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漢魏文魁 作者:赤軍(已完結)

 
穆離鳶 2016-4-10 17:26:3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37 509353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0
第三十章、亂世黃昏

  管亥執刀站起身,就打算送客。是勳可不能這麼就走,趕緊接上話碴:「還用准什麼備啊,他們昨晚就到了,那姓關的竟然想趁著黑夜偷襲你們的營寨,幸好被我給攔住……」

  聽到「趁著黑夜偷襲」幾個字,管亥的面色越發陰沉,當下質問道:「你攔他做啥?」

  「太可憐了啊,」是勳故意擠擠眼睛,長歎一聲,扮足了悲天憫人的FEEL,「你們營裡才有多少戰兵?那麼多的老弱婦孺,他這一偷營,亂軍當中,被殺的,被踐踏的,又不知道會死多少啊……」

  管亥聞言,濃眉一挑,微微冷笑道:「你有那麼好心?我卻不信……」嘴裡雖然這樣說,但是表情已經出賣了他,其實他挺害怕關羽真的趁夜前來偷營的,也挺感激是勳攔住了關羽。

  是勳趁熱打鐵,繼續發揮:「那天在複甑山上,承蒙大帥誇獎,說我是孝子,這孝從來是和仁連在一起的,哪有孝順父母,卻不仁愛親朋的人呢?當然啦,你們不算我的親朋,可好歹都是同州甚至同郡、同縣的同鄉,況且那些還在母親懷裡的孩子,嗷嗷待哺,要是對此毫無感覺,不生憐憫之心,那還叫是人嗎?那肯定都是些畜牲!」

  「嘿,」管亥撇了撇嘴,「就算你是真好心,這心意我領了。你可以回去叫那關雲長,我已經列好了陣,老弱都在陣後,讓他現在就可以攻過來了。」

  是勳突然間假裝爆發,並起右手食中二指,一指管亥:「你這還是要害死那些老弱婦孺啊,你難道不想做人了,想做畜牲嗎?!」

  「放屁!」身後傳來管巳的怒喝,「你敢罵我爹是畜牲!」隨即風聲掠過,是勳就覺得屁股上一股大力傳來,他不由自主地就又栽到管亥懷裡去了。這回管亥沒有攔他,反而將身體一側,是勳就此一個狗吃屎碰倒在地,正正撞中了鼻子,當下「嘩啦啦」地眼淚就下來了。

  管亥舉起刀來,在是勳頸後一比:「你說老子怎麼不想做人,想做畜牲了?!說得有理,放你殘生,說得無理,就砍下這顆狗頭來祭旗!」

  是勳雙手撐地,緩緩地直起腰來,他想要擦擦眼淚,可是突然想到,這副樣子其實更方便下面的表演,於是就這麼抬起了頭,眼淚汪汪地瞪著管亥:「你要是能打贏,那沒問題,你要萬一輸了呢?陣後那些老弱婦孺,都要被敗兵和追兵踩過嗎?他們哪兒還能得活?再說了,你跟平原兵一場好殺,難道都昌城裡孔融就是木頭人?他要是開門出來夾攻,你是打算拿老弱當炮灰……這個,當盾牌來抵擋北海兵嗎?!」

  管亥還沒回答,管巳先叫了起來:「什麼老弱婦孺?大傢伙兒都是大賢良師的信徒,是中黃太乙的子民,沒有一個人怕死!」

  「不怕死?」是勳滿臉是淚的竟然還冷笑,那模樣顯得詭異到了極點,「張角兄弟還活著的時候,你們在哪兒?不怕死就該一路往冀州沖,去援救他們啊,幹嘛總在青州打轉?不怕死你們就該奮力攻下臨淄城啊,為啥焦和送點兒糧食出來,你們就趕緊的退兵了呢?!張角叫你們造反,是為了讓你們活下去,還是為了讓你們死?!」

  「我們不怕死,」管亥沉聲道,「但我們也並不想死。大賢良師起義反漢,是為了創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從此人人都可以好好活著,再沒有昏君,沒有貪官,沒有豪強惡霸,人人有地種,人人有飯吃——為了達成這個目標,我們沒有一個人怕死!」

  「是嗎?」是勳繼續冷笑。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就雙手撐地,撅在那兒,仰頭望著管亥,那模樣要多奇葩有多奇葩,就跟俯身獻菊似的。可是管亥的大刀還橫在那兒呢,他也不敢站起身來,最後只好乾脆一擰腰,叉開腿坐在了地上。他問管亥:「你確定那些老弱婦孺也都不怕死?那些繈褓中的嬰兒來到世上還沒幾天,也都為了你們的理想,隨時可以讓人把腦袋給砍下來?」

  「你……」管亥一時間說不出反駁的話來。是勳趁機問他:「假如張角兄弟不死,你們真的成了事了,推翻了漢朝了,那個傳說中美好的黃天世界,就一定能夠達成嗎?那時候誰來當皇帝?」

  管巳插嘴回答:「當然是大賢良師當皇帝!」

  「好,」是勳點點頭,「張角當皇帝,張梁、張寶當宰相、當將軍,想必你管大帥也能混個刺史、郡守什麼的了……」

  管亥搖搖頭:「老子不想當官,老子回家種地去。」

  「好吧,就算你高風亮節,那麼白繞呢,張牛角呢,於毒呢,眭固呢?全都跟你似的不當官兒回去種地?那時候誰來管理百姓?難道張角會分身術,一人分成一千多個,每縣放一個?但凡有官就有貪污,有壓榨,有剝削,你能為每個你們黃巾的官兒擔保,全都是些好漢子?好吧就算都是好漢子,那麼下一代呢?黃天世界會不會越來越爛,最終跟蒼天世界一樣腐朽?」

  「以後的事情誰管得著啊?」管巳又來插嘴,「總之比原本好就行啦!」

  「你們也鬧了好多年了吧,這世界比原本好了嗎?」是勳冷冷地反問道,「你們帶出來這些老弱婦孺,要是太平時節,就算官吏、豪強再怎麼欺壓,饑一頓飽一頓的,也有很大一部分可以活得下來吧。自從你們起兵,跟著你們以後,死了多少青壯,死了多少老弱?你敢說要是他們還留在家鄉種地,會過得比現在更慘?!」

  管巳沒話說了,其實是勳也早就沒話說了。他原本計劃得挺好,可是被這父女倆把話頭越帶越偏,沒奈何之下只好七分偷換概念,再加三分胡攪蠻纏。好在論起口才來,他雖然不算真的舌燦蓮花,卻也不是這些黃巾糙漢、糙女所能望其項背的,更況且前一世在網絡上各種胡攪蠻纏也見得多了,玩兒得多了,哪怕真正的士大夫,能這麼玩兒和敢這麼玩兒的,其實也不算太多。

  最終管亥只好收起刀來,長歎一聲:「老子說不過你……那你說該怎麼辦?」

  「我先問你,想不想讓那些老弱婦孺活下去?還是打算扯著他們一起去死?」

  「當然想讓他們活下去。要不是為了他們,為了大傢伙兒的父母妻兒能活得好,誰會刀頭舔血,來造這個反啊!」

  「那就趕緊的撤!」是勳圖窮匕見,「我去攔住平原兵和都昌兵,你們帶著老幼趕緊撤圍,逃到別處去。」

  管巳噘著小嘴:「還能逃到哪兒去啊……糧食就快吃光了,前兩天我爹已經不打算圍攻都昌城了,派人去跟孔融要糧食,只要他給了糧食我們就走,可那狗頭一粒糧也不肯交!」

  是勳心裡把孔融咒駡了一百遍,嘴裡卻說:「都昌城裡也沒多少存糧啦……你們先往南撤,然後兜個圈子還是到齊國去,那焦和能給一回糧,就能給第二回。接著還能再南下泰山,那地方好多的山,官兵追剿不易,哪怕在山裡立個寨子現種地呢,也總歸比餓著肚子到處亂躥為好吧。」

  說著話瞟了一眼管巳:「大帥你真忍心讓自己的閨女不定哪天就死在了戰場上嗎?」

  管亥再次長歎一聲,頹然坐倒在是勳身邊:「好吧,那你就去攔住平原兵跟都昌兵吧……要是攔不住,老子就跟他們拼了,拼一個夠本兒,拼倆賺一個!」

  是勳從黃巾陣中出來,剛才跟管家父女一番唇槍舌劍,嚇……不,殺得他滿身的透汗,到外面涼風一吹,心說:「完蛋,這回是感冒定了。」

  回來通知關羽,關羽就納悶兒,語氣也隨之有所緩和:「不想是先生果有辯才,卻是如何說服那管亥的?」是勳不打算把細節告訴他,只好送上一頂高帽:「全憑君侯……司馬的威名,前在平原,已然殺得管亥膽落了。」關羽一捋鬍鬚,表情非常的得意。

  關羽讓平原兵保持警惕,監督黃巾賊撤退。是勳先請太史慈快馬馳入都昌城中,攔著孔融千萬不要趁機出城追擊——他有點兒想多了,孔融這陣子都快愁死了,哪兒還有這份膽子呢?

  百萬黃巾,組織和收攏的速度很慢,從早晨直到黃昏時分,才算東一夥西一團地陸續撤離都昌城下。管氏父女手執利刃殿后,跟是勳拱手告別。管亥仍然冷著一張臉,貌似還有三分心不甘,情不願,但語氣還算熱誠:「是先生這回救了我們大夥兒,將來有什麼需要,儘管來找老……找我開口,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竭盡全力報你的大恩。」

  是勳差點兒就開口說:「把你閨女送我得了。」可是終究沒能說出口來——事後他也奇怪,自己無論上一世還是這一世,從來就不是個羅莉控啊?還是說這小羅莉雖然外表嬌小玲瓏,但本領和行事都象個大人,所以自己才產生了錯覺?

  最終他只好也一抱拳,說聲「後會有期」。不料管巳突然接口:「期你妹啊!」說完這話,或許也覺得不大妥當,小臉竟然微微一紅,噘著嘴說:「大概沒什麼再相見的機會了……正象你說的,我和我爹不定什麼時候就死在了戰場上——黃天世界,要到哪天才能建成呢?」

  「黃天世界估計是建不成了,但是你們或許還有機會回歸田園,雖然不算幸福,卻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吧,」受小羅莉情緒的感染,是勳不禁也有點兒頹唐,但他隨即長吸了一口氣,「我相信會有那麼一天的,就在不遠的將來!」

  他不禁把目光移向西方,眺望染遍了燦爛晚霞的橙紅色天空——那位即將收編百萬青州黃巾軍的老哥啊,你這會兒在做些什麼呢?

  【賢達無奈何之卷一終】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1
精衛銜微木之卷二

第一章、東郡英豪

  青州黃巾圍孔融於都昌,是在初平二年的秋九月,這時候被是勳念想著的曹操曹孟德,正在東郡太守任上,忙著點收錢糧,做明後年可能會跟公孫瓚開戰的準備。

  正忙活得不可開交呢,突然探馬來報,說黃巾軍圍了孔融,孔融遣人往平原相劉備處去討取了救兵,正兼程向都昌挺進。曹操不聽則已,一聽之下,不禁大吃一驚,趕緊召集謀臣武將前來商議。

  騎都尉任峻就說了,看目前這情形,咱遲早要跟著袁紹,與公孫瓚見上一兩仗,這劉備可是公孫瓚的人,本來他深入青州,占了平原,就是往咱們腹心之地插上了一柄利刃,這要再以討伐黃巾的藉口奪了北海、齊國等地,那就徹底給咱們來了個三麵包圍啊,危險係數太高了。不成,咱也得趕緊的出兵北海。

  賊曹掾李乾也說了,劉備要是光拿下北海還則罷了,他要是趁勢而進,再取下東萊,麻煩就更大。東萊是有良港的,到時候公孫瓚可以通過海路把兵馬呼啦啦地全運到膠東去,從背後捅咱們刀子,到時候一切都完蛋大吉,就算有通天徹地之能,也根本無法扭轉局勢了。

  曹操當即一拍桌子,就要派兵出征,可是眼神一瞟,就見自己最信賴的謀士、軍謀祭酒戲賢還跟那兒捋著鬍子沉思,沒有發表意見呢。於是趕緊一拱手:「志才啊,你怎麼看?」

  戲賢戲志才還沒來得及回答,忽然就聽門外一聲大叫:「孟德,且慢哪!」隨即兩名官人就「噔噔噔」地直沖了進來。

  就見這兩人,全都身穿赭紅色深衣,戴著黑色巾幘,是郡內屬吏的服色,一個三十來歲年紀,長馬臉,濃鬍鬚,眼白多而瞳仁小,瞧著有點兒瘮人,另一個才剛二十出頭,相貌俊秀,一張小白臉兒嫩得就跟能掐出水來似的,只有短髭,還未蓄須。

  剛才喊叫的正是那個馬臉濃須之人,他臉粗嗓門大,一上堂就先質問曹操:「孟德,打算發兵青州這種大事兒,怎麼不先跟我商量商量?」

  「哎呦,」曹操見了二人,趕緊站起身來作揖,「公台、文若,你們不是往穀城收取賦稅去了嘛,怎麼那麼快就回來了?」

  說話的那人正是曹操的發小、東郡督郵曹掾陳宮陳公台,只見他抹了一把額頭的熱汗,長歎一口氣:「嘿,別提了,這收稅真不是人幹的活兒。我們倆到了穀城縣衙一核算,你猜怎麼著,全縣的土地竟然都在三個人的名下,於是帶著計吏一一前去拜訪啊,結果那三位都推說鬧了一整年的黃巾,田地顆粒無收,請我們上報郡府,要全免了他們今年的田賦和口賦……」

  另一位荀彧荀文若接口說:「那是睜著眼睛說瞎話,田地裡有沒有收成,我們一路行過去,難道還看不清嗎?收成不好是真的,顆粒無收是撒謊。結果那三家好吃好喝地供著我們,還將出錢來行賄,可就是不肯上交一粒糧食。」

  曹操把眉頭一努,眼珠子一瞪,一拍桌案:「如此頑劣之徒,就該以抗繳國賦之罪逮起來正法!」

  「別介啊,孟德,」陳宮趕緊解勸,「我打聽清楚了,那三位都是郡中名士,世代千石的家族,有一位據說還是鄭康成的入室弟子,怎可擅自捕拿?少收點兒田賦事小,若是因此而寒了郡內大姓之心,傷了你的聲譽,甚至惹出動亂來,那才是得不償失哪。」

  荀彧說:「我看他們也是色厲內荏。我光掛一個行奮武將軍司馬的空頭銜,你一個兵都不給我,我若有兩三百兵馬相隨,你看他們還敢不敢推搪?」

  曹操點頭:「好,我這便命夏侯淵移軍穀城,給你們撐腰!」

  一邊說著話,陳宮和荀彧兩人一邊走近,任峻、李乾、曹仁等人趕緊給他們二位讓出座席來,目視他們坐下。陳宮坐穩當了,這才擺一擺手:「這事兒倒不急,我們是聽說了平原發兵去援救孔北海之事,所以趕緊回來幫你拿主意——孟德,這個兵咱們可出不得。」

  曹操一皺眉頭:「公台這是何意啊?為什麼不能出兵?」

  「師出無名啊,」陳宮把兩手一攤,「北海遣了太史子義往平原求救,沒有來咱們東郡求救,而且咱們也沒有州府的指令,這時候貿然出兵……按例,二千石不可越界動兵,更何況是以兗州兵去往青州作戰呢?」

  別部司馬夏侯惇輕哼一聲:「都什麼年月了,那些老規矩還守著不放做啥?咱們從前越界動兵的事兒還幹得少了嗎?」

  「從前都是師出有名啊,」荀彧解釋說,「主公到東郡來,也是奉了車騎將軍、盟主袁冀州之命。雖然說,主公以行奮武將軍的名義,而不是以東郡太守的名義,也是可以越界動兵的,但這就很可能跟平原軍起衝突,萬一因此造成冀州和幽州之間的全面交鋒,請問,咱們目前可準備完全了嗎?」

  不等曹操等人回答,陳宮先忙著搖頭:「別說咱們了,袁冀州都沒有準備好,若無一兩年的積聚,與公孫交兵就是敗多勝少啊。所以咱們現在還是不去面對平原兵,不去刺激公孫瓚為好。」

  戲賢輕輕點頭:「公台說的是正論,這也正是戲某猶豫的原因……可是,難道就眼瞧著劉備將勢力伸入北海甚至齊國、東萊不成嗎?」

  陳宮微微一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目今之計,只要多派哨探,去備悉打探北海的情況。倘若平原兵為黃巾所敗也好,戰退黃巾便即撤離也罷,那都對咱們沒有什麼損害。倘若劉備打贏了黃巾,想要賴在北海不走,難道孔北海就會心甘情願地開門揖盜不成嗎?到時候他或者向咱們求救,或者向袁冀州求救,咱們再發兵攻去,真正師出有名,公孫瓚也不可能據此而全面動兵的。」

  荀彧附和他的意見:「此乃以不變而應萬變,才是萬全之策。」

  曹操捋著鬍子想了一想:「好吧,那咱們就靜以觀變吧……還是先研究一下賦稅的問題。」

  轉眼間這一年就過去了,到了初平三年的春季,出乎曹操、陳宮等人預料之外,雖然袁紹一路退讓,甚至把起家的勃海郡都拱手讓給公孫瓚了,想要以空間換取時間,公孫瓚還是親率大軍南下,直取冀州。袁紹北上抵禦公孫瓚,曹操也響應號召,發兵郡界,在高唐境內跟劉備硬生生打了幾仗。

  時候不大,消息傳來,公孫瓚在界橋大敗,逃回了幽州。劉備聞訊,趕緊派人來向曹操求和,曹操也沒有一口氣吞併平原國的實力,於是在陳宮、戲賢的建議下,勉強應允了劉備的求懇,退兵返回東郡治所東武陽去了。

  夏四月,青州黃巾在齊國、泰山等地轉了一個圈,突然大舉侵入兗州腹地,直取州治昌邑。兗州刺史劉岱不聽騎都尉鮑信的建議,倉促出兵去攔,結果吃了個大敗仗,身首異處。陳宮趁此機會前往昌邑城中,說服了鮑信、萬潛、許汜等人,大張旗鼓,迎接曹操入主兗州。

  於是曹操與陳留太守張邈合兵一處,親率五千兵馬進入昌邑,隨即在壽張縣東面迎上了青州黃巾的百萬大軍。雙方一場好殺,曹操前軍幾乎全軍覆沒,鮑信也沖陣而死,但是黃巾洶湧而來的勢頭也就此被硬生生地給扛住了。此後曹操迭出奇謀,連戰皆勝,一直把黃巾軍逼到了濟北國的遂鄉一帶。

  管亥找那名「翻譯官」給曹操寫了一封信,說:「君昔在濟南,毀壞神壇,其道乃與中黃太乙同,似若知道,今更迷惑。漢行已盡,黃家當立,天之大運,非君才力所能存也。」意思是說,曹操當年在擔任濟南國相的時候,曾經毀壞了很多民間祭祀鬼神的神壇,這跟黃巾所信奉的中黃太乙的教義相同,所以曹操你是有得道的資質的,趕緊來咱們黃天這邊兒吧,別再跟著漢朝那爛到根兒的蒼天走啦。

  曹操得信是嗤之以鼻:「漢朝能不能存得下去,天意究竟如何?你等懂個屁啊!且待我來好好教教你等。」

  曹軍才一萬多兵馬,就把百萬黃巾給團團圍住——沒有辦法,黃巾中大多數是老弱婦孺,真正能戰的三五萬青壯,也早就因為糧草斷絕而骨軟筋酥,剩不下多少戰鬥力了,憑堅而守還能扛個幾天,若想突圍而走那就是個「死」字。

  曹操正打算再圍上幾天,等所有敵人都差不多餓趴下了就發起總攻,這時候戲賢說話了:「主公戰敗黃巾之後,欲待如何處置?百萬之眾,打算逐一地砍將過去嗎?」

  曹操說我也正琢磨這事兒呢,百萬黃巾,就算大多是老弱婦孺,就算都餓得半死了,困獸猶鬥,到時候本方的損失也不會小——「志才何以教我?」

  戲志才說:「青、兗之地,迭經兵燹,十不存一,土地大片荒棄,即便戰敗了黃巾,主公得此荒僻之地,也是難有作為的。何不招降黃巾,使其各歸田園,開荒辟地,以為主公興漢定難之基礎呢?」

  曹操說:「前日文若來書,也有此意。只是管亥等渠魁不除,終為大患,此前遣人勸說,他們卻堅持不肯獻出彼等首級來。誰有此如簧之舌,可以說而動之呢?」

  正在躊躇無計之時,突然轅門有兵來報,遞上名刺:「北海是勳,求見主公。」

  「可是於都昌城下單騎退黃巾的是宏輔?」戲賢聞言大喜,朝曹操一抱拳,「恭喜主公,百萬黃巾之降,都在此人身上!」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1
第二章、沛國曹氏

  時光倒推到半年之前。

  都昌解圍以後,關羽入城跟孔融照了一面,然後就率領兵馬折返平原。孔融對太史慈和是勳最為感激,拉著兩人的手,反復嘮叨:「此乃余之小友也。」想要征辟他們來國府作官,但是太史慈藉口老母尚需奉養,不肯接受,並且很快就告辭離開了。

  是勳當然能夠瞭解太史慈的心情,別看這位猛將兄外表粗豪,其實心中大有丘壑,孔融在圍城當中緊攥著權力不肯撒手的醜態全落到他眼睛裡了,怎麼還可能會跟著這麼一位上司去自己找罪受呢?

  至於孔融想召是勳為掾,是勳倒是有點兒動心——他沒想著長時間依靠孔融,但這位孔文舉終究是當今的名士,從他手底下邁上宦途,這說出去多少也有點兒面子不是?可是突然眼光一瞥,卻見到是儀面沉似水,朝他微微地搖頭,於是也只好藉口自己年紀太輕,還想再讀幾年書,趕緊給敷衍過去了。

  事後是儀對他說:「府君通文事而不曉武備,當此亂世,恐難長久,我受他簡拔之恩,不忍背之——賢侄你就不必要來淌這趟渾水啦。」

  是儀的判斷是正確的,劇縣戰敗,都昌被圍,雖然百萬黃巾最終退去,但孔融在國中的威信就此掉到了穀底,無論士庶,紛紛拋棄家園,南下琅邪避禍——誰知道黃巾賊啥時候還會再殺回來呀?就國相這點兒能耐,這回是僥倖逃生了,下回有沒有這麼走運,那可就很難說嘍。

  就連國相的屬吏也紛紛找藉口辭職落跑,除了是儀、王修等人還算比較有節操,暫時留下沒走以外,竟然連孔融的第一心腹、督郵王效王子法也很快就撂了挑子……

  且說孔融等一行人保著北海王離開都昌,返回國都劇縣,只見城牆泰半崩塌,街邊都是死屍,當真滿目瘡痍——黃巾作為流寇,戰鬥力不強,破壞力卻是當世罕有其比的。一連好多天,是勳都幫忙是儀安撫流亡、修繕城防,忙得是腳不點地。過了幾天,聽從是儀的召喚,才剛攜家財逃到琅邪國諸縣的是著也趕回來了——不過他只帶了幾名隨從,乘車而回,家財仍然還都留在諸縣。

  於是那天晚上,是家召開了一次緊急事態下的全體男性成員擴大會議——所以說是「擴大會議」,因為與會的除是儀、是著、是紆、是勳、是峻以外,還包括是儀的心腹門客任某和世代家人榮某。

  會議一開始,是儀就開門見山地說,眼瞧著青州不太平,並且經過這次黃巾之亂,本家的田地多遭踐踏、兩處莊園也皆毀棄,大部分財產又都打包送到了琅邪,所以嘛——「我雖不忍背離府君而去,但恐汝等離鄉避禍之舉,終究難免。」

  大方向是奔琅邪去。一方面青州的很多士庶為了避難都跑去了琅邪,其中就也包括那位經學大師鄭康成,所以過去了,同鄉之間比較好有個照應;另方面,徐州刺史陶謙跟青州刺史焦和那可是完全不同,聽聞此人不但禮賢下士、鼓勵耕織,而且還招募、訓練出了數萬實力不弱的州兵,長年在州中剿匪,成績斐然——或許,陶謙能夠保住那一方的太平吧。

  可是具體奔琅邪哪兒去呢?而且人生地不熟,是家在琅邪也沒有產業,若是無人投靠,恐怕難有立錐之地。終究傳說中鄭康成是躲在某處山坳裡喝著稀粥繼續課徒的,而是家家大業大,不可能象他那樣隱遁在山林之間。

  商量來商量去,最後聽從了是紆的建議,前去投奔臨沂縣的王氏。王氏是琅邪大姓,其祖王仁曾在桓帝朝擔任過青州刺史,因此與是家(當時為氏家)交好,如今的大家長是王仁末子王融,隱居不仕,其侄王雄,素與是紆相善——是勳聽著,似乎王雄還打算把妹子嫁給是紆的,兩家已然商定了親事。

  於是是儀就要是著、是紆、是勳一起保護著家財前往臨沂,去投靠王雄,希望王雄能夠幫忙在附近幾個縣中購買些莊園田產,容得是家暫且安生。至於是峻,大概因為丈夫愛少子,不忍遠離,所以是儀打算仍然帶他在身邊。父親雖然正當壯年,終究需要兒子服侍,所以是著等人對於留下一個兄弟來,倒都沒有什麼異議,只是究竟留誰,還是爭論了好半天。本來最合適留下的人選應該是是紆,因為除他以外,另兩個兄弟全都不靠譜,而是勳又終究不是是儀的親兒子。但是前往臨沂聯絡王雄,非得是紆不可,所以最終還是只好把那個「混世魔王」給留了下來。

  很快,是氏兄弟三人就灑淚告別是儀,啟程南下了。當然,是勳沒感到有多悲傷,他只是在演戲而已,但不管怎麼說,終究和是儀接觸了那麼長時間,即便不當他是長輩,也有些故人之情,所以還是忍不住關照:「倘若國中再起警訊,伯父還是南下來尋我們吧,即便君臣有義,似乎也不必要為孔北海殉葬啊。」是儀朝他微微點頭:「放心,我自有計較。」

  是著和是紆乘著車,是勳騎著馬,匆匆南下,很快就離開北海,進入琅邪,來到了諸縣。此前是著押著家財,並沒有進入諸縣縣城,而是在城北的傳舍附近臨時租賃了幾所房屋暫居,可是等這回趕到地頭,卻見房舍全都空著,竟然連財產帶家僕全都不翼而飛了!

  是著當場嚇得魂飛魄散,差點兒就一腦袋從車上倒栽下去。還是是紆比較鎮定,說:「都是世代的家奴,豈有卷財私遁之理?況且長嫂和小妹還在其中……而沒有我等的諭示,他們也不敢貿然離開,此必有非常之故也,可尋傳吏來問。」

  一行人立刻奔到傳舍,一個鬚髮皆白、眼花耳聾的傳吏迎上來作揖。是著差點兒就要把手指杵到老吏鼻子上去了,連聲質問:「你、你可還識得我麼?十數日前我將家人行來此處,便寄居在前面宅中,如、如何都不見了?!」

  老吏躬著腰,朝側面邁出半步,躲開了是著的手指,然後眯縫著雙眼,朝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老半天,這才略微露出些笑容來:「原來是季公子……」

  「我姓是,跟你說過一萬遍了,不姓什麼季!」

  「是是,季公子容稟,」是著那邊兒急得半死,老吏這兒卻是不慌不忙,泰然自若,「自從公子離開後,次日的上午……也說不準是午後,小人年歲大了,實實地記不大清……那一日應該是初九日,也說不準是十日,午後時分,聽得貴宅內有些喧嘩……小人耳朵是聾的,自然聽不到喧嘩,那是前來幫忙打掃的李家二小所言……這個,李家二小其實並非行二,而是行三,只為……」

  是著急得臉都青了,平素溫和嫺靜的一名文士,差點兒就要搶過馬夫手裡的鞭子來朝這老吏當頭抽下。是紆趕緊扳住他的手:「兄長且慢。」問僕從要了幾枚五銖,塞進那老吏袖子裡,一邊笑吟吟地安慰道:「老人家莫要慌張,且喘口氣,細細地想來,慢慢地說與我等知道。」

  老吏朝是紆拱了拱手:「多謝這位公子。」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公子離去的翌日午後,貴宅喧嘩,小人前去看視,只見一位年輕公子帶著貴家眷、僕役,都離宅往東南方向去了,還給了小人書劄一道,讓小人交於是公子。」

  是著忙問:「書劄何在?還不快快拿將出來!」

  老吏目光迷離,輕輕搖頭:「這書劄麼……小人年歲大了,記性不佳,似乎收藏在了傳內……是在箱中,還是在案上呢?且待小人回傳舍尋找……」說著話,佝僂著身子,慢吞吞地錯了錯腳步,就要轉過身去。

  是紆趕緊又取了幾枚錢塞入老吏袖中。老吏才剛轉過一半身子,突然一拍腦袋:「想起來了。」當即從腰間抽出一片竹簡來,雙手奉給是紆:「書劄在此。」

  是著氣得又把鞭子給掄起來了,可是他還沒來得及下手,突然一道人影飛速閃將過來,一把將那老吏推搡倒地,怒駡道:「你這憊懶的庸吏,我不過去傳後方便一下,你便在這裡要挾我家主人!」說著話跪倒在地,朝是氏兄弟磕頭:「可等到幾位少主到來了。」

  這人是勳是認得的,正是原本押送家財南下的一名家奴。當下是紆也不看竹簡,匆忙問他:「究竟怎麼回事?快說快說!」

  家奴簡明扼要地稟報道:「是三公子突然到來,說在附近正有一處友人的莊院,接著大家往那邊寄住去了——小人這便領路前往。」

  「叔勉?」是著又驚又喜,「他如何到這裡來了?!」

  是寬是叔勉,乃是是儀的第三子,一向遊學在外,是勳還從來沒有見過。據他八卦得來的訊息,這位三公子比老大要機靈,比老四要好學,比是峻更是如同鳳凰之比烏鴉。他深得是儀的喜愛,並且就連孔融都評價說:「此子必為當世之賢二千石。」

  一行人跟著那名家奴離開傳舍,朝東南方向而去,路上是紆就問:「不知三兄所寄住的,究竟是哪一戶人家?」

  家奴急忙回稟道:「聽說並非土著,本是沛國人氏,數年前才剛遷來徐州——主人姓曹。」

  納尼?沛國、曹氏……是勳就覺得頂門上一個驚雷炸響,我靠來,不會吧!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1
第三章、蒼天不仁

  這一路上,那名家奴詳細說明瞭事情的原委。

  真是無巧不成書,是寬原本在荊州遊學,深得刺史王叡的喜愛——這位王刺史,便是臨沂王氏的前任大家長,也是現任大家長王融之兄。誰想碰上諸侯討董,長沙太守孫堅兵入郡治漢壽,逼死了王叡,是寬只好跟隨著王叡的家眷、門客,一起逃到南陽,暫依太守張諮。可是隨即孫堅又兵入南陽,斬殺張諮,於是一大群人只好再次逃難,一路之艱辛難以細表,直到本年夏季才始返回臨沂。

  雖然是紆和王雄交情頗深,已然商定了婚姻,但是終究尚未成禮,兩家還不算親眷,所以是寬並不打算在王家久居。他暫歇了風塵之苦以後,據說又轉道州治郯縣,前去拜見幾位徐州的名士,並且很可能還覲謁過刺史陶謙。後來因為聽聞黃巾賊入北海,恐怕家族遭難,所以匆匆離開郯縣,北行到了諸縣。這時候琅邪郡內的青州人很多,本來就互通聲氣,所以他聽說長兄是著帶著家眷暫住在城北傳舍,就很輕鬆地找上了門。只可惜,是著前腳離開,他後腳才到,失之交臂,於是就先幫忙安頓家眷、家財,並且在傳舍留下書劄,還安排一名家奴相候。

  前因後果分說明白,是著和是紆方才大大地舒了一口氣。但是是勳可舒不出氣來,他腦袋裡一個勁兒地在轉圈:「沛國、曹氏……我靠不會這麼巧吧!」

  他能想到的沛國曹氏,還能有什麼人了?不就是曹操、曹仁、曹洪、曹純那一大家子嗎?曹家兄弟這時候肯定還在東郡啊,不會到徐州來,那麼這兒的究竟是曹誰呢?似乎隱約有些印象,曹操的老爹曹嵩、兄弟曹德貌似為避董卓之難,逃離了老家,避到別處去了,後來被陶謙所害……既然被陶謙所害,那應該就是避到徐州來了吧!

  不會吧,難道自己竟然有機會見到曹太公?能不能利用這個機會跟曹操扯上關係呢?我靠老天爺啊,你給我的這份驚喜還真是大到沒邊兒啊!可是……老天爺真的能夠這樣眷顧自己嗎?

  答案是:不能!

  很快,一行人就趕到了曹家莊院,是寬迎出門外。就見這位是三公子相貌俊雅,比是著添三分靈性,比是紆添三分書卷氣,除了鬍子短一點以外,幾乎就是老爹是儀的克隆。是勳大禮拜見三兄,是寬急忙雙手攙扶,熱情地拍著他的肩膀:「宏輔啊,前遇公祐先生,說孔北海甚為嘉獎賢弟的詩歌,為兄也有此好,異日可以好好切磋、唱和一番。」

  是勳心說不妙。

  從來穿越文中,抄襲詩歌的主人公很多,但是絕大多數瞧著都不靠譜,且不說跑唐朝、宋代抄那些「人生若只如初見」的句子,是不是真能贏得滿堂彩——納蘭性德就算在清詩家中都不算第一流的,憑啥唐人、宋人會吃他那一套——就說他們抄了一首又一首,整天混在文人圈子裡蒙吃蒙喝而竟能不露破綻,那很明顯就是「紙上談兵」。抄文好抄,論文難論,文人互相唱酬,不是光抄上幾句成句就行的,人要是問起來你的詩好在哪裡,他的詩有何短處,不是真有一定古詩詞底子的人,真能答得上來嗎?你就算背全了《人間詞話》之類的書也不管用啊,古往今來的詩歌浩如煙海,王國維他們才評過幾首?

  是勳可以在孔融面前抄詩,將來也可以在曹操面前抄詩,因為尊卑有序,在他們面前就算回答不上問題來,也可以找種種藉口推搪,或許別人還以為你是謙虛,是不敢跟尊長較真兒。但是在同輩面前,比方說是寬面前,要是抄詩,是寬若打算跟你深入探討每一句每一段呢?你又該怎麼辦?正所謂「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

  終究被曹操、孔融問啞巴了不丟人,即便打不過一流詩人,人還會認為你是二流詩人,可要是被是寬這類連名氣都沒有的傢夥問啞巴了,那還不當場露餡兒麼?好比那位裘千丈,他要是出場就被黃藥師打敗,大家頂多以為「鐵掌水上飄」不如「五絕」,得算次一流高手,可是三拳兩腳就被還沒練過《九陰真經》的郭靖打敗,立碼誰都明白他是西貝貨了。

  是勳本來就不是很想跟著是氏兄弟南下,避禍琅邪,這地方雖然暫時太平,可是也沒有什麼機遇,而且說不定幾年以後,曹操就要殺過來了,所到之處據說是血流漂杵、雞犬不留啊,接著曹操、袁術、劉備、呂布還得在這兒常年鏖戰呢。所以青州士人,也包括是儀在內,先是南奔徐州,接著就又被迫渡江去了江東——真要到那一天,自己說不定也得被迫渡過長江去,難道真的按照歷史上是家的軌跡,從此就跟著那碧眼紫髯小兒一輩子嗎?

  所以他路上就一直在想,是不是等是家安頓下來以後,自己就找個藉口離開?比方說,先去投奔太史慈,跟他學一段時間武功。終究亂世之中,有功夫傍身的話,存活幾率應該會高上那麼幾成,起碼自己得把騎術給練上去,那樣打不過總還跑得過不是嗎?

  雖說幾年以後,太史慈也要南下江東,但終究自己跟太史子義是朋友而非親眷,到時候再想從他那兒脫身,就要簡單得多了。

  因為是寬那一句探討詩歌的無心之言,是勳當即打定了趁早離開的念頭。

  是寬將兄弟們讓進莊內,是紆就提出要拜見莊院的主人。是勳覺得自己小心肝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啊,忙不迭地整頓衣冠——可得給曹太公留下個好印象,最好從他那兒討份薦書,自己直接就奔東郡去拜見未來的大魏太祖武皇帝。可是是寬卻搖頭說:「此間主人還在州內任職,此刻不在莊內。」

  耶?在州內任職?那又是誰了?難道是說曹操的兄弟曹德?曹家跟陶謙不是向來不對付嗎?難道是自己的判斷失誤?

  關於曹太公曹嵩和曹德之死,史書上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記載。一種說法,曹操派人去迎父,陶謙為了討好曹操,派部將張闓護送,然後張闓見財起意,就在路上把這曹家父子給宰了——演義採用了這種說法。但是還有另外一種說法,說陶謙壓根兒就是幕後黑手,是他主動派兵去截殺了曹嵩和曹德的。

  是勳前一世是三國粉,他在研究這段歷史的時候,比較傾向於後一種說法。因為當時關東諸侯結成了相對立的兩個集團,一是袁紹—曹操集團,劉表也屬￿這個集團,二是袁術—公孫瓚—孫堅集團,陶謙也屬￿這個集團,雙方見過不止一仗。所以後來曹操攻徐州,公孫瓚所署的青州刺史田楷要派劉備去救援。

  既然陶謙跟曹操分屬不同的陣營,彼此是敵非友,那麼說陶謙派人護送曹嵩父子,那就是很不合情理的事情。因為那時候公孫瓚雖然被袁紹在界橋打敗,勢力還並沒有消退,而且袁術在南方虎視眈眈,陶謙沒理由那麼快就改變陣營,去向曹操獻媚——再說了,就算獻媚,也得找老大袁紹獻媚啊,找曹操有多大用了?

  可是如今聽起來,曹家竟然有人在州裡做官,也就是說在陶謙手底下做官——難道說,自己的判斷錯誤?還是說歷史的複雜性要超過了史家的筆頭,有太多不為人所知的秘辛隱藏在深不見底的淵藪當中嗎?

  他正琢磨著呢,就聽是著開口問道:「不知是哪位曹君,在州中擔任何職啊?」是寬淡淡一笑:「便是如今陶使君身邊的紅人、兵曹從事曹豹字叔元。」

  曹、曹豹!我勒個去~是勳差點兒沒一口老血噴將出來。

  《三國志》上貌似就提了一回這個曹豹,具體內容是勳不記得了,但是演義中曹豹的事蹟他印象還是頗深的——話說這曹豹為陶謙舊將,後來跟了劉備,當劉備往討袁術之時,留下張飛守城,張飛使酒任性,鞭打曹豹,於是曹豹就勾結呂布,謀奪了下邳。這人最後的下場,貌似是被張飛一矛給捅死了。

  無論在歷史上,還是在演義中,這位曹豹先生都是配角中的配角,打醬油的路人,而且跟曹操那個曹家八杆子都扯不上聯繫(既說他老家也在沛國,說不定其實還是有關係的,但應該不會有多緊密)。倘若比擬成RPG遊戲,那麼曹嵩很可能是引導主線情節的重要角色,曹豹就是路邊兒只有一句廢話的沒用NPC而已,對不對話的絲毫也不影響情節發展。

  我靠果然不能對這賊老天抱有什麼奢望啊,我就知道他不會這麼善待自己呀!

  是勳帶著滿腹的失望和怨氣進了是寬給自己安排好的住處,婢女月兒迎將上來,眼淚汪汪地行禮:「公子,您……您終於回來啦……」是勳瞟了她一眼,心情略有好轉。本打算按照慣例稍稍調戲一下的,但是走了一整天的路,又才橫遭打擊,這回兒就覺得渾身乏力,精神倦怠,真是提不起興頭來。他只是輕輕一揮手:「打水來我沐浴吧。」

  對於自己今後的行止,他暫時不打算做任何決定,準備先好好睡上一覺,明早起來再想。可是當晚正要寬衣睡下,突然聽得有人叩門,然後傳來是寬的聲音:「宏輔,睡下了麼?為兄有話要與你說。」

  是勳猛然一驚,就覺得後背冷汗涔涔——不會吧,這廝不會大半夜的就要來跟我切磋詩歌吧?我靠這可如何是好啊?!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1
第四章、詩歌免談

  據說正常人的大腦可以記住相當多的數據,但是如果不經常加以提取也即複習的話,很多內容會被認為是無用數據而遭到刪除,或者沉入不易檢索的潛意識當中。

  是勳在前一世,出於個人喜好,是經常會複習某些古詩詞的,比方說《陶淵明詩選》、《三曹詩選》那幾本兒書,就長年盤踞他書架中與臉齊高,平常一瞟眼就能望得見,一伸手就抽得出的黃金位置。但是來到此世以後,他就再沒有機會通過閱讀來複習那些詩作了……當然啦,這時候陶潛還沒有出生,而且說不定三曹裡面也只生了倆,而且他們的大部分作品還都沒有被創作出來,更別說集結成冊啦。

  還在樂浪氏家為奴的時候,他只是偶爾在夜深人靜、悠閒無事之際,在內心吟詠其中的某些篇章,直到打定主意冒名頂替、李代桃僵,才開始有目的地複習甚至是編改。非常可惜,很多信息因為沒有及時提取,都已經化為碎片散佚在意識的虛空當中了,他還能夠背誦的詩篇,還不及穿越前的三分之一,並且常有遺漏和破損。

  所以他抄詩都是有預先計劃的,絕不可能臨時因應某些情境,張口就來。很多穿越文的作者本身就缺乏古詩詞的常識,偶爾自作一首就平仄不合甚至連韻都不押,卻偏要讓筆下的主人公成噸成噸地抄詩,並且貌似每一篇都能符合情境地信手拈出,就跟大腦裡裝著個做詩機搜索引擎似的……是勳自認沒有那種無節操的特異功能。

  所以今天聽是寬說要跟他論詩,他就腦仁兒疼,當即把這位是家三兄列入拒絕往來戶的首選名單。可是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就目前這種環境下、形勢下,他不可能真的拒是寬於千里之外。自己終究還沒有根基,更沒有家產,要是哪一天能夠獨立自主了——比方說投靠了曹操或者劉備或者別的什麼諸侯,混上個一官半職,你看他還會搭理是寬不會?

  所以大半夜的聽到是寬叩門,他覺得後背、手心裡全是冷汗,兩腿有點兒哆嗦,臉上有點兒發燒,可是沒有辦法,既然未曾睡下,那就還得去開門,笑臉相迎。再說了,這時代最講究長幼有序,就算自己真的已經睡下了,難道兄長找上門來,還能不趕緊披衣起迎嗎?

  好在今天趕了一整天的路,多少算是個藉口,等會兒就說自己萬分疲倦,滿腦子漿糊,是寬問什麼都推說不清楚、不明白、不知道、不瞭解,所以暫且不予回應吧。

  是寬進得門來,兄弟二人先相對行禮,謙讓後東西對坐。月兒遞上兩杯溫水,是勳讓了,是寬喝了,寒暄兩句,然後終於進入正題——

  「我到了諸縣,才從小妹和家僕口中聽說宏輔自樂浪歸來,一向未能親近,深以為憾。适才與大兄、四弟探問宏輔的情況,兄弟們都是讚不絕口……」說到這裡,是寬微微一笑,「大兄和四弟的志趣迥然不同,同輩之中,一般大兄所看重的,四弟都會目之為腐儒,四弟所讚譽的,大兄都會目之為市儈,能同時得他二人稱表的,大概也就只有你我二人而已了。」

  「幾位兄長繆贊了。」是勳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一邊敷衍著對方的熱情,一邊警惕著對方的言辭,就怕其中下了什麼暗套。

  是寬又喝了一口水,然後放下杯子來說:「要辛苦宏輔了,明日一早,你我便同往郯縣去……」

  是勳聞言,不禁一愣:「去郯縣作甚?」

  「曹叔元既在州中為吏,自然身處郯縣,咱們是家今後如何在徐州安置,都得靠他的協助與照應。如今叔元為陶徐州所愛,只要他肯幫忙,咱們在這裡買幾十上百頃地,起一兩座莊子,那都不是難事。」

  是勳完全明白對方的意思,但是他可不願意跟是寬一路同行,萬一在路上……不,那幾乎是肯定會在路上談論起詩歌的,到時候再想脫身就千難萬難了呀。所以他急忙問道:「此事最好由四兄出面……」

  是寬輕輕歎了口氣:「大兄是指望不上的……文通明日還得前往臨沂,去拜訪王家,我們商量著,最好讓他與王氏女儘快完了婚事,則我家在琅邪便有根基。」說著話,他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是勳的肩膀:「雖然久疏問候,你我終究是同祖兄弟,休將自己當作外人。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便要啟程。」

  就這麼著,完全不給是勳拒絕的機會——實話說,是勳也跟本找不出拒絕的理由來——是寬就把他今後一段時間內的行止給定了下來。一直等他走後很久,是勳仍然愣愣地坐在枰上,滿腦子都是密圈,想來想去,毫無解脫的良策。最終他只好一咬牙、一跺腳,罷了罷了,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豐田車……終究是名義上的同族兄弟,老子暴露了就暴露了吧,就說是夢中有個老人來教了自己幾首詩……不,還是在山林間偶遇的隱士吧……家醜不可外揚,難道是寬還能滿世界去嚷嚷自己是騙子不成?!

  反正詩名只是錦上添花,自己原本就沒打算僅僅靠著抄襲來混上宦途啊……

  雖然已經打定主意破罐破摔了,但是他這一晚上仍然輾轉反側,煩躁得難以入眠,所以第二天起來的時候,眼圈兒都是黑的,就跟熊貓差相仿佛。是寬一見之下,伸手來按他的脈搏,問:「宏輔如何面色憔悴?難道是染上風寒了麼?」

  是勳只好假裝抹抹眼睛:「因思伯父、八弟尚在北海,未知將來如何,故此夜不能寐……」

  「且放寬心,」是寬安慰他說,「只要你我能在徐州站穩了根基,那時候便接父親與子高前來……聽聞袁冀州與公孫白馬矛盾日深,恐怕一兩年內必有衝突,到時候青州難免又遭兵燹,我與文通昨晚商議,也不願父親久居故鄉。」

  是勳心說你倒是看出了袁紹和公孫瓚必生戰亂,那怎麼就想不到陶謙是公孫瓚的黨羽,徐州也遲早會給捲進去的啊?還想在徐州占穩根基?根基越穩,到時候想閃人就越難呀。

  當然這話他不方便跟是寬說。所謂「書生不出門,便知天下事」終究只是小說家言,自己一個才從偏遠地區跑到中原來的小年輕,此前一直呆在北海國內幾乎就沒離開過,不比是寬遊學四方,要是能把天下大勢分說得一清二楚,那實在太妖孽了。罷了,走一步算一步,自己就先跟著去郯縣,瞧瞧那將來會被張三爺一矛給捅了的曹豹將軍,究竟是何等貨色吧。

  從諸縣到郯縣,山水迢遞,足有五六百里,是勳估摸著跟是寬起碼要同程六七天,想起這事來就頭大無比。不過他的認知有一點點偏差,原來是紆要前往臨沂,也暫時與他們同行——親兄弟二人共坐一車,離別既久,有太多的話要說,是勳一人騎馬跟在旁邊,是寬也沒什麼機會跟他討論詩歌。

  一直行到陽都附近,雙方才始分手,是紆轉道西進,前往臨沂,是寬和是勳則繼續朝向西南方向,下一個目的地是琅邪國都開陽。

  是寬幾次朝是勳招手,要他上車來同坐,但是是勳都以不慣乘車為藉口婉拒了。是寬問他:「難道在樂浪,士人也不乘車的麼?」是勳先不回答,卻問:「三兄可曾去過幽州?」是寬輕輕搖頭:「我當日離家,先往雒陽,再下荊州,並未北行。」是勳心說「沒去過就好」,這才回答他:「偏僻之地,少有道路,車行不便,是以都慣騎馬,而不慣乘車。」

  「原來如此,」是寬竟然信了,「怪不得幽、並、涼三州的騎士雄於天下,想是都慣騎馬之故。」

  是勳心說既然就剩咱們倆了(當然還有很多僕從,但不可計算在內),那旅途漫漫,不聊天是不可能的,與其等你提到詩歌,不如我先找點兒別的話題吧。開口就問:「不知三兄前赴雒陽之時,可曾遭逢董賊進京?」

  是寬點一點頭:「董賊當日進京,所部關西兵馬豈止十萬,每日都有數千開入城中……」是勳心說那是董卓耍的詭計,把那幾千人馬黑夜裡潛出城去,大白天的再開進來,這招連袁紹都給瞞住了,你當然就更瞧不破啦。只聽是寬又說:「是故京中人心惶惶,士庶遁逃者日以千計,為兄便在董賊進京的第三日,與幾位友人一起離開的……」

  是勳不等他說完,趕緊追問:「願聞其詳。」

  他揪住是寬描述中的每一個細節,都將前因後果詳細探問。作為「八卦之王」,他套話的技巧當世罕有其比,乍聽著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談論得非常熱烈,其實是寬說的都是乾貨,是勳嘴裡全是虛言。是寬只以為這個小從弟經歷少、見識淺,所以拼命打聽自己的所曆所見,而他本人對於那一段經歷也是感慨頗深,所以話匣子一打開了就滔滔不絕,貌似把詩歌的事兒徹底拋去了腦後。

  一連好幾天,光聽著是寬在那兒背回憶錄了,而且在是勳的追問下,進度極其緩慢,一直等到了郯縣城下,他這兒才剛進入漢壽,才剛遇見荊州刺史王叡呢。一行人前呼後擁地進了郯縣城,是勳抹抹額頭上的熱汗,心說好辛苦,好不容易又熬過了一天。

  兄弟二人前往曹府拜謁,時候不大,便有從人領入廳堂。只聽痰嗽一聲,一人從屏風後面踱出,是勳抬頭一望——耶,原來這個便是曹豹麼?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2
第五章、雪中偶遇

  是勳想像中的曹豹,就是一粗魯武夫——不,轉念再仔細想想,此人身任徐州兵曹從事,該是士人,而非武夫,後來讓張飛一頓好打,要論粗魯,應該也粗魯不到哪兒去……要麼就該獐頭鼠目,是一奸佞小人或者無名下將的慣用大眾臉吧。

  可是他根本料想不到,從屏風後面轉出來的此間主人竟然會是這般形象。只見此人身高在八尺左右——也就是一米八奔上——肩寬腰細、四肢頎長,光這身量,就夠上雜誌封面的。至於相貌,怎麼說呢?貌似那些評書演義中描繪美男子的套話,大多都能夠套上個五六分。

  先說「面如冠玉」,這曹豹的膚質瞧著就不錯,臉上沒有一點痤瘡啊、斑痕啊、雀斑啊什麼的,但卻是健康的小麥色,並不夠白皙;再說「目若朗星」,他一對細眼其實經常眯著,偶爾一睜,確實精光四射,使人不敢逼視;至於「鼻直口方」,此人鼻樑確實挺拔,但鼻頭略微有些下鉤,平白生出點陰戾之氣,而雙唇略厚,卻又將這點戾氣自然地消散於無形,反而顯得頗為中正平和;「五柳長髯」他是比不上戲臺上的關公的,濃密而整齊的鬍鬚,也就剛垂到胸口而已,距離肚子還挺老遠……

  總而言之,這曹豹倘若刮乾淨鬍子,擱是勳的前一世,就屬￿平易近人的高富帥,出門會引起大姑娘小媳婦連番尖叫的那種,而且要是去演戲,就這種形象,不是男一也得是男二,還肯定是正面人物,或者隱藏極深的奸角。這就是那打醬油的曹豹嗎?簡直臉再寬點兒就是潤發哥,臉瘦三分就是道明叔……

  「叔元兄別來無恙?」是寬的問候徹底打消了是勳的疑惑——果然這位就是曹豹曹叔元……只見曹豹儀態端莊,拱手還禮:「重會叔勉,為兄不勝之喜,請問這位是?」

  是寬向曹豹介紹了是勳,雙方分賓主坐下,隨便寒暄幾句。曹豹也不矯情,很快就導入了正題:「叔勉的來意,前日書中已達。請放寬心,有我在徐州,不管欲購何處的田舍,都由我來出面,位置、價錢都好商量。」

  「如此便煩勞叔元兄了。」看起來是寬跟這位曹豹交情還真不錯,三言兩語,就把大事基本商量定了,接著就開始各說些別後際遇。是勳支楞著耳朵只管傾聽,倒是從中得出好幾條重要訊息:

  一,這位曹豹行三(所以跟是寬一樣,表字中有個‘叔’字嘛),上面活的還有個二哥名叫曹宏,字仲恢,也深得陶謙寵信,任為簿曹從事之職;二,陶謙這兩年雖然頻繁動兵,將青州黃巾驅逐出境,其實基本上都是曹豹和騎都尉臧霸領兵,他本人就呆在郯縣沒怎麼挪窩——因為年歲大了,健康狀況也不大好,早已不堪鞍馬勞頓了;三,陶謙的兩個兒子陶商和陶應,全都是紈絝子弟、無德衙內,所以州中普遍對後陶謙時代憂心忡忡。

  曹豹和是寬懇談了一個多小時,其間兩人也多次似有意似無意地把話題轉到是勳身上,似乎擔心冷落了他。是勳回話前先籠手齊胸,對方問一句他就答一句,態度極為恭敬,絕不主動插話——關於這些地方上的歷史細節,他就想插話也根本插不進去啊。

  完了是還算豐盛的酒宴,宴罷家人來報,已經安頓好了是氏兄弟的從人,兩位是公子的宿處也都打掃乾淨了。於是撤宴而散,是勳回到寢室,藉口酒喝多了,倒頭就睡,生怕是寬趁著酒興再要來跟他白扯些什麼。他躺在褥子上就想啊,既然曹豹已經打了包票,那是不是明天就能返回諸縣去呢?還是買哪兒的地、置哪兒的宅子,都必須得跟曹豹商定了細節呢?反正自己插不上話,是不是乾脆找個藉口不露面為好呢?又有啥藉口可找呢?

  大概因為路途疲憊,而且這一道兒上逗引著是寬詳細描述自己遊學的經歷,自己的精神過於緊張,是勳躺下沒多久,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當晚做了一個荒夢,夢見是寬果然要來跟他談詩,夢中的自己倒是毫無懼色,開口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結果是寬一張嘴:「卻不如‘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了。」是勳聞言大驚:「三兄,原來你也是穿越來的?卻不知從何年何月穿來的?」是寬突然間把臉一板:「我來自七十八世紀,特來捉你回去割了JJ當太監!」

  他從夢中悚然驚覺,又是半被窩的冷汗,只覺得口乾舌燥,忍不住就叫:「月兒取水來我喝。」然後才徹底清醒過來,想到此行並沒有婢女跟隨,別說月兒了,連星星也沒一個。

  睜眼抬頭,只見朦朧的白光從蒙著薄紗的窗櫺中直透進來——呀,原來天已經亮了。披衣起身,推開窗戶,突然無盡的寒氣撲面而來,他不禁鼻子一癢,就想要打噴嚏。眼光掃向窗外,但見院中原本枯黃的灌木、草坪全都不見了,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哈?這十月份還沒過完,怎麼就下起雪來了?天時不正啊。

  招呼下人打水進來,是勳洗漱完畢,正琢磨著這一天該怎麼混過去呢,突然見到是寬踏雪而來,打老遠就喊:「宏輔起來了?六出飄飄,天地茫然,真好景致啊。曹家有精緻後院,不如我你一起去賞雪遊玩吧。」

  是勳心裡「咯噔」一下,心說怕什麼就來什麼。這雪也是可以隨便賞的嗎?但凡愛好詩歌的人,見到任何景致都難免會生出些詩興來,更何況這漫天大雪,天地一色呢?總不可能踏雪遊園,還央告著是寬講述自己遊學的所見所聞吧?真要講那些,又何必出屋去?完蛋,完蛋,看起來今天自己的文抄公嘴臉就要被揭穿了!

  他還想找理由推搪,但是是寬不由分說,扯著他的袖子就走。是勳只好低著頭苦思冥想啊,究竟有什麼詠雪詩可以抄襲呢?可是想來想去,腦子裡冒出來的只有:「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我靠來,這張打油的詩要是販出去,立碼就會成為士林的笑柄啊!

  他被是寬扯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心中七上八下,腦袋裡一團漿糊,根本就沒注意到自己走到了何方,四外有何景致。突然前面的是寬停了步,他也不自覺地停下,卻聽是寬開口說:「這位想必是曹公的女公子了,某乃是寬,此乃舍弟是勳。」

  女公子?哪兒冒出來個女公子?是勳聞言,這才抬頭朝前一望,只見白雪覆蓋著的灌木叢後面,這時候露出兩個年輕女子的身影,一個似是婢女,另一個卻披著翻毛的皮裘,裹著兜帽,看穿著打扮,應該是富貴人家的小姐。

  他看第一眼的印象:果然這是曹豹的閨女兒,兩人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當然啦,這只是一種比喻的說法,真要就把曹豹刮乾淨鬍子換身女裝,就算他再怎麼英俊,也絕對能嚇得小兒不敢夜啼。所以一見就知道跟曹豹有血緣關係,是因為這姑娘身量也挺高,估計得上一米七了,膚色不夠白皙,但卻是健康的小麥色,映襯著白裘、白雪,別有一番另類的風致。跟老爹一樣,她的眼睛也不大,細長的似乎有點兒眯縫,鼻樑很挺,尖端略有些勾,嘴不大,雙唇略厚。總而言之,說不上很漂亮,比起是家的二小姐來還要遜色三分,但卻似乎綜合了慵懶、活潑,狡黠、仁厚等好幾組相對立的性格特徵,別有一番可愛之處。

  他在瞧人家姑娘,人家姑娘也恰好在這個時候把目光投向了他,然後含著羞澀淡淡一笑,垂下眼來,側過身去,低聲問:「難道便是‘采采榮木’的是宏輔先生嗎?」

  是勳左眼皮不禁一跳,心說這年月也沒有電報、電話啊,怎麼我在青州抄襲的詩作,才剛一年就傳到徐州來了?還竟然能夠傳入深閨?我靠還真不能小瞧了這時代士人之間的串聯啊,以後自己抄詩還得更謹慎一點兒才是。

  是寬代是勳回答:「正是舍弟宏輔。昨日才來貴府上,今晨見瑞雪降下,因此特來後園玩賞,不慎衝撞了女公子,還請恕罪。」

  順著是寬的話頭,是勳也本能地拱手躬腰,只聽那曹小姐又問:「不知見此美景,宏輔先生又有何妙作啊?」

  我靠,來了!是勳心裡這個氣啊,心說我還在琢磨怎麼應付老三呢,三不知又跳出個曹小姐來,竟然也要談詩論文——你一個養在深閨的大姑娘,不把心思花在女紅上面,沒事兒識的什麼字,學的什麼文,充的什麼文藝女青年啊?他這時候倒真有點兒憧憬理學了,理學氾濫的時代比方說明、清,就沒幾個大家閨秀敢見了陌生人還不趕緊撒丫子逃走的!

  可惜自己沒能穿去明、清,而且要是穿到那年月,肯定不敢再抄襲什麼詩歌了,也就不會被個女孩子問住。

  轉瞬之間,是勳的腦筋是飛速旋轉,嘿,你還別說,這人要是被逼急了,真是什麼招兒都使得出來。當下他把雙眼一閉,用力擠了一擠,露出一絲悲戚愁苦之色,開口便道:「如何能有什麼妙作……」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2
第六章、自編自導

  那一刻,是勳又北影廠彪子附體了,只見他將雙眼一擠,再睜開來的時候已經是熱淚盈眶——「我本居於北地樂浪,那裡冬季慣見這般大雪,自小便有父母領著在雪中嬉戲。如今景致宛若,但先考、先妣卻已先後辭世,對景思親,但覺慘然,哪裡還能有什麼妙作呢?」

  此言一出,是寬和曹小姐盡皆變色。曹小姐微微蹙起秀眉來,略有些尷尬,但是隨即就自然轉換成三分歉意和七分同憐同傷,微微屈膝道:「都是奴的不是,勾起了宏輔先生的傷心事。宏輔先生真仁孝君子也……不禁使奴也想念起泉下的母親來了……」說著話,抬起袖子來掩了面,轉身便即離去。

  是勳這才一塊大石頭放落肚中。只聽是寬道:「卻是為兄之過,不知宏輔有此哀思,還要強扯你出來賞雪。咱們且回屋去敘話吧。」

  是勳心說回屋甚好,敘話就不必了。可是他根本想不到的是,等到兩人返回了是勳的寢室,對面坐定,是寬一開口竟然是:「宏輔,你看那曹氏的女公子如何?可如意麼?」

  是勳聞言愕然:「三兄此是何意啊?」

  是寬問過那一句以後,突然不再接口,卻顧左右而言他:「宏輔是初次來到徐州,此間情勢,想必不甚了然。然而昨日我與曹叔元亦有所論及州府上下,不知宏輔聽了,作何感想?」

  是勳心說你這瞬移也太快了吧,究竟想說些什麼?只好隨口敷衍道:「未有什麼感想。只是聽得……似乎陶使君體調不佳?」

  是寬輕輕點頭:「陶使君已屆六旬,恐怕時日無多了。如今董賊擅權,天子西狩,關東路隔,一旦陶使君辭世,恐怕不會再有新刺史來接任——就算來了,也多半是權奸的亂命,州內不會接納。要想保得徐州平安,除非是陶使君的兩個兒子繼承父業。」

  是勳皺著眉頭問:「又非諸侯,豈能父子相繼?」

  是寬苦笑道:「時勢如此,哪裡還能顧得了許多。」

  是勳又問:「可是聽三兄與曹叔元所言,陶使君的兩個兒子都不成器?」

  是寬點點頭:「故此必得良臣輔佐,上下一心,才能抵禦外敵,保此一方平安。陶使君早便有所籌劃,今夏遣臧霸屯軍開陽,便為了據其形盛之地,東禦兗、豫之敵,北分青州之勢——至於南面揚州,有長江阻隔,倒沒什麼可擔心的。」

  是勳心裡明白啊,陶謙這是要把徐州打造成他們陶家世襲的獨立王國,不過對於亂世中的本地士人來說,誰管你姓劉的管還是姓陶的管,以及後來還可能出現的姓呂的管,只要能夠保得一方太平,禦敵於國門之外,那就值得擁戴。可是,是寬跟自己說這些,究竟是什麼用意呢?

  他眼望著是寬,也不接話,靜靜等他的下文。是寬突然朝前俯了一下身體,湊近一些,低聲道:「如今這徐州五郡,陶恭祖在上,其下有三人深得寵信,執州吏之牛耳,宏輔你可知道嗎?」

  是勳接口說:「聽三兄前日所言,本處主人曹叔元想必是其中之一了,並且其兄曹宏曹仲恢也是陶使君的心腹。卻不知另一人為誰?」

  是寬抬起手來,伸出兩枚手指,回答道:「東海朐縣,有一位麋竺麋子仲,現為徐州別駕從事,宏輔你可知道麼?」

  是勳心說麋竺啊,那還有什麼不知道的?且說這位麋竺麋子仲,演義小說裡給簡化成姓糜,乃是劉備的早期謀士之一,跟著劉備到處流躥,雖然沒什麼本事,但是始終受到優待——就跟自己的半個老師孫乾孫公祐是一路貨色。而且這位麋竺還有個弟弟叫麋芳,後來坑陷了關公,投降東吳去也。

  可是他當然不會這麼跟是寬說,只是支愣著耳朵問:「願聞其詳。」是寬答道:「麋子仲世代經商,家財上億,僮僕、門客不下萬人,據說州中這幾年的軍資,多由他所襄助。他還有一弟,姓麋名芳字子方,亦為州中名士,在郡內為掾。曹氏、麋氏,便是陶恭祖的左膀右臂,若能協同一心,即便恭祖不在,徐州亦可得安……」

  是勳一邊點頭一邊問:「聽兄之言,目前兩家並不和睦嘍?」

  是寬輕輕歎了一口氣:「是啊。麋氏因其土著,而恨曹氏為客;曹氏世代豪門,而嘲麋氏為賈豎……這便是陶恭祖最放不下心來的地方……」

  是勳在內心竊笑——還用你說嗎?這我早就猜到了。根據史書記載,陶謙臨終之時,放棄自己兩個兒子不傳基業,卻偏要把徐州讓給一個外來戶劉備,據說就是麋竺給傳的話,並且親自捧著州牧的印綬到小沛去獻給劉備的。後人議論,都覺得其中大有陰謀,應該是麋竺為奪權也好,想保徐州也罷,假傳了遺命。可是很多陶謙舊將對此深感不滿,所以後來曹豹要迎呂布入州,把劉備趕跑。只是史書上沒記載這曹豹原本是外來戶,對於麋、曹之間矛盾的根本緣由更沒絲毫透露就是了。如今聽是寬一說,確實在理,這年月地方保護主義很強,本地士人往往瞧不起外來戶,而士大夫也往往瞧不起做買賣行商的家族,所以麋家才會和曹家不對眼,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可他還是不明白,是寬跟自己說這些究竟是何用意?突然間腦海中靈光一閃,難道是家打算抱著曹豹的大腿,一起去對付麋竺不成嗎?要是那麼著,就得想盡辦法,不讓劉備入徐州啊,否則到時候麋家勢漲,曹家和自己的是家肯定倒黴……倘若歷史不受蝴蝶翅膀的影響,繼續按慣性發展,說不定自己將來還得在呂布手下討一陣子生活呢……是儀究竟是什麼年月跑江東去的啊,怎麼徹底地想不起來了?

  可是他沒有想到,是寬接下來竟然說出那樣一番話來——「曹、麋不合,則徐州不安。而要想徐州安定,都在你我兄弟身上。」

  是勳一頭的霧水:「三兄究竟想要小弟做什麼,請明言吧。」

  是寬莫測高深地淡淡一笑,突然間再度瞬移:「宏輔适才見那曹家的女公子,不知印象如何?」

  是勳悚然一驚:「難、難道三兄想要小弟與曹氏聯姻……」

  「正是如此,宏輔果然是聰明人,」是寬欣慰地笑笑,「倘若宏輔能與曹家聯姻……麋竺恰有一妹,尚在閨中,陶恭祖願意為愚兄前去說親。到時候我是家便與曹、麋兩家相為姻戚,從中周旋,要使兩家和睦不難。」

  我勒個去~是勳心說你打得好如意算盤!可是為什麼偏要我去娶曹家小姐,你倒去娶麋竺的妹子呀,倒過來行不行?

  曹豹終究在史書上是打醬油的小角色,他的閨女雖然長得還湊合,小模樣也挺喜人的,終究不是天姿國色……貌似根據演義上所說,這位曹小姐後來是送給呂布當妾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所本。而那麋竺,家財萬貫,就是徐州首富,據說後來劉備被呂布趕出了徐州,就全靠著麋家的財力才得以重整旗鼓,說起含金量,麋字招牌可比曹字招牌閃亮得多了——又不是現在還呆在東郡的那個曹家。

  而且麋竺的妹子,那可是後來跟了劉備的麋夫人啊。正所謂「唯大英雄最好色,是真名士自風流」,曹操、劉備,那都是色中惡狼啊,曹操最好人妻,劉備就喜歡皮膚白的女人,在徐州納了個甘夫人,整天把她跟尊白玉美人相提並論,晚上也不知道是摟著美人玩兒玉人呢,還是摟著玉人玩兒美人……總之,劉備的眼光不會差,估計麋夫人也肯定是當世絕色哪。

  要是能提前搶了劉備的女人,那該多有成就感啊。可他喵的是寬偏偏就想霸佔這份成就感——話說麋夫人落在你手裡,你也壓根就感覺不出什麼玩兒名女人的樂趣啊,還不如給我呢……

  所以,倘若是寬開口就說自己願意娶曹家小姐,讓是勳去娶麋竺妹子,說不定是勳還真就動心了,可實際上易地換位,他是真不想娶曹家小姐。不是說曹小姐不漂亮,她雖非絕色,也肯定及格,加上那健康的膚色和異樣的相貌、風韻,說不定還能多加一二十分。可是跟打醬油的曹豹結親,自己從前可根本沒有想過唉……能不能再稍微高上那麼一點兒,讓自己傍著丈人,對未來能多上點兒盼頭?

  可是是勳還來不及拒絕,是寬先就自說自話地敲定了:「我已與大兄、四弟商議過了,並且寄書與家父,如此美事,料他必然應允。」

  我靠來,原來早有預謀!那你還特意讓我見曹小姐一面幹嘛?還假模假式問「印象如何」幹嘛?不管我對她的印象是好是壞,哪怕曹小姐是個瞎子、聾子,是鳳姐減三分,你們不早就決定了嘛。還寫信給是儀,不用問啊,跟曹家聯姻,有助於是家在徐州站穩腳跟,是儀也沒有不答應的理由哇!

  轉瞬之間,是勳終於明瞭了今晨那一幕「雪中偶遇」的橋段,完全是面前這位是導安排好了的,自己還懵然無知地假裝眼含熱淚演了出戲,原來不光光自己,那位曹小姐也是演員啊,而是導乾脆自編自導自演哪!我靠自己已經對這位三兄提起了十二萬分的警惕,沒想到還是中了他的圈套!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2
第七章、事後諸葛

  事前諸葛亮難做,事後諸葛亮好當,等到謎底一揭開,此前的種種細節,內含種種隱秘,也就可以徹底貫連起來了。

  是勳在孔融面前抄「采采榮木」,當時只有孔融和是儀兩人在場,怎麼就能在短短一年內傳到了徐州曹小姐的閨房裡來了?一條可能的途徑是孔融對外透露的,但是勳在北海呆了大半年,就沒聽到士人群中傳出自己什麼詩名,鄭益、王忠等人日常來往時偶爾說起來,也光提「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了,豈有牆內開花牆外香,青州抄詩徐州知的道理呢?

  那麼只有另外一種可能性,這事兒是是儀告訴了是著、是紆,然後這兄弟倆告訴了是寬,再通過是寬告訴了曹家……

  哪兒這麼巧啊,是寬一見到下雪就不由分說地扯著自己遊園,遊園就遊園吧,又能迎面撞見主人家小姐,撞見了互相不回避,還跟一起搭話,然後才兩句話就扯到自己頭上……除了下雪是偶然,其它都是你們早就計劃好了的對吧!是你是大導演昨晚臨時編出的劇本兒對吧!

  是勳這個懊惱啊,怎麼一著不慎就踩了是寬挖好的陷坑呢?可是轉念再想想,自己就算能夠未卜先知,早就料到了這一切,這大坑該踩還是得踩——難道族兄要扯你去遊園賞雪,你能夠撒潑打滾地不去嗎?難道迎面撞見了曹小姐,你能夠裝小丑讓對方徹底放棄你嗎?

  再退一萬步說,哪怕沒有這齣戲文,是寬既然打定了主意讓自己娶曹家小姐,還寫信通知是儀,是儀就有九成的可能當即應允,他是自己名義上的伯父,更是是家的大家長,難道自己有拒絕的權力嗎?別說娶曹家小姐了,哪怕大家長讓自己娶沈元那鳥人家的女眷,自己也只好捏著鼻子認了不是嗎?

  太祖爺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曾經說過:「這四種權力——政權、族權、神權、夫權,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縛中國人民特別是農民的四條極大的繩索。」今天是勳算是領教到了族權的厲害啊,切身感受到封建族權對自己的禁錮和摧殘哪——可是沒有辦法,在這個時代,要想好好活下去,就沒有什麼個人自由可言。

  他咬緊牙關,努足力氣,還想繼續掙紮:「何不將曹氏女許配給八弟?」是峻也還沒說定親事哪吧,他是你們親兄弟唉,沒事兒總扯上我幹嘛?

  是寬搖搖頭:「子高無行,如此大事,他如何能夠擔負?」說著話又習慣性地拍拍是勳的肩膀:「宏輔,休要總將自己當作是外人。你我同祖兄弟,叔父又已過世,你無所依靠,便將家父當作你親生父親,將我等當作你親兄弟便可。是家能否在徐州站穩腳跟,進而能否廣大門楣,便全靠你我,還有文通啦,便連大兄也是靠不上的。」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是勳再沒有任何推搪的理由。事後他自己安慰自己:「生活就像是被強姦,要是註定了無法反抗,那還不如閉上眼睛默默地享受吧。」曹小姐不難看啊,反正自己此生註定要因家長之命、媒妁之言去討一個陌生的女人為妻,與其兩眼一抹黑地不知道撞見什麼姐,那還不如就曹小姐吧。曹豹雖然在歷史上只是個打醬油的,可在現實裡終究是徐州數一數二的豪強,能沾他多少光就沾他多少光吧,難道你還癡心妄想娶曹操的閨女不成麼?

  可是轉念又一想,不妙不妙,就跟曹小姐這短短幾句話的接觸,她貌似是個喜歡詩歌的女文青哪,一旦娶進門來,日夜相見,那還不立碼露餡兒啊?拍拍腦門又想,不怕不怕,老子有神器「夫權」在手,她難道還敢胳膊肘朝外拐,去揭穿老公的真面目嗎?

  他就這麼患得患失地迷茫了一上午,下午曹豹派人來找是氏兄弟,說「使君召見」。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是勳就覺得曹豹對自己的態度更熱絡了許多,難道說他閨女已經回去稟報了,說瞧見是家七公子了,人品不錯,或者是寬已經去跟他講好了,說我家七弟「應允」了婚事,現在就等父親大人的尊命了嗎?是勳卻是一腦門的官司,不敢正眼去瞧曹豹。

  曹豹帶著是氏兄弟去拜見陶謙。就見這位大名鼎鼎的徐州刺史,滿臉的褶子,鬚髮皆白,果然眼瞅著就已經風燭殘年,沒幾天好蹦躂了。瞧上去陶謙跟是寬很是熟絡,寒暄過後就問:「此前所言,叔勉可考慮好了嗎?」

  是寬畢恭畢敬地回復說:「多承使君厚愛,然而小人先得安頓好家族,才好應使君的征辟。」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陶謙說著話,又把目光移向是勳,「聽聞令弟也是一時俊彥,可願來州中為掾麼?老夫這裡實缺人才啊。」

  是勳還沒打好主意上不上陶謙的賊船——要是真跟曹家結了親,估計就逃不掉了,不過現在還是能避開就先避開。於是他趕緊推辭說:「小子年紀尚幼,學問未通,恐負使君所望。」

  「令兄學識俱嘉,你兄弟既然相聚,便多向令兄請益吧。」看起來,陶謙也只是瞧在是寬的面子上隨口招攬,並沒有一定要召是勳入幕的意思。不過他這隨口一說,倒是啟發了是勳,對啊,以後我就追著是寬請教經學,說自己必須得一門心思放在學習上,詩歌小道,暫且拋去腦後,那不就得逃大難了嗎?

  就聽陶謙又問是寬:「還有那件事……」

  是寬微微一笑:「曹叔元已然應允,正等家父遣人來納采,可與我這七弟結為良緣。至於那一方……」

  陶謙連連點頭:「甚好,甚好。你且放心,只要尊翁應允了,老夫親自去尋子仲議親,他斷無不允之禮。若兩門親事能夠同日成禮,實足以為佳話,我徐州也自然安泰了。」

  我靠,原來總導演是陶謙哪!估計這事兒自打是寬上回從荊州逃回來,來拜謁陶謙的時候,這一對狼狽為奸的傢夥就已經定下了吧。不過那時候是寬可能還不知道有自己的存在,他給曹氏女預定的究竟是誰呢?難道是是峻……

  是勳不禁在肚子裡開始了一長串的推理和演繹:自己是從未來穿越過來的,這只小小的蝴蝶還沒怎麼扇動起翅膀來,倘若沒有自己,這撮合曹、麋兩家拐彎兒成為親眷的計劃,究竟會不會成功呢?曹家小姐確實可能嫁給是峻,而至於她做呂布小妾的事兒,八成只是演義的虛構。可是麋竺的妹子,歷史上是嫁給了劉備啊,沒是寬什麼事兒……

  再轉念一想,這年月並不講究從一而終,就算麋夫人不是黃花大閨女,只要老公不在了,她照樣可以改嫁給劉備嘛。終究麋竺把妹子獻給劉備,那是政治需要,是為了保證自己在劉備集團中的地位牢固而不可動搖,而劉備娶麋竺的妹子,也是為了順道求取大舅子的財產。話說劉備除了第一任老婆後來被呂布所奪,歷史上沒有留下名姓來以外,從麋夫人開始,到後來的孫夫人,再到入蜀後的吳夫人,就全他喵都是政治聯姻的產物啊……

  說不定麋夫人真是二婚,所以不怎麼被劉備所喜愛。要不怎麼劉備稱帝以後,竟然追封了小妾甘夫人為皇后,那個自己逃回娘家去的孫夫人不用說了,結局不詳的麋夫人也沒落著個皇后的名份呢?

  不好,走神了,腦補過多,於己無益……拉回來考慮最重要的問題,劉備最終得以入主徐州,那就是說雖然拐彎兒聯了姻,曹、麋兩家的矛盾卻並未得到緩解,是因為其間又出了什麼事兒呢,還是必然會如此呢?

  從州府中回來以後,是氏兄弟就投入了繁忙的買地置莊的工作。是寬已經寫了書信,派人送去諸縣的曹氏別院,要老大、老四帶著家眷,保著財產,趕緊都到郯縣來。他在曹豹的幫助下,很快就在郯縣城南買到了一頃多水澆地,並一處小莊子。只可惜這幾年徐州還算比較安泰,而從北方避難湧入的士庶又為數不少,所以幾座中心城池附近的閒田數量有限,即便曹豹再怎麼幫忙巧取豪奪,也很難購置到成片的良田了——成片的良田全捏在豪門手中,別說曹豹了,就算陶謙也沒必要為了是家去特意開罪他們。

  據說南邊兒的廣陵郡本多沼澤,有些地勢還算不錯的,只要把水排幹,就能種稻,因為戶口較少,所以這類田地還能購入一些。所以是寬留下是勳整治新購進的莊院,自己很快就啟程往廣陵去了。

  是勳在莊院中忙前忙後,一連忙乎了小半個月,才等到是著等人到來。是著還則罷了,他對是紆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地思念哪,於是一股腦把莊中事務全都扔給了這位四兄,自己趕緊扯著大兄「研究學問」去了。

  臘月,是儀從北海遣人送信過來,不出是勳所料,他完全應允了是寬的計劃,就請臨沂王氏的大家長王融幫忙向曹家納采,請陶謙幫忙向麋家議親和納采,還說不必等待自己主持,可由是著暫代父職,儘快幫三名兄弟(也包括是紆和王家)敲定和完成婚事前的各種準備工作。是勳是徹底的無法可想,只好假裝「婚前綜合症」發作,整天窩在屋裡讀書,所有的事情全都拜託是著(其實真忙活的是是紆)了。

  除夕前不久,是寬終於從廣陵歸來,此行不僅購得了一處莊院,十好幾頃地,還帶回來一個人,聲稱乃「小妹之良配」。是勳乍見就不怎麼喜歡這個傢夥,只見他年近三十,白麵長須,倒生得一副好皮囊,可是脖子總是梗著,下巴總是翹著,嘴巴總是撇著,眼神總是四十五度仰望星空——你誰啊?哪兒學的這份狂勁兒?

  可是等是寬一給介紹姓名,是勳立刻就給跪了——我靠原來是這尊大神,果然狂得出名,狂得性格,狂得讓絕世梟雄都要翹大拇指啊!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2
第八章、徐方名士

  陳登陳元龍,下邳郡淮浦縣人,前沛相陳珪之子,二十五歲舉孝廉,任東陽縣長,這回是陶謙征辟他擔任典農都尉,遣是寬順道聘請,所以跟是寬同行到郯縣來的。

  陳登這人在歷史上的狂是很有名的。名士許汜曾經跟劉表和劉備說:「陳元龍湖海之士,豪氣不除。」意思是說這人太狂妄了,待人很沒有禮貌,就跟個跑江湖的一樣。劉備就問啦,你是從哪點得出這個結論來的呢?許汜說某年我去拜訪陳登,他一點兒也不懂得待客之道,半天了都不肯跟我搭訕,而且自己躺在大床上,讓我躺低矮的小床(這時代其實沒有後世睡覺的床,所謂床是指一種坐具,也可以半躺半坐)。

  後來陳登當廣陵太守,派屬吏陳矯去許都辦事,關照說:「聽說京城裡我的口碑不好,你幫忙打聽一下,回來告訴我。」等陳矯回來以後就稟報,說人們都在議論,說您實在太驕傲啦。

  可是陳登該不該有這份傲氣呢?當許汜說他「湖海之士」以後,劉備就笑,說陳登幹得好,許先生你空負國士之名,卻對國家毫無裨益,要是換了我,就自己躺百尺高樓上去,讓你躺在地下,哪兒僅僅是高矮床的區別呢?

  當陳矯回來稟報說大家都認為您太過驕傲,陳登就解釋,說這世上我只佩服陳紀、華歆、趙昱、孔融、劉備等寥寥數人,對他們都畢恭畢敬的,哪兒有驕傲可言?別的人都很庸碌,哪兒值得我費心思跟他們來往呢?

  演義裡陳登雖然出場戲份兒不多,但是就挺出彩,他和老爹陳珪兩個,簡直是把呂布、陳宮玩弄於股掌之上啊。歷史上的陳登更厲害,他後來當廣陵太守,兩次擊敗「小霸王」孫策的大軍,並且還往江東派了大群間諜去挑唆地方豪族跟孫家對抗,成效卓著——是勳前一世看過不止一篇論文,都認為孫策的最終遇刺,其實背後就隱藏著陳登的黑手。

  我靠就連劉備都認為他狂得有理,是勳還敢因為那四十五度仰望星空的POSE而瞧不上此人嗎?

  所以等是寬跟兄弟們商量,說陳元龍去年斷弦未續,正好跟我家小妹結親。是著是個讀死書的,說:「我見其人甚為狂妄,不知治何經典?」是紆雖通實務,但是不瞭解徐州的情況,說:「未知治產如何,可能興旺家業麼?」是勳趕緊舉手錶決:「陳元龍才兼文武,不日將名重天下,就是他了,千萬揪住了別放跑!」

  是寬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宏輔似乎對元龍很是瞭解啊。」是勳趕緊解釋:「弟在徐州這些時日,常聽人說陳登為東陽長,撫老育孤,愛民如子,似此賢吏,將來豈有不名聞天下,為時論所重的道理呢?」

  是寬幼而好學,他老哥也是挺喜歡這個兄弟的,並且是寬不跟老哥那樣死讀書、讀死書、讀書死,多少通點兒實務,所以是紆也頗敬重這位三哥。想想也是,要是沒點兒社會經驗,誰放心讓他一個人出門在外去遊學啊,是著倒是也想去來著,可是是儀堅決不讓——怎麼能讓嫡長子莫名其妙地死在外地呢?

  是勳雖然是旁系族弟,而且回返北海故鄉的時間不長,但就在這短短的一段時間裡,他得到了孔融的讚賞,得到了孫乾的教授,並且單騎退了青州黃巾,再加上性情溫和、嘴甜如蜜,所以是著和是寬對他的評價都挺高,甚至無形當中,覺得他比末弟是峻都要親近多啦。

  故而既然是寬和是勳兩人都一致看好那位陳登陳元龍,是著和是紆也就不再有所質疑了。是紆關照是寬:「最好三兄先去探那陳元龍的口風,他若是有意,咱們再寫信去請父親定奪——你我兄弟皆表贊同,料來父親也不會反對的。」

  是寬點頭,說最好挽留陳登在莊院中過年,那麼就有好幾天的時間,自己找個機會,就去跟他探問此事。散會以後,是勳就問啦:「三兄與陳元龍如何相識的,可投契否?」

  是寬回答說,他從荊州逃到徐州以後,就各處去拜訪當地的名流,比方說趙昱、麋竺、曹宏、曹豹等等,也包括陳登的父親、前沛相陳珪,順道就幫陳珪帶了一封信給東陽任上的陳登,兩人因此結識——「陳元龍胸中大有丘壑,為兄不及也。言談尚歡,卻說不上投契。」

  是勳心說聽這話,大概陳登沒給你太好的臉色看,即便不分上下床坐,大概也就是普通的點頭之交罷了。他想請是寬幫忙介紹,讓自己跟陳登談上一談,但是是寬說:「進門之時,都已經將兄弟們介紹給了陳元龍呀,至於能否一談,宏輔可自去。」

  是勳不禁撓開了後腦勺。

  他是真想結識陳登——這結識不是如同是寬所說的,光在進門的時候作個揖、問聲好而已,說白了吧,他想跟陳登交朋友。原因有兩個,一是前一世的時候,研究起三國的史料來,他就非常佩服陳登,時常想望其矯矯不群的丰采——當然,那不是他才看到的四十五度仰望星空,而是更深層次的內涵。他到這一世以後也見了不少名人了,可是名人也分三六九等,得在歷史上留下不朽聲名,讓後人衷心崇敬的,他才有深入交往的欲望,比方說太史慈。跟太史慈和陳登相比,什麼是儀啊、孔融啊,乃至於管亥啊、曹豹啊,那都算個屁啊?見到了或許高興一陣兒,見不到就見不到吧,根本不會覺得遺憾。

  更何況,在他前一世所粉的三國武將當中,太史慈其實排不上什麼號,而在他所粉的三國謀士當中,陳登卻是位列前十名的,既然有機會結識,怎能不湊近去好好地觀察觀察、懇談懇談呢?

  第二個原因,徐方名士當中,其實只有陳登有真正的投資價值……嗯,或許還得加上一個麋竺,但那主要是看在他萬貫家財的份兒上。無論陶謙、劉備、呂布還是曹操統治徐州,陳登都穩穩地在位,屹立不倒,這份政治智慧實足另人欽服,而且更主要的是,自己要是必須在徐州久居下去,巴住了陳元龍的大腿,那可比巴住曹豹、麋竺他們要靠譜多了。

  可是該怎麼去跟陳登打交道呢?倘若是寬跟陳登關係不錯,那麼請是寬幫忙介紹,自己是有機會好好跟陳登懇談的,然而瞧起來是寬沒那麼大面子,而且他自己就主動縮了,貌似怕碰釘子。只是目前這種狀況,你真有機會把妹子嫁給陳登做續弦嗎?

  是勳拐著彎把自己的疑問向是寬提出來,是寬低頭想了一想,突然反問:「宏輔見過小妹麼?印象如何?」是勳回答說只見過一面,品貌、人才確實是沒得挑的,可是那管什麼用?如今士人聯姻主要是看門戶登對,是家雖然門第也不算低,終究是外州之人,你有什麼辦法讓陳登動心呢?

  是寬回答說:「小妹非止容貌姣好而已,幼好經史,見識尚在大兄之上……」是勳腹誹道:意思是說還不如你是吧?只聽是寬繼續說:「元龍在郯縣並無親故,元旦將至,陶使君也即將閉衙,正好趁機將他留在莊中過年。然後尋個機會,讓他與小妹見上一面,我料事必可協也。」

  我勒個去~是勳在肚子裡大罵,趕緊你老兄又想導演一齣雪中偶遇的戲文來啊?你丫拉皮條拉上癮了吧!他那裡言之鑿鑿,是勳就覺得不靠譜啊不靠譜。看起來想要跟陳登拉近關係,甚至想要跟他聯姻,還得靠老子自己啊!

  可是老子該怎麼幹呢?按照一般穿越文的橋段,這時候就應當直截了當地去見陳登,為他分說天下大勢。穿越人士也就這點兒旁人無可企及的長項了,對於今後的歷史發展是門清啊。於是豎起兩枚手指,嘡嘡嘡一番話擲地有聲,就仿佛那魯肅子敬的「榻上策」,又仿佛諸葛臥龍的「隆中對」,說得對面那人是瞠目結舌,聽完了納頭便拜……

  可惜這種橋段放在此時此刻卻非常不現實。要是在漢獻帝逃出長安以後,大可照抄荀文若的「奉天子以討不臣」,要是官渡之前,大可照抄郭奉孝的「十勝十敗」,再往後就乾脆抄「榻上策」和「隆中對」好了……可是現在有什麼大勢可言了?說袁紹肯定能打贏公孫瓚?說曹操肯定能入主兗州?說呂布也會來搶徐州?理論何在?會不會讓對方當成是觀星推命的妖人啊?

  再說了,沒有過往的名聲支撐著,平白無故跳出個無名小子來說天下三分,他喵的有誰會信啊?要是沒有徐庶、司馬徽等人的推薦,沒有三顧茅廬,就從隆中來一農夫分說天下大勢,你瞧劉備會不會搭理他?

  更何況,陳登還是有名的狂士,連進人莊中借宿都擺四十五度仰望星空的POSE,自己要怎麼開口,才不會讓他給轟出來呢?而即便他不把自己轟出來,一直就那麼仰望星空,言不入耳也不行啊。

  我靠來這還真是個大問題——自己是就此縮了呢?還是等是寬撞上大運,真把妹子領到陳登面前,而陳登還真看對眼了,等兩家聯姻以後再說呢?

  不行不行,是勳給自己鼓勁兒,可不能見易才進,遇難而縮。自己有多大斤兩,自己心裡很清楚,那麼想要在這一世出人頭地,活得更好,就必得掌握與他人尤其是貴人打交道的技巧才行,哪怕靠著矇騙,也得先讓那些貴人願意接納自己才行啊。真可惜沒聽說過陳登喜好詩文,否則就繼續抄襲陶淵明……

  他想來想去,突然一拍大腿,嘿,自己徹底的想左了呀——走,這就去見陳登,這個法子說不準就能行!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2
第九章、德容言功

  是勳來到給陳登安排下的寢室——話說一般到別人家做客,不得有話題沒話題都賓主對坐著先嘮上一陣子嗎?這位陳元龍先生倒好,在莊院門口跟是家兄弟見了禮以後,連「旅途困乏,亟待歇息」的場面話都沒撂下一句,就跟著僕人找臥室去了,仿佛去到的不是朋友家的莊院,而是頭回光顧的旅店。

  是勳來到門外一瞧,大白天的門戶緊閉,他還懷疑陳登真累了,已經躺下了——雖說士人不該晝寢,但哪怕對方只是斜靠著略略打個盹兒,自己也不方便去打擾啊。再一瞧,天氣挺冷,窗戶卻支著,瞧這架勢是為了採光,不象要睡。於是他大著膽子,在門外咳嗽一聲,拱手說:「某姓是名勳,有事求見陳令。」

  「喀拉」一聲,房門被名陳登的僕役給拉開了,僕役行禮說:「敝主人正在收拾行囊,請問果有要事麼?若無,請稍後再來吧。」是勳假稱真有要事,僕役就偏過身來,雙手一抬:「如此,請進。」

  我靠這是在我家唉,屋子才多大,你竟然都不肯親自到門口來迎,許汜說得沒錯,這傢夥果然絲毫都不懂得待客之道。是勳一邊腹誹著,一邊邁步進屋,果然就見陳登坐在窗下,正展開了幾個包袱,往外掏摸簡冊呢。

  是勳朝他行禮,陳登放下手裡的竹簡,隨便還了一禮,面無表情地說道:「我是東陽長,不是縣令。」

  漢代縣分大小,大縣之主為令,小縣之主為長,可是就跟後世在非正式場合一般把副職當正職稱呼,省去「副」字一樣,這年月當著縣長叫某令,也是慣例,誰想到陳登根本不吃這一套,並且還要特意點明。

  瞧陳登那表情,分明在說:「有話就說,有屁快放,我還忙著呢。」是勳也不在意,既然進得門來,當然要按足了規矩做,所以先不肯開口。直到那僕役取過一張席子來,對著陳登鋪好,他脫鞋坐下,這才長吸一口氣,開始計劃中的套近乎——

  「某前在北海,自孔文舉處聞得陳先生大名,故來拜見……」

  陳登聞言,眼皮略略一跳,注目是勳,問他:「孔北海竟然也知世間有我陳登?他如何說?」是勳不禁在心中大笑:「有門兒!」

  史書上記載過,陳登自稱最敬重幾個人,其中就包括了孔融。孔融這廝成名很早,小時候什麼讓梨啊、拜見名士李膺啊之類的軼事,那是成名以後才被「狗崽隊」的祖宗們給挖掘出來的,可他十六歲的時候就膽敢窩藏張儉,事發後跟哥哥孔褒,還有他們的老娘,一門爭著認罪赴死,就此在士人當中闖出了極大的名頭。所以孔融是真正的名滿天下,而陳登這時候,就連名滿徐州都還說不上。

  當然啦,同樣開口問「孔北海也知道世間有我這一號嗎」的還有一個劉備,但劉備按後來的話說,這時候只是一個「老革」(老兵蛋子),雖然因緣際會做到二千石,在士大夫當中的名聲卻又不如陳登了。這麼說吧,要是把孔融比作鳳凰,那麼劉備就是只烏鴉,陳登是只小孔雀,雖然等級有所差異,但無論你對烏鴉還是小孔雀說,鳳凰挺瞧得起你啊,兩人都必得眉開眼笑不可。

  其實孔融沒跟是勳提起過陳登,但這並不重要,反正陳登短時間內也不可能跑北海去找孔融求證,而以後就算求證了,孔融八成也會順著話點點頭,說是啊是啊,我稱讚過你——孔融雖然骨子裡同樣驕傲,但謙恭的外表做得很足,跟陳登這號人又截然不同。

  因此是勳就隨口編瞎話,說:「孔文舉雲:陳元龍為徐方名士,如潛龍在淵,一旦飛天,前途不可限量,惜乎……」

  是勳這短短一段話也是非常有講究的。首先,他直接稱呼孔融的表字,而不是官職——或者國相,或者府君,或者以「北海」替代——這說明自己跟孔融是平輩論交。當然啦,他當著孔融的面沒敢這麼叫過,但理論上是不錯的,都昌解圍以後,孔融不是拉著他和太史慈的手,到處跟人說「此皆我之小友也」嗎?那就是承認了是勳是他朋友,朋友之間,當然可以以表字互稱啦。

  是勳稱呼孔融的表字,無形中抬高了自己的身份——你陳登不是很尊敬孔融嗎?那麼對於孔融的朋友,總該多少客氣一點兒吧。同時,是勳在編造孔融的話語的時候,假裝孔融也稱呼陳登的表字,一般長輩對晚輩,當面可能稱呼表字以示禮貌和親近,對別人說起的時候卻只稱名,要是在後一種情況下也稱表字,那是表示對此人也頗為看重,存有三分敬意。怎樣,我說得沒錯吧,孔融挺瞧得起你呀,對於帶這話過來的老子,你不也得表示出點兒應有的尊敬來嗎?

  最後,是勳故意賣一個關子,等著陳登發問,如此一來,說話的主動權就徹底掌握在自己手中了,而不會——「就這?這不算什麼要事啊,我還忙著,你請便吧。」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惜乎」二字一出口,陳登不自覺地就把身體朝前略略一傾,問他:「有何可惜?」是勳微微一笑,繼續瞎編:「惜乎傲骨嶙峋,難免凡俗譏刺。」

  陳登望空一拱手,歎息道:「孔北海真知我者也。」

  是勳趁機轉入下一個話題:「既然孔文舉如此看重陳先生,故此是某前來拜謁,有所請益——聽聞陳先生在東陽撫孤寡、勵耕織,使倉廩充實,故陶使君要辟為典農校尉,是某不識稼穡,不知農家以何為重?」

  這才是他正經套近乎的手段。因為他想到,陳登雖然目無餘子,傲氣淩人,但終究在官場上混了那麼多年,無論在陶謙、劉備、呂布還是曹操手底下,都挺受重用,不會是全然不懂交際的傢夥——真要是那類貨色,恐怕根本就沒有當官兒的能力,只好跟管甯那樣跑深山隱居去了。許汜空負其名,言過其實,所以陳登故意給他難堪,要是自己先放低身段,去跟他請教問題呢?應該不大會拒人於千里之外吧?

  一般情況下,驕傲之人必定喜歡炫耀,也好為人師,好,我就象學生對待老師那樣,跑來請教你,說不定你就願意跟我好好談談哪。

  其實真說起來,陳登並不好為人師,但突然跑來一個能跟孔融平輩論交的小子,向自己請教,又正好問到了自己最得意的能力和成績,也不由得陳登不開示一二。所謂「伸手不打笑面人」,你又不跟許汜似的頂著「名士」的光環,大搖大擺過來要我平等相待,還噘著張嘴要我先開口——當然啦,這時候許汜正在兗州州府裡吃白飯,估計跟陳登還沒照過面。

  所以陳登聽了是勳的詢問,就順手從身邊抽出一卷竹簡來遞給他,嘴裡說:「農事所重,耕之竅要,都在此書之中。」是勳接過來一瞧標題——《氾勝之書》,心說哎呦,這書聽說過,自己還真沒讀過。

  氾勝之是西漢晚期的著名農學家,總結出了「區田法」……好吧,關於此人,是勳從前也就知道這些了,至於啥叫「區田法」,他是一點兒概念也沒有。

  是勳解開竹簡來翻閱,同時心裡打鼓:「我跟你請教問題,你直接給我本書是啥意思?是要我可以退出去自習了嗎?不成,老子話還沒說完呢,怎能這就退兵?」想到這裡,抬起頭來:「‘紙……書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已近歲終,州府也閉了衙,不如陳先生就暫且在捨下住到年後,是某閱讀此書若有疑問,也好朝夕請益。」

  陳登捋捋鬍鬚,略微想一想,點頭說:「也好。如此便滋擾了。」

  是勳趁熱打鐵,突然又轉換話題,問:「不知陳先生對女子如何看?有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此言可否?」

  陳登搖頭說:「是何言歟?有才斯有見識,有見識才能明德,無才而能明德者,鮮矣。」

  是勳反問:「《禮記》中但言婦德、婦言、婦容、婦功,不言婦才。」

  陳登簡明扼要地回答道:「有才斯有德,有才斯能言。」

  「如此說來,女子而好詩書者,陳先生並不反感啦?」

  陳登不明白對方要說什麼,可是既然已經搭上腔了,也就只好順著話題說下去:「經可以明德,詩可以怡情,史可以成功,曹大家若不通經史,不能為貴人之師。只要不過於貪溺,以傷其功便可。」這意思是說,那女人只要別讀書讀到放不下,把女紅給耽誤了就成。

  「原來如此,」是勳聞言,不禁又是一笑,當即圖窮匕見,「陳先生的見識,果非凡庸可比。如今適有一女,德、容、言、功盡皆上佳,只為好讀詩書,遂為庸士所斥,無所與歸。不知陳先生其有意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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