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漢魏文魁 作者:赤軍(已完結)

 
穆離鳶 2016-4-10 17:26:3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37 509356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29
第二十章、亥豬巳蛇

  管亥那一刀沒砍下去,就停在了是勳的後脖子上,將將擦破點兒油皮。耳聽這小子開口:「大你妹啊!」心中不解,第三次歪頭問:「這又是在說啥?」翻譯也馬虎了:「這個……可能是掉書袋,要麼是方言,我也不懂哈……」

  管亥撓撓頭,隨即收起刀來,一指是勳:「怎麼樣,能說話了吧?」就聽那小羅莉在旁邊喊:「竟敢矇騙我爹,把他們兩個全都砍了!」嘴裡說兩個,應該是指是勳和是峻這兩兄弟。

  是勳還沒想好怎麼解釋,管亥先擺擺手:「他倒不是騙我。」環顧眾人,沉穩地說道:「這種事兒老子見到過的,有人死了爹娘,有人死了兒女,一時間岔了氣脈、迷了心竅,就此說不出話來,連大賢良師的符水都治不好。嘿,大賢良師真是神仙,把那人叫過去一番講道,立碼就能開口說話了。他老人家還對我們說:你們是沒有講道的神通的,你們要是碰上了這種病,就試著嚇嚇他,這人真到了急眼的程度,生死關頭,真啞巴都能吆喝幾聲,更別提原本是能說話的了。今天一試,大賢良師的教導真是太高明啦!」

  是勳心說,我靠,我自己都沒編好理由呢,你倒幫忙先解決了問題,這都行啊?什麼,張角靠講道治好啞病,難道丫是心理醫生嗎?

  「這樣啊,」羅莉還有點兒迷糊,「既然這樣,那就先不砍他們,讓他們喊話吧。」

  管亥又擺手:「算啦。大賢良師說過,忠臣是狗屁,孝子得敬著。這小子因為爹死了哭啞了嗓子,是個孝子,就不用他喊話了。」又一指是峻:「還有這個,敢攔在哥哥前面,幫忙告饒,挺講義氣,也一併饒了吧。」

  是峻原本一口氣硬撐著,聽了這話,全身一軟,整個人就靠在了是勳的肩膀上,差點兒把是勳也沖一跟頭。生死一線,是勳雖然沒有癱軟,可是也覺得腦門發脹、骨頭發抖、五臟發緊,感覺就跟正做著噩夢一般。

  管亥下一個指到了鄭益:「你來喊。」鄭益兩腿還在哆嗦,脖子都是硬的,可仍然咬著牙關拒絕:「不喊,你殺了我吧。」

  管亥冷冷一笑:「好,有骨氣,老子喜歡!這就給你個痛快的。」大刀又揚起來了。是勳才脫死地,又生妄心,肩膀一聳,抖開了是峻,邁前一步攔在鄭益身前:「這是鄭康成之子,你們不可殺他!」

  「鄭康成?」管亥一愣,「是高密的鄭玄鄭先生嗎?」

  是勳模糊記得《後漢書》中有寫,鄭玄曾經避難徐州,後來回鄉的時候,遭遇黃巾大軍,結果一報名字,黃巾賊全都拱手跪拜,目送他離開,沒人上去騷擾。是勳曾經對這段記載很是懷疑,鄭玄又不是什麼青天大老爺,沒直接給老百姓施與過恩惠,一個搞學術研究的,黃巾賊也能知道他的名字,還挺尊敬他?這可能嗎?

  可是剛才聽了管亥關於「忠臣是狗屁,孝子得敬著」那番話,他就覺得不能太小瞧了這幫黃巾賊。張角的政治口號是改天換地、改朝換代,而不是殺光貪官污吏老地主,說不定他們和士人之間的矛盾並非那麼徹底不可調和。況且就面前這小隊黃巾賊裡頭竟然還帶著個「翻譯官」啊,不純是鄉下土包子,說不定報出鄭玄的名號來就有點兒門兒。

  反正管亥剛說完不殺他,就因為一句勸說,立碼翻臉不認人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應該不高。要是萬一管亥聽了他的話,放過了鄭益,那自己不就跟鄭家套上交情了嗎?活著回去以後,求鄭益給遞點兒好話,讓鄭玄收自己為徒,應該不算完全的天方夜譚吧。即便管亥不聽,說「鄭康成又是WHO了」或者「鄭玄的兒子照砍不誤」,大不了——「我就那麼一說,英雄你請便。」

  他這一注倒是博對了,就見管亥上上下下打量了鄭益好一會兒,微微點頭:「原來是鄭先生的公子,怪不得那麼有骨氣。鄭先生的公子是殺不得的……」說到這裡,突然吐氣開聲,大喝道:「下一個!」

  下一個是名王勝家的家奴,他主子已經掛了,當下跪倒在地,連喊了三遍口號,然後哀求管亥:「我沒能保住公子的性命,回去也是個死,願意跟你們一起造反,懇請大帥收留。」

  管亥拍拍他的肩膀:「好。不過我們不是造反,我們黃巾軍是為了翻掉這吃人的蒼天,建一個太平的黃天世界!天道輪回,蒼天將死,黃天當立,這是天意,是天命,是中黃太乙的鈞旨!」

  當下命人解開這名家奴,帶到一旁好好洗腦……啊不對,是好生撫慰。最後他站到了王忠面前:「你呢,肯不肯喊?」

  王忠翻著白眼:「某不喊,亦不願死。」

  管亥笑道:「不想喊還不想死?世上哪有這種美事?」

  王忠回答他:「家父守高密令,實為國中主簿,為北海股肱。郡中安排,都在某的腹內,願以此換命。」

  沒等管亥詢問,那「翻譯官」就巴巴地跑上來解釋:「他說他爹是代理高密縣令,本職是北海國的主簿,是孔融那老賊的心腹手下。所以郡裡防咱們的安排,他都一清二楚,希望能用這些消息換回自己一條小命。」

  「好啊,」管亥一撇嘴,「要是真的,那就饒了你的小命,要是敢騙老子,嘿,老子不砍你頭,卻要剝了你的皮!」吩咐部下:「帶到一旁,詳細問來。」

  他這邊推搡著王忠去審問情報了,是勳、是峻、鄭益、沈元四個仍然被捆作一團,就杵在黃巾賊的圍困當中,誰都不敢抬頭,也不敢說話。是勳正琢磨著,管亥要到什麼時候才肯放自己走呢?突然感受到臉側傳來一股濕濕的輕風,轉過頭去,卻見一張嬌俏的小臉正對著自己,距離還不到十公分。他這一轉頭,兩人鼻子差點兒就撞上了。

  原來是管亥之女、那小羅莉——他就奇怪了,管亥那麼大個子,怎麼能生出那麼精緻的一枚閨女來呢?那羅莉湊近了正朝是勳臉上吹氣,看他轉過頭來,就將細長的眉毛一挑,閃亮的杏眼圓睜,低聲說道:「小子,你傷了我們兩個人,今天爹爹說不殺你了,但我得在你身上留點兒記號,給他們報仇!」

  是勳剛才裝了會兒英雄,這時候不好再放軟,當下死鴨子嘴硬地……轉移話題:「你應該比我年齡小,你叫什麼名字?」

  那羅莉一努小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速從背後抽出一支銅簇的羽箭來,「噗」的一聲就捅進了是勳的大腿。「哇啊~~」是勳叫聲還沒完,羅莉帶著血泉拔出箭來,又一下插進了他的肩膀。

  是勳再次大叫,這回終於驚動了正在一旁問話的管亥,抬起頭來,喝一聲:「四兒你做什麼?」

  「爹你放心,」羅莉洋洋得意地回答,「我不殺他,就給他放點兒血。」

  管亥一皺眉頭:「別胡鬧!這種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身驕體弱,流點兒血說不定就死了。我答應過不殺他,你難道想爹說話不算數,被中黃太乙責罰嗎?趕緊給他包紮傷口。」

  羅莉噘著嘴,嘟囔著:「哪兒那麼容易死啊……」招呼身旁嘍囉:「你來……」突然又聽管亥大喝一聲:「你自己傷的他,你給他包紮!」

  雖然肩頭和大腿疼得直抽筋,可是是勳本能地覺得小羅莉噘起小嘴來還挺可愛的……嗯,也不知道是正常男性好色本能,還是怪蜀黍屬性大開。就見羅莉不情不願地一邊嘟囔,一邊也不知道從哪兒翻出條長長的麻布來,遞到嘴邊用門牙一磕,撕成兩片。包紮之前,還先用手指杵了杵傷口附近:「疼不疼?你再叫啊?」

  是勳疼得直吸涼氣,但他不肯在羅莉面前認輸,緊咬著牙關,從牙縫裡往外蹦字兒:「疼、疼你妹啊……」

  羅莉一邊給他包紮傷口,一邊問他:「又來了……啥是‘你妹啊’?」是勳滿腔怨氣,順嘴回答:「你是我妹啊。」隨即「嘶」的一聲,又大吸了一口涼氣——小羅莉又在捅他傷口了。

  好不容易緊咬著牙關,被包紮好了——也沒先拿酒精消毒,不知道會不會感染……嗯,這年代沒有酒精,那麼火……還是算了……就聽小羅莉低聲對他說:「你記好了,我爹屬豬的,所以叫管亥,我是屬蛇的,我叫管巳……要是有膽量就來找我報仇啊!」

  管巳,原來不是「四」而是這個「巳」字,還真是一條毒……亮閃閃的銀環蛇呀。是勳苦笑著搖搖頭:「還報什麼仇?咱們這就算兩清了吧?」管巳狠狠瞪他一眼:「清你妹啊!」

  黃巾賊拘押了是勳他們一個晚上,直到第二天天亮,這才解開綁縛,放他們離開。五位公子哥兒又餓又渴,渾身酸痛,互相攙扶著朝山下走去。直到出了山口,轉過頭去連黃巾賊的一點兒影子都瞧不見了,沈元才結結巴巴地說:「事、事急從權……空口喊上幾句,也不算……某可是在心中痛斥這、這些惡賊的——子純你又怎能將國中的安排告知這些賊徒呢?」

  王忠朝他翻翻白眼:「某這便赴國都請罪——管亥為黃巾渠帥,身攜十數人潛入國中,必是為了探聽形勢而來,某以實情相告,他或許反倒不敢再起覬覦之心。況且,他回琅邪調兵來攻,總須時日,重新部署也應當來得及。」

  是勳聽了他的話,默默點頭——這小子還算有頭腦,這番話不是給自己找理由,確實有一定的見地。他很明白沈元質問王忠的用意究竟是什麼——左右不過為了推卸責任,再找人陪綁,希望大家變成一條繩上的螞蚱,誰都不能單獨蹦躂嘛——於是開口說:「我等此番受辱,返回後不必一一道明,以免旁人誤會。」

  「是啊是啊,」沈元連連點頭,「要是提起那些妄語,無識之人還會以為我等盡皆喊過,故而才得以脫身的呢。」

  「不必提起那些,」是勳趕緊說,「只說黃巾賊仰慕鄭康成先生之名,故而寬放了我等即可。」

  忽然「刺啦」一聲,就見鄭益從衣襟上撕下一長條布來,一甩手投擲在沈元面前,沉聲道:「家嚴面前,某不得不以實相告,雖然道初之事,必守諾而緘口不言,但你我就此斷交,再也不必來往!」隨即王忠也撕下一條衣襟來,照樣投擲在沈元身前,然後一言不發地攙扶了鄭益,搶先走了。

  「你、你們……」沈元冷著臉連連跺腳,「何必如此矯情!」

  是勳心說,怕死不是罪啊,我昨天也差點兒喊出那口號來了,於是拍拍沈元的肩膀:「人各有志,沈兄也不必埋怨他們。走吧,咱們必須走回縣中去,路還長得很哪……」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29
第二十一章、采采榮木

  事實上,王勝等人的屍體,傍晚時分就被當地鄉農發現了,報到縣中。這一晚縣內一片混亂——死了十來個人,其中五人為國中官員子弟,縣令急得差點兒就要上吊抹脖子。

  第二天中午,是儀、王修等人全都從國都趕了回來,分派家中奴僕和縣內丁壯到各處訪查,直到臨近午夜,是勳等五人才終於一瘸一拐地陸續回了城。

  聽兒子和堂侄講述完被黃巾賊擄上山去的遭遇,是儀跺著腳喝罵是峻道:「小奴才不肯好好在家讀書,成天給我惹禍!此番若非因禍得福,使汝七兄開口能言,我非打死你不可!倘若因此失陷了鄭益恩,叫某卻還有何臉面去見鄭康成先生啊!」

  當下「劈哩啪啦」地行起家法,給是峻一頓好打,打完了拖出去關禁閉。接著他又對是勳說:「汝隨那逆子出去,亦有過錯,若非身上有傷,家法亦不可免。權且記下,日後若無我的允准,再不可隨意出城!」是勳喏喏連聲,賭咒發誓,再不敢出去了——開玩笑,黃巾賊就在眼皮底下,就算你允准了咱也不出去啊!

  可是是峻才給關了三天,就又被放了出來——王勝等幾家辦喪事,是儀要帶著他們去祭吊。臨行前,是儀筆走如飛,連寫了好幾篇悼文,交給是勳和是峻,囑咐說:「靈堂之上,你們依次讀來便可。」

  死的五人都是國中官員子弟——相比起來,那一夥人當中只有鄭益家裡沒人做現任官——所以很多豪門顯貴全都前來祭吊。是儀帶著他們三天裡跑了四家——好在是勳肩膀上、大腿上的傷口並沒有感染,並且回家用了藥以後,已經開始逐漸癒合,否則光這來回跑就夠他受的。等到最末一日,最後一家,便是那位王勝王子陵,他長兄王效王子法是北海相孔融的心腹,受聘為督郵從事,所以面子大得很,竟然連孔融都親自前來祭拜。

  是勳站在隊列當中,大著膽子抬起頭來觀察那位著名的孔北海——只見此人三四十歲年紀,面如冠玉,挑眉細目,五柳長髯,書卷氣要多過官僚氣。孔融先祭拜了,讀了一篇短小的祭文,然後歇了會兒,正打算離開。這時候該輪到是勳誦讀祭文了,他端著是儀手書的木版,在靈前愣了好一會兒,終於一咬牙,一跺腳,趁著孔融還沒出門,「嗚呼」一聲,開口吟唱道:

  「幽室一已閉,賢達無奈何。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孔融一隻腳都踏出門外了,聽了這詩當場愣住,然後緩緩轉過身來,突然雙手在胸前合攏了一握:「妙啊,好一個‘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是勳所念的,是半首陶淵明的《挽歌詩》,原詩一十八句,他給省了一多半兒,還把「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四句給縮成兩句。原因無他,前面他記不全了。

  是勳前一世對國學是有一定涉獵的,尤喜詩詞歌賦,而詩歌當中,背得最多的就是曹操、曹植、陶潛、李白、蘇軾這幾個人的作品。從來不會抄詩不算是個好的穿越者,不會裁剪黏貼的穿越者也不算是個好的現代人。所以自打進了是家,他就琢磨著靠抄詩來揚名,可是抄誰的好呢?

  曹操的?不行。曹操很多詩篇創作的年代都不確切,天知道他這時候有沒有已經做出來了。天知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是不是他少年時代所作,等老了才跑長江上把槊一橫,裝模作樣地吟出來?這時代可不敢抄襲了被當場擒獲還滿嘴噴道理,再說了,他敢跟曹操講道理嗎?

  曹植的?也不保險。他實在不記得曹植是哪一年生人了。即便這時候曹植還是個小孩子,天曉得這孩子是不是天賦異秉,一落地就會做詩了呢?頂多也就《七步詩》抄起來沒負擔……要是撞了車,倒是可以去跟曹植掰扯,可萬一曹家老爹出來幫著撐腰……他還是不敢去跟曹操講道理啊!

  李白尤其是蘇軾,距離漢末時間太久遠了,時代風格完全不同,就很難生搬硬套。難道要在這個時代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嗎?唱「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嗎(這個肯定最不靠譜)?這時代當道的是四言詩、五言詩,七言詩都剛開始流行,更別說詞了,誰能聽得懂那些宋代市井風味的詞匯啊!

  最合適的只有一個陶潛陶淵明,東晉和漢末,詞匯用語變化不大,並且沒有五胡侵入污染了中原音,聲調也基本協調,尤其是陶淵明那套審美格調很符合這時代腐朽士大夫的口味。中(三聲),咱就抄陶潛的!

  可是抄詩就得爭取一炮而紅。這時代青樓業也不發達,不能學那些穿南北宋或者明朝的成功人士,你現在跟妓女面前吟詩,壓根兒就沒人理你——這時代不是豪門家養的女妓,大多沒啥文化,更不可能因此在士人當中傳唱起來。你就得在士人當中吟詩,還最好在個名士面前吟,最好在個懂詩愛詩的名士面前吟。

  而孔融,無疑就是北海國內最好的靶子。像是儀這票豪族、官僚,還有鄭玄這類學者,平常就不見他們吟詩唱曲兒,一門心思全撲在政務或者學問上了,你跟他們面前詠歎得再牛逼也是對牛彈琴。原本最佳的標靶是曹操,只可惜曹操不在北海,這時候恐怕還在近千裡外的廣陵郡招兵買馬哪。

  這天也真是碰巧了,竟然在王家的靈堂裡撞見了孔融,此時不吟詩,要更待何時?也正好陶淵明有幾首《挽歌詩》,是勳也還記得半首幾句的,於是略加篡改,就拿出來販賣了。

  他料得一點兒也不差,孔融身為「建安七子」之一,東漢末年的著名詩人,即便獨立于各自的時空,相隔著漫長的歲月,那跟陶淵明也必定心靈相通啊——咀嚼回味了一下以後,當即拍手叫好。而滿堂上的其他那些官僚、顯貴,包括是儀,全都大眼兒瞪小眼兒,完全品不出來這詩究竟好在哪兒。

  當下孔融就問:「這位少年是……」是儀趕緊出列:「舍侄是勳。」孔融沖他點點頭:「很好,很好,餘明日便將返回國都,子羽且攜令侄來見余吧。」

  於是是勳第二天就跟著是儀出了營陵城,前往北海國都劇縣。兩人同車而行,還帶著五名家奴和二十名土兵沿途保護——可是是勳琢磨著,上回我們同樣二十多人,不也被人打得跟狗一樣麼?就這些貨色,管巳一個能打十個,管亥雖然沒見動手,就那身板兒,估計打三五十個不在話下。

  所以他這一路始終就肝兒顫,瞧哪兒都似乎立刻會冒出黃頭巾來的樣子。是儀以為他對於拜見高官這種事有點兒怯場,還幫忙打氣:「孔北海之儀容當世無雙,然而親慈和藹,談吐亦甚詼諧,宏輔大可不必慌張。」

  是勳心說我怕誰也不會怕孔融啊。象禰衡那種臭嘴臭脾氣,孔融都能受得了,我這麼一老實孩子,還怕得罪孔融嗎?

  好在于路平安,很快就進了劇縣城,入國相府拜見。孔融詢問了一番是勳的年齡、履歷,完了就問:「前日王子陵靈前所詠之詩,是舊作呢,還是臨時擬成的?」

  是勳趕緊搖頭:「勳實無倚馬成文之才,此為前一夜輾轉難眠,因慨歎人生短促,如秋華之瞬間凋零,反復思索才吟詠所得。」開玩笑,要是假模假式承認自己文思敏捷,對方要自己當場做詩可怎麼好?就算抄也得花時間琢磨抄哪首合適不是麼?

  瞧起來,孔融對他挺感興趣,完了又問:「尚有哪些舊作,可一一吟來,容餘歎賞。」

  這倒比較好辦,既然說是舊作了,那對體裁、題材、內容啥的就沒什麼特別要求,可以隨心所欲地抄襲。於是他略微想了想,還是繼續抄陶淵明好了——

  「采采榮木,於茲托根。繁華朝起,慨暮不存。貞脆由人,禍福無門。非道曷依?非善奚敦。」

  「此詩大有蘊意啊,」孔融鼓掌喝彩,然後轉頭望向一臉茫然的是儀,「不意汝家竟有如此榮木啊!」

  是勳這個汗啊……榮木就是木槿,陶淵明此詩是慨歎木槿花朝發夕落,從而告誡世人,禍福由己不由人,必須凜遵聖賢之教。雖說光「榮木」二字,有繁茂的大樹之意,確實可以用來稱讚他人,但緊跟在這首詩後頭……你丫是在咒我早死吧?

  正在畢恭畢敬地腹誹,孔融再問還有嗎?是勳被迫又抄了兩首,孔融越聽越是讚歎,一個勁兒地又催,是勳終於徹底地怒了——你丫有完沒完!你以為我是陶詩全集啊?我能記住這三五首就已經很了不起了你知道不知道!

  當然他嘴裡不能這麼說,只好轉換話題:「雖雲詩以言志,終究不比經義,大丈夫當以研修聖人之言,匡扶社稷為己任,安能孜孜於吟風弄月耶?」

  「此言大善,」孔融再次鼓掌,完了問他,「宏輔師從何人,治何經典?」

  又來了……是勳只好腆著臉回答:「本在遠郡,未有良師,都是自學而已,其間種種不解之處,正無可求問。」

  孔融點點頭:「宏輔良才,餘若能得而教之,平生之幸也。」接著話鋒突然一轉:「可惜近日國事倥傯,難有閒暇,可惜啊,可惜啊~~」

  是勳心說沒空教我你說個屁啊!趕緊接話碴兒,說:「勳才與鄭益恩相交,只是尚未來得及請益。」

  孔融搖頭:「益恩誠為忠節之士,惜乎天資平平。康成先生所學,有如汪洋大海,益恩僅得一瓢而已——不值得去學。」他低頭想了一想,忽然又一拍巴掌:「都中恰有一位才士,亦曾師從康成先生,余這便寫下一封薦書,宏輔就其而學,定能有所補益。」說到做到,當場取來牘片,「刷刷刷」寫了封信,題頭是:公祐吾弟。

  是勳一時間沒想起來這位「公祐」是誰,瞟了是儀一眼,看神情他也很含糊。不過既然是鄭玄的弟子,孔融又一力舉薦,想必不會是一般貨色吧,多少能通個一經兩經的。於是他連連道謝,接下了木牘。

  孔融叫一名僕役領是勳去找這位「公祐」先生。這位的住家距離國相府倒是不遠,穿過兩條街,很快就到了。敲開門,把薦書遞進去,時候不大就有傭人出來領入。邁步到堂前,只見一位中年男子昂然而立,黃面長須,最稀罕一雙眼睛,瞳色頗淡,盯著人看的時候,就仿佛要直透進對方內心裡去似的。

  是勳上前見禮報名。對方也深深一揖:「某是孫乾。」

  我靠來!原來竟然是這位孫公祐先生!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29
第二十二章、國中無將

  孫乾孫公佑,是劉備早期的重要謀士之一,可是《三國志》上他的傳記短小得令人髮指,貌似除了奉命去聯絡過袁紹和劉表以外,就沒幹過什麼正事兒。估計這位也就一字面意義上的「名士」,就靠著名頭來幫人牽線搭橋了,也正因為如此,雖然沒什麼用,劉備還挺看重他。

  從此是勳就跟著孫乾讀書了。孫乾的名頭倒也不是蓋的,但凡經書上的問題,只要是勳提得出來,他就全能回答得上——至於靠譜不靠譜那就兩說了。因為是勳發現這票古人研究經典,存在著兩個很大的弊病。一是無邏輯,貌似夫子的理論除了用「仁」、「忠恕」等幾個大而化之的抽象概念能夠串起一部分來以外,其餘全是散的,相互間全不挨著,並且經常矛盾。對此漢儒滿不在乎,大家只在文字和句逗上死摳,從來不琢磨各句話之間有沒有更深層的內在聯繫。

  其實這毛病也是夫子留下來的:「詩三百,一言以蔽之……」——蔽你妹啊!

  二就是先有理論,再有研究,先確定夫子一定是對的,再從言辭之中去證明他對,並且完全不考慮時代局限性和社會環境的影響。對此,是勳作為一個兩千年以後的人,他是有自己比較獨特的想法的,但是不敢說——除非先成了大儒,否則說了也沒人聽,即便有人聽到了,也只會罵他是異端,朝他扔石頭。

  好在是勳不在乎,經學只是他向上爬的墊腳石而已,他不想當鄭玄,也不怎麼想當孫乾,在亂世當中做個學者,就是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呢嘛——好歹也得做個豪門的清客啊!

  只可惜,對這賊老天還真是不能存什麼奢望,這才春盡夏來,統共學了不到三個月,孫公佑就要離開北海國。

  原來那回是勳他們從複甑山上下來,回到營陵一彙報悲慘遭遇以後,孔融、是儀、王效、王修等人一方面重新部署國中防禦力量,一方面趕緊再派人到各處去哨探。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雖然從王忠嘴裡打探到了北海的情報,黃巾賊卻並沒有大舉入寇的跡象,反而從琅邪轉道泰山、濟南、平原,直奔冀州勃海郡而去。

  後來才得著比較確切的情報,原來就在同一時期,黑山的黃巾餘黨于毒、白繞等人也率兵東出太行山——估計這兩支革命隊伍是打算在冀州境內會師。王修擔憂地說:「青州賊三十萬,黑山賊十余萬,倘若合兵,關東再無寧日矣!」

  倒是孔融沉著冷靜,並且還安慰他說:「袁本初方領冀州,他四世三公的出身,難道還怕黃巾賊嗎?有他坐鎮,諸君不必煩憂。」

  後來是勳聽說了這話直撇嘴——四世三公跟能不能打,怕不怕黃巾又有什麼邏輯關聯了?想不到孔融還是個「唯血統論」的反動分子哪!

  不過事後的發展完全出乎孔融的預料之外。且說黑山賊出了太行山以後,並沒有深入冀州——因為袁紹陳兵界上,防備得非常嚴密——而是南下先殺入防備薄弱的魏郡,然後渡過黃河,進入了兗州的東郡。東郡太守王肱無法抵禦,就經過袁紹的介紹,去河內接來了一支客兵——行(代理)奮武將軍曹操。結果曹操在濮陽城下大敗黑山賊,把他們又趕回河北去了,並且隨即就鳩占鵲巢,代替王肱當上了東郡太守。

  袁紹繼續在邊境線上如臨大敵地目送黑山的殘兵敗將退回太行山區。然而這位可憐的「四世三公」出身的袁大公子,簡直有如風箱中的老鼠一般,兩頭受氣,兵馬全都用來防黑山了,結果被張繞、管亥領著青州黃巾直插他老窩勃海,差點兒就直接端了他起家的根據地——勃海郡治南皮。

  袁紹沒有辦法,利用完了代理奮武將軍的曹操,再利用正牌奮武將軍的公孫瓚,派人向右北平求救。於是公孫瓚領兵進入勃海,在東光殺死了張繞,趕跑了管亥,甚至一路追殺到平原境內,還把個小弟劉備就留下來做了平原縣令,往青州插進來一根釘子。

  青州黃巾這一下差點兒就被打殘,只好在平原、東郡的邊境線上來回轉磨,又先後遭到曹操、劉備這兩大狠人的不斷追剿。孔融等人得著這消息是彈冠相慶啊,感覺用不了多久,管亥就得授首,青州就能太平。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是勳眼前突然冒出來管家那小羅莉嬌俏的面孔,還有高高噘起的紅唇——黃巾要是完蛋,估計管家父女一個都跑不了吧,象他們這種頭領級別的人物,各郡縣肯定是畫影圖形要全力追緝啊。

  青州黃巾徹底離開琅琊國,並且很快就被打殘以後不久,孫乾向是勳告別,說:「孔北海久欲請康成先生返鄉,天幸黃巾已散,南路通暢,故此命我前往琅邪去促駕。且待迎康成先生歸來以後,乾定將宏輔導入先生門下。」

  是勳連聲道謝。做孫乾的弟子跟做鄭玄的弟子是截然不同的,他們前一個就好象普通的大學講師,後一個則是學術界的泰山北斗……或者不如說,是目前最大的學閥,有他的名聲罩著,估計自己很快都能得著做官兒的可能性吧。

  這時候想做官主要有三條途徑:第一是蔭繼,二千石以上官員可以推薦自家的子弟入朝去當郎官——是儀不到二千石,可就算他到了級別,家裡還有四個活兒子呢,什麼時候也輪不到自己這個侄子啊。再說了,這時候入朝……從董卓、呂布、王允,再到後來的李傕、郭汜,貌似就沒一個好相處的,不定那天莫名其妙地腦袋就掉了。

  第二條道路是舉孝廉,然後公車入京。一方面如前所述,這會兒都城不大太平,長官都是些殺人魔王,能不去還不是不去的為好;另方面,舉孝廉是地方長官的責任,那是勳就必得先拍舒服了孔融的馬屁。第三條道路是跟是儀一樣,應縣衙乃至於郡府、國府、州府的徵召,去當個屬官,將來長官高升以後,就有機會被推薦做正牌地方官——同樣,也得先捋順了孔融的毛才成。

  所以學習生涯暫停以後,是勳就找了種種藉口不回營陵,仍然在劇縣跟著是儀,幫忙做些日常工作,以便好找機會再次接近孔融。是儀這些天忙得是腳跟踢後背,有個挺機靈的侄子而非那不成器的小兒子是峻幫忙,真是求之不得。是勳這時候勉強能夠勝任一些公文往來,而且比起那時代大部分官僚來說,他算術能力也比較強,普通記個數,算個賬啥的,全都難不倒他。

  就中也見過幾次孔融,他又把絞盡腦汁回憶起來的幾首陶詩殘篇,改巴改巴地獻上了,孔融照樣鼓掌讚歎,似乎兩人的情感距離又有所拉近。是勳有時候也挺懊悔的,既然喜歡陶淵明的詩,當初自己怎麼不多背上幾首呢?為啥只是找各種選本來欣賞,而就沒想著去搞本兒全集來讀呢?

  孔融仍然忙著招兵買馬、積草屯糧,因為誰都不知道青州黃巾在走投無路以後,會不會重新殺回青州腹地來——終究這裡是他們的老家,地形熟悉,還有很好的群眾基礎。不過孔融拿手的是興教育、辦學校,是跑各處去表演親民戲文,招兵和練兵都非長項,也完全不合他的胃口,所以就把這一重擔全都架到是儀肩膀上去了。

  然而是儀對此也是二把刀,花了小半年的時間,才剛招募上來四五千人而已,還都甲胄、器械不全——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國內的錢糧有限,這倒也不能全怨他。可是是勳曾經見過幾回大伯父招上來的那些傢伙,就見大部分都身子歪著、單腿抖著、嘴巴撇著、眼睛溜著,不用問,全是些地痞流氓啊。這類東西就只會起哄架秧子,他們怎麼能夠上陣去打仗?

  並且是儀也壓根兒不會訓練,雖說幾乎每天都跑營房去看士卒出操,可是不但操得好不好他壓根就瞧不懂,而且十天裡有六天,士卒們都找各種藉口來罷操——什麼太陽毒啊,什麼下雨了啊,什麼日子不吉利啊,什麼昨晚炸過營沒睡好覺啊……

  我去~是勳聽說以後就差點兒沒給沖一跟頭——這本鄉本土的,就在國都邊兒上你們還能夜驚炸營?那只要拉出去三五裡地,不用見著黃巾就鐵定全數跑光啊!

  這很大一個原因在於北海國內沒有大將坐鎮,正所謂「國中無大將,是儀管練兵」,稀稀拉拉十幾個中下級軍官都是老兵油子,還屬￿那種長年戍守地方沒怎麼上過陣的老兵油子,就會欺上瞞下,糊弄是儀了,有他們領著,軍隊怎麼可能有戰鬥力?是勳實在瞧不過眼,就跑去跟孔融商量,說東萊太史慈勇猛過人,你又對他有恩,不如寫信招他來相助吧?

  孔融一臉嚴肅地回答道:「余之周濟太史,是因子義代郡中受過,又素有孝子之名,然而施恩豈能望報?他終究是東萊之人,又曾在郡中為吏,貿然延聘而來,恐有礙于蔡太守的顏面。況且,將在謀而不在勇,太史子義雖負勇名,亦恐非大將之才啊。」

  是勳聽了這話,氣得差點兒沒吐血。確實說將在謀而不在勇,但一方面根據自己的觀察,太史慈這傢伙不是一勇之夫,他也挺有頭腦的,另方面……他喵的還說什麼謀將,國內現在連勇夫都沒一個好不好!可是他從孔融臉上讀到的神情是:「薑還是老的辣,年輕人沒經驗,你還得多跟我學著點兒啊。」他就只剩下暗恨了,沒法兒再繼續開口勸。

  就這麼著,在國都又呆了一個多月,是勳是越琢磨越不靠譜,越尋思越感到害怕。孔融是曾經被黃巾包圍過一回的,全靠太史慈向劉備借了兵才倖免於難,也不知道歷史會不會還按照這一趨勢發展。自己要是繼續留在孔融身邊兒,說不定哪天就也落到圍城裡去——是啊,堂堂孔國相是沒在圍城中掛掉,可他身邊一個無官無職的小小的自己,天曉得有沒有那個命啊!

  說到了,絕對不要對賊老天存在什麼幻想,抱有什麼奢望——老子還是先閃了吧。

  於是他又找個藉口,辭別了孔融和是儀,匆匆地就趕回了營陵是宅。才進家門,就聽見老大是著跟老四是紆在吵架,一個說:「你妹啊!」另一個加重了首字的語氣:「你~妹!」

  是勳覺得自己的腦袋有點兒暈。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29
第二十三章、春心乍動

  當日從複甑山上下來的時候,是峻就曾經問過:「七兄對那管亥說:‘你妹啊~’不知何意?」

  是勳只好隨口胡謅:「此乃東夷咒駡之言,為兄當時深感憤恨,故此脫口而出。」

  誰想到打那以後是峻就學會了這句話,家裡家外的到處嚷嚷,是勳也沒辦法攔著他,可沒想到這短短幾個月,難道連是著和是紆都學會了嗎?是紆還則罷了,是著那貨可不像是個會口出惡言的人哪。

  趕緊跑過去想要解勸,這才聽明白了,原來他們不是在罵人,所說的確實是「你妹」——指的是是家的二小姐。原來是儀把閨女的婚事託付給了兩個兒子,讓他們先找好合適的人家,再來跟自己商量,結果是著聽說鄭益才剛喪偶不久,就打算把妹妹嫁給鄭益做續弦,是紆不肯,他相中的是王忠王子純,於是兄弟二人就此爭論起來。

  見到是勳回來,兄弟二人就扯著他來評理——雖說是峻才是親兄弟,但碰上這種大事兒,他們壓根兒就沒打算聽取那小子的意見。

  是著說:「鄭益恩家中雖無官人,康成先生卻是當世大儒,益恩也為人忠謹誠實,定可成為舍妹的佳偶。」是勳聽著有道理,就問是紆:「四兄為何不肯贊成?難道因為益恩已娶過妻了嗎?」

  這他可想左了,那年月大家對是不是二婚並無歧視,對於士家豪門來說,只要閨女是正經嫁為人婦,而不是送出去當小妾,那都不會影響家族的聲譽。是紆的理由是:「鄭益恩確實是誠實君子,但為人老實木訥,缺乏應變能力,當此亂世,自身性命都未必能夠保全,更何況舍妹呢?王子純通于實務,機巧精明,只有他才是舍妹的良人。」

  說白了,書呆子是著也想找個書呆子妹夫,比較有點兒社會經驗的是紆則想把妹妹託付給一個能在亂世當中活得下去的人。是勳一開始覺得,要是自己真能當上鄭玄兒媳婦的堂哥,那想入鄭老師的門不就更容易了嗎?等聽了是紆的話以後,轉念一想,貌似鄭益後來確實沒得好死,而王家的情況雖然不清楚,就在複甑山的觀察而言,說王忠「通於實務,機巧精明」,這評價是不差的,對於是家和是家二小姐來說,可能更合適也不一定。

  眼前不禁浮現出了是家二小姐那嫋娜的身姿,那秀美的相貌……可惜只見過一面,越是回想,印象就越是模糊。他也拿不定主意,就問是家兄弟:「可問過令妹的意思嗎?」

  「什麼令妹?你妹啊!」是紆一開口,又差點兒沖是勳一跟頭,「何必如此生份?」原來那時候士人大多聚族而居,堂兄弟姐妹甚至更遠一點兒的族兄弟姐妹之間,論起親疏遠近來,也並不比親生的要差太多。所以是勳既然回來住了,是可以直接認二小姐做自己妹妹的。

  是著說:「女子適人,當尊父命,父不在則長兄為父,何必要聽取她的意見?」是紆不滿意了:「你雖為長兄,此事卻是父親要你我二人商量著辦的,兄又豈可一言而決?」這意思,你還得多聽聽兄弟我的意見,至於妹子本人的意願嘛……那又有什麼要緊了?

  是勳不禁在心中慨歎,為這時代女人的命運感到悲哀。漢代雖然兩性的等級差異還沒有後世那麼畸形,也不怎麼看重貞操,和平分手跟寡婦改嫁都是常事兒,但宗法制度卻已經很嚴格了,所以女子的婚姻完全不由自主……其實再仔細想想,男子的婚姻也很少自主啊。最後是勳也就靠著宗法的理由解決了兩兄弟之間的矛盾:「既各執一詞,且將兩名人選都報于大伯父,請他定奪便是。」那意思:老頭子是儀還沒死呢,閨女出嫁,你們哥兒倆只有建議權,拍板權還在他手裡,跟這兒吵吵個什麼勁兒啊!

  是家兄弟聽了這話,也只好暫停爭論。但是隨即是著就瞟著是勳:「宏輔既已冠禮,也該婚配娶妻了吧?」

  我暈……是勳沒想到話題一轉,竟然扯到自己身上來了。自己這具軀體真實年齡才剛十七歲啊,中學還沒畢業啊,怎麼就能討老婆了?他趕緊擺手:「三兄、四兄尚未婚娶,如何輪得到小弟?」

  是紆說:「三兄尚自飄零,不知所往;我雖然沒有娶妻,也已定好了人家。宏輔也該先相好一門親事才是——某聽聞平壽廷掾適有一女,與宏輔年齡相當,就不知道是否已定了人家,可往探問。」

  是著反對,說:「縣內自有良配,何必往鄰縣去尋?況且廷掾的身份太低,怎能與我是家門戶相當?本縣匡縣丞有一甥女,可配宏輔。」

  兩兄弟為此事竟然又差點兒吵了起來。是勳沒辦法,只好打馬虎眼,問你們哥兒倆的親事是自己相中的嗎?是兄弟們商量得出的結果嗎?別扯了啊!「或許大伯父已有腹案,請他定奪便是。」一皮球踢給了是儀。

  他才不信是儀曾經考慮過自己的婚事呢,而且如今是儀忙得跟老狗一樣,估計也沒那種美國時間來琢磨這個問題。且先拖個一天是一天吧……作為一個兩千年後的靈魂來說,他實在不喜歡包辦婚姻,雖然明白自己最終還必須得落到那個大陷坑裡去……

  回到自己的寢室,月兒先上來見禮,服侍他脫下沾滿了灰塵的外套,換上居家常服。是勳還想著娶妻的話題,不自禁地就又多瞟了月兒幾眼——嘿,幾個月不見,這小丫頭又更水靈了啊……話說正妻肯定是得長輩指定啦,侍妾貌似可以自己挑選?是不是討了大老婆以後,想娶妾還得經過大老婆同意啊?要真是那樣,不如趁著還沒有討大老婆,就先……

  心裡想著,眼睛裡瞧著,他不自禁地就把魔爪朝萌羅莉渾圓的臀部摸了過去。不料月兒仿佛早有準備似的,一聲輕笑,腰肢一扭就避開了,然後借著「奴婢給公子去打水洗臉」,匆匆地就躲出了屋門。

  這小娘皮,動作還挺敏捷……是勳就不禁又想起了另外一隻身手不但敏捷,而且分外嚇人的小羅莉。他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和大腿,心中暗罵:「都留下疤了,這小丫頭下手怎麼那麼狠哪!」

  他卻不知道,當日管巳只挑了一支最輕的羽箭來紮他,簇寬才一指而已,並且是新簇,沒鏽,否則就更有他好受的啦,並且傷口感染的幾率要大過70%。

  「兩隻都是萌羅莉啊,」是勳不禁在心中慨歎,「我又不是怪蜀黍,真的下不去手啊……不,這一只是下不去手,那一只是完全不敢下手……」

  他在營陵的是宅又住了兩個多月,閒時讀書聽八卦——因為能夠開口講話探問了,所以八卦的效率那就更高——偶爾也出門去拜會鄭益、王忠等人,只是從來也沒有主動去找過沈元。因為那傢伙人品太次,雖然不必要跟鄭益、王忠那樣跟他當面翻臉,卻也還是儘量敬而遠之的為好。

  秋八月的時候,局勢突然間變得岌岌可危。原來那平原令劉備又被公孫瓚表為平原國相,管轄範圍更大,手裡兵馬更多,對青州黃巾的進剿也更迅猛。於是黃巾賊就借著秋收將至的良機,乾脆離開了平原、東郡交界的博平、荏平一帶,東渡黃河,終於又殺回青州老家來了。

  他們先抄掠了濟南國,接著進入齊國,所到之處如同蝗蟲一般地搶光了所有已熟和未熟的莊稼,挾裹了絕大多數失地和失糧的難民,等開到齊國國都臨淄城下的時候,據說又聚集起了五六十萬之眾。

  臨淄也是青州的州治,刺史焦和麾下兵強馬壯,城內錢糧充足,可誰成想這位焦刺史竟然被鋪天蓋地湧來的黃巾給嚇破了膽,緊閉城門,不敢出戰。數十萬黃巾軍團團圍住臨淄才十多天,焦刺史就再也扛不下去了,派人縋出城去跟管亥商量,主動獻出十多萬石糧草,以換得黃巾撤圍別走。

  青州黃巾離了臨淄,一邁步就進了北海國,首先攻破東安平,殺了縣令和縣丞,接著就直奔國都劇縣而來。消息傳到營陵,是家兄弟不淡定了,收拾東西就打算落跑。是勳勸他們:「國都距營陵尚有近百里,黃巾賊數量越多,行軍速度就越緩,而且他們痛恨孔國相,不破國都,料想是不會殺過來的。先別著急逃啊,再說了,你們打算逃到哪兒去?」

  是著連連跺腳:「賊既從西而來,那咱們就往東逃吧。」還是「混世魔王」是峻比較有主見,他說:「與其往東,不如往南。年來青州士人避黃巾之亂,大多逃往徐州琅邪,而且鄭康成先生也在琅邪,益恩正欲往投,咱們可與他結伴而行。」

  我靠這大方向都還沒商量定呢,你們著急收拾什麼東西啊!其實是勳心裡也挺二乎,可他覺得在縣城裡多少還有城牆保障,出了城那就徹底無依無靠,只要迎面撞見黃巾賊,十成裡有九成九要完蛋。最後他把目光轉向兄弟當中最靠譜的是紆,只見是紆沉吟了好一會兒,終於緩緩地抬起頭來:「家中糧食、財物,必須裝了車,即刻離開,以南下為是。我等先不著急走……」

  是著急了:「就怕黃巾賊朝發夕至,此時不走,再想走就來不及啦!」

  是紆朝他一瞪眼:「父親還在國都,兄長欲棄父走到哪裡去?!」

  一句話把是著徹底打癟。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29
第二十四章、勇救都昌

  是著打算東逃,可是是紆、是峻也包括是勳,卻都建議南奔徐州——是勳知道,在曹操殺過來以前,徐州還算是太平的,陶謙雖然不象演義上說的那麼老好人,治理地方也還勉強算有一手,逃往徐州去投靠鄭玄或者孫乾,是目下最好的選擇。

  於是最終商量定了,由是著和是勳押著錢糧財貨南下,先奔安丘,歇一陣子打探一下消息,再瞧著要不要繼續南下奔琅邪國的姑幕縣去,是紆和是峻則帶著家中一半丁壯,去劇縣保護是儀。

  兄弟四人灑淚而別——當然那三個是真傷心,是勳的眼淚是生擠出來的。他們第二天一早押著十好幾輛車出了營陵南門,當晚在汶水北岸一個小村子裡寄宿,翌日渡過汶水,下午就到了安丘。

  住了一晚以後,再一天的清晨,突然一騎快馬疾奔而來,找到是著,馬上騎士滾鞍而下。是著認得,原來是家中一名奴僕,就匆忙詢問:「你可是從父親那裡來的?國都情況如何?」

  那家奴抹了一把額頭的熱汗,喘了半天的氣,才終於緩過勁兒來,稟報說:「小人跟隨四公子、八公子前往國都,恰逢黃巾賊殺來,就在都城下擺開陣勢。國相和主人點齊兵馬出城迎戰,然而半日之內便連輸三陣。四公子眼見情勢不好,便派小人前來稟報大公子,要你們快走、快走,趕緊前往姑幕,並且最好在姑幕也別停頓,起碼得走到諸縣才能暫歇。他還說,主人有兩位公子保護,還有二十多名丁壯在旁,定無危險的,請大公子放心。」

  是著哪兒能放得下心來啊,他再讀書讀傻了也明白,就靠著那二十多號人,在數十萬黃巾賊中連隊小螞蟻都比不上,踩也讓人亂腳給踩死了。不過沒有辦法,總不能一家老小全都死在這兒……雖說還有老三是寬遊學在外,是家不至於絕後,但若是沒了家財的支撐,光杆兒是寬能不能活得下去還是問題哪,更別說延續和光大家門了。

  既然兄弟之間已經分了工,一半兒保護家產,一半兒保護老爹……或者不如說,去跟老爹一起作死以盡孝道,那麼是著也就只好強打起精神來,吩咐家奴們趕緊收拾行裝,好繼續跑路。

  可是是勳不打算再跟著他走了,這兩天他思前想後,總覺得自己一時驚慌,跟是著一起南下這著棋是大大的失策。他現在還是一個無名小卒,詩名也打得不夠響亮,估計除了孔融以外沒幾個人知道——終究這時代就算詩人之間想要互相串聯,也沒電話和互聯網可用啊,況且孔融最近也沒心思搞串聯——唯一的依靠只有是家,或者更準確點兒來說,只有是儀。

  是儀好歹是北海國的地頭蛇,應國相所聘做個五官掾的小官兒,只要跟著是儀,或者退一步說,跟著孔融,自己就有繼續往上爬的機會。倘若是儀和孔融都掛了,就剩下是著這書呆子……是,自己是很容易就能從這書呆子手裡把家財全部騙走,可這時代不是光有錢就能一路暢通的,有錢無勢還是一個「死」字。

  雖然就史書來看,孔融和是儀都沒有死在這回青州黃巾賊的進襲當中,可終究自己穿越到了這個時代,天曉得會不會產生什麼蝴蝶效應,就偏偏把他們給弄死了呢?說到了,絕對不要對這賊老天存有任何幻想和奢望!

  所以是勳在「屈辱苟活還不知道能活多久」和「奮起一搏說不定就殺出生天」這兩條路當中徘徊了好一陣子,這時候聽到來自劇縣的消息,終於下定了決心。他向是著告辭,說:「東萊太史慈乃當今猛士,弟與他為莫逆之交,願往請其相助,救大伯父和兄弟們出來。」

  是著就是個沒主意的,以路途艱險為理由略略攔了一下,見攔不住是勳,也就只好放他走了。是勳跨上自己的坐騎,帶著兩名健僕,就此跟是著分道揚鑣。臨走的時候,月兒眼淚汪汪地來送他,說:「公子千萬要當心啊!奴婢、奴婢會每天為公子祈福……」是勳朝他微微一笑,心說有情有義的小羅莉啊,要是我真能活著看見你長大,那就納你為妾好了。隨即打馬揚鞭,絕塵而去。

  上回是峻給是勳挑的坐騎,早就在營陵城外被黃巾賊們順手牽馬了。後來他劇縣、營陵兩頭跑(是儀五日一休沐,不管多忙,班是肯定不加的,假是肯定不請的,他要是回來,是勳也往往得跟著),就請求是儀再撥給他一匹馬,並且在劇縣找鐵匠給打了一副鐵質的馬鐙。

  是儀習慣坐車,是勳可受不了。一是他本來就還沒徹底習慣跪坐,誰想到那年月坐車也必須得跪坐,除非孤身一人沒人瞧見,否則不准岔開腿歪著;二是當時的馬車沒有彈簧,沒有減震器,土路路況又實在糟糕,跪在車廂裡往往比騎在馬背上更要顛簸。我靠一路跪坐著這麼顛啊顛啊,小腿骨都要斷了有木有!

  所以他還是騎馬,並且經過一段時間的實習,騎術已經有了飛躍性的進步,終於從F躥升到E了!離開安丘以後,一主二僕就快馬加鞭往東萊郡而去,是勳騎在馬背上,雖然還說不上是真正的疾馳,但已經比當日癡心妄想打算從管巳手底下落跑的時候,要奔得快多了。

  從姑幕到東萊郡治黃縣,距離雖然不近,超過了五百里地,要是縱馬疾奔,最高速度不停不歇,其實一個白天也就到了。但是他們所騎的都算不上好馬,而且一口氣跑上半個多鐘頭,就算馬不用歇,人的兩腿和屁股也都受不了。倘若都跟是勳似的裝了馬蹬,那麼就可以人不離鞍,跑上一會兒,再遛一會兒,可是那倆家僕沒有馬鐙,歇的時候必得下馬不可。

  就這麼著,他們花了整整一天半外加一夜的時間,晚上只在野地裡睡了兩個時辰,才終於在翌日午前趕到了黃縣城外的太史慈家中。太史慈聽說是勳來到,不禁大喜出迎,拉著他的手說:「宏輔,久違啦,愚兄好生想念!」這半年多時間裡,是勳就給太史慈寫過一封信,大致敘述了一番別後情況——終究那時候沒郵局更沒Email,送信是件很麻煩的事情。

  是勳剛下了馬,兩條腿還在打顫呢,就直接跟太史慈說:「孔北海危矣,子義你趕緊去救!」太史慈大驚,趕忙詢問緣由,是勳把前因後果簡單扼要地一說,完了還補充道:「國中土兵,我慣見也,實非黃巾賊敵手,又無大將。雖暫且勝負未分,我料北海必敗!」

  太史慈聞言,進屋拜別了老母,就待前往救援。是勳扯著他的衣襟:「也、也不必急在這一時三刻……你先給我碗水喝行嗎?」

  是勳跟兩名家僕歇息了片刻,吃點兒東西,太史慈也紮束停當,帶上自己慣用的弓箭和馬槊,一行四人離了黃縣,直奔劇縣而去。

  才剛上路,太史慈就發現是勳的馬蹬了,問他是什麼東西。是勳這段時間解釋這玩意兒解釋得人都疲了,當下機械性地回答道:「源自高句麗,以備上下與在馬背上暫歇也。」

  太史慈努眼瞪著馬鐙好一會兒,要求他:「踩穩了站起來我瞧瞧。」是勳依言演示,太史慈見了,突然一拍大腿:「此物大佳,可助騎射,亦有益於馬上搏殺——異日慈也要仿作一副!」

  是勳心說你這眼光夠敏的,能夠一口道破馬鐙的作用的,半年來你還是頭一隻,果然不愧為未來的江東大將!

  太史慈說完這句話以後就開始加速。他騎的雖然說不上寶馬良駒,比起那仨可要強得太多了,經常得壓著速度,是勳他們才能勉強跟上。但更要命的還在後面,放馬疾馳了將近一個小時以後,太史慈才逐漸減緩速度,是勳有馬鐙輔助還不算什麼,兩名僕傭可都受不了啦,紛紛告饒,請求下馬暫歇。

  太史慈說:「救難如救火,如何能歇?」最後他和是勳只好先走,讓兩名奴僕緩緩跟上,終於在當天黃昏時分來到下密城下。

  只見城門緊閉,城上土兵一個個臉色發青地如臨大敵。太史慈仰頭高呼:「某乃東萊太史慈,前赴劇縣救孔府君之急,速速開門,容我入城暫歇。」他的名頭實在響亮,別說東萊郡,就連北海國內知道的人也很不少,隔了不久,就有一名小軍官在城頭上回應:「縣尊有命,黃巾賊近在咫尺,不得開門放任何人進來——兩位還是繞城而過吧。才得到消息,國都已被攻破,府君保著國王退守都昌,兩位可往都昌去來!」

  是勳聞言是又驚又喜。驚的是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孔融吃了敗仗了;喜的是既說「府君保著國王退守都昌」,可見孔融還沒有掛,希望是儀也還先不要掛。他正打算報出是儀的名頭來幫忙叫門,卻被太史慈擺擺手給攔住了。

  太史慈跟他打商量,說:「都昌距此不過三十餘裡,半個時辰即可抵達。我料黃巾賊部伍散漫,趁夜前往,或能破其重圍,掩至城下。宏輔且暫在城下歇息,某一人前往救護孔北海可也。」

  是勳不肯,定要跟太史慈一起去。太史慈說實在太危險了,是勳心道:「跟著你太史子義還有啥危險的,我又不是一普通小兵,是你的朋友,真有危險你還能見死不救嗎?你把我扔在這兒,城門還不肯開,那他喵的才真是危險到姥姥家了哪!」

  太史慈見說不服是勳,最終只得口出豪言:「好,那你我便同赴國難罷了!大丈夫死則死矣,有何可懼?!」是勳聽了就是一哆嗦,心說我跟著你就是不想死啊,你可別那麼烏鴉嘴……

  二人趁著月光而行,大約戌時末刻的時候終於趕到了都昌城外。只見城上燈火通明,城外卻稀稀拉拉的,東一個火把西一個火堆,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在圍誰。太史慈策馬登上一處高阜,遠遠眺望,不禁喜道:「賊人尚未能夠合圍,此刻正好入城。」關照是勳:「宏輔不必動武,緊跟著某便可。」

  是勳連連點頭,心說放心,這段時間我就跟王八似的咬住猛將兄你不放了,你到哪兒我到哪兒。

  只見太史慈一抖韁繩,催促著坐騎小跑起來,等到了黃巾賊的營地外圍的時候,突然大喝一聲,加快速度——是勳也急忙鞭馬跟上。二人才剛穿入一箭之地,忽聽敵營中一通鼓響,接著四周的喊殺聲震天動地的,直朝他們湧將過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29
第二十五章、嘴炮無雙

  眼見被黃巾賊發現了他們的行跡,是勳就覺得小心肝撲通撲通的,驚得差點兒沒從馬背上掉下來。抬頭去瞧太史慈,就見他神色沉穩,毫不動容,反而扯開了嗓子大叫:「黑山大帥於毒遣使……咳咳,派了使者來啦!」

  說也奇怪,四方的喧囂聲就此逐漸平息了下去。原來黃巾軍才剛來到都昌城下,營房還沒紮好呢——嗯,更多的人其實沒有營房、帳篷可用,全是裹條破毯子露宿——忽然間某人瞧見有兩匹馬沖進來,一驚之下就擂了鼓,而鼓聲一起,大傢伙兒當是敵軍劫營,當場就亂了套了。剛才是勳是緊張之下產生了幻聽,四周圍的喧囂聲壓根兒就不是喊殺,而是夜驚,是炸營……

  等到太史慈那麼一嗓子——是勳從來沒想到有人能把全部丹田之氣都通過哽嗓咽喉暴噴出來,他距離太史慈兩個馬頭,就感覺耳朵裡「嗡」的一下,差點兒繼假失語以後就變成了真失聰——正膽戰心驚到處亂躥摸兵刃的黃巾軍們很快就都安生了下來:噢,原來不是敵襲啊,是有使者前來……使者來得領著去見大帥啊,不幹咱們的事兒,還是老實回去準備睡覺吧。

  所以就這麼一聲大吼,一營皆靜,只是又奔了一百多米,突然有人在前面叫:「黑山的使者在哪裡?隨我去見大帥。」太史慈答應一聲:「就在這裡。」奮起一槊,把準備帶路的那傢伙就橫掃到了馬下。

  他要是一槊將來人戳死,說不定又會炸營,但只是把來人掃到馬下,那人躺在地上還哼哼,有看見的就都傻了,心說這是敵人啊,還是事故啊?就這麼一愣神兒的功夫,太史慈和是勳兩騎便已然穿透敵營,來到了城壕外側。

  都昌城池雖然不大,但是牆高壕深,防禦嚴密。尤其是在正經城牆外面,沿著城壕還壘了一圈羊馬牆,作為抵擋敵軍攻城的第一道防線,這時候羊馬牆上點著不少火把,可見有兵駐守。二人才剛靠近城壕,羊馬牆上就「呼啦」一聲豎起七八張弓來,隨即聽到喝問:「何人?止步!」

  太史慈報上姓名,說是為了報答孔融的恩德,故此前來相助。那人冷笑道:「誰知你是不是黃巾賊的奸細。」是勳趕緊催動坐騎,跟太史慈並排而立,大聲叫道:「某乃是五官掾之侄是勳,城上可有認得的麼?」

  是儀負責過招兵、練兵,是勳幫忙他計算過錢糧物資,還跟著往軍營裡去轉過幾回,果然他的臉才在火光下一顯露,就聽見有人叫:「確實是是七公子,我認得的,放他們進來吧。」隨即又有數人響應。

  這時候黃巾軍方面也知道不對了,是勳他們身後響起了雜遝的腳步聲和馬蹄聲。太史慈已經握緊了自己的馬槊,打算回頭,是勳滿手心裡全是冷汗。好在對面很快就推出一塊木板來架在城壕上,接他們通過,接著稀稀拉拉幾支羽箭射出去,擋住了追兵。

  直到四隻馬蹄全都安然踏過壕溝,是勳才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轉過頭去略略一望,突然發現追兵當中竟然存在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這會兒功夫,那人也已經望見了他,當下狠狠地一噘小嘴,朝他揮了揮拳頭。

  是勳笑了,招手示意。

  很快,二人便被接入城中,到縣衙拜見了孔融。孔融大喜,握著太史慈的手不肯鬆開,連聲說:「子義果是義人也,融沒有看走眼啊!」

  是儀父子也聞訊過來,是儀牽著是勳的手連連歎氣:「宏輔你又何必深入重圍,到都昌來呢?」是勳微微一笑,故做豪邁狀:「君父在此,怎能不來?」完了詢問是儀現下的情況。是儀緊鎖著雙眉告訴他,黃巾賊攜老帶幼有近百萬,其中執械者三十萬,能戰者數萬,他們下午才剛退到都昌,黃巾賊傍晚時分就追來了。此時城內戰兵不過兩千餘,哪怕拉上百姓助守,也還不到一萬人,實在是危險萬分啊。

  太史慈聽了,寬慰他們說:「慈見都昌城小而高,兩千兵足以守備,黃巾賊眾雖多,能蟻附登城的,同時間也不會多於五千,府君、是公勿憂。」

  孔融說,他已經派了王修往齊國去,派了王效往東萊去,請求救兵,不知道何時能到。太史慈輕輕搖頭:「焦使君雖有兵馬,卻不敢與賊一戰,哪裡肯發救兵?至於東萊,就慈所知,郡內只有數千老弱,恐怕無力救援。」

  孔融連著轉磨,說那怎麼辦怎麼辦。太史慈問他城內糧草物資存量,孔融是一問三不知,還是是儀比較清楚,告訴他還可以維持兩到三個月。

  太史慈說:「賊眾百萬,雖得焦使君所資糧草,亦不可能持久,不到兩月必退。請府軍將城內兵馬交給慈來安排布勒,可保萬無一失。」

  孔融左右瞧瞧,回答道:「子義長途奔波也勞累了,還是先去歇息吧。我料賊眾明日才會攻城,且待天明了,咱們再商議不遲。」

  是勳偷眼瞥著孔融,心說裝什麼裝,你就是不肯把兵權交出來嘛——能識人不能用人,果然這位大名鼎鼎的孔北海,也不過是百無一用的書呆子罷了。

  他在穿越之前對孔融的印象就不怎麼好。這傢伙先是被黃巾,後來被袁譚殺得跟狗一樣,整個兒把北海國給丟了,萬分狼狽地逃到許昌去依附曹操。那時候孔融對曹操可是一付忠犬嘴臉,光瞧他寫過的那些拍馬詩就知道了——「瞻望關東可哀,夢想曹公歸來」、「從洛到許巍巍,曹公憂國無私」,其目的,不就是想讓曹操扔他幾塊肉骨頭啃嗎?

  可惜曹操是個識人的,知道這傢伙嘴炮無雙,還自視過高——「呂望老匹夫,苟為因世故,管仲小囚臣,獨能建功祚」——卻沒什麼真本事,曹操向來「唯才是舉」,換個角度來說,不是才就不肯舉,於是隨便扔個空頭銜把孔融給掛了起來。孔融這下不樂意了,打那以後就見天在曹操面前鬧彆扭,對曹操的施政是怪話不斷,反倒博得個漢室忠臣的清名。這換了誰都受不了啊,所以最終被曹操給「哢嚓」了腦袋。

  總而言之,孔融就是光會說沒本事,外加自作死的臭文人典型。

  不過來到此世,在接觸過一段時間以後,是勳卻覺得自己過往從書本兒中得來的印象是不是有點兒偏差?確實孔融並非亂世雄才,你要是拿曹操、劉備這類梟雄的標準去要求別人,別說孔融了,當世有名有姓的絕大多數士人全都過不了關,活下去的全是苟活,死掉了的全是自作。固然孔融沒把北海治理成一方樂土,但他在興辦教育、安撫人心方面,多少還是做過一點兒貢獻的,而當年黃巾帥張繞也不會是因為孔融的嘴炮就主動撤出北海國去的。

  可是到這時候,這評價卻又繞個圈兒回到了原點。孔融書生,不懂打仗很正常,你不能要求個個書生都跟諸葛亮似的,前一天還孤家寡人的在山裡種地呢,後一天就能率領千軍萬馬在博望燒屯(雖然就那也是演義虛構)。但是不懂打仗可以學啊,更主要的是,可以把兵權交給懂打仗的人哪,孔融倒好,自己此前多次推薦太史慈他不肯去三顧茅廬還有情可原,如今太史慈主動送上門來了,他卻還是這番要權不要命的垃圾嘴臉,瞧著可實在讓人不爽不爽啊!

  第二天一早,孔融果然種種藉口,也並沒找他們商議軍情。太史慈會合了是勳直上西城,是勳拿眼角的餘光略微一瞥,就見城上守禦的兵卒,大多是原本的北海國兵,至於是儀這半年來新招的那些傢伙,居然一個都沒瞧見——估計早就撒丫子落跑了。

  隨即他手扶著城堞朝下望去,只見烏殃殃的滿眼全是人頭,就跟前一世上下班高鋒點兒三環上的車流似的。可有一點,車流都有統一朝向,這些人可面向哪裡的都有,並且或蹲或躺或趴或臥,姿勢也都千奇百怪。一眼掃過去,貌似大多都是些老弱病殘,是黃巾拖帶來的家眷,兵呢?兵在哪兒?

  仿佛看出了他心底的疑惑,太史慈拍拍他的肩膀,抬起手來遠遠一指。是勳這才注意到,近百萬的人群當中,零散排布著不少帳篷,其中一處帳篷最密,正當中立著一面巨大的土黃色旗幟,這時候正陸續有人頭從各處湧過來,在旗幟附近開始站隊。

  還是太史慈有經驗啊,能跟一百萬隻螞蟻當中立刻就找出那一小撮與眾不同的來。是勳迎著風,把雙眼瞪得老大,一直到眼淚汪汪了,也沒瞧清楚那兒究竟有多少人,大將(或許就是管亥)又在哪裡——要是有望遠鏡就好了,原理倒是簡單,就不知道這時代有沒有足夠清楚的玻璃或者是琉璃……要麼等有錢了,去找水晶代替?

  太史慈冷笑一聲:「黃巾賊的動作很慢,估計臨近正午才能組織起第一次進攻,你我可以下城暫歇。」

  他的料想一點兒也不差,直至午時初刻,才聽到城外響起震天動地的鼓聲。兩人才剛用完朝食不久,聞聲匆匆登上城頭,就見數千名黃巾軍各執兵刃,刀盾與長矛在前交替掩護,弓箭手在後,在幾面黃旗的引導下,鼓噪著直奔城下而來。

  很快,他們就跟守衛羊馬牆的官兵交上了手。戰場上箭矢亂飛,兵刃相撞,不時有淒厲的慘叫聲夾雜在呐喊聲中,短短數息的功夫,雙方便各自倒下了將近百人。是勳雖在城上,卻瞧得雙腿戰慄,要不是扶著城堞,差點兒就要癱軟。他暗中給自己打氣:「別慌,別慌啊,你好幾年前在那什麼邯的城頭,所有人都趴下了就你跟氏勳兩人能站得住,可別年齡倒長回狗身上去了啊,如今反倒不如那些普通當兵的!」

  此時守備都昌的官兵,大多是服役數年的老卒,又曾經跟著孔融跟黃巾賊見過幾仗,劇縣城下一敗,那些新招募的地痞流氓全都跑散了,只有他們保護著孔融退到都昌,戰鬥力不能說很強,倒也勉強能在強敵迫近時應付幾個回合。更主要是此刻都昌已然被圍,後退無路,人要是沒有退路了被迫豁出性命,那戰鬥力又能多爆發出好幾個百分點來。

  太史慈瞧著是血脈賁張,手中弓箭一舉,招呼是勳:「你我且出城去廝殺幾回,砍幾顆賊囚的腦袋回來罷!」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0
第二十六章、城門射的

  太史慈打算殺出城去,增援守備羊馬牆的兵卒,可是下到城門附近,卻被人攔住,說是國相關照的,正在惡戰關頭,為防意外,城門絕不可開。太史慈急得直跺腳:「那便如同拋棄城外守卒一般,若無城內的援護,區區羊馬牆如何能守?!」

  孔融是壓根兒不會打仗,但他很會拉攏人心,軍法又嚴,守兵對他的命令那是堅決服從,絲毫也不敢違背。太史慈被迫又跑到縣衙去向孔融求懇,並再次提出把兵權暫借給他,孔融東張西望,說說天氣,談談經學,靠著無雙口才,很輕易就糊弄過去了。太史慈被迫又跑回來,扯上是勳,去懇求實際指揮守城的是儀等官員,可是這些官員雖然沒有孔融般舌燦蓮花,可想要敷衍一個外郡的白身,那還是完全能夠辦得到的。

  終究國相都不肯鬆口,他們又有什麼權力借兵給太史慈了?

  果然打打停停,一直廝殺到傍晚時分,城外官兵死傷慘重,孔融這才在縣衙裡遙控指揮,下令悄悄打開城門,放棄羊馬牆,把還活著的士卒全都接進來。整整一天,太史慈就沒撈著仗打,至於是勳,你給他機會他都不會去打。

  天黑以後,孔融召集諸吏商議,苦著一張臉,說:「賊勢甚大,若救援不來,城池遲早要破,如之奈何?」太史慈也混入了會議,但他左瞧右瞧,就見與會之人,包括是儀是子羽、劉祥劉孔慈、劉愢劉義遜、左敬左丞祖,等等,全是些文官書吏,就沒一個正經在第一線指揮過打仗的人。

  是勳跟他並排,都站在是儀身後,悄悄地捅了他一下,壓低聲音問:「以今日的狀況,子義你猜城池能守幾天?」太史慈皺著眉頭,恨恨地說道:「若由某來指揮,羊馬牆二十日都不必棄守……軍士作戰頗為勇悍,可惜無良將統禦,照此下去,不出一個月,城必陷矣!」

  是勳聽了,差點兒沒一屁股坐在地上。昨兒聽太史慈說能守到黃巾賊退兵,他還挺得意,自己這趟險沒白冒,今天再聽太史慈改了口風,不禁暗叫:「苦也,苦也,難道竟然要為孔融這既沒本事還不肯放權的白癡殉葬不成嗎?!」趕緊問太史慈:「如之奈何?」

  正聽到是儀他們跟孔融商量,必須派人突圍出去,再到別處去求援軍。有人提起了冀州牧袁紹,有人提起了徐州刺史陶謙,還有人提到奮武將軍公孫瓚,可是都距離太遠,緩不濟急。這時候太史慈站出來了,出主意說:「黃巾賊是為平原、東郡所逐,才躥回北海的,必懼兩地兵馬,可遣人往彼處去求救。」

  是儀連連點頭,說:「東郡太遠,可往平原求劉玄德發兵應援。」孔融皺皺眉頭,問他:「余與劉備素非舊識,他又不過一介武夫爾,肯來相救嗎?」

  是勳記得孔融這回解圍就是劉備的功勞,於是一力攛掇,說:「劉玄德在平原,與黃巾仇深似海,倘若黃巾賊破了北海,勢力將更雄大,返身報仇,他亦將淪入險境。此之謂‘唇亡齒寒’是也。我料劉玄德非焦使君般膽怯之輩,加之府君賢名遍於關東,他豈有不來救援之理?」

  相信「府君賢名遍於關東」這句話讓孔融聽得非常順耳,因此連連點頭,說:「宏輔大才,所言甚是。」於是遍觀眾人:「誰可去往平原求救?」

  是儀等人大眼兒瞪小眼兒,沒人再敢搭腔。開玩笑,第一撥求救的王修、王效那是在圍城前就跑出去的,還算安全,如今都昌城既已被團團圍困,這票文官誰還有膽兒出城啊?況且,就算其中某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或者一時被什麼「忠義」的臭屁倒沖上來,沖昏了頭腦,那也得有本事出得去啊,估計才過城壕,就得被敵人亂箭給射成了豪豬。

  當下只有,也只可能有太史慈主動站出來請纓。孔融還在猶豫,說:「城外百萬黃巾,餘雖知子義壯勇,但破此重圍,不亦難乎?」太史慈一拍胸脯:「當年太史慈流亡在外,家中老母無依無靠,全蒙府君關照,故此數百里而來相援。只可惜雖得入城,卻未能有所圖報……」我是打算來報答你的恩惠啦,可是你兵也不肯給我,城門也不肯開,我一個人跟這兒還有屁用啊?

  接著他又說:「都昌危在旦夕,解圍之計,唯有往平原求救。倘若慈再不能成行,世人將以慈為不義之徒,亦傷府君識人之明。願府君勿疑,可速寫書信,允慈出城求救。」

  孔融還是不大放心:「子義真能出得去嗎?」太史慈微微一笑:「黃巾雖眾,能戰者不多,又無紀律,無部勒,慈有惑敵妙計,頂多三日,必能殺出城去。」

  終究生死關頭,孔融再怎麼矯情,也當不住是儀、是勳等人也幫忙著勸說,最終他只好答應了,寫下求救書信,還問太史慈:「須多少兵馬跟隨?」太史慈說:「人多反難出城,只求善騎者兩騎相隨。」是勳趕緊站出來舉手:「算我一個!」他心說要是萬一歷史被改變了,太史慈還沒把救兵帶回來,都昌城就被攻破,自己這回過來就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啦,反正打定了主意,直到城池解圍,再也不離開太史猛將兄一步!

  最終孔融只好讓是勳和一位名叫翟煜的健卒跟隨太史慈行動。

  太史慈先讓是勳把自己那對馬鐙解下來,找城內的鐵匠連夜仿製了兩套,給自己和翟煜的坐騎都裝備上,然後安歇一晚。翌日清晨,他讓是勳和翟煜二人各舉著一支標靶,自己則手執弓箭,喝令打開城門,疾馳而出。

  這時候城外守軍已經全都撤入城內,黃巾軍則還沒有反應過來,仍然在距離護城壕溝兩箭之地以外紮營,等於說從城壕到黃巾軍營,中間空出一百多步的緩衝區來。可是敵方隨時都有人在守備和觀察著城門,一見城門打開,立刻鼓響旗搖,就見好多頭裹黃巾、手執利刃的漢子都一軲轆從地上爬起身來(原本就只是裹著毯子席地而臥的)。

  是勳有點肝兒顫,好在想到太史慈就在自己身邊,這才勉強克制住了掉頭就跑的衝動。根據太史慈的吩咐,他和翟煜兩人出城以後,便一左一右地策馬奔開,各距城門七八十步的距離,把手中標靶插在壕邊,然後掉頭就走。沒等那些黃巾軍列好隊,太史慈就突然策馬奔出城門,他腰上左右各掛一壺羽箭,先左開弓一箭,正中左靶,隨即將腰一扭,右開弓一箭,再中右靶,射完收工,施施然返回城內。

  本來黃巾賊估計因為糧食有限,就算戰兵也只能吃個半飽,所以為了節省體力,再加上組織力差,要到臨近中午的時候才開始攻城。這回因為太史慈的表演,大傢伙兒還沒徹底睡醒就起身了,那麼既然起身就提前攻城吧,而攻城既然提前,也就理當提早收工——從辰時廝殺到未時,填平了幾處壕溝,逼近過兩回城牆,射死了幾十名守兵,己方則拋下數百具屍體。

  太史慈回城以後,就跟城下找地兒歇著,雖然不時找人探聽戰情戰況,卻再也不肯邁上城頭一步。是勳問他原因,他說:「我若上城,見戰況激烈,忍不住便會出手相助,可也頂多多殺死幾名賊兵而已,終究無補於大局。倘若我不出力,反為人所看輕,倘若我出了力,必為賊人警覺,再想混出城去便難了。以賊軍的戰力,至少十日難以破城,宏輔且放寬心。」

  是勳心說都這份兒上了,我哪兒能寬得了什麼心啊。不過算了,就相信太史慈的判斷吧,終究人家是大將,自己只是碎催,還是不要干擾專業人士的計劃為好。

  等第二天一早,太史慈帶著是勳和翟煜又出去表演了,這回讓他們把靶子都各插遠了十步,已經將近百步,太史慈箭不空發,又再次一一中的。等返回城中,他笑著對是勳說:「宏輔可注意到了,今日起身的賊軍,尚不及昨日的一半。」是勳心說我就光肝兒顫了,哪兒還有閒心觀察敵人的動向啊……等等,原來太史慈的計策是……

  第三天天光才剛放亮,太史慈紮束停當,似乎又打算出城去表演,是勳和翟煜護在他兩側,等著城門打開。太史慈對是勳說:「我料今日,賊眾必然失了警覺,我可仗馬快突圍而出。但恐尚有警醒之人攔阻,不可能毫無危險。宏輔還是留在城內為好。」

  是勳連連搖頭:「子義到哪裡,某便到哪裡,還須勞煩子義看顧。」太史慈欣慰地點點頭:「宏輔真膽大者也,可惜武藝不佳,且待此間圍解,慈好好教你便是。」

  果然不出太史慈的預料,城門「嘎啦啦」左右拉開,遠遠望去,只見黃巾賊們依舊倒臥在地,稀稀拉拉的只有一些守衛還在執戈巡邏。太史慈轉過頭來望望身邊的是勳和翟煜,輕叱一聲:「正其時也!」於是那兩人也不端靶了,各自取弓在手,跟著太史慈,將馬一鞭,風一般便向城外馳去。

  三人踏過才被填平的一處壕溝,尋一處賊營稀少,守備也比較疏忽的地方,直沖而過。果然黃巾賊先是認定他們要繼續出來秀弓術,大多繼續高臥,繼而見三騎馳到近前,而自己武器還沒來得及拿哪,全都打滾兒奔逃,幾乎無人敢來攔阻。

  直到厚達一裡多的圍城圈跑過將近一半兒,才有幾名騎馬的賊兵終於反應過來,仗著本方人多,從側面猛衝而來,想要遲滯三人的行動。太史慈毫不客氣,雙腳一踩馬蹬,立起身來,左右開弓,連續射翻了數人。是勳跟在他身邊,心底連聲讚歎:「果然不愧是大將啊,在奔馳的戰馬上踩蹬直身,我也就能維持個二十多秒半分鐘的,他這一站就是將近五分鐘啊,還不怕顛簸,不失準頭,這腿力和腰力都要逆天哪!」

  正在胡思亂想,不遠處又有馬蹄聲響起,轉頭去望,就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亂軍當中直馳出來,開弓放箭,直射太史慈的面門。好一個太史慈,只將頭略略一偏,便躲過了來箭,隨即轉身一箭報應回去。

  是勳見狀大驚,本能地揮起馬鞭來,狠狠地抽了一下太史慈胯下坐騎的臀部!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0
第二十七章、平原搬兵

  太史慈、是勳、翟煜,三人順利沖出重圍,一口氣疾奔出十多裡地去。太史慈胯下良駒還能堅持,那兩人的坐騎速度卻不自覺地逐漸放緩了下來,於是太史慈乾脆略略勒馬,說:「且緩行罷,暫歇一陣。」

  然後他突然轉頭,瞪著是勳:「适才那賊將,宏輔莫非識得的麼?為何阻我殺他?」

  那會兒管巳突然出現,箭射太史慈不中,太史慈轉身射回,以他的膂力和箭術,是勳估計就算管亥親臨也未必躲得過去,更別說小羅莉管巳了,於是本能地給太史慈的坐騎屁股上來了一鞭。就這麼一鞭,太史慈出箭就失了準頭,正中管巳胯下戰馬的脖頸,那馬長嘶一聲側翻倒地,管巳一個飛躍跳下地來,堪堪避過死劫。

  是勳本以為自己在後面這一鞭子,太史慈正在奔跑和酣戰當中,未必就能夠察覺呢,沒料到身為大將之人,果然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這時候太史慈問起來,他只好撒謊敷衍:「這個,恐是一時驚慌,鞭錯了馬……」

  太史慈心說你坐騎的屁股在背後,我坐騎在屁股在你面前,這前後還能搞錯嗎?拜託扯謊也扯得有點兒技術含量好不好?當下仍然緊緊地盯著是勳的眼睛,低聲喝道:「休要戲言,且如實說。」

  是勳沒有辦法,只好半真半假地老實回答:「那是個女人,大丈夫戰陣上殺個女人,也不見得如何光彩。」太史慈聞言倒是一愣:「是個女人麼?身量如此之小,我還當是個孩童,故此宏輔不想我殺他……」

  「是女人,也是孩子,唉~~」是勳不禁長歎一聲,只好把當日出遊踏青遭遇管氏父女之事,前因後果都簡略敘述一番,完了說:「管亥昔日放我一命,故不忍害其女也。況且此女又在沖齡,實不忍見其橫死……」

  太史慈微微點頭:「原來如此,那也罷了。只是此女既然跟隨乃父謀反,又親執弓矢,即便此番我不殺她,料她終究不得好死。」

  雖然這話確實有理,是勳聽了卻不禁心裡一抽……

  一路無話,三人晝夜兼程,一直跑得戰馬渾身是汗,人也兩腿哆嗦,大腿內側的褲子都快磨爛了的程度,才終於在兩天兩夜以後,來到了平原國的國都平原縣,見到了新任國相劉備劉玄德。

  是勳自從來到這個時代,前幾年想的都是怎麼才能活下去,不至於跟這一世的爹媽那樣忍饑挨餓一輩子,最終還餐了外族(其實說不定倒是本族)的屠刀。等他終於順利地混進了樂浪氏府,生活環境改變了,生活質量有所提升,那麼對人生的期望自然也就水漲船高,琢磨著要怎樣才能活得更好,活得更有尊嚴——要是當時還整天只想著苟活是福,估計他不會奮起冒名頂替、李代桃僵的邪心。

  尤其是,對於歷史的下一步走向,他比這時代任何一個人,哪怕是當世雄傑都要更清楚。天下行將大亂,亂世的百姓不如雞犬,自己要想提高生存幾率,也得儘量從底層朝上層掙,只有爬得高了,性命和命運才能一定程度上掌握在自己手中。

  所以從樂浪跑來北海,繼成功地混進氏家為奴之後又成功地混進是家為主,他開始琢磨著要找個靠山了。終究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地位,還有才能秉性,都不可能扯旗造反,然後王八之氣一放,金手指一開,立刻豪傑景從,打下片大大的江山出來。話說全靠著個人的努力就能雄霸一方的傢伙,即便在這個亂世當中也幾乎沒有。袁紹要是沒有四世三公的血統,沒有家裡幾個長輩在雒陽當高官,你看董卓會不會鳥他,會不會還給個勃海太守來安撫他?剛逃出雒陽那會兒,要是董卓以朝廷的名義發佈文告通緝,你琢磨著袁本初還能蹦躂幾天?還可能召集關東州郡討伐董卓嗎?

  再說曹操,他剛起家的時候也得拿袁紹當靠山,劉備則是以公孫瓚為靠山。只有孫堅勉強可以說是自己殺出來的江山,然而他發家的時候天下還沒有大亂,頂多就砍幾個水匪、山賊而已,等到滿地都是黃巾的時候,你孤家寡人的得砍到哪輩子去才能出頭啊?!再說了,孫堅最終不也可恥地掛掉了麼?

  所以要想繼續往上爬,非得找靠山不可。目前是勳的經歷已經證明了,無論是儀還是孔融,在亂世之中連自己的性命都未必能夠保全,更別說當別人靠山了。是勳的目標還是鎖定在曹、劉兩人頭上,至於孫家嘛,他基本上就不考慮。雖說是儀最後是投了東吳了,但就孫權在歷史上的那副小人嘴臉,尤其是老年後大搞特務政治,跟這種老闆手底下幹活實在太危險啦,也太憋屈啦,若非走投無路,還是別往槍口上亂撞的為好。

  那麼,跟曹還是跟劉呢?跟曹操有好處,一是發家快,二是曹操的基本統治區域是在黃河以北,無論上一世還是這一世,是勳的老家也都在北方,跟著曹操,就不必要背井離鄉跑西南邊兒或者東南邊兒呆著去。但是曹操最看重部下的能力,能力要是不夠,就連名滿天下的孔融也只好被閑掛著,並且最終還掉了腦袋,是勳實在不能對自己現有的能力做任何過高的評價……

  跟劉備也有好處,一是劉備這傢伙仁義啊,雖說年老了以後有點兒倒行逆施,可他對打徐州時代就跟著自己的老夥計一直都挺照顧。孫乾在歷史上就基本上沒幹過啥正事兒,照樣被養得白白胖胖,麋竺更是除了忠厚外別無長處,並且兄弟還叛變降了吳了,劉備也不忍心處罰他。二是劉備得到過唯一能夠統一天下的機會——曹操都不行,赤壁戰敗雖然半出偶然,但北方初定,妄伐江南本來就沒啥勝算——劉備討伐東吳那陣子,要是見好就收,准了孫權的請降,然後扯著吳兵一起北伐,正因為曹操過世而亂成一鍋粥的北方就幾乎無人能夠阻擋他的兵鋒。要是自己跟了劉備,辛辛苦苦咬住了不放,然後等那時候阻止劉備東征……

  不過想想也難,連趙雲、諸葛亮都沒能攔住劉備,自己又算老幾了?

  當然不管怎麼說,劉備也算是一支潛力股,可以先套套交情,是不是投在他的麾下,且等一段時間再說——終究這時候連孫乾、麋竺、簡雍都還沒參加革命隊伍呢,著的什麼急啊。

  所以這回是勳一定要冒險跟著太史慈到平原來搬救兵,內中也有這一份考慮,想先見著劉備一面。他實在很好奇,一個傢伙雙手過膝,兩耳垂肩,雙目能自視其耳(關於劉備的相貌,他把演義和歷史混一塊兒了,史書上沒有兩耳垂肩一說),這長相究竟得奇葩成啥樣啊?

  結果見了面一瞧,耶,這就是劉備?劉備竟然長這樣!簡單來說,劉備就一革命樣板戲裡高大全的男主角的外形,就有三分象朱時茂。他中等偏高身材,寬肩膀、粗胳膊——是不是能雙手過膝,卻沒能目測出來——長著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濃眉大眼、鼻直口方,光下巴,光在唇上留了兩道翹須,又仿佛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這說明「潞涿君」的故事確實是真的。

  《三國志•蜀書》上說,當劉備進入西川去假模假式增援劉璋的時候,曾經跟劉璋的從事張裕在酒席宴間碰過面。這張裕是個大鬍子,劉備就逗他說:「當年我居住在涿縣,縣裡有好多姓毛的,東西南北到處都是,所以涿縣縣令就說:‘諸毛繞涿居乎。’」

  「涿」在這兒是指代同音字「啄」,也就是嘴巴,劉備嘲笑張裕的嘴巴四周全是毛,所以「諸毛繞涿居」。可是張裕也不含糊,當場反唇相譏,說:「曾經有個人做過上黨郡的潞縣縣長,後來調任涿縣縣令,辭職後回到家鄉,跟人寫信,想要署名潞縣長吧,又丟了涿縣,想要寫涿縣令吧,又丟了潞縣,最後只好署名‘潞涿君’。」

  「潞涿君」就是諧音「露啄君」,諷刺劉備沒鬍子,嘴巴全都露在外面——史書上說是「先主無須,故裕以此及之」。劉備為此就記恨上了張裕,後來竟然找個藉口把他給弄死了。

  所以雖然戲臺上的老生劉備是長須飄飄,但是就有人根據這個故事,說劉備其實嘴上沒毛,跟太監似的。但劉備要真是嘴上沒毛,這相貌特徵在當時的士人群裡太過明顯,史書上肯定要記上一筆,不會光說他「垂手下膝,顧自見其耳」云云了。所以又有人說,古人對鬍子是分類很明確的,唇上為髭、頷下為須,耳旁為髯,所以劉備只是沒須而已,不是完全沒鬍子。

  今天是勳當面一瞧,證明這一判斷是準確的,劉備不是嘴上嘴下全都光光,他還是有髭的嘛——雖然也很稀疏。那時代士人以須長為美,所以張裕才嘲笑劉備,也所以劉備才心裡忌恨,可他終究並不是長得象太監,否則恐怕自卑心理會更嚴重。

  劉備聽說北海有使者過來,急忙召見。三人上得大堂的時候,就見他正襟危坐在幾案後面,面沉似水,就好象要特意表現沉穩但演技還不夠純熟,有點兒過火。是勳記得史書上說過,關羽、張飛在早年間經常侍立在劉備身後,仿佛保鏢一般,所以還刻意朝他身後瞄了幾眼,果然見到一條大漢侍立,只可惜既非紅臉,也非黑臉,膚色非常普通——難道是趙雲?趙子龍這時候投了劉備了嗎?

  劉備一見面就問:「聽聞黃巾賊東躥去了北海,未知如何?」

  太史慈朝他抱拳行禮,報名說:「下走東萊太史慈,奉北海孔府君之命,特來求救。」說著話,就把孔融的信給遞了上去。

  劉備打開木牘,先就一皺眉頭。是勳知道他在想些啥,孔融這傢伙不脫文人惡習,肯定這一封求救書信是駢四儷六,文辭艱澀,想那劉備從來不喜歡讀書,雖然曾經在盧植門下當過旁聽生,但這類文章能瞧懂幾分,那還真不好說。打個比方,拿篇沒注解的漢賦給個非古文獻研究專業的文科大學生看,估計就這效果,字兒瞧著都認識,連起來是啥意思?不翻翻字典,再動動腦筋,還真他喵的搞你不懂唉。

  好在還有太史慈幫忙解釋。太史慈先把北海的形勢大致解說了一遍,完了說:「慈乃東萊鄉鄙之人,與孔北海非親非故,亦非同鄉,只因受其恩惠,為了報答,故而相助。如今孔北海被黃巾賊管亥所圍,孤城無援,危在旦夕,特以府君素有仁義之名,能救人急難,故而北海派慈沖冒白刃,突破重圍,前來求救,期盼府君能夠應允。」

  是勳心說,太史子義還挺能說話的嘛。劉備這會兒剛起家,連徐州都還沒救過哪,這個在涿郡織席販屨的傢伙,只是因為跟公孫瓚是同學才得以專守一國,連名聲值都幾乎是零,還提什麼「仁義之名」呢?

  果然,劉備就最好名,太史慈這話正中馬屁,他當場就微笑了起來。「想不到啊,竟然連孔北海也知道這世間還有我劉備哪!放心,鄰郡……」想一想平原和北海並不挨著,於是趕緊改口,「同為青州所屬,豈有不救之理?只是備之所部,分散各縣,倉促難集,不知須多少兵馬可救北海?」

  原來這時候,公孫瓚跟袁紹鬧崩了正打算見仗呢,所以劉備的大部分兵馬全都調到西線去防堵袁紹跟他的小弟曹操了。

  太史慈回答說:「黃巾雖眾,卻皆散漫,兵不須多,三五千足矣。」

  「好,」劉備當即拍板,「那便發兵三千往救。」說著一回頭,注目身後那條大漢:「雲長,便勞煩賢弟跑這一趟了。」

  是勳聞言大驚,耶,原來那個竟然真的、就是、關二爺?!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0
第二十八章、單騎闖陣

  關羽關雲長,面如重棗,臥蠶眉、單鳳眼,那都是民間傳說和小說家言,史書上對於關羽的長相只有一句話——「美須髯」,也就是說下巴上和耳朵邊的鬍子長得好。是勳原本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沒怎麼注意他的鬍子,此刻一瞧,確實生得不錯,可也沒到演義中須長過腹的地步。

  這關羽身量挺高,就跟太史慈差相仿佛,可是相貌毫無特色,要把那把瞧著還挺威風的鬍子刮了,確實象城鄉結合部推著小車賣水果的普通販子——怪不得民間傳說和評書裡要讓他出場的時候販棗兒。而且他那把大鬍子也並非造像上常見的五柳長髯,而是一尺來長的絡腮胡,就跟動畫片《哪吒》裡陳塘關總兵李靖似的。

  當下關羽領命,接過了劉備派下的兵符,就領著太史慈、是勳等三人來到校場點兵。是勳隨口打探,聽說劉平原麾下有兩員上將,一名關雲長,一名張益德,不知道張益德現在何處?關羽頭也不回,冷冷地回答道:「領命駐紮別縣。」是勳有點兒遺憾,又問公孫瓚配下有一小將,姓趙名雲字子龍,聽聞與劉平原交厚,不知果然否?關羽繼續冷著一張臉,牙齒縫裡只崩出「不知」兩個字來。

  很快點起三千兵卒,關羽領著,曉行夜宿,一路急行軍,五日後進入都昌境內,距離城池三十裡紮下營寨。關羽認為軍士疲憊,暫且不宜進軍,所以只帶著太史慈和七八名親衛,潛到敵營近處來探查虛實。是勳是一步也不打算離開太史慈的,所以策馬跟從。

  一行人在太史慈的指引下,踏上一處高阜,就是當日他突入都昌城之前觀察過敵情的那地方。遠遠一望,都昌城池尚算完好,城上稀稀拉拉豎著幾面紅旗,應該還沒失陷。此時正當午後,眼瞅著黃巾賊也沒有發動什麼攻勢,仍然就這麼裡三層外三層,疲疲遝遝地勉強圍著。

  太史慈指點關羽各方敵情,說:「要救都昌,慈有兩計,不知關司馬可肯聽否?」——關羽當時的正式職位是平原國相麾下別部司馬。

  關羽也不回答,只是將頭微微一側,做出傾聽之狀。太史慈說:「一是且待兵馬歇得一晚,明日自城北薄弱處突入,進城後再從西門殺出,直取管亥大營,只須戰敗管亥,敵雖百萬,亦將一戰而潰。二是慈今晚再突回城中,使孔府君明晨亦開門殺出,內外夾擊,也保必勝。」

  獻完計,他轉過頭去望向關羽,等他定奪。可是關羽也不說採用哪一條計策,也不說全都不用,只是在那兒豎著脖子眺望。太史慈連催了兩遍,關羽才突然把手中馬槊一揚,遠遠指去:「且看。」

  太史慈、是勳都朝著他所指的方向遠遠望去,只見那是一處營地,營外支著一口大鍋,熱騰騰的也不知道在煮些什麼。在披堅執銳的戰士的衛護下,一條長長的人龍正排著隊在領取食物。排隊的人當中,大多是老人、婦女和孩子,全都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貌似其中還有幾個婦人懷抱著嬰兒……這哪兒是賊軍啊,分明是難民嘛。

  關羽突然沉聲說道:「黃巾百萬,其中多是婦孺,為其挾裹而來,安有反意?倘若此番殺去,不分良賤盡遭屠戮,豈不可憫?以羽之意,且單人獨騎闖入營去,取下那管亥的首級,自然圍城得解,又可少傷人命,豈不兩全?」

  太史慈輕輕搖頭:「雖多老弱,能戰者尚有數萬,關司馬便再勇猛,豈能單騎便斬殺管亥?倘有疏失,不僅都昌不能解圍,恐怕這三千平原軍也將盡數覆滅於此了,還望三思。」

  關羽傲然道:「勿憂,且看關某能否萬軍之中取賊將首級!」說著話,一帶馬韁,就要朝前沖去。

  是勳急得大叫:「關二將軍且慢!」

  關羽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關某並非行二,也非將軍。」

  「哦,這個……關司馬且慢,聽某一言……」

  是勳對關羽的第一印象並不算好。話說前一世在漢末三國的名將當中,他就不怎麼喜歡關羽,那時候網絡上三天兩頭有人吵架,倒關派和挺關派殺得個不亦樂乎,然而是勳卻跟他們的觀點全都不同。因為那些人主要是從戰力上來評價關羽的,對於關羽的武力,當然誰都說不出什麼來,但關羽真的能算名將、良將嗎?水淹七軍是撞准了天災還是他預先的謀劃?被徐晃長驅直入是一時失誤還是佈陣不良?最終兵敗身死是呂蒙太狡猾還是關羽太草包?

  是勳對此嗤之以鼻,因為史書記載的簡略,所以很多戰役都無法復原細節,戰勝也好,戰敗也好,究竟是大勢所趨,還是指揮失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在找不出更詳細的史料來分析,也沒有新的考古發現來證明的前提下,這種爭論壓根兒就沒有意義。但是他挺反感關羽晚年的驕傲性格的,認為關羽所以最後兵敗身亡,很大原因是不肯好好搞統一戰線,惹毛了東吳的後果。

  如果說單刀赴會前他跟東吳頂牛,還能用守土有責、上鋒所命來開脫,可是到了水淹七軍的時候,即便有曹操的離間,孫、劉兩家也沒有馬上翻臉的必要性啊。關羽在這種情況下都幹了些啥?閨女是你的,你不打算嫁人也就算了,幹嘛要罵孫權的兒子是犬子啊?孫權還是你老闆的舅子呢,你老闆的舅子是狗,他自己又能是啥好東西了(這兒是勳又記混了,雖然關羽確實辱駡孫權來著,但「虎女焉能嫁犬子」卻是演義中語)?

  而且關羽還劫了盟友的糧草,還放話說等樊城一落就要對孫權下手,你說孫權能不琢磨著先把他給捏了嗎?

  可以說,水淹七軍那會兒,是劉備集團奮鬥了好幾十年,勢力終於達到頂峰的大轉折時期,然而那麼大好的局面,就讓關羽這傲慢傢伙生生給毀掉了。

  等來到這一世見了關羽,是勳才知道二爺這傲勁兒感情不是官做大了才養出來的,壓根兒是打小就刻在骨子裡的。這一路上他就沒跟太史慈和是勳說過幾句話,一張臉總是昂著,嘴巴總是撇著,就好象面前這倆不是士人,而只是普通送信的小兵一樣。怪不得史書上說他「善待卒伍而驕于士大夫」。

  可是到了這個時候,是勳卻又親眼得見關羽的另外一面,悲天憫人的一面。估計關羽的出身不會很高,而且少年殺人,流亡在外,就仿佛是遊俠一般,大概見多了底層民眾的苦難,所以才會「驕于士大夫」。面對黃巾賊,他卻注意到賊眾中的大群老弱,覺得他們可憐,不想倉促進兵導致玉石俱焚,而寧可自己冒險去取管亥的性命。倘若是這時代一般的士人,不會覺得關羽這種行為可敬,大概還會覺得這大漢白長得這麼威風了,卻偏偏婦人之仁,然而是勳的靈魂是從兩千年後穿越過來的,那時候的普通人大多數已經打小思想裡就被根植了一定的民本觀念,卻猛然覺得這位鬍子糙漢要比這時代絕大多數士人都可愛得多。

  所以是勳開口阻止,不想讓關羽去冒這個險。開玩笑,「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爾」只是一句誇張話,要是真能直沖敵陣,輕鬆取下管亥首級,估計太史慈早這麼幹了,還要巴巴地等你從平原趕過來?再驕傲也不是這麼個驕傲法兒,你們倆的武力值才差了幾點啊。

  再說了,是勳也不怎麼想讓關羽就此跟演義上寫的那樣——「數十合之間,青龍刀起,劈管亥于馬下」……

  是勳勸關羽,說:「司馬神勇,能殺管亥,但只恐管亥一死,賊眾崩潰,其間婦孺慘遭踐踏,能活者又有幾希?彼輩家人都在黃巾賊中,自此或死或將失散,便僥倖得活,無衣無食,又能支撐幾日?豈非本欲救他們,反倒害了他們不成?」

  關羽聽了他的話,不禁一愣,斜眼瞟著他的表情,問:「莫非你又有何妙計不成?」

  是勳挺挺小胸脯,大聲說:「且待明晨,司馬將大軍開到,威逼賊眾,某以一介使入其陣中,以此三寸不爛之舌,勸說管亥撤圍退兵。如此才稱得上是兩全其美之策。」

  關羽滿臉的不信:「卿有何能,能說動管亥退兵?」

  太史慈也趕緊勸阻:「宏輔休要冒險,管亥前番不肯殺你,未必此次不下毒手啊!」

  是勳冷笑道:「大丈夫為紓民難,雖死何懼?倘若我說不服管亥,甚至為他所殺,那時候關司馬再獨騎闖陣,又有何難?難道於此際趁其用膳之時偷襲,便有勝算,明日兩陣對圓,便不敢了麼?」

  關羽大怒:「某有何不敢?!好,那便來日對陣,待某看你有何舌辯之才了!」

  於是第二天一早,三千平原軍就在關羽的指揮下殺到敵陣之前。黃巾軍並沒有派出多少探子來偵察附近情況,突然見到有官軍來救城,一時間亂成一團,好不容易才分出數千兵來對面列陣。是勳策馬就欲出陣,卻被太史慈一把揪住了韁繩:「我陪宏輔去吧?」

  是勳強作鎮定,微微一笑:「子義勿憂,我料那管亥仍然不肯殺我。」輕輕拂開太史慈的手,催馬奔向敵陣,遠遠的就開始喊:「兩國相爭,不斬來使啊!」

  馬到近前,早有數名黃巾軍舉起長矛來瞄著他的胸膛。是勳高舉雙手:「我沒有帶武器,我只是來求見你家管大帥的。」一名黑臉的黃巾漢子冷笑一聲:「你是什麼東西?我家大帥豈是你想見便能見的嗎?!」手中長矛一抖,便直朝是勳面門搠將過來……

穆離鳶 發表於 2016-4-10 17:30
第二十九章、舌燦蓮花

  眼瞧著一掌寬、尺半長的怒大矛頭直沖著自己面門紮過來,是勳就不禁嚇得是三魂走了兩魂,剩下一魂倒休——要不是腳還沒從鐙裡抽出來,差點就要身子一軟,出溜到馬下去了。

  他這個懊悔啊,幹嘛不肯讓太史慈跟著一起來呢?要是有子義在此,還懼他一柄長矛嗎?再來九柄,我料子義也能硬食了這一招。

  主要他昨夜大半個晚上都沒睡,光琢磨著要怎樣才能說服管亥退兵了,因為其中有些話按照兩千年後的思維甚是平常,擱在這時代卻有點兒驚世駭俗、大逆不道,所以不大願意太史慈跟在旁邊聽到。可是就算大逆不道好了,過後也能解釋說並非本心,只是從權,總比還沒能見著管亥就讓人給捅了要強啊!

  當下雙眼一閉,心中暗叫:「我命休矣!」忽聽「當」的一聲,那勁風才到面前,瞬間卻又收了。睜開眼來,卻見原來是一個熟悉的身影催馬來到身前,揮起手中弓臂,將來矛輕輕格開。

  ——啊呦小羅莉,不枉了老子對你念念不忘啊!

  只見管巳那一對細長而略有些俏皮的秀眉高高揚起,怒目圓睜,斥喝道:「他說要見我爹,我爹還沒發話,你是什麼東西?膽敢代我爹下決定?!」左右一望:「綁了,且待大帥發落!」

  當場就撲上來兩名健卒,揪著是勳的小腿就要把他往馬下扯。氣得小羅莉在馬背上狠狠一跺腳,指著适才要矛刺是勳的那名黃巾兵:「笨蛋,我是要你們綁他啦!」

  兩名健卒一臉尷尬,喏喏連聲,趕緊跑過去將那兵扯下馬來,反綁了雙手。是勳這才略略定下心神,朝管巳一拱手:「多謝救命之恩。」

  「謝你妹啊!」管巳斜瞪了他一眼,噘嘴道,「你好大的膽子,孤身一人也敢闖陣來見我爹?」「我這叫臨陣求見啊,」是勳叫起了撞天屈,「手無寸鐵,拿什麼闖陣?你還是趕緊去稟報你爹,我有重要的話要跟他說。」

  「你等著,」管巳駁過馬頭,走出幾步,突然又回過頭來,「這個……我怎麼稟報?你叫什麼名字我還不知道呢。」

  「啊,某乃北海是勳字宏輔。」

  「哼,怪名怪姓!」小羅莉說著話就催馬去得遠了。是勳心說,還嫌我的姓名怪?你們爺兒倆也好不到哪裡去啊。我倒真想知道,你們管家再有了人,是不是會叫管子、管醜、管寅、管卯……要是兩人同一屬相,又該怎麼論……轉念一想,幸好這小羅莉是屬蛇的,還不算太糟……

  嗯,巳蛇,蛇年……他掐指一算,原來小羅莉是熹平六年丁巳年生人,今年實歲十四,虛歲十五,才比自己小兩歲——怎麼咱們倆的個頭就能差那麼遠呢?

  時候不大,只聽見敵陣之中一陣喧嘩,好幾百人同時暴叫:「大帥召見漢使!」可是叫聲有點兒不大齊,是勳差點兒就沒聽明白他們說的是什麼。當下整理衣冠,跟著一名黃巾兵直朝管亥的主帳而去。

  到得帳前,只見幾十名兵丁各執長戟,分兩列左右排開,光閃出了正當間一條窄窄的通道。有個兵就喊:「漢使下馬,報門而入!」是勳一邊嘀咕著「下馬就下馬,報門就報門,有啥了不起的」,一邊甩蹬跳下,口呼:「北海是勳,求見黃巾管大帥。」

  才待邁進那條窄窄的通道,忽聽「嘩啦」一聲,只見那些兵卒全都把手裡長戟朝前斜放下四十五度,戟頭兩兩相交,就架成了一道寒光閃閃的「門廊」。是勳不禁撇嘴:「又是這一套,老子在影視劇裡見得多啦。」

  他昨晚馳騁想像,早就把今天可能遇見的任何情況都琢磨了個透——當然啦,計劃趕不上變化,還沒入陣就差點兒被人捅了的橋段打破他頭也想不到——所以根本不在乎類似花樣。文藝作品中經常出現這種情景,然後那膽大的使節便昂然而入,膽小的當場就嚇癱了。是勳心說那些人不是膽小,而是沒腦子,人真打算砍你的話還用得著架起這兵器的門廊來麼?

  想到這裡,一撩長袍的下襟,昂頭挺胸地就待往裡進。可是才邁了一步,又覺得不對——首先,這道門廊架得實在太低了,他要想穿過去非得低頭不可,可只要一低頭,自己的氣勢當場就矮了半截,到時候還怎麼開口說服管亥啊;二一點,他突然想到剛才自己差點就被人給捅了,可見管亥治軍並不甚嚴,說不定面前這群黃巾兵裡就有那麼一兩個狂熱分子,敢於不待大帥的吩咐,就長戟朝下一落,幹脆利落切下了自己的狗頭……那可怎麼辦!

  想到這裡,不禁兩腿有點兒哆嗦。領自己來的黃巾兵還在催促:「快走!」是勳咽了一口唾沫,心說既然已經到這兒了,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老子乾脆跟他們拼了吧!於是不進反退,同時冷笑道:「我恐怕是來錯地方了,這兒不是兵營,而是狗窩,只有狗洞才會這麼低矮!」

  此話一出,附近的黃巾兵全都對他怒目而視,很明顯其中有幾個脾氣火爆的,當場就要抄傢伙上來放對。是勳正覺得後脖子越來越涼呢,好在又是那小羅莉來給解了圍——「是先生說得有道理,誰讓你們這麼玩兒的?都閃開了,快讓他去見我爹!」

  是勳瞥了匆匆從帳內跑出來的小羅莉一眼,心說她這身高穿兵器門廊倒是毫無壓力啊……好姑娘,你又救我一回!你要是將來走投無路了就來找我吧,老子養你一輩子!當然啦,這話他也就是心裡想想,沒敢真的說出口來。

  當下跟著管巳進了大帳,入帳前,就聽見管巳在自己耳邊低聲說:「我爹這兩天心情不好,氣兒不順,你多加小心吧。」是勳朝她感激地微微點頭,然後長吸一口氣,昂然而入。

  雖說是主帥大帳,其實也破破爛爛的,到處都是補丁,還開了幾道「天窗」沒來得及縫補,所以帳中是意料之外的相當敞亮。是勳進得帳來,抬眼觀瞧,只見帳內稀稀拉拉站著四五個黃巾賊,料來不是衛兵就是幕僚,管亥盤腿坐在正中間,身下不過一張草席,身前也並無幾案。

  見他進來,管亥冷冷地開口道:「你好大的膽子,莫非來下戰書的麼?」

  「非也,非也,某此……」是勳搖頭晃腦的還想拽文,眼角瞟到管亥身後一人,貌似就是曾在複甑山上見過的那名「翻譯官」。文言句式固然比純白話要有氣勢得多,奈何管亥是個大老粗,壓根兒就聽不懂,這要再從翻譯嘴裡過一道,指不定變成什麼味兒了呢,還不如自己就用白話來說——所以他趕緊改口:

  「那天在複甑山上,大帥饒了我的性命,又治好了我的啞病,所以我今天特來報恩,指點大帥一條生路。」

  管亥一撇嘴:「卻也可笑,好象老子就要死了似的——哪個要你指路?!」

  是勳豎起大拇指來朝身後一指:「瞧見我帶來的兵沒有?」

  管亥「噹啷」一聲就把腰裡的環首刀給抽出來了,倒嚇得是勳一個哆嗦,不自禁地就倒退了兩步,又聽身後「哎呦」一聲,隨即一股大力在他腰後一搡——「你這混蛋!痛死我了……」卻原來是管巳跟將進來,卻被是勳給踩到了腳趾頭。

  管巳這小羅莉年紀雖小,身量也矮,膂力卻絲毫也不遜色于成年的漢子,她這一搡,是勳朝前一個趔趄,「噔噔噔」幾步,差點兒就栽到管亥懷裡去了。管亥拔刀出鞘,倒過刀刃來,以刀背架住了他的胸口。如此一來,是勳努了一路的氣勢就此蕩然無存,但帳內的氣氛倒也變得比較輕鬆起來,再不似先前那般劍拔弩張。

  「就這點兒膽子,這點兒力氣,還想來威嚇老子麼?」管亥緊咬著牙關憋住笑,「左右不過三五千的官兵,有膽子便來戰吧,老子又怎會怕了你們?!」

  是勳好不容易才站穩身形,伸出左手來輕輕地把管亥手裡大刀推開兩分,然後擦一擦額頭的冷汗:「呵呵,令愛……你閨女的力氣倒是真大,我是個文士,不懂武功,有情可原,呵呵,有情可原……」

  他長吸一口氣,終於定下了心神,這才回答管亥的問題:「那些並非普通的官兵,他們是平原兵,大帥在平原跟他們打過仗,是強是弱,心裡應該很清楚吧?」

  管亥聞言,臉色「刷」的地就沉了下來。是勳一瞧有門兒——他這一路上是跟關羽沒說上幾句話,但閑得無聊,跟關羽麾下的隊將們可套了不少八卦出來,上從劉玄德最喜歡皮膚白的女人、關雲長同樣寡人有疾、張益德一頓飯吃四個人的量,下到軍中哪幾條漢子有龍陽之好、平原縣內哪家妓寨的婊子漂亮,幾乎就無所不知,當然對於平原軍和黃巾賊的幾場戰鬥,前因後果、勝負損失,也都一清二楚。他知道關、張統率的平原軍是很能打的,管亥的黃巾軍幾乎就沒在他們手底下討到過什麼便宜,此刻見管亥果然面露忌憚之色,於是又急忙加上一句:

  「領兵的一個姓關的大鬍子,更是了得……」

  「關~雲長!」是勳注意到管亥握刀的大手驟然一緊,「嘿,好啊,你回去叫他趕緊準備好了,老子就在這兒砍下他的腦袋來,以報從前那幾次戰敗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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