻不諂媚的微笑,隨便他瞧,瞧多少遍也當是春風馬耳。眼見得是勳反倒要堅持不下去了,還好旁邊的盧洪給解了圍,他輕咳一聲,大聲說:「長官自清晨行路到此,也該疲累了,不如先暫且歇息一會兒如何?」

  於是是勳就坡下驢,連連點頭:「是啊,確實疲乏了。」他想一想,關照耿縣令等人:「不必因我來此,使諸君廢了公事。且安排一間靜室,讓某稍歇風塵,且待午後,若有諮詢,再召喚諸君前來便可。」

  等到了偏室裡坐定,是勳叫管巳在四周警戒,別讓旁人靠近,然後把那份契約投擲在吳質的面前,問他:「如今怎麼處?」

  吳質撿起牘片來愣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回答說:「刪削痕跡明顯,此中必有奸宄……成陽縣令、丞等一貫貪贓不法,縣內人人皆知,上官尋鄉老們來打聽,自然……」

  是勳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問你如今該怎麼辦才好。就算鄉老之中有不畏懼他們權勢的敢說真話,也很難成為證據啊——況且,寧可一案,就連李全都不願貿然前來作證,何況其他人呢?好,如今他們把中人的姓名都給改了,就算叫李全來也沒用……」他轉過頭去望望盧洪:「要麼,盧先生去好好核查一下帳目?」

  盧洪微笑著搖頭:「不知道長官适才有沒有注意到耿、屠二人的神情?據某看來,那屠縣丞實不知契約已經修改過了,或是耿縣令棋高一著,有所預防——長官雖然是微服而來,但時當春日,正是行縣之期,耿某既然在這件事上都有了準備,想必帳目也定然早就削改得面目全非了吧?」

  是勳聽了這話,心中更是煩躁,不禁狠狠地瞪了吳質一眼。他心說要早知道有這種結果,自己就不聽吳質的話,不去追究寧可一案了,如今兩手空空,毫無證據,倒搞得自己相當的被動。吳季重啊吳季重,我還當你是智謀之士,可以作為臂助呢,你就這麼給我掉鏈子?

  轉念又一想,也不能全怪吳質,終究他才剛十五六歲的年紀,比自己還要年輕呢,官場上的種種狡詭,就這麼一個初三或者高一的學生,他又知道個屁了!

  是勳不自禁地就搓著手繞室彷徨。盧洪瞧瞧他,又瞧瞧旁邊垂頭喪氣的吳質,不禁捋著鬍子笑了起來:「長官勿憂,如今還有一計可用。」

  是勳忙問:「計將安出?」

  「守株待兔。」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5
第十二章、鄉野土產

  是勳等人休息了並不長的時間,就又開始活動了。是勳首先叫來屠縣丞,說要重審寧可一案,讓把寧可押到自己休息的偏室中來,又派吳質領著一名家奴去搜檢寧宅和隔壁老王的家,同時,派盧洪去核查官倉和往來帳目。

  寧可押來以後,是勳只是簡單地問了問他的姓名、年齡和財產情況。寧家的財產確實不少,光莊院就有三處,田地數百頃——雖然因為去年鬧黃巾而大多拋荒,但這些不動產總不會長了腿自己跑掉——核算家財,應該在百萬錢以上。是勳心說怪不得那位還沒見過面的黃縣尉要流口水哪,換了自己,要有這麼個吞沒跟老婆毫無血緣關係的小舅子產業的機會,說不定(kěndìng)自己也會動心……

  據耿縣令說,因為郡中要趕在春耕前疏浚濟水旁的幾條溝渠,所以臨時徵發了一場小勞役,黃縣尉就督役去了,估計起碼要到晚上才可能返回。

  是勳沒怎麼向寧可詢問案情,因為就連寧可本人都是一頭霧水——怎麼我不過打了隔壁老王幾拳,他就突然變成我爹了?怎麼著昔日錦衣華服的大少爺,就一朝罹難,陷入囹圄,而且據說還是問的斬刑?我是衝撞了哪家太歲才引來這場飛來橫禍的呀!

  是勳光問他為啥年已及冠還不娶妻。寧可回答說,自己本來定過一門親事,不想前年妹子才剛出嫁,老爹就感染了時症一命嗚呼,為了守孝,所以耽擱了下來,然後去年鬧黃巾,未婚妻全家都遭了難,一個都沒跑出來。

  是勳心說你就倒黴吧,倒黴事兒全都讓你老兄給攤上了,這回我要是救下了你的性命,你趕緊散盡家財找個破廟去當和尚算了——嗯,這年月佛教才剛傳入不久,還不流行,所以自己穿越以後還沒見到過一間佛寺哪……

  他跟上面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拖延時間。寧可跪在地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只是哀求大老爺救命。是勳隔了好一會兒才把思緒給收回來,他瞧瞧寧可,又瞧瞧擺放在案上的契約和判卷,心說你小子是死是活的跟我無關,只是即便能夠揪到耿縣令他們的錯兒,也頂多讓他們停職待查,不可能取了他們性命,到了~那百萬家財還得落到他們手裡……這想起來就讓人不爽到了極點啊!

  他閑得沒事兒幹,就又把那判卷和契約來來回回瞧了好幾遍,順便用手指蘸了杯子裡的水,在幾案上練了會兒書法——嗯,那契約上的字跟狗爬似的,判卷上的字倒還不錯,也就比自己差個七八分而已……不知道是啥書吏寫的呢,還是屠縣丞的親筆?

  他之所以特意把寧可拘過來,是怕耿縣令、屠縣丞他們耍出殺人滅口的絕戶計來。當案子還沒審決,更沒有得到郡府批復的時候,要是犯人突然死在牢裡,那麼相關人等都要承擔管理不嚴的責任;可是如今郡中已經准了斬刑,寧可即便突然間不明不白的掛了,那些傢夥的責任都要輕得多,頂多罰個一兩斤銅而已。我靠他們都能吞沒人家百萬家財了,還在乎這一點小錢的處罰嗎?

  他派吳質去搜檢寧家和隔壁老王家,是因為按道理契約應該一式三份,雙方定約人各執一份,再抄錄一份在官府備案。如今既然官府的契約已經被刪改過了,那麼要是能找出那兩份來,就可以證明當初確實是借種生子,寧可不該死刑。當然啦,瞧耿縣令那機靈勁兒,是勳和盧洪都懷疑那兩份契約不是被毀了,就是也被刪改過了——毀了的可能性最大。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尤其寧可本人是壓根兒不知道老爹跟人家立過這種約的,所以契約藏在家中哪裡,還是早就被老爹甯彤給毀掉了,他根本就一頭霧水,說不定耿縣令他們就沒能找到,更說不定自己運氣好,竟然這回被吳質給搜出來了。

  可是自己真有這種好運嗎?好吧,就算真搜出契約來了,救下了寧可的小命,可是頂多算屠縣丞斷案不明,也沒法證明他跟黃縣尉有勾結,要謀奪他人的家產啊。斷錯了一樁案子,哪怕是差點兒把個無辜送上了斷頭臺,這罪過都不至於剝掉他的官服,而那最可惡的耿縣令,更是完全可以脫身事外。不爽啊不爽,怎麼琢磨都是不爽!

  臨近黃昏的時候,吳質和盧洪都兩手空空的回來了。果然吳質就沒能搜到契約,他還稟報說,隔壁老王初次告發寧可毆父的次日,縣署就已經派人過去抄撿過了。至於盧洪,他說帳目上多有刪改,耿縣令仍然以地方窮,即便官府也要經常取用舊牘的理由來搪塞,而庫中錢糧雖少,倒是勉強都對得上帳。一句話,耿縣令沒留下任何把柄來給他們抓。

  雖然都在預料之中,三人仍然難免覺得頹喪。是勳最終只好對盧洪說:「只能看先生的判斷是否中的了。」話音剛落,門外有人招呼:「縣尊請上官赴後廳用膳。」是勳揚聲道:「把膳食端來此處便可。」門外那人趕緊又說:「上官遠來,縣尊特意備下了酒席,宴請上官,請上官勿辭。」

  是勳瞥了盧洪一眼,盧洪捋著鬍子,微笑點頭。於是是勳就吩咐吳質和管巳好好看管著寧可,先別讓縣裡的人把他提走,自己帶著盧洪,出門直奔後廳而去。

  這頓酒宴倒是挺豐盛。當然啦,這年月的飯食,就算再豐盛也好吃不到哪兒去,主要是沒有發明炒菜,無論魚肉還是蔬菜,不是煮就是烤,烹飪手法太過單一,再加上香料種類也不豐富……是勳在前一世說不上美食家,勉強也算是個美食追求者,可是淪落到了這一世,翻來覆去吃差不多的東西,就都快要吃膩味了。他有時候也想啊,《氾勝之書》裡就說「豆有膏」,可見這年月是能夠榨出植物油來的,為啥自己打聽了好久,就他喵的沒人會這門技術呢?要是有了植物油,自己再叫人打口鐵鍋,那不就能夠炒菜了嗎?

  他一邊胡琢磨,一邊跟耿縣令、屠縣丞敷衍,相互言不由衷地互相恭維、告勞。等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眼瞧著能說的話都說完了,再繼續下去只能冷場,就見耿縣令朝屠縣丞使了個眼色,屠縣丞會意地點頭,隨即舉起酒杯來:「敢為上官壽。」

  是勳端起酒杯來笑:「貴丞已經為某壽過好多回了,還有新鮮的麼?」「新鮮的?有,有,」屠縣丞趕緊放下杯子來一拍手掌,「上官遠來,敝縣困窮,招待不周,只好備下一些土產,還請上官笑納。」

  是勳心說來了,就等你這招呢,於是笑吟吟的不說話。時候不大,就見兩名土兵扛上來一口大竹箱,瞧土兵的腳步沉重,這箱子分量應該不輕。把箱子放到是勳的桌案之前,屠縣丞親自走過來打開箱蓋,一邊翻檢,一邊介紹:「都是些鄉野土產,不成敬意——這是敝縣有名的細麻……」

  只見他掀起一匹麻布來,下面五彩斑斕,分明還藏著不知道幾匹錦緞。

  「還有敝縣有名的臘肉……」只見他掀起兩條臘肉來,下面金光閃爍,分明是一錠錠的黃金。

  「還有敝縣有名的蒲扇……」只見他掀起幾張蒲扇來,下面瑞靄千條,分明是幾塊白玉。

  所有土產,都只裝了上面一層,屠縣丞略略一掀,露一眼下面的財帛,然後重新又給蓋上。是勳乍見到這些財物,幾乎是本能地抬起袖子來擦了擦口水,嘴裡還撇清:「啊啊,不想貴丞倒知道我最喜食臘肉。成陽的臘肉很有名嗎?那倒要仔細品嘗一下了。只是……貴丞的禮太重了,有一半就足夠了……」

  「這個……」屠縣丞微抬起頭,瞧一瞧是勳的表情,心下坦然,忙說,「不是我一個人的,還有縣尊的,共盛一箱,上官也方面攜帶。」

  「這樣啊,」是勳急忙朝耿縣令作了個揖,耿縣令離席還禮不迭,「如此便卻之不恭了。只可惜今日未能得見黃縣尉……」

  「黃縣尉晚間應該能夠趕回來,」屠縣丞自以為明白了督郵的心意,急忙說道,「相信他也會有一份心意的。」

  「這就太叨擾了,哈哈哈哈~~」是勳一邊笑,一邊心裡在矛盾:這份禮物,老子究竟是收呢還是收呢還是收呢?

  盧洪白天跟是勳說「守株待兔」之計:「人無欲方能無畏,那些貪官汙吏,整日戰戰兢兢,既怕官位不保,又怕財貨被抄。是以某些督郵行縣,便張傘蓋、乘華車,入傳舍而不查官庫,單等著一縣長吏送賄上門……」

  是勳心說那不就是程立的行縣第一法嗎?這老子明白啊,你究竟想說些啥了?當下耐著性子聽下去,只聽盧洪又說:「長官雖然清廉務實,與那些敗類不同,但縣內的貪官汙吏卻無法分辨。如今長官又揪住寧可一案不放,恐怕在那些汙吏們看來,是為的索賄了……」

  聽到這兒,是勳終於回過味兒來了:「你是說,我只要在這兒等著,他們自然會送賄上門?」盧洪點頭:「不錯,到時候便可行文郡中,彈劾他們賄賂上官之罪。以曹濟陰之明,及其對長官的信重,彈劾必准,如此,便可懲治這些汙吏了。」

  是勳還沒有表態,吳質先在旁邊問:「如此,可能救得下寧可的性命嗎?」盧洪搖搖頭:「恐怕不能。」是勳就問吳質:「汝究竟是要助某剷除害民的蠹蟲,還是只想救寧可一人?難道那寧可與汝有何關聯不成嗎?」吳質聞言,一張臉憋得通紅,好一會兒,才囁嚅地回答道:「並無關聯,但都居於一鄉,年齡相若,少小便即相識,實在不忍見他無辜受戮……」

  是勳一拂袖子,順口就來了句未來(北宋)的話:「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可是轉念再想想,這兩者之間好象根本沒什麼必然聯繫。寧可啊寧可,你就安心地去吧,老子會給你報仇的……可是等等,怎麼報仇?就算行賄上官,貌似最重也不過罰銅、去職,然後那幾個貨轉過臉就喜笑顏開地去享受寧家那萬貫家財……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5
第十三章、口舌之間

  是勳望著這一箱子的財物發愣。絹帛唉,黃金唉,白玉唉,這得值多少錢?幾萬錢總是有的吧……想不到這些貪官汙吏出手還真大方。嗯,估計自己咬住寧可一案,在他們看來,就是督郵給的下馬威。這樣好,很好很好,這比普通的行縣第一法可賺得多得多啦——程立自稱能吏,就想不出這種妙計來,還是老子……老子有貪官汙吏的天然資質?

  該怎麼運用這筆財物呢?用來彈劾成陽的縣令、丞?那就必須得把財物交出去了,可實在有點兒可惜啊。雖說曹操給自己贈了莊院還置了地,終究誰都不會嫌錢多,況且自己與他人不同啊,自己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哪,要改良造紙術,要發明火藥,要發明炒菜……科研經費不充足那可啥都幹不成。要不要乾脆就收下來呢?那些貪官汙吏總有一天會遭受報應的,正不必由自己來摘掉他們的烏紗,再說了,就算彈劾了他們,也救不回寧可的性命來不是嗎?

  哦,等等,可是這麼一來,自己也變成了貪官汙吏,會不會也受什麼報應呢?……啊呸呸,老子是個無神論者,無神論者不相信報應!

  他忍不住就要擦口水,轉過頭去瞧瞧盧洪,就見那傢夥面沉似水,拱著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再瞧瞧吳質,只見對方目光中流露出的只有憤怒和哀傷——憤怒,大概是因為成陽長吏行賄如此大方,可見貪贓的數目更不會小;哀傷,大概是想到終究救不下寧可的性命……

  盧洪此人,在歷史上藉藉無名,但此番跟隨來到成陽縣,他頭腦之清醒,料事之老辣,就很值得讚賞,比那雖然將來會位列上將、烜赫一時,但現在還壓根兒沒成長起來的吳質就要靠譜得多。自己可算是撿到寶啦,要怎麼才能從程立手裡把他給討過來,長久跟隨著自己呢?要不要先以財帛動其心?嗯,這裡幾萬錢,先分他三五千……

  吳質可能不大好收買,他出身單家庶族,竟然能夠因緣際會爬得那麼高,就絕不是靠著貪贓枉法所能夠成功的。尤其這孩子現在還小,滿腦子不切實際的清高,連寫首遊春詩都要慨歎亂世之可怕,百姓之罹難,估計財帛難動其心。這個……分贓不勻,這筆錢拿在手裡可就有點兒燙啊……

  再轉念一想,吳質現在是什麼身份?不過一個小小的遊徼而已,就算自己不分他一毛錢,他難道還敢去告自己的狀嗎?借他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啊。再說了,老子對曹家有恩,如今在兗州,誰還能告倒了老子?!

  如此想來,這錢老子是拿得的。正在貪心大熾之際,突然眼神就不自禁地瞟到了正守在門外的管巳——我靠,怎麼把這個未婚妻……啊不對,未婚妾給忘了?他們這些黃巾殘黨大概最恨貪官汙吏,自己要是做了貪官汙吏,她不會真的動起刀來,卸下自己的膀子吧……別說楊過了,難道連楊修也終究逃不過「神雕大俠」的宿命嗎?

  其實,小羅莉也就是嘴上凶一點兒,自己終究救過她父女的性命,她不會真的對自己動刀……可是這麼一來,就怕從此恩斷義絕。一想到這小羅莉或許某天就會留下一個鄙夷的眼神,棄自己而去,是勳就不禁覺得心臟隱隱地抽痛。

  他喵的大清韋爵爺究竟是怎麼幹的?又貪贓,又枉法,外加還是清廷的狗官,竟然連沐王府帶天地會,收了那麼多姬妾,個個對他死心塌地。韋爵爺真是我輩楷模啊,高山仰止,難以企及他老人家歪才之萬一……

  是勳想到這裡,不禁就抬起手來,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混蛋,你趕緊清醒過來吧!

  盧洪聞聲抬起頭來,微微一笑:「財帛動人心啊。不過看起來,長官已經有所決斷了,必不會墮入那些奸官滑吏的陷阱。」

  是勳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擺擺手:「先封起來吧,我這就給府君寫信,彈劾這兩個贓官。」想了想又道:「不急,縣尉的禮物還未送來呢。」

  話音剛落,門外有人通傳:「成陽縣尉黃選,求見督郵。」

  縣尉領兵,貌似是個武官,但實際上他的職責只是「捕盜」而已,並非上陣打仗,擱兩千年後屬￿公安系統,而不是軍隊系統。所以黃縣尉頭上戴冠而不是幘,身穿深衣長袍,腰佩的也是長劍而非環刀。尤其他的相貌清雋,就比耿縣令和屠縣丞更象名文士。

  參拜已畢,寒暄兩句,黃縣尉連聲致歉,說自己剛從城外回來,才知道督郵來行縣,毫無準備,等明天一早,定有「意思」送上。完了他就左右望望,問:「聽聞上官提了寧可前來訊問,不知問完了沒有?此人已判極刑,夜間還是押回獄中去為好。」

  是勳聞言,不禁冷哼一聲:「此非君所當問也。」你只是純的公安局長外加民兵隊長,不管審案,不管牢獄,是不是該把寧可押回去,關你丫屁事啊!沒想到這傢夥白長了一張聰明面孔,一點兒都不懂語言的藝術,就比耿縣令和屠縣丞差得十萬八千里。想到這裡,不禁隨口刺了他一句:「聽聞那寧可,乃是閣下的妻兄?」

  黃縣尉面露尷尬之色:「這個……原本以為……」他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趕緊又說:「賤內雖與寧可並非同胞,終究曾有兄妹的名分,聽聞他犯了重罪,甚感悲痛,欲在刑前見他一面,還望長官玉成。」

  是勳心說對啊,這種說法雖然仍然漏洞百出,終究比剛才那般直截了當要藝術一點兒,大概是旁人教你說的吧?可是你騙誰啊,先不提就是你陷害妻兄,想要謀奪他的家產,光說那寧可給拘起來不是一天兩天了,而且真要行刑也得等到秋後,你老婆早不見,晚不見,偏生我把寧可提過來了就想見,理由也太牽強了吧?

  可是他也沒心思揭穿黃縣尉,只是故意撇嘴一笑:「今日已晚,且待明日。」仿佛那意思:你先把禮給送過來再說。

  黃縣尉沒有辦法,只好唯唯而退。是勳坐在案前,還在琢磨等明天收到了黃縣尉的賄賂,應該怎樣行文來彈劾成陽這三人幫呢,吳質突然跑了進來,說寧可想要拜見督郵,有要事稟報。

  是勳現在歇息的地方,是在成陽縣署的偏院,有三四間屋子,寧可被拘在另外一屋當中。當下聽了吳質的稟報,是勳琢磨寧可下午問話的時候,除了哀哀哭泣,央告救命,就說不出幾句有用的話來,這會兒為啥又想見自己了?難道他終於想起來,自家那份契約可能藏在哪兒了麼?

  趕緊叫吳質把寧可押過來。寧可一見面就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哀求:「請長官救小民一命,小民願傾盡家財,奉獻於長官!」

  啊呦,是勳心說這個好,只要救他一條小命,那萬貫家財就是自己的啦!這可是他主動獻上來的,不是我威逼勒索的,貌似不算貪贓受賄吧……可有一條,得真把他的案子翻過來才成,否則就白高興一場,終究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可是應該怎麼翻案呢?要不然自己乾脆偽造一份當年的契約算了,反正就耿縣令玩的那一手造假,也不見得有多高明。他轉過頭去望望盧洪,盧洪手捋鬍鬚,沉默不語,再望望吳質,發現吳質也正盯著自己,目光中仿佛充滿了懇請之意……

  他喵的你光很有誠意地看著我管蛋用啊!你倒是給我拿個翻案的法子出來啊!

  當下他耐著性子,把案件的前後始末,主要是寧可跟隔壁老王的關係,又重頭到尾訊問了一遍,只可惜還是沒能發現任何足以翻案的要點。要命啊,早知道自己就先好好研究一下《漢律》了,這幾個月來怎麼就光琢磨著讀《漢書》、《東觀漢記》這些歷史書,沒想到涉獵一下法律法規呢?漏洞,這是自己學習上的一個大漏洞,回去以後,可得趕緊給補上。

  可是等到回去以後那就晚了。雖說一般死刑都得秋後執行,理論上寧可還有大半年的時間可資翻案,但是這大半年自己不可能一直留在成陽縣看著他,只要他一被押回牢獄,估計黃縣尉他們立刻就會下毒手。要不然黃縣尉幹嘛幾次三番地想把寧可帶回去,或者想讓外人來接觸他?

  想要讓寧可活下去,非得趕緊把案翻過來不可,然後放他回家。寧氏終究是縣內大族,廣有財產,只要回了家,黃縣尉就不大好對他動手了——那些傢夥要是有這膽子和能力,早就把寧可給謀害了,還用得著揪著個事出意外的案子大做文章嗎?

  想到這裡,他不禁又望向了盧洪,心說這傢夥從政經驗豐富,說不定對法律也有一定研究。真要想翻寧可的案子,自己力有未逮,吳質那小年輕也指望不上,除非是你老兄……要是連你都拿不出辦法來,那咱們只好跟寧可,以及他那萬貫家財說BYEBYE了。

  盧洪撞上了是勳的目光,明白對方正在想些什麼,於是他撚撚鬍鬚,皺著眉頭回答道:「其實硬要翻案也並不為難,只是若翻得生硬,於理不通,恐怕於長官的政聲不利,也恐曹濟陰從此輕看了長官啊。」

  是勳指一指自己的嘴巴:「所謂道理,不在於天,亦不在於心,只在口舌之間爾。」

  盧洪撫掌而笑:「長官能有這份明悟,事情就好辦多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6
第十四章、人治社會

  第二天一早,黃縣尉果然親自送上了一份厚禮,左右不過黃白之物,但是比起前一天晚上是勳所收到的那口竹箱,價值就還不到三成。是勳心說果然愈有錢便愈吝嗇,事情本來就是因你而起的,你丫轉眼就能霸佔寧家萬貫的家私,結果禮物竟然還沒有縣令和縣丞送得重。他喵的老子若不辦你,那真是天理不容啊!

  他叫上黃縣尉直入正堂,又派人去召耿縣令和屠縣丞過來,說關於寧可一案,自己還有話要說。等到三人齊集了,是勳命把寧可押將過來,跪在階前,然後手捧著判卷,裝模作樣沉吟半晌,突然淡淡一笑,轉過頭去對屠縣丞說:「此案恐怕判得不公。」

  屠縣丞大吃一驚,心說我們禮物都已經奉上了,你怎麼還揪住這案子不放啊?他當然不能直接這般質問,只好拱拱手:「證據確鑿,所謂借種生子一事,實乃鄉民謠傳,請長官萬勿輕信。」

  黃縣尉也趕緊說:「是啊是啊,以子毆父,理當大辟。聽聞前日已經滴血認親,證明瞭那老王確實是寧可親父,則寧可之罪彌天,絕不可寬恕啊。」

  是勳瞥他一眼,心說廢物!這話屠縣丞能說,耿縣令也能說,偏偏就你說不得。寧可好歹頂著個寧姓,就算不是你親舅子,也是名分上的親眷,你著急跳出來要弄死他,這不是大公無私,這分明心裡有鬼。

  還是耿縣令比較鎮定,他面無表情地問道:「難道前日滴血認親,長官並未親眼所見,故疑其中有弊麼?不妨今日在長官面前,再試驗一番,如何?」

  是勳輕輕擺手:「不必了。」

  耿縣令又問:「那麼,是長官得到了所謂借種生子的證據?便請出示,以免真的無辜受戮。」

  是勳輕輕歎了一口氣:「前一日派人搜檢王、寧兩家,並未見鄉民所傳借種生子的契書——某並不認為屠縣丞搜證有何遺失,詢問有何不實,某只是說,所判不公。」

  他這麼一說,倒勾起了耿縣令的好奇心來了。其實這件案子本來沒他什麼事兒,只是屠縣丞受了黃縣尉的請托,判了寧可死刑以後,他覺得這活兒太粗糙,漏洞太多,考慮到行縣之期將近,就暗示屠縣丞把判卷快馬報去郡府,還在修改官庫帳目的時候,順便就把那份契約也給修了。原本是出於官官相隱的目的,況且那倆貨的醜事真要給徹底兜出來,身為一縣之長,他臉上也不好看。結果督郵來了,果然揪住這案子不放,耿縣令就去找屠縣丞,說長官分明想給咱們來個下馬威,要不是我幫忙遮掩,你這關就很難過去,怎麼樣,本該我出的那份禮,就勞煩兄弟你行嗎?

  昨晚他對這個案子也揣摩了很久,聽屠、黃二人所說,甯、王兩家所藏的契約,都已經搜出來毀掉了,而他自己當時也留了個心眼兒,不但篡改了官藏的契約內容,乾脆連中人名字都換了,如今一來,只要隔壁老王不改口,這案子就翻不過來。等今天督郵還說案子能翻,他也挺好奇的,先用話擠兌住了滴血認親和契約全毀這兩個關鍵點,只要這兩點不被突破,你還有什麼妙計可以運用呢?你要是仗著威權硬要翻案,那我就行文郡府彈劾你。

  他知道這個督郵一定有背景,先不說一般郡國守、相都任命自己的心腹當督郵,對方年紀也擺在這兒呢,下巴上連毛都沒有,就被賦予如此重任,那肯定不是一般人啊。可是督郵終究只有糾察權、彈劾權,沒有絕對的處置權,對縣丞、縣尉還能作作威福,對他這個墨授長吏(縣令、長),就連太守也不是說免就能免的,得先奏報朝廷。我就不信了,到時候你彈劾縣丞斷案不明,我彈劾你無理翻案,外加索賄受賄,看你們兩個誰更丟臉——我的臉反正是丟不了的。

  殊不知他心裡正在這麼想著,是勳的內心活動也與他殊途同歸。

  昨天晚上,當是勳說出「所謂道理,不在於天,亦不在於心,只在口舌之間爾」這句話以後,盧洪先是點頭,接著又搖頭,糾正他說:「長官所言,亦不全面,以末官看來,所謂道理,只在刀頭之上,印匣之內。」

  是勳心說我還以為自己說話太白,有點兒粗俗呢,想不到你說得更白——人艱不拆啊老兄。他若有所悟,想了一會兒,問盧洪:「倘若易位而處,你是督郵,會如何做?」

  盧洪回答道:「倘若是末官,那便勒令寧可捐出全部家財來給官,以贖其死罪。再連夜修書,呈文郡府,彈劾成陽縣令、丞、尉——縣尉之禮未至,那又如何?便說那箱金帛也有他的一份。對付這些害民的蠹蟲,又何必太多證據,羅織可也!正如昔陽球之殺王甫,是先有了證據呢,還是先逮起人來的呢?」

  他所說的王甫,乃是漢靈帝時代的著名宦官,與曹節等人一起發動宮廷政變,殺死了大將軍竇武、太傅陳蕃,掀起第二次「黨錮之禍」。王甫最後是被著名的酷吏、司隸校尉陽球所殺,但是陽球可不是遵循正規司法程序,先搜集全了證據再去逮捕王甫的,而是趁著王甫離開宮廷,放假回家的機會,上奏說他有罪,然後把王甫父子、同黨全都逮了起來,就借著審訊的機會,亂棍活活打死。王甫被殺,雖然大快人心,但要是一板一眼按照法理來算,陽球連屈打成招都算不上——他光打了,根本就不需要你招。

  聽到盧洪這麼一說,是勳就不禁悚然而驚。他站起身來,繞著屋子徘徊好了幾圈兒,才突然一拍手掌,把事情徹底給想明白了。終究他是來自於兩千年後的靈魂,那時候雖然也說不上是徹徹底底的法制社會,但建設一個法制社會的理想已經深入人心了,程序違法的危害也廣為人知了,這就在他頭腦中形成了一個極大的盲點——這可是東漢末年唉,不要以為有份《漢律》擺在那兒就是法制社會啦,這年月還是徹底的人治啊!

  如今自己肩負一郡的監察大權,更重要的是,深受太守曹德甚至是刺史曹操的信任,對於一樁小小的案子,說翻就翻了,對於一群小小的貪官,說辦就辦了,難道曹氏兄弟會打自己的回票嗎?關鍵不在於證據充分不充分,而在於自己是否能讓它顯得充分,在於道理上是不是能夠自圓其說。而且,這道理還不是擺給天下人瞧的,而只需要擺給曹氏兄弟瞧就行,他們說通過那就通過了——正是所謂的「長官意志」: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這一層想通以後,是勳立刻坐下來彈劾成陽縣三名官吏貪贓枉法,賄賂上官,把自己的種種分析全都詳細地列給曹德看,至於證據不證據的,那重要嗎?寫完了叫一名家奴拿著,順便帶上那口箱子,連夜出城,前往濟陰郡治所定陶。他要是光派個家奴出城,肯定會使耿縣令他們疑心,可要是再帶上賄賂,對方就會以為是督郵著急把錢送回家裡去哪。

  等家奴出了門,是勳想了一想,又問盧洪:「寧可之案,固然可以說動曹濟陰發回重審,也可如卿所言,命他捐財以贖死罪,但卻難以即刻翻案。倘若他們趁此間隙,在獄中謀害了寧可,又如何處?」

  盧洪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寧可死不死,真的這麼重要嗎?還是說……長官看上了他的家財?」

  是勳冷笑著搖頭:「我倒是不貪他的家財(其實他心裡說,我貪得要命,但是這個節骨眼兒上,還真不方便拿),只是想到萬一他死以後,那些家財都要落到貪官汙吏手中,卻實實的不甘心哪。彈劾在我,決斷在曹濟陰,倘若不判縣令等人死罪或抄家,他們以印綬換得萬貫家財,也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了。」

  盧洪沉吟少頃,回復道:「若以《漢律》而論,寧可確實難逃一死,除非……」

  耿縣令想這案子想到很晚,是勳和盧洪商量這個案子,也商量到很晚。第二天終於正式交鋒,是勳就說案件的相關人證、物證,包括滴血認親,那都沒有問題,但就是最後結論不對,判案不公。耿縣令他們就奇怪了,既然證據確鑿,那寧可就該死罪啊,判得有什麼不對了?

  只見是勳面帶微笑,胸有成竹地問道:「那寧可雖為隔壁老王之子,但自小即從寧彤,為寧彤認為己子,老王亦未曾前往索要過,是吧?」

  屠縣丞說:「即便如此,亦無借種之事,亦非正式過繼,故此老王實為寧可之父,寧可毆父是實……」

  是勳微微點頭,打斷了他的話:「君之誤判,正在於此。」說到這裡,他緩緩地掃視在坐眾人,一字一頓地說道:「有一段書,各位或者讀過:‘甲有子乙以乞丙,乙後長大,而丙所成育。甲因酒色……’」

  耿縣令聽到這兒,心裡不禁「咯噔」一下,心說要完!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6
第十五章、春秋斷獄

  是勳背誦的,乃是《春秋斷獄》當中的一段話。

  《春秋斷獄》,又名《春秋決事比》或者《春秋決疑》,乃是儒家聖人董仲舒所寫。因為漢律直承秦律,雖然作了一定程度的刪改和簡化,仍然顯得太過死板和繁瑣,所以董仲舒就代入儒家思想,對幾十個他認為判得不公的案件加以重新審定。到了東漢朝,儒家思想已經徹底佔據了主導,於是董仲舒這一套就被廣泛運用在了審案當中。

  說白了,其指導思想就是儒家道德應該淩駕於國家法律之上,凡是法律上條文有漏洞的,可以用儒家思想來填補,凡是法律上合理但不合情的,也可以用儒家思想來修正。

  其中,董仲舒就說過這麼一個案子:某甲有一個兒子某乙,很小就送給了某丙,某丙一直把這某乙撫養長大。後來某甲因為喝多了酒,就對某乙說:「我是你爸爸。」某乙當場就怒了,說我才是你爸爸呢,你丫又不是黑爵士我也不是天行者……好吧,這一句可以忽略。總之,某乙一怒之下,就打了某甲二十棍子,某甲因此就把某乙給告了官。

  這情形就跟寧可和隔壁老王之間發生的糾紛很象,按照漢律,沒有正式的過繼文書(也包括借種生子的文書),那某甲就是某乙的爸爸,某乙打爸爸就是大不孝,該當死罪。但是董仲舒卻說,某甲雖然生了某乙,卻並沒有養育之恩,事實上他跟某乙之間父子之義已絕,所以某乙不算打爸爸,不該判大不孝的罪。

  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東漢的活人為了踐踏死法律,就經常拿這種「春秋斷獄」法出來辦事兒,而且朝廷還真認,士人當中也會引為美談——無他,因為儒家思想最高,法律你且滾邊兒上玩去啵。

  這回是勳也用了這個法子,當場就要判寧可交納打人的罰金五百錢,然後當庭釋放。黃縣尉當場就急了,連叫:「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律法上不是這麼說的啊!」是勳輕蔑地瞥了他一眼,心說你也就這水平了,白長著一張士人面孔,竟然如此的無學、不文。

  還是屠縣丞有點兒學問,還打算強辯,說:「董子原文‘甲有子乙以乞丙’,定是簽了過繼的文書,故此不該死罪,這與寧可之案……」是勳冷冷地答道:「若真如此,按律判定即可,董子又何必堂皇記錄在冊?」

  耿縣令長歎一聲:「罷了。」他把袖子一揚,露出半截牘版來,問是勳:「閣下可知此為何物?」是勳搖頭。耿縣令說:「此乃耿某彈劾閣下索賄之章!」

  是勳聞言,不禁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耿令盡可上章,幾位皆可上章。」說到這裡,突然把臉一板:「且看諸君可能動某分毫?再一事說與耿令聽,卿以為曹濟陰罷免汝等,還需要奏於朝廷嗎?如今朝廷安在?!」

  照道理來說,縣令都是朝廷任命的,也該由朝廷來罷免,即便郡國守、相,甚至是州牧、州刺史,都沒有直接的任免權。倘若按照正規流程來走,是勳身為督郵彈劾耿縣令,曹德就應該把他的彈劾理由抄上一遍,再呈給朝廷,由尚書台作出決斷。雖說只要理由充分,尚書台一般不會駁回郡國守、相的彈劾,但有了這麼一個緩衝,耿縣令還能想辦法轉圜,或者去走走別的路子。既然耿縣令同時也彈劾了是勳,那麼倘若他因為種種原因不被罷免,是勳肯定就得吃不了兜著走啦——起碼面子是丟光了。

  可問題是現在不是太平時節啊,沒幾個人再走這種正規流程啦!關東諸州,往往連刺史都由地方推舉,還有幾個郡國守、相或者縣令長是由朝廷任命的嗎?還有幾個郡國守、相或者縣令長是由朝廷下詔罷免的嗎?正相反,往往被關西軍閥控制的小朝廷任命的很多地方官員,還沒到任所就會被人轟回來,某些是文轟,更多的是遭到「操戈而逐之」,能保住小命兒就很不錯了。

  曹操這個兗州刺史是朝廷任命的嗎?曹德這個濟陰太守是朝廷任命的嗎?他們要想罷免一個縣令,還用得著奏報朝廷?

  所以是勳這句話一出口,耿縣令立刻面如土色,啞口無言。

  是勳一行人當天就離開了成陽縣城,當晚寄宿在寧可的一處莊院當中。寧可小命得保,對是勳是千恩萬謝,是勳說不必謝,你昨晚曾說願意獻出所有財產來酬答我,這承諾還有效嗎?寧可猶猶豫豫地點頭。是勳就說,你也不用把全部財產都拿出來,我也分毫不取,你儘快把一半的田契和一半的浮財,全都捐到郡府去,並且把這些天的所曆所經,所見所聞,全都備悉稟報給曹濟陰知道。否則的話,嘿嘿,「我能活汝,亦能殺汝!」

  寧可得保一半家產,於願已足,當下喏喏連聲。是勳轉過頭去又問吳質,說我還要繼續行縣,你是繼續回鄉去做你的遊徼呢,還是願意跟著我,做我的賓客。吳質連連鞠躬,說:「上官清廉正直,又救下了寧可的性命,小人感佩萬分,願意從此跟隨上官,以效犬馬之勞。」

  是勳接著又問盧洪,說先生大才啊,何必屈身於壽張縣內,做一名小小的上計吏呢?不如也跟了我吧,或者等我回去以後,稟報曹兗州,給你個大點兒的官兒做?可惜盧洪只是笑著搖頭,說:「程令於某有大恩,暫時不願相背。洪無尺寸之功,也不勞長官薦舉。」是勳勸他不動,只得暫且作罷。

  第二天一早,他們離開甯家的莊院,轉道向西,前往句陽縣。果然正如吳質先前所說,句陽的吏治還算清明,起碼是沒讓是勳挑出什麼錯兒來,也沒發現什麼不軌的蛛絲馬跡。再往後乘氏、成武、單父……這麼一路走下去,所到之處先是微服私訪,接著封查府庫,又揪出來兩名貪贓的縣丞和一名怠政的縣令,全都向曹德具文彈劾,其餘官吏,也都好生地受了一番敲打。

  一大圈子繞下來,等最後進入郡治定陶,都已經初夏了。是勳進城見了曹德,交卸任務,曹德擺宴給他接風,又詳細詢問了這一路的見聞,二人相談甚歡。雖說兩人的身份都不同往日——當初即便曹德戴著個故三公之子的帽子,終究和是勳一樣都是白身——如今在官場上等級差很明顯,但曹德完全沒把是勳當下屬來看待,是勳也覺得跟曹德真可以脫略了形跡,以朋友相交。

  終於宴罷,曹德坐到是勳的身邊來,拉著他的手連聲說:「宏輔啊,這趟可是辛苦你了。」是勳假模假式地搖搖頭:「為曹老闆工作嘛,不辛苦。」曹德一愣:「你叫我什麼?」是勳趕緊撇清:「故鄉土語而已。」心裡話:我說的曹老闆還真不是指你,是指你哥。

  可是眼見得曹德就把臉給拉下來了,把眉毛給吊下來了,連聲歎氣:「那些貪官汙吏實在可恨,可是你這一路上也彈劾得太多了點兒……就說成陽吧,一縣官吏都被你給彈劾了……」是勳一愣,忙問:「你不打算罷免他們麼?」曹德說上個月就連鍋端啦,可是這麼一搞,我手頭本來可用的人就少,成陽便徹底變了空縣——

  「我已經跟我哥說好啦,再借宏輔你幾個月,暫代一下成陽縣令,如何?」

  我靠!是勳聞言不禁勃然大怒,心說你借我還借上癮啦?我這兒一大圈兜下來,連家還沒回呢,你又要我奔成陽縣去蹲著,你丫還有沒有人性了!可是當不住曹德連番央告,還答應他可以先回家歇幾個月,只要八月前趕去上任,別耽擱了秋收就成,是勳推了半天推不過去,也就只好捏著鼻子認了。

  曹德這傢夥,你別瞧他表面老實,其實一肚子都是壞水兒,別瞧他跟戴個石頭帽似的存在感很低,真要黏上身來,還真跟鼻涕似的甩都甩不掉。最終是勳只好感歎自己遇人不淑……啊不對,應該是交友不慎。他不禁想起了前一世常聽損友們說起的那句話:「隊友嘛,就是用來坑的。」

  低下頭去想了一會兒,是勳對曹德說,不如我給你推薦幾名人才吧。曹德說好啊好啊,願聞其詳。然而是勳先不提人名,卻問對方,說我這好幾個月到處亂跑,消息閉塞,不知道青州如今情勢如何?

  曹德說你問我還真問對了,我哥前幾天才剛有信來,順便就說明瞭一下周邊形勢——徐州很穩,司隸表面平靜,其實暗流湧動,至於青州……

  「去歲,袁紹與公孫瓚爭奪青州,袁軍自勃海而入樂安,平原相劉備發兵以邀其背,於河上為袁將蔣奇所破——此事宏輔或有所聞。逮至年終,袁軍已盡取樂安、齊國,驅逐朝廷所命青州刺史焦和,而以蔵洪代之,公孫瓚所表青州刺史田楷則據平原、濟南,連番鏖戰,勝負難分。前聞袁紹已命其長子袁譚馳援,先在鄒平大破田楷,又在漯陰擊破公孫瓚所署兗州刺史單經,劉備只得退守黃河以北。此外,袁軍游騎出入北海、東萊,孔文舉、蔡伯起皆不能禦。以此形勢來看,袁譚盡得青州,也就在此數月之內了。」

  是勳一邊兒聽一邊兒點頭。袁譚跟田楷、劉備等人爭奪青州的大戰,史書上語焉不詳,光知道前後打了兩年,殺得「野無青草」而已,穿越過來以後,終於可以補上這塊空白啦。等到曹德說完,他伸出兩枚手指來:「眼見孔北海不能保國,則可遣人於其署中去迎來二人……」

  「願聞其名。」

  「一個,便是某大伯父,營陵是子羽,現居北海國相五官掾之職;另一個亦營陵人也,姓王名修字叔治,現為高密令。此二人政務嫺熟,持身亦正,皆國之循吏也,若不往召,或為袁氏所得。還有北海太史慈字子義,奉養老母在家未仕,某前致書,請他南下,尚未回復,君可……」說到這兒,他突然臉色一變,就此頓住話頭,不肯再往下說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7
第十六章、舉賢任能

  是勳說要給曹德推薦人才,提了一個是儀,提了一個王修,然後才剛提了半個太史慈,突然間就啞了火。曹德不禁就問啦:「太史子義之名,我亦有所耳聞。宏輔住口不言,莫非此人不易招致麼?」

  是勳心說招不招在你,來不來在人家,這我可打不了保票。要是按照SLG遊戲的慣常設定,只要「相性」別差太多,只要你派個合適的人去招,對方肯定上門,但在現實社會當中,那問題可就複雜多了。在他印象裡,王修最後是跟了曹操的,但那要等官渡大戰以後,這會兒論起招牌來,明顯袁紹比曹操亮,袁譚也比曹德亮,曹德後下手是肯定遭殃啊,先下手能不能為強,也還在未知之數。

  是儀和太史慈在原本的歷史上都跟了孫家,那就有一半兒出於無奈——你都已經跑江東呆著去了,不跟孫家還能跟誰?可是如今憑空多出了自己這只小蝴蝶,更因為這只小蝴蝶,使得曹德保住了小命,還一步登天當上濟陰太守,要是趁這二位南渡長江前就先給攔下,那就有羅致麾下的希望。當然啦,希望歸希望,成功的幾率誰也算不出來。

  可是為什麼是勳提到太史慈,才說了一半兒就突然打住呢?他隨即就給曹德亮明瞭答案:「子義文武並兼,非百里才也,可為大將。召來濟陰,恐有所屈……」王修和是儀過來,你把他們當屬吏,當賓客,或者放出去做個縣令、縣丞啥的,那都不算屈才,可是太史慈不同啊,人家將來有希望做江東有名的上將,跑你這麼個小小的濟陰郡來窩著,那不是大材小用嗎?

  「原來如此,」曹德聽了這話,倒是也不生氣,反而腆著張臉湊過來說,「我即刻派人去延請這三位。太史子義終究是白身,來我這兒當個屬吏、縣尉啥的,也只是第一步而已,他的能耐要真有宏輔你說的那麼強,難道我就不會把他推薦給我哥嗎?人才從來不嫌多,我這兒是缺人,我哥那兒也不是說就已經人滿為患,擠不進去個太史子義了呀。」

  好吧好吧,隨便你。是勳想了一想,乾脆又把盧洪推薦給了曹德,說程立是只鵬鳥,當縣令委屈了點兒,盧洪也是只大雁,當上計吏更委屈。曹德順手就取了筆墨來,把這幾個人名兒全給記下了。

  是勳在定陶盤桓了三天,然後暫別曹德,返回鄄城。他先進城見了曹操——曹操才剛打敗了侵擾陳留郡的袁術軍,征塵未洗,就先扯著是勳,大大地誇獎了他一番。曹操說讓宏輔你做個假佐確實太屈才了,你就暫且先當一段成陽令吧——關於舉孝廉的事情兒,你先別著急,我今年已經舉了自家兄弟曹德了,等明年再讓曹德把你給舉上去,那就皆大歡喜。

  漢代舉孝廉是做官的正途,就跟後世考進士差不太多。按照原本的規矩,得要各郡國的守、相每年從自己轄區內挑選「孝順親長,廉能正直」的士人各一位,刺史是沒有這個資格的。也就是說,是勳只有去求北海相孔融來舉自己,而曹德得去央告老家豫州沛國的國相。可是到了最近這些年,一方面各地士庶的流動量都很大,守、相往往無人可舉,而真正的人才又距離自己老家十萬八千里,另方面隨著刺史的權柄擴大,從監察官員躍升為地方軍政首長,所以經常就有刺史舉孝廉的事兒發生,也經常有守、相推舉原籍不是自己轄區內的人士。所以曹操可以推舉兄弟曹德,但曹德要是在自己都不是孝廉出身的情況下推薦是勳,多少有點兒不好聽,恐怕有礙清議,所以曹操要是勳再等上一年。

  照道理,孝廉不是說舉就舉了的,還得派公家馬車把人送到京城裡去核查,等待朝廷正式批復。可是到了這年月,朝廷又算神馬東西了?關東諸侯當中,膽子小點兒的比方說陶謙,就還時不時地派人往長安送點兒貢品,假模假式地表示服從中央領導;膽子肥點兒的比方說袁紹,壓根兒就不承認漢獻帝(當然啦,獻帝是死後才給上的諡號)是正統,說那是董卓擅立的偽帝。袁紹就曾經還想擁戴幽州牧劉虞當他控制下的「真皇帝」來著,可惜反對的人太多,劉虞本人也不樂意,這才無疾而終。

  所以說,曹操推舉自家兄弟為孝廉,只要裝模作樣寫道薦表,然後往自家檔案庫裡一塞,那就算齊活。等明年曹德推舉是勳為孝廉,也可以照方抓藥,只要濟陰郡的檔案庫裡有相關文件,手續齊全就行,至於長安的朝廷知不知道這情況,那又關我屁事兒了?

  是勳倒是不著急,終究他表面上的年齡才剛二十一歲。漢順帝時代曾經規定,士人得年滿四十歲才能舉孝廉,當然這規定壓根兒就沒人理,比方說曹操就是二十歲舉的孝廉。但是自己終究出身不高,不能跟曹操這種三公的衙內相比,能在三十歲以前掛上個孝廉的正途,那就已經心滿意足啦。

  這一路回來,應該說是勳的心情是頗為輕鬆愉悅的。兗州迭經兵燹,才開春的時候他南下去行縣,所到之處,就見城鎮成墟,田地荒蕪,好一派淒涼景象。「邇來村屯虛」那句詩就也是有感而發,當然啦,不如吳質的「亂塚連為埂,白骨浮為菰」之慘痛更深入骨髓。可是這回返回鄄城附近,就見曹操已經開始了屯田,播種既畢,目之所及全是綠油油才冒出地面的禾苗,還經常可以看到成群的壯小夥子跟地頭挖渠引水,或者零散的老弱婦孺跟地裡捉蟲、除草。

  是勳不禁感慨萬千——這中原地區的農業,就是他喵要比邊郡發達啊。想當年他還在窮溝裡那會兒,種地就是徹底的粗放,春天翻地、播種,秋季收糧、曬穀,剩下的時間全都無所事事。包括他們家,也包括隔壁老王,似乎完全不知道啥叫除草,啥叫施肥。春、秋之間,頂多也就田邊紮點兒籬笆防止兔子偷吃,或者實在乾旱的時候,從附近苦井裡挑點兒水來澆地罷了。餘下的時間只能坐在地頭發愣,等著禾苗自己長大——他覺得自己十三歲之前的人生,有一多半兒都被徹底浪費掉了。

  中原地區的農業明顯要先進得多,這從他當年跟隨陳登在徐州勸農的時候就明戲了。雖說象《氾勝之書》之類的農書,別說普通農民聽都沒聽說過,就連很多地方官員都是只知其名,未見其面,但好歹農民們總知道挖渠灌溉,知道擔糞漚肥,知道除草捉蟲啊。說不上精耕細作,也起碼不會種一粒種子下去,光收穫個位數的穀粒……

  從曹操那兒出來,他順道又去拜訪了陳宮、荀彧、戲賢、任峻等人。跟陳宮,那只是隨便打個哈哈而已,跟荀彧懇談了很久,據荀彧說,倘若今年天時尚可,秋後有一般的收成,那糧草所積,就足夠打兩三場大仗的啦。戲賢戲志才病得很重,咳嗽不止,據是勳觀察,很可能是肺癆,所以他呆了沒一會兒,隨便安慰兩句,就匆匆忙忙逃出來了。任峻沒能見著,那傢夥現在負責屯田,已經忙得連續三個月都沒著家了。

  在鄄城裡轉了幾乎一整天,直到日落西山,是勳才終於返回自家的莊院。管巳一早就先脫離隊伍回來了,跟月兒、康敏等一眾奴僕,還有管家魚他等人,一起列隊迎接主人「凱旋」。是勳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說還是家裡好啊,老子終於在這一世也有個自己作主的家了,還他喵的就比前一世富裕一萬倍。

  富裕可是富裕,可惜回了家既沒有淋浴可以清潔,也沒有電視可以怡神,更沒有遊戲可以瘋狂,仔細想想,古代大地主的享受就完全比不上兩千年後一個小市民……

  他左瞧右瞧,不見管亥的身影,詢問管巳,小羅莉回答道:「我爹今兒漚了一白天的肥,累了,已經躺下了。」這年月因為絕大多數農民都用不起油,點不起燈,所以都養成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習慣——當然管亥現而今不會吝惜那點燈油,而且他流躥了那麼多年,原本農民的習慣也早就應該扔光了。是勳就琢磨著,那傢夥不會真的從此心如止水,甘心當個老農民吧?我要不要幫忙找個丈母娘呢?嗯,應該準確點兒說,是幫管亥找個老婆,幫管巳找個後娘,免得那傢夥還不到五十歲就真沉悶得好象個老頭子。

  「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管亥說不上名將,可到底縱橫了沙場那麼些年,而且真要論起來,當今世上就沒幾個人曾經帶過的兵(?)比他多。真要從此徹底退化成個老農民,是勳多少覺得有點兒可惜了的……

  第二天一早起身,他去找管亥,可誰想管亥比他早起了一萬年,已經奔田裡去很久了。是勳追過去,就見燦爛的朝陽映照下,遠處逐漸顯露出好一條漢子,骨架頗大,手長腳長,卻跟個蛤蟆似地蹲在田埂上,嘴裡還叼著根草棍兒——這場景就不協調到了極點啊!

  可惜這年月還沒有進口煙草,是勳琢磨著要是把管亥嘴裡的草棍兒換成旱煙袋,那就更象老農了……也就更他喵的讓人打心眼兒裡覺得膩味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7
第十七章、命促早終

  是勳大清早地跑到地頭去找管亥,就見管亥蹲在那兒正發愣呢。反正四外沒有別人,他就走過去,也毫無形象地挨著管亥蹲下來。管亥頭都不回,只是略略瞥一瞥眼神,含含糊糊地問了一句:「回來啦?」是勳點點頭,突然忍不住就對他說:「曹德要繼續借用我,去成陽代理一陣子縣令。你要不要也跟我去?也小半年了,估計曹操不會再忌憚你,我去求求他,讓你去成陽當個縣尉,如何?」

  管亥搖頭:「不去,我地裡還有莊稼要伺候呢。」

  「你、你就真甘心?」是勳實在搞不懂他,「天下紛亂,正是男兒建功立業的好機會。我看好曹操,他遲早能夠統一北……遲早打出一片大大的基業來,你現下歸入曹營,將來也有將軍可當,難道從前那些跨馬揚鞭的爽快日子,你就全扔到腦後去了嗎?」

  管亥的嘴唇微微顫抖一下,苦笑道:「哪兒有什麼爽快可言啊,領著一百萬人,全都拖家帶口的,老人歎、孩子哭,都眼睜睜地盯著你給他們殺出一條活路來。那時候,我經常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覺,得想著明天往哪兒去,明天的口糧又在哪兒。這付擔子要是再壓下去,不用曹操來打,我就先垮啦。好不容易拜了你的恩賜,讓我卸下擔子,誰還想再過回那樣的日子去呀?」

  「不一樣啊,不是一樣的日子,」是勳繼續勸他,「現而今沒有誰來盯著你了,換你去盯著我,我去盯著曹操……」

  管亥撇撇嘴:「你說得輕巧。我就跟這兒蹲著,也就盯盯莊稼,盯盯你,要是真跟你去做什麼官,那有多少老百姓要盯著我呀?去做什麼將,又有多少兵士要盯著我呀?」

  「我小時候啊,無憂無慮的,可是總想長大,」是勳所懷想的,肯定不是他這一世在窮溝裡掙紮的童年時代啦,「總覺得做了大人就有自由,可真等長大了,才知道這自由是責任……也就是你說的肩膀上的擔子換來的,而且既然有擔子在肩,那麼所謂的自由也就都是白扯。現而今,我只想縮回去,想做回小孩子去。人都是這樣啊,永遠瞧著別人比自己好,永遠想著過去或者未來比這一刻要好。你就真能甘心情願地從此當個老農嗎?我卻不信。」

  「信不信由你,」管亥「噗」的一聲吐掉了嘴裡的草棍兒,緩緩站起身來,「以後會不會後悔,我也不知道,但這陣子……當下,我播下去的種子,我得伺候著它們長起來,直到開鐮收割,變成了穀子。總之,起碼這一年,你做你自己的事兒去吧,別再來煩我。」

  可是是勳是個不怎麼聽話的准女婿,此後他還是見天兒往田裡跑,去煩管亥。主要是,他反正可以清閒好幾個月,就順便幫管亥種種地,惡補一下農業常識。當然啦,累活他也幹不了,髒活他也不願意幹,最多幫忙鋤兩下雜草,挑半桶清水而已。好在管巳也經常過來幫忙,往往是勳揮兩下鋤頭就腰酸背痛了,小羅莉卻跟著她爹一鋤就是好幾個小時,是勳扁擔前後,桶裡都只有三分之一的清水,走起路來跟蝸牛爬,小羅莉挑兩個滿桶,還能健步如飛,外加嘲笑准老公。

  管亥有時候也轟是勳:「哪有士人先生做這些的呢?」是勳卻笑著問他:「你知道士人最崇敬誰?」「孔夫子啊。」「還有呢?」「不知道。」是勳說:「我們最崇敬上古的聖賢,比方說親自下地教老百姓耕種的虞舜啊,比方說親自扛著鏟子挖渠疏水的夏禹啊……誰說士人先生就不能幹農活了?」

  管亥瞥他一眼:「你這人真奇怪。」管巳就笑:「他要不奇怪,我怎麼肯跟他呢?」

  是勳返回自家莊院後不久,有從青州逃亡過來的士人,順道送了太史慈的信過來。這還是回的是勳去年幫忙曹操收黃巾以後寫給他的信,看內容,那封信要到今年開春才送到太史家,而太史慈回信的日期是「三月晦日」也就是三月初一,所以,他應該還沒有見到曹德派去徵召的使者。

  是勳不禁連連苦笑,這年月的通訊,可真是落後、緩慢到令人髮指啊!他喵的啥時候能從袁術那兒搞來信鴿呢?

  太史慈信中說,袁軍已經進入了東萊和北海,孔融還在苦苦支撐,東萊太守蔡諷可實在扛不下去了,打算棄官而逃,回荊州老家去跟兒女們團聚。根據太史慈的瞭解,蔡諷有兩個女兒,一個嫁給沔南一位姓黃的士人,另一個嫁給了荊州刺史劉表,還有一個兒子正在劉表麾下為將……

  我靠蔡夫人和蔡瑁!驟然又見到幾個史書上有名之人,是勳就不禁連連拍著桌案,後悔不迭。心說早怎麼不知道蔡太守有那門貴親啊,我要早知道,當初在東萊的時候就好好拍拍他馬屁,爭取給他多留點兒好印象。他倒並不想通過蔡諷去巴結劉表,可是但凡對漢末三國有點兒瞭解的人都知道,這年月有兩個地方就山水有靈,冒出來謀臣無數,一個是陳留、潁川,一個就是荊襄。要是能夠通過蔡諷,以及他那個兒子蔡瑁,跟荊襄士人搭上關係,將來肯定有用得著的地方啊。

  諸葛亮不知道啥時候會跟著叔叔跑荊襄去呢?龐統也在荊襄啊。如果各種零碎史料記載沒有錯,那太史慈所說蔡諷的大女婿,那個姓黃的,就應該是諸葛亮的老丈人黃承彥!

  他慨歎了好一會兒,終於重新把目光落回太史慈的來信上去。太史慈說,蔡諷逃走的時候,就也想扯著自己一塊兒南下的,被自己給婉言謝絕了。可是前些天,避亂淮浦的劉繇劉正禮有信過來,說朝廷下詔,拜他為揚州刺史,他希望自己能夠前去相助。

  太史慈解釋,這位劉繇乃是漢室宗親,祖居東萊郡牟平縣,自家祖上曾經跟過這一家族,做過劉繇祖上的屬吏,也算有點兒君臣之誼。所以自己有點兒動心啊,打算前去投靠劉繇。

  是勳心說別介啊!我這小蝴蝶翅膀都扇啊扇的這麼辛苦了,你還想去投劉繇?你要真去了,那前途我都能掐指給你算出來:先是跟著劉繇前往曲阿,不受重用,以小將之身在神亭跟孫策單挑,接著劉繇被趕跑,你就歸了孫家了。何必呢?這又是何必呢?

  好在太史慈還有後話,說反正要南下,既然接到宏輔你的來信,我乾脆繞回路,先到鄄城去跟你一聚——多時未見,想念得緊。

  是勳一拍桌案,好,來得好。只要你肯先來找我,我哪怕說爛了這三寸不爛……這話矛盾,總之,老子一定要說服你留下!

  這一年的七月間,戲賢戲志才終於去世了。曹操悲痛欲絕,親為執幡,是勳當然也要前往悼念。他這時候多少有點兒後悔,陶潛《挽歌》詩裡最棒的那首,從前在營陵賣給孔融了。賣給孔融其實不要緊,問題是所吊的竟然是一個紈絝公子王勝王子陵——這廢物上輩子積了什麼德,竟然能得陶淵明……啊不,得到本詩人給他獻歌?

  沒有辦法,這回悼念戲志才,只好退而求其次,修了陶潛的另一首《挽歌》。只聽他在靈前誦念道:「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其實陶潛的三首《挽歌》,是臨終前不久寫給自己的,所以下文就是「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這當然不能用啦,戲志才又沒有兒子,也不是「我」。於是只好空過四句去,然後繼續念:「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相聚不得足。」——末一句本為「飲酒不得足」,他把「飲酒」給改成了「相聚」。

  曹操聽了,就囁嚅著把「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和「但恨在世時,相聚不得足」四句連著重複了好幾遍,然後大叫一聲:「哀哉志才,痛殺我也!」一個踉蹌,差點兒哭暈在地。

  曹操是真傷心,是勳的傷心就有一半兒是裝出來的。終究他跟戲賢的交情並不算深,而且相比戲賢去世,這陣子他在憧憬著另一件大事——既然戲志才死了,也就是說,郭奉孝快要出山了吧。啊呀啊呀,郭嘉可是老子的偶像啊,不知道多久才能跟他見上面。

  發送了戲賢之後不久,是勳就收拾行囊,打算南下成陽去當他的縣太爺啦。這幾個月他過得挺輕鬆,因為名義上仍處於「借調」狀態,所以不必天天跑曹操那兒去應卯,真有要務,曹操定會交待,沒有工作,曹操也不來煩他,他可以安心地讀書、種地,或者跑附近小院兒去責駡燒煉家謝徵。

  照他想來,我材料都給你點明瞭,你就光試驗出合適的配比來就得,怎麼發明個火藥就那麼煩難呢?這都多久了還不見一點兒進展?可是罵歸罵,他也不好把謝徵逼得太急。你說想改良造紙術逮不著工人吧,起碼知道他們都在哪兒,按照正常的歷史軌跡,曹操十年之內就會挺進河南,控制兩京,到時候總能擄幾個造紙工人過來。可是發明火藥就不一樣了,管亥能給他找來個謝徵,真是天上掉餡餅的美事兒,其它燒煉家要麼被大戶人家秘藏起來給自己煉丹,要麼隱居在深山老林當中,真要是逼跑甚至逼死了謝徵,我再上哪兒找個替代品來用呀?

  所以他只能暫且忍下了這口氣,對待謝徵是打兩巴掌再給顆甜棗。就這麼著,終於挨到了假期結束,必須得要上班啦,雖然滿心的不情願,可也只好整裝南下。管巳這回還想跟著,他卻再不肯答應了,一口回絕:「你在我莊子裡,出出進進的那沒有關係,跟我去了成陽縣,終究還沒正式成婚呢,你就在縣署出出進進的,肯定會惹人非議啊!」

  當然啦,他不肯帶管巳赴任,並不僅僅因為這個理由……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40
第十八章、蓋章生效

  男人總是希望自己身邊,天天都有女人,即便是吃不到嘴的,能瞧著養養眼,怡怡情也好。可有一樣,這個女人最好不是自己的老婆……這當然不是背叛老婆大人的前奏,而是源自嚮往自由之心。除非後世才氾濫的家庭煮夫,大多數男人都是對生活細節不怎麼注意的,所以就很容易在衣食住行上受老婆控制,一天受控制是溫馨,兩天受控制是權利,三天受控制是責任,天天受控制就讓人不能忍。

  所以君不見有多少男人盼望老婆帶著孩子回娘家,留下他一個,可以呼朋喚友來狂噴一整天,然後通宵打遊戲,再沒人催著上床睡覺和繳公糧了。是勳雖然還沒有正式推倒管巳,可是那小羅莉的天然家庭控制欲就已經有所萌芽,起碼在她面前,是勳不敢再色眯眯地去欣賞月兒的曼妙身姿了,至於動手動腳地來點兒無傷大雅的性騷擾,那更是想都別想——難不成你真想當「神雕大俠」嗎?

  此前行縣的一路上,假扮成書童的管巳就控制著是勳……嗯,其實更明確點兒來說,不用真的控制,只要她跟那兒一戳,是勳就自然束手縛腳——這其實不僅僅是女性的控制欲在作祟,也相關男人的面子和責任感。本來嘛,督郵大人下來視察,各縣還不得趕緊擺宴歡迎啊,酒宴之間,叫幾名官伎來唱唱歌、跳跳舞,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酒宴完了,讓官伎伺候督郵安寢,那也很正常嘛。可是管巳就在旁邊,即便她不出聲反對,是勳就真敢接受這些「好意」嗎?

  等回到自家莊院,是勳更覺得隨時隨地都被管巳的目光所包圍,所監視。小羅莉啊,不是我不愛你,不是我想逃跑,但你男人乃是翱翔天際的大鵬鳥,老子我渴望自由啊!左右不過幾個月而已,你就放我自由一回吧。再說了,小別還勝新婚呢,哪有鍋鏟不磕鍋沿的,相處得太頻密最容易起矛盾了你知道不知道?

  還有第三個因素,是勳覺得再跟管巳親密下去,他會忍不住就把小羅莉給提前推了。雖說現在的他在肉體上確實是童男子,但精神上早就不純潔了呀,他在前一世可是有過性生活的。正所謂「光棍好當,鰥夫難熬」,隨著肉體逐漸成熟,就好比往灶膛裡添滿了柴禾,給顆火星就要出事兒。

  終究管巳論實歲才剛十六,是勳理智上真下不去手,但誰的理智也都有被感情甚至僅僅是欲望沖昏了的時候……

  所以這回管巳要跟他前往成陽縣赴任,他是斷然否決。管巳問你撇開我想要幹嘛?是勳說我不但不帶你,也不帶月兒或者別的丫環啊,而且我可以對天發誓,在碰你之前,絕對不碰別的女人!管巳把手都扶刀柄上了,冷笑著問道:「碰我以後,你就可以去再碰別的女人了是吧?」

  是勳說那又有什麼辦法,我跟你說過我定了親的呀,我總是要娶正室的呀。小羅莉一噘嘴:「我知道自己出身低,正室我做不來,我也比不了,可是再別的女人……」

  是勳好說歹說,管巳就是不依。最終是勳沒有辦法,只好說你跟我來,把管巳帶到一處僻靜無人的地方,然後冷不防地湊過臉去,往那可愛的紅唇噘嘴上狠狠一啄。

  管巳當場就石化了,滿臉飛紅,小嘴張成個「O」,就半天都合不起來。是勳努力調整自己的表情,也不言不動,就這麼含情脈脈地盯著她的眼睛。好半天過去,小羅莉才終於蘇醒過來,結結巴巴地問:「要、要死了,你、你這是幹嘛呀?!」

  是勳微笑著回答:「先蓋個印,你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

  管巳很不自然地扭了扭腰,低下頭去,囁嚅著說:「人家、人家知道的啦……你對我的心意,其實我都明白……」是勳差點兒絕倒,心說雖然就外表來看,你這種羅莉就該這樣「清音、柔體」,但、但……這真還是我第一回見到唉,這真的很不適合你唉!你還是沖我瞪眼外加拔刀子,瞧著親切一點兒……

  他喵的老子不會是有M體質?所以被管巳捅了兩箭就反倒愛上她了……

  「嗯,嗯~~」眼見得小羅莉又扭捏了半天,終於大著膽子開口,「剛才、剛才那個印蓋得……蓋得不大清楚……」

  是勳心說不清楚沒關係,咱們可以重蓋,既然你有這個要求,那身為男人,自然不能不盡心竭力以達成女友的心願——於是撲過去一把抱住了管巳。管巳大驚,眉毛一挑,就待掙紮:「你、你又想幹嘛?!」是勳也不回答,直接就嘴對嘴給印上去了,並且這回還伸出了他那無雙的舌頭……

  對於這一世的初吻,是勳主要有三點慨歎。一是:果然是純天然無唇膏的柔唇啊,親上去感覺就是不一樣;二是:到此為止,再多來兩回老子肯定要犯錯誤——下面都已經硬了;三是:他喵的老子也太累了,下回應該讓管巳在腳底下墊點兒東西,或者老子坐下來,讓她站著……

  終於搞定了管巳,七月下旬,是勳就帶著吳質等人南下,前往成陽縣上任。到了任所以後,他先派發名帖,邀請縣內家財在十萬以上的大戶前來赴宴——這裡面就也包括了李全,還有寧可,至於那天在李全畫舫上見到的其餘幾人,只有兩個姓卞在邀請之列,姓衛的和姓莊的,其實理論上屬￿鄰縣句陽。

  漢代的地方政務,就都是這些縉紳大戶支撐起來的,尤其到了東漢朝,地方官想要政令通暢,做出一定成績來,非得花大力氣籠絡住這些大戶不可。所以說,耿縣令、屠縣丞他們在的時候,要是不碰巧趕上隔壁老王告狀,還真不敢貿然對寧可下手。是勳雖然基於前一世的記憶和理念,挺膩味這些老地主的,但既然這一世並不打算發動農民起義,不打算「打土豪,分田地」,就也不得不好好地提起精神頭來跟他們敷衍。

  相見行禮,李全抬起頭來一瞧是勳,就嚇了一大跳:「楊、楊、楊……」他心說傳言新來的縣令是姓「支」,不是姓楊啊。是勳微微而笑:「李兄,久違了。實不相瞞,本官並非楊德祖,楊德祖只是本官的好友而已,前此奉府君之命,微服而來行縣,故此借用好友之名。」

  說到這裡,他突然把脖子一梗,大聲說:「本官姓是名勳,表字宏輔,乃是故太尉曹公的侄婿、北海鄭康成的再傳。」

  他生怕被這些縉紳們給看輕了,所以忙不迭地抬高自己身價。曹家好歹出過一個三公,雖然比弘農楊氏少了三個,終究曹嵩侄女婿的身份,比當初自己假裝的旁支庶流的身份要靠得近(這是他當日在雷澤跟李全他們表露的,其實真的楊修乃是弘農楊氏的正支嫡派)。至於「鄭康成的再傳」,是啊,他不是跟孫乾學過三個月嗎?孫乾不是勉強可算鄭玄的弟子嗎?在士人堆裡,其實這個身份比之曹氏之婿要更受人待見。

  果然,此言一出,大傢夥兒瞧他的眼神就不一樣了,覺得這位新縣令雖然年輕,但是前途無量啊,說不定將來就能做到二千石,甚至很可能入朝為卿,為尚書啥的。於是酒宴間是諛辭如湧,大傢夥兒紛紛表態,一定會竭盡全力幫忙縣令大人,把成陽縣給治理好了。

  是勳就說了:「本官此前行縣到成陽,彈劾耿縣令等三人,將其逐一罷免。但是成陽只有貪官汙吏而已,卻並無不法豪強,本官深知各位都是守法的良民,日後諸事還要仰仗。只是兗州迭經兵燹,戶口十不存三四,田地大多拋荒,不僅賦稅難收,似乎各位的生計也都困難——可有何良策以教我麼?」

  李全等人紛紛發言,出的主意不外乎減稅和安民。是勳心說我問你們賦稅難收怎麼辦,你們還要我減稅?老子的政績很大一塊兒來自稅收你們懂不懂?他喵的這群整天想著損公肥私的無恥地主,國家就有一半兒是被你們丫挺的搞壞的!

  於是他暫且轉換話頭,說我孤身一人前來上任,缺人伺候,俸祿只有小米,肉類、蔬果難尋,看起來要過一段苦日子了,說完了就故意的長籲短歎。縉紳們對於縣令這種勒索倒是並不陌生,寧可首先站起來說:「長官於小人有活命之恩,怎敢不竭誠報效?小人養有不少豬羊,田中也頗種了些蔬果,日後長官的膳食,就由小人來奉獻了。」

  李全等人也趕緊表態,說要送些使費,送些絹帛,或者送幾個家奴來伺候縣令大人。這點兒開銷對於他們來說,不過九牛一毛而已,正經因為這些小事兒而得罪了縣令,那才叫得不償失呢。

  是勳謝過了他們的好意,然後把話頭又兜回來,說:「賦稅艱難,為的是地廣人稀,田地大多拋荒——今年是來不及了,本官希望年內可以多招募一些流民過來耕種。只是……各位所收的田租太高,恐怕很難吸引流民前來啊。」

  這一下圖窮匕見,李全等人全都臉色大變。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40
第十九章、成陽糧運

  聽到新縣令要大家減租,成陽的大戶們全都叫開了苦,說就按照現下這個比率收田租,自家後半年都可能餓肚子(是勳心說呸,這謊可扯大發了,誰不知道你們家財都在十萬以上,就算毫無進項,也足夠吃用好多年的),實在不能再減啦。

  是勳耐著性子給他們算帳,說你們有那麼多田地都空著,根本收不上一粒糧食來,不如降點兒田租,好吸引別縣甚至別郡的百姓前來租賃,今年或許辛苦一點兒,可是往後就能有更多收成啦。雙方唇槍舌劍地交鋒了老半天,終於縉紳們被迫答應,各家都暫且把田租降低一成以內,把放債的利息也降低一成以內。

  老地主們從來都一毛不拔,是勳能夠取得這點兒成果,就已經很滿意了,終究你不能跟抗戰時期解放區的「二五減租」相比,那怎麼說也有八路軍的槍桿子做後盾啊。你要是提出要地主們減租超過一成,他們非跟你急不可,抗稅抗征還是小事兒,說不定當場就扯杆子造你的反——各家都有奴婢,聯合起來就不比縣城裡那幾百個土兵戰鬥力差!

  終於商量定了以後,是勳又提幾句閒話,最後說秋收在即,希望各家都要在收割上多出力,穀子收得了,你好我好大家好。自己派小吏下鄉收稅不會太過分,各位也都別讓我這當縣令的難看,和和氣氣的你也發財我也升官,印綬之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大戶們喏喏而退,是勳就開始了繁忙的工作。他真是後悔啊,早知今日,當初就該在家少歇幾天,早點兒上班也好早點兒把縣內的事務給捋順嘍。現在的成陽縣,就他一個光杆兒縣令,丞、尉俱缺,大事小情全都得靠他一個人來抓,光審決這小半年積壓的案件,就費他老鼻子勁了。好在吳質挺能幹,對成陽的情況又熟,有他幫忙,勉強可以事半功倍。

  「搶秋」的那些天,是勳最是忙得腳跟踢後背,還得見天兒祈禱別下雨——雖然他壓根兒就不信老天——好在老天爺難得地給面子,也就光打個噴嚏,落點唾沫星子一樣的雨絲而已,終究沒有耽擱收割。然後收割完了就是收稅,又是讓人頭大的事情,全縣上下一個官兒加一群小吏連軸轉忙活了整整一個月,才算基本上完成任務。

  徵收的糧食數量有限——沒辦法,戶口少了自然收成就低——總算寧可、李全他們還算配合,成績還保持在了是勳和曹氏兄弟可以接收的心理範疇之內。

  不僅僅是成陽縣,兗州各郡各縣的收成也都比太平年景要差很多,只有曹操的屯田取得了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效果。東漢末年,真正的自耕農數量逐年萎縮,絕大多數土地都掌握在大戶手中,大頭都被大戶以田租或者借貸利息的名義收走了,只留下小頭給政府,留下毛毛雨給佃戶。但是曹操的屯田就沒有這中間盤剝環節了,超過半數的糧食都入了官倉,所以曹操是徹底吃飽,當即聚將點兵,殺奔淮南去者!

  是勳覺得自己挺走運,曹操一征袁術,他正在到處行縣呢,就沒趕上,這回二征袁術,他又在後方當縣令,安全啊,真是太安全了。別人穿越了都執械率軍,前去衝鋒陷陣,他可沒這膽量,更重要的是,他對老天爺完全不抱什麼奢望。正所謂「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刀箭不長眼啊,就算你武藝再高強,也免不了在陣上餐那一刀——孫堅和夏候淵就是最好的例子,更別提什麼顏良、文醜等輩了。

  可是他也有點兒小小的遺憾,沒能見著千軍萬馬廝殺的真實場景。其實戰陣他也不是沒上過,最早在東北就幫忙守過邯城,可是大黑天兒的就光見著一名敵兵追殺氏勳了;後來叫來太史慈、關羽他們以解都昌之圍,黃巾雖然百萬,可那就不叫打仗,只是規模大一點兒的械鬥而已。這回不同啊,曹軍和袁軍是要對面列開了陣勢,進行會戰的,要是能夠親眼瞧上一瞧,嘿,也不枉了老子穿越這一遭。

  他倒是想不到,一轉眼自己就真有機會上陣去觀戰了——曹德從定陶發過公文來,說你秋糧別往我這兒運了,我哥正在豫州跟袁術開戰呢,想不到汝南黃巾也出來橫插一杠子,估計原本的計劃要修訂,戰事還得拖延,你趕緊裝上五千石糧草,給直接送到前線去。

  五千石糧草數量是不多啦,成陽縣完全拿得出來,可問題是找誰來押運呢?本來是勳打算派吳質跑這一趟,可是轉念一想,吳質還是一介白身,理論上只是自己私聘的文書而已,這押送軍糧可是大事兒,讓個白身前往顯得不夠重視,而且吳質也未必能管得住那些土兵和民夫啊。沒奈何,還是自己親自上陣吧,順道兒也好去瞧瞧打仗。

  此行的目的地,也是曹軍一處重要的屯糧地,乃是在汝南郡的宋國境內,距離前線大概五十多裡。是勳心說我把糧草送到,然後快馬過去跟曹操打個招呼,再找個箭櫓爬上去,遠遠地瞧上一瞧,也就算達成心願了,理論上不會有啥危險。

  當然啦,話雖然這麼說,該準備的也得準備,該防備的更得防備,他當即命人:「取某的盔甲來!」

  是勳這套防具,乃是自家莊院的出產,是他來成陽之前,管巳讓人塞進行李箱的。是勳當時就納悶兒:「我光叫他們做皮褲,好方便騎馬了,沒讓制甲啊?」小羅莉瞥了他一眼:「是我讓做的,你出門外在,有套盔甲穿著,我也放心。」

  是勳聽了這話就笑:「我是去做縣令的唉,又不是去上陣打仗,要甲幹嘛?你以為安居在縣城當中,會有什麼危險嗎?」管巳噘嘴一笑:「當然啦,我跟我爹當年砍掉的縣官兒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了。」

  是勳聽了這話就不禁心裡小小一哆嗦。於是讓管巳把甲展開來,他先試穿——這套盔甲是由皮片組成的,最大的皮片在胴部,有巴掌大,小的在頭部和肩部起連接作用,只有一指多寬、一寸多長。所有皮片都塗著黑漆,以大紅色絲線編綴,紅黑兩色相襯,就顯得又莊重,又神秘——是勳心說,怪不得漢人慣穿的祭服就是這兩色兒,就連常用的漆器也是這兩色兒,瞧著確實漂亮。

  整套防具,部件還挺多,在上有盔,盔頂插著三支染紅了的雁羽,中間是胴甲,高高的盆領,兩側是筒袖,最下面是左右分開的甲裙,方便騎馬。管巳表示,已經派人去城裡鐵匠鋪子訂了鐵甲片,不過這回來不及裝上了。是勳心說這就挺沉了呀,再加上鐵片兒,你還讓不讓人活啊!

  沒想到小羅莉還挺有先見之明,這回要押糧上前線,是勳終於可以披甲著盔,穿戴起來了。穿完了跑井邊左瞧右瞧,就覺得……還是不夠威風啊,趕明兒老子真的有錢了,就親自設計一套後世的鎧甲出來,比方說……明光!那玩意兒穿上才威風哪。啥,你說明光更沉,沒關係,我全用皮子,一兩鐵都不加上,反正只求漂亮,我又沒打算真上第一線去。

  四千多石脫了粒的粟,還有少量豆、苴(雌麻)和麵粉,擱兩千年後就是小三十萬斤,再加上路上食用的乾糧、蔬果,使用的帳篷、器具,大車小車裝了兩百多輛,動用民夫也有兩百多人。是勳瞧著這長長的隊列就發怵,心說人家上萬乃至數十萬石糧草是怎麼往前線運的?這打一仗光民夫和牲口就得動用多少啊,果然打仗是燒錢的買賣哪。

  成陽縣內的兵卒不到三百名,是勳點起一百個,都發給了最好的裝備——其實也不過每兩人有一件馬甲大小的破皮甲而已。最後臨上路了,他才又突然想起來,自己得打個旗號才行哪。可是打什麼旗呢?這年月沒有國旗、軍旗,旗子上千奇百怪描什麼花的全都有,完全起不到辨識作用。寫字吧,理論上得寫「漢」,可他喵的除了到處流躥的黃巾和南匈奴以外,現在哪支軍隊不是「漢」軍?寫「曹」字吧,又太過直白……琢磨了半天,乾脆讓人連夜趕工,在紅旗上繡上「成陽糧運」四個隸字。

  就此上路,一路無話。不能說是勳不警惕,終究亂世還沒有平定,曹操入據兗州的時間也不長,更何況有一多半兒路程還得在豫州地面行進,敵軍是不會遇見啦,可是山賊、土匪的,相信滿地都是。理論上而言,這支一百多人的官兵,瞧著不算精銳,可也個個手執利刃,一般山賊不敢來招惹,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自己要是過於疏忽,說不定哪個不開眼的,或者餓暈了的山大王就會冒死來沖上一把呢?

  小心駛得萬年船啊。所以是勳趕路的時候,不管有多沉重,有多氣悶,都絕不摘盔脫甲,而且強(?)弓在手,利箭在壺。他時不時地跟老天爺打商量:「秋收的時候你挺給我面子,表現不錯,值得表揚。所以請一定把這份善意保持下去,讓我一路高高興興上班去,見了曹操,觀賞一番古代戰爭,然後再平平安安回家來。拜託,拜託。」

  可是沒想到當進入梁國境內,到了一個叫盧門亭的地方,正走著呢,突然就聽見附近林中起了一通急鼓。是勳抬眼望去,就見一面「袁」字大旗直朝己方卷了過來。他不禁暗叫一聲不好,霎那間便感覺到了來自老天爺的全部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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