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漢魏文魁 作者:赤軍(已完結)

 
穆離鳶 2016-4-10 17:26:3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37 509357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28
第十章、海隅神威

  阿飛前一世的時候老家在海邊,打小就會游泳,雖然算不上什麼運動健將,一般情況下也能在海水裡泡上幾個小時,還不至於很快沉底兒。可是他沒想到,自己才落入海中,明明雙手抱牢了斷桅,卻照樣直奔海底而去……

  「我靠什麼玩意兒這麼沉啊!」幸好他腦筋還算清醒,趕緊伸手到包袱裡去,把那一大袋子銅錢掏出來給舍了。雖說無錢寸步難行,但該舍的時候還得舍,要不然就只好捨命啦。

  東南風刮啊刮,阿飛抱著桅杆漂啊漂,終於在第二天黎明時分漂上了岸。順風順水而來的倒不僅僅是他,還有十來具屍體。

  仰躺在沙灘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好不容易恢復過來,阿飛就解開包袱,把東西全都掏出來晾曬。他最關心的是那封書信,好在這時候的書信是寫在木片兒上的,兩片木牘併合,用繩捆紮,如今打開來一瞧,字跡略有些模糊,應該問題不大——「幸虧不是後世的信紙啊,要不然就全泡湯了」。

  收拾好東西,阿飛背上包袱,站起身來,蹣跚地挪到一具屍體前面,抬腿踢了兩腳——「嗯,不動,死透了。」俯身就開始剝衣服。當然啦,他不是有什麼特殊的愛好,也不是真想把人剝光,只是搜查一下有沒有什麼可用的東西——比方說乾糧啊、錢財啊、武器啊、手機啊……

  唉,這個時代壓根兒就沒有手機啊,也不知道自己漂到了什麼所在,這附近有沒有住家,有沒有城鎮……

  翻了半天,一無所獲,恨得阿飛朝屍體上又狠狠來了兩腳。然後下一個目標,終於被他找到了圍在腰間的一串銅錢,已經散落了大半,光剩下三四十枚了——「真是捨命不舍財的典範啊,值得我輩充滿敬意地罵一句靠。可也怪了,這傢伙竟然沒有沉底兒還能漂著,難道是因為肚子上脂肪太厚?」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毫不客氣地把那些銅錢解開下來揣進自己包袱。

  第三具屍體竟然就是那可憐的錢船主,喝了一肚子的水,死得口眼不閉。阿飛默默地朝他鞠了個躬,伸手幫忙合上了他的嘴巴和眼瞼——然後繼續開剝,也繼續地一無所獲,於是再次踹上兩腳。

  等到了第四具屍體旁,他才剛抬起腿來,誰料那屍體突然間竟然活了,左手一翻,牢牢抓住了阿飛的腳踝,隨即輕輕一扯,就扯得他一個倒栽蔥。這一驚可非同小可,阿飛倒不是怕什麼僵屍作祟,他連老天爺都不信,還能信鬼怪嗎?只是這廝手上的力氣未免太大一點兒了吧,自己可不要剝人不成反被人剝!

  才大著膽子從地上坐起來,想要逃跑,但那只鐵鉗一樣的大手仍然緊抓著自己的腳踝,使他難以挪動。再看那屍體也同樣坐起來了,瞪了他一眼,開口問道:「原來是楊公子,你要做啥?」

  「你、你、你認得我?」

  「同船而行,曾聽船主稱呼過。」原來那是個青年壯漢,估摸著身量不低,生得虎背熊腰,雙手如同蒲扇一般,麻衣吸透了水裹在身上,勾勒出一身疙裡疙瘩的犍子肉。一張國字臉,蠶眉鷹眼,鼻直口闊,短短的絡腮鬍子,聽口音卻不似樂浪人氏。

  「某、某姓楊名過字改之,請教台甫?」阿飛大著膽子問道。

  那年輕人終於鬆開了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作揖回答:「不敢,某為樂安人氏,姓史名義,草字伯仁。」說著話左右望望:「只有你我二人倖免於難嗎?」

  「這可說不準,」阿飛縮了縮脖子,一邊盯著史義的動作,一邊慢慢爬起身來,「本來以為史兄你也……」他正待再去查看下一具屍體——有人瞧著,就不好再剝衣搜屍了,但他本能地感覺這位史義史伯仁有點兒危險,還是儘量離遠一點為好。

  可是才剛邁步,突然那史義一挺身,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阿飛就覺得跟有座泰山壓下來似的,不自禁地就趴到地上去了——「你、你幹嘛!」史義把他按伏在地,同時自己也趴下了,低聲在他耳邊說道:「噤聲,有人來了?」「有人來又何必……」「他們手中都有兵刃!」

  阿飛大著膽子抬眼朝遠方望去,果見施施然踱過來六條大漢。正是十一月間,氣候本就寒冷,海邊則更是北風凜冽,但那六人卻全都只穿一件短袖的麻衣,露出肌肉虯結的胳膊,下身也僅用一條兜布裹襠,光著兩條毛腿,赤足無鞋。每人手裡都提著一柄環首刀,瞧上去形質雖非上佳,但都磨得鋥亮,映著朝陽熠熠生輝。

  史義按著阿飛的腦袋,兩人都趴在沙灘上裝死。可惜那六人便正朝著沙灘而來,逐漸走近,已經可以聽到他們粗豪的話語聲了——

  「怎樣,沒說錯吧,暴雨之後,這海灘上必有落難之人。」

  「好,搜一搜他們身上有無財貨——聽說這有錢人啊,會把金子打成薄片兒裹在身上呢,要是發現一個,咱爺們兒可就發大財啦!」

  阿飛心中暗道:「真是普羅大眾貧乏而詭異的想像力啊……身上要真裹了金子,還能漂上岸來嗎?肯定沉底兒了吧。」可是想起才揣到自己包袱裡的那些銅錢,他卻又有點兒拿不大准。

  「倘若都是些窮鬼怎麼辦?」有個大漢問道,「咱們不是白跑這趟了?還不如去東鎮那邊砍幾個坐商,勒索點銅錢出來。」

  「窮鬼就窮鬼,」有人笑著回答,「窮鬼也有三兩肉,起碼這幾日咱們是餓不著了,哈哈哈哈~~」

  我靠這幫土匪不是真的吃人吧?阿飛就覺得一股涼氣從後腦勺往下,直透五臟六腑,差點兒就尿了褲子。

  聽聲音,這些傢伙已經來得近了,隨後便是稀稀簌簌的,貌似是搜身的聲音。隔了少頃,突然有人叫道:「這個還活著!」隨即是利器入肉之聲,是臨死前的慘呼,是匪徒們的「哈哈」大笑。

  阿飛覺得肩膀上的壓力陡然散了,於是不自禁的一抬頭,就見那史義如同飛鳥一般騰空而起,直朝不遠處一條大漢撲將過去……

  阿飛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爆發力可以達到這種驚世駭俗的程度,雖然在前一世看了不少武俠電影,到處都是不符合力學原理的吊威亞,但這和真正的爆發縱躍,就視覺效果上有著本質的區別。

  「這傢伙是幹跳的還是撐竿跳的?怎麼能這麼高……」阿飛只覺得目眩神搖,就見史義一縱兩米高,橫跨五米遠,瞬間就到了對方的眼前。那大漢手裡的環首刀還插在一具屍體上,來不及拔出,本能地抬左手在面前一擋。史義就在空中出腿,奮起一腳,只聽「喀」的一聲,似是骨骼折斷,同時這大漢打著旋地倒飛出去,整個腦袋全都紮進了沙灘裡。

  其餘幾人見狀大驚,各執兵刃疾奔過來。又見史義輕輕落地,從屍體中拔出那柄環首刀來,也不回頭,仿佛腦後長著眼睛似的,反手一劃,一條大漢便刀折頭落。此時另一條大漢已經撞到他的身前,舉刀便砍,卻被史義左拳挾著勁風打出,正中敵人胸口,打得胸骨粉碎,胸口凹陷。那刀雖然依慣性砍下,卻已輕軟無力,史義肩頭一聳,刀便落地。

  另三條大漢奔得近了,見此情景,不禁魂飛魄散,掉頭就逃。史義右手長刀擲出,正中一條大漢後心,同時身體卻往相反方向倒縱出去,並且在空中轉身,奮力一拳,泰山壓頂,幾乎把一條大漢的腦袋整個打到了腔子裡去。他所有的動作全都一氣呵成,毫無殆滯,仿佛早就計劃好,並且演練了無數遍似的,才將敵人打死,便順手揪起屍體來,朝最後一條大漢全力擲去。

  那最後一條大漢被同伴的屍體正正擊中腦後,順勢便朝前飛出五米多遠,「撲通」一聲落入海中。

  阿飛徹底的驚了,這拳拳到肉,一招一殺,我靠就算葉問也沒這麼猛啊!他只覺得兩腿發軟,並且褲襠裡有點兒熱乎乎的……

  史義眨眼間格殺六人,隨即縱躍回來,落到阿飛身邊。阿飛嚇得雙手抱頭,哭喊道:「別殺我,別殺我啊~~」

  史義才剛伸手,他就是全身一哆嗦,褲襠更加濕熱了。好在史義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楊兄勿驚,這些賊徒毫無人性,我故殺之,豈有加害旁人之意?」

  阿飛緩緩地放下抱頭的雙手,愣愣地望著史義:「你、你、你說你叫什麼來著?」「某叫史義。」「你真的叫史義?你、你、你……好生厲害……」

  倘若這史義不叫史義,而是叫……比如說典韋、許褚、張飛之類的,估計阿飛還不至於如此驚駭。想不到一個無名之輩就如此厲害,那麼這時代那些縱橫沙場的猛將,得要強到什麼地步去啊?一刀砍翻一個排,一槍洞穿一個營?原來古書上說「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那不是在誇張,那都是真事兒吧!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28
第十一章、天生猛將

  要到好一會兒以後,阿飛驚魂方定,通過一連串的分析和腦補,才勉強得出了比較靠譜的結論:身為大將,不光個人能打,還得能排兵佈陣、領兵作戰哪,所以象史義這號猛人會在史書上籍籍無名,也就順理成章了。記得《魏書》裡曾經提到過一個鮑出,也是很猛,但一直就沒做官,所以只是作為孝子的典範被記了寥寥數筆而已。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那就是歷史因為阿飛的穿越,已經產生了一定的蝴蝶效應。說不定在別的平行時空中,這位史義就是員名垂青史的猛將兄,只是在這個時空,要不是阿飛到來摻和了一下,說不定他就在這回海難裡淹死啦,故而其名不彰。

  不管怎麼說,史義確實猛到了幾乎荒誕的地步,阿飛這才明白自己剛才覺得他很危險,想要離遠一點兒,確實是種動物性的本能反應。不過這史義對自己倒還算溫和,或者不如說,竟然有點兒文質彬彬的,不似個大老粗——也對,他不但有名還有字,應該不是普通老百姓,說不定也是位士人老爺了。

  阿飛下定決心,暫且就抱緊這位猛將兄史爺的大腿吧。要想太平地活下去,順順當當前往北海,那非得緊貼著史爺,請他做免費保鏢不可。

  他前前後後想了很多,史義倒似乎沒怎麼太關注他,只是輕輕撓頭,略顯懊悔:「應該先留下一個,問問此處究為何地,附近可有村莊、城鎮……」

  沙灘上除了阿飛和史義倖存,果然就沒有活人了——本來還應該有一個,可憐幾分鐘前剛被匪徒給紮了個透心涼。

  阿飛和史義聊了一陣子,再次相談甚歡。好歹阿飛上一世是伺候過領導的,這一世又給人為奴了好幾年,別的本領還則罷了,這投人所好不露餡兒,拍人馬屁不顯諂媚的技能,相信已臻化境,當世罕有其匹——當然啦,舉凡李林甫、蔡公相、嚴閣老、和中堂的光輝事蹟,這時代也只有他一個人用心揣摩過……

  所以很快的,史義就幾乎把這位「楊公子」引為了平生罕見的知己。阿飛趁機想拜史義為師學武功,史義笑著捏了捏他的肩膀:「你我一見如故,平輩論交,說什麼拜師?不過我看楊兄你這體格,似乎少年時飲食不佳,筋骨略虛……」

  阿飛心說吃了十幾年的野菜了,能長成現在這樣而不是佝僂著如同侏儒,我就已經很不易啦,順嘴扯謊道:「呃,這個……楊某少年時候有些挑食。」

  一般認為,古人身高都比現代人要矮,其實這是個誤解。基於飲食習慣、質量問題,古人兩級分化比較嚴重,確實平均指數不如現代人,普通農民,一般也就一米五上下,甚至還有發育完了還不足一米四的。可是有錢人吃得比較好,就有不少是高身量——呂布高一丈,關羽高九尺之類的,當然是小說家語啦,史書上有記載的,劉備身高七尺五寸,也就是一米七三左右,諸葛亮七尺七寸,將近一米八了,最驚人是程昱八尺三寸,竟然快一米九五了!

  就阿飛在此世見到過的有錢人,氏伊將近一米七,氏勳已經一米七了,倘若不死,估計還會長個兒。至於自己這具軀體,說也奇怪,爹媽都才一米四幾,也就隔壁老王高一點兒,一米六出頭,他剛穿過來的時候,實歲十二,也才一米二左右,跑氏家吃了幾年半飽的飯,如今實歲才十五,竟然突突地就直奔七尺,也就是一米六多去了。也不知道是因為後世魂魄的影響呢,還是跟隔壁老王有什麼關係……

  而他面前這個史義,身量就不低,估摸著得有一米七七、一米七八的樣子。

  「武藝到了某的這般境界,既有後天勤練,也靠天賦膂力,」史義安慰他,「某可以指點楊兄幾招,即便不能臨陣殺敵,也可強健筋骨,彌補先天的不足。不知楊兄可曾練過麼?」

  阿飛訕笑道:「練過些花拳繡腿而已。」

  「花拳繡腿?」史義哈哈一樂,「此喻甚是有趣——不過咱們還是先去尋個村鎮吧,弄清楚此地究竟是何方為好。」

  兩人各撿了一把環首刀來防身,然後就朝著那六名匪徒來時的方向,朝內陸行去。一路上經過種種不動聲色、拐彎抹腳的套問,阿飛才知道,這位史義本是青州樂安國人,少年時遷居遼東,此番往朝鮮訪友,順道出海,欲回故鄉去祭祖。他套了半天的話,終於基本確定了史義跟氏家毫無關係,甚至連在街面兒上都從來沒有撞見過氏家的人,這才終於一塊石頭放心落地。

  二人走到正午時分,終於發現了一個小小的村落,經過詢問,原來此地恰在遼東半島的最南端,隔海相望,便是東萊。根據阿飛前一世的知識,應該在旅順、大連附近。

  村民們指點,從此處沿著海岸往東北方向走去,大約半日的路程,便可抵達遝氏縣城,那裡有港有船,乘船可到東萊。

  阿飛把包袱裡那些才順到的銅錢掏出來,仔細數了數,共有普通五銖三十七枚,當五十的大泉十枚,總計五百三十七錢。這時代貨幣經濟還不發達,尤其偏遠地區,還習慣以貨易貨,所以單論貨幣的購買力算是比較強的,雖然近年來天災人禍不斷,糧食價錢翻倍地往上飆,阿飛就記得去年大半個幽州都歉收,一石穀漲價到兩千錢,好在今年又有所回落。估摸著這五百多錢讓他們兩人吃幾頓粗劣的乾飯,再乘一趟海船,應該綽綽有餘了吧。

  當然還難免有些額外的開銷,因為兩人身上的衣物早就被海水泡爛,又被桅杆、碎木什麼的給劃得滿是口子,這個樣子完全沒法兒見人。阿飛包袱裡倒是還有一套替換衣服,史義的行李可是徹底地歸了海洋。所以來到遝氏縣城以後,阿飛先花四十錢給史義買了一套還算乾淨的舊短衣。

  史義朝他抱拳:「楊兄高義,他日必百倍還報!」阿飛心說反正這錢也不是我自己的,我只是借花獻佛而已,嘴裡卻謙讓說:「你我投契,何必言謝?楊某年未及冠,史兄不可再言楊兄如何,且呼某的名字即可。」

  「豈敢,那史某便稱呼一聲改之賢弟了。」

  兩人在遝氏又呆了一天,才終於花兩百錢蹭上了一條往東萊去的貨船,順風而行。從這裡到黃縣不過三百海裡,而且途中還會經過很多島嶼,理論上不大可能再鬧夭蛾子的翻船事故了吧?

  他倆並排躺坐在船舷邊談天說地,史義偶爾提到,自己跟東萊太守本是舊識,到時候可以去向太守打打秋風,湊點兒回鄉的盤費。阿飛低頭一琢磨,很快就要到青州了,東萊和北海兩郡就緊鄰著,千萬不要太小看了士大夫之間的串聯能力,有些話還是事先說清楚比較穩妥。

  於是他突然跪下來,朝史義深深稽首:「小弟因有苦衷,對史兄有所隱瞞,還請史兄寬貸。」

  史義一愣,急忙伸手攙扶:「改之何必如此?有話請講。」

  阿飛揉揉眼睛,假裝悲淒地說道:「不瞞史兄,弟本不姓楊,楊過更是假名。弟家朝鮮,姓氏名勳字宏輔,先父曾任郡中督郵……」

  他半真半假的摻和著說,自稱是得罪了太守張岐,張太守便派郡兵抄了氏家莊院,氏伊遇害,他本人——也即氏勳——孤身逃出,想要往北海去投靠親戚。此前因在樂浪境內,害怕被人認出來向太守告發,所以才編造了一個假名——「既已離開樂浪,得遇史兄,卻仍以假名相對,是某之罪也。」

  一邊說著,他一邊微微側頭,小心地觀察史義臉上的表情。這時候最怕的就是史義一臉疑惑,問他:「氏勳我也認得,卻與你相貌不符。」好在類似表情始終沒有出現,那質問更無從談起,只是史義的面色變得越來越是奇怪,三分恍然,倒有七分像是慚愧。

  等他基本上說完了,咽咽口水,史義突然朝後一縮身,然後跪倒在地就是一個響頭。

  「史兄你這是何意啊?」

  史義抬起頭來,一臉的愧疚,回答道:「改之……啊不,宏、宏輔真是誠實君子,倒教我慚愧無地。不敢相瞞,其實史義也是假名,愚兄避禍而走遼東,故此不敢以真名示人。你我雖然結識不久,卻投契如同故交,我若再不以真名相告,實非人也!」

  「尊姓是?」

  「某複姓太史,單名一個慈字,草字子義。」

  我~去!阿飛差點兒就沒一跟頭翻出船去。

  自己怎麼就那麼豬頭呢?見了對方那驚世駭俗的身手,就光聯想到什麼張飛、典韋、許褚了,怎麼就沒想到這位猛將兄!這可是單騎透重圍、北海救孔融,頭盔換手戟、神亭戰孫策的超級猛人啊!東吳要說最能打的,他能排前三有沒有!對啊,太史子義——史義、史義,姓名表字,早就透出兩個字來了嘛,自己怎麼會漿糊腦子,竟然聯想不起來呢?

  「你、你、你……」他差點兒就要喊出「你就是跟小霸王戰個平手的東萊太史慈」這種話來了。

  太史慈卻只當他因為自己不以真名相告而惱怒,當下又是一個響頭,連聲致歉,還反復說:「不怪氏兄惱怒,只是慈也有苦衷啊。」

  阿飛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了情緒,朝著此世所見的第一位名人,是上看下看,左瞧右瞧,瞧得太史慈心裡直發毛——「宏輔……氏兄,你這是……」

  「哦,沒事,有點兒激動。」阿飛深吸一口氣,重新盤腿坐好,這才問太史慈:「不知太史兄有何苦衷,為何流落遼東啊?」

  太史慈的經歷,那可比阿飛,啊不,應該是比氏勳要精彩昂揚一萬多倍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28
第十二章、劈章宮門

  渡船當中,太史慈毫無隱瞞地向阿飛道出了自己過往的經歷。原來四年以前,那時候太史慈才剛二十一歲,在東萊郡府擔任奏曹史。東萊太守是襄陽蔡諷蔡伯起,而青州刺史為南鄭張琰張稚珪,二人曾因某事衝突,各自書章,上奏朝廷。州裡奏章搶先發出,蔡太守就募人去追,於是年輕力壯的太史慈應下了這份差事。他晝夜兼行,終於趕到京城雒陽,在公車門口追上了正排著隊打算遞交奏章的州中官吏。

  這位州中官吏不認識太史慈,太史慈卻認得他,因而太史慈就湊上去套近乎,問對方:「你是要遞交奏章嗎?奏章在哪兒啊?」州吏隨口回答:「在車上。」太史慈又問:「奏章的標題、格式有沒有錯誤啊?拿來我瞧瞧。」對方還以為他是守門的官員呢,傻愣愣地就把奏章取出來遞給他了。太史慈預先藏了小刀在手,一拿到奏章,「喀喀」兩刀就給劈碎了。

  這下子州吏不幹了,揪著太史慈的衣襟就喊:「有人毀了我的奏章啊!」太史慈趕緊湊近了低聲安撫對方:「別嚷,別嚷!要是你不把奏章給我,我也毀不了不是嗎?這事兒咱們倆都有責任,調查起來誰也跑不了。還是就此散了吧,各回各家,不要聲張,免得一起受刑。」

  這時候州吏當然已經想明白此人的來歷了,就問:「你毀了州裡的奏章,完成了郡中的使命,你滿意了,為什麼要跟我一起走人?」太史慈苦笑道:「我只是奉命前來打探,看州裡的奏章有沒有遞交上去而已,結果一時貪心,把你的奏章給毀了。你以為太守聽說了這件事,能不責罰我嗎?所以啊,還是一起閃人,誰都別說出去為好。」

  州吏信了他的鬼話,於是兩人就一起離開雒陽。可是誰都料想不到,太史慈轉眼就把州吏給甩了,孤身潛回城中,把郡裡的奏章給遞了上去。事情敗露以後,州裡趕緊再派人去補交奏章,但是相關部門已經採納了郡中的意見,根本接都不接。

  毫無疑問,既然只接收了東萊郡的奏章,此事最終就按東萊的意見處理了。消息傳到青州,刺史張琰大怒如狂,當即聲稱要逮住太史慈剖腹挖心、千刀萬剮。為了避禍,太史慈沒有辦法,只得改名換姓,遠遁遼東……

  最後他說:「慈有老母在堂,存歿不知,思之誠錐心瀝血。前此正在朝鮮訪友,聽聞張公已於去歲離職,因此才乘坐海船,欲待返回東萊故鄉。」

  「原來如此,」阿飛不禁鼓掌,「太史兄有勇有謀,誠當世之英傑也!」他倒不記得這段歷史了,也許曾經看到過,但是轉眼就拋到了腦後。受演義的影響,還以為太史慈就是一莽撞人,跟張飛有得一拼,沒料到還有這種心眼兒,把州中官吏耍得團團轉,睜眼瞎話張嘴就來。「人不可貌相啊,」他不禁反思,「別以為人家長得粗就一定心眼兒也粗,跟這傢伙來往還得多留點兒神才行。」

  太史慈把話說開了,表情也逐漸變得坦然而歡快起來,當下拉著阿飛的手說:「你我相交莫契,你也不要開口閉口太史兄了,同樣呼某的表字即可。」「如此不恭了,子義,啊哈哈哈哈~~」阿飛就想提議:「既然如此,咱們不如斬雞頭、燒黃紙,結拜做兄弟吧。」可轉念一想,那終究只是演義裡慣見的橋段,不知道真正的士大夫們興不興這一套。

  無錯,太史慈是士大夫,據他自己說,往上三代都在郡裡做過屬官,家境不算殷實,也還有幾十畝地,雇了數名長工——要不怎麼才二十一歲就能當郡裡的奏曹史呢,這傢伙在東萊也是一土豪地頭蛇啊!

  他們清晨出發,午後申時終於靠了岸,這兒已經是東萊郡治黃縣境內了。太史慈一下船,阿飛覺得這好一條大漢整個人都變得更精神了,胸脯挺著,下巴努著,大有一種「我胡漢三又回來了」的激昂氣概。他建議阿飛:「我家就在黃縣城南門外,宏輔且先跟我進城,去拜見蔡太守,寄住一晚,明日隨我回家,先不必急著往北海去。」

  能跟二千石的太守打照面,阿飛沒有不答應的理由。漢代太守權力很大,擱前一世也就管轄一個地級公署的面積,但實際上身兼地方行政、軍事、財政和公檢法等等所有職權,除了由朝廷任免不得世襲外,其實跟諸侯也差不太多。太守秩二千石,跟中央各部門官員平級,換句話說,那都是部級、副部級的待遇。

  太史慈領著阿飛東繞西轉,在港口走了沒多遠,就「啪啪啪」拍開一戶人家的大門。一個老頭兒柱著拐杖出來,見到太史慈,立刻眼珠子瞪得如同銅鈴般大:「子義,你回來啦!」大有老區人民在淪陷後重見子弟兵的FEEL。隨即他招呼一聲,「呼啦啦」就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並且直接圍上一大群人,拉著太史慈的手噓寒問暖,其中好幾個還直接淌下了熱淚。

  阿飛心說,找空得打聽打聽,四年前那段公案究竟是啥內容,為什麼太史慈幫忙郡裡打贏了官司,就變得好象萬家生佛、救命王菩薩似的。

  太史慈好不容易才擠出了人群,跟老頭兒說他要立刻進城去拜見太守,故而商借一套衣冠和兩匹快馬。老頭兒二話不說,完全照辦。於是一個小時以後,阿飛他們就得意洋洋地跨馬進了黃縣城。

  于路又是一片轟動,阿飛不禁想到:「哪一天我要也有那麼威風,真是死都值了!」好不容易排開人群,來到郡衙門前,天都已經黑了。

  蔡太守聞訊,竟然親自跑出門來迎接,還拉著太史慈的手,熱淚盈眶地說:「某未能保全子義,使你遠遁他方,真是慚愧無地啊!」

  太史慈向蔡太守介紹了阿飛,阿飛初見高官,多少心裡有點兒打鼓,再說他又不是正牌的氏勳,心裡有鬼,所以也不敢多話,只是儘量把禮節做到了家。隨即太守就把他們讓進了客廳,香湯沐浴,酒宴伺候。

  酒席宴間,阿飛的嘴巴只用來吃飯,太守不問,他絕不答腔,以免露出馬腳。但他的耳朵始終支棱著,耐心傾聽太守跟太史慈的談話。不過兩人也談不出什麼花樣來,左右不過感慨一下時局——話說諸侯討董的某些細節,說不定阿飛比他們還要更清楚明白呢。

  太守要聘太史慈當郡中主簿,太史慈推辭說:「老母在堂,數年未得盡孝,實非人子之行。且待慈回家奉養老母一段時日,再應主公的徵召吧。」阿飛心說:「這就連主公都叫上了,你們還真是鐵瓷啊!」

  他卻不知道,所謂君臣關係,在漢代不僅僅是指皇帝和臣民,也泛用於所有上下級之間,尤其是太守、刺史這種朝廷正式任命的官員和他們自主徵召的屬官,呼上為君,自稱為臣,本是很普通的事情。太史慈只是叫一聲「主公」(因為他曾經是蔡太守私辟的奏曹史,此後又沒有應過別人的徵召),根本就說明不了任何感情問題。

  第二天,太史慈就帶著阿飛奔了黃縣南門,出城三裡多地,回到家中。一見其母,太史慈推金山、倒玉柱,哭拜在地,口稱:「娘親在上,孩兒不孝啊……」

  這引入家中,登堂拜親,是代表兩人關係鐵瓷。阿飛能夠跟這位猛將兄成為鐵瓷的哥兒們,那真是得意非凡,精神倍長,當即鼓動三寸不爛之舌,把老太太哄得是眉開眼笑,連骨頭都輕了三分。

  老太太安慰兒子說:「為娘這些年並未受苦,孔北海時常派人來送藥送食,孩子你應該去好好地感謝感謝他啊。」

  她嘴裡所說的「孔北海」,指的就是北海國相孔融,字文舉,當下太史慈就打算跟阿飛一起往北海國去拜見孔融。但是阿飛到北海是打算蒙人的,總覺得身邊跟一猛將兄,還上來就跟國相套瓷,太容易旁生枝節,所以好不容易才給勸住了。他說:「子義避禍數年,不能承歡令堂膝下,才剛重逢,怎可遽離?孔北海施此大恩,僅僅上門致謝,豈能算是報答?近來時局動盪,盜賊縱橫,料必有相報北海之處,那時候再見不遲啊。」

  太史慈聽他說得有道理,也就暫且息下了前赴北海的心思。於是阿飛在他家住了三天,太史慈送他一匹健騾、一張良弓,讓他騎著騾子就奔北海國去了。

  北海國都劇縣在黃縣西南方,阿飛的目的地營陵在劇縣東南,和黃縣相距近四百里地,雖有大路可通,但最近關東地區頻鬧黃巾,路上不見得太平。好在他雖然在海難中丟掉了自己那張軟弓,太史慈送他的弓質地卻更好(太史慈說,那是他十歲以前用過的……阿飛多少覺得有點兒屈辱……),配的一壺箭也都是雁羽狼牙,鋒銳閃爍,加上這孩子生性警惕,故而倒一路無事,三天后便進入了營陵城。

  阿飛進城前故意棄了健騾,抓兩把土撒在身上,假裝風塵僕僕。進城後攔住路人詢問,氏家居住何方?好在這家雖為國中大姓,卻沒什麼旁支,只有一戶,經過路人指點,很快便找對了地方。

  這是一片挺大的建築群,大門寬闊,上繪彩色卷雲,垂著兩具門環,可證主人之身份高貴與家產殷富。阿飛來到門邊,伸手去扣門環,同時本能地抬頭一望,只見門簷上方的土壁上黏著一塊嶄新的燒磚,上刻兩個隸書大字——「是宅」。

  阿飛這一驚非同小可,手還沒有觸到門環,先「噔噔噔」倒退三步,腦中如同驚雷一閃——我去~竟然是他!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28
第十三章、深入虎穴

  姓「是」的人家,換了別人或許不清楚,換了阿飛那是再清楚不過了,他連拍腦袋直罵自己豬頭,怎麼竟然會想不到呢?

  阿飛前一世的老娘就姓「是」,這是一個非常冷僻的姓兒,據說那時候全中國姓是的也就八千多人。然而這個姓不是從上古就傳下來的,而是後來改的,原姓就應該是「氏」。

  《三國志•吳書》上記載,北海國營陵郡有個名叫氏儀字子羽的士人,曾經在國中任職,國相孔融對他說:「氏乃民無上,不如改為是。」氏儀向來唯長官意志,當即就把姓兒給改了,成為是氏的老祖宗。

  是儀改姓應該就是最近幾年的事情,遷去樂浪的氏伊那一支並沒有收到通知,所以沒有改,這就誤導了阿飛,他聽音辨字,還以為自己所要投靠之人名叫氏宜呢,沒想到竟然是自己親娘的老祖宗是儀!

  驚愕過後,阿飛就覺得眼前一亮——氏家跟是家有著本質的區別啊,漢末三國時代姓氏的就沒啥名人,可那位是儀先生在《吳書》中可是有著專門傳記的。因為這是親娘的老祖宗,所以阿飛曾經頗為關注,把是儀的傳記讀過好幾遍,此人後來逃難到江東,投靠孫權,做到尚書僕射的高官,八十多歲了才壽終正寢。

  「看起來,自己這步棋是走對了……我身上……不對,魂裡邊兒應該多少就流著點兒是儀的血……魂沒有血……總而言之,冥冥當中自有天意啊!賊老天你他喵的還真是神啦!」這一下,阿飛的信心更足了,他抖擻精神,「嘭」地直撲到門上,用力叩響了門環。

  門環這東西,終究不是電鈴,不可能傳得很遠。不過一般也不需要傳得很遠,只有大戶人家才用門環,而大戶人家理論上是應該都有門房的,一般情況下門口有一小屋,門房一整天吃住都在小屋裡面。所以阿飛才叩了三下門環,「喀喇」一聲,大門就被拉了開來。

  阿飛順勢就撲入了門中,跪倒在地,倒嚇得前來開門的老頭兒一個趔趄。「汝是何人?何叩門如此之急也?」話音才落,阿飛故意啞著嗓子叫道:「先父諱伊,某乃氏勳,求見大伯父。」

  老頭兒愣了一下,估摸著是家雖然人口不算太多,但好多年前就遠遷樂浪郡的氏伊,沒能給這老傢伙留下什麼深刻印象。愣完之後,老頭兒隨口回答:「你找我家主人麼?主人仕于國中,不在府內。」

  阿飛就覺得腦袋「嗡」的一聲——沒想到是儀竟然不在家……自己最怕節外生枝,希望能夠第一個就見到是儀,因為是儀是是家的大家長,只要騙取了他的信任,那麼別人再說什麼怪話就都不管用了。倘若先見了別人,見得越多,越容易露馬腳,倘若綜合反映到是儀的耳朵裡,說不定就會留下什麼隱患……

  然而事已至此,也不容他再瞻前顧後,尋機退縮了,他只好問那老頭兒:「如今府內何人主事?」老頭回答他:「大公子主事。」

  既說是「大公子」,理論上應該是指是儀的長子。說也奇怪,《三國志》的絕大多數傳記中,都會順道記錄一下傳主的繼嗣情況,有幾個兒子,是不是做過官啥的,偏偏是儀就沒有。阿飛前一世雖然沒能找到是家的祖譜,卻也頗費心思調查了一番,然而是儀之後有點兒名氣的是家人,一邁步就跨到了唐朝大歷年間的是光,中間那麼多代全都空白。是儀有兒子麼?有女兒麼?一共有幾個?難道是因為都比老爹早死好多年,並且沒有出仕過東吳,所以史書不載?

  那麼多稀裡古怪的念頭在腦海裡瞬間一晃,但他的手也沒閑著,匆忙從包袱裡抽出那封信來,爬起身,遞給了老頭兒——本來跪倒在地是為了表現自己長途跋涉,筋疲力盡,以及投親心情之切的,但自己好歹在裝是家偏房的公子,總不能老對著一個門房下拜啊。

  既然有信呈上,老頭兒當然要幫忙遞交,於是就請阿飛進來,暫且在門房安歇,自己重新閂好門,手捧著木牘,腳步匆匆地就朝院內奔去。

  阿飛端坐在門房當中,草席之上,閉著雙眼,把眼前的形勢又重新梳理了一遍,把自己應對的方略又重新檢討了一遍。才剛計劃得八九不離十,忽然耳聽腳步聲響起,睜眼抬頭,就見那老頭兒帶著個年輕人朝大門口疾步而來,年輕人右手裡還捏著他剛遞出去的木牘。

  只見這年輕人大概比阿飛大個七八歲,白麵短須,他紮著絳色綃頭,披著黑色棉襦,一副閒居打扮。門房極小,阿飛坐在屋中,那年輕人到了門口就停步了——要是邁步進來,兩人就得撞到一起——微微躬身,一邊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阿飛,一邊皺眉問道:「你便是氏勳?」

  阿飛雙手併合,略施一禮:「弟是氏勳,請教……」

  年輕人點一點頭:「家父諱儀,某是嫡長,單名一個著字。」

  阿飛趕緊躬身稽首:「大兄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是著伸左手虛攙了一下,然後問他:「來信某已代父開啟,大略看過。不知伊叔如今可好?」

  問得好!阿飛不禁暗中大喜。就希望你這麼問!於是他猛得瞪大了眼睛,大叫一聲:「先父已歿去矣!」一邊叫著,一邊哆嗦著四肢,然後白眼兒一翻,一腦袋撞在土牆上,就此昏厥了過去……

  阿飛當然不是真的暈了,就算演技再好,說哭就能哭,說笑就能笑,也不是說暈就能暈的。他所以裝暈,是為了儘量少跟是著說話,希望是著能夠儘快派人往國都劇縣去,把大家長是儀給請回來。

  閉著眼睛,耳聽到是著略顯驚慌的聲音:「這是為何啊……速去延醫來看……」然後是那老頭兒的聲音:「氣急攻心,昏過去的人,一掐人中就好。」是著忙道:「那你快掐啊!」

  阿飛在心底大罵老頭兒多事。他不清楚掐人中這種土辦法究竟有沒有效,有多大效果,自己是該由著他掐去,繼續裝暈呢,還是必須得被迫「清醒」過來,清醒以後又該如何應對?正在煩惱,忽聽一個聲音在屋外響起:「掐不得,掐不得!」

  是著問:「為何掐不得?」

  那聲音說:「氣塞臟腑而昏,掐人中便醒,但若因神困體乏而昏,掐了反增其害。還是將人抬入家中,平臥暫歇,然後速請醫士來看為好。」

  阿飛當然不能讓他們真請醫生過來,天知道請來的是庸醫還是良醫,要是一不小心露了餡兒,雖然沒有太惡劣的後果,終究容易啟人疑竇。於是隔了不久,突然伸過來七手八腳,把他抬離門房,抬到另外一間屋子裡,才剛安頓在褥墊上,他就假裝長籲一口氣,緩緩地蘇醒過來了。

  「勳弟醒來,勳弟醒來。」是著坐在他身前,忙不迭地呼喚。經過剛才那一番混亂,阿飛判斷出這個是著雖然是家中嫡長子,並且在是儀離家的時候主持家務,但應變能力應該不強,或許比較容易欺騙?就不知後來說話的那人又是誰了?

  他緩緩地睜開雙眼,望向是著:「大兄……」這才發現是著身後還坐著一個人,相貌與是著差相仿佛,穿著卻比較正式——「這位是……」

  「這是吾弟是紆,草字文通。」

  「原來是二兄……」

  「勳弟誤認了,」那人微微一笑,聽聲音果然是剛才攔阻門房老頭兒掐他人中的那傢伙,「愚兄行四。」

  「四兄……」

  是紆問他:「叔父信中所言不明,不知前後因果,勳弟可能見告?」

  阿飛忍不住又在心中大罵——你丫還真是開門見山唉,非得讓我對著你們就把計劃中的那一大套先演練一遍嗎?你大哥還在這兒呢,啥時候輪到你說話了?!看起來,這個是紆或許是個精明人,在他面前得格外的當心。

  他心裡這麼想著,表面上卻用力擠了一下眼睛,扶扶額頭:「先父得罪郡官,已然歿了……弟千里來投,如今悲憤難禁,頭昏心亂……」

  是著趕緊開口解圍:「勳弟莫急,且好好歇息,愚兄已派快馬往國中請家父歸來。叔父之事,便等家父來時再說吧。」

  阿飛在心裡翹大拇指:耶,大堂哥你是個老實的好人,多謝多謝。

  是氏兄弟沒呆太久,安慰了阿飛幾句,關照他好好歇息,然後就都退出去了。終究是不是認下這個遠歸的堂弟,應當如何安置,這一切都得等是儀回來再作決定。

  阿飛略揚起頭,打量了一番四周的環境。這間屋子並不大,估摸著也就七八個平方,白堊塗牆,沒描花紋,裝飾非常簡單。窗戶很小,細密的斜方格窗櫺,因為正當寒冬,所以蒙著薄紗,好在窗戶朝著正南方向,多少還有點兒採光。

  他被安置在屋子正中,頭東腳西,身下是草席和細麻的褥子,身上是填充了木棉的細麻被。身左,也就是南側有門有窗,身右,也就是北側立著一面素雅的屏風,以及一具銅燈。腳後空空如也,頭前倒有一櫃一枰,櫃頂上擺著自己帶來的包袱,還有弓箭、環首刀。

  剛才演了那麼一大段戲,阿飛確實覺得有點兒疲累困乏了,想到等是儀回來,自己還有大段戲文要唱,還是趁著這個機會,先好好地歇歇場吧——終究精神是騙人的本錢啊!於是他闔起雙目,不一會兒便響起鼾聲,逐漸沉入了夢鄉……

  大概是心情緊張的緣故,夢裡也沒法放鬆。他先是夢見自己返回了原本的時空,被領導逼著一晚上出七萬字的演講稿,接著那領導的面孔和裝束都改變了,竟然變成了氏伊,朝他怒喝道:「寫二十萬字的辭賦出來……啥,不會寫?你丫定然不是我氏家的子孫!」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29
第十四章、李代桃僵

  阿飛初入氏宅,沒多久就做了個荒夢,夢見氏伊朝他怒吼,接著又同時夢見了氏伊、氏勳父子,全都滿身是血,提著環首刀,一口的京劇腔:「好賊(zé)子,還我命來啊~~哇呀呀呀呀呀~~」嚇得他一邊抱頭鼠躥一邊高叫:「關我屁事啊?又不是我殺的你們爺兒倆!」出了一身的冷汗,就此從夢中驚醒。

  雖然醒了,但餘悸猶存,他尤其擔心自己剛才是不是說了什麼夢話,有沒有被屋外什麼人聽見。等驚魂稍定以後,就覺得渾身是汗,濕答答的難受,才從被子裡伸出胳膊和大腿,又怕傷了風——這時代的醫術可實在不怎麼的,普通的感冒都可能要人命——趕緊縮了回去。

  接著,就感覺口幹舌噪喉嚨疼,心裡不禁大罵是家兄弟:「怎麼連水都不想著給我喝一口?你們丫的究竟是不是士族子弟啊,懂不懂待客之道啊!」想到喝水,突然下腹又脹又癢,頗有小便之意。可是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觀瞧,貌似這屋子裡就沒有尿壺。

  正在此時,忽然屏風後響起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公子你在找什麼?」當場嚇得阿飛一個哆嗦,忍不住又是一身的透汗……

  阿飛這一驚非同小可。

  他根本就沒料到屏風後面還躲著人,幸虧自己剛才沒做什麼可疑的舉動,要不然就全落到是家人眼睛裡了。這究竟是誰啊?怎麼呆那裡竟然小半天一聲不吭,自己連呼吸聲都沒能察覺到!

  他暗暗地提醒自己:「你是氏勳,從今往後你就是世上唯一的氏勳了,原本的氏勳已是死鬼,他根本威脅不到你。你就是氏勳,以後一舉一動都得按著氏勳的路數來,絕對不可有片刻的鬆懈!」

  一邊這麼自我警惕加自我催眠,一邊歪過頭,朝屏風方向望去。只見嫋嫋婷婷,竟然從後面鑽出個女孩子來,上穿素色短襦,下著灰色長裙,烏黑的長髮梳了兩個丫角,瞧打扮,應該是個婢女。

  這婢女走到阿飛身邊,又再問了一句:「公子你在找什麼?」阿飛見他生著一張蘋果圓臉,細眉如同弦月,鼻直有若懸膽,小麥色肌膚,一側嘴角還有個小酒窩——真是好一隻萌羅莉啊。

  「汝是何人?」

  婢女微微屈膝,回答說:「奴婢名叫月兒。」

  「想是因眉彎如月之故,乃取此名……」阿飛話才出口,就覺得不大妥當,這話擱古代有調笑的嫌疑了,自己才剛因為疲勞和「傷痛」而「暈厥」,怎麼能這麼講話呢?於是輕輕咳嗽一聲,轉換話題說:「這個……我、我想小解……」

  月兒答應一聲,轉身便從屏風後端出一個尿壺來,放到席上,然後伸手來摻阿飛。阿飛本來有點兒不好意思,後來轉念一想,貌似真正的氏勳公子平常也是這麼讓下人伺候著尿的,雖然他身邊的婢女比自己眼前這個姿色要差很多。於是便不再掙扎,由得婢女扶起,然後自己一手端著尿壺,微側過身,暢暢快快地撒了一大泡尿。

  把尿壺遞還給月兒以後,阿飛忍不住又問:「可有水喝麼?」月兒先把尿壺藏到屏風後面,然後答應一聲:「公子請稍待。」推門出去,不大會兒功夫就端來一盞溫水,伺候阿飛喝了。

  扶著阿飛重新躺下以後,月兒便又隱回屏風後去,只說:「奴婢在此伺候,公子有何吩咐,盡可呼喚。」阿飛忍不住問:「這個……你和尿壺呆在一處,不嫌臭麼?」屏風後聽得月兒的輕笑:「多謝公子,不妨的。」此後又複寂靜無聲。

  阿飛在屋子裡躺了整整一天,直到入夜以後,有奴僕送來飯菜,月兒就在席上服侍他用了膳。才覺得躺得渾身骨頭疼,想要下地走走,就聽到屋外有人輕咳一聲,問道:「賢侄此刻精神可還好麼?」

  阿飛吃了一驚,急忙掀開被子爬起來,跪坐在地:「小侄尚可……難、難道是大伯父?」

  屋門應聲而開,一個瘦長的身影走了進來,回答說:「不錯,我乃是儀。賢侄你受苦了。」

  阿飛還來不及看清來人相貌,聽聞此言,體內無形的開關一合,「啪嚓」——瞬間從休息模式切換到演戲模式,趕忙膝行兩步,抱住來人的小腿,大聲哭號道:「伯父……伯父在上,請受小侄一拜!」

  「賢侄不必如此,起來說話。」是儀急忙彎腰,雙手相攙。借著屋內昏黃的燈光,阿飛這才勉強看清,這位氏儀身量頗高,在一米七五左右,約摸四十多歲年紀,黃面長須,高鼻薄唇。只見他頭戴皮弁,身穿深衣,套著毛裘,估計才進家門,還沒等換衣服就直接趕過來了。

  他在打量是儀,是儀也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好一陣子。這時候小婢月兒已經從屏風後面繞了出來,先施一禮,然後取過木枰來,擺在西面,扶著是儀東向坐下。阿飛也趕緊面朝是儀跪好,竭盡全力用假傷心來掩蓋真緊張,等著是儀發話。

  「汝父信中寫得甚是簡略,」是儀坐穩以後,開門見山地問道,「還望賢侄為某解惑。」阿飛心說,原來你跟你四兒子一個脾氣,這沉穩的儀態卻和老大不同。

  他半真半假地把前事敘述一番:先說氏伊得罪了刺史張岐,張刺史派人捕拿,自己則帶了信來投北海;接著又說途中見到前去搜捕的郡兵,於是潛將回去,經過一番惡戰,僕從全都罹了難,自己好不容易才救出父親;最後說父親本來身體就不好,再受此驚嚇,沒幾天就過世了,自己安葬了父親以後,不敢再在樂浪郡內存身,於是乘船下海,歷經坎坷,終於抵達北海。

  所以要說把氏伊從張太守的魔掌裡救出來了,是因為倘若氏伊是直接死在張岐手中的,一方面是儀不可能善罷甘休,會想辦法去找張岐算帳,難免節外生枝,另方面自己身為人子,也必須再返回樂浪去收斂父親的遺骨,否則便是不孝。而既然氏伊是被救出來以後才死的,那麼張岐雖然造成了一起冤案,卻並沒有直接殺死氏伊,是儀不大可能為此去跟個二千石的高官正面衝突。而既然氏伊已經得到了安葬,那麼自己短時間內也不必再回樂浪去了,再過兩年,等天下越來越亂,到時候也有大把的理由不回去祭奠「父親」。

  這一套說辭,他構思了整整一路,相信沒有什麼太大的破綻。果然看是儀的表情,雖顯悲愴,卻貌似是基本上相信了。於是交談完畢,是儀就安慰他:「逝者已去,賢侄不必太過悲痛,以免傷身。你便在這裡住下吧,等過得幾年,張太守離職以後,再想辦法將汝父骨殖遷回老家來安葬。」

  當晚是儀就給他安排了另一處居室,瞧著比原本暫歇的屋子要大上好幾個平方,並且裝飾也華麗得多,用具也豐富得多——比起當初真氏勳在大同江北莊院裡的臥室都要高上一個檔次,果然中原土豪跟鄉下土豪還是有著本質區別的。是儀還吩咐包括月兒在內的兩名婢女、一個小奴和一個老奴來伺候他,並且關照兒子們:「且讓汝弟好生靜養。明晨也不必來問安了,國中尚有要務,為父明日一早便要啟程。」

  是儀一共有五子兩女,長子是著字伯明,四子是紆字文通,阿飛都見過了,次子早夭,三子是寬字叔勉,在外遊學,末子是峻字子高,暫時跟在老爹身邊幫忙,呆在國都劇縣,這回沒跟回來。兩個女兒,一個已經出嫁了,還有一個年齡尚幼,待字閨中,也沒跟阿飛照面。

  是家……其實原本應該是氏家,人丁並不繁茂,是儀的祖父生有兩子,兩子又各有一子,即是儀和氏伊,他們是叔伯兄弟,瞧上去未必有多和睦。是儀倒是兒女滿堂,氏伊先後得過三子,卻只有氏勳一個活到成年。

  所以按照大輩分兒,加上此前夭折的,這代是著是老大,是寬老三,是紆老四,氏勳老七,是峻老八。

  第二天一早,阿飛才剛起身,是紆就來找他,遞上新做好的一個牌位,上書「先考是諱伊公之靈」幾個字。阿飛問他:「我父子也須改姓嗎?」是紆點點頭:「家父為一族之長,家父既已更改,族內皆應更改。」阿飛覺得有點腦仁兒疼,自己假扮氏勳,沒想到轉瞬間卻又變成了是勳。

  既然想在這兒騙吃騙喝,將來說不定還能騙個前程,他當然把各方面問題都考慮周到了,當即向是紆請求說:「先妣靈位亦未能攜出,有勞四兄代做一個。」是紆一拍腦門:「啊呀,這卻是為兄疏忽了。」說著話斜眼瞥著阿飛:「叔母娘家的姓氏是……」

  「小樣兒,你還在懷疑我是吧?這點兒小問題又怎麼能難得倒我?」阿飛心中暗笑,表面上卻畢恭畢敬地回答道:「外祖家姓梁,河東襄陵人也。」

  是紆動作很快,才一會兒的功夫,就命人把第二個靈位也做好了,漆還沒幹呢,就跟是(氏)伊的靈位一起擺在了阿飛面前。阿飛焚起香來,朝著假爹假媽磕頭,心中祈禱:「為了你們家不絕後,我這才鋌而走險,冒名頂替啊,請你們千萬不要怪罪,不但別怪罪,最好還保佑我逢凶化吉,遇難呈祥。」趁著是紆偏過頭去的機會,他狠狠地揉了一下眼睛,捶了兩拳鼻頭,突然間開始放聲痛哭。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29
第十五章、窈窕淑女

  阿飛——從此以後還是就稱呼他為是勳吧——假模假式地拜過「爹娘」的牌位以後,突然間放聲大哭。那一刻,他不再是他自己了,他是北影廠彪子附體!

  他把自己對前一世的懷戀和來到此世後所經歷的種種傷痛全都混成一鍋,再加進點兒名為「虛偽」的作料,加進點兒對自己不確定前途的恐懼,加進點兒對歷史已確定前途的哀悼——五胡亂華、安史之亂、靖康之恥、厓山風雨、辮兵進京、鴉片戰爭、日寇侵華……可悲呀,可歎哪,可恨啊,可惱哇~~哇呀呀呀呀……嗚嗚嗚嗚嗚~~

  正所謂「人艱不拆」,誰還沒點兒鬱悶啊,只是平常不願去想而已,所以不管真的還是假的,類似悲痛這種情緒就是開頭難,而只要一開了頭,再不加以約束,便有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又似黃河氾濫一發不可收拾。當下是勳是哭了個昏天黑地、日月無光,任憑是紆手足無措地怎麼解勸,絲毫也不見緩解。

  當然啦,再怎麼哭嚎,終究得有個終結,對於一場好的表演來說,一般這終結得達到情感的最高峰。於是是勳故技重施,再度「嗷~~」的一聲,哭暈過去了。

  倘若僅僅是二度哭暈,不見手段高強,演技驚人,終究是拿不到奧斯卡大獎的。所以是勳除了暈倒以外,他還有一招撒手鐧,那就是:等他「蘇醒」過來以後,仿佛突然間喪失了語言能力,「咯嘍」一聲竟然啞了火,從此以後,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是家兄弟見狀大驚,趕緊延醫診治啊。不過這回是勳可不害怕,正如前後三名大夫的眾口一詞:「令弟脈象平穩,此非肌體之病,乃是心病,心病豈可藥醫?請恕小人無能為力。」

  是著急了:「難道舍弟便要啞上一輩子不成嗎?」大夫們只好自欺欺人地安慰他:「等令弟心情平復了,說不準哪天便可不藥而愈……要不然,去請位法師來瞧瞧?」

  是勳心道,別說什麼法師了,你就算把張天師請過來,一樣治不好我這啞病。嘿嘿,且莫著急,等時機到了,老子自然就會好了。

  他雖然對氏伊父子,乃至樂浪氏家上上下下,連種種細微瑣事全都摸得門兒清,但此前不過是基於八卦的立場,站在一個家奴的角度來打探,來觀察而已,說起來假冒地主少爺這種活兒,那可根本沒有演練過。開場戲是在南浦上船,此後主要接觸到的人,包括錢船主、太史慈、東萊太守蔡諷,要麼差著階級,要麼跟氏家不熟,所以不容易瞧出破綻來。可這回是進了氏(是)家的老窩了,這一舉手一投足一開口之間,誰都無法保證真能做到天衣無縫。

  他不能裝癱瘓,所以只好裝啞巴,從此不跟是家的人說話。嘴巴是歇下來了,可是他的耳朵、眼睛不會閑著,把是家上上下下的事情,很快就又搞了個門兒清——尋摸八卦不用嘴啊。並且趁此機會,他仔細地觀察和學習是氏兄弟的言談舉止,爭取在時機成熟以後,就算開口講話也不會引發任何懷疑了。

  就這麼著,是勳先是逼著自己生躺了三天,其間面會過三名大夫、兩個法師,對這所謂的啞病全都束手無策。過了三天,他實在躺不住了,覺得再躺下去,四肢都得萎縮、退化嘍,於是下得地來,在是儀撥給自己的那名老僕的指引下,先拜見了是氏兄弟,然後在是家裡外轉了個遍,只有是二小姐的閨房沒有涉足。

  是宅確實不小,估摸著得有超過三千平。東西分隔成兩個區域:東區主要是奴婢的生活區,也包括水井、廚房、車庫、倉庫、工坊啥的;西區是主人家的生活區,前院有客廳、客房,後院有多座半獨立的居室,還有兩棟小樓,最後是一片小小的場院。

  這場院某些時候用來堆放雜物,平常空著,可供家人散步和習武之用。那時候身為一名士,理論上是必須得文武雙全的,跟後來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有著本質區別。當然啦,這所謂的武,不是要求你能一縱七尺高,拳打八馬走,而是要求你得能駕車,會射箭——此皆君子六藝之事也。

  所以當是勳逛到場院的時候,發現那裡幾乎什麼都沒有——樂浪氏家的場院比這要大得多,並且到處都擺滿了刀槍劍戟和石球石鎖——光是一側立著兩個草編的箭靶。他打算好好活動活動身體,於是就回屋取來了太史慈贈予的弓箭——在太史家中住了三天,他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稀鬆,太史子義那可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尤其擅長射箭,指點他不少竅門兒,他這回就想試一試,自己的射術有沒有因此而有所長進哪。

  來到場院,距離靶子三十五步,舉起弓,搭上箭,雙膀這麼一用力,左手如托山巒,右臂似抱嬰孩,弓開如滿月,箭出似流星,只聽「嗒」的一聲——箭出落地,離開草靶還有一尺多遠……

  原來就在他即將松弦的時候,突然眼角的餘光瞄到場院外似乎有人影一閃,於是雙手本能地哆嗦了一下。果然隨即就聽有人問道:「宏輔亦嘗學射乎?」來者卻是是著。

  是勳暗中松了一口氣,這位大哥比起老四來要好對付多了。於是躬身行禮,然後繼續練射,他故意降低水準,連續二十射,中了七箭,不過最好的也只射在靶上巴掌大的紅心邊緣而已。

  練射的同時,是勳還去找是著借書來讀。想要在士人之家長久地混下去,不好好讀幾本書是不可能的。他現在口不能言,有事只好取筆來寫,好在原本那一世就曾經學過書法,雖然沒怎麼練過隸書吧,但基本的間架結構,起承轉合也都清楚,如今試寫,說不上有多高明,起碼橫平豎直,瞧著還算工整——其實那時代大多數士人也就這種水平而已。當初在樂浪氏家,他自稱識得幾個字,也曾經腆著臉請氏勳教他寫字,雖說氏勳三年裡教他的還不到二十個字,並且最多的也只有五筆,但起碼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的,手底下沒有徹底荒疏。

  那天寫了一條竹片,去跟是著借書,是著問他:「宏輔在樂浪拜何人為師,治何經典?」要是開口回答,就應該說:「荒僻遠郡,安得有師?所讀甚少,豈敢雲治?」然而寫字就可以儘量的儉省,於是他光續了四個字而已:「無師不治。」

  是著也沒多少書——那年月全世界的書統共加起來,恐怕還沒二十一世紀一個街道圖書館收的多呢——左右不過《論語》、《尚書》、《禮記》、《詩經》、《春秋》這麼幾部而已,別說《史記》、《漢書》、《孫武子》了,竟然連《公羊》、《左氏》和《易經》都沒有。這後面三部書,樂浪氏家可是有的,據說就是那位給氏勳主持冠禮的郡中耆老所提供的,那老頭自稱是鄭康成的弟子,得授此三書的正義,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書是不多,然而並非通讀一遍即可,那可先得背,後得嚼,否則將來沒法兒出門去跟士人對話。好在現在這個是勳的魂魄是應試教育出來的,軀體貌似記憶力也還不錯,尤其是這年月又沒什麼娛樂活動牽扯精神,平常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浪費在讀書上。

  是儀五日一休沐,回家來聽說是勳啞了,不禁一陣喟歎,接著又聽說是勳在找書讀,不禁大喜,把他叫過去好好勉勵了一番,又關照是著,兄弟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一定不可藏私,要傾囊相授。

  經過這幾天,是勳也察覺出來了,這是著就是半個書呆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腦筋也不夠靈活,雖說老爹不在的時候由他做主,但大半事務他都推給了老四是紆。是紆是個有一定社會閱歷和實務經驗的小夥子,估計要是沒有他,是家肯定亂成一團糟。不過孔北海對於是家這幾個小子,只稱讚過是著和遊學在外的老三是寬,卻不大瞧得上是紆。

  是儀第二回休沐歸家,也帶上了小兒子是峻。根據是勳的觀察,這孩子就一典型的紈絝子弟,又懶散又放蕩,估計正因如此,所以老爹才必須把他帶在身邊,嚴加管束。

  年前的某一天,是勳又去找是著,想向他請教一些書上的問題。他頭一回借的是最最基礎的《論語》,但是越讀到後面越是疑惑,這裡頭很多篇章都瞧著眼生啊,跟自己在前一世讀到的不盡相同。也不知道是後來傳訛了呢,還是是家這個版本有問題。那時候還沒有發明印刷術,書全都靠抄,因為抄書人的水平良莠不齊,所以錯字別字甚至整段脫漏都是常事兒,更別說還有些自以為是的儒生擅自加以篡改。所以他讀著讀著,發現某些段落壓根兒就解不通。

  竹簡的邊緣還有一些小字,估計是是家某人,或者就是是著本人的心得體會,大部分也全是生拗,真是空山擂破鼓——不通不通又不通。是勳沒辦法,只好去找是著當面請教。

  兄弟之間,日常在家,也沒那麼多客套,而且是勳知道是著的老婆單有臥室,平常不往他的書房來,再加上正好書房敞著門,所以他在門框上隨便敲了三下,邁步就進去了。

  才進門,忽然見到一個嫋娜的身影慌慌張張地便往屏風後閃去。他當即愣住了,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趕緊退出屋外,就聽是著開言:「不必躲了,這是你七兄,可來拜見。」

  聽這說法,想必那應該是是儀的二閨女了吧。是勳趕緊朝著屏風深深一揖,再抬頭,就見那女子已經邁步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微垂著頭,也是屈膝一禮。是勳略略一瞥——哎呦,美人兒啊!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29
第十六章、混世魔王

  要說漢代的審美標準,其實跟二十一世紀挺相似的,對美女的要求主要有三條:一是苗條,二是白皙,三是健康。眼前這位是家小姐就非常符合這三條標準,只見她身材嫋娜,雖然冬衣裹著不見肌膚,但目測沒什麼多餘的肉,而且五官端正,面、頸潔白,雙頰更有淺淺的紅暈,不是那種病態的慘白色。

  這姑娘要擱二十一世紀,百分制就可以打八十分,倘若剝光了……不,應該說穿上泳裝,得見四肢勻稱的話,那可以再加十分。雖說是勳在前一世被各種媒體上的天然美女或者改造美女養得口味極刁,但來到此世以後,確實還沒見過比這位更漂亮的女人呢。

  其實他在這一世也就沒見過多少年輕姑娘,所以衡量美女的標準是直線下跌。當初在窮溝裡,這具軀體的老娘那就不用提了,典型的村姑再降三級;後來進了氏家莊院,氏伊的侍妾自然見不著,氏勳還未娶妻,能在眼前晃的也只有些鄉下婢女而已;在朝鮮、南浦、黃縣等各城鎮的大街上,年輕姑娘更少,而且大多沒機會細瞧;進了是家以後,月兒算條件不錯的了,可惜年紀太小,才十三歲,基本上還沒長開,而包括是儀撥給他的另一名婢女在內的其他女人,就算再喪心病狂,也頂多給她們打個及格分兒。

  而且那些下人女子,一般情況下三條美女條件都只能占著一條,那就是健康,皮膚不可能白皙,身段也不可能苗條——瘦並不是苗條的同義詞,該凸的地方凸,襯出該凹的地方更凹,那才是真苗條。

  是儀有一妻二妾,是著有一妻,其餘幾個兄弟都還沒有娶妻,而且就算娶了妻,除非逢年過節的團拜、祭祀,是勳也不大可能得見。雖說漢代的男女之防還沒有後世那麼嚴格,但在這種儒門士家當中,女子主內,沒什麼必要也不願意在陌生男人面前晃——即便是晚輩男子,或者叔伯兄弟。

  所以是勳進入是家將近半個月了,這才有機會見著是家二小姐。他不禁愣愣地想到,這位就算美如天仙,自己也是沒機會了,就不知道將來能不能娶到差不離兒漂亮的老婆呢?

  他還在這兒腆著臉胡思亂想,那邊是著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問:「宏輔你是熹平二年春三月生人,快要十九歲了吧?」是勳點點頭——其實他這具軀體才剛十七歲而已。

  「嗯,吾妹小宏輔半歲,果然當以兄禮敬之。」

  呦,這位二小姐原來也已經十八了啊。擱二十一世紀,最多也就大一,可是放在漢代,就算按正常標準都該及笄成年了,更別說如今女子及笄、男子冠禮的年歲日益縮減(理論上男子二十而冠,可氏勳就是十八歲行冠禮的),十八歲還不出閣就勉強可以算老姑娘啦——她怎麼還沒嫁人呢?

  是勳疑惑地望向是著。是著明白他在想些什麼,輕輕歎了一口氣:「原亦許了人家,在雒陽為郎,去秋都中大亂,不幸殞難。可憐哪……」

  去秋?那大概是董卓進京那會兒吧?在此之前,十常侍謀殺何進,袁家兄弟火燒青瑣門,殺盡宦官,據說把很多沒鬍子的青年郎官也給一鍋端了,二小姐的准老公,不會就是在那時候被亂兵給砍了的吧?是勳忍不住摸摸自己的下巴——亂世可怕呀,自己也應該早點兒長出鬍子來才好。

  既然已經見完了禮,是小姐也就側著身子,繞過是勳,出屋去了。是勳偶然瞥見,她手裡還捏著一卷竹簡——是著順著他的目光一瞧,解釋說:「舍妹最喜讀書……唉,女子便當勤習女紅,讀那麼多書,有何用處?」

  呀,還是位知性少女,我喜歡——但是是勳隨即就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喜歡有啥用了?同姓不婚,更何況是叔伯兄妹,就算再有什麼詭奇遭遇,浪漫情節,她也跟自己無緣啊……除非,她不是她爹生的……大理段公子真是好福氣!

  收回心神,他步上前去,解開自己帶來的竹簡,開始向是著請教。可是不能說話,只能動筆,他又不想寫太多的字,這問題就不好提出來。然而更糟糕的是,答案比問題更加要命,是著是喜歡讀書,但聰明面孔笨肚腸,對經義根本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是勳沮喪地覺著,自己徹底算是問道於盲了……那還能去請教誰?是紆嗎?對那人精兒自己還是敬而遠之為佳。是儀嗎?估計他沒有指點自己的美國時間。

  沒多久便是除夕,是儀、是峻也從國都回來了,除了是寬還在外遊學,一家人樂樂呵呵地過了一個團圓年,迎來了初平二年的春季。

  其實說樂樂呵呵不是很準確,因為是家雖然還算不錯,北海雖然還算不錯,大半個天下卻已經開始劇烈動盪起來了,時局一天比一天更要糟糕。去年關東州郡聯兵討伐董卓,結果主力在酸棗逡巡不進,最終糧盡散去。只有後將軍袁術盤桓在南陽還不肯走,而且最近有傳聞,他跟北上的長沙太守孫堅取得了聯絡,打算全力支持孫堅,再次進攻雒陽。

  雒陽也好,南陽也罷,都在千里之外,暫且不論。可是就在這青州,去秋歉收,導致黃巾餘黨裹脅著百姓,又轟轟烈烈地鬧騰了起來,先破濟南,接著南下兗州泰山,東侵徐州琅邪,有傳聞說,似乎又有北上齊國的趨勢。濟南和齊國就在北海邊兒上,怎能不使這些士人老爺們一日三驚呢?據說青、徐兩州士庶因此而渡海避難遼東的,足有好幾十萬口。

  據是儀透露的口風,他最近就正奉了北海相孔融之命,在國都招兵買馬,準備抵禦黃巾的侵擾。

  是勳垂著腦袋苦思冥想——記得北海應該確實是被黃巾包圍過一回的,幸虧太史慈跑平原請來劉備劉皇叔,城池才沒被攻破。可黃巾究竟包圍的是哪座城池呢?這事兒會在哪一年發生呢?自己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了。轉念又一想,算了吧,既然是儀在這場動亂中活了下來,後來還能跑東吳去混個大官兒當,那麼自己只要緊跟著是儀,理論上不太可能出什麼大問題。

  那麼,自己要不要也跟著是儀去國都呢?似乎很難找到合適的藉口,而且也並非合適的時機……

  大概因為招兵買馬實在忙得不可開交,沒空再照顧兒子,所以是儀在年後不久,就把是峻送回家來了。這一下可就徹底亂了套,是峻不是跟家裡調戲女奴,就是上街去橫行霸道,要麼跟一群狐朋狗友出門聚飲豪賭——整個兒一「混世魔王」薛蟠嘛!因此三天兩頭地被兩個哥哥責駡甚至行家法,還時常把他鎖在屋子裡不讓見人。

  當然這一切都礙不了是勳什麼事兒,相反,家裡越亂,八卦越多,他也就越偷聽得不亦樂乎。他現在養成了良好的生活習慣:早晨起來先去場院遛一圈,做做蹲起、俯臥撐什麼的,偶爾也跑上幾圈,然後回屋讀書,直到朝食;中午前後繼續讀書,未初趴在幾上小寐一會兒——不敢正經午睡,這時代「晝寢」被認為是最不良、最懶惰的習性;下午經常借著找是著請教經書,或者去場院習射的機會,在宅內各處亂躥,尋找八卦來源,然後再回屋讀書,直到夕食;最後讀書直到戌時就寢,有時候也會讓月兒從廚房偷偷端點兒點心出來,好在臨睡前宵夜——這一天兩頓,對於正在長身體的是勳,實在是吃不大消啊。

  冬天逐漸過去了,又迎來了春暖花開的日子。某日午後,是勳正在場院裡習射——他覺得太史慈的指點真是太有道理了,自己的弓術又有了長足的進步——突然院門口人影一閃。這回來的卻不是是著了,而是是峻。

  是峻和是勳見面的次數不多,但他貌似對這個堂兄態度還湊合,終究這位哥哥不會見天兒責駡他,更不會打他。至於是勳,他對誰,甚至包括大多數下人,全都笑臉相對,反正不說話,正經在肚子裡謾駡或者吐槽,也沒人能夠聽見。所以見是峻進來,是勳就放下手,垂下弓,微笑著點頭示意。

  是峻朝他隨便作一揖,轉頭望望,只見是勳距離靶子有三十多步遠,靶上已經插了四五支箭,地上還落著兩支——一般情況下,是勳十箭裡只認真射兩箭,其它的都是糊弄,他還不打算太引人注目。

  「看來七兄的射術不錯啊,」是峻隨口恭維,然後突發奇想,「正打算過兩天跟幾位朋友一起去踏青,順便射獵呢,七兄可有意乎?」

  是勳心說,秋冬才是打獵的好季節,這大春天的打什麼獵啊?想去踏青隨便,何必再加上打獵呢?可是這番話太複雜,手勢比不出來,他此刻手邊也沒有筆,並且就算有筆也懶得去寫。

  所以他只好微微一笑,敷衍過去了。可是沒料到那是峻還當真了,隔幾天就來跟是勳說:「明日便要出城踏青射獵,已為七兄準備了一匹好馬,七兄且隨我來看。」

  他把正讀書讀到腦仁兒疼的是勳生扯到了東院的馬廄:「哪,就是這一匹,性情溫馴。七兄你先熟悉一下馬性,明日可不要從馬背上跌下來呀,哈哈哈哈~~」

  是勳不去看馬,而先斜眼瞟了瞟是峻,瞧這小子的表情倒是並沒什麼惡意,也不似嘲笑自己,也不似想瞧自己出醜,只是普通嘴賤罷了。再去看那匹馬,也就普普通通而已嘛。

  這時代的馬匹普遍偏矮,還沒有是勳前一世在六環以外偶爾能見到的拉車的駑馬來得高。雖說西漢武帝曾經從西域引進大批高頭大馬,也就是傳說中的汗血寶馬,用以改良馬種,但好馬大多用於軍中,民間使用的質量就不可能太佳。

  他走上前去,摸了摸馬項,按了按馬背,竭力裝出一副很懂行的樣子來。可是心裡卻不禁繞開了小九九——「明日可不要從馬背上跌下來呀」……這他喵的確實是個要命的大問題!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29
第十七章、初試金手

  無論上一世還是這一世,是勳就壓根沒有正經學過騎馬。雖然倫家曾經說過:「是個人就會騎馬」,但那是指跨在馬背上隨便遛躂而已,並不是人人都能讓馬跑得起來,自己還能坐得穩當的。當初從氏家莊院出來,是勳第一次騎馬,那是一匹小兒馬,脖子挺直了還沒他自己高呢。後來跟太史慈在黃縣上岸,問一老頭兒借馬,那老頭給的哪兒是馬啊,分明是騾子嘛,而且他們進入黃縣城,一路上人民百姓是夾道歡迎太史慈啊,壓根兒就不可能跑得起來。

  可明天不僅僅是騎著馬出門踏青,據說還得射獵,就他這垃圾騎術,不從馬背上掉下來摔個七葷八素的幾率,估計直追在北京三環主路當間兒躺一整天不被車壓的幾率。不行,得想個好法子才成。

  等回到了自己屋中,他便叫來服侍自己的老奴,一邊比劃,一邊在片木牘上用毛筆劃了幅簡圖,讓老奴去找人儘快做出來。他畫的是一對馬蹬,以木削刻而成,上下兩部分榫合、黏牢,再接以皮索。像是家這種豪門,家裡都設有些簡單的工坊,日常器具很少外購,全是自家做的,比方說紡織、制衣、打造家具、夯土造磚,等等。當然啦,一般情況下做這些東西的也都不是專業工匠,而是家裡有一定手藝的奴僕。

  因為那時候商品經濟極其不發達,當然不可能出門右拐就一家「SevenEleven」,左拐就一棟「家樂福」,想要啥有啥。一般情況下,就算國都劇縣城裡,也只有三四家手工作坊,小玩意兒得靠十天半月一趟城門口的集市,大玩意兒都得臨時雇工來做。所以像是家這種豪門,乾脆就內部自給自足得了。

  但是是家木工是有的,還不止一個,鐵匠就欠奉,終究不可能整天燒著個大爐子,太容易失火了。所以氏勳打不了鐵馬鐙,只好退而求其次,換成木頭的——理論上來說,頂多耐用性差點兒,不會徹底不能用吧?

  老奴領命就出了門,是勳跪坐得乏了,趁沒人瞧見,把兩條腿箕張開來,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這種舉動倒不會暴露他的出身,只是有點兒失身份,有點兒不體統而已。可是他就不信,在沒有外人在場的情況下,這時代的士人就真能一整天跪坐著不換姿勢嗎?那還能走道兒嗎?

  啊呀,老子也開始開金手指了啊——是勳有點得意又有點忐忑地這麼想著。漢朝還沒有馬鐙,後世發掘出來的年代最早的馬鐙,得到南北朝時候,也就是說,後漢三國那些猛將兄全都是騎著無蹬馬在戰場上掄兵刃對砍的,想起來就覺得恐怖。希望吧,希望馬蹬能夠幫助自己挺過明天那一關……要不然,乾脆裝病算了?

  然而是勳終究還是沒有裝病。第二天一早,是峻就帶著個家奴,牽了馬來催是勳出城。三人才到宅門口,忽見是紆冷著臉,捏著雙拳,就跟看家的門神似的,瞪著自己親兄弟,怒聲喝道:「又不學好,你待哪裡去?!」

  是峻真有點兒怕他這位四哥,當下不自禁地一縮,然後趕緊寧定心神,解釋說出門去踏青射獵。是紆就問:「又和哪些狐朋狗友同往嗎?不要將你七兄都帶歪了路!」是峻深吸一口氣,大著膽子梗梗脖子:「今日所聚,實皆良友,鄭益恩亦在其列。」是紆聽了這話,眼皮不禁一顫,又上下打量了兄弟一會兒:「卻是難得……黃巾餘黨就在齊郡,汝等還敢出外郊遊?」

  「四兄放心,」是峻趕緊賭咒發誓,「黃巾在南面,我等只往縣北去,絕對不會出事的!」

  好說歹說,才終於使得是紆開恩放行。於是三人出門上馬——是峻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是勳剛安好的馬鐙,以為只是普通用於上下馬的腳踏而已,等走了一程,瞥眼瞧見是勳的腳始終踩在蹬上,並且那蹬不是繩或皮結的軟物,竟是硬的,這才不禁奇怪起來,揚鞭一指:「七兄,此乃何物?」

  是勳心說完蛋,這麼複雜的問題我不能開口,可該怎麼跟你解釋才好?他乾脆胡亂比劃了幾個手勢,嘴裡「啊啊」兩聲——是峻完全瞧不懂。不怪他瞧不懂,因為就連是勳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比劃的是什麼。

  三騎並行,是勳在中,是峻在左,那名家奴在右。這時候那家奴也叫起來了:「七公子這邊也有一個硬蹬。」是峻策馬繞到右邊,瞧了一眼:「嘿,這東西有趣……鄭益恩是筆墨不離身的,等會兒問他借了,再請七兄解惑。」

  來到城門附近,終於會聚了是峻的「狐朋狗友」們,人數不算多,但每人都起碼帶了一個家僕,總數就挺不老少的了。是峻幫忙介紹:「此乃高密王令之子王子純,此乃即墨陳令內侄沈道初,此乃督郵王公之弟王子陵……」原來全是一票衙內。

  最後介紹到:「此為鄭益恩……」說到這裡,他突然朝是勳擠了擠眼睛:「七兄可猜得到鄭兄尊翁為誰?」是勳輕輕搖頭,心說這北海郡裡我除了你們是家,壓根兒就不知道別的名士,整天宅在家裡,聽那些下人們說八卦,也不可能談到這些——他爹是誰?老子又不是神仙,怎麼能知道?

  那位鄭益恩倒是一副老實面孔,趕緊作揖:「不敢不敢,家父諱玄。」

  鄭玄,那是……我靠鄭康成!霎那間,是勳的眼珠子瞪得老大。鄭玄字康成,那可是漢代最後一位經學大師啊,在他面前,什麼何休、盧植都得靠邊兒站。這麼說吧,要是後世占統治地位的不是宋儒道學,而是漢儒經學,那鄭玄就是朱熹的地位……不,比朱熹還要強上好幾倍,簡直能跟孟子並稱亞聖了!

  雖然腳踩著馬鐙,是勳還是在馬上晃了一晃,差點兒沒掉下來。

  最後是峻向眾人介紹了是勳,說:「此乃族中七兄,客居樂浪,去歲末才返回北海。因生父罹難而痛哭失聲,如今無法言語,得罪之處,諸兄海涵。」

  是勳羅圈著作了個揖,心說還以為這是峻很頑劣呢,說話挺有FEEL的嘛。或許應該對他刮目相看了,能跟鄭玄的兒子做朋友,這小傢伙很不簡單嘛(其實按照真實年齡來算,他應該比是峻還小一歲)。

  鄭益恩一邊回禮,一邊贊道:「孝子之行,令人欽佩。」是峻策馬過去,朝他一伸手:「且取筆墨來,弟要向七兄請教些問題。」

  是勳沒有辦法,只好接過筆墨和竹片——他喵的可該怎樣用最簡捷的文字來表述清楚這馬鐙呢?想了一會兒,乾脆只是簡單寫道:「高句麗所制以便騎乘。」有本事你們去高句麗求證啊,去啊去啊!

  他本來想寫倭國的,那更是有命過去沒命回來,後來一想,不行,這發明不能真落到小日本兒頭上。高句麗好歹乃我大中華疆域內的古國,雖然後來宇宙國咬住了不撒嘴,非說連高句麗帶高句麗起家的大半個吉林省都是他們的,可咱們這邊兒終究不認哪——嗯,就說是高句麗發明的好了,不丟人。

  是峻見了,輕輕歎口氣:「七兄你還真是惜墨如金啊。算了,下回也給小弟做一對,讓我試試。」

  眾人笑鬧著出城往北而去。一路上,是勳就想往鄭益恩身旁湊——這要是能跟鄭玄的兒子套上了交情,說不定有機會去聽鄭玄講課啊!我都不必要真學著些什麼,只要跟人吹噓「業師鄭康成」……我靠還了得嘛,士人堆裡那不得橫著走啊?可惜,可惜,他喵的老子這時候還不能說話,壓根兒就沒法兒套交情,真是要了親命了!

  好在筆墨竹片還在手裡,於是他就在馬背上晃啊晃地寫上:「尊翁何在。」寫完了瞧著曲裡拐彎的有點兒拿不出手,再一想,算了,從來只有倚馬成文,就沒有騎馬成文的,大傢伙兒都能夠諒解吧?把竹片遞到鄭益恩面前,鄭益恩瞟了一眼,笑笑回答道:「去歲黃巾侵擾高密,家父避亂徐州。孔北海曾盛情相邀返鄉,家父尚未應允。」

  納尼?鄭玄不在青州啊……這無恥的賊老天,果然不值得奢望,老子憧憬了半天,終究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出城不遠,地勢逐漸開闊起來,一行人便略略鬆開韁繩,放開了馬速。

  然後是勳就明白自己失算了,這馬蹬對於騎馬的輔助作用還真不大——縱馬馳騁的時候要是踩鐙吧,顛啊顛的屁股就容易開花,要想保住屁股,非得雙腿夾緊馬腹不可,可那有鐙和沒鐙又有啥區別了?這時候他感覺馬鐙對自己來說,也就方便時不時地輕踩一下,調整一下姿勢而已。

  其實這是他想自己左了。打個不是特別恰當的比方,騎馬如開車,馬鐙就像是安全帶,可以保證在遇到突發情況的時候,你不至於直接飛出去——當然啦,安全帶救命是被動技,踏鐙救命是主動技。騎馬二把刀的人,不是說有了馬鐙就瞬間變騎士了,正如開車二把刀的人,不是說綁上安全帶就能去衝擊F1。

  所以馬鐙的主要作用,一是使騎手可以長時間呆在馬背上,馬跑起來的時候固然必須雙腿夾緊,馬遛躂著就可以光靠踩鐙固定,不必一天到晚地磨大腿內側。話說那些打小就生活在馬背上的草原蠻子可以幾天幾夜不下馬,一般中原人要是沒有馬鐙,就根本不可能長途行軍。

  馬鐙的第二個作用,是從橫向位固定戰鬥中的騎士,方便在馬上射箭和砍殺——當然是勳此刻壓根兒料想不到,他很快就要體會到這第二個作用的可貴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29
第十八章、行獵遇賊

  是勳提前幾十上百年「發明」出了馬鐙,卻沒發揮什麼作用,原本騎馬F,加上蹬還是F……不過逐漸的,他發現也並不值得為此而懊惱。

  因為那票公子哥兒的騎術也就那麼回事兒,撐死了不過E而已。話說那時代中原馬匹不多,而且大多品種不佳,加上沒有馬鐙,士大夫平常乘車的幾率比騎馬的幾率要高上好幾十倍。一般也就出去打個獵啊,跑跑短途啊什麼的會想到騎馬,所以除非需要上陣的武將,騎術普遍不行。

  相比之下,下人們的馬術倒大多能上D甚至是C了,他們奔前跑後,偵察、開路,或者給主子遞手巾、送水袋,那胯下坐騎才叫真跑起來了。而是勳、是峻他們這些公子哥兒,也就勉強維持在七八邁的時速而已。

  臨近中午的時候,終於找到了一片寬闊的草地,兩邊是大路,另兩面是稀疏的林子,據事先來踩過盤子的奴僕稟報,這林子裡有不少小動物,什麼兔子啊、刺蝟啊、鵪鶉、山雞之類。眾公子先下得馬來席地而坐,吃了點兒乾糧,曬了會兒太陽,吹了陣子牛皮,然後就派下人們策馬入林,去把小動物給爺轟出來。

  公子們散開來站著,各執弓箭——就沒一個打算上馬玩兒騎射的,是勳這才一顆石頭放落肚中。時候不大,果然就從林中躥出來一隻灰撲撲的野兔,才熬完冬,瘦骨嶙峋的,眼瞧著就根本沒幾兩肉。是峻呼嘯一聲,眾人紛紛拉弓放箭,「噗啦啦」地在兔子身邊兒就下了一陣箭雨。

  只見那兔子略歪一歪頭,瞟他們一眼,然後「勝似閒庭信步」地就遛躂遠了——是勳總覺得這小東西的眼神裡充滿了鄙夷……

  以他的弓術來論,不到三十步的距離,目標雖小,連射三箭也肯定有中的了。究竟要不要把真本事暴露出來呢?他多少有點兒拿不定主意。

  正在猶豫,衡量得失,就見林子裡「嗒嗒嗒」又奔出來一隻鵪鶉。這玩意兒的速度比兔子還慢,若再放跑了實在有傷天理啊!於是在眾公子又一輪疾射威嚇以後,是勳實在是忍不住了,瞄準了狠狠一箭射去,正中鵪鶉的肚子。

  眾人一陣歡呼,是峻就打算搶過去把鵪鶉撿起來,忽聽林中一聲慘叫,像是某個奴僕發出來的聲音。

  眾人一愣,心說難道這林子裡有什麼大動物不成麼?是狼還是狐狸?沒人敢猜老虎,那東西超出了他們的心理承受範圍。

  可是循聲望去,隨即就見到幾個身影「刷刷刷」地躥了出來,個個衣衫襤褸,卻都頭裹著土黃色的包巾。這一驚可非同小可,是峻首先大呼:「是黃巾賊!」

  這時代籠統來說,帽子可以分為三類:一是弁,也就是皮帽;二是冠,是竹編或者以竹絲為骨蒙布製成的硬帽子;三是名為幘的軟帽子。理論上不管哪種帽子,都只有士人能戴,平民百姓是沒有這個資格的(當兵的偶爾也能戴幘),老百姓想保護腦袋,防寒防凍,那就只有用布包頭。

  老百姓用來包頭的布,當然是五花八門,有麻布有葛布,顏色也各種都有——但一般情況下,因為印染水平較低,所以黑色、灰色的織品比較廉價,臨時徵召的農民兵大多頭裹黑布,就是「蒼頭」這個名詞的由來。這時代能裹得起黃色頭巾的老百姓,不可能太多,除非……那是為了某種專門目的,統一定制下發的。

  那就是黃巾賊!是號稱「大賢良師」的張角的門徒,一心想顛覆漢政權,取而代之的造反武裝。黃巾起義鬧得最凶的時候,漢朝十三州,有八個州全都遍地黃頭巾,動輒數十上百萬人。雖然還不到一年的時間,黃巾主力就被官兵剿滅了,但餘黨仍然遍佈各方,尤以青、徐、兗、豫四州為最多。

  青州黃巾主力原本就在東萊、北海一帶活動,據說最盛的時候多達三十萬人,後來朝廷委派孔融擔任北海相,孔融到任後置城邑、修鄉校、撫流民,雖然一度被黃巾帥張繞所敗,但終於還是跟東萊太守蔡諷合力,把黃巾給逼出了境。此後青州黃巾東奔齊國,轉濟南、平原,然後兜個圈又入兗州泰山郡,進逼徐州琅邪國,勢力越發膨脹,大有捲土重來之勢。

  可是是勳他們出來的時候,還聽說黃巾主力在琅邪中部的東莞、莒縣一帶轉磨哪,距離營陵有三百多裡地,這怎麼突然就繞到營陵北邊兒來了?

  眾人一驚之下,再打量這些從林子裡躥出來的黃巾賊,只見也不過五個人而已,個個面黃肌瘦的,兩個挺著粗劣的木槍,兩個手執生銹的環刀,一人持弓,可是背著的箭壺裡只有三支箭。本方要是聚齊了,得有二十多號人,以眾迎寡,貌似並不象剛才擔心的那麼危險嘛。

  同行的王忠王子純,乃是高密縣令王修的兒子,年方一十八歲,卻是一眾公子哥兒當中騎術最好,射術也瞧著最好的一個,最先定下心神。他先高叫一聲,招呼還在林中的奴僕們全都出來,然後關照大家:「先上馬。」那意思,就算打不過咱可還跑得過啊,我就不信這票黃巾賊用兩條腿能追上咱們四條腿的。

  於是眾人紛紛上了馬。是勳有馬鐙,是峻他們大多在鞍下也系了方便上下的繩編腳踏,只有那郡督郵王某的兄弟王勝王子陵,總覺得踩著家奴的肩膀上馬才有范兒,結果這時候身邊沒有家奴,他趴著馬背撲騰了好一陣子,還得靠是勳扯了一把,才勉強得上,結果伸手一摸沒摸到韁繩,抬頭一瞧是馬屁股——還騎倒了。

  就這麼會兒的功夫,那五個黃巾賊呼嘯一聲,直直地就朝他們沖了過來。眾人還沒來得及反應,那執弓的黃巾賊竟然一邊跑著,一邊就張弓搭箭,「嗖」的一聲便射出了一發。

  一個公子哥兒應聲落馬,死活不知。

  這一下大傢伙兒全慌了神,有幾個催馬就逃啊。包括是勳在內,剩下幾個沒逃的也各自把弓給舉起來了,「嘩啦啦」箭如雨下,其中只有是勳一箭射中了那名黃巾賊的肩膀,但可惜箭力已衰,對方只是微微一顫,隨即拔了箭再度沖上。

  是勳目測,剛才這段距離得有近四十步,以自己的弓力,能正經射中目標就是菩薩保佑了,還想傷人,難哪。

  正琢磨著,就見那黃巾賊竟然把才剛射中自己的那支箭搭上了弦,瞄著是勳就是一箭射來。是勳當時是嚇得魂飛天外,趕緊雙腿一磕馬腹,胯下坐騎朝前方直躥出去,那箭擦著他耳邊就飛過去了,唬得他一身的透汗。

  他心裡害怕,手裡可沒閑著,轉身便是一箭——只可惜還沒掌握到騎馬射箭的竅門兒,這一箭飄飄悠悠、飄飄悠悠的,也不知道飛到哪個時空去了。

  轉瞬間,那四個執近戰兵器的黃巾賊就到了面前,「噗」的一聲,一名公子哥兒就被捅了個透心涼。剩下的再不敢放對,紛紛催馬,四散奔逃。

  在這第二撥逃跑的人當中,是勳的坐騎最先跑起來,他大著膽子,一邊用大腿夾住馬腹,一邊雙腳踏蹬,讓屁股脫離馬鞍,暫時性地挺腰直立了起來。這種姿勢雖然維持不了太長時間,但已經足夠他扭轉身來,朝身後再射出一箭了。這一箭堪堪中的,插入了一名舞刀的黃巾賊大腿,那人「啊呀」一聲,單膝跪倒。

  就這麼一回頭的功夫,是勳眼神瞟到,一團黃影如同閃電一般倏忽而來,手起一矛,搶先落跑的一名公子哥兒便栽倒在了馬下。接著「撲通」一聲,又有人落馬——並沒有受傷,根本是被嚇掉下來的。

  是勳不管不顧的策馬狂奔。可是他騎術實在糟糕,一方面怕馬跑快了自己會被顛下來,另方面也壓根兒不知道該怎麼鞭策才能讓坐騎加速,結果才跑出去不到半裡地,就聽得身後又有馬蹄聲疾響,並且逐漸靠近。

  是勳長吸一口氣,故伎重施,站起身來,轉身便是一箭。這一回頭,他終於瞧清楚了,來的是一匹黃驃馬,馬上騎士身穿黃衫,頭裹黃巾——所以瞧著就是一團黃——手中挺著一支真真正正的騎兵用馬槊。這一箭過去,只見那騎士空出左手來,略略一揚,竟然輕輕巧巧地就給接住了。

  我靠蟊賊收了某家的法寶!是勳驚得肝膽俱裂,轉回頭來是伏鞍狂……慢奔。正跑著呢,就聽身後風聲響起,本能的覺得一股勁風直朝後腦射來。他心中大叫一聲:「我命休矣!」乾脆脫了蹬,一個側翻就滾落馬下——還好,因為馬速不夠快,他又及時抱住了腦袋,所以沒怎麼受傷,「英俊的相貌得以保全」。

  再抬起頭,就見面前亮盈盈、冷森森的怒大一個槊頭,槊頭後面是槊杆,槊杆後面便是那黃衣騎士了。耳聽得那騎士長嘯一聲,呼叫同伴:「留下幾個活的,綁回去我爹好問他們話!」

  咦,這聲音好尖細啊,難不成竟然是個……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29
第十九章、黃巾渠帥

  是勳撞見的這夥兒黃巾賊一共六個人,五個步戰,一名騎士,不到半頓飯的功夫就幹翻了二十多號對手。

  營陵縣公子哥兒這方,死了一大半兒(包括幾個重傷的被補了刀),光剩下是勳兄弟、王忠王子純、沈元沈道初、鄭益鄭益恩和一名奴僕了,被搜過身後,拿麻繩捆成了一串兒。

  黃巾這方是無一陣亡,只有一人被是勳射傷大腿、一人同樣被他射傷了肩膀,還有一個被名家奴空手揍成了熊貓眼。本來家奴們應該有一定戰力的,但他們只是來幫忙主子趕野物,一半人手裡只有棒子,另一半兩手空空,所以也陸續都被放翻。

  身手最強、下手也最狠的,便是擒獲了是勳的那名騎士,公子哥兒這方小一半兒是被他殺的,此外還活擒了三個。這時候騎在馬上,那真是滿面喜色,得意非凡。

  身為階下囚的是勳瞧得清楚,這傢伙果然是個女人,而且竟然……瞧面相大概十三四歲,瞧身量可能才十歲出頭,勉強一米三,細胳膊細腿,全身上下各處全都小巧玲瓏……不對,是勳大著膽子瞄了一眼對方的胸部,衣衫紮得緊,竟然顯出了兩個小小的突起——啊呀,已經開始發育啦,這要等發育完全,是大是小,此刻不宜妄下結論啊。

  啊我呸!這都死到臨頭了,老子竟然還有這份兒閒心,去目測女土匪的胸部大小嗎?

  轉念又一想,反正死到臨頭了,此時再不YY要更待何時?

  公子哥兒這一行人的坐騎,跑散了一半兒,剩下的全被黃巾賊給收攏起來了,當下他們全體上馬,手牽著一長串兒的俘虜就朝東方行去。走著走著,地勢逐漸增高——是勳聽說營陵縣東面有座複甑山,難道還有大夥賊人躲在山裡頭嗎?

  前後瞧瞧,同伴們全都垂頭喪氣,走得是一瘸一拐。其中鄭益的情況要好一點兒,大概是大儒老爹的家教比較嚴格吧,雖在難中,不失其士人之氣節也。情況最差的是沈元,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這哀告求饒的話就從沒停過。

  黃巾賊一開始當是耳旁風,懶得答理他,後來實在聽得煩了,大刀片子比劃在脖子上:「再多嘴,便在這裡砍了你!」沈元這才「哎呀」一聲,牢牢地閉上了嘴巴。

  「道初,」鄭益低聲道,「死便死矣,何必求饒。況且,他們也定然不肯寬放我等。」

  「刷」的一聲,一道頸風掠過鄭益頭頂,原來是那名羅莉出了手:「你也閉嘴!」鄭益瞟他一眼,輕輕搖頭,但果然也不敢再開口了。

  他們進山後不久,估摸著將近黃昏時分,拐過一道彎兒,就見山路旁突然「呼啦啦」地又冒出十好幾個黃巾裹頭的腦袋來。只聽那跟「超殺女」差相仿佛的小羅莉歡呼一聲:「爹,我們回來了。」

  「怎麼去了這麼久?這些傢伙是……」說話的是一條大漢,身高約在一米八上下,瞧著雖然臉孔發黃,身上沒幾斤肉,但骨架子還真不小,肩膀足有是勳的兩倍寬。

  羅莉回答道:「應該都是營陵縣裡的有錢人,擄了回來,爹爹可以問問他們國中的形勢,孔融那賊的安排。」

  那大漢斜著眼睛打量了俘虜們一番,笑著說:「都是些雛兒,也就能背個書、邁個方步什麼的,他們哪兒能知道孔賊的安排?都砍了吧。」

  沈元嚇得大哭,急忙叫道:「舍姑丈是即墨令,家有良田百頃、精粟千斛,汝等但有需索,無不可言,只求寬放於某!」

  大漢皺一下眉頭,問身邊一人:「他說些什麼?」那人趕緊給解釋:「他說他姑爹是即墨縣令,家裡很有錢糧,可以讓他家裡拿錢糧來贖人。」

  大漢仰天大笑道:「糧食我確實想要啊,可是就咱們幾個人,哪兒敢去跟縣令要糧呢?要的少了不值,要得多了也帶不走啊。」突然飛起一腳,把沈元踢個跟頭——連累得被拴成一串兒的是勳等人也全都摔成一團——喝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便是青州黃巾大帥管亥!爾等死後,可以向東嶽帝君報老子的名號,帝君要是准了爾等索命,老子便洗乾淨了脖子等著你!」

  是勳不禁一揚頭,心說哎呦,又見一位名人嘿!

  其實真要說起來,管亥不算太有名,《三國志》裡就提了一筆——想想也知道,除非跟張燕似的後來洗白白了,否則統治階級撰寫的史書裡,怎麼可能為個農民反賊做傳呢?

  管亥在史書裡露的一臉,就是率領青州黃巾打敗了孔融,把孔融給圍在都昌城裡(這個地名,其實是勳沒記住),然後太史慈請來了平原相劉備援救都昌,管亥明知不敵,就主動撤圍退了,此後再無消息,下落不明。

  《三國演義》裡就根據這條線索來敷衍、加工,說管亥圍住了孔融,孔融派部將宗寶迎敵,結果戰不數合,被管亥一刀劈死。等到劉備領兵來救,管亥攔阻,關公出陣,「數十合之間,青龍刀起,劈管亥于馬下」——能跟關老爺廝殺了好幾十個回合,這武力值也不算低了。

  當下管亥報了名,四周黃巾便一擁而上,各執利刃,就要報銷這票公子哥兒們。是勳和鄭益緘口不言,這回就連王忠和是峻也加入了告饒的行列。只見管亥輕輕擺手,命部下暫退,然後喝罵道:

  「爾等這些狗才,就會在老百姓身上刮油水,還假模假樣地自稱聖人門徒,不把供你們吃穿的老百姓放在眼裡!好啊,今天可以放過爾等,但爾等得先跟老子磕個頭,喊三聲:‘大賢良師萬歲!漢朝皇帝去吃狗屎!我也一樣吃狗屎!’——說吧。」

  周邊黃巾賊一起邊笑邊喊:「大賢良師萬歲!漢朝皇帝去吃狗屎!你們也一樣吃狗屎吧!」

  那沈元還真是個沒骨頭的,當即跪倒在地,囁嚅著把管亥要求的話複述了一遍。管亥偏過頭來,手攏在耳旁:「大聲兒點,老子聽不見。聽不見不作數!」沈元只好扯著嗓子喊:「大賢良師萬歲!漢朝皇帝去吃狗屎!我也一樣吃狗屎!饒命!大賢良師萬歲!漢朝皇帝去吃狗屎!我也一樣吃狗屎!饒命!大賢良師萬歲!漢朝皇帝去吃狗屎!我也一樣吃狗屎!——英雄~~饒命~~啊!」

  管亥露出一臉不屑的表情,然後轉頭望向沈元身邊的是勳:「狗才,輪到你了。」

  生死關頭,每個人的表現都不一樣:有些人嚇成了一攤泥,有些人還能活蹦亂跳;有些人腦袋徹底昏了,有些人還能分析事由、權衡得失;有些人聽到個「死」字就鬥志全消,有些人則想:「反正都要死了,老子還有啥不敢幹的?!」

  這時候是勳已經站起了身來,他就琢磨啊,自己要是喊了那要命的口號,這些黃巾賊真能放了自己嗎?為了能活下去,別說喊「吃狗屎」了,就算真讓吃狗屎,也只好捏著鼻子當是怪味巧克力啊。可要是喊了張角萬歲、皇帝吃屎啥的,就算能活著回去,在士人當中還能混得下去嗎?沈元好歹是縣令的內侄,說不定還有機會蒙混過關,自己又算啥了?自己終究不是是儀的親兒子,而只是一個數月前才初次見面的堂侄罷了……

  死有什麼可怕的?在這個動亂的年代,要是不能往上爬,活著也了無生趣吧。自己好不容易冒名頂替、李代桃僵,混進了士人的圈子,難道就此必須全都得放棄嗎?難道還得過回到窮坳裡那種今天不知明天死活的要命日子嗎?賊老天哪,還真是不敢對你抱有任何奢望哪!

  「刷刷刷」,那一瞬間,腦袋裡冒出了無數的英雄人物來:黃繼光、邱少雲、董存瑞……思前想後,他一咬牙,一跺腳,終於下定了決心——他喵的好死不如賴活著,老子就喊了吧!

  而且跟面前這些黃巾賊比起來,貌似自己才是腐朽階級,是反動派哪,跟封建地主站在一起,頑固地抗拒農民運動……董存瑞會從墳裡跳出來掐死自己吧……

  決心已下,才待張嘴,突然間又一個念頭瞬間閃過腦海——唉唉,老子應該還在裝啞巴哪……究竟是喊是不喊呢?

  就這麼一猶豫,管亥的眼珠子就已經瞪起來了。是峻是個好樣的,趕緊閃身擋在是勳身前:「某七兄因心傷家翁之逝,已難言語矣。」

  管亥又歪過頭去問:「這東西又在說啥?」旁邊人再給解釋:「他說他這個七哥因為老爹死了,哭啞了嗓子,說不了話了。」

  「說不了話?」管亥「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只可惜老子不信。」說著「噹啷」一聲,從腰間拔出環首大刀來,高高舉起:「老子就砍下你的狗頭,看你說不說得出話!」大刀挾著一道寒光,就直奔是勳脖頸而來。

  眼看腦袋就要掉了,不由得是勳不扯開嗓子,當場就打算激情昂揚地高呼口號:「大賢良師萬歲!漢朝皇帝去吃狗屎!我也一樣吃狗屎!」可是大概是裝啞巴裝得時間久了,他光出了口一個「大」字,喉嚨就被一口氣給塞住了,急得是一縮脖子,一閉眼睛。隨即就覺得後脖子上一涼,心說完蛋,也不知怎麼的就順嘴而出:「大你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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