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七章 竟然是這樣
金陵府衙的死牢之中,又迎來了新的客人。
賈雨村知府的心臟已經是第三次抽搐了。
榮國府一次,欽差上門一次,如今又是一次。
如今這金陵府衙的死牢真是非同小可,別的不說,雖然硬件不達標,但論看守的力度和強度,已經能跟京城的天牢媲美了。
任你是什麼殺人犯綁架犯強盜騙子之類的,全都滾到城西的營獄中,給住進來的大爺騰地方,如今,這規模不小的府衙囚牢之中,十幾間牢房,住進來的大爺也只有三個人——現在增添到了第四個。
來自王家的涉嫌誣陷忠良名門的王七先生,他以前是金陵有名的才子,如今人到中年,風流名聲已經雲散,養氣功夫日漸深厚,是夏州聞名的名士,在王家青黃不接的尷尬局面下,他已經是老一輩的領軍人物了。
可如今他卻被五花大綁地捆在牢裡,模樣狼狽不堪,而身為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家連屁都不敢放半個。
還有名動一時的史家兄弟,史泰龍與史文恭。
史家之飛熊,史家之鷹隼,他們是金陵風頭正勁、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兄弟二人皆以天元軍功退役,歸家勤學苦練、準備參加明年的武舉,要一舉成功,金殿授名,成為直飛雲端的國之棟樑。
可如今他們倆一臉驚魂甫定的後怕模樣,渾然沒有之前橫行金陵、意氣風發的樣子,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失魂落魄的,就跟見了鬼似的。
一邊是王家的名士,一邊是史家的雙子,四大家族的出身本來就很棘手了,況且事情還沒這麼簡單……賈知府一邊叫苦不迭,一邊三令五申,命刑房官吏兵丁下死力看守一一裡面的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老爺我先一掌劈死你們,然後就上吊自殺。
見知府大人一臉決絕狠厲的模樣不像是在說笑,衙門諸吏自然也打起精神,況且欽差大人身負皇命在此,大家也得賣些力氣表現表現。
賈知府送走了欽差,又親自檢查了一下監牢的防範工作,事畢之後,他懷著忐忑的心情躲在府衙中打坐,他在等一個人。
正如欽差所說,他也覺得事情發展到現在,忠順王府的人肯定也該聯繫他了……但他有點不想見對方,因為欽差在此,金陵已經成了一個大火坑。
但有些人,不是你不想見就能不見的。
賈知府已經打定了主意,見了這一面,就該做出決定了,他要看看忠順王府的人要怎麼說服他,看看對方還有什麼說法。
見完之後……就要做決定了。
可想的很好,事情卻又有了奇妙的發展,忠順王的人還沒來,欽差大人卻去而復返,不僅如此,又帶來了一個犯人。
死牢入口。
刺客已經被獄卒架了進去,隨後就退出來,周圍的人被遣散,只有欽差大人與知府,賈雨村望著死牢入口,眼角抽搐,他雖然不認識那刺客,卻意識到了麻煩到來的氣息……他顫聲道:“大人,這又是誰啊?”
“刺客。”賈似道言簡意賅道,“行刺我爹,然後被抓住了。”
賈雨村倒吸一口冷氣。
他看欽差大人的表情,很平靜,但平靜之下卻隱藏著洶湧的憤怒,是的,之前榮國府的事情就令這少年欽差火冒三丈,何況是這次,受到傷害的是他的親生父親……這是任何兒子都忍耐不得的。
知府大人想到了一件很不妙的事情。他戰戰兢兢地問:“不知他是……”
“他招供了。”賈似道露出了沒有笑意的笑,露出的牙齒宛如虎狼般森然,似乎要擇人而噬,“是王府的人,這是示威。”
賈雨村身子劇震,後退了一步,臉上血色盡失。
他茫然道:“不……這不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這是示威,這是威脅,這是對我說,少管閒事。”賈似道淡淡道,“他們做錯了……聖旨在此,皇命就是皇命。”
賈雨村心亂如麻,一時之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賈似道吩咐進:“將他壓入死牢之中。”
這話就像是一個霹靂,讓可憐的欽差大人重重地抖了一下,王家的名士,史家的雙子,現下又來了一個忠順王府的刺客。
全都在死牢之中……天知道會發生什麼。
知府大人的聲音都帶上了哭腔,天可憐見,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知府,他只是想賣一位皇子幾分人情,他只是想快快樂樂再刮幾年地皮,然後高高興興地乞骸骨回家養老……怎麼特麼的就捲進了這種事情中了?
賈知府猛然打了個激靈,他牽著欽差大人的袖子,低聲道:“大人明察,此事大有蹊蹺啊!忠順王沒有理由做這種事情啊!”
……哎喲,是忠順王?
賈似道不動聲色地望著他,心中卻飛速回憶著忠順王的事情。
大戰結束,帝國事務由外轉內,沒有戰爭牽引,內部種種矛盾相繼浮出水面,再也壓不住的,就是愈演愈烈的立儲呼聲。
而在天元大戰中嶄露頭角、取得初步的功績與聲望的皇子們,也進入了各方人士的視野中,而忠順王……勉強在這名單之中。
是啊,有點勉強。
論武功勇力,他不是頂尖的,論寬厚大度,他也不是頂尖的,論智計手段,他也不是頂尖的,論軍功戰績,更不必提,天策帝姬遙遙領先。
不過這也是優點,那就是他似乎什麼優勢都有一點,他武功比較不錯,他比較能禮賢下士,他有點小聰明,戰功也能看得過去,當一個人種種的優點都有一些,縱然都不是頂尖,那也算是有點本事的。
而史書所載,皇位更迭,儲君雖說是由君王欽定,但大臣們的意見有時也是很重要的,但其中的區別是,君王固然會挑選最優秀、最合心意的後代來繼承大統,但大臣有時卻會從另一個角度來考慮問題。
——淦你娘,你覺得我們會選一個心機深沉、手段高超、性情酷烈、喜怒無常的有梟雄之姿的皇子做我們未來的老大嗎?
——吔屎啦!太子一定要寬厚!一定要孝順!一定要懂規矩!一定要膽小!一定要念舊!一定要覺得祖!宗!之!法!不!可!變!
大概就是這樣。
君權與臣權之爭,是中央集權制千載以降的主旋律。
所以忠順王樣樣不頂尖卻每個優點都有那麼一些,有時候卻更符合某些大臣的心意,尤其是有點小聰明這一點,簡直是太喜歡了。
而這位王爺最值得稱道的一點,就是忠順二字,忠誠,孝順,這年頭,這國家,這可是做人的本分,一切的根基,所有的立身之本。
而且其母頗受寵愛,外公家的本錢也很雄厚,這也給他增添了很大的競爭力,而縱觀史書,也不是沒有像他這樣的皇子成功登頂的先例……
一一不過到此為止了。
略帶憐憫的,賈似道在心中給這位忠順王的未來下了定論。
他會被打死在金陵的。
不過這不是他現在應該考慮的事情。
賈似道看了一眼賈雨村,對方雙眼之中全都是惶然之色,嘴唇在微微顫抖,眼神不斷變幻,看樣子是慌亂之中無意說出來的。
耳邊也沒有傳來兄長的提醒。
應該不是在故意撒謊試探我的……
既然是他無意中所說,那多半就是真的了。
對方身份的暴露能夠說明很多事情,也能解開很多謎團,不過這是兄長需要進一步考慮的事情,如今,他只需要做好兄長所安排的事情。
“沒有理由?”
他冷笑著,反問賈雨村:“為什麼沒有理由?”
賈雨村飛快道:“大人身負皇命,手持金牌令箭,忠順王有什麼理由激怒您呢?對您父親出手,更是一招昏棋,陛下會勃然大怒的!”
一一是的,就是這樣。
兄長說,賈雨村會懷疑。
要么就是懷疑刺客的真正身份,要么就是懷疑聖旨的真偽。
因為看起來,忠順王確實沒有派刺客行刺賈詡的道理一一畢竟知府大人並不知道,金陵這一場對弈的真正執棋者到底是誰。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打消他的懷疑。
用更加衝擊性的事實,用另一個謊言,用另一個更大的漩渦。
所以,賈似道淡淡道:“很簡單……他在暗示我,他想要讓我站隊,這一道皇命並不簡單,吾皇的深意,實在值得揣摩。”
賈雨村摸不著頭腦:“……請大人示下。”
賈似道望著知府大人,淡淡道:“史家,是帝姬的人。”
知府怔在了原地。
然後,他的身子在抖。
賈似道繼續道:“明白了吧,史家兄弟為什麼肆無忌憚地上門搶棺,明白了吧,史家為什麼要想方設法搶到那件東西,想到了吧,王家為什麼會掩蓋王仁的死,想到了吧。王子興究竟是被誰殺的,又怎麼會出現在王仁的棺木中,又怎麼會讓史一全放棄他兩個兒子的性命。”
一連串的問話,龐大的信息量,衝擊著知府大人的心靈。
賈雨村又一次被震驚了。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兩人在死牢入口的這番對話,被一股輕盈的風吹進了死牢之中,這不見天日的牢房之中,史家兄弟,還有王七,他們都有了片刻的清醒,而且聽力敏銳,將這一番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然後,抖如篩糠。 |